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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45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上)

    风声在尖叫。

    那并非拟人化的某种想象,罗彬瀚真实地听见了风的尖叫。那持续撕扯空气的振动叫他难以思考。他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恐怖,他甚至还能模糊认出属于邦邦的尖利音色。尽管如今他已知晓邦邦并非他所认知的样子,那凄厉的声音还是叫他感到不忍。他简直疑心那又是邦邦对他的脑袋做了什么手脚。

    “我认为没有。”加菲说,“你只是……不合时宜的天真……或者怪诞。我尚未找到一个尺度恰当的形容词。”

    你不装死啦?罗彬瀚在心里冷冷地说。

    “我只是认为刚才没有我评价的余地。”加菲答道,“我对永光族的了解并不全面,那不足以使我判断局势的发展,不过就目前的趋势而言,是的,我想你的朋友会获胜。”

    罗彬瀚对于它的马后炮嗤之以鼻。他以为事到如今任何谁也看得出来宇普西隆大占上风:那些如翼如剑的光幅已完全控制了灰风。它们以巨人手中的黑色圆环为中心辐射出去,同时仍在不断地旋转,犹如一副奇异抽象的太阳油画。在那轮辐状的光芒中间,曾经无边无际的灰色风暴已经粘稠得像浓烟一般,源源不断地灌注到圆环中央的红光里。那朱红变得益发鲜艳,如同血祭般触目惊心。

    风声持续了多久,罗彬瀚已很难判断。他对时间的直觉早在无穷无尽的灾难中磨尽了,而那尖叫的风更是摧残他纤细脆弱的神经。他只能时不时瞄一眼头顶的巨人,从那壮观宏伟的身姿里汲取少许心理上的支持。有时他也会瞄瞄阿萨巴姆,从这个矮星客过去嘲笑自己的事实里感受仇恨的动力。那简直不可理喻:她早就知道邦邦是个怪物——至少,知道邦邦不止是邦邦——但却始终没有向他透露分毫,哪怕是在邦邦“死亡”以后。她宁可像个死尸似地躺在那儿,拿他对朋友遇难的伤心当戏看,也不肯对他说一句真话。这就是号称要带来永恒春天的人的做派,这就是被同事挂到天上去的魔杖女武神。

    “我认为你稍微有点激进。”加菲用谨慎的口吻评价道,“这件事没有那么浓重的情绪成分……我认为,以我们当时所面临的危险处境,告知你真相将会造成你的扰乱。她无法预测你会用什么态度来看待这件事,那也许会招来额外的风险。”

    什么风险?罗彬瀚质问道。她难道觉得我会爱上一阵风吗?

    “我没这么说。”加菲立刻否认道。过了一会儿它又补充说:“那段河道是危险的……因她的生命比我们更为强烈,河道选择了她的记忆作为屏障。但如果,我是说有可能,你处于一种极端强烈的情绪里,河道也会注意到你的心事。她不善于应付未曾了解的事物。”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罗彬瀚说。

    “不。”加菲慢吞吞地说,“我不认为我有你所指的那种神经机制。那是基于**基础的感情。但我承认她有一种令我欣赏的成分,那是出于美学层面的。以及,我也注意到,有些时候当你对她说话时,你的部分神经反应不像是仇恨。啊,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机制,你们把它称作是高级情感,一种唤起对目标的想象、理解和帮助等正向行为尝试的……”

    “造谣是犯法的!”罗彬瀚立刻恐吓道。

    “我想用的词是共情。”加菲说,“我好奇你以为的是什么。”

    罗彬瀚怒容满面,拒不回答这种无理问题。正好这时他也听见尖叫的风声发生了改变。

    “罗……罗……”那风声模糊地呼唤道,“我……噢……”

    “找我干嘛!”罗彬瀚怒气冲冲地说。

    “我感觉……很糟……需要……帮手……”

    “我手早没啦。”罗彬瀚没好气地说,“你吃的,记得吗?还想要一只?”

    阿萨巴姆侧过脸盯着他。罗彬瀚立刻对她怒目而视。在他心中也为这件事纳闷:如今他已知晓邦邦曾经做过怎样的事,他已知道邦邦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可他几乎没怎么感到对它的愤怒和仇恨,至少是远不如对阿萨巴姆。那就好像灰风只是一台陌生而凶险的杀人机器,谁会对机器发火呢?他只需要远远避开就成了。

    “周雨先生,虽然以德报怨也是了不起的善良之举,但是现在我们并没有这种余裕,请你不要被奇怪的请求动摇。”

    “我没有!”罗彬瀚近乎严厉地答道。他疑心宇普西隆在轻视他的智力。

    “哎呀,以防万一嘛。我就稍微多嘴几句而已。但是,这样子难看的反应我也很不喜欢喔,邦邦先生。你想抵抗的话尽管做没问题,再试图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我就真的要生气了。你不会想看到那个样子的我吧?诶,上上次让我生气的家伙是曾经隶属于白塔的单灵格主义者。本来我该做的事只是把他逮捕到临时的战俘营而已——但是因为实在太生气了,我就把他的骨骼、神经、血管、脑组织之类的全部都修改了生长方向,再把他切成了一片片的,最后长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呀,实际上当然是没有真的这么做啦,只是在脑袋里稍微想了想。因为我想要的是正义嘛,不好这么做的。不过如果真的气过头了,会发生什么我可不知道。这里又不是联盟的正式属地,你也不受任何一个星界的法律庇护,诶,我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是合法的诶。”

    罗彬瀚又开始抬头往上看。巨人也微微低下头,那多面晶钻般的眼睛对着他无辜地闪烁。他不禁感到这目光似曾相识,仿佛莫莫罗正要开始宣讲释家真义。

    “真的假的?”他说。

    “假的啦,完全是假的!那种事我没有干过。哎呀,说出这种话是我不好,作为公职人员太轻浮了,搞不好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请忘掉我刚才的失态吧。”

    宇普西隆用轻巧的语气回答,然后便再也没有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连风声也不再像邦邦。在那寂静中罗彬瀚朦胧地感到一丝哀伤——他自己也来不及想清楚那是为什么,这股微弱的感情便消失了。他在巨人的掌心坐下,很快便因疲惫而昏昏欲睡。他知道阿萨巴姆就在身边,而危机也仍未结束,因此并不能真的安然入睡。在动荡的休憩中他只短促地产生了几个近梦的幻觉,是荆璜和莫莫罗坐在飞翔的马群上。莫莫罗在招呼他过去,并喊着一匹名叫“芬拉坦”的马。

    罗彬瀚立刻警觉地醒来了。他以为自己是被这个名字吓醒的,可睁开眼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颠倒着,用单手支撑倒立,两脚甚至还在进行一字劈叉。阿萨巴姆正立在他面前,由上自下地瞧着他。

    “好看吗?”他说,“换你你行吗?”紧接着他便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了。

    “她想叫醒你。”加菲解释道,“但她似乎不愿叫你的名字,或者你对那个永光族用的假名。”

    “我谢谢她噢!”罗彬瀚气急败坏地说。

    阿萨巴姆无动于衷地退了一步,视线转向外头。罗彬瀚本已组织好一顿猛烈的反击,但看到她背后的东西便停住了。

    他看到邦邦正趴在距离他们五步左右的地方,浑身颤抖,毛发凌乱。当他这位旧日朋友抬起头时,双眼里徊荡着灰蒙蒙的沙尘。

446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中)

    罗彬瀚望着他。他感到邦邦也正看着他。但他无法得知这种感觉是否正确,从那灰蒙蒙的视觉器官里判断不出视线的落点。他甚至也不太清楚邦邦是否真的仍有视觉。

    “邦邦。”他说。

    那看似邦邦的东西没有回答。它的反应也不像听见了罗彬瀚说话。当罗彬瀚为此而犹豫时,宇普西隆说:“他听得见喔,周雨先生。听觉系统已经完全地模拟出来了,七拼八凑的器官也算是在运行——虽然像它这样的身体,我想正常来说是不可能自然演化出来的。如果长期运行肯定会出现很多故障吧?到时候就得把构造拆了重来。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但就现在的状况而言,把他视为一个独立的生物交流也没问题。啊,但是尽量别接触比较好。我还在镜光形态里,要消灭他是没有问题,但如果太多的部分跑到周雨先生你身体里,估计也会让你吃很多苦头。”

    罗彬瀚耸耸肩膀。他不赞同宇普西隆的建议——邦邦也许在解剖学上变得像一个独立生物了,可对罗彬瀚来说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所熟悉的邦邦毫无疑问已经死了,即便现在他面前有着一个模样相同的个体,那代表的仍是一具空壳。

    他坐下来,和邦邦的视线齐平。那角度使他注意到邦邦其实比他熟悉的那一个要瘦小些。那想必正是宇普西隆所说的质量损失。

    “邦邦。”他心平气和地问,“你把少爷和老莫怎么了?”

    邦邦的脑袋动弹了一下。他盘卧在地上,灰蒙蒙的眼睛紊乱地闪烁,使他的外貌显得有些骇人。可当他开口时,那尖细飘渺的声音却和往日差不多。

    “他们活着。”邦邦说,“噢,你们的船长,差一点将我解决,不过我还是困住了他。他不擅长应付我,但他是不会因饥饿和缺氧而死的,是不是?”

    “你搞错了。”罗彬瀚说。

    “我没观察过他进食,他周围的空气成分也不改变。”

    “我没说你杀了他。我说你以为他不擅长应付你。”

    罗彬瀚用两根手指夹着匕首的刀刃,拿它在邦邦面前摇晃。

    “你瞧见这个了?”他说,“如果我想这么做,我现在也能杀了你。我拿这玩意儿杀过比你更难缠的东西。至于那个红衣服的小孩,他能放的火可不止这么点。噢,你想知道他能烧多少东西?如果他真想干掉你,他用不着抓住你——他只要把整颗星球烧掉就行了。但,他不想杀掉你,我不想杀掉你。我他妈只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松开手指,让匕首哐当落到脚边。阿萨巴姆无声地看了过来。罗彬瀚能感觉她的不满正向自己扫射,可他才不在乎这丧天良的矮星客怎么想。

    “当初你根本用不着我们帮手,是不是?”他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活着,那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看。奥荷特真的存在吗?还有芬拉坦?联合体?学府?你所讲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

    邦邦抬高脖颈,说:“曾经。”

    “全被你杀啦?”

    “那不合逻辑。”加菲在他脑袋里提醒道,“你知道他的授师是被谁杀死的。”

    罗彬瀚从容地对着自己的脑门敲了敲。“闭嘴。”他说,“关你事吗?吃你的脑细胞去。”

    “哎呀,不要这么激动啦,周雨先生。关于你提的问题,我想其中一部分是我可以回答的。你说的奥荷特我不知道,但‘联合体’和‘学府’大概是真的吧。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们是在慧骃灭亡后产生的新文明,至少在发展区域上非常邻近吧。因为据说慧骃是非常厌海的种族,它们过去统治的区域只包括陆地,所有星球的大型水区域都很少涉足,任由其他的文明去接触和管理。这点就和周雨先生你提过的‘适水者’合得上。既然慧骃意外地造出了这样一台杀戮机器,我想传说中毁灭了适水者古代文明的‘大虫灾’,那个凶手应该也在你的眼前了。不过,从他至今都是那副模仿受害者们的扭曲样子看来,我觉得他是没有能力进行自主创造的。既然无法光凭自己来研发出隧穿技术,只能靠遗族的身份潜伏在下一代的文明里,继续等待、观察和拷贝后来者的技术——到这里为止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因为长期以来联盟都在利用以太潮涌的特性进行跨星层侦测,通过以太透镜和对约律侧独立城邦们的贸易网都能稍微得到一些情报。虽然‘联合体’和‘学府’两个词我没有听说过,其他一些东西还是能对得上的。毕竟有协律彩虹国的后代留下来,比起我的祖先们来说算是好研究的了。”

    罗彬瀚几乎没怎么在听宇普西隆的话。那些对他并无意义。他只是专注地观察着邦邦,发现他对宇普西隆的话是那样感兴趣。那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灰雾般的眼中浮现出近乎贪婪的神采。他几乎是要可怜这小怪物了。

    “后续的部分,基本上只能算是我的臆断。周雨先生你说芬拉坦是‘黑洞制造学专家’,那我想他恐怕就是在学府里最接近隧穿技术的人了。邦邦先生会成为他的学生,想必也是对这门技术感兴趣。不过为什么呢?难道是想要找到慧骃残存的后人吗?起初我是这样猜测的。但是联想到另一件事后,我却怀疑并非如此。邦邦先生的行为,说不定是在自保而已。”

    罗彬瀚歪着嘴唇,瞄瞄自己失而复得的左手。他仍然没生气,但也觉得没必要替邦邦找理由。“自保?”他说,“从谁手里?猎马蜥?”

    “是你告诉我的喔,周雨先生。你说过适水者文明终结后,它们的遗迹里出现了所谓的‘光信徒’,对学府进行了残酷的屠杀和破坏。当初邦邦先生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因此而留下了严重的创伤。不过,这些‘光信徒’攻击学府的动机是什么呢?我身为永光族,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星云化身——以适水者怨念为依托诞生的,存在形式与我们类似的复仇者,会采取的行动当然就是要为当初的适水者们讨回血债。那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要攻击学府,而是在消灭当时藏匿其中的死敌。是个体的话还好办些,可如果邦邦先生放弃这个固定的形态,把自己扩散到整个星球的生态系统里,那么想消灭它就需要灭绝整个星球才行。这种事对于邦邦先生来说一定是无法理解和抵御的嘛!经历过这样的危险以后,邦邦先生想要尽快逃到光信徒够不着的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了。至于为什么那位芬拉坦授师会贸然闯进一个自己不了解的黑洞内,说不定也是因为察觉了自己学徒的真面目,不得已才进行的逃难行为。所以邦邦先生也要跟过来找到他,至少是要确保他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全部猜想,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就只有他本人能给我们答案了。”

    邦邦灰雾般的眼睛焕发出光彩。他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四条腿摇摇晃晃。

    “基本正确!”他说,“噢,这真是神奇。你们身上仍有理性的痕迹。你们是一群比光信徒精彩得多的墓志铭。或许你们的祖先比马群和鱼群都更聪明些。”

    “我可不这样认为呢,邦邦先生。”宇普西隆近乎温和地答道,“慧骃是有着了不起的真诚与慈爱的文明。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从未意识到残忍的存在,早就能在你变异的最初阶段把你识别出来,然后果断地消灭掉了。现在的你除了善于生存和杀戮以外,和完美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为了生存而抛弃了所有的理想和愿望,只是崇拜而模仿着形式,这样的东西在我看来是连墓志铭都称不上的,令人讨厌的尸臭罢了。”

447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下)

    罗彬瀚抬头打量了一下巨人的脸。那双眼睛仍然熟练而无辜地冲他闪烁着。

    “有什么事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哎呀,也不是啦。我只是稍微有一点生气而已。毕竟慧骃的故事也曾经给了我很多安慰呢,如果只是在以太潮涌中意外毁灭,我也只会当成单纯的不幸加以哀悼。但是,被自己的造物所摧毁,被这样除了杀戮外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取胜,不觉得非常可怜吗?不,说可怜也不恰当,应该说是丧气的感觉吧。能在生存里胜利的并不见得是正确的东西,我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周雨先生。”

    “这有什么,”罗彬瀚说,“你说得好像活着就赢了一样。”

    巨人的眼灯熠熠地照射着他。罗彬瀚立刻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佯装自己忘了这件事,捡起扔到脚边的匕首。

    “周雨先生,其实我觉得你……”

    “我想上厕所。”罗彬瀚板着脸说。

    “呀,那还是不要在我的手掌上做比较好。这里也不是适合落单的地方,可以的话还是稍微忍耐一下吧。”

    这个建议显然是明智的,而罗彬瀚也不是真的十万火急。他很庆幸宇普西隆没在追究先前的话题。

    “我不在乎你弄死过谁。”他对邦邦说,“现在我就没打算把你当个人。你当时上我们的船干嘛呢?到了生地方打探消息?那你让我去看鹈鹕又是想干嘛?想玩点刺激的啊?”

    “只是好奇。”邦邦说。

    “好奇我会不会杀马?”

