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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15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上)

    天崩地裂。人们如此形容那场战役。

    山脉像漏气的皮囊般塌陷。邪兽们发疯般地奔逃,全然忘记了狩猎。星辰海自极北之柱倒塌后便也四散坠落,沉入冰洋的最深处。自那以后昼夜不分,天际永远火红如血。草木焦枯凋萎,鸟兽终日惊惶。河海中散发出刺鼻的恶臭,使得鱼群死绝,陆上也无干净的水源。每将一道天柱推倒,尘世的崩毁愈甚。

    她端坐于舟中,聆听风声哀嚎。

    ——在篡夺之王的国度,灵魂是由蜘蛛接引的。老人曾这样说。在那国度中有几条连通噩梦之海的大河,河面漂泊着引渡者的船只,也会特意做成蜘蛛的样子。人们相信那能骗过噩梦的触须,使活人安然抵达彼岸。他们会给舟做出灵活的细脚,好在水面上滑行。那样的舟构造巧妙,需要手艺最高明的船匠才做得出,而想要操纵这样的船只也需要最好的船夫。他们在河上来来往往,赚取大量钱财,可是从噩梦之海中潜来的东西也时常给他们带来恐怖的灾难。

    只有最好的船夫能在那种河道上长久往来。他们有最丰富的经验,灵巧的伸手与敏锐的判断,不过——老人这样问她——最重要的是什么?

    融化的天空从四面八方往下陷,一口把尘世扣住的通红铁锅。那最后的一战,穆勒卡昆与莉斯蕾洛相继坠落。南方天柱边沉睡着斯兰伯——有小山般的身躯、三个深海巨虫的头颅与数千条飞龙般粗壮的手臂。他是由温戈拉斯拣选了十数头最凶暴的邪兽孕育而成,同时又加入了智慧者艾图莱特的血,自母天鲸的腹中哺育长大。

    这非神非兽的巨怪,从出生起就无止境地嚎叫哭嚷,声音足以杀死任何听到的凡类。他本可被授予智慧,可国王要求令他保持痴愚。那是因他为看守天柱而生,倘若聪慧敏感,反倒要充满痛苦。于是温戈拉斯把他锁在柱边的巨大峡谷里,让他长久地酣睡,每隔千年才用邪兽喂他一次。

    他从创世之初一直睡到末日到来。枪尖宝钻撞击天柱时,峡谷的塌陷使他惊醒过来。斯兰伯的三个巨虫头颅发出嚎叫,数千条没有骨头的手臂猛然从地底探上云层,一下打中了穆勒卡昆,把他碾得粉碎。他的妹妹莉斯蕾洛警觉地避开了。她吐出剧毒的烟,腐蚀了杀死穆勒卡昆的长臂,紧接着也被斯兰伯的尖叫震晕,落向峡谷中的三张巨口。斯兰伯将她咬碎吞下。只剩下她的哥哥东瓦格,四胞胎中最敏捷的一头,他远远盘旋在更高的云层里,紧随着自己的主人闪避。

    ——最好的船夫也无法与那凶险的河道对抗。老人说。最好的船夫是清楚哪些地方不能去的人。从不被钱财与自满所哄骗,只往他们有把握的地方走。他们的经验是丰富的,但却要保持着新手的敏感和小心。

    莲叶船在炽潮中颠簸起来。两岸的漆黑山脉随风飘落,水流越来越湍急。她心中却想着刚才所做的梦。那也是一个关于划船的梦:和童年的朋友一起,从翠绿的山野间出发,穿越峡谷与山隘,最后流入夕阳下的湖泊。飞虫如暮晚的薄烟盘旋,朋友指尖闪烁着银色的冷星。那是个很不同寻常的事物——而梦的主人却不知晓。

    她的视线往下,落在莲船前端。船夫已在中途睡着了,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倒,鼾声时响时弱。他的手大剌剌地搁在船枢旁边,任凭流水把船带向终点。天火坠落,山峦化灰,船夫却浑然不觉,在酣睡里发出阵阵牢骚呓语。

    “吃!”她听到船夫恶狠狠地说。

    她的头发轻轻晃动起来。一小块淡绿色的黏团在她发间缓慢爬行,最后落在她的耳廓上。那小东西在内部拉伸许多坚韧纤丝,由此发出说话的声音。

    “唔? ”它说? “他可真乐观。”

    她依然端坐,视线平视前方,暗自留意风中传来的每一点消息。

    那从火山里捡来的生命。虽也常年生长在黑暗的地底,且有天然而残酷的猎食者性情? 却比她以往饲养的任何一种宠物都要聒噪。它的一小部分躺在她耳朵里,靠一条纤丝连着船夫后脑勺那一块,有时也悄悄将船夫脑中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梦是这东西难以攻破的屏障,因此它也无法再向她告密了。

    “我好奇他梦见了什么。”她捡来的临时宠物说,“他做着一个生气的梦。多奇怪,现在他离死呼吸可闻,但还在为进食生气。”

    她不回答。那临时宠物也已习惯了,或许在火山洞窟里它也这样和黑曜石交流。它在她耳廓间缓慢而小心地滚动,既想引起注意,又要避免表达出对主人的不敬。这种发乎天性的狡猾,看起来却仿佛不谙世事,以便把船夫那样的人耍得团团转。她知道这东西是很聪明的,能精准地判断情势,也不会因为想着漫无边际的事而耽误狩猎。它看起来笨拙的黏液躯体实际上也很敏捷。不是飞龙那样风暴般的迅猛,而是猎龙蜥式的骤然发难,从静止到狂暴连一眨眼也不要。连飞龙大意的时候也很容易被咬中。

    她用烈龙蜥训练幼年飞龙保持警觉,几乎没有飞龙成功逃过第一次袭击。塔耶奇被咬过,穆勒卡昆与莉斯蕾洛也是,暴戾的斯顿伯恩只被咬掉一点爪尖,就把整窝猎龙蜥咬成碎块,踩碎窝里全部的蛋。她呵斥他,责打他,效果微乎其微。

    只有东瓦格一次也没被咬中。他的力量不如穆勒卡昆,驯服则不如莉斯蕾洛,而且性情中有着飞龙罕见的胆小。可胆小倒叫他时刻注意着周边,同时又是四胞胎里最敏捷的。面对斯兰伯时他表现出生平前所未有的顽强,一次又一次借助主人的风暴俯冲,钻过那密密麻麻的长臂,去撕咬斯兰伯脆弱的脖颈。他只被擦伤过一次,背上的鳞片与皮肉便全部消失了,在他血尽而亡前却抓毁了斯兰伯的十二只眼睛。盲眼的巨怪于狂怒中猛挥手臂,把东瓦格连同自己的一颗脑袋拍成肉泥。这痴愚之物并不明白自己为何遭此噩运,当他那撕裂灵魂的嚎叫盖过风声时,烈阳般炽热的宝枪之尖从他头顶插落。斯兰伯融化了,血肉筋骨与峡谷的土石永远融为一体。许多年后这峡谷里将开满宝石般艳丽的花朵,全都借了他的身体生长出来的。

    那是最后的战役。幸存的人们这样谣传。本来不该有那么多幸存的人,但她以国王的名义散播了慈悲,把各种生灵指引到庇护所中。那庇护之地就在沐伦恩,在山腹最深处的无底巨洞中,被层层覆盖的岩石阴影包围。她并不知道那洞穴最终通向何处,但狱火带来的恶兆却无法在那里传播。那地方是老人告诉她的,当柳林毁灭后他们也在那里见面。

    在“最后的战役”发生以前,老人坐在洞口的石头上等待她。他脸上挂着微笑,向她抬起左手。他的指尖提着一根棉绳,绳线两端各自吊着一个细颈瓶。两个瓶中都装着一半水,水上飘着小巧的帆船模型。这两艘船都是黑色的,样子非常相似。左边的舷上层层叠叠,有类似龙鳞的花纹,右边的帆则有翎羽形状的装饰。

    “我以为这两艘是比较适合你的。”老人说,“坐骑会和主人的脾气相似。船没有那么敏感,不过当然越像越好。你看着哪一艘更叫你喜欢?”

    她看了看,点住左边的瓶子。

    “你选择了幽隐。”老人说。他把那瓶子交给她,和她一起看着那小帆船在水中起伏。那时她思潮起伏,告诉老人她将前往斯兰伯之山,收回最后的创世之光。

    “去吧。”老人安然地说。

    于是她便出发了。杀死斯兰伯后,所有的创世之光注于她的枪尖,那枪尖的宝钻已然无坚不摧。若非凭仗先前收集得光芒,她绝无希望击败斯兰伯,而当最后的光芒收集完毕,那宝钻果然如国王所说,自行从枪尖脱落。她最强大的,同时也是仅有的武器完成了使命,就再也无法使用了。

    她带上宝钻,独自前往永恒之厅。

416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中)

    “我看见过这条河道的设计图。”那无定形的宠物说,“但那也可能是地图。在一艘落到我身上的飞舰碎块里。那时我的体积和行星差不多。我是被扔去作为哨兵和陷阱的,不过他们也没限制我吃掉一些无用的残渣。我找到一个活着的驾驶员,用他来查看飞舰里剩下的消息。里面的内容很有启发性。我猜他们的战略是把伟大者阻挡在战线外延,靠着那破坏一切规则的力量来消灭伟大者。以太污染,他们用的是这个词,不过我也听到过高灵带这个说法。据我所知那是两套理论,他们也不晓得谁对谁错。战争时期是不大讲究理论正确的,他们只把能用的都用上。这些河道的主干用于收集不同类型的诅咒……我想我们是在一条挺危险的河道上。”

    她点点头。这些她早已知晓,是从徘徊未去的影子中听闻。若行到水流尽处,影子们说,那便是海螺之尖,万象的起点。那就是维尕登欲往之地,欲行之事。她当然要在维尕登成功以前找到它,如有必要便消灭它。

    “我听闻还有人和我们同路。”宠物说,“从他的脑袋里我看见一伙海盗……是否该这样说?在我看来这里并不值得海盗来光顾。还有一个永光族。红色的,角很有趣。我很久以前就见过永光族,通常很有活力,总是出现在战场前线。它们的性格并不显得很好战,不像我更常见的一些物种,能从破坏和征服力获得满足。不过它们却有另一套观念,似乎觉得世界按照它们的价值运行才是最好的。这样想的物种当然多得是,可它们又有不同的地方。让别人按它们理想的方式生活,那对它们自身是没有什么利益的,我不知这样是否能算作高尚?或者这比专注自身更加自以为是?”

    她不关心这个。每个人都希望世界按自己的秩序运转,这是老人早已明言。但世界以前从未听从过任何人,它只是自顾自地流逝。那个影子们想要停留的春日。周而复始。旧的过去,新的重来。

    维尕登的造主是邪恶的吗?你父亲是邪恶的吗?老人这样问她。他紧接着便否决了这件事。善恶是凡类们常有的争论,但对国王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自己所想的便是善,世界是依着他的善才得以构建。不过当两种善撞在一起时,你却发现它们水火不容。

    那无定形的宠物还在滔滔不绝,似乎很满足于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可实际上她也没有听,她在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些渺小的无意义的生命,老人后来又说,它们总是花费全部的历史,去制造一座自己驾驭不了的庞然怪物,最后让一切无意义地消逝。不过偶尔,很小的可能性中,它们会创造一些奇迹。有些庞然怪物里打造出了喷火的铁船,或者令它们自身成为了那建筑的一部分。它们获得了生命形式上的升华,从渺小者变成了另一种伟大者。这种事原本并不常见,可既然世界这样大,从无意义走到有意义的生命便很多很多了。观察它们是很有趣味的事,可惜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不同。无意义者通常是比较难以预测的,在搭设建筑的历史中会诞生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可一旦它们获得升华,那实际上是它们的建筑变成了一位“国王”? 它们变得崇高而纯善了。可是也和天生的国王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它们也只能承认自己所变成的那一种善。

    争斗是永恒的,在渺小者的尺度上是善与恶的争斗,在伟大者的尺度上却是善与善的争斗? 是崇高杀死崇高。这样一来最终没有任何一种善能够胜利? 最终胜利的只有死。那死亡从深渊里悄步而来,化作种种恐怖的形状? 将所有定型的事物全部扫清,只留下灰烬和种子——那又可以算作一种善,而且是自古以来还未失败过的善。

    “我其实挺喜欢它们。”宠物说,“永光族总是很能显出生命力。当然它们实际上是有力竭的时候? 不过只要它们活着就显得很有生命力? 不会让你瞧见衰败的样子。它们的死是一瞬间的,你眨眨眼睛,它们就变成了石头。如此一来你在平常是用不着为它们伤感悲叹。火山洞里的苔藓就做不到。你看那岸上的花,它们倘若一直开着也好,倘若全部枯死了? 我也不再挂念。可这样不开不谢,就叫我觉得很发愁。”

    她听到宠物的这段话,便向岸上望过去。河岸上落满了一种艳丽而**的花。花藤爬在泥中,比烧焦的柳条更细一些。花朵厚实硕大,犹如某种肉质的海星生物,花瓣的颜色像裸露的血淋淋的肌肉,边缘因为枯萎而发黑,花蕊却发出金黄色的灿灿光芒。像翼首者的眼睛,又像焚烧中的星辰。无数濒临枯萎的血肉之花在岸上闪烁,是翼首者们从毁灭的圣国里朝外窥伺,虚空在火焰里回光返照。

    这种花不曾出现在老人为她讲述的冥河故事里。她想了又想,觉得它像是斯兰伯融化后的**。那一战是很凶险的,在离开她的故乡以前,那是第二凶险的战斗。她一生里也数不出多少那样危险的时刻。在乘坐铁船漂泊的虚空中当然也有很多危险,且比尘世里的更加离奇、凶暴、难以揣测,但是她并不为此恐惧。在她离开故乡时,老人问她想要怎样选择:手、脚、眼睛,还是骨头?

    骨头。她做出选择。她是风的化身,为何会有骨头和形体呢?这件事她在遇到老人以前是没有思考过的。她那变幻出来的血肉之躯,那长长的黑发与修长的手脚到底从何而来?她也没有思考过。血肉和骨头在失去后都可以再长回来,她总叫它们长成固定的样子。

    但这次是不同的。老人告诉她,留在故乡的东西不会再长回来,因为那归根到底是一种祭献。即便如此她也选择骨头,风和雾都有无形的手,抚摸万物的躯体,扯下落叶和枯枝,但它们用不着骨头。

    于是老人抽走了她的骨头。位于脑袋以下,手脚中间,支撑着她行动的脊骨。他却从沐伦恩的废墟里找来一棵烧焦的柳木。她亲眼看着他用自己的血浇灌柳木,那木头里便长出了无穷的阴影。当初老人也是那样将血浇洒在装满创世之光的宝钻上,使它成为了她的影子。他用小刀雕刻柳木,手法巧妙精熟,把吸满血的木头变成了疙疙瘩瘩的骨柱,顺着她的后颈插进皮下。那时她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从那木桩撕裂的血肉中,从被血肉挤压的木头里,两种疼痛最终合为一种,柳木成了她的骨头。

    它将庇佑你免于死亡。老人说。依附在木中的阴影将保护她,使她在死亡的威胁下逃入梦境。任何曾经答应过老人的事物都不能伤害这块木头。至于没有允诺过老人的事物,若不能将影子伤害,也同样难以把她消灭。

    “哦。”宠物在她耳边轻轻地惊叹,“那是什么?”

