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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59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下)

    深空里唯一的天体在旋转。

    周围的空间,在视觉上好似焦稠污浊的油脂。其中混杂着无数半溶解的亮片,无孔不入地挤满了宇宙。它们看起来比泥潭更浑浊,可同时又是透明的。罗彬瀚感到自己同时看见了无数颗融化的星。它们看起来都是同样大小,可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分辨它们的深度。它们距离他是有远近的。有的就贴在这条街的楼厦顶部,有的则远在百万光年以外。可距离对它们似乎又并无意义,因为那些融化的星光就像水流一样弯曲自如,随着黑潮的弥漫而混合起来。

    那是——罗彬瀚想到,那是一片海。

    一片燃烧星辰的魔洋,深处漂浮着庞驳的流质太阳。它是那样宏大,罗彬瀚感到自己简直无法用眼眶装下它。那当然是错觉。它在废街的天空上,破碎成万千碎块,然后又重新拼凑起来。

    飘荡在黑暗的潮水里。世界没有虚空,而是一片无尽的海。那海中的日墟永恒地变幻着,编织出一切可能的图景。但它仍然是太阳——那样灼热的燃烧之星,中心孕育的却是虚无的空洞。虽然眼球都烫得要融化,他注视时产生的感觉是寒冷。

    黑海中的艳阳释放着光热。细碎的星辰们便是在那光辉下融化的,像裹挟在海中的冰晶,某种带着荧光的蜉蝣生物群。它们只能独立地存在一瞬,旋即在烈阳之光下解体,融入黑色的潮流。

    那是星辰之血染就的黑暗,清透而艳丽。从那黑暗里他又看见了诞生以来从未理解过的颜色。翠绿之红,炽黄之蓝,在黑潮间旋搅出**的彩虹。

    啊乐潘!乐潘!平坦又方正的乐潘!

    有人在他脑袋里乱哄哄地唱歌。马林与∈的虚拟电子乐队。还有吉他手的伴奏。他们唱的是猫人明星的成名曲。

    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

    夕阳自喷泉边坠落。

    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流氓恶棍。喵喵!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它走在冰晶大厅,它走在火焰山脉,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壮哉奇丈夫,喵喵!

    吉他的音色在旋转,拉长,变成了潮声的轰鸣。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

    这个愿望不能被实现。

    欲返故乡去,迢迢海之东。

    他在那轮绘画般的海阳下迷失了。太阳的光辉如母亲般拥抱着他,扫荡他脑海里的每一片阴霾。那美丽的画景里没有任何杂质。他不再需要腥浊沉重的血肉,或是对卑琐凡物的欲想。一切包裹在生存之下的谎言都已远去,他的思维向着光奔驰。那并非孤独的永恒,在他身边还有无数同样清透的精神,甚至还有邦邦和路弗。

    但这时名字对他已不重要了。往事与仇恨亦然。所有的精神都在光芒中充满欢喜。生存之痛被消除了,他们便无理由再继续杀戮对方。尘世已然终结,但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他们将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种国度里幸福生活。

    他已开始过那样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或者打盹的一瞬间,随后这一切却在蓦然间结束了。灿银的光照进他眼中,那银色的光辉和太阳相比微不足道,既沉重又黯淡,使人感到它是被尘世所玷染的庸俗之物。那是银钱映在奴隶眼中的反光。一点无聊又卑贱的东西,却残酷地将他从太阳的拥抱里拽离了。他从宛若天堂般的明光之境里跌落,掉回那漂浮在星辰魔海里的街道上。他的眼睛正在流血,脸颊与额头全都溃烂流脓。

    “罗先生!请不要死!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焕发银光的人形摇晃着他。罗彬瀚心情平和地认出了莫莫罗。他仍有一半的精神残留在那海中艳阳的拥抱里,仿佛生命也已死去了一半。现在他不会为任何事而喜悲,即便自己正在溃烂中死去。正当他感受着生命的无限安宁时,有个男人踱步走过来说:“哎呀,别紧张别紧张。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也没有那么严重的啦。”

    “可是前辈!罗先生他……”

    “对生存之罪感受太强烈的话就会这样啦。周雨先生意外地是个对自己蛮严格的人嘛。不要怕啊莫莫罗,看到这点伤势就乱了手脚的话,你连医疗队的面试都合格不了的。虽然你的光线是有恢复效果,但盲目乱用也时不行的。面对困难要针对性地想办法。”

    宇普西隆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抓起罗彬瀚的手,把一个漆黑的环状物塞进罗彬瀚掌中。

    “来,周雨先生,请你抓一下这个。”

    罗彬瀚抓着那古怪的金属环。他的肚肠开始发烫,一股邪恶的怒火在那里燃烧,他的脑中则回荡起一种低沉的诱惑声。那声音不断告诉他一些令人拊膺切齿的小秘密:荆璜宁愿随身带着一匹杀人马也不肯带他;在雅莱丽伽眼里他最多只有八岁,而且还是个智力残障;他在梨海市弄丢的十块钱有可能是被周温行偷的。

    “哦哦哦,快看啊莫莫罗,这就有效果了!超厉害的啊这个!”

    宇普西隆兴高采烈地攥着他的手,笑得能让雅莱丽伽当场拿出梳子。他拍拍莫莫罗说:“来,把这个环绑在他手上,不要松开了。我还有一样超厉害的东西,肯定能把他治好的!”

    罗彬瀚横眉怒目地躺在莫莫罗怀里。他现在没有了永恒的安宁,是一匹残酷无情的猎马蜥。但他仍想知道宇普西隆还能拿出点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那儿,看到对方拿出三根仙女棒,像要把它们插在坟头上那样庄重地端着。

    “周雨先生,不要轻易地否定生命和自我。请回想起自己贵重的人生吧。”

    罗彬瀚扑了上去,抢走宇普西隆手里的打火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好了!”

    “在说什么啊周雨先生,你脸上还在流血呢。”

    “那是上火。”罗彬瀚擦着脸说,“你懂什么。我作为一个人类,受伤流血都是很自然的事。我这都是自愿的,你不要妨碍我追求个人幸福。”

    这会儿他开始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从他那直视画阳的眼睛到溃烂严重的脸颊,**的存在感猛袭他脆弱的神经。他肯定是暂时性毁容了,但竟然还没失明。他看到宇普西隆和莫莫罗都在开心得放光。他倒不如瞎了。

    “哎呀,真的好起来了。看到了吗莫莫罗,我就说这个有用嘛!”

    “太感谢了宇普西隆前辈!”

    “小事一桩啦。这个圆环和仙女棒你都拿走吧。回去的时候防身也用得上。旁边这个小姑娘你要小心提防一点,最好她在的时候都保持殖装形态。不过既然你们能比我先到这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要麻烦这位黑猫先生了。”

    站在旁边的黑猫矜持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宇普西隆从地上站起来,又把手插在裤兜里说:“实在是太好了,莫莫罗。幸好你来了。否则的话,现在我一定会非常为难。”

    “前辈?”

    “啊,是的。简单点说吧,莫莫罗,我是必须要去的。”

    宇普西隆用慈爱的眼光看了过来。虽然脸上挂着笑,语气里却没有玩笑的意思。他说:“听刚才玄虹之玉的话,好像是要用某种办法封堵天轮星。姑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能放到他一个人头上。我要去试试解决那个家伙。本来我也是这么计划的,万幸现在你来了。需要担心的就更少了一点。你们的船应该会在门城等你们会合,过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朋友保护好啊。之后去永光境避一避也没问题,萨法亚可是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莫莫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去了。他为难地看看罗彬瀚,又抬起头望着宇普西隆。

    “前辈,我……”

    “你就留在这里吧。不然的话朋友不就没人保护了吗?这也是重要的职责嘛。啊,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还有很多想交代的,不过想想你也是大人了,一定能自己解决的。不要觉得现在的失败有什么,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哎呀,真的有很多想跟你说的故事。以前我也有很多错事,总想着再晚一点和你说。但,总之,要加油啊,莫莫罗。”

    说完最后的道别词,红色永光族的身上绽放出金橙色的光芒。狂风刮过他们的脸,旋角的巨人自地中升起,朝着深海下的太阳冲锋而去。

460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上)

    风打在罗彬瀚脸上。他眯着眼睛,还想继续往上看。但是莫莫罗站在他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罗先生,你不可以再看着那个了。”

    罗彬瀚又揉了把眼睛。现在他看什么都很模糊,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传来一种古怪而粘稠的水声。当他放下手时,指头沾满淡红微黄的血浆。他心想这未免有点离谱。

    “你搞什么?”他敲敲自己的脑袋问,“说好的食客要保护食材呢?”

    加菲没回答他。罗彬翰认为它又在装死。他准备再敲几下试试,黑猫却一下跳到他的肚子上。

    “如果你是想问你脑袋里那个。”黑猫说,“它死了。”

    “啥?”

    “它被那个蠢货许的愿望杀死了。”黑猫不耐烦地说,“它比你观察得更快,更全,还是个凡类。如果它头脑简单也许会好些,但它显然和你们一样思考过那些关于价值的蠢问题。它为此而死了。懂吗?要是你不想步它的后尘,那就最好别没事找事。”

    它又开始用前脚殴打罗彬瀚。在那野蛮的袭击下罗彬瀚毫无反抗之力,只好用胳膊护紧自己的脑袋。

    “那他妈是什么意思?”他边挨打边问,“你是说如果我没有道德,它就不能拿道德来威胁我?”