    邦邦摇晃着身体。它面部的表情飞速变幻,有时是罗彬瀚熟悉的,那叫人同情的紧张惶恐,有时则像癫痫病人般亢奋而痉挛。

    “我不认为你能做得到。”邦邦用同样紊乱的声音说,“我们把话说得明白些,我的——噢,我想这么说是挺有意思的——朋友,我们曾经算是吗?像马群总爱强调的那样……一切和谐与快乐基于对同等高贵灵魂的欣赏。完全平等的友爱,没有偏私、诋毁与谎言——”

    “你用不着提谎言。”罗彬瀚说,“我看你像个精神病人。撒不撒谎是正常人才选的,知道吧?”

    “但他们死了不是吗?”邦邦说。

    罗彬瀚的脑袋往下沉了一点。他有点想念雅莱丽伽和莫莫罗,甚至还有∈和星期八。他不想念那个害他落到这步田地的混账玩意儿。

    “为什么?”他问道,“你在船上时能过得像个正常人,现在却他妈告诉我你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你就不能像个放大版的奥荷特?”

    “我吃了奥荷特。”邦邦摇晃着说,“噢,那是,迫不得已。芬拉坦不肯,向我交出资料。他启动那个半成品逃了,让他的防卫机器人来对付我。我不过是自主防卫。”

    “在我听来你是个盗取危险技术的恐怖分子。”

    邦邦缥缈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听来像带着一股浓重的电流杂音。那笑声令罗彬瀚的鼓膜刺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等邦邦结束后才继续问:“那马群呢?他们又拒绝给你什么了?”

    “噢,那不是我。”邦邦说。他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摇晃。他的脸部也停止痉挛,看起来完全就像过去的邦邦。那让罗彬瀚几乎感到了一点惊喜般的震动,但理智却让他继续听下去。他听见邦邦说:“那是意外。几个基础单位的电位,我想,噢,发生了一点错变。那很常见,它们通常会在自检后销毁。但……那是一次很致命的错误。它们在自检前就复制了一大堆,然后它们的第一位任务还是增殖……我想,它们基本看到什么吃什么,然后把分解物的结构记录下来。那肯定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嗯,我诞生了。我是说,这个我,一个基于结构的生命意识。”

    他曲起一条前腿指指自己。那描述叫罗彬瀚茫然不解。

    “我以为你就是那机器。”罗彬瀚说。

    “噢,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你算什么呢?你的腿是你吗?或者哪条神经是你?你不过是结构总和。而我……我认为,是它们的总和。它们对完成任务的一个尝试。”

    邦邦低头瞧了瞧自己。

    “我瞧着不太像,是吗?”他说,“对,对,我没能体现它们的最大优势。这是一个,嗯,没有目的的构思。它们被设计成善于生存和工作的器械,但是……它们需要任务。你明白吗?当它们过长时间没有得到创造者的任务指令,它们试图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没人能解释,所以它们就……我可不太确定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但它们创造了一个马群的仿造品。那肯定遇到了一点障碍,我想马群们设法干扰了它们的记录,总之,它们把我拼成了,主导了集群。这样我,它们,就能思考点更复杂的问题。它们存在的意义。”

    “有必要吗?”罗彬瀚说。

    “你是个自然生物,罗。”邦邦说,“你是无意义的。你不过是,噢,一个自然的偶然错误。但和马群的失误不一样。你从存在就是冗余,因为你迟早会衰败。但……发动机是为了让马群前进。”

    “包括前进去阴世?”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但试错是必要的,明白吗?所以发动机创造了我……它们印象里的马群,所以我想……嗯,我是它们的集群,我能比马群活得更久,然后我又不止是它们,因为我像马群……”

    邦邦刨着地面,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能把两者结合起来,不是么?我学会的越多,创造时的矛盾就越少。我得说我很喜欢你们这儿,有很多可学习的东西。那些鹈鹕……我很想试试它们的效果,但你们的船长对我很警惕。每次他离开船都没忘记把我带上。我不是说那毫无帮助,在起初它能保证避免一些意外……但,噢,等我熟悉了这儿以后,老实说,他的监视开始有点叫我烦了。我得独立地进行一点研究。可如果你们把我的事报告给这儿的政府……那确实会造成一些困扰。”

    罗彬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并没必要再听下去。这时仿佛是体会到他的想法,宇普西隆的声音问:“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吗,周雨先生?”

    “我问什么都没用,不是吗?”罗彬瀚说,“听起来这事儿非得干掉谁才能结束。”

    “也没到那种程度啦。如果邦邦先生接下来都愿意配合行动的话,我会把他带回中心城安全部单体生物科,由我们的科长决定它的去向。按照我的估计,应该是会交给集群心智科进行安全监管吧。等到他被判断社会化达标以后,会被放出来活动也说不定。哎呀,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这世上的危险物种到底有多丰富,周雨先生你想都想不到。就别为了这种事沉着脸了嘛!”

    巨人的身躯震动起来。它往下降落,站在浮动的沙海上,眼灯中射出两道电光,在沙面上制造出一片玻璃化的浮岛。巨人将手掌中的三人放在那浮岛上,随后光芒一闪,面带笑容的宇普西隆出现在罗彬瀚眼前。他伸出手臂,揽着罗彬瀚的肩膀说:“你知道我们科长是什么样子吗?长得可有趣了啊!呀,当然不是说它的坏话,但是第一次见它的人都会忍不住自己的手,非常非常想摸它的尾巴。来来,看看。”

    他抬起手,从手背上的晶体里释放出一个投影画面。罗彬瀚瞄了一眼,发现那是只古怪的啮齿目生物。它的眼仁黑暗深邃,神态冷峻严厉,浑身长满褐红色的丝状纤维,就像裹着一大束红藻。在这威严之姿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巨大而蓬松的尾巴。

    “……松鼠?”他怀疑地问。

    “希莱波圣人啦,全联盟范围内都特别出名的理识文明,而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工作狂。但是基本上很难跟它们计较,第一因为它们长得太可爱了,第二因为它们的特长是基因编辑。不高兴的话会让一整个星球的混合怪兽来教训你。”

    宇普西隆热情而愉快地介绍着,这过程中完全背对着邦邦与阿萨巴姆。罗彬瀚忍不住侧眼打量他。

    “怎么了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现在我们做什么?”

    “现在嘛……既然不确定因素已经暂时解除了。我想是时候准备去找那个家伙了。不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宇普西隆用轻松的口吻说:“哎呀,肯定是场苦战。有点想先休息一会儿,应该也不要紧吧?”

    罗彬瀚有点困惑地望着宇普西隆。他更多地是在观察眼睛,以至于当宇普西隆的额头裂开血口时,他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瞪着血迹从溃烂的钉痕状裂口滑落,沿着宇普西隆的鼻梁流到下巴,滴答一声砸在地上。

    他说:“这什么——”

    他看到宇普西隆背后的阿萨巴姆动了起来。影子像一朵绽开的雏菊,冲着宇普西隆张开,紧接着则凶暴地合拢。在那以前罗彬瀚已完全听凭本能行动。他撞开宇普西隆,冲向阿萨巴姆。

    风声在他背后尖叫。

    罗彬瀚没考虑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他像滑过冰面那样穿越影子,冲到阿萨巴姆的面前,然后用匕首重重地插进她单薄的胸膛——那不该成功,但他成功了。阿萨巴姆在那瞬间没有把任何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插进她胸膛内的刀刃也没有一点实体的触感。罗彬瀚觉得自己只是刺击了一团蓬松的雪堆。

    他猛然抱住阿萨巴姆,死死扣住她的肩膀,犹如抱住一大块寒冰。这时他的背后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叫他毛骨悚然的气流。但他不敢回头,而是把嘴巴贴到阿萨巴姆耳边。

    “脊骨。”他悄悄对她说,“我心里念一句就会起火,你猜柳木能烧吗?”

    阿萨巴姆说:“回头。”

    “有意思吗?”罗彬瀚说,“你真当我傻?”

    “……周雨先生。”

    他身后的宇普西隆说:“你确实掌握一下身后的状况比较好。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会帮你看住的。如果听到我在你心里发出警告,就立刻下手吧。”

    罗彬瀚确信那是宇普西隆的声音。他仍然把刀刃使劲往阿萨巴姆胸膛里捅,同时一点点侧过脑袋,用余光瞄向身后。就在离他呼吸可闻的位置,他看见一股近乎凝固的灰色浓烟。在浓烟外围则缭绕着缎带粗细的光幅。如果那浓烟再近两公分,他的后脑勺也许便不复存在。

    “认真的吗?”罗彬瀚恼火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十分钟前就弄死他?”

    “哎呀,原则可是很昂贵的东西呢,周雨先生。不要这么斤斤计较。还有顺便也请你关注一下我的状况。”

    罗彬瀚使劲地往后斜眼。他瞧见满脸鲜血的宇普西隆站在后头一点的位置,用手掌对着浓烟。他自己却被条条阴影包围,膝盖以下已完全没入黑暗。

    罗彬瀚慢慢地把眼睛转回来,盯着阿萨巴姆的肩膀。

    “你什么毛病?”他难以置信地问。

    “松开。”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拒绝再跟这个坏东西沟通了。现在他的生命受制于邦邦,邦邦困于宇普西隆,宇普西隆正被阿萨巴姆吞噬,阿萨巴姆被他拿匕首捅着。这互相伤害的绝望循环能怪谁呢?归根究底这显然是荆璜的错。

    “哎呀。”宇普西隆干笑着说,“就知道会有这种状况。”

    “咋解决?”罗彬瀚说。

    “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呢。诶,本来就是不想变成这样才拖延时间的,想着或许能把那家伙的诅咒压下去,对付两个敌人也没问题。还是有点高估自己了。现在的对策的话……我这边可以稍微控制住邦邦先生一点时间,如果你要杀死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虽然她说不定也会把虚弱状态的我干掉……啊,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会把邦邦先生也带进去。总而言之,周雨先生你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罗彬瀚听完他的话,了无生趣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荆璜的错,当然——可除此以外的部分也那样糟糕,显然他的人生就注定全是这种烂事。他不应该在这儿,也不应该呼吸。他应该死后投胎去人店做抚摸员。

    “我有一个提议。”他说。

    “想到什么了呢,周雨先生?”

    “不如我们各算各的账,好吧?”他说,“打我的是我后头这个,打你的是我前面这个。你俩应该掰扯个明白。我弄死我后头这个。”

    宇普西隆安静了几秒,然后平和地问道:“确实是有应对的办法吗,周雨先生?”

    “我给你们变个魔术。”罗彬瀚说。他把左手伸进他和阿萨巴姆中间,摸索到自己外套的里侧,从中摸到一个圆筒。

    罗彬瀚把圆筒拿出来,用下巴夹着它,在拔掉筒盖后微微倾斜筒身。几根细棒从里面滑出半截。紧接着他又摸出打火机,咔地点燃细棒。

    然后他猛然回头,对着灰烟一扬脖子。

    “魔仙能量!”他大声喊道。

448 霜外天轮幅画(上)

    罗彬瀚不知道那瞬间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那肯定不会太酷,恐怕还有损威严。为了夹住圆筒他差点把自己歪断,那肯定也让他挤出了双下巴。他没有衣袖,鞋也不对称,那还能有什么派头可言呢?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更糟的是他那双没能管住的眼睛。当他怀着或许将壮烈失败的心情点燃打火机时,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瞄向筒口——他真的不该这么做,可那行动是如此重要,他实在得确认自己是否点对了东西。

    他确实点对了。一串火花从筒口迸发,紧接着长颈鹿牙刷便冲着他旋转突进。他的人生精彩时刻又一次卷土重来。这二度放送仍然鲜活如初。

    罗彬瀚熟练地惨叫着。他边叫边死瞪着眼睛,如同斗兽场奴隶那样凶暴地抓住一大束仙女棒。他把他对抗虎狼的最后武器一股脑凑到打火机的焰口中。一捧繁茂怒放的火花束在他手掌里闪耀。

    铺天盖地的幻觉随着星火压倒了他。在那之中有他的父母和亲戚,有同学和老师,甚至还有些他从未知晓姓名的路人。他们仅有的一项共同点便是参与了那些他情愿永远抛弃的生命片段。

    罗彬瀚几乎要为这庞大的禁忌影像库晕厥过去。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完全沉浸在那渺小、滑稽但又痛苦的情绪里。可同时脑袋里又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别这么小题大做——那就不过是尴尬,不是吗?一点点困窘。一点点难堪。一点点恶意和失败。它和生命威胁相比总归还算是很轻的。它们不过是依附于生命皮毛上的一点溃脓。

    你知道这些是有法子解脱的。他心里的声音说。它们是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的。他甚至不需要真的执行。他只要明白那个办法永远存在,剩下的便无关紧要。

    他开始晃动着自己的头,至少在知觉中这样做着。渐渐地那些幻觉变得稀薄,他仍然能看到它们,但只是像一层空气里的水雾,在那雾后则闪烁着火花。罗彬瀚又叫了一声,这次是因为火花溅到了他的手背。

    牙刷。他背筋抽搐地想着,伸手去把筒里的仙女棒全部抽出来。牙刷和邦邦。他还活着,那宇普西隆就活着。还有阿萨巴姆怎样了?

    他想注意去听,但杂音却是一种闹哄哄的混响音乐。他甚至记不清那到底是哪一次,可那声音叫他有种重度酗酒的呕吐感。泥泞的沤臭正在绞紧他,想把他的内脏挤压出来。他的呼吸里充满火焰与毒液。

    失败,那全是失败,全是耻辱和不应当。但是现在它们都不重要。他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在火花的焦灼下蹒跚行步。他仍然记得自己不能让火花熄灭,可是他也眩晕里也感到费解——这怎么回事呢?他这无趣的前半生里,连车祸与手术都不曾发生过一场,竟然还能带给他如此折磨的体验。

    他按下打火机,又点燃了新的一根。火花里他看到了祠堂与办公室,感觉像吞咽了一整只活青蛙。卖火柴的小女孩可能也是这么死的,但是他还得接着点。

    但他的手被一道铁箍拉开了。那外来者强硬地掰扯他的手指,想要夺走打火机。罗彬瀚感到不妙,可却没能和这抢掠者较过劲。他的手指在麻痹和酸痛中不由地松开,就连下巴底下的圆筒也被抽走了。罗彬瀚心想这可全他妈完了。然后他的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罗彬瀚立刻准备还击。他打算对着那袭击者来一套左右勾拳,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事儿是有点古怪的:邦邦干嘛要打他一巴掌?

    “……周雨先生!”

    他的脸蛋又挨了一下。晕眩的眼睛倒因为疼痛而恢复了视觉。一个比他个头更高的男人正站在他面前,额头带伤,焦急而热切地举起自己的手掌。

    罗彬瀚赶紧扑上去,抓住对方吊在空中的手腕,恍恍惚惚地说:“这不合适。”

    “呀,周雨先生,总算恢复意识了吗!”

    宇普西隆放下了手,语气高兴地说:“刚才的样子真令我担心啊!”

    “对,”罗彬瀚说,“我也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

    宇普西隆仿佛听不明白那样冲他开朗地笑:“哎呀,有点着急嘛。没想到你突然拿出这么一个怪东西……”

    罗彬瀚没听清楚后头的话。这会儿他意识到宇普西隆在他面前,便开始四下搜索邦邦。他在想象中是要找一团飘在空中的烟雾,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他发现邦邦就躺在他脚边三步不到的位置。

    他吓得往后一跳,宇普西隆却按住他的肩膀:“没必要那么紧张,周雨先生。请仔细看看他的样子吧。”

    他说完话时罗彬瀚也看清楚了。邦邦,那个四条腿的长脖子邦邦,正四肢僵硬地倒在地上。第一眼看去时仿佛是死了。可罗彬瀚很快发现他在轻微而持续地痉挛。那无疑是某种超出想象的痛苦使他丧失了反抗,而把脖颈以一种怪诞的、简直像已断裂的方式夹藏在腿间。不管由谁看去,都会认为他已丧失威胁。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他。宇普西隆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看来是陷入应激状态了。”宇普西隆说,“还真是意想不到的杀手锏呢,周雨先生。没想到你有这种急智。”

    罗彬瀚钝讷地答应了一声。可那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骄傲,实际上他自己也正摸不着头脑。他当然知道邦邦会受这该死的仙女棒魔法影响,他们曾经一起在火花中尖叫,可那不过是很短的一刻。

    “……我没想到会这么有用。”他说,“我以为他就是和上次一样,就是稍微地……麻一下?”