    河水咕噜噜地沸腾,剧毒炙热的蒸汽如黄雾升起,莲舟全赖影子的保护才得以支持。在这诅咒之河的尽头,如同一片垂直而落的星辰海,第三道帷幕上徜徉着小鱼般灵活的光点。

    那是死亡的帷幕,神灵的面纱。老人这样讲述。为了阻止生者逃向死的国度,当孤独和恐怖都不足以劝阻,第三道帷幕便显现出来——那就是对意义的信仰。生者相信那帷幕后必然有物,可又无法看清那事物的本相,如此才能绊住它们奔向死亡的脚步。

    老人用维尕登来举例。他说观察者正是造主的面纱:人们瞧见观察者的威能,便晓得造主确然存在,且有无上的力量;可人们也只能瞧见观察者,他们便永远猜不出造主心意如何,又对他们怀着何等严苛的期望。

    面纱。面纱。她心想自己是国王的面纱吗?将那老迈的父亲轻轻掩去,剩下的是号令女武神奔行风中的伟大国王。面纱后的永不衰老的王!但是那一夜女武神的步伐止住了,迈入永恒之厅的是巴姆。

    莲叶飘到了最后的帷幕前。宠物局促不安地滚动着,自觉从她耳边离开。整个世界都在烈火里哀嚎,只有那鲁钝的船夫仍在呼呼大睡,舒服至极。他没准是要睡到宇宙终结为止,她也没打算让凡人的尖叫吵扰自己。

    面纱扬起。在那后方不再有山脉,她看见两岸长着雪白的廊柱,每一道都高耸入云。诸神的雕像端立两侧,全都像斯兰伯那样庞大,庞大得简直离奇。它们没有表情的脸俯视着河道,看着那浮萍般微不足道的莲舟通过。

    河道上雾气弥漫,看不见丝毫水流的踪迹,宛如本身便是一条流雾的河。山峰雕成的王座在雾上流逝,被雾河带向不可知的远方。那青石王座上安置着红袍的巨人,正狂怒地向着岸边伸手,企图抓住每一样能固定自己的东西。他的身躯与王座那样庞大,把河道堵得严严实实,可是他那狂乱挥舞的手臂竟没抓住任何一样东西。既没把他固定在原处,也没把别的东西带走。王座成了河中一座缓慢远去的孤岛,只有轻盈的莲船在雾河上滑行,像只黑脚蜘蛛飞快地爬近。

    王座上的国王伸手抓向莲叶,声音如同一千只金钟同时震荡。

    “维罗奥!”那雷霆般的声音吼道。

    打鼾的船夫抽搐了一下,然后朝莲心翻身,把脸和耳朵藏进两条胳膊里。莲叶因此而倾倒了,一半斜插进雾里,旋即又被叶底得阴影拉回原位。这时她悄然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影子般的长枪,枪尖点着叶面。她的影子从叶上流入枪尖,聚成一颗光晕暗红的黑钻。她站在那儿,乌纱般的头发长长垂落,像当初被吞入神灵腹中的女祭司。

    “父亲。”她说。枪尖闪着血色的光。

417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下)

    在那阴影的庇护所里,她曾见到三名年轻侍女。她们身穿长黑纱裙,手中提有水与面食,次次穿梭于洞前和洞底。回到永恒之厅以前,她来到庇护所中,寻求老人的协力与提点。这时那三名侍女正在散发水食与驱寒的药酒。

    她们向她行礼致意,使她感到心中奇怪,因她此时仍以人躯现身,而凡类多数不识。她向这三名侍女打量,猛然察觉到她们究竟来于何处:她们是那三个被套在强盗们的铁链和绳索里的女孩。当强盗们消失在老人的影子里后,这三人也被老人带走了。

    这三个女孩,她以为她们已被送去更繁荣些的城镇,或者某处需要女助手的神庙。那确比落入强盗手中要好,但也难免受到末日的折磨。可如今这三名侍女却极有光彩,步履轻盈,眼神明亮,腰上悬挂银质的小弯刀。那刀刃锋利轻薄,足以切断骨头,她们用它为伤病者剜去腐肉,在盖上药物与纱布,手脚利落熟练。她们与过去的样子是大不相同了,叫她有些不敢贸然相认。

    她去洞前找老人询问,想知晓她们究竟得了何种教诲,如今又生活在何处。这事情叫她如此在意,因为在尘世上她总看见好的事情变坏,而罕遇坏的事情变好。

    “我自己拥有一些星星。”老人说,“它们名义上属于我,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因此与世无争。有时我会把一些合适的人选——受过苦难、懂得同情或是怀有志向的,送到那些星星上居住。他们会在那儿得到照料和传授,直到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啊,当然,我倒不至于叫他们去征服虚空,我的幕僚们提供的教育和训练通常是足以让他们把事情办成的。像这三位青春可爱的姑娘,贫苦和暴力阻碍了她们向更深远的地方凝望,不过一旦她们的眼界打开,她们便比旁人更坚韧且谦虚。我惯于信任这样的管理者,且更中意使用本地人——这是出于地权和义务双方面的考量。当你们的尘世开始复苏时,我想它也需要一些引导者和监管者。这三个姑娘是我为那时准备的一部分人选。我从未做过国王,孩子,这是说我不曾创造过一种全新的规矩,不过在培养女武神上我是有些心得的。现在她们照料别人时的劲头叫我的幕僚们也害怕,担心她们竟连我都要照料进去。我倒不觉得这有何不可,毕竟上次的肉汤我是烹调得很精心的,那值得一点回报。”

    她眨眨眼睛,感到老人的语气里有一种玩笑式的成分。但她难以肯定,因为此前不曾有人同她说笑。她呆立在原地,直到老人抚摸她的脑袋。

    “如果你要对抗某种宏大的事物。”老人说,“你要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趣味,因为伟大和痛苦都是很容易将个体淹没的。若你没有一艘可靠的浮舟,风浪会在中途把你打下来——但是反过来说,你要明白那不过是艘临时的载具。它是为了把你引到目的地去。”

    后半句话的用意叫她不太明白。她如实地请教,老人又说:“有这样的一些人,在伟大和痛苦的浪潮里找到了浮舟,他们躲在那上面,由此避免被淹没。可是他们并不相信这艘船外还有别的陆地,因此他们会永远地停留在那艘浮舟上。当世界的浪潮在暴风雨中奔腾怒吼时,他们只会把自己藏在舟里,佯装已经沉睡。他们既已看到浪潮,便无法摆脱绝望,只盼着能在舟中无知无觉地死去。这样的人是值得同情的,因此你可对他们多些怜悯? 不过归根到底他们也是渺小而无用的? 你无法指望他们听从更高的呼唤。由他们自行逝去,通常这是较为道德的做法。而倘若你处在一种必要的时机,给予死亡亦无不可。那是他们真心所盼望的。”

    她想到了那个戴金戒指的男人,于是便理解了。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此她不再继续请教其他的杂事。斯兰伯已经死去,盛满光芒的宝钻从枪头脱落,被她放入自己的胸膛中。她将它取出交给老人,并请求他同自己一起前往永恒之厅。老人接过宝钻,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我有许多理由不参与这场战斗。老人说。外乡人的涉入应当是有分寸的,我和一位君主达成过这样的共识。看到这世界自己的苗芽从灰烬中破土而出,这也好过彻底从外头移植。不过总的来说,他相信她会取胜。因为新战胜旧总是一种趋势,而死更新生又是另一种趋势——再者他也将给她一份礼物。

    老人举起手中的宝钻,目光平静地端详。篝火下的影子如蛇身般扭动,猛然抽打在他的手腕上。鲜血从中流出。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发光血液,明亮如火焰照耀的黄金。它从老人外表平凡的身躯里流淌出来,落在宝钻闪耀夺目的表面上。两种光芒相遇,从中滋生的却是无限的黑暗。

    去吧。老人说。

    于是她开始奔跑。从那被雷霆击中的死柳下出发,乘着风和迷雾,头也不回,追赶那族群和英雄的命运。她离去的地方春天便到来了,而所到之处却使人们感到命运的折磨和痛苦。她是风的化身,席卷穿梭在暴雨与雷霆之下,而风是并不需要靠着一艘船来躲避海浪的。她只是偶然地徘徊在舟中人的头顶,然后再一次猛烈地冲向苍穹。

    天际站立着伟岸的国王。他的呼吸便是海啸,怒吼化作雷霆。神像与廊柱像纸糊的模型,在风中碎成一片片白海鸥,惊恐狼狈地飞走了。廊柱的倒塌引起了连环反应,整个地下王国逐层崩溃,金钟从高处的横架上坠落,撞裂出振聋发聩的丧曲。当所有神像都在国王狂怒的挥打中毁灭,永恒之厅变得昏暗如同黑夜。

    ——你父亲的愿望曾经召来了永恒之王。老人说。

    创始之王,诸神之父。将无穷的光热散播到灰烬上,由此才有了尘世。他能创造,便能毁灭,撕碎一阵风也轻而易举。但是如今他的光热并不在他身上,而成了一道枪尖的影子。

    魔女藏匿在风中飞行。她看到国王炽热的光剑如雨点降临,驱散了雾的遮掩,甚至也能将风融化。但她如今已变成了更不同的东西。光芒间隙里穿梭着纤薄的影子,犹如黑燕滑翔雨中。长枪是她的利爪,在水中巨兽的衣袍与肌肤上划下裂口。那裂口里流出发光的血液,竟和老人十分相似。

    光雨打落她的羽毛,她便远远地绕开,在国王掀起的地震里隐匿身形。国王没有斯兰伯那样多的手臂,但却无处不是威能的所在。他的目光到处便可使万物融化,他的声音所降便可使众生屈服。若他携着他曾经付出的创世之光,冲着天空张开手臂,整个尘世也能降下同样的光热。在那暴雨结束后,尘世再也不必有所忧愁,国王与他最小的女儿将在寂静中永远地统治。

    但是那一夜巴姆奔进了厅中。那战斗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永恒之厅外的地下王国,通往地下王国的深渊全都塌陷,把昔日诸神的一切全都掩埋。国王曾拥有的水晶剑盾天顶、宝石树、金钟和黄金雕刻,还有她所那百千洞窟风穴之上的宫殿,洞窟里的地龙、虫豸、巨蛛、猎龙蜥,这些也全部都丧失了。耶娥那噩梦般的影子撕裂了国王的胸膛,无穷光热的主人也把黑燕的翅膀打碎。

    毁天灭地的怒火终于沉寂下来。在黑暗而空洞的废墟中,一切声音突兀地消失,两个伟大的存在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等待最终的结局。他们各自的最后一击。

    废墟的顶部压下来。在那一刻国王发出他最后的吼声。他呼喊女儿的名字,又或者是多年前那女祭司的名字,她们是运用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命运做成的。他发光的巨口张向巴姆,想要将阴影永远地吞噬在光热中。与此同时风暴也迎向他的头颅,要将他的思想永远带入影子的国度。她看到国王面目全非的脸孔在眼前放大,占据了她所能看到的全部。她想要竭尽全力地升起,可是那光热却有一股吸力,要将她拖入国王的腹中。

    然后她听见了一种拍打空气的声音。

    飞龙的翱翔是灵巧而安静的。这尘世中的每一条完好的飞龙,只要真有意图,都能轻松地猎捕雀鹰。但是有一条飞龙却不是完好的。但它残缺的翅膀扇动起来时,发出的是一种狂躁暴怒的风鸣。

    在那永恒之厅的废墟中,浑身裂口的斯顿伯恩从后方扑向国王。当时他口中吐出的带血的毒烟,几乎没有用处,可他的身躯却把她往上撞,把自己撞进了国王的口中。

    自那以后,在漫游虚空的铁船上,她偶尔梦见那个瞬间。斯顿伯恩消失在发光的巨口中,她始终未能在影子的国度里听见他的声音。或许因为国王吃了他,或许因为他从未越有过遗落的梦。她便认定她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声音。然而又过了许多年,当她在一条充满诅咒的河道上重演命运时,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她和国王准备着最后一击。

    她已经精疲力竭。这对影子是不可思议的,但一个关于罪孽的诅咒依附着她,时刻令她感到痛苦。当她重演自己最大的罪恶时,那诅咒便把伤害加倍地返还给她。可是现在她也今非昔比,乃是不死柳木的化身,她要带着诅咒完成最后一击,才能通往海螺的尖顶。

    国王张开了无穷光热的巨口。这一次他的手也完好,挥舞着向她抓来。她乘着风暴冲向天空,枪尖对准她曾经击中过一次的位置。

    这时她又听见了斯顿伯恩的振翼。

    很多年后她站在铁船中,会回想斯顿伯恩的所作所为。或许国王也难以回答,那暴戾的飞龙究竟是如何在洞穴崩毁前逃离,刨开堵路的泥石,在复杂如迷宫的王国中找到永恒之厅的废墟。她也不知晓那龙当时怀着怎样的思想。这个疑问,还有斯顿伯恩过去顽固的性情,全数被她描述给老人听,老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笑笑。

    一个异类。老人说,在一大群同类生命里偶尔会有这样的一个,遵循着和它同类不一样的规矩。那可以说是一套只适用它个体的道德原则。既然它在乎你更甚于国王,我以为它并非出于纯粹的生命本能——尘世生命无论如何是应该站在造主那边的。而倘若我们承认这点,以往他不吃你的血肉也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它觉得那是不道德的,尽管也许全世界只有它一个这么想。

    那超出了她的认知。飞龙是如何凭空生出一套自己的理论呢?它绝不会有超过国王给予的东西。不过老人又说那并无可能,因为无意义的生命的确会在消逝前出现种种不可测的偶然。

    偶然又一次到来了。

    斯顿伯恩又从后方狂躁地飞来了。但这次他没有吐出毒烟,而是轻轻地掠过了她。他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掉落在国王的头顶上。

    没有毒烟与血。幽蓝色的火焰从国王额头喷发,小得像一粒飞溅的火星,转眼间却变成了燎原的烈焰。它那焚尽一切的势头从国王头顶蔓延,就连国王腹内的光热也一并夺走。那怪异的诅咒之火,刹那间使得国王静默不动,好似被冰冻结。她落在他的额前,将阴影的长枪插入蓝火伸出,先是贯穿颅盖,然后将头颅整个吞噬。

    无首的巨尸倒下了。然而魔女也已精疲力竭,像风中打跌的柳叶飘落。河道上的雾将他们全都掩住,向着前方持续流逝。

    世界万籁俱寂,直到国王尸首的领口轻轻颤动。

    “斯顿伯恩”在那附近吃力地攀爬。他掉在国王得肩窝里,倒像摔进一座峡谷。万幸逝者的身躯柔软,而他如今又很耐打磨。他用匕首在那死白的烂肉上戳刺,脚蹬手挠,勉强爬到国王的胸前。

    他坐在那儿,丢了一只鞋。左手狼狈地揉着发痛的脚,右手则把匕首揣回腰带里。过了半天他仍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环顾下方滔滔的河雾。

    “……行吧。”他说,“我倒没想到这个。”

    他躺倒在巨人的尸体上,像只栖息死象遗骨的蝇虫。数万个念头在他脑袋里扑闪,叫他此刻狂怒而又疲惫。最终他跳起身来,对着世界发出一个渺小者的怒吼。

    “荆璜你个傻逼!”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418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上)

    “你应当先找到她。”加菲说。

    罗彬瀚听到了它的建议。他满眼血丝地瞪着自己的右脚。鞋和袜子已经丢了,可能是在他攀爬的过程中,也可能是加菲把他从河面扔上来的时候。

    “我应该先找到鞋。”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确实努力地张望了一会儿,但是明显没有希望。于是他只好又坐回尸体上,在头疼欲裂的痛苦中扒着自己的头发。

    “你怎么做到的?”他没精打采地问加菲,“把我从地上扔这么高?”