    “不。”黑猫说,“最终那没什么区别。如果那蠢货办成了,我猜你们所有人都要死。但聪明人有权得到的更多——想得多,死得快。它理解了,这能叫它少受点折磨。“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他本以为自己已掌握了状况,可黑猫的话又叫他怀疑自己啥也没懂。那倒确实是可能的,因为他都不知道“奥斯尔路”是什么地方。而如果连他老家的文字都信不过,他更没法保证自己听到的这些外星言语都没错了。

    “那蠢货的愿望是惩罚你们犯的一切错误,懂吗?”

    “罚啥啊?我他妈啥也没干啊?”

    “以你们的性质而言,生存本身就是错误。”黑猫说。

    它轻蔑地甩起尾巴,好像自己说了件可理所当然的事。罗彬瀚在这挨打的间隙里看准机会,揪住它的尾巴梢,把它整个揣进怀里。

    “放屁。”他处变不惊地顶着黑猫的爪子说。然后扭头看向莫莫罗。莫莫罗也正平和地望着他。罗彬瀚开始纳闷了。这不是他想象中莫莫罗该有的反应。

    “老莫?”

    “恩,罗先生。眼睛和脸好点了吗?”

    “还成。”罗彬瀚说。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莫莫罗散发的光亮下微微发痒。而他的眼睛——尽管流出了令人担忧的脓血,实际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这显然不正常。但他对“正常”的感觉也已模糊了。

    现在他可懒得管这事儿。眼睛不过是个可替换零件(他打赌白塔肯定卖人造眼球之类的玩意儿),而莫莫罗替不出第二个老哥。罗彬瀚从地上站起来——他紧接着因为双脚发麻而倒了回去。于是他坐在地上,仰头对莫莫罗说:“讲讲咱们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和少爷从哪儿蹦出来的?”

    “是这样的,罗先生。在我们失散以后,我连续被好几只鹈鹕给吞了下去,一直到碰见玄虹先生为止。因为玄虹先生那边的鹈鹕不知道被谁杀害了,所以我们两个被困了一段时间。玄虹先生本来好像是在找某种东西,看到我以后就变得非常生气,说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你才行。他还问我有没有看到邦邦先生。说到这个,罗先生,邦邦先生他不要紧吗?刚才看到前辈抱着他走开了,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呢。”

    “他思考马生呢。安逸得很,别打扰他。”罗彬瀚说。他知道现在不是个放松的好时候,但却没法否认莫莫罗的话从各种角度叫他舒坦了许多。邦邦正过着他应得的好日子,海盗头子也大出洋相。他迫不及待要对后者当面地大肆嘲笑,可那也得等荆璜从天上回来。

    他顿了几秒,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阿萨巴姆。那矮星客就站在距离莫莫罗三步以外,并没任何攻击的意图。她的视线甚至没落在莫莫罗身上,而是一直盯着黑猫。罗彬瀚闹不清她在想什么。他只盼着她赶紧走开,以免又一次出现令人尴尬的对峙场面。他甚至不敢保证现在他们是占上风的。尽管邦邦退出了战局,但宇普西隆也走了。他猜想莫莫罗大约没有他的哥哥那么狡猾和惯于斗争。

    “你在这儿杵着干嘛?”他说,顺手把怀里的黑猫抄到背后藏起来。猫爪在他靠近屁股的位置狠狠挠了一下,罗彬瀚也决定不跟它计较。

    阿萨巴姆终于正眼看向他。罗彬瀚冲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不是来找你前同事维他奶的吗?”他建议道,“老莫他哥都上了。您不跟着去见见?万一条子把他活捉了怎么办?”

    “他失败了。”阿萨巴姆说。

    如今罗彬瀚已经习惯了她这种非人的说话方式。童年时期的穴居生活显然会对人(或女神)的语言功能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可令人尴尬的是他竟然也能大略地听懂了。他读书时的语文成绩比数学强得多,可以叫他勉强在班级中游里立足。而现在他对阿萨巴姆的阅读理解也已锻炼得炉火纯青——她肯定不是在说维他奶,而是在说宇普西隆。她甚至还用了一个完成时态已表示自己绝对的信心。

    “那你就干看着?”罗彬瀚翻着白眼说,“大家都是魔仙,少爷上了你不上?就你黑魔仙不用守护魔仙堡?”

    “他不会死。”

    “老莫他哥也不会,好吧?他们二打一都不讲武德,还能翻呐?”

    阿萨巴姆没有说话。罗彬瀚瞪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巨人起飞的方向,可是他不能。他这凡人的眼目甚至连眺望战场的能力都没有。他不知道巨人冲向了何处,也不知道荆璜在哪儿。这有任何公平可言吗?神仙与巨人都奔赴天空的战场,可是他不会飞。他岂止不会飞,甚至连将那一幕看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像那样的光辉——他光是想正视那幻影太阳的光辉,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那本来也是不要紧的。他可以不用飞,不去看,一生永远都不抬头。荆璜大部分时间是要睡觉的,神仙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在天上。永光族在大气层里待久了还要闪灯。那些时候对于日常交流而言完全够用。可是……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样一种不知期限的等待。他不愿去假设。

    “老莫?”他不确定地呼唤道。

    莫莫罗依然说:“罗先生,我在这里。”

    罗彬瀚看向他的脸。他不被允许望见天空,莫莫罗的脸便成了他赖以观察的反光镜。从那永光族总是带着笑容的脸上,他得到了阿萨巴姆不屑说明的答案。

    “那翅膀脑袋挺厉害的。”他说,“是不是?”

    “这不是力量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说,“玄虹先生说,那个圣灵掌握着一种强大的咒语。虽然在别的地方作用不会很大,但是在高灵带则会引起非常危险的连锁效应。本来,当黑猫先生解救我们的时候,玄虹先生是想要立刻去寻找你的。但是黑猫先生告诉他敌人掌握着这个咒语,他就立刻让黑猫先生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他在路上的时候就不断交代我,说如果情况恶化得太严重,他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封堵高灵带。那时我必须想办法找到你,把你平安地带回寂静号上。”

    罗彬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哥呢?”他说,“他跑去干嘛了?加上他能好点?”

    莫莫罗说:“我想前辈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吧。”

    罗彬瀚不再问了。他心想莫莫罗已经无法再给他更多答案了。剩下的一切他本该自己去看,可是他却办不到。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是莫莫罗带着单纯笑容的脸。罗彬瀚后知后觉地想起莫莫罗也是能飞的,可是还依然站在这儿。

    “老莫。”他问道,“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想要不辜负前辈和玄虹先生的嘱托。这一次一定要保护好罗先生你。”

    罗彬瀚望着他。借着莫莫罗的眼睛他能看到那片魔洋的反光。那就是他能够看到的一切。又一次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对方继续坚持地笑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罗彬瀚说,“我寻思着我也是有腿的。另外我还有这个。”

    他把黑猫从背后抓过来,举在手里晃了晃:“我自己能走。我也认得寂静号,好吧?”

    莫莫罗默然地微笑着,星辰般的水光在他眼底闪烁。罗彬瀚说:“你觉得我没腿吗?”

    “玄虹先生警告我说,矮星客是很危险的,罗先生。他说你已经差点被杀死过一次了。”

    “你看丫像个免费杀人的主儿吗?跟个木桩似的等捡漏呢。”罗彬瀚说。他看也不看阿萨巴姆。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生命力去关注一个仇家了。第三次他问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他以为自己还要等上一阵。可是莫莫罗已经笑开了。他闪着泪光说:“罗先生,我想去战斗。”

    “能飞吗?”

    “没问题的罗先生。”

    罗彬瀚低下了头。他想起过去坐在银石巨人身上的时光。巨人也曾带着他飞向高空,或者冲向巨嘴的鹈鹕。有一瞬间他想要说出来,但是——那是早晚要到来的时刻。那是凡人的界限所在。他的心因此而变得坚硬了。

    “去吧。“他说。甚至没有抬头。

    “罗先生。”

    “去战斗吧。”罗彬瀚说,“你大了,你哥管不了你。我妹在你这个年纪不但打人,她还连我一起打。”

    “罗先生,请抬头看着我吧。”

    罗彬瀚艰难地抬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在他的人生中没有办成过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怎能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怎能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那对他自己公平吗?

    他看到莫莫罗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那银色的永光族站在那里,挺直胸膛,泪星洒落。那异星人对他请求道:“我要去战斗了,罗先生。请看着我的战斗吧!”