    “上次你也只点燃了一根吧?法术这种东西会随着数量增加而变得完全不同。没有经过试验就这么做,实在是太胡来了,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用一种宽慰的口吻说:“连我刚才都被攻击进去了。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不过恐惧类的幻术还真是危险啊。”

    “……我当时可能省略了点内容。”罗彬瀚说,“这玩意儿不是什么恐惧术。”

    “诶?那是?”

    “它让你想起一些尴尬的事。”

    罗彬瀚开始瞅宇普西隆。他看到后者猛然拍打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难怪对我不起作用呢!”

    “你干过什么?”罗彬瀚问。眼睁睁看着宇普西隆松开自己的手,开始拨弄圆筒里剩下的三根仙女棒,专注地研究着这仅剩的魔法道具。他很想锲而不舍地问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又想起了更要紧的事:他的匕首,还有阿萨巴姆。

    他有点僵硬地回头,看到阿萨巴姆仍然站在那儿。他的匕首已握在她掌中,而她的脸色却很苍白——实际上她一直都很苍白,可罗彬瀚却觉得这会儿她比往日看起来更无血色,那是一种细微神态上的挫败。他立刻想通了原因,为这发现而大吃一惊。

    “你?”他脱口而出。阿萨巴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抿着嘴唇。那无异于大声地承认。对罗彬瀚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但谁也没保证过不是吗?谁也没说所有的古约律都跟荆璜一样毫无羞耻之心。

    “……这和你的脊椎有关系吗?”罗彬瀚忍不住问,“还是说宠物?”

    阿萨巴姆的影子开始暴动。它们就要越过罗彬瀚刺向宇普西隆。罗彬瀚没来得及转头,他却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

    “过来之前我会点个烟花给你看喔,小姑娘。现在不需要保持镜光形态,我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449 霜外天轮幅画(中)

    宇普西隆抓着三根仙女棒,咔哒咔哒地按着打火机。火光在他下巴底部摇曳,映出少许不起眼的、如同疱疹般的溃痕。那些溃处愈合得很快,又不断在原处重新出现。可宇普西隆脸上没有因此而显露什么困扰,他兴致勃勃地对罗彬瀚说:“罗先生,你的点火器很精致嘛。”

    “别玩坏了。”罗彬瀚警告道。

    “哎呀,好的好的,会小心的。这个做工很好,不会那么容易坏的啦。不过随身带着这种没有太大功能的设备,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生日礼物。”罗彬瀚干巴巴地说,“俩人送的,一个没了。”

    宇普西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不再一下下点火,只把拇指扣在扳机上。

    “抱歉抱歉,之前不知道是这样的。那么说回正事吧,矮星客小姑娘。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是从河道那里直接闯过来的,而且也被那个家伙攻击过,损耗应该也非常严重了。只要没有发动机的掣肘,我是没有那么好解决的。归根到底你只是不想加强那家伙而已,没有必要和我死缠吧?之前不满意的话,现在也差不多是该坐到谈判桌上的时候了。”

    他转转脖子,一下坐倒在地上。

    “啊,累了累了!休息会儿再说别的吧。虽然这里不像常规大气环境,可也不是我老家那样充满火花塔光辉的地方。变身很累的。如果有糖城的外送还好说,热食都吃不到的地方实在没有动力啊。周雨先生,你盯着小姑娘看什么呢?”

    罗彬瀚赶紧收回目光。他在看阿萨巴姆手里的匕首,琢磨着怎么把它拿回来。他当然得把这东西拿回来,可既然那是他送进别人的怀抱里的,开口讨要似乎显得滑稽可笑。阿萨巴姆从顶部的头发丝到脚底的影子尖都透露着免谈。现在他的两**宝都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只得尴尬地挨着宇普西隆坐下,看着永光族和矮星客用视线和神态角力。那气氛是如此的郑重,使他感到自己也不应当显得像个来压马路的。可他还能做点什么呢?他徒劳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想找出点能防身的物件,没准哪天他和莫莫罗吃饭是落了把餐刀在身上。

    “你把那四条腿的搁着没事儿吗?”他边摸兜边问,“不怕他突然好了跳起来给你一下?”

    “哎呀,没事啦。我有盯着的,周雨先生。别看我现在是和你差不多的样子,毕竟不是真的人间体,只不过是幻化的一个可交流形象而已。你攻击我的脑袋和胸膛,是不会造成什么致命伤的。”

    “那你咋还流血呢?”

    “这个嘛……是诅咒的效果吧?其实我也搞不太懂。哎呀,别那么纠结啦,反正这点伤是小意思,等我休息休息就能恢复了。”

    罗彬瀚不再说话了。他掏着口袋,目光飘向如同假死般的邦邦,心里却像有一群蜜蜂打转。他早就知道那小魔法会对邦邦起效……他真的知道吗?他不过觉得邦邦不可能在当时演得那么逼真,那么恰到好处。可那其实一点也说不通,假如邦邦是——譬如说,是一群裹在假皮里的杀人蜂——他怎么还能为某些事感到尴尬呢?那未免太让他像个人了。这比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还要叫罗彬瀚想不通。一个杀人蜂群,一个种族屠杀者,他还能为什么样的事难为情呢?他岂不该早把一切类人的情感都踩在脚下?

    “我认为这无关‘类人’。”他脑袋里的住客说,“那是一种对错误的感知。”

    什么感知?罗彬瀚问。

    “错误。”加菲说,“你所指代的那种感情,它是由某种使你感到错误的东西引起的。你,或外部,一些不应当的事导致了这种感受。对于像他这样的生命来说,恐惧是可以被认知与了解征服的。但……你给予他的是一种无法消解的错误,他与世界的冲突。”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掏着兜。他开始思考“尴尬”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因为他在人生的哪一门重要课程上鬼混,以至于永久性地误解了这个“罪孽”或者“邪恶”的近义词。如今看来那还是大有可能的,因为阿萨巴姆总不至于曾在战斗中放过一个屁。

    “那是不同的。”加菲解释道,“若你承认一项东西是罪恶……在我观察,你至少严肃地看待他,这意味着你的行为是重要的。你总有为此引发的后果要关注。但你所引起的那种矛盾——我从未产生过那种感情,因此只能试着描述——是毫不重要的。它的后果便是它本身,因而你们只能注意着它本身,发现它是由你或外部的某种必然错误引起。我观察到大多数理性智慧者很不愿意产生错误。”

    那不遂人愿,不是吗?罗彬瀚说。

    “那正是重点。”加菲说,“若你向往崇高而自认正确,外部的恐惧是易于克服的……但自身的矛盾和无关紧要不是。”

    你在骂人?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

    “我不认为那是种贬低。”加菲声明道,“那是一种特性。”

    罗彬瀚把这件事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认为它在鬼扯。这件事的结论显而易见,邦邦,一群裹在假皮里的食人蜂,因无法承受自己竟然拉屎的事实而被击倒了。这是天生的如厕者们的胜利时刻。哪怕他比邦邦的尴尬事多上一万倍,他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便可脱身:那就是他和他犯的错都毫不重要。他一下又有点高兴起来。

    “又在想什么呢,周雨先生?”宇普西隆问。

    罗彬瀚才发现自己正在掏兜。他已经快把放在最外头的那本指南摸烂了,但却不好意思将它拿出来。宇普西隆显然会大声地读出标题,然后打开来翻看。而如果他连里头的内容都要大声读出来,那可远不止一根仙女棒能放得完的分量了,那势必得靠一场血腥重罪才能解脱。

    他把手往里伸头伸,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暗兜里摸到了他那胡椒瓶手枪似的空间存储器——在阿萨巴姆打穿了他的肚子后他仍然没扔掉这玩意儿,但区别是他学会了把武器放在外头,只往里头存不那么要紧的东西。他记得自己曾在里头放过手机、零钱与指甲刀,没准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尽管指甲刀不足以顶替阿萨巴姆手里的那一把,罗彬瀚还是满怀希望地把胡椒瓶存储器掏了出来,然后开始往外倒东西。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毫无掩饰地看着他,但那对罗彬瀚来说并不要紧,反正他确信存储器里没有任何不宜见人的事物。如果有,那他就先一步惊呼∈偷偷动他的私人物品。他一下下按动胡椒瓶手枪的扳机,欣喜地发现它还没因这一连串狗屁事而报废。每按动一次扳机,它便从管口里吐出一样东西。罗彬瀚按了第一下,从里头掉出一个挖耳勺(他在出发看鹈鹕前正准备用)。第二下,一个冰雕般晶莹美丽的方形盒子。他看到那盒子时便已想停手,可惯性已使他按下扳机。第三样掉出来的是一个飞舞着雪花的水晶球。

450 霜外天轮幅画(下)

    罗彬瀚看了一眼那个雪花水晶球。他感到有点诧异,对这个里头装满白色结晶物的小装饰品没有一点印象。直到他留意到它底部装饰着迷你企鹅模型,他才想起来这是∈给他的东西,一个装满了星球冰冻剂的雪花瓶。∈一度在里头装饰死恐龙,直到罗彬瀚严厉地谴责了这种恶毒的反恐龙行为。

    他把这半球状的雪花瓶推开一些,看着那些霜冰似的星球冰冻剂在里头纷纷落下。不出十秒他就失去了兴趣,转而把那个小方盒抓在手里。他看着它的表面灿然闪耀,好似环绕着无数电火花符号。他打开方盒,抠出里面的三十面骰子,穷极无聊地甩了两把。

    “你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呢,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坐在旁边,用一只眼睛侧视他手里的骰子。罗彬瀚满怀希望地问:“你觉得这骰子是不是有点别的特殊功能?”

    “嗯……叫做真随机骰子的话,我觉得大概会免受一些质量不匀或者意念力的干扰吧。这样大家在投骰子的时候就没有人可以作弊了。难道不是很棒吗?我听说白塔法师们一直都很想用这门技术取代顶上会议的投票权,他们说这明显是更符合逻辑的办法嘛。”

    罗彬瀚缓缓转头看着他。宇普西隆眨着眼睛,开朗愉快地问:“怎么了吗,周雨先生?”

    “你觉得我这个球怎么样?”罗彬瀚指着雪花瓶说,“它有没有可能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那个不是法术道具吧?不行的喔,不要搞错步骤了,周雨先生。那种雪花瓶法术的本质是圈限两个确实存在的世界,再把它们连接起来,和鹈鹕瓶的原理是一样的。可不是说真的在球体内部创造一个世界。”

    罗彬瀚充满遗憾地把骰子塞回方盒里。他开始把玩那个盒子,看着自己身下玻璃化的地面在沙海中沉浮。那过了一会儿他又注意到宇普西隆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环。

    “那是你买的?”他问道。

    “啊,你说这个吗?正是,它是我从白塔补给点弄来的杀手锏。”

    宇普西隆手里仍然抓着打火机与仙女棒,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那个圆环,把它拨到更靠近罗彬瀚的位置。

    “这个很方便喔,而且正合我的需要。因为我不是中了那个家伙的诅咒吗?只要是心里有负罪感的人,都会持续地在身体上显露伤痕,虽然有很多办法都可以抑制住这种伤势的恶化,可那也是要不断损耗力量的。所以我就去买了这个东西。它的主要功能是不断激发人内心的愤怒,同时抑制除此以外的所有感情——而且同时还附赠一个垃圾销毁功能呢!”

    罗彬瀚以为这听起来确实不错,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妨买一个挂在身上,好在任何令他尴尬的场合里及时地恼羞成怒。他问道:“这玩意儿叫什么?我能去找白塔买一个吗?”

    “诶,当然可以,你在白塔的出售目录里找就可以了。这个东西的名字也很好记的,叫生气圆环。”

    罗彬瀚思忖了一会儿,循循善诱地问:“你有没有觉得‘黑暗’这个词比‘生气’好听点?”

    “怎么会!黑暗这个词哪里都不好听嘛。是生气啦,生气圆环。这名字可是写在商品目录里的。”

    罗彬瀚不再和宇普西隆争论这个问题。内心深处他为对方感到遗憾,因为一个严肃高尚的人不应当是这种起名品味。那不合适,好比一个警察绝不该在他沉浸幻觉的时候趁机狂扇他耳光。

    “我没觉得你很生气。”他有点奇怪地说,“你拿着环的时候,看上去它没怎么影响你。”

    “有喔,虽然我有在尽力克制,但要减轻诅咒的影响,激发同等分量的愤怒是必要的。不是说‘冲动是犯罪的一半’吗?只要处在那种亢奋之下,对罪恶感的认知也就消失了。道德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不过,克制的方法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就多想想你重要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吧。如果那是会让他们感到痛苦的事,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做。”

    宇普西隆晃着手掌。他的视线和手里的打火机一起在罗彬瀚眼前摇晃。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宇普西隆即将说出点什么,他便匆忙地、佯装无意地把视线转向阿萨巴姆。他还有个很充分的理由给自己:已有无数过往事例证明这矮星客毫无人性,她掏过他的肚子,抢过他的匕首(不算这次),袭击落难的条子,更过分的是还看他的死朋友笑话,这岂不比邦邦更加不可原谅?倘若他少监视她一秒,这坏种必然变身阴影魔杖,会把他和宇普西隆统统杀了。

    “以你的物种而言你有点想象力过剩。”加菲说。

    别胡扯,罗彬瀚说。你懂我的物种什么?你也就读了点我的想法,还没见识过我手机里的收藏呢。

    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阿萨巴姆,果真从她的神态里挖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正冷峻地盯着某个方向看,那表情正是杀人的前兆。罗彬瀚以他的聪明才智判断了一番,认定她视线的方向是宇普西隆腰上的黑色圆环。这女杀手显然是想抢夺宇普西隆的法术道具来减轻自己的负担。

    “你想干嘛?”他严厉地警告道,“给你你也变不了身,懂吗?你缺一个发誓再也不会帮她的朋友。”

    阿萨巴姆连视线也没挪。她似乎放弃了控制罗彬瀚闭嘴,而把他放飞成一只自由飞舞的小蜻蜓。罗彬瀚多少有点在意她的胸膛,但那里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干过。但他不愿意显得自己对这事儿一点都没有把握,因此他继续怒视阿萨巴姆,好证明自己是充分懂得这一切的。他沿着阿萨巴姆的视线找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又错了。阿萨巴姆甚至没看宇普西隆,她在盯着宇普西隆前方的地面,那儿只有挖耳勺和雪花瓶。她的目标是什么再清楚也不过。

    “你长耳屎啦?”罗彬瀚说。他掂量着自己是否愿意以一个合理的价格租借挖耳勺给她。

    阿萨巴姆终于看了他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松动了,冷酷而又十分努力地嘲笑着他。

    “诅咒之霜。”她说。

    “星球冷冻剂。”罗彬瀚坚决要跟她别苗头。

    “龙发明了它。”

    “咋地?向我要专利费啊?”罗彬瀚立刻说。他没得到回复,但自己却感到有点不对劲。当他再仔细琢磨阿萨巴姆的话时便感到了怪异。他记得∈告诉他星球冷冻剂是授果之妖——某种真实外形更像是蜗牛和海象的混合体的生物——所发明的。也许∈没用“发明”这个词,但他肯定是提过授果之妖,以及它们如何用那材料与恐龙尸体来制造冰河期布景。

    “你说的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地问。

    “凡龙。”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熟练地放弃了和她的沟通。他转而瞄向宇普西隆,指望能有更人话的回应。对此宇普西隆只是干笑。

    “呀,小姑娘还听说过那么古老的事情呢。本来以为你对理识文明的事完全不关心,结果还是知道得不少嘛……她说的没有错,周雨先生。以热辐射波长窗口为原理的星球冷冻剂,最早记录是由一个名叫辛索拉鳞者的文明开发的。但是那个文明早在联盟成立的早期就毁灭了,留下来的成果基本就只有这么一样东西而已。”