    “我知道怎样改变自己身体的弹性。”加菲答道。

    它只说到这里,罗彬瀚便懂了。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何在一场天崩地裂的神仙大战里醒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身上绑着十来根青色的橡皮筋——橡皮筋,他当时是这么以为的。这些结实的筋绳逐次连接着两岸残留的柱根,结成一张简陋却结实的网,使劲把他往上游拖动。筋绳绷得紧紧的,像弹弓般斜对着天上。

    那时罗彬瀚还没睡醒。他被一个漫长的噩梦所困扰,浑不明白在他眼前上演的是什么。当一阵头脑的剧痛使他惊醒后,他直勾勾地瞪着这个混乱狂暴的世界,就好像自己在睡觉时掉进了一个搅浑状态的泥水潭。连山的碎片都在风中飞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待在地上的。

    他震撼于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这时他脑中的加菲发出一种近似喟叹的长音。

    “你醒了。”加菲缓缓地说。

    “这他妈是什么?”罗彬瀚问。他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河道上那骇人的巨人身影,还是他身上古里古怪的青色筋绳。

    “这是我,我的一种。”加菲说,“而那是她的父亲,或者亲人……我猜想如此。某些迹象支持我这样猜测:像她这样到处流浪的异类是罕见的,我想她肯定有些家庭问题。倘若她在想象中创造了一个最危险的敌人,一个最深的罪恶,那不太像一个和她无关的人。但,我对现在的战况持有一种不太乐观的意见。倘若我们想平安地通过,而不是永远地困在这儿,也许她需要得到少许帮助。你的匕首好用吗?我想既然她想要,那应当是一件能派上用的东西。”

    它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回答罗彬瀚的问题。倘若当时这食人族再给他一些反刍的时间,他觉得这事儿或许能进入他的理解范围内。然而当肆虐河道的风暴突然凝固时,加菲急急忙忙地对他说:“现在是时候了,我计算过正确的角度和力道。”

    “你计算了啥?”罗彬瀚说。紧接着嗡地一声,他便自河中起飞了。

    那青筋绳的罗网把他弹了出去,像一张弹弓把碎石粒打向树梢,熟练得叫人赞叹。这粒碎石子在狂叫里迎来了他生命中的首次独立飞行,一往无前地奔向惨淡愁云。罗彬瀚感到狂风猛袭他的脸颊,正似无形的命运在冲他连扇耳光,他在这阵蛮不讲理的殴打中飞掠过了一个悬停空中的黑影。那是鸟吗?那是飞机吗?总而言之那不是他的超人。他并没因此得救,而是头晕眼花地掠了过去。飙升的冲势在数秒后达到了尽头,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开始被空气往下拽扯。

    他惊恐地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皮并不听从他的支使。它们被牢牢黏在原位,强迫他瞪着自己斜下方的坠落点。但那并非虚空,而是一大块金光灿烂的长绒地——在那瞬间罗彬瀚只能如此判断,他有限的眼界全然不清楚自己已到了何处。

    “攻击红色记号。”加菲说。

    红色的记号。罗彬瀚瞪大眼睛。他的视线里果真浮现出一块红斑。那红斑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也落在金灿灿的长绒地上。那时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什么也别做,要么就听从那个眼下寄宿在他脑袋里的亚完美生物。

    他流畅地拔出匕首,着陆前就念完了咒语,随后向着那红斑扎进去。蓝色的火原眨眼间将他包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间他感到脚下的丝绒地整个地消失了,自己身不由己地跌落,一直撞到某片无边无际的殷红织物里。在脏腑翻腾的颠簸里他懂得了一件事:听从一个食人族号令大约或许确实是不明智的。

    那阵动荡无疑是可以要一个普通人的命的。当罗彬瀚爬上无头巨人的遗躯,认清楚他究竟偷袭了怎样一个异怪后,他精疲力竭地坐倒? 琢磨着谁应当为此世的一切错误和灾难负责? 又是谁的父亲应该掏钱买单。

    “我不确定你刚才喊的名字跟此事有关。”等他冷静下来后加菲评价道。

    “你懂什么。”罗彬瀚愤愤不平地说。他开始为自己脚上的淤血和擦伤头疼,研究着能否用身下的红袍碎片充当裹脚布。这时加菲又说:“我们要找到她,否则很难离开这儿。”

    “她人呢?”罗彬瀚没好气地问。

    “我认为她还活着? 只是掉在水下。”

    罗彬瀚终于放弃了他对裹脚布的构思? 光着一只脚走到尸体的肩膀边。他站在那儿朝下张望? 看到巨人的遗躯像座浮岛漂在白雾飘渺的河道上? 随波往前慢移。这巨大的身躯竟不沉底? 叫罗彬瀚颇感不平? 因为他自己走在河里时却游不起来。

    “亡者与回忆是没有罪孽的。”加菲郑重地说。罗彬瀚没搭理它? 继续在那儿朝下面张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希望阿萨巴姆还活着。那漫长的噩梦与弹弓飞行已完全把他的脑袋搅混了。一些思绪的碎片像泛起的泥沙在他脑袋里打转? 他只好把它们强压下去。那并不重要——实际上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未来的结果是困宥于现在? 而不是过去。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凌乱打结的头发,不再盯着下方叫他眩晕欲呕的雾河。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不禁想到加菲刚才所说的话。

    “她是不是没漂过来?”他说? “她沉底了?”

    “不无可能。”加菲同意道。过了一会儿它又说:“她也可能在下面? 挂在这伟大遗物的底部。比起我们? 她是更急于赶路的。”

    “我们有什么立场救她?”罗彬瀚说。他虽这样问? 心里却清楚事情别无选择。倘若他们能抛下阿萨巴姆独自离开? 他现在多半就已没有脑袋。

    “这是个怪问题。”加菲说? “它让我觉得你在问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放屁。”罗彬瀚说。他强打精神,沿着巨人尸体的肩膀慢慢往下爬。当他靠近雾河表面时总算能稍微看见一点水下得情形。他用手拽着巨人的衣物,把自己横吊在空中,试图发现任何像人或像棍的黑色玩意儿。加菲以一种他并不知晓原理的方式协助他,告诉他浮尸岛的底部也没有阿萨巴姆。这种绝非视觉能办到的侦察能力叫罗彬瀚大起疑心,可它却狡猾地避开了一切质问。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往回走一段路。”加菲说。

    罗彬瀚姑且同意。他们无法使巨大的浮尸岛改变方向,加菲也不赞成他在深水中长久行走。于是最后罗彬瀚用匕首割下一大块死尸的皮肉和半截指甲,把它抛入河雾中。那片死皮肉果然也漂浮起来,他跳到它的表面,感觉像乘着一艘极其原始的皮划艇。他用那死人的指甲充当船桨,在河雾里逆流而行。

419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中)

    他们坐在一艘尸体做成的小艇上往回走。这时罗彬瀚才留意起两岸上廊柱和神像的废墟。那曾经无疑是宏伟的,如今却全都只剩下基座的一小部分,扎根在荒芜无毛的土地上。天空凝固成了和河面相似的色调,他们像在一个云雾隧洞里穿梭。
    罗彬瀚一边划船,一边想起自己入睡前的景象。他回忆起狱火肆虐的天空,久久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加菲问。
    “你不是能读吗?”罗彬瀚说。他仍然用那死人的指甲划船。
    “你的思绪很飘忽。”加菲说,“我能感到你的精神介于潜意识和明意识之间。现在你有些念头不愿和人说,甚至不愿同自己说。我只看到潜流和朦胧的情感,但如果你不把它具现成明确的想法,一种清晰的、可表述和传达的形式,我便没法拿它核对我已知的密码本。”
    “你这读心术不大灵嘛。”罗彬瀚不冷不热地说。
    他的话叫加菲安静了几分钟。过了一阵它又问:“那和她有关吗?”
    “你干嘛这么猜?”
    “我侦察到你的脑波正处于一种非病理性的沮丧,但你的神经很活跃,局部皮层放电,一种亢奋性的反应。”加菲说,“……我觉得那和愤怒情绪是很像的。不过情绪不止是生理唤起,我没找到对应的认知源,这是很值得研究的现象。我想它应当和你未形式化的那些念头有关。”
    罗彬瀚诚心地建议道:“你不如琢磨一下我们有没有希望联手把她挟持了,好吧?如果等下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晕了,或者变成一根木棍什么的,咱们能不能像个办法把她绑了?你不就是缺吃的吗?我看她就挺适应的。”
    “我不认为那是个安全的主意。”加菲说。他们便不再讨论这件事了。他们坐在死尸船上,用有形或无形的眼目巡视河面,留意何处有阿萨巴姆的踪迹。罗彬瀚知道他不该在这种时刻胡思乱想,可各种念头却在迷雾中轻轻翻涌。他想到自己腰上的弯刀匕首,其名“底波维拉的无悔”——蓝鹊却说上面刻着一个叫“崔丝黛”的名字。他心中升起对雅莱丽伽的怀疑,清楚她不是个以诚实为美德的女人。继而他想到那个死去的巨人,还有梦中狂风呼啸的洞穴。那带走孩子的魔笛手,那在狱火中现身的老阴谋家,那一切在寒冬与影雾中吐露的话语,全叫他在茫然中战栗。那不是恐惧,也没有敬畏,他从来没有过尊敬高山或天空的感觉。
    “天变暗了。”加菲说,“你想要更亮一点的视觉吗?”
    “我看得见。”罗彬瀚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真话。他看见的是什么呢?四面八方都是雾,向前和往后都毫无分别。往事在他脑袋里激烈地争吵,那其中有他父母的声音,他妹妹的声音,罗骄天母亲的声音。周妤失踪后,他选择向自己的父亲求助,那时他们曾短促地谈了几句心,但在这件事之前的好几年间,他们几乎没有再互相说过话,在那以后情况也没有好转。
    但即便雅莱丽伽也猜错了。他不是在等待遗忘,也不是在等待谅解。真善与假恶,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抗辩与奖惩,从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开始已脱离了他那昏暗的内心深处。他不只是要忘却,而是想让一切意义消失——为此梨海市是多么重要!它是他的宇宙的起点,起始必然是终点所在。
    那渺小星球上的渺小城市,对群星而言是多么卑微可笑,可是对他而言,群星也不过是些黑色上的亮点罢了。纵然它们中某一个是活的,是怪物的眼睛,或有一日将毁灭世界——说到底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一点也不关心,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关心的。那老阴谋家,那怒吼着的红袍巨人,那在雷霆中穿梭的风暴,那些呓语着不愿离去的影子,那山中人的秘密,那复国者的理想与愿望,所有一切他偶曾瞥见的幻梦,以及,联盟,或盗火者,或桑莲,任何现存中的力量,想要把一切往某个方向推动,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往任何一个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走,那也可以说是往既定的死亡上靠近一步。这用死人造出来的船舟哪儿都能去,实际上却无路可走。
    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将永远停留在舟中,但那也并非一种诗人式的无尽逃亡。他不打算逃去任何地方,任何艺术或幻梦,这一刻使他战栗的是对自我与他人的无尽轻蔑,以及对这世界注定毁灭的狂喜。他长久乞求的不是圆满或胜利,而是终结与永不终结。
    “现在我读懂你的想法了。”加菲说,“你的神经放电是错乱的。从种种迹象而言,你所追求的是自我杀害。”
    “你什么都没读懂。”罗彬瀚说。
    加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同意道:“我并未看到你采取任何行动。从你思想的表现形式而言,那显然是一种自杀倾向,它是应当促使你行动的。你杀死过任何你认为是同类的事吗?”
    “那重要吗?”
    “我好奇你身上的罪孽从何而来。”
    “随它去吧。”罗彬瀚冷冷地说。
    他们身下惨白**的人皮颤动了一下。罗彬瀚把手伸进河水中,却没感觉到水流的速度有何不同。他再次张望周围,觉得两岸的景色很像是当初他被弹飞的地方——不过这里的风景本来也很单调,仿佛一段周而复始的丧乐。
    风止息了。天空已如暮晚般昏暗。他把死尸船划向岸边,加菲从他的耳朵里分出一根绿色的细绳,钻透皮肉,把它固定在岸边的残柱上。
    “你可别把船吃了。”罗彬瀚说。他把匕首咬在嘴里,脱掉他仅剩的一只鞋,然后跳入雾河当中。这河比他入睡前经过的路段要深得多,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虚空中缓缓下沉。河下光线很差,他却感到有一阵时断时续的潜流从深处激发。那是从河下升起的风。
    他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游。时间在黑暗里变得很漫长,他耳畔又响起了刺耳的争吵声。这些争辩着正确的声音是永永远远也不会停止的,将一直持续到时间尽头。而他睁目如盲地往黑暗深处下潜。慢慢地他感到胸膛窒闷,视野里浮现出淡淡的红色。他想起了李理,她仿佛正端坐在旁边的黑暗里,静静看着他吃力潜游。
    “先生。”她说,“抵抗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把痛苦视为一种死亡倾向也是很武断的。”
    他的手撞上一股潜流,劲头很强。罗彬瀚迅速地缩回手,又朝那个方向游去。他使劲地往前探手,指尖擦过几缕纤细柔滑的细丝。
    “是她。”加菲立刻说。
    罗彬瀚用力地握紧手。触感像抓住一大束丝绳,底下跟缀着某个不轻不重的物体。他拽着它,自己也紧跟着踩上了河床——在这儿他几乎没法往上游。万幸加菲早有准备,它在脑中指挥他往边上走,直到他们最终爬上了河岸。罗彬瀚的脸一从河雾里脱出,就马上去看他手中握的是什么,结果也无出意外,反正不是水草。
    阿萨巴姆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她一半的头发被拽在罗彬瀚手中,双腿的部分消失了。除此以外的躯体倒显得状态尚可。罗彬瀚猜想是她在水下发出了风的信号。可不知为何,她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手指也不曾弯曲。
    “脖子以下全截肢啦?”罗彬瀚说,“下次生死决斗能先把我放生了么?”
    阿萨巴姆一言不发。罗彬瀚开始把她往死尸船上拖。他朦胧地想起这艘船的制作原料和阿萨巴姆是什么关系,不过很快又觉得这事儿根本无所谓。踩着前人肩膀上过河无疑是福音族的优良传统,四舍五入那就是寂静号传统精神。
    罗彬瀚把阿萨巴姆放在船头。她用那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罗彬瀚以为他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他抓起死人指甲做成的船桨,听到阿萨巴姆说:“蜻蜓。”
    他回过头看着她。阿萨巴姆仍然躺在原地,简洁地说:“银色的蜻蜓胸针。”
    然后她闭上眼睛,犹如已经沉睡。