    于是罗彬瀚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抬着头,看着银石巨人在咫尺之外变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巨人的身躯仿佛遮蔽了整片天空。在那身躯之下他终于能够真正地仰起头,望着巨人飞往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一直望着,直到海中幻阳从巨人的轮廓边缘露出来,不得不重新低下头。他的眼睛滚烫,从中流出了未及被太阳蒸发的露水。

461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中)

    黑猫从他手中挣脱下来。它轻盈地落地,然后绕着罗彬瀚踱步。

    “感人的离别。”它冷冷地说,“我都要流泪的。”

    罗彬瀚依然盯着地面。他的脑中什么都没想,只有废街上呼呼的风声。地面像刚下过雨那样潮湿,将他所洒落的水滴完全地融入了进去。

    一颗漆黑的猫脑袋从前方闯进他的视野中。黑猫把前爪撑在他的腿上,像人类那样站着。它仰头在近距离里端详他,瞳孔中森冷发亮。

    “我有一点问题很好奇。”黑猫说,“如果你想看清楚天上那东西,何不试着跟永光族融合?据我所知,那只会让他们更强,至少没什么额外负担。”

    罗彬瀚沉默着,开始数黑猫的睫毛。它们浓密而细长,是暗银色的,像镶在眼睛外层的光晕。猫竟然也有睫毛,他以前从未注意到。

    “不想提这件事?”黑猫说,“也许我对你有所低估。不过我可以证实你的猜想,如果你确实已发现的话——答案是,你猜对了。你没法和他们融合。即便你呼喊他们的名字,那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他们需要的对象必须是相信那力量的人,啊,心向光明与生命者,追求永恒理想者。心中若无那样的愿景,你便无法与他们同调。你,不管怎么掩饰,是个面向黑暗的人。你拒绝了那力量,因而它也会拒绝你。他们都把你看错了,不是吗?”

    它说这话时,罗彬瀚感到矮星客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了一下。他沙哑地说:“我不怀疑他们是真的。”

    “但你也不相信他们会胜利。”黑猫说,“明智的判断。影子们身处黑暗而追逐光,最后不过惹来耻笑。你倒是很清楚谁才是赢家。现在我们来说说这件事吧,那红色灯泡看错了你。他所相信你在呢心深处具备的某种品质,那不过是你那可笑行为导致的错觉。我见过你们犯这个错误很多次。”

    “你见过什么?”罗彬瀚心灰意懒地问。

    “你并不特别,明白吗?曾经有个人想要自杀,但他不甘于一个平凡的死法。于是他找了威尔,准备当个反抗暴君的英雄。最后他倒活了下来——威尔把他留下了。他一向对心怀死愿的人偏爱有加。但其他人呢,哼呣,他们把那流氓地痞当作是保护生命的圣徒。一谈到生存这事儿,你们闹的笑话可说不完。我的建议是: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总的来说,你们死光对这世界来说是件好事,没什么新鲜的。”

    “你说得好像你不是只猫。”罗彬瀚说,“如果活着都是错的,那你咋不去死呢?”

    “我欠了一笔债。说来话长。你以后会明白的。”

    罗彬瀚怀疑地看着它。现在他对未来没有任何构想,他不相信自己还能明白任何事。黑猫的眼睛瞬了一下,看起来竟然温驯了许多。它像个过来人一样瞧着罗彬瀚。

    “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毫不新鲜。”它宣布道,“它们过去曾发生过,未来亦然。”

    “这算是好事吗?”罗彬瀚有点糊涂地问。

    “我不建议你讨论好坏。你们没必要思考这事儿,因为它只会让你们输得更难看——我干脆把话说明白点吧。你,还有你们那所谓的联盟。你们不是在输的路上,早在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输了。”

    黑猫从罗彬瀚的腿边跳下来,绕着那破旧的路牌兜起圈子。罗彬瀚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它,瞧着它油光发亮的背脊曲线。

    “威尔为这件事犯了很多错。”它说,像是自己在斟酌这件事,“然后他为他做的事付出了代价。理莎法死了,姐妹会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他还是不肯认输。他一向如此,从无悔改。我不认为那会有用……但,他的意愿总是我最先考虑的。我会按照他的想法处理这事儿。”

    “你想说啥?”

    “他给你们留了一个建议。”

    罗彬瀚猛地咳嗽起来。他本想让黑猫再重复一遍,结果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死去活来。就连阿萨巴姆也往黑猫的方向走了一小步。

    “你最好在那儿别动。”黑猫立刻说,“如果你做任何我没允许的事,我就把你从这儿丢出去,小丫头。我知道你们那套影子的把戏,它们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以前理莎法动动手指就能叫你们吓得魂飞胆丧,你觉得自己比过去的那些更强?看来你的老师没教会你怎么审时度势。啊,毕竟他自己就挺有胆子,是不是?他还在找威尔的遗体吗?他可以继续试,再去神殿前头碰碰运气。我保证下一次安德雷尔泰会把他撕成碎片。”

    阿萨巴姆停下脚步,看起来她并不打算为自己的领袖做口头辩护。黑猫的尾巴往虚空中抽打了一下,仿佛正为某件事而恼怒。但它很快便说:“今天我不会计较这个。不是现在。那不是因为你有多少本事,小丫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那红色灯泡要死了。你那位可爱的前同事想要他的身体和能力,那红衣服的小子却得先去处理浪潮,而你可以在这儿等着他们消耗。你觉得那蠢货在新身体里会更容易消灭,但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他正对浪潮许愿呢,你这愚蠢的小丫头。就算那小子堵住了通道,你的前同事照样能把你淹没。而我不会救你——我巴不得你们都死光呢。你们这些旧王朝的叛徒对我毫无价值。等那红色灯泡一死我就把你扔出去。那用不着多少时间,瞧瞧。”

    黑猫的爪子划过水泥路,就像船桨划过湖面那样激起水浪。不知从哪儿溅起来的雨水落回地上,积蓄成深色的水洼。从那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天空之景——罗彬瀚起初这样以为。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雨洼表面交错上映着巨人的身姿。其中一个离太阳很近,全身都缭绕在火剑火雨之中。当他周身的光芒接触到星辰之海时,黑暗与日辉都改变了方向,从他身边流逝开去。这旋角的巨人在水面上显得近在咫尺,罗彬瀚甚至觉得自己伸手就能抓住对方。而紧接着水面泛起一点涟漪,那上头的景象也随之变幻。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巨人正在发射光线。它离太阳却还很远,在半途中便陷入苦战。

    罗彬瀚立刻忘了阿萨巴姆与刚才黑猫所说的一切,他目不转瞬地盯着雨洼,自己却未受到任何的伤害。这面水镜所呈现的海洋之阳看起来显得又小又虚假,恰好适合他脆弱的眼目。他着实为此欣喜,甚至想埋怨黑猫为何不早点变变这个魔法。但他很快就没时间想这些了——水面里的两个巨人看上去都很吃力。它们用各自的光辉与那融星的魔洋对抗,却连太阳的边也摸不着。再迟钝的人也能瞧出它们陷入了苦战。

    它们甚至没法让彼此会合。罗彬瀚心急如焚地想到。全新的忧虑取代了他刚才那种朦胧的悲伤。他真切地意识到事情正变得有多糟糕,可是却毫无办法。现在他理解了故事里那些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巨人和怪兽战斗的人的感受。他比他们还要痛苦和忧虑,因为他承担着一个巨人的请求。他是有义务见证这场战斗的,可是如果莫莫罗再也不能回来,他要如何能忍受并观看这样的场面?

    而这时黑猫说:“威尔有一个建议。”

    它跳上了路牌竖杆的顶部,用爪子轻轻拨动那写着“奥斯尔路”的方形薄铁片,把它指向罗彬瀚的背后。罗彬瀚顺着那方向回头,看见后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被拆开的纸盒。它不知是何时被摆放在那儿,至少罗彬瀚此前从未看见。

    罗彬瀚跑了过去,把那半拆开的纸盒抓了起来。当他仔细端详时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的牛奶盒,它已被充分的使用,内侧犹有残留的奶渍,并且还被人用力地压扁过。在这没有任何明显商标的牛奶盒底部,他发现了一行用黑色水笔写下的字。

    呼唤光吧。那行字如此写道。

    罗彬瀚困惑地把这行字读了出来。他知道这行字是指什么,但却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

    “我……”他干涩而茫然地承认道,“我的呼唤是没用的。”

    “这行字不是留给你的。”黑猫说,“威尔的意思是——她。”

462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下)

    罗彬翰抓着那压扁的牛奶盒发呆。

    牛奶盒。他无端地想到。为什么是这行字写在牛奶盒上?这会是一个阴谋的线索吗?这和阿萨巴姆呼唤光的事儿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她。”他像是征求意见般重复道,“谁是她?”

    “这儿只有一个雌性。”黑猫不耐烦地答道,“你听不懂标准的性别变格词?还是你觉得你是被一个男人挟持着?”

    “哦。”罗彬翰说。他又开始思考牛奶盒阴谋。小盒牛奶与阿萨巴姆,这其中也许是有某种他还没参透的必然联系。

    “别犯蠢了。”黑猫说,“你以为这会让你显得很可爱?你可不是还在喝奶的崽子。”

    “这他妈不可能行得通。”罗彬瀚神经兮兮地说。他震撼地看着阿萨巴姆,仿佛看见了一根死木头在吟咏圣诗。

    “她行得通。”黑猫说,“威尔认为那效果会很理想。”

    “什么叫效果很理想?”罗彬瀚质问道。

    “或许能把这事儿解决。”黑猫说,“……不代表我的意见。威尔这么认为。”

    罗彬瀚可不这么认为。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阿萨巴姆,从她乌黑的头发顶到被暗影包裹的脚趾甲尖。这坏东西倒是怪好看的——他不甘不愿地承认——但那和原则问题可没有一点相干。阿萨巴姆身上绝没有一点符合他印象里的人间体的成分。再说她算人吗?她甚至没有通过马林的拉屎测试,这岂不说明她的本质比起人更像是神?她甚至都不是一个善良的神。她能和宇普西隆融合出什么?罗彬瀚想象出一个长发飘飘的旋角巨人。

    他开始浑身抽搐,简直要为此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

    “这他妈离谱!”他失控地呐喊道。

    “别大惊小怪。”黑猫奚落似地说,“你现在正待在世界上危险的地方,被一个国王的旧梦保护着。外头还有颗活星星在呼唤你呢,记得吗?而你现在倒觉得一个女神与光融合很离谱。”

    它的话倒是提醒了罗彬瀚。他在激荡不已的情绪中拨出冗闲,狠狠朝着空中竖起一根中指。

    “你看看她有点神的样子吗?”他举着手指,继续对黑猫质问道,“这融出来不得是个黑暗巨人?到时候她把老莫他哥带坏了咋办?你负责感化她反水啊?”