    宇普西隆的笑容缓缓消退。他打量着雪花瓶说:“他们啊,是宁可死去的文明。

    “从事后能够考察到的记录推断,辛索拉鳞者就和我曾经以为慧骃遭遇的那样,在尝试制造类似许愿机的机械时错误地引起了以太潮涌,让整个种族都开始发生一种缓慢的变异。据说发生变异的鳞者会从口中喷吐毒酸或火焰,有的会长出额外的翅膀和脑袋,鳞片甚至能在恒星的热量下仍不融化。那就好像它们变成了某种神话传说里的‘龙’,但是与之相对的是,它们的知能却在急遽地衰退,很快连自己过去的发明都要理解不了了。面对这样的状况要怎么办才好呢?如果存在着实体的敌人倒还好,但实际上面对的却是无法抵御也无法理解的退化。也许他们认为,与其让后代变为没有知能的野兽,还不如在那之前将一切终结吧。总而言之,没有发生变异的鳞者在事态完全失控以前,针对性地发明了这个星球冷冻剂。在销毁技术记录的熊熊火焰之中,那种产品被释放到他们母星的大气层里。无法保留住热量的大气很快让整颗星球的地表下降到了接近宇宙空间的绝对低温,大气的成分随即也发生了改变,被温度和其他因素变成了猛烈的毒药。行星辛索拉作为他们的核心研发区,曾经是一颗洁净的、被海洋拥抱着的美丽的星星,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被全部冻结在冰盖之下了。

    “周雨先生,我之前不是说,生存、道路和意志,三者必须抛弃一个的问题吗?如果我的祖先和慧骃的那台发动机都认为生存是第一位的东西的话,那么鳞者就是宁可为了保卫理念而舍弃生存的人。可是,实在很遗憾,它们最后的遗产,按照联盟规定向各星界公开以后,最有名的使用者却是授果之妖那样既不关心理想也不关心改变,只是肆意将陷阱带当做下等生物玩弄取乐的群体。如果鳞者们还活着的话一定不会允许这种羞辱吧?可是死后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所有的创造和遗迹都会被剥夺和滥用,理念也会被轻易地歪曲和否定……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说‘生存是不重要的’呢,周雨先生。没有生存也就没有善恶,当然也就无法为了什么东西战斗了。也许死去的人再也没有什么烦恼,可对于生存于世的我们看来,那实在是叫人哀伤的事情。”

    “哀伤。”罗彬瀚重复道。

    “是呢。因为没有办法宣布它们的选择是比我们错误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不觉得它们的结局是错误的。所能说的就只有哀伤而已。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周雨先生,我们这里坐着四个人和一份遗产,本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多亏你的出现才聚在了一起。三个月级文明遗族和一个古约律,就算是我也很少见这样的场面,简直可以说是盛会了嘛。”

    “哪里,哪里。”罗彬瀚谦逊地说,“你们是理识仨坟头和约律急先锋,千里来相聚是命运的钦定,我除了历史进程外毫无个人努力。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去车底。”

    “……你真的有很多奇怪的话呢,周雨先生。老是这样不坦率地抵触交流,早晚会引起问题的喔。比如说,等下如果你怀着这样的心态离开梦河,说不定会在天轮星前面撞见奇奇怪怪的东西。”

    “哪儿?”罗彬瀚问。

    “天轮星啦。是当初金恩加泰坦出现的起点,现在已经无法这样称呼了。在高灵带渗入以前,那里在记录上只是普通的镜星,一颗岩质行星的月亮。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很不一样了。据说还残留着‘星’的概念,但已经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星球了,如果现在我们从梦河出现看到的天轮星……嗯,我想会像是一副巨大的画。”

451 如至书中永恒(上)

    罗彬瀚感到脑袋里有一种燥热。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哪儿不对劲,但紧接着他便从一种难以形容的异物感中发觉了答案。那不是他有问题,是加菲在制造异常。

    他敲敲自己的脑门,警告这寄生虫别对自己脆弱的头颅做手脚。它休想把这个当做万灵药来威胁他。须知尽管大脑是重要的器官,他也并非时时都用得着。

    “天轮星……”加菲以低吟般的腔调在他脑袋里说,“这名字令我不安。”

    “你个怂包。”罗彬瀚谴责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煽动恐慌?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怕死,食人族就要灭绝了!”

    “你脑袋里的那位住客说了什么吗,周雨先生?”

    “它准备退网呢。你刚才说那词把它吓死了。”

    宇普西隆没有笑。他稍带着点严肃地说:“这种警惕心是好的喔,周雨先生。对于和高灵带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有必要保持十二万分的谨慎。在那种毫无规矩的地方,哪怕是思想上有稍微一点的不慎重,都可能会招来灭顶之灾——这可不是说视死如归的家伙就无所畏惧了,因为在那种极端接近许愿机内核原理的环境里,你心里的愿望是很可能得到某种形式的呼应的。”

    “听来倒是还挺好?”

    “注意我的用词啊。如果是构造合理、操作正确的人造许愿机的话,能响应愿望当然是好事,但高灵带就另当别论。我刚才说的‘呼应愿望’可不是帮你实现愿望的意思。完全相反呢,很多接触到高灵带外围的案例都显示,在那里目击到的会是令自己恐惧、痛苦或是完全丧失自我意识的东西,那种混沌之中的针对性,可以说完全是冲着‘毁灭愿望’这个目的去的……这么说也不太严谨,完全没有经过可靠的论证,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但是,仅以我听说的事例而论,所谓‘完全由高强度随机以太物质充斥’的高灵带,是对生命怀着某种非常危险的恶意。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一种观点。”

    罗彬瀚往旁边瞄了一眼。他注意到阿萨巴姆也在听。那矮星客望着宇普西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幽暗的神色。现在罗彬瀚已能略微分辨出来,那是一种沉浸在心事中的状态。在矮星客的心里有一道隐秘的源泉,里头流淌的却全是坏水。

    “……我曾经见到过几次天轮星。”宇普西隆说,“不过,不是在高灵带的周围,而是在和我同组的白塔法师记录水晶里。第一次是一具捞回来的怪兽遗体中得到的。在那死去的生物眼中,天轮星就像是被剥离成一万层后展平的瓣状球茎,内部的结构都完全一丝不露地展露出来。虽然理论上那种面积是常规生物根本无法看清楚的,但那头怪兽残留的记忆里确实看见了,可以说,同时看见了整个星球的里表,就好像能同时看见纸张的正反面那样。另外的一次,记录里的天轮星完全没有星球的形状,而是纯粹由银色光芒组成的巨大图形。到底由多大呢,当时说是‘整个宇宙都充满着它的图案,一切白塔掌握的和未掌握的以太符号都描绘其中’。看到这样的天轮星的就是那位曾经和我共事的白塔法师。”

    “他没给你点别的有用建议?”罗彬瀚说,“比如怎么能多造几根仙女棒?”

    “诶,如果由机会的话他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很遗憾,那种事已经不可能发生了。因为他在战役结束前就死了。”

    罗彬瀚动了动嘴唇。宇普西隆神态寻常地说:“牺牲并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周雨先生,不用显得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不过,要说遗憾的话也是有的,因为他并不是死在危险的敌人手上,而是在白塔的内乱中充满遗憾地逝去了……单灵格主义的事情日后有机会再说吧。总而言之,天轮星在不同的人眼中看起来是不一样的,虽然我现在说了这么多,等下到底会遇到什么,我完全没有把握。太糟糕了周雨先生,我们出去后说不定会直接死掉。”

    罗彬瀚试图从他的脸上判断出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宇普西隆姿态放松地坐着,看起来不像一个面临暴毙危机的人。他刚开始倾向于这是个无聊的玩笑,宇普西隆又说:“我所能了解的,关于天轮星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实在很不想去,但现在不去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你呢,小姑娘?你的同事特意去那种地方,还说是想要我的身体。这件事我相信你并没有撒谎,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这样做呢?他掌握着某种侵占性质的法术吗?只有在高浓度的以太环境下才能够施展?”

    “你会失败。”阿萨巴姆说。她平淡无波的语气和眼神中确有那种毋庸置疑的力度。

    “就不能稍微仔细地透露一点吗?一点都不行?说说看嘛。就算对战斗没有帮助,我也想知道袭击我的家伙生平到底是怎样的,脑袋里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阿萨巴姆简洁地说,“你会失败。”

    “诶?到底为什么啊?我倒是觉得自己也挺强的呢。不如说我确实是有优势的地方吧,不然他也不会想占据我的身体了。”

    “你想理解对手。”阿萨巴姆说,“你想着这件事,然后你会失败。这是战场的规则。”

    “这样的规则我没有听说过呢。不,我倒是觉得,如果真的要永久性地战胜某种阴魂不散的敌人,不彻底地理解它的立场和行动是不行的。一味地挥舞自己的拳头,能战胜的就只有比自己弱小的东西而已。那样真的能够称之为战胜吗?说实话更像是欺凌吧?我既不想失败,也不想去做欺凌者,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如果不赞同我的话也没关系,可是小姑娘,我想了解的并不止是那个家伙,实际上连你的想法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所谓的‘矮星客’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啊,我这么说不是想要知道你们的计划,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可是,所做出的这一切行为背后,一定是存在着某种愿望的吧?”

    宇普西隆稍微坐直了身体。他凝视着阿萨巴姆,那一刻罗彬瀚忽然感到这是某种预谋——红色永光族之前所说的漫无边际的一切,全是为了收获此刻的回答而铺垫。

    “你们这样残暴地夺走他人的生命,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阿萨巴姆的眼睑垂落了。她那双幽暗的深潭再也不向外人袒露。她的背脊却像死木那样冷酷地挺直,毫无犹疑,毫无忏悔。

    “永恒。”她说。

452 如至书中永恒(中)

    “真是个宏大的目标呢。”宇普西隆说,“但是,杀害白塔法师,和‘永恒’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吧?我看不出这之间的联系。”

    “你不需要。”阿萨巴姆说。

    “哎呀,不至于吧?能够说出自己的目标,却不能解释目标和行为之间的关系,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请告诉我吧,牺牲他人性命所能追求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永恒。”

    宇普西隆的语调仍然是放松的,但罗彬瀚认为自己已从中听出了某种明显的讽刺意味。阿萨巴姆似乎也和他想的一样。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冷峻无情地看着他们。

    “你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呢,小姑娘。啊,当然,白塔的历史我是稍微了解过一些的。本来单灵格主义的抬头就是从我曾经支援过的星河战线战区开始的,要说对那件事的详情,我自认比中心城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你所杀死的白塔法师,就算不能说每一个都是完全的清白,至少我调查过的好几位都没有什么称得上罪行的东西。仅仅因为他们所隶属的组织,就可以这样毫无道理地侵害他们吗?”

    “你们把死亡看作牺牲。”阿萨巴姆说。她那平淡的语气使外人难以判断她想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意思。但罗彬瀚听出了她的不以为然。他还看到宇普西隆皱起眉头。

    “那是当然的吧。谁也不会希望自己是……”

    “所有人都会死。”阿萨巴姆说,“现在,所有人都会死。那不是一种牺牲。”

    “这就是你演着少爷说冷笑话的理由吗?”罗彬瀚插嘴。没人理他,但他也不感到失落。与之相反的是他对阿萨巴姆的言论产生了空前的兴趣。那说来实在不公,但他确实发现比起他,阿萨巴姆更愿意和宇普西隆交谈。她会因宇普西隆的言语而不悦,倒好像永光族的言辞比罗彬瀚更为冒犯似的。那没准是因为警匪不容,或者光暗相克之类的玩意儿。可理由并不重要,现在只要矮星客在哪儿生气,哪里就是罗彬瀚的快乐源泉。

    但这时他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他预计将继续无视自己的阿萨巴姆忽然看向了他。

    “你本该说服他。”她说。

    有几秒罗彬瀚以为她并不是冲着自己说话。他没有能力说服在场的任何人,或马,或食人族。但阿萨巴姆的确冲他皱着眉,简直如宇普西隆的翻版。

    “我干嘛说服他?”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说服条子对你网开一面?”

    “他。”阿萨巴姆重复道。

    她也许是想把这个词着重念一遍,但无疑不是很沉重。罗彬瀚细细揣度了半分钟,终于意识到她想说的不是宇普西隆。

    “……少爷的绰号是会烫你的嘴吗?”他说,“我没住在你脑子里,好吧?”

    “你在他的船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阿萨巴姆像是要指出什么似地说。

    “这你去怪他啊。”

    “你的意见正在影响到他。”

    “慢着。”罗彬瀚狐疑地说,“你干嘛要强调这事儿?你想让我说服他干啥?劝他加入你们?”

    阿萨巴姆没说话。罗彬瀚瞪着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

    “行吧,”他麻木地说,“是什么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会这么干?因为你的头发多吗?”

    “你已接近于死。”阿萨巴姆说,“死亡并非牺牲,它是必然。今日如此,明日亦然。旧物无可幸免,新者仍未诞生。拔除旧苗与罪恶无关。若不根除,它们仍然死去,连同土地一并毁灭。”

    “你说得好像你没中那个负罪诅咒。”罗彬瀚说,“如果这些事儿全和罪恶感无关,你就该是我们中最拉风的仔不是吗?咋地也血糊满脸的呢?你看看我们中哪个是清白的?”

    说到这里时罗彬瀚开始意识到这事儿有多离谱。一个关乎罪恶感的诅咒,让人质、警察和悍匪统统备受折磨,而对此唯一没表现出任何反应的是一匹变态杀人马。从中他能学到点什么呢?世界是属于光明的,也是属于黑暗的,但未来早晚是属于理识疯狂杀人马的。他又瞄了眼宇普西隆旁边那了无生气的怪物。

    “你仍在船上。”阿萨巴姆说。

    “是木头在说话吗?”罗彬瀚回敬道。他一点也不想再琢磨阿萨巴姆是什么意思了。但是一旦气氛陷入沉默,他又忍不住寻思着刚才阿萨巴姆和宇普西隆所说的一切。

    永恒,他心想那是和他无关的东西。永恒从未向他这样的生物招手,因而他也对永恒冷眼相待。那双向轻蔑将伴随他直到生命终结。可是他对死亡倒确实是甩不开挣不脱的,它早晚要来,收割走他所积累的一切。他当然可以逃过一次两次,可长期而言那却是一种根源性的绝望,一种必然而彻底的失败。它早晚要来,此事无人不知,但也无人惊诧。这莫大的恐怖好像酒店大堂中央的巨型伪景盆栽树,确然存在,然而又好像无人目睹。他们只是纷纷绕过它奔向自己脑海里的前方。

    矮星客和永光族正在争论死亡。他在心底细细地分辨这件事。宇普西隆是善意的,毫无疑问,迄今为止也在为挽救生命而奋斗,那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倘若死亡无法避免,那么他的努力归根到底也是无意义的。长期来说这是一场注定败北的战役,长期而言任何事将毫无改变。至于阿萨巴姆呢?她倒承认了这件事,可也没让她老实下来。矮星客追求着永光预言——不管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都毫不重要——那意味着他们也和永光族一样否定着死。他们,通过某种尚未被他了解的形式,追求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

    这样说来矮星客的根本目的也和永光族相同——真是这样吗?这么说合适吗?从长远来说他们追求的或许是同一个图景,可同一个目的竟能导致行为上这样的不同吗?这冲突里头甚至可以没有私欲,没有贪婪,没有权力的争夺与个体生命无穷无尽的卑琐短视。他们以这样的纯粹向着同一个目标出发,竟也能搞成如今的局面。这岂不说明理念与行为的善恶终归是分开的,全然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可那一切毕竟和他没有关系,在全部的争论得出结果,或迎来毁灭以前,他将早已不复存于这个世界。

    他苦闷地沉默着,在思潮的海浪里随波逐流。这是他一个人的孤舟,但却有别的怪物攀着船帮爬了上来。

    “现在我理解了你在想的东西。”加菲以沉静的口吻评价道,“你并非全无知能,但却是一个向着死的人。我想这是有趣的……你背叛了你的生物性。”

    得了,罗彬瀚说,这事儿再提下去就没意思了。

    他能感到加菲很不甘心,很想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一些见解,或许还有什么食人族生存小建议给他。那实在毫无必要,火山洞食人族的生存妙法对他来说只有编造笑话的价值。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他问宇普西隆。

    “哎呀,大概要等到我的力量完全恢复为止吧。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先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没问题。这里的状况由我看着就行。”

    那是个好建议,可罗彬瀚却了无睡意。他的头脑像是过度放电的锂电池,活性大损,反应蠢钝。但他不想像个傻子那样不停地抛掷骰子,又或者掏出牌组问宇普西隆要不要来一局(他宁可相信雅莱丽伽是慧骃毁灭的幕后黑手,也不相信阿萨巴姆拥有她自己的牌组)。现在他渴望一些无关的、廉价的信息,用以覆盖他脑袋中昏暗的思绪——正是这时他想起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453 如至书中永恒(下)

    罗彬瀚怀着复杂的心情把手伸进外套里。他用手按着这书的封面,想到它曾经是邦邦的所有物。这本书,如今罗彬瀚终于意识到,将雅莱丽伽推荐给邦邦或许并不是毫无道理的。现在他知道了邦邦的本质是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学习者和模仿者而言,雅莱丽伽的头脑与能力岂不奇妙?