420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下)

    罗彬瀚站在原地,盯着阿萨巴姆看了一会儿。他对她这句话毫无头绪。在阿萨巴姆那阴影覆盖的身躯上没有任何装饰,他也不记得之前有过。
    “你丢了胸针?”他怀疑地问。
    阿萨巴姆没回答,沉默地摇了摇头。加菲则发出沉缓的叹息。这两个异类间不可告人的默契叫罗彬瀚益发起疑。但这时阿萨巴姆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对准前方。
    “顺着水流。”她说,好像不打算再提起刚才的事。罗彬瀚摸不透她的想法,但不管怎样,她没有支使他再下河去找一枚莫名其妙的胸针,那总归是件好事。
    那拴在皮肉上的绿绳缩了回来,重新团成一小块黏液,滚到罗彬瀚的脚边,似乎想回归它的主体。罗彬瀚瞪着它,脚掌无声地摩擦地面,直到那团黏液知情识趣地滚开,藏进了阿萨巴姆的头发下面。阿萨巴姆仍然闭着眼睛,对此事毫无反应。罗彬瀚转开眼睛,在心里质问加菲:你跑她头发里干嘛?
    “我想和她进行一些情报沟通。”加菲说。它却狡猾地避开了沟通的具体内容,提醒罗彬瀚周围的环境正在快速变化。雾气正明显地消散,夜晚占据了它曾经的领地。水流轻快地将船往前推,罗彬瀚便将那笨重难用的死人指甲丢在一边。
    空中闪烁着星辰的海洋,罗彬瀚仰头观望,想要从中找到判断方向的窍门。他却发现那些空海中的星光永远只在原地闪烁一次。没有一颗星辰恒久而稳定,每当他目睹一粒碎光熄灭,它便再也不曾出现了。它们的颜色与大小也不固定,就像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鱼群。
    他仰着头划桨,心想那定然不是真的星辰,或许是精怪或飞鱼。
    “我想那些确实是星星。”加菲说,“但不是和我们在同一世界的星星,啊,那是约律类们常说的浪潮……”
    “嘘。”罗彬瀚说。
    他仰头盯着星空,不想让加菲解释任何事。阿萨巴姆在他身后,但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是想到另一个去处。
    那一定不在此地,那一定不是此时,在某个时空不定的地方,有人在进行着漫长的旅途。那或许要等到明天,后天,无可预知的未来,可是当那星辰之途抵达尽头,她便要回来述说所见。他想象那路途的样子,如同头顶永无定状的星空,汇成风暴汹涌的海洋。因此那旅途一定十分漫长,要花上许多许多的时间等待——可那不是绝望或痛苦的等待,而是空虚里怀有幸福的等待。
    他想到在许多星辰灭亡以后,在梨海市郊外寒冷的春天,那最终归来的旅人找到她故人的墓碑,在上面轻轻覆上花环。她将坐在碑前,说出她终于找到的答案。坟前的草木全都见证这件事。她会说上很久很久,直到疲倦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脱下遮挡脖子的高领外衣,挨着墓碑坐下来,里头还穿着飞天绵羊套衫。最后她在墓碑上亲了一下,他们的约定便完成了。
    这构想并不令他恐慌——因为从很久以前他便见过死。在周妤生前,她曾叫他在雨天时远离水源,否则便会被“雨之主”带走。那大约是个拿来吓人的恐怖故事,可是周妤只在他面前说,从未跟周雨提起半个字。罗彬瀚知道她为什么不对周雨说这个故事。
    他猜想那一定是个雨天。
    在那台风险极大的脑瘤手术成功以后,那位从国外赶回来的脑医学专家成为了他父亲尊重的对象。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长久以来他的父亲就盼望着家族后代中出现学者和“读书人”。他热情地结交那位医学专家,得知对方在梨海市有一位独子。
    他的父亲问了医学专家关于独子的事情,发现两家人实际上是住得很近的。可是他们却从未听闻过彼此,因为罗家往来的人非常多,而医学专家总是在国外工作,他的独子则在医院里疗养。
    小孩在疗养?他的父亲想必是这样问的。那是纯粹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怀,或者想要为长子找一个家世优良的朋友,其他人是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他的父亲既被认为是个讲义气的好人,也被称作是家族里最有头脑的商人。他想要给予的经济援助和昂贵赠礼都被拒绝了,可是当他提出让自己的长子去医院里陪伴一个同龄病人时,医学专家简短地道谢了。这位专家很忙,留下了独子住院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第二天便坐飞机出国了。
    于是,那是罗彬瀚印象里第一次踏进医院。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第一次,但却是他第一次对医院形成了明确的印象。刺目的白漆,压抑的低语,还有湿漉漉的空气。那一定是个雨天。他对幽邃深远的走廊感到恐惧,但送他来的母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长廊。他们买了水果和拼图玩具,办了一些很繁琐的手续,最后走进走廊最深处的病房。
    为何一个小孩会在医院里疗养,那时他悄悄地问过父母,但是成年人都讳莫如深,好像那是桩非常重要的秘密,会叫小孩承受不了。但其实并非如此,半年后罗彬瀚便从周雨口中知道了。
    ——卡车司机载着重货穿过路口。在那个时刻绿灯在闪烁,几个行人准备通过,还有几辆私家车在侧道上等着转弯。行人们都很谨慎,站在人行道的石阶边等待。那本来应当没有任何差错,可是走到路口的货车却猛然打了个弯,完全失控地冲向路边。它最终撞进了一家餐厅的墙壁里,在那以前,它的轮胎碾过一辆私家车的玻璃碎片,还有六个行人的血肉。货车司机在那以前就死了。行车记录仪显示他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心脏病突发。
    被卷入车轮下的六个行人,是两个学生、一对青年情侣,以及一对母子。最终活下来的,只有身体被母亲保护住的小孩。直到救护车赶来以前,他就侧躺在母亲断掉的臂弯中,静静地看着血液在街道上流淌。据说,当时血漫得像条浅河,竟然遮住了小孩的一只眼睛。
    六个人是绝没有那样多的鲜血的。罗彬瀚也知道这件事。他只能猜测那是一个积水灌满街道的暴雨天。梨海市偶然会有那样的雨。在那一天,五个遇难者的血混进了积雨里,就好像把整条街道都染红了。医学专家的妻子在那场车祸中亡故,自那以后他把独子转进了朋友的私人医院,才终于抢救下来。
    这些事情,罗彬瀚是后来慢慢知道的,在和那个孤僻家族交往的数年中逐渐凑齐了整个经过。而当他第一次和母亲跨入病房时却什么也不清楚。他的母亲轻轻推开门,叫了一声那孩子的名字。当时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缓慢地望过来。在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脸时,罗彬瀚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他缩到母亲身后躲藏,但仍在观察病床上的同龄人。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他在心里想。
    铿。
    亲近着死亡、视死亡为寻常的眼睛。
    铿铿。
    漆黑而又突出、蜻蜓一般醒目的眼睛。
    “……那声音是?”加菲说。
    罗彬瀚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他仍然听到“铿、铿、铿”的怪响,仿佛某种沉闷的金属撞击。他从船上站起身,朝着前头的河岸张望。
    他看到一列高大的士兵,浑身穿着厚重甲胄,正延着河岸结队前行。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口号或语言,只有生锈的金属护脚落在地上,发出铿铿的沉重响声。

421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上)

    罗彬瀚坐直了身体,盯着岸上行进的队列。这时河道比前段缩窄了一半,两岸上的情形都清楚可见。他注意到那戈壁般的风景已变得很陌生。远方的夜色里有某种阴影波浪般摇曳着,他想象不出那影子的真实面貌。
    穿着生锈盔甲的士兵仍在岸上行走。他们与河道的距离大约有半里,那“铿铿”的脚步却踏在罗彬瀚的鼓膜上,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液激荡。这些士兵明显地高于常人,双腿双手的比例很长,像某种猿类。然而他们走路时迟缓整齐的姿态却显露出很高的纪律性,手脚的抬放没有一丝不协,面部笔直朝前,似乎没发现河道上的乘客们。罗彬瀚留意着他们的腰间和双手,看到他们装备着和盔甲同样发青生锈的武器,有宽阔沉重的厚刃剑,也有类似弩弓的射击装备。它们看上去都像历经千年的破铜烂铁,但罗彬瀚并不想跟这些士兵们起任何冲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什么?他在心里问加菲。
    “我并不熟悉所有的诅咒。”加菲迟疑着说,“这里已弃置许久,任何现象都可能发生。”
    它的回答在罗彬瀚听来毫无帮助,于是他又转头望向阿萨巴姆。他发现这会儿矮星客已经悄没声息地坐了起来,眼睛同样盯着岸上的士兵。她竟然能自己活动,这件事叫罗彬瀚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他留意到阿萨巴姆的两只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松软姿势下垂,似乎还难以自如指使。她的背后有一道影子斜探出来,像椅背那样撑着她坐起。
    罗彬瀚并不清楚“受伤”对阿萨巴姆究竟是怎么定义的。他没看到她的外表有任何破损,只好用眼神向她打听。那完全是一种无用功,因为阿萨巴姆的视线从未落到他这儿来。最后罗彬瀚只得冒险张开嘴,用尽可能轻的声音问:“那些是啥玩意儿?”
    他听到“铿铿”的声音继续在他鼓膜上踏步,那些士兵们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确然相隔甚远,若从常识出发它们自然听不见船中细语,可如今常识也已经不大靠得住了。
    阿萨巴姆的眼睛转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垂落眼睑,什么也没说。罗彬瀚发现她的视线尽头是自己插在裤腰上的匕首。
    “你想干嘛?”他警觉地问。
    “拿好它。”阿萨巴姆说。她又把视线对向那岸上铿铿行走的士兵们。这反应似乎暗示着某种潜在危机,因此罗彬瀚配合地拔出匕首,对那岸上的队伍虎视眈眈。
    水流继续推着死尸船前进。罗彬瀚希望它能更快一些,或者干脆慢下来,好跟那来历不明的队伍拉开距离。可是眼下河道变得浅窄,流水的力量也大不如前。它托着死尸船,不紧不慢地吊在士兵们的斜后方,既没有被甩掉,也没能越过去。
    罗彬瀚有心要自己划桨,让船快快地甩到他们,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毕竟是有弓弩的,没准也和路怒症司机一样厌恶被超车。他只好静观其变,忍受那铿铿声撞进他的耳道。这情况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陆上的队伍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水流正变得越来越慢,很快便难以再推动船只。他们因此而被士兵队伍远远甩开,只能望见他们豆粒般小小的背影。那整齐如一的铿铿声变得微不可闻,也不再叫罗彬瀚觉得难受。
    这时罗彬瀚如释重负。他是不想惹是生非的,但安全带来了好奇心的增长,使他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想要拿出七色书千里镜稍作侦查。可当他摸到外套内侧时却立刻意思到情况不妙:衣服的内侧已经全湿了。
    他紧张起来,脑中首先闪现出最容易毁坏的物件:他那从梨海带来的打火机。它号称是防风防浸水的,可也没拿到外星球的死亡河道里进行过出厂测试。紧接着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二样怕水的东西,一本纸页潮湿、夹藏在他外套内层里的小书册。
    罗彬瀚一下僵住了。连串的历险使他几乎要忘了这本书存在,而事到如今他对那本书的目标已毫无兴趣。他却突然间又想到了邦邦,《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竟然成了邦邦留给他和世界的最后一项馈赠。光凭这一点,罗彬瀚便决定要尽可能地保存它,把这本书带去他卧室的抽屉里。
    “《新手约会完全指南》。”加菲说,“我好奇你为何要带着这样一本书来这儿。你正为一个共同生殖的对象而苦恼?我想这也是一种应对死亡高风险的策略。”
    闭嘴。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也不敢再深入细想,免得让加菲晓得这本书现在绝赞推荐的明星情侣是哪一对。
    他装模作样地拿起船桨,趁机偷瞥阿萨巴姆的状态,看到后者仍然坐在原地,但眼睛却已闭上。于是他用后背挡住阿萨巴姆可能的视线,再大胆地从怀中取出那本书。他抓着书页,忐忑地坐了一会儿,身后依旧没有动静。
    “我想看看这本书的内容。”加菲又说。它的声音和语气比先前强烈得多,罗彬瀚鬼祟的行动无意激起了它的兴趣。罗彬瀚当然拒绝了它,可当他的视线落到那湿漉漉的封面上时,他脑袋里却不争气地想起了书里的内容。
    ——那两张画。还有那两首小诗。
    罗彬瀚舔了舔嘴唇,黏而微咸,他舔到的是覆在他脸上的加菲。这念头有点恶心,可是他还在想指南里的内容。那两幅配着字的插画——如今在他眼中变得再清楚直白不过,根本不是什么谜题,正是对矮星客过往生活的描述——还有那本书留给他的三个问题。
    他不知道那场梦是因何而起,仿佛这河道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这河道当然是有的,不知怎么它竟将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塞给了罗彬瀚。在梦中他看见了风,一阵与飞龙同行的风,还有地下洞窟无尽的轰鸣。风最喜欢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物?怎么样的人?思绪一旦萌芽,人再也没法把它按回混沌的土壤中,甚至连加菲的读心威胁都不行。他想到风喜欢春天,喜欢华丽的色彩,喜欢那树下老人的微笑,或许还喜欢洞穴里的危险怪兽。不止是飞龙,她甚是捡了一滩洞穴史莱姆随身带着。所有这些都像是正解答案,可是罗彬瀚不确定它们中的哪些称得上是“最喜欢”。
    “我不喜欢你用来称呼我的词。”加菲说,“不过我确实认为,我们的女主人是个喜欢洞穴生物的人。她对洞穴有种特别的熟悉,是她在找到我时表现出来的。我很好奇她对洞穴的熟稔是从何而来,如果你打算直接向她询问,请代我转达我的问题:她为何不把我和母体全部带走?我在体积大的时候总是更有用些。”
    这肯定是个坏主意,而一个寄生虫罗彬瀚僵僵地转过头,看向阿萨巴姆。他盯得太久了,以至于阿萨巴姆又睁开眼睛看他。罗彬瀚因那夜色般的眼睛想起了另一个人,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我也养了一只蜥蜴。”他没头没脑地说。