    “这听起来更像你该做的。”黑猫说。它的嘴咧开了,露出一排森冷的尖牙。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嘲笑。罗彬瀚准备扑上去拔它的睫毛,却被一根无由出现的电线给绊倒了。那电线像蛇一样灵活地缠着他的双脚,使他怎么都站不起来。

    “我没时间和你过家家。”黑猫说。它紧接着偏头瞧着阿萨巴姆。“威尔认为这对你们所有人都是最佳方案。但是你——我直白地说,小丫头,我不信任影子。让你们自生自灭是个更明智的主意。我只管把这个白痴带走。你别找他的麻烦,那两个灯泡不是我关心的范围。”

    黑猫慢慢地往后退去。它的轮廓消失在街道与楼屋的阴影里,只剩下那双眼睛闪闪发亮。这会儿它的眼睛看起来也像是银色的,是反射着太阳之光的冰冷天体。

    “选择在你。”它说。身影紧跟着消失了,只剩下回音在空中飘荡,如同某种无形的鬼魅。绊住罗彬瀚的绳子陡然间失去了魔力,松垮垮地脱落在地上。罗彬瀚一把扯下它扔远,然后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寻找黑猫。

    “你给我出来!”他愤怒地喊道,“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他没有得到黑猫的回应,可他脚边的影子却蠕动起来。阴影飞掠过他的手,窃走了他抓着的空牛奶盒。他的眼前一花,那写着字的纸盒已到了阿萨巴姆手中。她看着纸盒上的字,微微皱起眉毛。罗彬瀚起初以为她是冲这个“建议”皱眉,紧接着却想到也许阿萨巴姆根本就读不懂那上面的东西。

    那行字,他突然意识到,是用他故乡的母语写成的。那是一句给阿萨巴姆的建议,但却用他老家的文字写成,难道阿萨巴姆也曾在他的故乡待过吗?如果她真的这么做过,那显然是为了荆璜,可即便荆璜一直待在他家,阿萨巴姆对他却似乎了解甚少。

    “你看不懂这行字。”他试探着说。

    阿萨巴姆放下了纸盒。她似乎确然看不懂,可她也听见了黑猫刚才的话。她显然知道这个“来自魔鬼的真诚建议”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罗彬瀚以为她会不屑一顾,把纸盒撕给粉碎,然后继续站她的桩。可是阿萨巴姆倒没对纸盒做什么,她盯着地上那片黑猫变出来的水洼——那水洼在这会儿已变得很浑浊了。某种雾似的东西在里头涌动,使得水面上的景象几乎无法分辨。罗彬瀚只能认出一团活动的红色或银色。而每当那两个色块扭曲颤抖一下,他的心也跟着揪紧狂跳。他感到自己正坐在颠倒的火山底下,此刻这一秒仍是安稳的,但覆顶也随时将至,丝毫不足为奇,而且也全然的无能为力。

    他在这压力下屈服了,在思想上迅速地滑坡。黑暗巨人听起来是不太符合宇普西隆的审美,不过听起来总比死掉的巨人来得好——是这样吗?他问自己。他会觉得黑暗盆栽比死盆栽听起来更棒吗?那倒也未必。可是问题放到别人身上时就似乎不太一样了。黑暗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如果光能变成暗,显然暗也能变成光,这不过是种妥协性的策略。但是——死——死是不一样的。死的后面不会有生。人有得是办法来解释死,可以说死带来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可那不过是撒谎,因为死的意义正在于“永恒终止”。不再有后续的故事,不再有“自我”。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比死更为强大呢?

    妥协是必要的。他对自己解释说。为了能够从最可怕的敌人手中逃脱,为了能够将伟力用在更长远的故事上,与另一种更低层面的对手合作是可以接受的。也许未来他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但此时此刻他已难以为继,即便是烈日般昭昭的谎言,他也不得不与之拥抱。如果能让故事继续下去,是的,为了跨越今日他情愿烧掉明天。

    罗彬瀚大步走上前。他在阿萨巴姆的注视下抓住她的双手,举着他们中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和她四目相望。

    “呼唤光吧。”他说。

    阿萨巴姆没说话。但是她那深渊般幽不可测的表情里充满了对罗彬瀚动作的质疑。她仿佛在问他的语言和动作到底有什么必然关系。这当然是罗彬瀚计划里的一部分,因为如果她把更多的疑问放在他的动作上,她就没空思考他嘴上说的是什么屁话。

    “呼唤光明吧!”他更加响亮地呼吁着。

    “不。”阿萨巴姆说,但她的目光流露出迟疑。她的拒绝更像针对罗彬瀚本人,而非他说的话。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罗彬瀚说,“你不要欺骗自己的心。来,我这有一截银手铐,你拿去凑合着戴额头上吧。然后说其实你也曾向往光明。”

    “你可以自己去。”阿萨巴姆说。

    她的话叫罗彬瀚真实地刺痛了一下。他没法再用胡编乱造的言语粉饰这件事。他只能说:“你听到那只猫的话了。”

    阿萨巴姆朝他脸上瞧了一眼。她的嘴角微乎其微地翘起,那种冷峻而生硬的嘲笑。

    “你确实试过吗?”她说。

    “你觉得我和那只猫在合伙骗你吗?”罗彬瀚说,“我现在就可以试给你看看。”

    阿萨巴姆不置可否地等待着。但是罗彬瀚可不愿意白白丢这个脸。

    “凭什么我先试?”他说,“一二三一起叫。不然我不叫。”

    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阿萨巴姆,眼看她高深莫测地沉吟着。直到最后,她重新把视线对上他,等待着他数数。她也完全可能是在诈骗,这人毫无诚信可言。

    “一。”罗彬瀚说。

    水洼里模糊的影像在燃烧。火翼与银芒交替闪烁。

    “二。”

    海中之日的光从阿萨巴姆的眼中反射出来。

    “三。”

    接下来他遵守了承诺。依照过去他曾得到的邀请,他几乎是满心绝望地呼唤道:“宇普西隆!”

    而在那时他也确凿地听到阿萨巴姆。她说:“莫莫罗。”

    他呆住了。

    “啊?”他说。

    阿萨巴姆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同伴。”她说,“你承诺看着他战斗。”

    罗彬瀚简直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地诚实守信。他当时便几乎要哽咽了,用颤抖的声线质问道:“你他妈用治疗单刷副本啊?”

    阿萨巴姆没有回答。这世上可能有一亿个团队没有输出,阿萨巴姆却不在乎,她只关心她自己能不能玩治疗。罗彬瀚立刻就要代表全人类谴责她,可是下一秒她周身便绽放出银色的光芒。那银辉仿佛是从她的体内迸发,将她漆黑的身躯完全照亮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他没有发光,双脚沉重而坚实地站在街道上。

    “这下看见了?”他说。

    阿萨巴姆开始往空中升去。罗彬瀚一直注视着,最后不得不松开抓握的双手。他连续送走了三个,现在又要看着阿萨巴姆消失在太阳下。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得独自留在这儿等待结局。

    飘在空中的阿萨巴姆伸出手,指向罗彬瀚。

    “嗯?”罗彬瀚说。突然间他就动弹不得。影子的力量从他肚子里迅速蹿升,完全接管了他的身体控制权。某种强烈的吸引力笼罩住他,像巨大的磁铁在拉拽小磁针。

    他身不由己地起飞了。双脚从地上弹射而起,一头撞进阿萨巴姆的银色光辉中。阿萨巴姆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一起拖向太阳的方向。罗彬瀚气坏了,他拉扯着她的手喊道:“畜生,你他妈又想拉我垫背!“

    银光冲向星辰之海。

462 冕冠荆棘混沌(上)

    一颗血肉之星在海中漂浮。

    它在浪潮里翻滚,欢喜踊跃。星星的血液不断融解它,接着又重塑它,使它变得更加奇特而复杂。但它与其他那些融化的星星又有所不同——它有着自己的想法,那总叫它变得更符合自己的喜好,于是它不再由冰冷僵硬的石头组成,而是柔软可塑的血肉。它用这临时的身体招摇着,趴伏在一个小小的梦境上。

    这是个特别好玩的东西。它如此认为。一颗飘在浓汤里的漂亮糖球,里头镶嵌着各种精巧玩意儿。它忍不住一遍遍舔舐这梦境的外壳,想把里头的东西撬出来玩玩。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当里头的两块小饼干变成银光,闪烁着飞射出来时,它不由地高兴地打起了转。