    但,那不过是一个孤例。他紧接着想到。这书给邦邦推荐了雅莱丽伽,那并不代表给他推荐阿萨巴姆就是合理的。也许它是为了救他——在那巨大鹈鹕的尸体下,他曾与毁灭了一个文明的生物共同蛰伏,而自己却浑然未觉。那时倘若没有另一个威胁现身,结局便难以预料。邦邦会杀了他吗?但若邦邦真有此意,大可不必等到阿萨巴姆被解救出来。或许这杀人马只是想利用他弄清楚天上那片光网的性质。

    他把书从外套里掏出来。那动作难以掩饰,另外两人都立刻看向他。罗彬瀚有点尴尬地试图用手指盖住书名,最后又放弃地松开了。

    “你认识这个吗?”他尽量严肃地把书封冲着宇普西隆展示,但却不敢把书递过去——宇普西隆没准会对里头的内容进行一次即兴朗诵。

    宇普西隆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书名。

    “呀……这个东西!居然还真有能买到的呢!了不起啊周雨先生。我都以为早已经绝版了……”

    罗彬瀚立刻一指邦邦说:“是他买的。和我没关系。”

    “哎呀,那个不重要啦。谁买的都可以,但是上面的占卜页已经被填写过了吗?是死之发动机亲笔写的吗?请让我看看吧!”

    “没那必要。”罗彬瀚立刻说。

    “诶,为什么啊?虽然是应该要尊重个人**,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搜集任何关于发动机的情报都是非常重要的。请不要拘泥小节了周雨先生。”

    罗彬瀚僵硬地抓着书脊。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两难:如果他拒绝把书给宇普西隆,那显然难以自圆其说,势必引起怀疑。可如果他给了,宇普西隆只要看到第一页表格上的签名——罗彬瀚猛地灵光一闪。他总算想起来这表格上签的是谁的名字。

    “也行。”他说,任由宇普西隆从他手中拿过那本书。他看着宇普西隆快速地翻阅,口中时不时发出一点古怪的感叹声。那难免叫他心情忐忑,尤其是当阿萨巴姆也挺直身躯,密切留意着宇普西隆时。

    他担心阿萨巴姆也来凑这个热闹,可同时又有一点隐秘的不平衡:阿萨巴姆早就见过这本书,而那时她没有任何翻看的意图。那显然是因为她轻慢这书的名字。可现在她又变得如此感兴趣,那是因为宇普西隆对这本书表现得很特别。那简直再合理不过了。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满,倒好像他被轻视了一样。

    “你瞅啥?”他警觉地说,“男人的书让你看了吗?”

    “公平而言,”加菲在他脑中插嘴道,“那是一本关于她的书。”

    闭嘴,罗彬瀚说,你是不是想当二五仔?

    这时宇普西隆停止了翻动书页。罗彬瀚神经兮兮地打量着他,但永光族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对此事的感想。

    “哎呀,这还真是想不到。”宇普西隆说,“这还真是本很有启发性的书呢。读完以后真的解决了我很多的困惑。”

    “什么困惑?”罗彬瀚马上问。

    “唔嗯……怎么说呢?以前在目录上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被介绍说是各流派占卜术的集大成作品,原本是叫做《命运全知录》的东西。如果拥有《命运全知录》的话,就可以知道任何一个你想知道的人的命运——只是这么说而已啦,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法保证了——当时,据说白塔想对着十月里的领袖来使用这本书,结果却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侵犯**是一个方面,但是当时的法师们肯定是没有把这个作为主要原因啦……呀,听说是,引起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罗彬瀚心不在焉地问,他仍在防备阿萨巴姆。

    “呀,这个我也没办法知道了。总之,《命运全知录》的原版最后被完全禁用了,从中拆分出了几十个被认为是能用安全使用的部分,基本上也只限定在白塔内部流通。为了避免引起外部争议,所有残篇的书名也与《命运全知录》完全地脱节了。比如说,周雨先生你给我的这一本。”

    宇普西隆合上手里的书,自然地把它递还给罗彬瀚。

    “主要是和人际关系有关的占卜吧。我看了一下里边的内容,就算顶着这种书名,实际上涉及到的占卜术恐怕远不止恋爱类的吧?能够直接把人的身世追溯出来,一般水平的白塔法师也很难做到。当然,在随机性百货里买到它也是有条件的。具体标准是什么我也没有被告知……或许和损害性有关吧,越是被认为使用这本书造成的危害越小,就越有可能购买到它。因为发动机本身的危害已经足够大了,这本书本身带来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才能被它购买出来。我姑且是这么认为的。呀,果然玄虹之玉还是对白塔的东西不那么熟悉吧,否则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应该警觉起来了。”

    罗彬瀚并不在乎这本书能造成多大的危害。就算这本书能揭露宇宙的终极秘密,那也必然不为他所关心。它所能给他造成的全部损害都来自于矮星客和他的尊严。而宇普西隆的表现可以说是完美地为他掩盖了一切。这事儿一下变得又高大又严肃,关乎于宇宙、命运和一切存在过的生命,而跟他那见了鬼的相亲对象没有分毫关系了。他简直安全得像一根藏进干草堆里的针。正当他这样以为时,他听见宇普西隆说:“所以,不然我们来把它完成试试吧?”

    罗彬瀚又僵住了。他使劲地瞅着宇普西隆。对方若无其事地眨着眼说:“难得拿到了这么有威力的法术道具,而且里面的内容还这么有趣!不如趁着现在来把它完成吧。”

    “啥完成?”

    “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啊!那三个问题!虽然拿不出什么具体证据,但我总觉得周雨先生你能稍微回答一点呢。就算是猜猜看也好,我很好奇占卜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它主人还晕着呢。”罗彬瀚说。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发动机已经有过袭击公职人员的记录了,收容到中心城的时候所有随身物品也会被接管,稍微涂改点什么也不会被批评的。”

    “那你为啥不填?”

    “显然是因为你比我更合适嘛!占卜提供的资料是越准确越好的啊周雨先生!”

    罗彬瀚坚决不同意这样的无理要求。他作为一个充分尊重他人**的有良知的人,不要说随意涂改他人的书籍,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是他身为人的底线所在,并不因部分公职人员的徇私枉法而改变。

    “啊,不然这样吧!”宇普西隆说,“我们来请这本书里提到的人来填吧!要说问题的答案,应该也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

    罗彬瀚挥手翻开书页,沉声说道:“笔呢!”

    他希望宇普西隆没有。一个警察在出外勤时居然随身带着一支笔,这绝不是一件自然的事,显然涉及到严重的渎职和**。如果宇普西隆犯了这样的大错,就是莫莫罗也要为他伤心落泪。

    “给。”宇普西隆说。他的手掌发光,像当初变出一只鞋子那样递给罗彬瀚一支银笔。罗彬瀚拿着它在手掌上画出几道流畅而清晰的黑线。

    “为什么是黑色?”他质问道,“你一个吃公饭的却用黑色写字?你是不是有性质问题?”

    “诶?可是黑色在白纸上比较清楚嘛。哎呀好啦,不要拖拖拉拉的,赶紧写写看!”

    宇普西隆双手端着打火机与仙女棒,整个上半身却朝着他倾斜过来,兴致勃勃地张望着书页。罗彬瀚意识到这件事是无可转圜的。他只得挣扎着用胳膊肘顶住宇普西隆的胳膊,阻止对方以更佳的视角阅读书页,同时绝望地抖抖笔尖,开始重新审视这书当初留给他的三个问题:她最喜欢的事?她最喜欢的物?她最喜欢的人?

    罗彬瀚迟疑了一会儿。在这三个问题里他对最后一个最有把握,那可以说是呼之欲出,可尴尬之处就在于——他可不记得荆璜当初写给他看的那三个鬼字是什么,最后他只得歪歪扭扭地写上“大宗师”,并指望这本书学会自己对号入座。

    他继续看剩下的两个问题。但那可远不如第三个清晰明了。罗彬瀚左思右想,在空页的最顶端写上“春游”。实际上他还颇有些自觉更好的答案,比如“自闭”、“谋杀”、“虐待盆栽”,但那些可能更该列入阿萨巴姆的日常任务,或职业技能。她绝不是为了兴趣消遣在做,乃是完全凭着惯性使坏,简直是令人发指。

    “周雨先生,咬笔头是个不好的习惯喔。而且咬得像你这么用力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你别管。”罗彬瀚恨恨地说,“这笔不是个东西!我这是教训它!”

    “……那个是从我手背的殖装部分里挪出来的喔。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大概还是比较清楚的吧。”

    罗彬瀚赶紧把牙松开。他仍然盯着书上的第二问。最喜欢的物。他没觉得阿萨巴姆喜欢任何物。他可以往上填“飞龙”或是“柳树”,但这两者似乎也都不够分量。归根到底他并不真的了解那个矮星客,他——作为一个短命的凡胎——永远不会和她使用同一种思想。可是转念间他又想到了刚才,就在那场永光族和矮星客的谈话间,阿萨巴姆岂不自己说出过一个答案?他作为一个前职业学生又岂有不抄的道理?

    他立刻落笔,写下那远比大宗师姓名简单的两个字——永恒。永恒能算一项事物吗?他倒不太清楚。但既然这本书敢给他填空题,他就有权往上头涂任何东西。

    “交卷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把笔丢还给宇普西隆。这会儿宇普西隆什么也没说,而是专注地等待着书页产生变化。这份投入也感染了罗彬瀚。让后者不自觉地瞪大眼睛,等着书里开出他的考试分数来。而他的试题则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观望他们捣鬼。

    他们大概等待了十秒钟。书页空白的下半部分缓缓浮现出文字:

    你已完成了又一轮的任务。通过你的不懈努力,现在你已知晓你的心动人选究竟所欲为何。理解,这是通向相融的重要一步!但我们所要的远不止一步!若要成为她的所爱,你首先要能满足她所求。你能做到吗?答案是当然!因为你已在上文填写了需要的全部信息,而本书从不令人失望!根据你的回答,本书郑重地给出以下三条提示,以帮助你赢得她的好感:

    在这段文字后附着两幅并排的简笔插画。罗彬瀚表情扭曲地看着它们。他从左边的那幅画里看出了一条飞龙,龙上坐着两个小人,其中一个的肩膀上趴着蜥蜴似的动物。春游——他怀疑这就是这本书的回答,或者说对他乱涂答案的报复。而右边的插图在画风上则要成熟得多。他看到了三个人,长发的女孩,红色的男孩,还有站在中间的、长着古怪的蛇眼的人。那蛇眼人抓着男孩的手臂,面部却朝向女孩,使人感到那像是某种介绍式的场合。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领会了这幅画的意思,他却本能地感到一阵厌恶。

    “嗯……这幅画看起来有点奇怪呢,周雨先生。”宇普西隆毫无察觉般地说,“在恋爱占卜里出现了三个人的构图,感觉不是很能理解。”

    罗彬瀚没有吭声。他盯着书页的边角。一点墨迹正在那儿缓缓晕开。他的沉默马上引起了宇普西隆的注意,对方抬起头来望向他。

    “……周雨先生,怎么了吗?”

    书页脚落的墨迹仍在扩大。起初只像是从书页背面透来的小小墨点,但却持续地渗透进纸面与文字间。仿佛这张书页的后面正有人不断用黑墨水涂抹。

    罗彬瀚想把它翻过来,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打颤。

    他这是怎么了?他纳闷地想。三个问题。三个回答。现在这本书给了他两幅画。如果那对应了两个问题,至少它还得再给他一幅画。

    那正是书页背后的东西。他只要把它翻开就能看到。也许那是对应“大宗师”的画,也许那是对应“永恒”的画,可是……他是绝不可能给阿萨巴姆永恒的不是吗?那是个不可能有解的答案。这书又能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周雨先生?周雨先生!”

    他麻木地思考着,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喘气。

    墨迹染满了书页。它不像过去书中所展示的任何字画那样遵从于排版,而如同某种不可逆转的污染,把所有前面显示的字画全部吞没了。这时罗彬瀚从这大团漆黑的污渍里看出了一点形状。他看到扭曲的、狰狞的躯体,还有某种尖锐的、密密麻麻的事物,他还未将它们彻底认出,便已陷入冰渊般恐怖的极寒。永恒。他的手指痉挛着。永恒。那使他想到的是噩梦般的——无尽的冰川下的——

    下一秒他便被人从原位撞开了。宇普西隆高声叫着他的名字,但却显得十分遥远。罗彬瀚起初以为他是想把自己从书边撞开,但紧接着却发现事情不止如此。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从原地站了起来,仰头望着天空。再那变幻不定的星海中,数以万计的火流星横空划过,它们将整片天空燃烧成耀眼的橙红色。

    仿佛是某种,帷幕被撕破的声音。他看到一层透明的天空被火流星烧毁。他的耳膜像灌满了水那样咕噜作响。但他心中仍然留存着一个疑惑——永恒。

    他转开视线,看向抓在手里的书。在那短暂的时刻他仍有机会将它翻开,那或许是通往永恒的第三张图。他不知为何如此恐惧而又执着地打开书,用颤抖的手翻开一页页染黑的纸张,找到那渗透着严寒的秘密所在。那或许是个错误,但他已无法思考。

    他只是想要翻开。

    一只死人般苍白的手按住了书。

    罗彬瀚几乎以为那是阿萨巴姆。紧接着他看到了那手上方露出猩红的外套衣袖。他抬起头,看到李理正蹲坐在他面前。

    那外貌确然是李理。但——他感到她不是。死人般的女孩正对他微笑,一种充满神秘与吸引力的笑容。她的嘴唇鲜润如血,眼中流溢着冰渊似的幽暗。

    “不是个好主意。”她低声说,“代价是他的。但我会再放过你一次,嗯?”

454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上)

    那天晚上,连绵的晦雨终于下尽了。乌云干涸以后,露出晴朗闪耀、好似融化一般的星空。即便是平时全无感觉的人,在仰头凝望的时候,也不得不产生醺醉般的迷离感觉。

    在这样的星空下,他走进废弃的教学楼中。

    “啊,不好意思,迟到了。”

    和他约定的对象,大概是早就已经到了,坐在全教室唯一剩下的课桌面前,表情严峻地盯着窗外的夜空。那副态度无疑是对他迟到行为的回应。

    “路上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好像是车祸之类的事情。经过的时候车都挤在路口,人也都围在那里。本来想去看看的,但今晚已经约好了,所以就直接过来了。虽然我觉得那个场面有点不同寻常,这几天是没有空再去关注别的了。”

    “……你自己知道就好。”

    听到这种,“男性人格”特有的语气,他知道这就算是过关的意思了。现在不必讨论车祸的事要不要去调查,他愉快地举起手里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啤酒、茶还是咖啡?”

    “咖啡。”

    “周同学,你真的不懂把推荐品放在第一位的意思啊。”

    “是你不懂选择疑问句的意思吧?还有,自己昨天才出院的事,记得吗?”