422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中)

    阿萨巴姆神情难测地望着他。
    “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件事。”罗彬瀚说,“我觉得它对我缺乏基本的尊重。有啥办法训训吗?它大概是这么大,脸长这样——”
    “鬼影麻痹蜥。”阿萨巴姆说。她的语气里显示出对状况的完全掌握,这叫罗彬瀚立刻忿忿不平起来。这矮星客对他的情况是明显无知的,可却能说得出船上一只无名蜥蜴的品种。难不成她竟觉得一只蜥蜴比他更有威胁?
    “我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刻思考自我价值。”加菲说,“在一个危险的处境中,信任自我比感到难堪要有效得多。后者会影响你对环境的判断。”
    我没难堪,好吧?罗彬瀚反驳道。不管怎么样,和他这样一个自由而宽容的灵魂相比,难堪的显然应该是鬼影麻痹蜥。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件事就没点窍门吗?”
    “模仿它熟悉的环境。”阿萨巴姆说。
    “我给它造个石头洞啊?”
    阿萨巴姆摇摇头。“你。”她简单地说,“模仿它的环境。它会闻惯你。”
    这建议在罗彬瀚听来是没什么实践性的。很久以前莫莫罗也告诉他蜥蜴心中没有主人,他可能只是点缀它美好家园的一株盆景,同时又兼有供肉和愉悦心情的功能,因此蜥蜴愿意为保护这样一株盆景而战斗。可那和实际情况根本不一样,菲娜并没有无视他,乃是以一只蜥蜴所能表达的全部感情来鄙夷他,而且迄今为止对他的生命安全贡献甚微。假设某一天他和雅莱丽伽要杀了对方,他们把寂静号打得天翻地覆,最后站在舰桥室里中门对狙,菲娜会出现的唯一理由正是趁机玩它最心爱的戒指。他又怎么办呢?他的身体是由百分之五的自然法则,百分之五的往事和爱,以及百分之九十的对荆璜的记仇组成的,反正肯定做不成呐与戒指的化身。
    “它恨我。”罗彬瀚充满怨气地说,“它只想玩得快乐,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感受。”
    阿萨巴姆不说话。她可能只是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但从她半垂的眼睑里罗彬瀚也看出一丝不以为然的意思,就好像她认为全天下的爬行类都是磐石坚冰般的苦修士,绝不会对路过的风景产生什么憎恶。这种态度在罗彬瀚看来毫无疑问是偏爱的表现,铁证确凿,万无一失,穴居类宠物正是冷血杀手的心头好。这念头确实是有点怪的,阿萨巴姆竟有喜好这回事,就像机器人也挑剔起碗里的肥肉。
    罗彬瀚沉寂了一会儿,又问:“你之前说的蜻蜓胸针是啥玩意?”
    这时他们已走得足够远,使得罗彬瀚有充分的信心,认为阿萨巴姆没法再为了一枚丢失的胸针而强令他返回去跳海寻找。可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仍觉得这事儿是有点怪异的。阿萨巴姆喜欢蜻蜓?还是喜欢胸针?那可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阿萨巴姆抬了一下眼。那目光中带有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罗彬瀚说了句顶顶别扭的怪话。
    “你不该活下来。”她说。
    罗彬瀚往后一缩,用宁死不屈的表情回望对方。
    “我死了蜥蜴也不会跟你的!”他掷地有声地说。
    阿萨巴姆又不理他了。不过罗彬瀚也不感到恐慌。他不会幻想阿萨巴姆会因为之前在河上发生的事儿而对待他温柔亲切起来,但也不至于突然间激发了她的杀意。迄今为止矮星客的行为显然遵从着某种他尚未看穿的逻辑,在他真正丧命以前,他和他的匕首总是要为她使用的。而现在他对阿萨巴姆说话的习惯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不知怎么他明白她用的是一种过去式,她在说他们在寒霜之蛹上的旧账。
    罗彬瀚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当然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的,那一次冷酷而迅疾的处决,他相信她曾经对无数敌人做过类似的事。那些敌人里有十恶不赦的暴徒,也有叫凡人肝胆欲裂的怪物,它们所沾染的罪孽绝不会比阿萨巴姆更少。但在寒霜之蛹上,在他甚至不知道“矮星客”这个词的时刻,她毫不犹豫地把他杀死。她会这样对待他,她想必也这样对待过别人。他甚至想到了她手脚上的溃烂与裂伤,在那些折磨着她的罪孽中可也包含着像他一样的受害者?她承受的——其中的一部分——是完全罪有应得的。
    “你真觉得这套管用吗?”他说,“割掉一茬旧的,再培养一茬新的?听起来和春天可没什么关系哦?听起来像是谁把外头的野地当自己家的花园。当个使唤丫鬟们的老农场主挺气派的,是不是?”
    阿萨巴姆猛地抬头,罗彬瀚毫不畏惧地瞪着她。他死盯那双夜色的眼睛,没有从中找到多少惊讶,于是他便晓得她是知情的——那陌生的凛冬之梦从何而来,阿萨巴姆定然知晓得比他更多。她不会告诉他,而现在弄清原因也并非最紧要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再也没法装作无动于衷。梨海市有成千上万只流浪猫,它们会死在车轮下、寒风中,或者是随便哪个精神病态者的刀尖,那一切都不妨碍他作为一个人类市民的舒适生活。可是倘若他被迫知道了哪只猫的一生怎样受苦和长大,知道它的前主人给它起了什么名字,又怎样虐待它,那名字倒成了夺走他快乐的诅咒。这些“知识”越详细,它们带来的刺痛就越鲜明。要长久地装作毫无良心,那毕竟也和保持良心一样使人折磨。
    那实在不应当。伐木工不应当知道树的故事,树也不应当知道伐木工的故事。他心想这定然就是那本书的恶毒阴谋。他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那三个字却压在他的喉咙里。一个名字,三个短短的音节,那代表的是父亲与女儿。如果他说出来或许会被立刻杀死。
    “你不会明白。”阿萨巴姆说,“你是听从他的。”
    她那陈述事实般的淡然口气叫罗彬瀚有一种报复欲。那一刻他是情愿看到一个暴怒而危险的野蛮武神,也好过一个对着信仰坚定不移的冷血杀手。但他却无计可施,因为清楚辱骂和嘲讽都对一个虔信徒毫无作用。他是没法用言语劝她回心转意的——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劝她些什么。他只是碰巧听闻了伐木工的沧桑往事,他只是想看到她有哪怕一丝的动摇。
    但是——下一秒他想到了一样东西——不是言辞或武器,也不会让他的处境有任何好转。可如果他只是想看一眼阿萨巴姆的暴怒,想看她为任何自己干过的破事而动摇失措,那东西或许却要超过任何肮脏或刻薄的字眼。于是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摸到那个湿漉漉的圆筒。它已经被压得有点扁,但封口还算紧密。他的打火机虽不能用,匕首也一样能点燃东西。这再适合也没有了,一根尴尬仙女棒送给一位正牌黑仙女。

423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下)

    当这个念头的雏形出现在罗彬瀚脑中时,他还没想好具体要怎样做。这事儿无疑是很蠢的,完全的有害无益,再说既然荆璜对那魔法火花的力量毫无反应,阿萨巴姆也有很大可能会免疫。而即便荆璜还会恼怒和咒骂,罗彬瀚可从未见过阿萨巴姆做类似的情感表达。
    等他把手伸进外套内时已经差不多把整件事都想清楚了:他想做的是一种对自我沉浸者的报复,对追求殉道者的嘲笑。但那嘲笑的代价可也未免太高,简直让他自己成了个嘲笑殉道者的殉道者。他干嘛这么较真呢?当他这样一问自己,心中又讪讪地答不上来时,要用尴尬仙女棒和阿萨巴姆决一雌雄的气势便受挫了。
    他思想中的理性部分(为数不多可确实存在)又重新爬上高地。在它接过行动的指挥权以前,罗彬瀚已经将装着秘密武器的圆筒抓在指尖,从原位抽出大概三分之一的长度。这时距离他刚诞生这个念头也不过两秒钟,就连加菲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叫他心烦的废话。他胳膊的动作幅度极小,阿萨巴姆的眼睛却像鹰一样敏锐地盯了过来。罗彬瀚立刻知道自己已失败了。就算他现在立刻行动,也绝来不及在点燃仙女棒以前逃过阿萨巴姆的控制。
    他在就义以前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应当是向阿萨巴姆高喊真理,要她搞清楚恋父情结和孝子之道显然都一样不行。他不是针对她,或任何一种试图征服矛盾的思潮,如今他们所面对的一切都证明是这宇宙不行。
    死尸船猛烈震荡起来。
    罗彬瀚所坐的前端往上高翘。一秒之内整块死皮肉便几乎呈现出垂直的状态。他毫无防备地往前一扑,撞进了他一生之敌的怀抱里。阿萨巴姆也在向下滑落,可她几乎是眨眼间便定住了。几条影子抓着她和罗彬瀚的手脚,把他们两个固定在死尸船的表面。
    船底遭到了某种巨物的攻击,罗彬瀚起初这样想,可是当他扭头往船外看时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河中没有什么袭击船只的巨兽,袭击他们的是一座沙丘。
    一座沙丘从他们身下升起。它如从地面中上浮的鲸鱼,把整段河道囫囵吞没。皮肉船在它的一侧上升高,然后又如陡坡滑雪般斜斜地下滑。
    船上的罗彬瀚瞪着沙丘底部。他看见某种石头梁柱似的东西在下陷的沙丘脚下显露。那疑似建筑构体的石面雕刻着精美的版画,又堆结着水沟与苔藓。罗彬瀚来不及认清上面的图案,石面又重新掩埋进沙丘深处。
    沙丘如吹破的气泡般塌陷。他们身下的死尸船也一下颠倒了高地,向着罗彬瀚所坐的那面滑落。眨眼间他们掉进了一个沙坑深处,四面的坑壁高耸如墙,露出上方一点灰斑状的天空。罗彬瀚顾不上尖叫,而在这落入地底的瞬间猛然张望。他想找到刚才那埋在沙丘下的梁柱,却发现这沙坑里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可他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沙丘涌动的巨响把一切盖住了。随后阿萨巴姆把他抓了起来,向着头顶的灰斑跳去。
    一股风推着他们往上走。升到中段时,罗彬瀚已察觉沙丘正在合拢。沙砾泼水般往他们头上砸,就连拖着他们的狂风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听到一种野兽般粗重的呼呼声,像是风在痛苦地喘息。
    他们在那沙坑消失前逃了出来。死尸船已成为历史,而地面上入眼的全是流动的黄沙——罗彬瀚又很快发现那不能叫黄沙。这由沙埃形成的大地没有固定的颜色。天空是灰暗阴沉的,可地上却折射出如同被艳阳照射似的斑斓。有一秒罗彬瀚看到金光灿烂的莽莽大漠,紧接着沙面鼓起来,侧面便成了铁锈般的暗红,暗红转变成深紫,随后是无数座白惨惨的荒丘。大地比任何一种活物都还要阴晴不定,而引渡他们到此的河流却已完全消失了。
    罗彬瀚心神恍惚地望着这一幕。他朦胧地想起先前在河中望见的景象,当身穿盔甲的士兵在岸上铿铿行走时,他曾望见极远处有着起伏不定的巨大阴影。那难道是沙丘在赶来吞噬河水吗?
    风仍然拖着他们,把曾经在船上的两人带向更高的去处,于是又有更多的景象呈现在罗彬瀚面前。
    他看到大地如海洋般波澜起伏,五光十色。沙埃不断地变换着堆积的方式,形成山脉般雄浑壮观的景致,可紧接着又是一个轻轻地翻身,扑灭在地面上,塌裂成深邃的谷隙。
    在这无定状的荒凉沙海中,并非一切都披着自然的假象。当某处的沙浪如潮水般退去,从那底下竟也偶尔露出人工的迹象:一座残缺的黄金宫殿,整齐排列的石塔林,甚至于一艘完整闪耀的宇宙飞船。那飞船像座海岛般庞大,外形则呈现为带有尖刺的辐射状。如非它表面清楚而复杂的金属构件,以及每个尖刺上洞开的入口,罗彬瀚会把它当做某种潜伏在沙海深处的恐怖魔怪。可即便这飞舰比寂静号还要庞大,它似乎也已完全报废了,那些异样洞开的螺旋状舰门,使人联想到章鱼的眼睛。这一切都暗示某种不可想象的灾厄曾经发生在这艘精妙壮伟的飞舰上,使它变成了如今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它本应当彻底地消失在历史中,可不知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在外客惶恐的视线里惊鸿一现,随即被翻滚的沙丘扑灭。
    那不是淹没。扑灭——罗彬瀚只能想到这个词。当那巨舰被沙砾盖住后他仍然盯着那里,直到沙丘又一次落成绝谷。在那绝谷里空无一物,不存在巨舰或任何人造建筑。这沙砾中混杂的所有事物,如同他们头顶闪烁的星辰,全都只出现一次,便不知去向何方。
    罗彬瀚吃力地喘着气。那无常的景象让他想到了某个瞬间,在黑星之梦,在那漆黑的薄膜般的虚空洞眼中,无定状的意象曾经瓦解他的思维,像高压电流把神经烤得焦臭干枯。他的思想已跟不上眼中看到的一切。
    “我们怎么走?”他机械地问。加菲没有回答,甚至连阿萨巴姆也没有回答。于是罗彬瀚便明白了,他们来到了一个无路可走的地方。这里已不存在可以描述周详的地形,也不存在锚定方位的星象。这是个宇宙自己所做的噩梦。
    他们在空中呆立。风没有减弱,可未必永远也不会减弱。天空与地面全都不可信任,每个方向也同样不知凶吉。彷徨中罗彬瀚甚至连对阿萨巴姆的恨意也消失了。他茫然地叹了口气。
    “咱们能回到那个全是影子的地方吗?”罗彬瀚问。
    “不。”阿萨巴姆说。
    “不行还是不能?”
    罗彬瀚等了一会儿。加菲和阿萨巴姆都沉默着,可是也没往任何方向移动。他缓缓地回过头,看着她寂静无语的眼睛。这时他心中朦胧的预感变得清楚起来。
    “找那个翅膀头真的那么重要吗?”罗彬瀚说,“为何他要来这鬼地方?他把你吊在天上烧,看起来他可比你强得多。他比你强得多,你那干爷爷把他主子都整消停了。你俩加起来也弄不过你干爷爷吧?那你还怕啥呢?”
    阿萨巴姆并不辩解。她在空中沉默着,想着她自己的心事。罗彬瀚明白自己的话到底是毫无重量的,但是那已不要紧了。胡言妄语是对着事实撒谎,可如果他们面对的现实都这么摇摆而混乱,言语的矫饰简直微不足道。他乞求一样真实可信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句真话。
    “维罗奥。”他说,“不是每个人都想留下。”
    风声空洞地嚎叫,从中盘旋着某种规律的节奏。铿铿。铿铿。罗彬瀚的鼓膜被阵阵敲打。他瞪大眼睛到处张望。他要找的是一列行尸走肉般的士兵,可紧接着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声音。
    “哎呀!”那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带着一点笑意。它不是加菲的声音,但也不是路弗的声音。那短短的音节还不足以叫罗彬瀚反应过来,可紧接着他便大喜若狂。
    “唉,唉!”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脑袋里说,“真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你呢,周雨先生!表情很难看喔,难道是在跟后面的女孩吵架吗?”