    “嗨,朋友!”它响亮地打着招呼,立刻就要冲上去跟他们亲热亲热。可是那光线冲得飞快,在海中它竟追赶不上。若在平时它准能把他们稳稳截住,可唯独在这片海上不行。

    这里。这片海,一向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通向任何它能想象到的空间,当然也包括它自己的出生地。可是它出生的地方又空旷又无趣。它相信这片海能流向更多更有意思的地方,只是它暂时还去不了。大部分时间里它只能在这儿逛逛,瞧瞧那些融化的星星。它们几乎全都是死的,且没有一个能长得和它同样俊,因此时间长了还是怪无聊的。

    这些尸体们最大的好处是,它们实际上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它花了一点时间弄明白这个事实,又学会了怎样去追溯它们的源头。有时那些死星星上会带来故乡的特产,有时它甚至能顺着它们的来路逛逛新世界。那没什么困难的,因为它的思想可以跑得和光一样快,除了在这片海里。在这流满星星尸液的浪潮里,甚至连思想都得有个笨重的形体,这是多么的有趣!但是又多么的无聊!它总是在这儿打滚来消磨时光,又或者偶尔将一两块外头捡来的小饼干扔进洞里。

    关于那个大黑洞,它知道她也是一颗星星,而且是这片海里唯一一颗比它更特别的星星。那颗星星比它更黑又更亮,更大又更轻,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她是生出这片海的星星,也是这片海生出来的星星。它有时会在她附近打转,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那倒可能是真的,它没认真地研究过)。她从没和它说过话,不过它倒知道她很爱听歌。谁若唱到她听懂,她便浑身都发亮。那时她是最世上最善良的星星,什么请求都肯答应。可是同时她也很狂暴,谁若试图靠近,总是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一点儿残渣也不留。因此它总绕着她的光转悠,从不真的靠近。保持社交距离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就是妈也不会牺牲肚皮来疼爱它。

    但是现在事情有了一点变化。在今天——它忘了是从哪块小饼干那儿学会了这个词,用来区分所有它觉得与过去不同的时刻——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外来者在海中唱起了歌,那海中最深暗最漂亮的星星便焕然发亮,叫整片海都热闹起来。外来人一号又带来了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叫它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对星星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一天。

    “停一停!”它对那远去的银光喊道,“等等我呀朋友!”

    “畜生!”银光远远地应答。

    这热情的呼应叫它乐不可支。魔鬼的梦境糖球现在对它没那么有吸引力了。它得去瞧瞧那光里的两个小可爱。于是它摆摆自己的几千条手脚——它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部件啦——奋力地朝着海浪深处划去。

    这片海终究还是有不好玩的地方,它让星星的思想变重了,但却让饼干屑的思想很轻盈。因为星星可以同时有千条万条的想法,而饼干屑一次就是一条。只有一条可多没劲。

    “等等我呀!”它又热切地呼喊道,向着更深的海中划去。

    星海咕噜噜地翻涌,从中生出许多发光的碎屑。这些碎屑流到海中便会生长膨胀,长出毛茸茸的火翅膀。它们是从外来者一号的歌声里诞生的,无穷无尽,然而又枯燥无聊。它从小饼干们的词汇里挑挑拣拣,捏出一个来形容这些歌的造物:它管它们叫火雪花。又多又精巧,瞧着怪可爱,可是经不起拿捏。它抓住哪一个,哪一个便会立刻融化。

    成千上万的火雪花在星潮里打转,彼此勾连编织,形成一张稍大的网兜,足以挂住它见过的最大号的小饼干。但那暂时还不叫它烦恼。它毕竟是颗星星,只消顺着浪潮轻轻一撞,那雪花网便散架了。它们能给它带来麻烦吗?它认为现在还不能。而如果将来它们大到连它也能兜进去,它倒也不一定非得死挣,大可以划着浪潮远远滚开,去找其他有意思的事。它是一颗顶顶随和的星星!

    它撞开雪花,继续追逐银光的轨迹。那光在这片海里也变得缓慢了,有时要绕着雪花网走。雪花网也特别地喜欢这道光,和它一起追逐银光的屁股尾。

    “你去哪儿呀!”它边追边喊,“别去找我妈啦!”

    银光的回答萦绕海中。

    “畜生——!”

    活星感到很满意。浪潮也为它们长久的友情而欢呼。正当它兴致勃勃时,银光落进了一片分外浓密的雪花网中。在那片闪烁的火中,一个银色的石头人正在火雪里翻腾。这石头人要比通常的小饼干都大一号,属于它见过的最大号的那一种,可是如果跟星星比就没啥大不了的。它以前也扮演过他,感觉没多大意思,发光对星星也很常见。不是说所有的都这么干(它自己就特不爱发光),但它确实吃过许多这样特别爱炫耀的家伙。

    那石头人就快化了。在浓厚如墨的海潮与滋生不断的火雪中,这块大饼干已变得黯然无光,表皮如被风化般层层脱落。这石头人是不如红色的结实,它远远地评价道。红色的那个便很狡猾,懂得怎样把潮水和火雪引走,根本沾不到它的边。那倒也未必能坚持到它老妈身边,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要结实一点。那到底是为啥不同呢?难不成花哨点的石头人就更结实一些?想到这儿它觉得颇有道理,因为星星也是一样的。它正是此地最花哨的星星,除了它那爱听歌的老妈以外。

    但是,紧接着叫它痛心的事发生了。那本该冲着它老妈去的银光不知为何转了向,直奔着融化中的石头人落去。那石头人也不再抵抗火雪,而是在海中张开双臂,如同迎接着永恒的毁灭。

    “嘿,嘿!等下!”它叫道,“别送死呀!先来我这儿!”

    银光钻进了火雪里。它简直要为此而心碎了。当它这样想时便真的心碎了——浪潮回应它的念头,使它从中间一分为二,剖成了两个血淋淋的半球。紧接着它又用无数的手脚把自己纠缠好,继续向着那地方前进。它念念不忘的好玩魔鬼恐怕没了,但至少还可以嚼嚼石头人的碎屑。那倒也不坏,它计划拿这些碎屑去和红石头人玩玩。

    它不再着急,因为红石头人是较为结实的,足可以等待一段时间。于是它慢悠悠地往那儿飘,游到半途时,那团火雪已膨胀起来。它们像胀满气的皮球,不断地往外挤压,那辉煌灿烂的颜色却因此而暗淡下去,最后则完全地熄灭了。

    活星拍打起自己繁密的手脚。它好奇地打量这熄灭的网兜,看着它从中间撕裂。从那裂口中生长出枝杈般纷杂的阴影。

    “嗷?”它亢奋地喊道,“谁在那儿?”

    纷杂的树影在海中冉冉升高。自那熄灭的火茧深处,活星看见银黑相错的巨人从中脱出。

464 冕冠荆棘混沌(中)

    树的影子在海中生长。

    从星潮中滋生的枝桠轮廓,从一而始,随后成百,成千,成万。海中充满了影林的幻景,像是星血中生长出浓厚的黑藻丛。当潮流自中穿过,林中纷然错杂,响起万千愿念。那些声音没有一个相同,轰然地回转在海潮当中。

    不愿离去。洪流在林中高唱。

    那歌声使得活星身体发痒。浪潮挤压它的身体,从它湿滑的手脚上生出青苔与雪花。它尖叫着把这些发痒的手脚从体表拔掉。

    “嘿,你想干嘛!”它嚷道,“你太吵啦!”

    影林摇曳。其上站立着银黑色的巨人。这巨人眼睛紧闭,双手向着虚空张开,仿佛要拥抱整片焚星之海。它的头顶环绕尖角,形同银质的荆冠,臂腿环绕漆黑的树纹,背后又有纱篷般轻薄垂落的翼。在这陌生巨人的胸膛正中环绕金色柳环,镶嵌体表的盾状水晶放射出皓白明灿的光辉。

    光辉往外扩散,所到之处澄澈光明,阴影毕露,暗色的繁树便从海中拔起。那盾形的明月越是皎洁,照见的林野便越发辽阔。它们漫过重重密织的火雪,向着深处的太阳生长。

    影林上的巨人睁开眼睛,它有着曲线俊美的石头面颊,绽放出灿耀宁和的光。在那光芒之下,活星看见巨人的双眼好似两团虹色的漩云。它虽不如星星那样庞大,却也没法忽略过去。那不是活星以往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当那漩云似的眼睛望向影林时,某种萌芽的**在活星心中滋长。

    它一下被这感受激怒了。

    “你是谁?”它躁动地喊道,“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影林中回荡它的声音。巨人的头颅因此而低落。它那石刻般的面部却在光中活动起来,流露出安宁的笑容。

    “我是——”

    它如此作答,然而,声音并非从口中响起。林中的众声汇集合一,回荡成它的言语。随后巨人张开双手,凝视金柳环缠绕的手掌,脸上流露出思索。

    “我的名字是……”

    林中之树纷杂簌响,所有的名字都不愿被遗忘。然而应者愈多,所得到的答案便越趋近于无。巨人的声音因此而消失了,重归于影林杂乱的风鸣。成千上万的名字在海潮里出现,随即又湮灭无踪。

    血肉之星打起转来。

    “好啊!”它说,“你是假的,是不是?你是这些闹哄哄的小玩意儿拼出来的,你们假装是一个,但其实是一群!我把你识破啦!你这个怪东西!”