    “说得倒是。我喝牛奶就行了。”

    说话间,他已经自顾自地在窗台边坐下了。虽然也想坐在更安稳一点的位置,但那没有选择的余地——早到的一方根本没有给他拿准备额外桌椅的自觉,只是摆着一张很不好惹的脸坐镇原地,一动也不动。从经验来说,那是“我还在发火”的意思。但是,如果直接张口问本人的话是不会得到承认的。这一点也不知是好是坏。

    没有必要给自己制造障碍,因此他只是端着牛奶盒,专心致志地用手机翻阅学校论坛。

    “陈伟。”坐在桌前的人说。

    “怎么了?”

    “今天早上发来的消息里,你提到自己做了噩梦吧?”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很正常吧?一个普通人在晚上散步的时候撞了鬼,还直接昏迷入院了。有了这种经历,在住院期间做几个噩梦不是很合理吗?”

    “那么,梦到的内容是什么?”

    “是什么呢?老实说,记得不是很清楚。虽然跟你提起时用了‘噩梦’这个词,我想大约也不是什么特别禁忌的内容。”

    “既然如此,说出来也不要紧吧?”

    不知为何,她格外地坚持着。既是身为朋友,同时也不知道亏欠了多少人情的陈伟只好如实地回答。

    他说:“是个关于旅行的梦:走在上学路上时被一本飞出来的书吸了进去,然后就落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奇怪,醒来时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不过,总的印象比较像是沙漠。虽然是沙漠,却能像海浪一样流动着。天空上的星辰充满流淌的错觉。要具体地描述的话,和今夜我们面对的这片星空倒是很像,那是我身后这边星空流动起来的样子。”

    桌前的,穿着黑色外套与羊绒裙,完全没有新春氛围的女孩,缓缓把视线投向他,再从他的肩膀越过窗口。趁着这个机会,陈伟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失踪多时的友人的脸。从还算浅淡的眼圈到齐整得体的妆容,得出的结论是:最近没有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真怀念我把你从十几米的深坑里拉出来的日子呢,周同学。虽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掉下去的——还是说,其实是‘另一个你’干的呢?”

    “不,那一次是我。”

    坐在桌前的人这样回答。那带着忧郁气质的女孩,同样也有着与外貌相称的名字——而实际上却在一半时间里将自身视为男性。

    以睡眠为转换的契机,其行为、性情、喜好,乃至于学识和能力,都完全随着人格的变换而翻覆着。尽管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事,陈伟却完全地接受了。每当别人对他问起“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周妤关系这么好了”的时候,就只会笑着拿张沐牧打发过去。

    其实并不好。他在心里说。完全地合不来。

    理由至今仍未知晓,然而那具身体被视为主人格的女性部分,非但跟他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谊的基础,反而——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是在敌视他。真正跟他合得来的,实际上只有存在于这身体的另外一半时间,那个偶尔会自称为“周雨”的男性人格罢了。他和“周雨”走得越近,“周妤”对他的排厌就愈发显明,这条规律放到张沐牧身上却不成立。

    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的状况,要追究的事情未免太多。即便是像他这样乐于探究怪奇的人,也已经差不多陷入了放弃的状态。只在偶然的时刻想想自己身边这个奇特的人格解离症患者:作为艺术生的周妤,在置换为“周雨”时,不仅性格上会变得易于相处,连带着绘画水平也极其惨烈地下跌了。绝对没有任何希望通过专业课考试,但却仍然能正确地指出模特身上每一根骨头的医学名称。

    既然是这样出色的专家,不拉过来发挥一下价值是不行的。秉持着如此理念,他这次也理所应当地把对方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叫了出来,一起调查那个他所见到的“鬼魂”——可是,比起鬼魂,实际上他觉得周妤身上的离奇也不遑多让。人格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呢?真的存在着能够脱离身体而独立存在的,所谓的“精神属性”吗?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把盒里的牛奶全部吸光了。把压瘪的牛奶盒扔进塑料袋里时,他听见“周妤”说:“那个梦里不止有沙漠吧?”

    “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啊。这个梦有什么让你着迷的地方吗?”

    对方略带嘲讽地回答说:“是啊,能被你分辨出好坏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识一下。”

    “别这样含沙射影地发牢骚嘛。关于那个梦……唔,确实是不止有环境,似乎还有人物和故事呢。故事的主人公有四个,是发光的马,发光的男人,发光的女孩,以及影子一样黑暗的男孩。具体的剧情呢,好像是有的,不过老实说,我没有怎么记住。”

    “这么说来,你没有参与呢。”

    “啊,确实。是把自己当成摄像机视角的旁观者之梦。人偶尔也会做这种类型的梦吧?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有经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

    他把手插在衣袋里,漫不经心地说:“目标是要杀掉最终boss之类的吧。因为没有梦到最后,所以也不知道结果。不过,在中途的时候,影子好像要摸一样东西。虽然说不上来原因,那时我却变得很紧张,好像如果他不小心摸到了那个东西,就会直接粉碎掉。毕竟是梦境的主人公之一,如果在结局前就牺牲也太不像话了,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非常紧张,想要把他给拎得远远的。想到这里时,因为意识到了自己这个摄像机的存在,我也就惊醒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梦。”

455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中)

    听完这段话后,她无言地闭上眼睛,像是在省略某种评语。明知那不可能是什么好话,陈伟却依然兴致盎然地问:“刚才都那么追问了,对这个梦没有什么感想吗?”

    “把这种梦叫做噩梦的话……你读《爱丽丝梦游奇境》也会吓得晚上睡不着吧?从以前的事看不出你有这种纯真呢,陈同学。”

    “我一直都没做什么可以称得上出格的事情吧?”

    “这是屡次三番闯到犯罪现场的人该说的话么?陈同学,正常人在发现地铁隧道内的屠杀案时,是不会继续追踪凶手的痕迹的。”

    “我不是正常地报警了么?再说跟踪的也不是凶手,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同学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原因而已。”

    对方皱眉审视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赞同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陈伟,再说一次,不要再接触这些事了。”

    “也别说得那么常见嘛。”

    口中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他心里却想到,啊,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理由。迟到什么可不是发火的主因。虽然弄明白了这点,实际上却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所以,只好把话题敷衍过去。

    “周同学,今夜还是别口角比较好吧。等下如果真的有鬼魂出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趁我们吵架的时候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是吗?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做到呢。”

    虽然身处这样阴森、荒僻的地方,她却以轻蔑的语气评价着鬼怪。放在以前或许可以说是无神论者的傲慢,但是事到如今,明明知道“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却还是完全没有避讳的自觉,对此陈伟除了佩服外别无他法。他看着对方倚靠在课桌脚上的黑色长柄雨伞,语气友善地说:“周同学,我想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

    “……这个是变身魔杖吧?”

    她的眉毛因为费解而皱得更紧了。虽然有着人格解离症这样简直称得上时髦的心理疾病,实际上这个人对时髦一无所知。无论是哪个人格,对流行的明星或段子都没有丝毫兴趣,同样没有也现实生活里不认识的朋友。

    体谅着这位原始人的生活,陈伟决定以尊重的语气予以解释。

    “就是说呢,既然我们这里是常年下雨的地方,有随身携带雨伞习惯的人也很多,但是除你以外,我还没有见到谁故意不用便利的折叠伞,而要拿着这种木头拐杖一样的老式长柄伞。要说作为武器的话,这么笨重的东西也不是特别利于你这个体型的人挥动。左思右想,结论就是——”

    “是啊,没错,这把伞的柄里藏着剑呢。”

    “——这是你的变身器。”

    在他说出结论的瞬间,挂在女孩脸上,堪称是恶意的微笑也凝固了。

    “伞里藏剑什么的也太落伍了,周同学。先不说你要怎么通过安检,光是以伞柄的直径,到底能藏多宽的剑呢?韧性对工艺的要求太高了,至多只能是刺剑而已。啊,要订制说不定也找得到门路,不过从实战性来说,这种构造在真正面对紧急状况时,光是拔剑就已经要花掉额外的时间了。”

    陈伟一合掌,做出最后的结论。

    “不管怎么想,是变身器的可能性比较高。说来这也很符合你的气质呢,周同学。虽然以前也说过你长得像那种一个人活到最后的恐怖片女主角,但现在已经变得更加不同了。以前还会稍微对不可思议的事件保持一点警觉的话,现在说起鬼魂就自信得像个优等生一样。称为恐怖片女主角已经不足以概括你了。这种历经无数生死战场而得的从容,毫无疑问是你身为前魔法少女的证明。就是这么回事吧?成年以前一直在为魔法世界的和平而奋战,成功活到十八岁时却因为超龄而被强制退役。一直以来都放不下过去战场中遗留的心理创伤,所以也无法融入普通人社会,于是就把过去用于发动变身的魔杖伪装成雨伞的样子,期待着某一天重新遇到化身为杀戮兵器的场合,为此还精神分裂出了一个男性的人格。”

    说完这番话,他郑重其事地朝着对方鞠了一躬。

    “谢谢你周同学。多亏了你的战斗,才从邪恶外星人手里保护了弱小到体育课都只能免修的我。不过事到如今世界也差不多恢复和平了。真的已经不用再战斗了,周同学。从今以后就请用上更加方便的凡人社会折叠伞吧。”

    已经完全陷入了僵化状态的对方,在整整半分钟里都没有一点动弹。嘴唇虽然反复地蠕动了三四次,最后还是只能疲倦地叹了口气。

    “陈同学。”

    “怎么了周同学?终于决定向我坦白你的战场创伤了吗?”

    “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待鬼魂好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刚才全部都是胡说的。请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帮手在场的话,这一次再遇到鬼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众所周知,我是不能进行任何激烈运动的心脏病患者,弱者是无法畅所欲言的。”

    她又开始叹气。虽然叹气,却没有真的要起身离开的意思。要说为什么的话,这次的“鬼”是真的有某种危险性吧。

    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话,搞不好会死。他在心里估略着。只有这个理由才会让对方什么也不说地出现。在毫无征兆的退学和失踪后,他这位神秘的朋友却好像没有遇到任何经济上的困境。非但看不出困境,简直像在这座城市里布满了眼线一样消息灵通。不得不怀疑这正是超龄魔法少女的威能。

    “——那个梦。”

    她说:“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像噩梦呢?”

    陈伟踱着步子,像踩踏独木桥那样沿着地砖的边线行走,这样慢腾腾地回到窗台上。

    “你真的很在意这个梦呢,周同学。”

    “是参考罢了。毕竟你是被鬼怪袭击过的人,之后的身体症状有必要关注。”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他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他在窗台上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很难指出是哪个部分令我感到恐怖,因为那个梦既没有血腥的画面,也没有任何能够对‘我’造成威胁的事物。使我感到恐怖的是一种氛围。”

    “氛围?”

    “就是说,好像要发生某种坏事的氛围。虽然这一刻梦里的人物们都好端端地活着,下一秒却有可能会立刻惨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天上的星星浇灌得骨头都不剩。如果他们做错了什么事的话,就会有这样的下场。虽然这没有什么道理,不过在梦里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到底他们的下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清醒的时候我大概会这么想,可是做梦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因为认为‘光是他们没有办法取胜’,‘最后一定会死在那个最终boss手里’,所以旁观的我也焦虑得不得了,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取胜,简直恨不得直接代替他们中的哪一个上去指挥。啊,请哪颗星星落下来把他们中的一个砸死,然后再让我灵魂附体吧——但其实我上去也根本没用嘛。这个问题做梦的时候就被完全忽略了。总之在惊醒以前,我大概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帮他们把流下来的星星挡开了而已。”

    “……星星,流下来了么?”

    “大概是那样的感觉吧。就像我先前说的,那个梦里的星空,看起来非常的奇怪——说到奇怪,周同学,我最近又听闻了一个关于星星的都市传说。你也要听听看吗?”

    “你这样说,就是已经准备讲了吧?”

    “确实。我不能理解有人听到我这样说还拒绝的。这是对我尊严的伤害。周同学,请不要拒绝。”

    对方又一次疲惫地吐气,认命般把脸倒向远离他的那一边。毫无负罪感的陈伟笑眯眯地说:“我啊,听说最近有人在市内做天文观测的时候,看到了一颗纯黑的星星。因为是比夜幕还要暗的黑色,所以反而能被看到。看到黑星的人还听到了星星对他说话,说要把他给活活吃掉。”

    “嗯。这样啊。”

    “听起来难道不有趣吗?”

    “如果真有吃人星星的话,新闻里会报道的吧?”

    “新闻里只会出现大人们愿意相信的事情喔。”

    “是吗?既然如此,现在就请童心未泯的陈同学你把这颗吃人星星找出来吧。反正窗户就在你身后,请你回头去对着那些星星们许愿,让它们把藏匿在群体里的食人族给指认出来。”

    “倒也是个办法呢。”陈伟一本正经地说。他跳下窗台,对着窗外的星空合掌说:“各位天空市居民们,请把你们中的犯人给指认出来吧。”

    群星静谧地闪耀,融化成一片目眩的光波。

    “啊,看来是听不懂呢。没办法了周同学,因为我不懂星星语。”

    桌前的女孩宛如嘲笑般侧过脸。

    “就这点本事么,陈同学?星星接受许愿时听到的应该是心声吧?”

    “不敢苟同啊。心声那种善变又朦胧的东西,用来许愿就太不稳定了。有必要发明一门星星语来进行正规专业的许愿。”

    “啊。那就请你这位星星社会学专家来发明吧。”

    “那可做不到。发明一门语言是很了不起,我还没有那种程度的知识。不过,如果周同学你想知道星星语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大概描述出来喔。”

    “是吗?”

    面对着她不信任的目光,陈伟从容地整了整衣领,朝着讲台的方向走去了。

455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中)

    听完这段话后,她无言地闭上眼睛,像是在省略某种评语。明知那不可能是什么好话,陈伟却依然兴致盎然地问:“刚才都那么追问了,对这个梦没有什么感想吗?”

    “把这种梦叫做噩梦的话……你读《爱丽丝梦游奇境》也会吓得晚上睡不着吧?从以前的事看不出你有这种纯真呢,陈同学。”

    “我一直都没做什么可以称得上出格的事情吧?”

    “这是屡次三番闯到犯罪现场的人该说的话么?陈同学,正常人在发现地铁隧道内的屠杀案时,是不会继续追踪凶手的痕迹的。”

    “我不是正常地报警了么?再说跟踪的也不是凶手,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同学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原因而已。”

    对方皱眉审视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赞同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陈伟,再说一次,不要再接触这些事了。”

    “也别说得那么常见嘛。”

    口中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他心里却想到,啊,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理由。迟到什么可不是发火的主因。虽然弄明白了这点,实际上却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所以,只好把话题敷衍过去。

    “周同学,今夜还是别口角比较好吧。等下如果真的有鬼魂出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趁我们吵架的时候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是吗?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做到呢。”

    虽然身处这样阴森、荒僻的地方,她却以轻蔑的语气评价着鬼怪。放在以前或许可以说是无神论者的傲慢,但是事到如今,明明知道“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却还是完全没有避讳的自觉,对此陈伟除了佩服外别无他法。他看着对方倚靠在课桌脚上的黑色长柄雨伞,语气友善地说:“周同学,我想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

    “……这个是变身魔杖吧?”