424 素交自死而来(上)

    罗彬瀚转转眼睛。他的耳朵里仍然充满了微弱的铿铿声,但还不至于因此而完全失灵。至于他的头脑,虽然也没法说运转自如,离疯狂也尚有时间。
    “你们听到了吗?”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想是那些士兵。”加菲说。
    “我不是指那个。”
    罗彬瀚继续左张右望,没找到任何符合他预想的东西。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声音又在他脑袋里响起。
    “现在找我是没用的,周雨先生。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啦。能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因为你身上还带着我的装备。怎么样?这地方很吓人吧?看你的样子就觉得吃了不少苦头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在这儿,莫莫罗应该也来了吧?怎么你们没在一起呢?”
    罗彬瀚张着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宇普西隆的声音又说:“唔啊,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到你稍微有点激动了。别的都稍后再谈吧,周雨先生,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罗彬瀚重复道。他扭头瞅瞅阿萨巴姆,发现她正皱眉看着自己。
    “诶,这个嘛,要怎么讲呢……”
    宇普西隆干笑了一会儿,说:“我被困住了。”
    “啥?”
    “哎呀,就是那种嘛……再不被救出来的可能会死,所以就是困住了嘛。倒也不是最最棘手的状况啦,不过有人帮一把是最好的。目前是这样的一种处境呢。”
    罗彬瀚开始抬头往天上张望。他在找当初挂住阿萨巴姆的光网,没准上面还缠着一个变身棒之类的物件。
    “都说了不在你能看得见的地方啦,周雨先生。请先听我说完!现在你能听见什么声音吗?”
    罗彬瀚掏掏耳朵。铿铿。耳道里仍然这样回响。
    “对,就是那个。要和我会合的话,就麻烦你先找到那些生甲叶……就是说那些像穿着盔甲一样的人,姑且先跟着它们行动就好了。不过要记得,不能和它们靠得太近。保持现在的距离差不多就刚刚好,它们也只是单纯地重复着历史而已,没有什么强烈的攻击性了。充其量就是引起一定小麻烦。”
    “麻烦?”
    “你可能会人间蒸发喔。”
    宇普西隆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好像没怎么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那和他过去在糖城里和罗彬瀚说话的口吻很相似,但这一点也不足以做任何判断。罗彬瀚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声音,它可能是真的宇普西隆,也可能是别的东西。路弗的事向他证明了“白玫瑰测试”在这儿是行不通的。
    罗彬翰还没拿定主意。在通过河道前他确然看到过疑似宇普西隆飞船的痕迹,这似乎是一项有力的作证。但宇普西隆又是怎么逃脱星辰之兽的攻击,然后渡过那条诡异的河流的呢?一个号称被困住的人却能自由地和他沟通,那听起来也十足可疑。
    “有人在对你说话。”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没有否认。他觉得这事儿现在很难说应不应当瞒着阿萨巴姆,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法隐瞒。阿萨巴姆有的是办法知道。
    “永光族。我们来这儿找到的那个。”他干巴巴地说,“他来找你前同事。”
    “他让你离开。”阿萨巴姆说,语调似乎很笃定。
    “他像那样的人吗?”罗彬瀚没好气地说,“他让我死去。”
    “诶诶,周雨先生,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好歹我是被授予光之守护者称号的巡查员,不要在女孩子面前诋毁我嘛。话说回来她是谁啊?莫莫罗可没有说过你们船上有这样黑头发的女孩。难道是你在路上认识的吗?”
    几乎是立刻,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脑袋里抗议起来。他热情而轻松的语气益发令罗彬瀚感到摸不着头脑。对方听起来实在太过兴高采烈,可不是一个踏在复仇道路上的人该有的态度。
    “……虽然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但总觉得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呢,周雨先生。啊,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在这个地方保持警惕才是聪明的选择。实在很遗憾,目前的状况下,我也很难提供出‘我是我’的有力证明。如果一定要的话就是这个吧……”
    他的声音停止了。罗彬瀚正专注地等着他的下文,阿萨巴姆却把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
    “你干啥?”罗彬瀚说。他浑身僵硬,瞪着那只手如长蛇般钻进他的外套,从里头拿出两条细长柔软的银白金属带。它们此时正散发出一种温热的微光。
    “哦,”加菲说,“我知道这个材料。他们的殖装。这附近确实有一个。”
    罗彬瀚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上蹿的眉毛和嘴角。他还来不及高兴得更彻底一点,阿萨巴姆又一次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她或许是想检查在河道上时罗彬瀚企图使用的秘密武器,可她的手却没能伸到正确的位置,而是抽走了夹在旁边的东西。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她拿出了一本封面潮湿的小册子。
    阿萨巴姆看了看书名,眼神和反应都显示出她认识联盟文字。她静默无语,心思难度。
    “……这是我朋友的遗物。”罗彬瀚镇定地说,“我很尊重他的,一点也不知道里头写了啥。难道你会侵犯你朋友的**吗?”
    此时阿萨巴姆的一只手仍抓着他的后领,借助风力把他吊在空中。罗彬瀚不太希望她有单手托书翻书的能力,那最好别是什么女武神的必修武艺。继而他又意识到阿萨巴姆并不缺手,她有影子为她服务。
    他猛然指向地面,大喝一声:“快看那是什么!”
    阿萨巴姆看了过去。在他们斜前方的地面上,沙丘正缓缓地消退。从落潮的沙浪里露出一列青黑盔甲的士兵队伍。它们铿铿地踏过沙面,从罗彬瀚的视野左侧走向右边。在那过程中时而被升起的沙浪吞没,时而又凌空地踏过一个沙谷。那让它们更像是行走于另一个不存在的平面,而非真的踏在沙砾的表面。
    “条子让我们跟着这些东西找他。”罗彬瀚信誓旦旦地说,“他说他知道那翅膀脑袋在哪儿。”
    他不知道这是否能叫阿萨巴姆相信,可至少这件事压过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阿萨巴姆把她搜获的可疑小册子重新放回罗彬瀚的外套里——那动作似乎显得有点迫切——然后紧盯着远方的士兵队伍。
    “那只是我朋友的遗物!”罗彬瀚倔强而无谓地坚持道,“不是我买的书!不信你问问那个火山洞里的!”
    “这不要紧。”加菲用安抚的口吻对他说。
    阿萨巴姆指挥着风向转变,把他们缓缓带向那队行进的士兵。它们仍然铿铿踏步,去往这无定状沙海的深处。在远方波澜起伏的地平线上,一层细细的金红薄光正扭曲地闪烁。

425 素交至死而来(中)

    风干燥地刮着罗彬瀚的脸。尽管有加菲的阻隔,罗彬瀚还是感到浑身难受。他觉得自己已经秃了,或膀胱爆炸,或者被魔法水蛭爬满了全身。这三种后果,依次从最严重到最轻微,必有一种已发生在他身上,反正不会叫他完好无损。
    如风筝般小小的阴影在沙面上掠过,就像海鸥把轮廓映在碧波万顷的水洋表面。他们这样飞行了很长时间,也许有十天十夜。但这儿没有昼夜变化,时间度量似乎也失去意义。他们只是缓慢地跟着那些士兵行动。
    现在罗彬瀚对它们有了全新的看法。这些套着盔甲的并非活物,因为它们比阿萨巴姆更加机械。它们的步子精确协调得可怕,远胜任何训练有素的军队。它们对目的地的执着也叫人难以理解,途中不曾有过一次休息。
    罗彬瀚有足够漫长的时间观察它们,用七色书千里镜查看它们身上的甲胄与武器。他注意到它们穿戴的是一种非常精细的鱼鳞甲,更准确地说,某种叶子甲。细叶装的金属片被巧妙地串联起来,覆盖住士兵们全部的身体,甚至连头盔和护胫也同样如此。它们走动时在关节处掀起明显的褶皱,松垮脱落的甲片也挂在衣边摇曳,那更像是它们长了一层古怪的皮鳞。
    罗彬瀚很匮乏对盔甲的知识,但他觉得那不像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代铠甲。他还想看看这些士兵如何进食或排泄,不过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它们会干这类的事。他还试图和那个疑似宇普西隆的声音说话,可对方并不时时应答。那是以一种周期性进行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在罗彬瀚的感受中约有半天(不是那么精确),宇普西隆的声音便出现在他脑海中。
    “呀!来了来了!现在还好吗周雨先生?”
    每当这种时刻到来,对方便如此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语气是晴朗而健康的,不含忧郁、惶恐、尿急或其他任何苦大仇深的阴霾。他会热情地询问罗彬瀚的身体状况如何,鼓励他和伙伴们不畏艰险,砥砺前行,同时也建议他保持一种更良性的人际关系,不要惹怒一个能随时把他从天上扔下去的女孩。为此宇普西隆还在他的脑袋里倾情献唱了一首白苹星的古老民歌,主题是说某个渔夫如何得到了海洋女神的爱,继而又俘获了风暴女神的芳心,最终则以尸体沉入海底告终。可惜的是这歌实在太长了,唱到一半时,他与宇普西隆那神秘难测的心灵连线便突兀地中断,令罗彬瀚难以得知渔夫是怎么露的馅。
    那叫他既感到一点安慰,又不免疑窦丛生。他不止一次地探问宇普西隆究竟被困在何处,对方却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这难免令他想到某颗黑星对他做过的事情,因此当那声音向他问起莫莫罗的下落,又或者阿萨巴姆的身份时,罗彬瀚也总是施展一点狡猾,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他感到举棋不定。倘若那真是宇普西隆,他当然得想方设法营救,可如果以理性考虑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那声音的可靠程度不会比阿萨巴姆更高。积极的迹象是存在的,比如那闪光的金属细带,可叫人迷惑的征兆也很多,譬如菲宣称自己无法听见罗彬瀚描述的声音。
    这事折磨了他一段时间,最后他还是含糊其辞地向阿萨巴姆表达了他的动摇。他当然不便明说自己对“宇普西隆”的怀疑,事实上他是用了一种自认为很技巧性的表述。
    “你和条子不该有仇吗?”他说。
    阿萨巴姆没回答。他们从开始移动起就没再讲过话。这叫罗彬瀚很不满意,当然不是因为阿萨巴姆不理他,而是她偏巧在看到那本书后就没再理他。那难不成是她对书的来源产生了某种怀疑吗?《新手约会完全指南》可确实是邦邦买来的,他在这事儿上保持着百分百的清白,绝不容许被一个可恶的杀手污蔑。可是,鉴于谣言总是越否认越传播,罗彬瀚聪明地决定暂且绕开这件事。他大可以等到和荆璜会合后再逼迫阿萨巴姆写下永生遗忘此事的保证书。
    “我认真的。”他清了清嗓子,“你和那条子碰过面没有?”
    “不。”阿萨巴姆说。
    她回答得很快,反倒叫罗彬瀚觉得愕然。紧接着他想起宇普西隆曾经被一个扮成荆璜的人袭击,他曾以为那是阿萨巴姆,荆璜却说不是。现在看来荆璜或许是对的。那袭击宇普西隆应是他和阿萨巴姆此时正在追赶的人。那不知在策划何事的翼首者,那老阴谋家的前帮手。
    这不免又叫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荆璜对阿萨巴姆的了解——在落入如今的处境前罗彬瀚尚未仔细地考量这件事,可现在他终于明白荆璜对阿萨巴姆的了解到了怎样的程度。海盗头子知道她的性格,甚至知道她名字的意思。这代表着什么呢?这代表海盗头子有一箩筐的事需要向他交代,包括那老阴谋家和寂静号的关系,而终有一日罗彬瀚将薅光他脑袋上所有的毛。
    “你以前就见过少爷。”罗彬瀚说,“但他和你不一样。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你们不如各走各的。”
    他没有回头,心知阿萨巴姆必然无声,而适合说真话的良机早已过去了。现在他们得回到更现实的议题,两个囚徒如何在困境下选择有限度合作,以便能坚持到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而尽管罗彬瀚的历史成绩不见得比数学更高明,他出于天性地领悟了其中的精髓:他得让阿萨姆的注意力保持在外部,哪怕是真的宇普西隆也不赖。至于他本人呢,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是对宇宙亳无贡献的,他在构思如何折磨荆璜。
    “我现在有点怀疑那条子。”最后他跟阿萨巴姆坦白,“这玩意儿不是什么东西假扮的吧?”
    “他的殖装。”阿萨巴姆言简意赅地说。
    “对,他那条带子发光了,我也看见了。不过这世上就没点别的办法吗?他被劫持了,或者被精神控制了。我觉得有这么点意思。还有你是没听见他说话的语气……有人在被困住的时候这么撒欢啊?”
    阿萨巴姆又不说话了。罗彬瀚扭头瞄了瞄她,发现她并未闭目养神,她一直盯着他。
    “我想你应该懂她的意思。”加菲补充道。
    “他还唱歌呢!”罗彬瀚恼怒地喊道。
    这下他驳倒了另外两个囚徒,至少阿萨巴姆没再盯着他看。他们又继续跟着士兵行进,大部分时间里保持沉默,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进行几句简短的交谈。那感受罗彬瀚永远也形容不出来,可他终于在漫长的孤寂里忍无可忍。他开始大声唱歌,阿萨巴姆则无言地盯着他。
    意外是在他唱到第九十三首歌时发生的。

426 素交自死而来(下)