    巨人漩云般的眼睛温柔地闪烁着。它那光辉洋溢的脸上充满庄重与慈爱,仿佛看待孩童般注视着活星在内的一切。它看上去什么都没做,活星却给它照得浑身难受。它感到自己体内结出了坚硬的石头,体表又长出毛茸茸的草叶。这怪东西竟敢叫它长毛!倒不是说它一定不能长毛,可竟然是别人叫它长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东西!

    它气坏了,开始在浪潮里一个劲地打滚。在这海中它存在了许久,很轻易便能叫自己膨胀起来。这怪东西是比它以前见过的石头人大得多,可它照样能对付得过来。它只是讨厌对方那双叫它长毛的古怪眼睛。

    “不是的。我确实存在于此。”巨人沉静地回答。影林的群声再度合一。

    它将双手交叠,隔放在胸前盾牌似的水晶上,如同唱诗般说道:“我记得我曾经的名字,也知道每一个影子的名字,在那所有追寻生的名字之外,我又听闻了终结的名字。我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心,但不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名字是——”

    影林静默了一刻。巨人思考着,然后欢喜地向着虚空张开手。又一次阴影的洪流齐声高唱,代替那头顶棘冠者发出言语。

    “森罗。”

    影子们同时重复道。

    “我的名字是森罗。”

    巨人的光辉照向海中画阳。影林也随之蔓延而去。它脸上的两片虹色星团漩涡般流转着。听闻其名而目视其容的瞬间,活星感到体内燃烧起一团冰凉的火。但那力量并非毁灭之物,而是猛烈地生长发芽,推动它往外胀大。

    “慢着!慢着!”它因这强烈的生长欲而尖叫起来,“把你的光熄掉!”

    棘冠的巨人观看着它的变化。那脸孔上既无得意,也无慈悲,只是纯然宁静地闪耀着。

    “不必恐惧。”它说,“我所拥有的心是,想要持续生存的愿望,想要跨越死亡的愿望。我的光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存在的,所以一定也无法夺走任何的生命。但,你是一个对他人生命充满威胁的存在,所以不能够留在这里。”

    它凝望着血肉星块,在短暂的考虑后,流露出无所动情的微笑。

    “那么,去适合你的地方吧。”

    影林中的风声说。

    “浸泡死亡而生的星辰啊,请去往那座死亡所统治的梦中之城吧。在那终结所沉睡的长梦里,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嬉戏。没有生命将会被你伤害,然后钟爱着死亡的那位国王,我想也一定不会将你伤害。请觉悟吧,这就是我对你的裁决。”

    巨人横举右臂,光芒在它虚握的手心里汇聚。影林中响起激昂的歌声。

    “阿萨!阿萨!

    快过枪顶锋芒,

    远于魂魄征途。

    是那林中之月,

    照耀寰宇四方。

    璀璨银光在巨人手中不断地延伸,宛若一柄雷霆打造的长枪。随后它将左手盖在胸膛的水晶前,引出一道泉水般清透的光流,汇入那足以刺破苍穹的射线顶端。

    活星开始扭动,想往太阳的方向游移。

    “不不不不不不不——”它尖叫道,“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你这个怪东西!你不可能搬动我!”

    巨人松开握着光芒之枪的手,雷霆便自掌心喷涌而出,贯破星辰融化的海浪,直抵活星的腹中。它像被打满气的皮球般鼓胀起来,从手脚的间隙开始撕裂。那些浪潮赋予的血肉手脚纷纷脱落,掉进树冠繁茂的影林深处。它曾经挤满密实骨肉的肚子砰然爆炸,从中飞溅出比一片行星海洋还要多的白色珍珠,同样流泻进深暗的树涛里。

    活星开始下坠,像鲸鱼死亡时漫长的沉落。在那过程中它仍发出狂喊,掀起星海的浪潮。

    “我肯定能找回来!”它冲着巨人尖叫道,“你关不住我!你不过是一堆烂石头!我早晚要撞烂你!”

    “不。”

    影林恬然应答。

    “我乃催焕生命之光,追逐日明之影,目视深渊之人。如你一样愚钝无觉、纯粹嗜杀的异物,无论多少次都将被我击溃——请永远地消失吧,此世不需要你这般的魅影。”

    活星陷落在黑色的树影中。一切狂乱的潮流随之止息。巨人端立林上,遥望更深处的画阳。它沿着影林铺就的长道向着那辉煌之所飞去。

465 冕冠荆棘混沌(下)

    在通往太阳的途径上,火雪不断地从凝结,向着行走在影林上方的巨人降落。细小的火剑如密雨射来,无数次地击中那银黑色的巨人。它那棘刺般的尖角有了裂痕,从额头蔓延到脸颊,随即又重新合拢。

    巨人抚摸自己的脸颊。它沉思着,然后扬起手臂。

    “我乃守护生命者,我乃承担罪愆者,我乃追寻救赎者——然而,我非司掌审判者,我非统治众国者,我非支配命运者。向着星辰歌唱之人啊,请向我证明吧,你有何权力带来终结?”

    巨人的掌中闪耀光芒,如同宝盾绽开,化去海中的火雨。角尖闪烁一星残火,好似残留的露光。当它轻轻晃动头颅时,便将这些燃烧的雨珠甩落了。火雨落进影林,深色的树冠反而益发繁茂。

    它继续前进,在通往太阳的林径上看见红色的战士。

    战士被炽亮的光热所包围,像张开炽翼的火燕般划过暴雨,朝着太阳的方向突进。但那路途中生满了火翼的兽群,在那战士的身周结成了无穷无尽的罗网。当那以光为镜的力量竭尽后,就一定会坠入海底吧。

    棘冠的巨人如此思考,随后朝着那一处飞翔而去。

    它身后披纱般纤薄的翼向着两侧展开延伸,如同巨盾般遮挡在战士的上方。与此同时它也在不断地生长,最终轻轻地挥动双手,将战士身边的罗网打散。那红色的战士已开始下坠,于是它又伸出手,将对方轻柔地握在掌心。

    “宇普西隆。”影林呼唤道,“请睁开眼睛。你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它的胸膛中放射出灿灿银光,笼罩红色战士的身躯。当林中又一次高唱战歌时,红色的战士已然恢复知觉,在它虚化的掌心中亮起双眼,缓缓望向棘冠巨人的面容。

    “……诶?哇啊啊啊啊!好大!你这家伙是……”

    棘冠巨人的眼睛闪烁,影林中响起回答。

    “快醒来吧,宇普西隆。我是守护者森罗。”

    “守护者?我可没听说过长得像你这样显眼的同族守护者。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在这种地方……慢着!你这家伙?”

    红色的战士自它掌中升起,随后又低下头颅,俯瞰海中摇曳的影林。它钻石般璀璨的双眼急促地闪烁起来。

    “这些影子,还有你的光线的颜色……难道说……”

    巨人漩云般的眼目里流露出笑意。虹光照亮它的面庞,在浪涛间不断变幻色彩。

    “现在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存在,但也并不是完全的他人。不过无论如何,宇普西隆,我们同样都是光的化身,称呼和身份并不重要,只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就足够了。”

    影林温柔的声音没有打动战士。它在巨人的手心上方挺立着,仿佛与巨人对峙般一动不动。

    “等一下。你这么说的话,是打算用现在的样子来参战吗?”

    “正是。请不用担心。这里是充满着愿力和光能的地方,要行使我的力量比外界要轻易得多。就算是没有强化改造过的殖装,应该也可以承受得起。现在玄虹之玉正在压制着许愿机的发动,正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请你和我一起阻止那向星辰歌唱之人吧。”

    “啊,那是当然的,我肯定会阻止那家伙的。但是要不要和你一起是另一回事。莫……不,你自称为森罗是吧?那么你就以这个名字的身份回答我吧,等到战斗结束以后,你打算怎么做?还要继续以这个身份存在下去吗?”

    战士仰头望着那巨大的虚影,语调严峻地说:“你现在的姿态,根本就不是跟哪个人间体达成了一心同体的协调。正常程度的永光族合体是无法形成你这样全新的意识的。你这家伙已经是星云化身之上的概念了。等到这场战斗以后,你还打算回到自己的幼体形态吗?”

    “不。”影林说。

    红色的战士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在那以前,棘冠巨人的虚影缓慢摇头。

    “请听我说完吧,宇普西隆。我并非莫莫罗的成体。在他所有的未来当中,我只是一个异常微小的可能。既非命运必然的终点,也非他主动承担的使命。既为众多生命的守护者,我没有理由夺走他们选择未来的权力。当这场战斗结束后,就会把借来的生命归还给他们。但是我的力量比所有的构成者都要庞大,如果过分地发挥出来,一定会把他们的存在全都耗尽。所以请你帮助我吧,我需要你那改变一切方向的光之力。只要有了你的力量,一定可以战胜那歌唱之人。”

    红色的战士迟疑了一秒,随后伸出手臂,将握紧的拳头伸向棘冠巨人。

    “……现在也只有相信你了。虽然你所表现的力量使我感到可疑,但如果你的光来自于莫莫罗的话,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比战士庞大百倍的虚像在海潮中消失了。与战士体型相若的棘冠者却浮现在他身旁。战士深深地打量了它一眼。

    “哎呀,仔细一看的话,你长得还是跟莫莫罗蛮像的嘛!不过个头怎么好像变矮了?”