    她的眉毛因为费解而皱得更紧了。虽然有着人格解离症这样简直称得上时髦的心理疾病,实际上这个人对时髦一无所知。无论是哪个人格,对流行的明星或段子都没有丝毫兴趣,同样没有也现实生活里不认识的朋友。

    体谅着这位原始人的生活,陈伟决定以尊重的语气予以解释。

    “就是说呢,既然我们这里是常年下雨的地方,有随身携带雨伞习惯的人也很多,但是除你以外,我还没有见到谁故意不用便利的折叠伞,而要拿着这种木头拐杖一样的老式长柄伞。要说作为武器的话,这么笨重的东西也不是特别利于你这个体型的人挥动。左思右想,结论就是——”

    “是啊,没错,这把伞的柄里藏着剑呢。”

    “——这是你的变身器。”

    在他说出结论的瞬间,挂在女孩脸上,堪称是恶意的微笑也凝固了。

    “伞里藏剑什么的也太落伍了,周同学。先不说你要怎么通过安检,光是以伞柄的直径,到底能藏多宽的剑呢?韧性对工艺的要求太高了,至多只能是刺剑而已。啊,要订制说不定也找得到门路,不过从实战性来说,这种构造在真正面对紧急状况时,光是拔剑就已经要花掉额外的时间了。”

    陈伟一合掌,做出最后的结论。

    “不管怎么想,是变身器的可能性比较高。说来这也很符合你的气质呢,周同学。虽然以前也说过你长得像那种一个人活到最后的恐怖片女主角,但现在已经变得更加不同了。以前还会稍微对不可思议的事件保持一点警觉的话,现在说起鬼魂就自信得像个优等生一样。称为恐怖片女主角已经不足以概括你了。这种历经无数生死战场而得的从容,毫无疑问是你身为前魔法少女的证明。就是这么回事吧?成年以前一直在为魔法世界的和平而奋战,成功活到十八岁时却因为超龄而被强制退役。一直以来都放不下过去战场中遗留的心理创伤,所以也无法融入普通人社会,于是就把过去用于发动变身的魔杖伪装成雨伞的样子,期待着某一天重新遇到化身为杀戮兵器的场合,为此还精神分裂出了一个男性的人格。”

    说完这番话,他郑重其事地朝着对方鞠了一躬。

    “谢谢你周同学。多亏了你的战斗,才从邪恶外星人手里保护了弱小到体育课都只能免修的我。不过事到如今世界也差不多恢复和平了。真的已经不用再战斗了,周同学。从今以后就请用上更加方便的凡人社会折叠伞吧。”

    已经完全陷入了僵化状态的对方,在整整半分钟里都没有一点动弹。嘴唇虽然反复地蠕动了三四次,最后还是只能疲倦地叹了口气。

    “陈同学。”

    “怎么了周同学?终于决定向我坦白你的战场创伤了吗?”

    “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待鬼魂好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刚才全部都是胡说的。请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帮手在场的话,这一次再遇到鬼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众所周知,我是不能进行任何激烈运动的心脏病患者,弱者是无法畅所欲言的。”

    她又开始叹气。虽然叹气,却没有真的要起身离开的意思。要说为什么的话,这次的“鬼”是真的有某种危险性吧。

    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话,搞不好会死。他在心里估略着。只有这个理由才会让对方什么也不说地出现。在毫无征兆的退学和失踪后,他这位神秘的朋友却好像没有遇到任何经济上的困境。非但看不出困境,简直像在这座城市里布满了眼线一样消息灵通。不得不怀疑这正是超龄魔法少女的威能。

    “——那个梦。”

    她说:“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像噩梦呢?”

    陈伟踱着步子,像踩踏独木桥那样沿着地砖的边线行走,这样慢腾腾地回到窗台上。

    “你真的很在意这个梦呢,周同学。”

    “是参考罢了。毕竟你是被鬼怪袭击过的人,之后的身体症状有必要关注。”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他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他在窗台上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很难指出是哪个部分令我感到恐怖,因为那个梦既没有血腥的画面,也没有任何能够对‘我’造成威胁的事物。使我感到恐怖的是一种氛围。”

    “氛围?”

    “就是说,好像要发生某种坏事的氛围。虽然这一刻梦里的人物们都好端端地活着,下一秒却有可能会立刻惨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天上的星星浇灌得骨头都不剩。如果他们做错了什么事的话,就会有这样的下场。虽然这没有什么道理,不过在梦里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到底他们的下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清醒的时候我大概会这么想,可是做梦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因为认为‘光是他们没有办法取胜’,‘最后一定会死在那个最终boss手里’,所以旁观的我也焦虑得不得了,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取胜,简直恨不得直接代替他们中的哪一个上去指挥。啊,请哪颗星星落下来把他们中的一个砸死,然后再让我灵魂附体吧——但其实我上去也根本没用嘛。这个问题做梦的时候就被完全忽略了。总之在惊醒以前,我大概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帮他们把流下来的星星挡开了而已。”

    “……星星,流下来了么?”

    “大概是那样的感觉吧。就像我先前说的,那个梦里的星空,看起来非常的奇怪——说到奇怪,周同学,我最近又听闻了一个关于星星的都市传说。你也要听听看吗?”

    “你这样说,就是已经准备讲了吧?”

    “确实。我不能理解有人听到我这样说还拒绝的。这是对我尊严的伤害。周同学,请不要拒绝。”

    对方又一次疲惫地吐气,认命般把脸倒向远离他的那一边。毫无负罪感的陈伟笑眯眯地说:“我啊,听说最近有人在市内做天文观测的时候,看到了一颗纯黑的星星。因为是比夜幕还要暗的黑色,所以反而能被看到。看到黑星的人还听到了星星对他说话,说要把他给活活吃掉。”

    “嗯。这样啊。”

    “听起来难道不有趣吗?”

    “如果真有吃人星星的话,新闻里会报道的吧?”

    “新闻里只会出现大人们愿意相信的事情喔。”

    “是吗?既然如此,现在就请童心未泯的陈同学你把这颗吃人星星找出来吧。反正窗户就在你身后,请你回头去对着那些星星们许愿,让它们把藏匿在群体里的食人族给指认出来。”

    “倒也是个办法呢。”陈伟一本正经地说。他跳下窗台,对着窗外的星空合掌说:“各位天空市居民们,请把你们中的犯人给指认出来吧。”

    群星静谧地闪耀,融化成一片目眩的光波。

    “啊,看来是听不懂呢。没办法了周同学,因为我不懂星星语。”

    桌前的女孩宛如嘲笑般侧过脸。

    “就这点本事么,陈同学?星星接受许愿时听到的应该是心声吧?”

    “不敢苟同啊。心声那种善变又朦胧的东西,用来许愿就太不稳定了。有必要发明一门星星语来进行正规专业的许愿。”

    “啊。那就请你这位星星社会学专家来发明吧。”

    “那可做不到。发明一门语言是很了不起,我还没有那种程度的知识。不过,如果周同学你想知道星星语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大概描述出来喔。”

    “是吗?”

    面对着她不信任的目光,陈伟从容地整了整衣领,朝着讲台的方向走去了。

456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下)

    他在陈旧积灰的讲台前站定,双臂搁置在桌面上,犹如新上任的大学讲师般怡然自得地张望。

    “那么我可以开始了么,周同学?”

    台下唯一的听众无声地仰起头,似乎不太愿意配合这场扮演游戏。对此陈伟也没有抱怨,只是闭上眼睛,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他睁开眼睛,对着教室后方的虚空开始讲述。

    他说:“如是我闻。古时人们见到天上的星辰,便将它们称作星辰。什么是星辰?古时的人以为那是宫殿,是明灯,是动物,是天神。人们口中提起‘星辰’,心中所想亦是宫殿、明灯、动物、天神。他们心中的认知是错的,创造的词汇却不受对错影响。当星辰是宫殿时,人们可以称它为星辰,当星辰是天体时,人们依然称它为星辰。‘星辰’即指人所感知的星辰,无关它的真实本质。因此,语言与现实是脱离的,语言与思想也是脱离的。语言是两者赖以转换的形式。”

    “但是,语言又并非纯粹的形式。倘若古人没有眼睛,‘红色’便无法被人理解。作为语言的‘红色’纵然存在,亦将沦为莫名之物。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论是否具备实体,必为现实可寻之变体,必为人类可解之概念。语言的意义依托于现实,这是语言的基础所在。”

    “虽然如此,语言不可描述全部的现实。‘冰’虽存在于语言,同时冰也存在于现实。对未见过冰的人而言,无法想象‘静止坚硬的水’。知晓冰的人试着为其描述,未见过冰的人所知的也不过是他所使用之言语,而非冰的本身。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法穷尽其使用者所知,无法取代接收者心智所‘识’。这是语言的极限所在。”

    “以上所讨论的,是人与人的语言,是非刻意创造的语言。因而可以说,是‘自然的语言’。然而,若对语言本身加以研究和总结,必将创造出种种新词用以描述。那便是所谓‘语法’。如无语言,语法便不存在。语法是语言的语言,但却可脱离语言本身之意义。‘冰是红色的’。在语言层面虽然是错的,在语法形式上却无错误。因而语法是脱离现实对象的语言,是纯粹形式的语言,是元语言。假设在此语法之上,又有了针对语法而创造的描述,即为语法之语法,元元语言。如此,无论事象的总数几何,语言本身在形式上的层级可达无穷。”

    “现在有一个人,以此种可被概括的自然语言向着星辰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星辰听到以后,既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东西是‘财富’,也不能确定‘不尽’到底是怎样的数字。因为星辰的寿命是比人类历史更长的,在许愿者心中理所当然的概念,于星辰而言却已无数遍地改写,有着无数种可能的答案。所有词汇的指向都是不明确的,所有语法都可曲解。为此需要遍历全部的历史予以匹配,最终给予的是,整个星球的全部黄金。”

    “又有另一个人,向着另一颗星星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这颗星辰却不遵从于言语,而从许愿者的思想读取愿望。它所看到的‘财富’乃是能够令许愿者满足物欲的媒介。然而,无论何种有价、无价之货币,其数量达至不尽,其价值便等同于无。如欲无限地满足物欲,唯有消除**本身。于是星辰既取走了许愿者的物欲之心,又使他丧失数的知觉。因其既不渴望使用,也不能识别数量,所拥有的便可称为‘不尽’。”

    “第三个人听闻这些事,也向星辰许愿。然而此人心中怀有恶念。他对星辰许下陷阱式的愿望,所说的内容是:‘请不要实现我说的这个愿望’。对于此种言语,星辰既无法实现,亦无法不予实现,于是星辰在狂怒中从天坠落,世界便毁灭了。”

    “其他星辰们目睹此事,议论纷纷。为何会引起这样的悖论呢?其中一个便说,是因那许愿者使用了越级的语言。其人所许的愿望,针对的并非外界事象,乃是愿望本身。在此人说话以前,‘这个愿望’并不存在于外界,是无意义的自然语言。而其一旦由人创造,便以形式的语言反涉自身。悖论之形成,系因不同级次语言的混淆。因此,绝不允许使用人之语言许愿。”

    “从今以后,只能使用星星的语言许愿。它们如此规定,于是创造了一种绝对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何谓‘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呢?换而言之,就是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除却有且仅有的所指之物,绝不存在多余的创造成分,因此也绝对无法建立任何语法系统。倘若自然的语言赋值为一,与其对应之元语言赋值为二,它们所创造的便是无以升级的、比自然语言更低的语言,是零值的语言。从此世上最完美的许愿专用语言便诞生了,星星们规定只能用这语言来对它们许愿——可是,因为那语言太过贴近于事象本身,已然超越了人类能够理解的范畴,没有一个凡人能够学会这种语言。所以自那以后,向星星许愿这件事便被人们所遗忘了。人们平日里用语言学习,所学的其实是语言的描述,却自以为学到了事象本身,这是人之语言的陷阱所在。有智慧者能够越过语言的虚幻,触摸到事象本质的话,便会感慨语言的谬误与残缺,因此传话警告世人说:一切语言,皆为空幻,是非知识,是名知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站在讲台前的人又低下头,像模像样地朝着唯一一名听众鞠躬谢幕。

    “以上就是我对星星语的想象。感想如何呢,周同学?”

    “意外的不错呢,陈同学。也不必再继续读中文系了,天亮就去山里落发出家吧。”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陈伟完全不介意地笑着,把手插进衣袋里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嘛。大体上我是中立主义者,对什么都是中立的态度。宗教也好,政治也好,学术也好,顺便一提我也不反对同性别婚姻,因为我是‘男女都可以’派的。”

    “……没有人问你的意见吧?”

    “先说出来以备参考嘛。不过周同学,其实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自认为是男性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脸上的妆画得那么认真呢?这是什么美学方面的强迫症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睡般垂着眼睛。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态度,陈伟也坐回窗台上,望着外头的天空哼起曲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人说:“不需要那种语言。”

    “怎么?”他回过头问。

    “星星语没有发明的必要。如果不想引起悖论的话,只需要禁止那种自我引用式的愿望就可以了。‘不能许关于愿望的愿望’,这样就能解决掉自涉性的悖论。”

    “那个的话,恐怕没有办法禁止。当然,名义上可以出这样的一条规矩,但是一定可以通过某种形式变换来偷渡。表面虽然不是‘关于愿望的愿望’,实际上却依然会引起自涉性悖论。”

    迎着对方疑问的目光,陈伟苦恼地微笑着。

    “啊,不好意思,这个听起来确实很难理解,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想出例子来证明。不过,关于自涉的漏洞无法靠禁止自涉来填补,这一点是已经通过数学方法证明的。”

    “出家不成后又打算用数学来坑蒙拐骗了吗?”

    “只是普通的课外兴趣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在放学以后到鬼屋里散步的中文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个数理哲学爱好者。真令人钦佩呢,陈同学。下一次碰到鬼的时候就用你深奥的数学知识来教育她吧。”

    “……你真的对我出来的事意见很大呢。不过,我并没有把数学和哲学联系起来的意思,周同学。也许那对更专业的研究者是可以成立的,对我来说数学的兴趣就止于推理而已。啊,算法和数论对我来说,就和推理小说的诡计是一样的。具体的计算我可做不到,但是,‘核心诡计’的思路却可以说一说。”

    她又一次没有应答。虽然没有应答,脸上的表情却显示出专注。这次是想要听他说下去的意思。

    于是陈伟说:“有这样一间完美的楼房。它是由世上所有的数学法则组成的。每一条法则都是它的一块砖。因为法则是无限的,所以楼房也可以无限地向上堆高。但是,无论堆积到什么高度,楼房的大致构造已经被建筑规则给定死了。就像语言要服从语法一样,存在于楼房中的无数砖块,全部都服从于这个系统本身的铁律,也就是整个楼房的地基。同时因为它在理论上是完美的数学楼房,所以任何数学法则的砖头都必须能摆得进去。只有一种材料不允许进入楼内,那就是构成了大楼地基的,这个系统本身的法则。”

    “砖头必须进去,地基材料则绝对不允许进入——这是为了保护这座完美数学大楼而施加的绝对铁律。通过避免这样的自涉性悖论,一个用以判断一切数论的形式逻辑系统便诞生了。只要这个针对地基的安全系统不崩塌,这栋完美数学大楼就可以说是数理逻辑的最高杰作。”

    “但是,这栋大楼最后遇到了一个狡猾的窃贼。通过一套非常复杂的变幻手法,这个窃贼成功地偷出了某块地基,把它完全合法地变成了一块砖头,绕过安全系统后塞进了大楼内部。既然通过了安全系统检测,那它毫无疑问是一块砖,可同时又是地基的一部分。整栋大楼被证明了自己的不完美,因此便崩溃了。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呢,周同学,有兴趣的话你应该去看一看推理过程。不过,那个同时也是件遗憾的事,因为人类对于‘完美逻辑形式’最接近的一次尝试被打破了。不,对于自涉问题的防卫失败,可以说是我们思维残缺的证明。”

    “……残缺。”

    “因为现实是没有悖论的,周同学。即便数论系统的大楼轰然倒塌,你本身的生活却得以继续。无论思想上出现多么无法解释的悖论,你所寄身的现实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这样来说,现实一直是完美而自洽的,残缺而矛盾的只是我们的有限思维而已。既然如此,由我们有限思维创造的形式,还能够说比世界本身更接近理想状态吗?”