    罗彬瀚对唱歌这事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抵触情绪。他并不是那种在外人面前一点也开不了口的人,但也不是在KTV中占据麦克风时间最长的人。促使他开始靠唱歌打发时间的关键在于阿萨巴姆。她似乎打定主意不会再接罗彬瀚的话,可或许是为了随时得知“宇普西隆”的消息,她竟也没有强令罗彬瀚闭嘴。
    如果这时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合适的对象,像莫莫罗、马林或者邦邦(罗彬瀚尽量不让自己再想起这件事),他肯定很乐意花更长的时间聊聊闲天。然而当罗彬瀚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宇普西隆与荆璜的事情时,他便放弃了任何跟加菲说话的念头。其中有一点点因素是加菲曾经把他当弹弓上的松果打出去,而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有些事儿是他不愿让加菲知道的。以他目前所能采取的策略而言,预防食人族读心术的最好方法似乎就是“想都别去想”。
    他听烦了士兵们走路时的铿铿声,终于给自己找了另一项消遣,让拼凑的歌词与混杂的旋律填满脑海。从“让我们荡起双桨”到“银河拉起一个圆”,那些歌使他感到一位故人,一个热爱音乐的灵魂正从记忆深处向他靠近,但那不是任何一个来自他故乡的伟大音乐家,而是他钢琴蹩脚的小学音乐老师——他随口唱出来的每一首歌竟都是在小学时期学会的。这能说合理吗?难道他小学以后就再没把任何一首歌记进心里?一个初中生岂有这样黯淡的生活?
    罗彬瀚边唱歌边琢磨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口中溜出了一段“满天都是小星星”,不禁扭头看了阿萨巴姆一眼。他不是唱诗人,理所当然用他自己的母语唱歌,因此他姑且假定阿萨巴姆是听不懂的。
    “挂在天上放光明。”他心不在焉地唱道。
    “我喜欢这句。”加菲评价道。
    罗彬瀚不想跟它说话。他唱歌的目的正是为了制止自己向加菲泄密,可是这首歌却把另一个画面带进他的脑海。他想的不再是朗朗上口的旋律与滚瓜烂熟的歌词,而是雷鸣暴雨、血溪蜿蜒,那戴着腐烂猪头的人迈入门中。她在他的脑海中低语,比阿萨巴姆更像是噩梦的影子。
    他又一次把念头划开,熟练得像在手机上切换一个窗口。很快他又开始唱《乐潘普伦西》,感觉周围的风在他唱出“喵喵!”时也跟着颤抖。罗彬瀚琢磨着阿萨巴姆竟然还不阻止他。连他自己都想停下了,但那是万万不可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场意志力的角斗。谁先制止,谁就尴尬。
    “喵喵!”他继续肆无忌惮地唱道。同时却又忍不住为这宇宙的品味感到一丝怀疑。这歌作为宇宙名曲而言可有点配不上它的荣誉,它实在太简单了,让他只听马林唱了一遍便能轻松记住。而且老实说,他也没觉得这歌词有什么内蕴,难道这就是原因所在?越简单,理解的人就越多?
    “我认为这很简单,”加菲说,“大部分人以为自己唱‘喵喵’会很可爱,他们也想知道自己感兴趣的人唱‘喵喵’是什么样。不过那不能是故意的——我观察到你们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机制,最好是严肃场合的无心之举,而非刻意如此。一旦观众发现这行动是有意而为,我的意思是,一种发于明确意识的表演,你们便认为这丧失了原本的趣味,尽管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我也常常怀疑这一理论,因为我发现有时你们为显而易见的表演辩解,声称它具有某种真实性,或至少不可证伪。这使我感到你们追求的并不是真,而是使自己相信所愿。你们有时用梦来比喻这些愿望,有时这使我感到你们仿佛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约律类。”
    罗彬瀚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他不让自己把注意力花费在理解加菲的语言。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进去了一些,心想他回到寂静号上后应当委托∈去办成一件大事。他们要给荆璜的骂人场面录像,把所有的台词都替换成“喵喵”,然后寄去投稿给联盟的搞笑集锦视频评选——这宇宙里肯定得存在着什么类似的竞赛节目吧?这能放在门城的黑市里拍卖吗?
    他想着这件事,把《乐潘普伦西》翻来覆去唱了五遍。这是他完整唱过的第九十 m二首歌,因为他也想试试自己的极限是多少,每唱一首便要在掌心写下更新的数字。他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歌了,只好在“它拿着铁棒,还有皮靴,还有鸟毛帽子”的调子上打转。可当他又一次心不在焉地唱出来时,另一段非常近似的旋律涌出他的脑海。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罗彬瀚模糊地哼哼着。他的音量不自觉地降了下来,没有唱出任何一个清楚的歌词。他仿佛感到阿萨巴姆审度的视线又落在自己后脑勺上,可是他不打算回头,或者对此掩饰一个字。他把那段旋律和《乐潘普伦西》交错着哼唱,从中对比出许多相似的韵脚。他找到了“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还有“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乐潘庭确实完蛋了,猫人们的英雄普伦西也完蛋了,唱歌的猫人是个娱乐明星,戏子和弄臣——这就是你想说的吗?罗彬瀚在心里问那弹吉他的家伙,这就是你用这段旋律的理由吗?你这抄袭狗。
    他沉浸在这新发现带来的愤怒和躁动里,因此没有立刻察觉心中的小小呼唤。过了一阵,他才听到风中有着并非他自己的声音。
    “噢,噢……听得见吗……”那声音虚弱地问,“能听得见我吗?”
    最初罗彬瀚把这声音当作宇普西隆,但很快觉得有点纳闷。宇普西隆,尽管以某种神秘的心电感应跟他交流,实际的体会却和电话沟通没什么不同。罗彬瀚能分辨出他所有的发音、腔调和语气,那只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音源。可这声音却只是“声音”,它几乎听不出作为人的音色,它只是用风般的鸣声形成了疑似语言的音调。
    “谁?”他疑神疑鬼地问。
    “我……噢,我不确定这里是否只有我……但,怎么说,也许指导机器人不会来这个地方……”
    这时罗彬瀚已朦胧地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肯定,不敢判断。他回头猛盯阿萨巴姆,冲她打起意蕴丰富的眼色。阿萨巴姆只是皱眉看着他。
    “……是你吗,罗?”那声音迟疑地问,“我看不到……不过我好像能感觉到那比较像你。噢,你现在在哪儿呢?”
    那声音越来越清楚。罗彬瀚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越发惊悚和茫然,可当务之急是他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应。
    “……邦邦,”他说,“我以为你死了。”

427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上)

    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听见死人说话了。在此之前,即便不算路弗给他展示的周妤,他也曾在老家见过只剩下一颗脑袋的法克。那时法克的脑袋被挂在通往八机巷火葬场二楼的楼梯上,被垂落的电线倒悬着,远看就是像一颗巨大化的圆顶灯泡。
    当时,那是罗彬瀚第一次见到完整、新鲜而又彻底脱离身躯的死人头。他很配合地吐了,让作为专业人士的周雨一个人去检查。后面的发展他所知甚少,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他知道把这颗脑袋挂在那儿的人是荆璜。
    他对那件往事有过种种猜想。在那充满魔幻与怪诞的一夜,他和周雨偶然被一头怪笑着的猎犬追赶,逃入据说是法克住所的火葬场中。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四个法克--至少四个,罗彬瀚只能这么说。当他看到三个法克在与荆璜对峙时便晕倒了,但那与惊骇或恐惧无关。他十有**是被荆璜打晕的,不然就是法克。当时他并不知道法克来自无远,也不知道他和荆璜是为何而冲突,不过他醒来后这两人相处得倒还不错——他们互相跟周雨说话,再让周雨传话给对面,就好像周雨跟空气传播不兼容似的。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罗彬瀚一直对周围所有人宣称荆璜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他能很灵活地对不同人调整人说法:遇到罗家的亲友便宣布是母系的亲属,遇到俞家的亲友就声称是父系的亲属,遇到周雨就用不着解释太多——他甚至能直接把荆璜塞进周雨的家里借住,而习惯于看他被各路亲属纠缠的周雨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当荆璜在火葬场里制造了一场翠星风暴以后,就算是友善如周雨也没法忽悠过去了。他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荆璜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他向周雨坦白了自己从国外拿回来的奇怪虫雕石,还有因此引来的苍蝇头外星人,最后则以他们飞快逃离被毁坏的生态保护区告终。罗彬瀚始终不知道荆璜后来是怎么把他的跑车也带回来的(那跑车的颜色肯定合荆璜的心意)。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自己遭遇的真实性,可周雨却毫无质疑地相信了。罗彬瀚不愿意过多联想,但他怀疑女友的失踪多少对周雨的无神论立场造成了影响。周雨极其轻易地接受了荆璜作为天外来客的身份,然后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生活着,调查着女友的失踪。
    罗彬瀚曾亲眼看着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谈论方言和神话传说。有段时间荆璜甚至一直用周雨的手机和他对线。那难道是一种合理的发展吗?因为周雨能接受死人,所以他也能接受外星人,反正外星人早晚也会变成死人?如果那真是周雨的逻辑,罗彬瀚也不会感到惊讶,他一直觉得周雨在某些不易察觉的地方是很脱离常识的,某种看似正常的反常,像他那个几乎没有在梨海市逗留过的名医父亲。
    可是过去罗彬瀚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他曾觉得外星人和鬼魂大约是一回事,是和他毫无瓜葛的东西。但现在不同了,他发现自己能接受外星人蹦到自己脸上,但是死掉的外星人不行,他不接受死掉的外星人甚至超过男的外星人。
    引发他这一顿悟的原因在于邦邦。那风中的自称邦邦的声音,当罗彬瀚说出“我以为你死了”时,它非但没有反驳,竟然还结结巴巴地承认了。
    “噢,我也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但,我以为死不是这样的……”
    “你在哪儿呢?”罗彬瀚问。他这会儿对自己的神智完整程度已经有所怀疑,因此他选择用嘴巴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好让阿萨巴姆一起受煎熬——他的意思是让阿萨巴姆监督他的精神状态,免得他做出不自觉的危险行为。
    阿萨巴姆还是皱着眉。罗彬瀚估计她听不见幽灵邦邦,而那更让他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不乐观了。
    “我不知道,罗……我好像无处不在,但是又看不见任何东西……噢,这感觉真的很糟糕,不过我感到你就在我附近……你能帮我吗?”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头皮与后背都在轻微地痉挛。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多传统鬼故事,大部分都涉及到一个被忘恩负义的好心人。但邦邦不是什么坏人(至少在生前不是),他们多少有过一段愉快的同行时光,他是有理由去同情这可爱又倒霉的外乡学子的。而且他也明白——从内心深处他无法否认这一点——邦邦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是因为他。难道不是吗?那倒霉的书预言了他会碰到阿萨巴姆,他命中注定的坏运气把邦邦也牵扯了进去。如果当初他没有产生那股想去看巨大鹈鹕的冲动,这会儿他们都好端端地待在寂静号上呢。
    “好吧。”罗彬瀚说,“我尽量做我能做的,行吧?但我得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你还记得些什么?”
    他想问的是邦邦的“死后”,可是邦邦显然没领悟他的企图,而是从最早的地方讲起——他先讲了自己导师芬拉坦的失踪,然后是登上寂静号,被鹈鹕带向了阿萨巴姆。这些细节,有些甚至连罗彬瀚也已印象模糊,似乎都验证了那声音确是邦邦。而这幽灵邦邦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们从那影雾重重的地方出来,又被许多星辰般的怪物包围。在混乱中他被抛到了某个星辰怪兽的脚下,他想要逃跑,结果却因过度紧张而僵死在原地。他看到火焰与星辰向他落下,他的身体仿佛在那光辉中融化了。
    在那之后,他感到自己完全脱离了物质的桎梏,像一阵风般自由地漂浮来去。他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像盲人行走于黑暗,可实际上他连黑色也看不见,只是一股游荡的精神。直到另一个精神出现在他感知中——不是视觉、触觉、嗅觉或听觉,就像是水流被礁石分开,它感到自己因“撞”到某种东西而发生了变化,而那东西正是罗彬瀚。
    “这真神奇,”幽灵邦邦说,“就好像我们有某种灵魂连接。”
    “我们没有。”罗彬瀚憔悴地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你……嗯,复活,对吧?不过我们首先得搞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起来你也未必真的死了。”
    “噢,你说得对……我也希望我还活着。”
    “你能一直这样和我说话吗?不管我走到哪儿?”
    “你在移动吗?噢,现在你还在那个到处都是发光云的地方吗?那些星星怪物被解决了吗?”
    这一连串问题已经距离现状太遥远了。罗彬瀚斟酌着自己该跟这个幽灵邦邦交代多少。可这时他拥挤不堪的大脑又来了访客。宇普西隆用爽朗的声音和他打起招呼。
    “啊,连上了连上了!终于又充够能量了!现在状态怎么样啊周雨先生?”

428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中)