    “没有呢。”棘冠者温和地说,“我的身高体重全都是平均值。”

    “真的能到平均值吗?”

    “真的喔。”

    棘冠者抬起手臂,影林中唱响战歌,直至光枪如雷霆耀目。战士也将双臂交叉在胸前,缓缓拉出长弓般金红色的光弧。

    “准备好了吗?”

    “是的,守护者宇普西隆。请你用镜光的力量把那歌唱者从天轮星上抓出来吧。我会在这过程中支援你的。”

    “……你,说话比莫莫罗还客气啊。”

    战士朝着前方击出拳头,金虹的弧光电射而出,同时棘冠者松开掌握,让银芒之枪刺入那跳跃弹射的弧光中。两种光芒在那瞬间汇聚为一,全无波澜地消失在潮水中。

    “怎么会!”

    红色的战士愕然低语。而棘冠者欣然微笑。

    “正是如此,守护者宇普西隆。请看着吧,让生命的愿望萌芽焕发,这正是我的力量——这正是让莫莫罗诞生的动因。”

    战士茫然张望,随后看见了答案。

    影林又一次开始生长。无数暗枝向着太阳抬首,枝头绽发出银白色的发光果实。那繁星般密不可数的幼实在转眼间便成熟了,从银白的外层里透发出炽热的金红。

    面对繁星般闪烁的林海,战士豁然醒悟。

    “怎么可能……”

    “是真的,守护者宇普西隆。生命是这样的事物喔。只要有了最初的源头,跨越了从无到有的界限以后,从一至二,从二至三,至到无法计数,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繁星”如火团般膨胀发红。棘冠者向着林海张开双臂。

    “这种演化就是‘森罗’啊。”

    在它的宣告声中,战士看见林中果实在同一刻迸裂开来。在那一根暗枝上的每一棵果实中,射出了它绝对不会认错的金红弧光。所有的弧光冲着太阳跳跃而去,如同一瞬间在海中点燃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仙女棒。战士眼中倒映出无尽的光,源源不断地跃出阴影,射向海中之阳。

    浪潮翻涌,滋生出无尽的火翼和金剑。它们与弧光相撞,随即便不由自主地坠向影林。那并非力竭受伤,而是方向的失控。可纵然是战士自己,也无法转移如此庞多的数量。

    林中之果持续地迸裂,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抵达太阳的边缘。那景象好似一道烧红的铁索,要将沉落的恒星打捞进影林当中。看到这一幕时,战士幡然而醒,想起自己至关重要的秘密。

    “慢着!还不能杀死那家伙!”

    棘冠者看向它,并不询问缘由,只是了然地微笑。

    “前辈。”它说。

    战士错愕地看着它。

    “我能做的就到这里为止了,再干涉下去的话,他们就无法再回来了。剩下的时间就请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前辈,我会继续在这里维持森罗射线的。”

    战士明白了。这是告别的语句,若是从此地离开,回来时便不会再看见对方。虽然如此,它却一定要前去完成约定。于是,它只好背过身说:“啊,好啊。”

    “因为刚刚才出生所以没有很多想说的故事。好像我也没有犯什么能说的错,总想着犯了以后再跟前辈你说。其实我……嗯,总之要加油啊,前辈。”

    “你这是从谁那里学的怪话啊。”

    这样平静地说着,战士头也不回,决然地朝着太阳飞去。在无穷无尽、仿佛永远也不会的衰败的光辉中,它看到太阳中央的人影已然受缚。那歌唱着生存之罪的翼首者在森罗万象所孕育的光辉里摇摇欲坠,落向影林之海。它迎上去,举起紧握得拳头,带着不止一人的分量呼喊。

    “星海铁拳!”

466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上)

    连续两日的晴天。

    虽然气温开始回升,覆盖着晨霜的草丛依然是暗淡的黄白色,远远望去时就像半融的积雪。公园里的植被全被这样惨淡的颜色覆盖着,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

    虽然如此,他和邀约对象还是早早地坐在了公园湖岸边的长椅上。

    陈伟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地敲打右腿膝盖。虽然早就已经去医院消毒包扎,这两天以来伤口却依旧断断续续地疼痛着。

    “……所以,这件事就结束了呢。到最后也没有看到鬼的真面目。”

    坐在他背后的人冷冷地说:“你很期待看到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已经辛苦等了三个晚上,最后却没有得到谜底。难免觉得有一点失望。如果是真的毫无发现也就算了,到最后是因为伤了腿才不得不停止,和预期就差得太远了。话说回来周同学,在把我送到门卫室以后,你又拿着那把伞回教学楼做什么呢?”

    “去看看而已。”

    “那也没必要把门卫室从外头锁死吧?完全是反应过度了。实不相瞒,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困到饿死为止。周同学,你当时的态度就让我有这种危险的错觉。如果到天亮你还不出现的话,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那时我们说不定都会留下案底的,这种同归于尽就是你想对我做的事吗?”

    “没有那种事。但是带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太累赘了。不关住的话又可能会追过来。我不想应付预计以外的状况。”

    “这是在抱怨我很碍事吧?”

    “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任何客气的成分,她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回答。因为习惯了她的态度,他也只是笑着说:“追过去的话也不会发生什么吧?还是说,会闯进你的魔法结界什么的?”

    “不存在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不想看见你在上楼梯的时候意外摔死而已。很符合你的死法吧?陈同学,你的名字就只适合这种死在电影开头十分钟里的角色。”

    “又开始姓名羞辱了,周同学。姓名这个东西大部分时候和自己是无关的,体现的都只是父母的想法而已。”

    “看来你的父母对名字不怎么看重呢。”

    “这我倒是没有问过。不过,单纯从字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坏的意思吧?‘希望孩子能成为伟大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独特的意蕴,也只是普通的父母愿望而已。”

    “……普通的父母么?”

    “是很普通吧。不然重名的人也不会那么多了。可惜能够称得上‘伟大’的位置却很少。像这样的情况,贬值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是觉得伟大这种概念也会贬值么?”

    “啊,概念本身的话我不知道。不过至少作为词汇而言是会的,周同学。不管原本是多么严肃的词,只要被广泛而低劣地使用,严肃性也就随之而消解了。比如说,如果你把随便哪个喜欢的人都称作是‘神’的话,并不会提升这个人的价值,而是让你和‘神’这个词都变得廉价了。话术越是被煞有介事地使用,最后就越不会被当作一回事,大体上是这样的规律。不过例外的情况也是有的。”

    “例外?”

    “就是说,事实本身的存在够强烈的话。周同学,听说过‘百牲祭’吗?”

    “是古希腊的祭祀仪式吧?用来庆祝重大事件的。”

    “没错,就是那个要杀死一百头牲口的祭祀活动。据说当初毕达哥斯拉学派就曾经举行过这样的仪式,用来庆祝勾股定理的发现。这个词的英文,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heb,虽然原意也还是指百牲祭,但如今使用时却衍生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衍生的意思……”

    “——意思是大屠杀。”

    他翻阅着手机里张沐牧发来的消息,口中继续说:“在《海底两万里》里有这样一段故事,讲述的是曾经身为印度王子的尼摩船长,出于为故乡复仇的目的而击沉了一艘英国战舰,造成了舰船上所有人的死亡。虽然他亲自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却又在深夜里痛哭忏悔。那时教授阿龙纳斯也被他的残酷行为所震惊,才下定决心要出逃鹦鹉螺号。那一章节的名字就是heb——原意是隆重盛大的祭祀礼,最后却演化成了一个令人恐怖不安的词汇,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仔细探究的话,其中恐怕有很多复杂的历史因素,不过最先决的条件,我想是因为‘百牲祭’这个原本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了。作为祭祀的形式也好,作为接收对象的诸神也好,到了今日已经完全不被人们所相信,所以词汇的蕴意也就自然而然地迁移了。说到这个,周同学,‘尼摩’这个词啊,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不存在的人’。我一直觉得念起来挺不错的,正在考虑拿它当我的网络昵称,如果用得顺的话今后就改名叫‘陈尼摩’算了。你觉得如何?”

    “是啊,真是可爱的发音呢,尼摩同学。用这个名字的话,就算是你也能勉强活到三部曲的终点吧。”

    她带着略微嘲讽的语调如此回答,随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他玩着手机时如此暗想。

    朱红鲜艳的长桥,静静横卧在青灰色的湖面上。理论上应该是香尘桥公园里最古老的建筑,此刻看起来大概连五年的历史都没有。看到这样崭新的桥,与之相配的玉音女传说也一下变得不牢靠起来。什么样的仙女会在这种装满巨大灯泡的桥上徘徊呢?就连飞蛾也会惊恐地吓走吧。

    因为是工作日的早晨,公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他和近来行踪神秘的朋友会在这种地方约见,然后就各自无言地坐在互相靠背的长椅上。这样的会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简直就像是志愿护工来定期探望绝症病人一样。

    “陈伟。”坐在后面的人说,“最近还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没有呢。连续几天颠倒作息,睡着的时候都是一觉到天黑。我也不是那种非常多梦的类型。非要说的话小矮人倒是做了几个梦,非常积极地想要分享给我,大概就是说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怪兽,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自己的地盘。作为对怪兽的祭祀,所有人都要给她定期献上零食礼包。啊,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是她的好朋友,她会给你提供无限量免费咖啡。”

    “那么你也不用吧?”