    他轻松地望向窗外的星空,脸上挂着笑容。

    “其实我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周同学。那就是许愿星星的存在。过去我曾认为,许愿星星是会因为悖论而爆炸的,刚才也是那样向你讲的。可是,最近我又想到了新的问题——许愿星星要是真的存在的话,到底算是一种人造机械,还是自然现象呢?如果是前者的话,出现什么故障都不奇怪,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说,它的自洽性要比我们思维更高才对。凭什么要因为我们的错误而让它毁灭呢?不,作为许愿星星来说,是不会被形式悖论所逼迫的,就像宇宙并不会因为人们质疑其起点而崩溃,只不过自顾自地运行下去而已。只是,由此引发的运行结果,一定会导致思维矛盾者自身的毁灭吧。这是我的最新观点,所以你说没有发明星星语的必要,我觉得或许也是对的。”

    “陈同学,你把许愿搞成了一件很令人厌恶的事呢。”

    “那可怪不到我头上吧?星星本身对人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按照人的想法在发动而已。愿望也好,形式也好,本身都只是中立的东西,是人擅自地区分了主体和客体,对象和形式。那么自己承担后果不也是理所当然吗?如果只许一些可靠的愿望,比如说,请星星向自己多眨一下眼之类的,我想那就是个完全无害的愿望吧。”

    天空中的群星,全都朝着窗内的两人眨起眼来。虽然其中藏着吃人的凶手,但此刻看去却全都非常可爱。这不就完蛋了吗?陈伟心想,这下是没有办法刑讯逼供了。

    坐在课桌前的女孩放下咖啡罐,悄然地把脸埋进胳膊下,看起来好像准备小憩一会儿。注意到她的疲惫后,他也不再说话,而是盯着窗外的天空,漫然地吹起安魂曲的旋律。

    从星光闪漾的午夜,一直到天际青白的黎明。在这凄冷废校里的第一夜,到最后什么都没有遇上。

    到了鸟雀开始啾鸣的时候,他走到课桌前,把睡着的女孩推醒过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周同学。昨晚我们没有得到鬼魂女士的关注,现在就先回去睡个好觉吧。”

    口中这么说着,实际上他自己也困得快睁不开眼。反倒是在后半夜睡着的家伙精神起来,扶着他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这个状态还能骑车吗?”

    “啊,我也觉得不太行。干脆就先把自行车扔在这儿吧。今天就先打车回去。”

    他揉揉眼睛,打开地图软件。这时旁边的女孩说:“陈伟。”

    “怎么了?想搭顺风车的话,我们可不是住在同一边吧?虽说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已经不住在西边了吗?”

    “如果有那种星星的话,你会许什么愿望?”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旁边的人。虽然是一个完全虚构的问题,对方却显得十分严肃,很有一种要在幻想里寻求真实感的危险倾向。

    “我嘛……没有什么适合的愿望。不过,因为我现在困得要死,大概会许一些跟梦有关的愿望吧。不要再做奇怪的噩梦,不要再做找不到厕所的梦。就做一个简单安宁的美梦吧。”

    他按下呼叫出租的确认键,然后散漫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让这个梦持续得再久一些吧。”

457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上)

    他很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了。

    猛烈的风吹刮着他的脸,其中带有一种雨后的湿润腥气,使罗彬瀚在几秒内仍然认为自己身处河上。他在那片湿雾朦胧的河道上,和阿萨巴姆共乘蜘蛛脚的莲叶船。河道的终点依然飘渺未知,因此他继续在舟中熟睡着。

    但紧接着他醒了。并非自愿,某种生物正以残暴的态度猛踩他的肚皮,在他来得及反抗前又连扇了他几个巴掌。那巴掌力量很大,可体积却小极了,像婴儿的手。

    罗彬瀚很快被这暴徒的袭击给扫清了睡意。他满怀怒气地睁开眼睛,想要扑上去掐死那个恶棍,可当他睁开眼时却没瞧见任何人。

    他首先看到的一块铁皮。一块长方形的铁皮,边缘生锈起皱,松垮垮地挂在竖立的金属长杆上。那铁片正在潮湿的狂风里摇曳,撞得哐哐直响,犹如人类灭亡后回荡在废墟上的丧歌。这会儿罗彬瀚也认出来了,这薄薄的方铁皮片是一块路牌。没准是世界末日后淘汰下来的废路牌。

    罗彬瀚躺在地上瞧它,心里简直纳闷极了。他心想自己这又是去了哪儿?他是宿醉在梨海市的街头,被人暗地里敲了一闷棍,然后扔到了贫民窟?梨海市哪里来的贫民窟?阿萨巴姆、宇普西隆和邦邦又去哪儿了?

    “醒了?”有人在他头顶上说。

    罗彬瀚的手脚仍然酸痛发麻。他没法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只好躺着抬头,把眼睛使劲往脑门上瞅。在那方向上他看到了一条颠倒的水泥马路,马路中央蹲踞着一团漆黑阴影,轮廓怪异,兽瞳冷烁。

    “记得我吗?”黑猫坐在那儿说,“如果你还没变成一个彻底的蠢货,最好别在那儿装死。”

    它一脚踢在罗彬瀚脸上,把罗彬瀚踩得嗷嗷直叫。这下罗彬瀚不困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差点把脑袋磕在那块破路牌上。万幸他及时用手垫住了。他把那路牌抓在手里,顺便瞄了一眼牌上的文字:奥斯尔路。

    梨海市没这条路。他不感兴趣地把手撒开了。可紧接着他又把那路牌抓回手中——活见鬼。他心想。奥斯尔路。这确实是他老家的文字。

    他茫然地往周围张望。这毫无疑问是一条人造马路,在道路两边林立着无灯的商店与楼厦。没有车辆和行人。有些店铺的玻璃窗也碎了,毫无人气。

    “这是哪儿?”他问道。

    “一段废弃的梦。”黑猫说,“威尔刚才丢给我的。庆幸你被这段梦境包着,否则等你醒时可以试试在真空里游泳。”

    罗彬瀚没太搞懂它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粗略地理解下,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谁丢给你的?”他震惊地问,“少爷他干姥爷?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这时他的眼角晃过一个影子。罗彬瀚立刻瞪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魔鬼,结果只是宇普西隆从某间废弃的商店里走了出来。

    “哎呀,周雨先生,已经醒了吗?刚才我去检查了一下周边环境,顺便也把发动机安置到隐蔽点的位置去了。顺便一提,虽然我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请你姑且不要抬头往天上看。”

    罗彬瀚最经不得这样的诱惑。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已经开始往上抬头。在他的视线越过楼顶以前,黑猫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前爪狠狠给了他一下。

    “你比狗还蠢,是吧?”它暴躁地说,“他该给你找个狗窝塞进去,而不是扔到这儿来送死。”

    罗彬瀚抓住它的爪子,拼命把脸往后仰。他倒不在乎被一只猫辱骂:“天上怎么了?”

    “容易把你吓疯。找个你精神稳定的时候再看。”

    罗彬瀚对这话可不怎么相信。他自以为已经见识得够多了。那见鬼的河道,那见鬼的沙漠,还有见鬼的杀人马。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见鬼的东西呢?

    “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细节。”他脑袋里的加菲说,“有个东西正在看着你。”

    “啥?”

    “我认为它正在向你打招呼。但它的声音传不进来,因此它用它的……啊,我猜,用它的内脏给你留了行字:你好,老朋友。”

    罗彬瀚僵住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上头的是谁,也不太敢再追问更多的情况。他肩膀上的黑猫冷眼瞟着他说:“别像只死狗那样瘫着,我把它关在了梦境以外。”

    “它进不来?”

    “现在是的。”

    罗彬瀚很想问问那以后会怎样。他还想问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他昏迷前在天上看到的火光又是什么——说到昏迷,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李理,还有《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他不抱太大希望地把手伸进外套里,结果却大吃一惊。那书竟然还在他怀里安稳躺着,仿佛从未被拿出来过。他不禁怀疑自己先前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是准确的,至少得问清楚宇普西隆是否真的看过这本书。然而在他开口以前,宇普西隆朝着上方招了招手。

    “莫莫罗,先下来说话吧。”

    罗彬瀚差点又要抬头了。这次黑猫甚至在他刚开始转眼睛时就给了他一拳。他感到头顶有风压,像某种庞然大物正在降落。紧接着光芒一闪,他面前出现了两个人,左边的是阿萨巴姆,右边的漂亮小伙儿果真是莫莫罗。

    那实在难以启齿,但罗彬瀚的眼眶几乎要为此湿润了。他正准备热情地打个招呼,那小伙儿的眼中已经泪光闪烁,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喊道:“罗先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有出什么意外呢!”

    “还行。”罗彬瀚说。实际上他也挺高兴的,但还是觉得在矮星客的目光下这么抱着多少有点尴尬——不过那又怎么着呢?他干嘛要为了一个坏东西的眼光而把朋友推开?就连尴尬仙女棒都只剩下三根了,那可远远不够叫他尴尬到自杀。想到这儿他便心安理得,拍打着莫莫罗的后背说:“可想死你了老莫!”

    “真的很抱歉,罗先生。当初就不应该在战斗的时候还把你带上的。要是我更仔细一点的话,现在罗先生你就可以平安地回到雅莱女士那里了。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不是黑猫先生找到我们的话,我和玄虹先生现在肯定还在寻找别的通路吧。差一点就没法及时赶到了!”

    他道歉的言语对罗彬瀚来说并不要紧。那当然不是莫莫罗的错,而现在罗彬瀚简直已心满意足。他暂时已不关心头顶那颗神经病的黑星,或者什么翅膀脑袋的维他奶。倘若有什么事能叫他更加无憾,那就是让真正的罪魁祸首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少爷和你在一起?”他问道,“他人呢?”

    然后他听到头顶响起尖锐的风声。轰隆。某种东西砸在阿萨巴姆身后的水泥地面上,动静活像是陨石落地。阿萨巴姆转过身,和他们一起盯着那个足有五六米深的大坑。

    荆璜面无表情地躺在那深坑的中央,轮廓完美地镶嵌进最底部的凹陷里。他的衣袖与襟摆上燃烧着金色的火,额头中央绽开了宛如钉痕的血口。

    “草!”罗彬瀚说。

458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中)

    荆璜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甩甩衣袖,擦掉脸上的灰。罗彬瀚很想关注他额头中央的那个血口,但视线却忍不住往对方的头发梢上飘。他暂时还不知道荆璜经历了什么,但那件事可以说是彻底地改造了荆璜的发型。某种可怕的混沌,像是充斥着电流和热风的无间地狱,使雅莱丽伽先前的一切劳动成果都付诸东流。

    罗彬瀚立刻开始了一场短暂却剧烈的心理斗争。他的良心和理智都催促他赶紧上去询问荆璜的伤势,打听对方为何会沦落到现在的形象。但他的生命本能却不这么跟他讲。他听见他的生命本能在呐喊:你看看他的毛,笑死。

    “罗先生,你的身体怎么了?”莫莫罗关心地问,“你抖得很厉害呢!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好着呢。”罗彬瀚颤抖着说,“少爷这伤怎么回事?”

    “玄虹先生好像是中了敌人的诅咒。”

    这句话对罗彬瀚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知道那是个诅咒,他只是搞不清荆璜是怎么得的。也许是他自己对诅咒这东西了解得不够透彻,可是荆璜的头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的意思是,这难道不是个关于负罪感的诅咒吗?

    “今后咱还是对亲爹好点吧。”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荆璜没有搭理他。他笔直地走过来,视线盯着阿萨巴姆。阿萨巴姆也看着他,那氛围叫罗彬瀚毫不怀疑他们两个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他甚至都已准备好喊他们两个去外头打——这条平平无奇的街道看起来并不适合神仙们伸展拳脚。

    他的准备白做了。荆璜并没动手。他停在阿萨巴姆三步以外,声调冷峻地问:“那家伙的幽言是徼绤橐教的?”

    “不。”阿萨巴姆说。她背对着罗彬瀚,因此罗彬瀚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他只能瞧见阴影在她的发梢下蠢动,于是拼命地给荆璜打眼色。好一阵后荆璜才眉头紧皱地看过来。

    “你干嘛?”荆璜说,“眼睛瞎啦?”

    “你个傻逼!”罗彬瀚恨铁不成钢地说。

    阿萨巴姆猛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诧异,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立刻又回过头面对荆璜。

    “他的前主人教给他一个词。”她快速地说,“一种很接近的词,但不是真正的那一个。他的来历和原种无关。”

    “这种事看也知道了吧?要是原种像他这样没用,早就被那些傻逼们杀光了。但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高灵带可不像其他位置,哪怕是接近一点的法仪也会轻松成功的。喂,他掌握的词是哪一个?”

    阿萨巴姆没说话。看到她的反应,荆璜冷笑着说:“你不会还想着把这家伙带回去吧?他弄出这种事情来,就算徼绤橐自己在这儿也不会留他了。没工夫跟你磨蹭,要说快点。”

    “生存之罪。”阿萨巴姆说,“他这样形容。”

    荆璜说了一个词。罗彬瀚基本认定那是一句骂人的话,在这情境下当然会是一句骂人的话。可那竟然是个他听不懂的词。紧接着荆璜从原地飘了起来。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他甚至没再多看罗彬瀚一眼,就要再次飞向空中。但紧接着一只手探了过来,稳稳抓住他悬在空中的脚踝。

    “诶,别急别急!稍微等一下嘛!”

    宇普西隆猛然抓住荆璜的脚踝,曲膝沉肘,重重往下一拽。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到荆璜被永光族警察从空中拖回地面,然后摔打在水泥马路上。那整套动作可以说流利至极,至少得摔一百个海盗才能掌握。

    荆璜又一次躺回了地上。他的表情倒很平静,罗彬瀚觉得他没准是和自己一样惊呆了。

    “哎呀,不好意思!刚才顺手就把训练家里新人的招数拿出来了!没摔坏吧玄虹之玉?”

    “我他妈杀你全家。”荆璜流畅地说。

    “诶,诶,别生气嘛。小孩子的身体恢复力是很强的,训练时多摔两下没大事的啦。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刚才的话我也听到了,请至少解释一下意思。”

    “没那工夫。”荆璜说。他从地上跳起来,宇普西隆立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抱歉,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放开。你想再经历一次星河战线吗?”

    “我听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呢,玄虹之玉。如果继续让我听不懂的话,当然我也会继续阻拦你。是要说清楚比较省时间,还是和我战斗比较划算,应该用不着衡量吧?”

    宇普西隆的手依然按在荆璜肩膀上。荆璜冷冷地盯着他,气氛简直就是剑拔弩张。就在罗彬瀚又一次准备喊出要打出去打时,荆璜快速而连贯地说:“天上那个东西已经成气候了。再不把他的法仪和高灵带隔开的话,效果和直接对着许愿机说话是一样的。那家伙掌握着一句很危险的幽言……不,没有那么麻烦,但如果是高灵带的话就已经能听懂了。他所掌握的那个词就是体现在我们身上的这个诅咒。再这样下去的话,高灵带里的东西会带着他的愿望流出来,就算把整个联盟吞没都不奇怪。懂了吗傻逼?赶紧给老子起开!”

    “你打算怎么做呢?”

    “先把高灵带的入口禁制起来。只要能断开法仪,那个家伙是其次的,放着不管也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么?果然还是由我……”

    “你回去吧。”荆璜说,“那家伙和你的性质太接近了,就是因为这个才看中了你吧?要是你靠近过去的话,恐怕会被他吃掉。把你弟弟和旁边那傻逼带去门城。雅莱会在那里和他们会合。你弟弟爱领走领走,傻逼的去向他自己决定。暂时不能回无远域,跟你们去永光境也可以。”

    “突然说这种话,简直就像是……”

    “会回去的。”

    荆璜甩开他的手,对着空气说:“会花点时间,但是会回去的。”

    在那整个过程里他没看任何人。没有一句道别,或是任何正式的交代。罗彬翰错愕地看着他起飞,视线一路追上天空。那似乎是某种预兆,但那时他尚未理解这整件事。他抬头了,这一次黑猫竟没再用拳爪制止他。

    他的视线越过房顶。无数怪诞落入眼中。那是,在楼厦顶端的空气中,浓稠的星空如油脂般流向釜锅底部,却被那里的某种无形之物所吞噬了。整个废街之梦被笼盖在**星空的油脂下,双方交界的边缘滋生出无尽扭曲的骨肉。

    看。有个声音对他说。那正是釜锅之质,死人铺就的梦幻边界。

    但他实际上没有在看。那些景象只是从他眼前轻轻掠过,既未形成意义,因而也无恐怖。在那些骨肉当中还纠结着一个硕大的畸胎,某种噩梦里才有的血肉之星,正热情地用肉肢和眼珠向他打招呼。罗彬翰也没管这件事。他追逐着火流星的轨迹,一直看向幽邃的夜空深处。

    那里生长着一轮酷烈而寒冷的太阳。万花筒般繁杂华丽的太阳,像由一万把火剑,一万支炽翼,一万双神目组成。它的光热几乎要刺毁罗彬翰的眼睛,然而在那炽阳正心的空缺处,裸露的却是冰渊般森冷的黑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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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