    罗彬瀚的脑袋乱哄哄的。一个早晨的菜市场,或者被犬吠惊动的鸡笼,他真的不想这么形容自己的脑袋,但如果一个人的思维里同时存在自己以外的三种声音,那嘈杂程度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他的**被严重地侵犯,却没法向其中任何一个入侵者抱怨。
    “我杀了你们。”他含混不清地说。
    “诶?周雨先生,你在说什么?这样可不好哦,可不能在巡查员面前随便说谋杀的事情,否则我就要视情况对你启动预防性调查了——不过,‘你们’是什么意思呢?除我以外还有谁在和你交流吗?”
    罗彬瀚疲惫地耷拉着脑袋。他感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杀手游戏式的困境:表面上他身边有邦邦、宇普西隆、加菲和阿萨巴姆,可除了阿萨巴姆毫无疑问是杀手阿萨巴姆,他并不知道另外三个人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宇普西隆和邦邦都很符合罗彬瀚认知中的他们,可是一个迟迟不现身的永光族,还有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他很难说哪一个听起来更可疑些。可长远来说,他不能对其中任何一个置之不理,毕竟阿萨巴姆可不是他永远的朋友。
    他勉强打起精神,开始考虑这事该怎么办。
    “我有个朋友死了。”他说,“我刚才又听到他对我说话。”
    “哇啊!上来就听到这种话题……但周雨先生你的朋友都在那艘船上吧?该不会是我们家莫莫罗?”
    “一个新朋友。”
    “是怎么样的新朋友呢?”
    罗彬瀚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谈论此事是否会给他带来潜在的风险。他最后还是简短地描述了邦邦独特的外表和来到此地的原因。考虑到宇普西隆每次出现只有十几分钟,他尽量说得简略而又直接。这过程中他感觉到背后的阿萨巴姆也在暗暗倾听,可罗彬瀚并不在意。实际上他倒情愿阿萨巴姆知道更多关于邦邦的事,因为在邦邦那古怪而不幸的死亡中,她毫无疑问也有一份。
    宇普西隆的声音一直没再说话。罗彬瀚以为他又到了下线的时刻,但过了一阵后他说:“你交了个很有意思的朋友呢,周雨先生。”
    “什么意思?”罗彬瀚敏感地问。
    “啊,别误会,这不是什么奇怪的话。只是单纯地这样想而已。像你描述的那种生物,在我记忆里并没有接触过。非要说相似的话,应该比较像梦幻界的皇家驭制衡协城邦联合——这个是它们用来在中心城注册的官方名字,一般人可能也不太熟悉。不过周雨先生你应该会听说过一点。”
    “我没有。”
    “有的啦。肯定是有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上次你在牌场上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不就是用了那个文明的牌组吗?‘协律彩虹国’——那个就是它们的民间称呼啊。你可是把它们最有名的神话人物卡都收集到了,稍微学习一下人家的历史文化嘛!价钱那么贵的卡不好好了解也太浪费了!”
    “噢。”罗彬瀚说。他往身后斜了一眼,不想暴露自己身上还携带着一组游戏卡片的事。
    “……啊呀,不对,这个可不是重点。总而言之,皇家驭制衡协城邦联合——也就是俗称的协律彩虹国,就像周雨先生你那些卡面上的图画一样,是以,嗯,你的概念里应该是奇蹄目,作为统治者的文明。虽然在梦幻界里属于所谓’奇蹄目’的文明也不止它们,但像它们这样,约律类和理识类广泛混居通婚,并且共同构筑同一个社会框架的文明,即使在联盟这么大的范围中也是非常少见的。我呢,在从战场上退下来以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梦幻界流浪,想要把自己从一些困扰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段时间里我为了换取生存经费,也跑去和石心孵化者接触,帮它们处理一些关于智械失控的灾害……”
    “困扰的记忆。”罗彬瀚插嘴道。他很难不注意到一个从永光族嘴里冒出来的负面词汇。
    “唉唉,这个不重要啦!不要那么在乎小节嘛!总之因为这些工作,我结识了一个在协律彩虹国居住的朋友。他虽然是体力很好的陆行者,却对考古事业有很强的兴趣,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皇室建立前的历史。他给我讲过一个很有趣的观点:协律彩虹国和光之国虽然都是多民族共存的文明,本质上却完全不一样。彩虹国并不是天赋决定民族,而是民族决定着天赋。具备着以太操纵能力的有角者和彩虹国天然的以太环境是完全相适的,它们也是唯一有着长久稳定的皇室传统的民族,这个是非常明显的约律类文明特征。与之相反的是,同属彩虹国的有翼者和陆行者却完全没有以太操纵能力,传统上也没有自己的皇室或其他能够稳定传递权力的统治层,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周雨先生?”
    “自由万岁?”
    “是危险啊!很危险的!危险得就像周雨先生你掉进浓缩糖浆池一样,说不定会融化到骨头,或者浑身膨胀爆炸,把浓缩糖浆池全染成你血浆的颜色。这样的效果你喜欢吗?还打算往糖城的工厂里闯吗?执法人员可也是会发火的喔!现在还甩下我弟弟跑到这种地方来,会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好……哎呀,不好意思,一激动就说教起来。别介意,我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这只是职业病啦。”
    宇普西隆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罗彬瀚并没有被他吓住,他的对策是从容地抓住阿萨巴姆的胳膊,准备在任何危险降临时立刻投奔入影子杀手的怀抱。他在精神上当然是笔直不屈的,但从战略层面来说很善于妥协。
    “……说回到彩虹国的历史。因为我朋友所发现的这一切,再加上陆行者一直有着古代大迁徙的传说,让他相信后两个民族实际上是从彩虹国……不,应该说,是从梦幻界外的某一处搬到现在彩虹国政权所在的位置的。因为它们遇到了和自己在外貌上十分接近的有角者,并且在灾难中和有角者建立了长久的同盟,所以才在彩虹国定居下来。这个就是他一直在求证的历史假说。虽然直到我离开梦幻界为止,他基本上没有得到什么主流的认可,但我确实看到——”
    宇普西隆的声音戛然而止。
    “看到什么?”罗彬瀚问。回答他的只有风鸣,以及持久得足以被他忽略的铿铿声。就在他已经开始对这个考古故事感兴趣的时候,宇普西隆却真正地下线了,把令人气愤的悬念留到未知的下一次。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下一次。
    他只得生起闷气,连加菲都不再贸然和他说话。幽灵邦邦这会儿也没了声音,只剩下罗彬瀚独自琢磨这个故事。这个宇普西隆跟他讲起了梦幻界,那似乎加强了他的可信度,证明他不是某个长期困囿于域外的未知生物,至少也曾经接触过联盟。可宇普西隆为什么突然跟他讲起梦幻界呢?邦邦确实有点马驹的轮廓,可跟罗彬瀚所持有的卡牌画面还是很不一样的。世上绝没有一只马能有邦邦那样细长的脖子,或是灵活向四周弯曲的膝盖,还有带吸气孔的蹄子。除此以外,尽管罗彬瀚不愿意说他的坏话,他那种在受惊吓时浑身僵死的习性也绝不属于马科动物。邦邦实在没法用单独一种罗彬瀚熟知的动物概括,而像是长颈鹿、马驹、木腿山羊和橡皮糖的混合体。
    “四不像。”罗彬瀚总结式地喃喃自语。他旋即叹了口气,想到邦邦长得并不像麋鹿。鉴于他来自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也许罗彬瀚的长相也叫他觉得难以理解。可那并不妨碍他们渡过一段愉快的玩伴时光。那种感觉和马林、霜尾或乔尔法曼是不同的,尽管他们也是他的朋友,但邦邦——罗彬瀚还说不出确切的道理,他感到邦邦是种不一样类型的朋友。那或许正因为邦邦是个全然的外乡人。
    他决定要为这个朋友尽一点努力。

429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下)

    现在他有了一个决意,但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万幸的是他的人生中多得是这样的时刻,在考场和课堂上他会选择问周雨,而现在只好逮到谁是谁。
    “在不在?”他敲敲自己的脑袋问。
    加菲明显有意地保持沉默。直到他第三遍敲打自己的脑壳,它才缓慢地说:“我在想你到底做过什么。”
    “我杀人了。”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那你应当杀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对。我把第十月杀了,行吧?全是我策划的。”
    罗彬瀚肆无忌惮地宣布。他注意到阿萨巴姆投向自己的视线,立刻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这似乎让加菲识破了他的胡说八道。
    “你真不幸。”它低沉地说。
    “我还很克同伙呢。”罗彬瀚说,“能给点建议?什么时候死人会说话?”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加菲严肃地宣布。这还是罗彬瀚第一次听见它不喜欢谈论某事。那立刻就让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了。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我可以让死人说话,只要他们还未腐烂。”加菲说,“语言习惯的细节难以复原,不过要让他们的发声系统暂时运作,那没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但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我的答案是不。”
    “不什么?”
    加菲慢吞吞地在他脑袋里叹气。“我们应该听从永光族的建议。”它用一种迂回而斟酌的语气说,“他们的殖装很独特,难以被其他种族操纵。”
    “这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吗?”
    “事物总是相互的。”加菲沉沉地说,“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
    罗彬瀚十分不喜欢它的说话方式,但他大约能感觉到加菲不怎么欣赏他要帮助邦邦的决定。那是为什么?难道它依然感觉到幽灵邦邦带有某种威胁?它已然识破了某种他自己浑然不觉的诡计?
    “他是假的?”罗彬瀚问,“装神弄鬼?”
    “我不会这么下结论。”加菲谨慎地回答。
    这句话叫罗彬瀚恼火极了。现在他能肯定加菲不愿意接触幽灵邦邦——不管幽灵邦邦的本质是什么——他对此完全能够理解。如今他晓得世上是有魔法的,可是否有一种魔法能叫死人复生,这可是没准数的事,何况又是谁能替邦邦施展这样的魔法呢?在这可疑的地方,可疑的时刻,一个死而复生的幽灵,那简直再可疑也没有了。如果现在加菲告诉他这“幽灵”其实是头想用他脑浆蘸酱吃的蜥蜴,或者一座活的山脉,罗彬瀚都不会感到丝毫震撼。他是会为邦邦惋惜的,可对这位新朋友的喜爱还远不足以到丧失理智的程度。他感到生气,那是因为他认为加菲的态度十分莫名其妙,不久以前他们还共同乘坐一艘死人肉做的船,现在这火山洞食人族却小心翼翼起来,倒好像他是个脆弱无能的婴儿。
    “你说错话会扣分吗?”罗彬瀚气冲冲地说,“如果他是假的你可以直说,好吧?我还没准备跟男的殉情呢。”
    “不。”加菲说。
    罗彬瀚差点要跟它分个高下——他准备在脑海里默背他所有半忘不忘的数学公式和定理,那准是能叫世上一切聪明人为此发狂的——但在那以前阿萨巴姆动弹了一下。她发丝的边缘掠过罗彬瀚的手背,是一种冰水般寒滑的感觉。
    “他还活着。”她说。
    罗彬瀚扭头看她。他每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总忍不住想起那个长梦,使得他难以用一种正常的水准来应付阿萨巴姆。可她说的这句话实在很叫人难以忽略,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理解错。
    “邦邦还活着?”他高声说。
    风声的调子和他一起抬高,像给他的句子打上几个重重的问号。阿萨巴姆看了他一会儿,把视线投回地上。
    “你这就说完了?”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这叫做解释?”
    “我们要尽快离开。”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还想再给她科普点正常人沟通的方式,但这会儿他发现自己突然又张不了口了。影子接管了他的身体,毫无疑问也出于阿萨巴姆的授意。她放任他激情演唱了一路,却不允许他多问一句关于邦邦的话。
    这可没道理极了。罗彬瀚愤懑地用视线投诉她:他难道不想尽快离开吗?可这里的出口在哪儿呢?他们在空中飞行不。了那么久,久得罗骄天可能已经子孙满堂了,地平线却扔在远方。这里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变幻的星海与远方夕阳似的残光。这是个既永恒又虚假的地方。他并不打算死在这儿,可对“离开”这事儿却已没什么念想了。那可能会发生在十亿万年后的某次宇宙坍缩中。
    坍缩还未到来,他们仍像幽灵般飘在空中。在那段时间里罗彬瀚既没法说话,也没听到风声里传来幽灵邦邦的声音,甚至加菲也逃避似地保持静默。罗彬瀚不知道它是真心不想谈幽灵邦邦,还是在顺服阿萨巴姆的意志。在极度的无聊中他想起了《小美人鱼》的结局,那化为泡沫的小公主在阳光下升入了天空,她的精神成为了风中的精灵,三百年后就能飘入天空。但那三百年不是必须的,她每遇到一个好孩子,为那孩子露出微笑,需要等待的时间就会缩短一年,而每一滴为坏孩子流的眼泪都要加上一年——罗彬瀚心想难道自己也要这么干吗?他能在这儿找到的唯一孩子就是阿萨巴姆。阿萨巴姆无疑是父慈女孝的好孩子,传统文化与创世神话的典范楷模。他保守估计要续刑一万年。
    罗彬瀚着实为这件事伤心。他作为一个不快乐的小精灵,既没有做好事的心情,也没有唱歌的动力。邦邦的声音时有时无,向他传达着杂乱的安慰与对自身状态的感想。剩下的交流则全部来自宇普西隆。这真假不明、去向不清的宇普西隆,对罗彬瀚的所有探问都装聋作哑,每次出现时都只有一个要求。
    “周雨先生,请你讲讲我们在上次分开后发生的事情吧。”
    罗彬瀚对他起着疑心,因此在机密事项上尽量讲得简略,可也不曾编造任何谎话。有时宇普西隆对其中的某件事屡屡追问,他也会详细回答,因为那通常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如他们是怎样发现宇普西隆失踪,怎样遇到邦邦和奥荷特,还有鹈鹕和空中的光网。罗彬瀚本以为宇普西隆会对那些火翼生物感兴趣,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阿萨巴姆,可是宇普西隆对这些竟都没有问。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对罗彬瀚和鹈鹕的故事大感兴趣,总是请求罗彬瀚多讲讲当时他如何躲在鹈鹕的尸体下和火翼怪物周旋。他简直听得津津有味,每次出现在罗彬瀚脑中时都不厌其烦地提起,还要追问其中的细节。于是罗彬瀚又不得不透露了荆璜的不倒翁老父亲,还有他和邦邦从售货机里买来的那堆废物。宇普西隆也尤爱听荆璜被鹈鹕夹走的故事,起码让罗彬瀚说了三四遍。
    “很精彩的冒险呢周雨先生!”他每次都这样高兴地称赞,那腔调几度叫罗彬瀚怀疑他是莫莫罗假扮的。
    他算不清这样和宇普西隆聊了几次。在过于漫长的时间里他讲完了他在被鹈鹕夹走后的全部经历,其中部分有所省略,但总的来说没有捏造什么。漫长的飘行几乎耗尽了所有警惕心,而如果这就是“宇普西隆”策划的阴谋诡计,他决定把报仇的工作留给荆璜,因为显而易见荆璜应该为这一切发生的不幸承担主要责任。
    当他把所有的故事讲完,宇普西隆没有像惯例的那样赞叹,而是轻轻地说:“一路上经历了很多呢,周雨先生。”
    可不是吗。罗彬瀚不无心酸地回答。
    “旅行真的很有意思,对吧?远离平时所习惯的事物,一下降落到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婴儿。看到世界是如此的宽广,就会觉得过去堆积的烦恼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那也并没有。罗彬瀚诚实地答复。他的烦恼深植于梨花海市,如荆璜的发根一般顽固。
    “哎呀,那个嘛,只是一种鼓励性的说法啦。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事,都会随着岁月而变得无关紧要,这个也是事实。曾经我让自己在梦幻界流浪,想要忘掉在战场上失去的朋友,想要保持住作为我们这一族所必需的信念——就是说,永远地拥抱着光辉,永远不让理想凋谢,所以绝对不能沉溺于痛苦。但后来我发现这件事是错的,周雨先生。像恒星那样永远明亮的永光族是存在的,就像我的许多前辈那样。但我和他们是有所不同的,从很早以前,我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光明作为本质的。并不是心存着善良本质的大家被一时蒙骗才作恶,我想恐怕恶也是生命的本质之一,甚至黑暗才是生命唯一真正的本质,剩下的善良与光的质量与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是巧合的燃烧与自我说服的幻想——我在战场上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此而一度面临寿命的终结。我并不是单纯地去梦幻界旅行,而是决意要在那里使用我最后的生命。哪怕最后再帮助一个人也好,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罗彬瀚眨了下眼睛,他看到阿萨巴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
    “我没有死呢,周雨先生。详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可以称作奇迹与顿悟的事——直到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怎样的。但是我接受了。接受了自己的生存要永远被这种痛苦和怀疑所吞没,然后我想要站起来前进,想要随心地真诚地生活。不管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我所追寻的意义是我的意义,痛苦是我保持着这个信念的证明。所以——在胜利的时候就高声欢笑,失败的时候也大声痛哭。当我发现世界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时,我就是这么处理的。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宇普西隆沉默下来。罗彬瀚看着阿萨巴姆的发梢。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段话。
    “现在不必回应。到你需要的时候再思考吧。我想对你说这段话,因为将来你一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宇普西隆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周雨先生,差不多是出去的时候了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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