    “抱歉。她规定我要献一般人的双倍。要问为什么的话,她规定的常人标准量就是我平时给社团里买的零食量。如果还照常提供的话就等于没有献。非人类就是这么的贪得无厌啊,周同学。下次用你的变身魔杖狠狠教训她一顿吧。”

    “没必要呢。我倒是觉得张同学的安排很合理,不如今后就这样执行好了。”

    像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谈,直到太阳升到摩天轮的顶部。她从长椅上站起来说:“我去买点饮料吧。”

    本来就有着轮流请客的默契,既然上次是他买的饮料,这一次自然就轮到了对方。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直觉驱使,他站起来说:“周同学,这一次还是我来付吧。”

    她停下脚步。

    “啊,反正是朋友。偶尔请你一次也没关系吧。难得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如果让你投下硬币的话,说不定立刻就会下雨了。因为你长得就像那种背景自带暴雨的人。”

    他在对方发飙以前快速地溜开,逃向厕所旁的自动贩售机,从衣袋里掏出硬币投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发生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按下罐装咖啡的选择键。

    咖啡罐滚了出来。作为某人的生命之水来说,这个价钱实在是很便宜。但是自己又要喝点什么呢?

    他站在贩售机前思考着。考虑的时间过久,以至于同伴已经主动走了过来,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走咖啡罐。甚至连归属权也不问一声,她就那样啪地打开喝了起来。

    “陈同学,你打算和这个举止可疑的贩售机对峙多久呢?是时候用你完美的推理证明它的罪行了吧?”

    “嗯……周同学,是这样的,我在思考为什么可以用三枚硬币就可以换一罐咖啡。像这样拯救你生命的奇迹之物,难道不该索取更沉重的代价吗?等价交换才是炼金术的原则吧?不,还不能这样考虑。毕竟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救了我就是救了整个社团,整个社团四舍五入可以说是代表了全宇宙的利益。这样想来这罐咖啡真是造福众生呢。真的可以用三块钱换到吗?我觉得如果再这样贪得无厌的话,说不定等下整个天空都会塌下来。”

    “……实在没事做的话就去把公共厕所打扫一下吧,陈同学。那样大家都会真心感谢你的。”

    他考虑了一下公园厕所的清洁难度,最后还是说:“好,我还是喝牛奶好了。”然后就按下罐装牛奶的选择键。

    牛奶从出货口滚出。他俯身去捡拾。朋友则抬起头说:“看来天没塌下来呢。”

    然后,在他想要回话的瞬间,心跳确实地停止了。

    “……陈伟?”

    他的手指停留在铁罐表面。喝着咖啡的人也察觉到了异常。但是,只是在眨眼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法说出话来了。

    心跳停止。肺里没有空气。身体的感觉彻底消失。已经长达十数年未曾复发的病症,全部都在那一刻卷土重来。

    “陈伟!”

    他毫无抵抗地倒下了。坠倒向黑暗的时刻,脑中回想着复仇者尼摩的故事。

467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中)

    他应当复仇。

    罗彬瀚盯着头顶的天空,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悠。更具体地说,他琢磨着是否能趁机给阿萨巴姆捅上一刀。就在离他两条胳膊远的位置,那矮星客正躺在地上,睡得像个死人。

    他可以这么干。首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去搜阿萨巴姆的身,从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匕首,再对准她的脊骨捅一刀。那未必能完全奏效,因为他确实梦见过“不死柳木”之类的玩意儿。不过归根到底是值得一试的,鬼晓得雅莱丽伽又瞒了他什么惊喜。

    但他仍然躺在地上没动。他的脑袋乱哄哄的,有点闹不清自己是谁。就在刚才——他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感觉就像是打了个哈欠的时间——他正和阿萨巴姆使用着同一种思想,那不是心灵相通,或情绪的共鸣,

    在那混沌中他无法分清哪些部分是自己的,而哪些又不是。

    他自己就是阿萨巴姆,或莫莫罗,或一个巨大的记忆混合体。随后这些个体都消失了。他们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人。所有的思绪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所有的记忆都互相矛盾,可又同时地存在。他度过了莫莫罗作为永光族的全部生命,也度过了阿萨巴姆在深渊之下的漫长时光。那些和他,罗彬瀚,以这个体的名义所经历的记忆同等深刻。除却绝对的物质躯体以外,已经无法从思想的任何一个特征断言他是谁。

    那让他在心中迷乱了一阵,直到身体的感觉完全回归。当他浑身伤痛地躺在地上时也就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个了。他不是光,也不是神,正正巧是开始闹肚子的那一个。

    他往旁边侧了一下眼,看见阿萨巴姆躺着,不知为何比他醒得更晚。他就这么瞧着她,朦胧地想起自己或许应该趁机杀了她。可是另有一个意料外的状况困扰着他——不是闹肚子,是他对阿萨巴姆没有恨意。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以前他和她还算是一个人,他们的立场完全重叠了。他无法在不否认自己的时候否认阿萨巴姆。现在他们的身体都是分得清楚了,思想却不尽然。

    阿萨巴姆能预料到这件事吗?他躺在地上思考着。当矮星客把他一起拽向莫莫罗时,她是看起来否意识到那会给他们两个——他们三个带来如此不可逆转的后果?不,她显然没想到。在那个时刻或许她只想着挟持一个人质,好确保给她这个建议的人没欺骗她。这难道不是种一厢情愿的天真?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她身边。他本想蹲下来搜匕首,结果却滑倒在她身上。他的手触摸到了她身上黑色的影子,像摸到一层冰冷的流水。她身上没有口袋,想必是把一切都藏在影子里。

    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这时阿萨巴姆的眼睛睁开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醒了?”罗彬翰说。

    他准备着随时被对方扔出去,但阿萨巴姆并没这么做。她和他一样受到了某种精神冲击,某种似乎不可逆转的损害。但那无关于神智,或灵魂的完整。当她醒来时依然是矮星客,只会站在矮星客的角度思考。流逝的时间越是长久,他们关于融合的感受就越是被淡忘。那就像是他关于这场漫长冒险的全部感想,总有一天情感的部分会衰退,只剩下空洞的画面与客观事实。事实——那海中之阳下发生的一切可有丝毫事实可言?百年以后他还敢断定自己曾和阿萨巴姆共用同一种思想?

    于是他掐着阿萨巴姆的脖子说:“我告诉你实话吧。”

    在这件事被彻底遗忘以前,他像服用了镇静剂那样情绪平稳、简直是心情安乐地告诉她:“你们失败了。”

    阿萨巴姆仍然躺在那儿,让一个对她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的人抓着。

    “我真心地轻蔑你们。”他说,“你们,或他们,一切的主义和立场,事到如今都已经完全地失败了。不管你们中谁想赢,想赢得什么,你们把事情搞成了如今这样。或许你们觉得只要继续下去就会好转,所以把一切事情的关键变成了继续下去。不,你们搞砸了,未来只会更砸。你们要找的那个东西,永恒,完美,随便你们怎么叫,已在你们追求存在的道路上永久地丧失了。但是你们不会承认这件事,只会继续左顾右盼,假装这件事还没结束,假装我他妈还在说笑。我为你们的永恒失败而轻蔑你们。”

    “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阿萨巴姆说。

    “你们都应当去死。”罗彬瀚说。但是他主动把手松开了。下一秒他飞了出去,但却不是因为影子。阿萨巴姆纡尊降贵地给了他一拳。她把他像个沙包那样打得乱飞。那不是在御敌,或对付一只扰人的苍蝇。这是头一次罗彬瀚感到她的暴力里充满了仇恨。那至多只有三五秒,他就口鼻流血地躺到了地上。

    阿萨巴姆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抓起来。

    “你看到了更高的事物。”她说,“你选择不相信。你想说它不存在。你本可以对这件事有所助益,但你只是浪费着时机。所有的失败里都有你的一份。”

    “怎么助益?”罗彬瀚呛咳着问。

    “说服他。”

    “你把我逗笑啦。”罗彬瀚说,“你现在看起来和你爹挺像的。我夸你呢。”

    他又挨了一下。所有的暴力都毫无新意。

    “你可以直接干掉我。”他提议道,“你以前就做过一次不是吗?谁给你添麻烦,你就把谁干掉,毕竟没什么事比你的道路更重要。”

    阿萨巴姆没有动。在那个时刻,他清晰地感到她在迟疑,而他自己也一样。杀死对方的念头在他们心中来回滚动,可是他被那森罗萌发的愿望干扰了。他心里只有困囿深渊的木然,或是把自身抛掷的绝望,关于仇恨这件事已变得微不足道。他要尽最大的克制不去试着杀死阿萨巴姆,那只是因为他不想关心。

    他们对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直到天空中传来莫莫罗的呼唤。阿萨巴姆松开他,朝着后方退去。她的脚下升出一团阴影,朝着罗彬瀚甩动过来。那看起来似乎时要打碎他的脑袋,结果却把一柄匕首哐当砸在他脚边。

    罗彬瀚立刻把它抓起来。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问,阿萨巴姆的双脚已经陷落在阴影中。

    “慢着。”他说。

    阿萨巴姆的腰部以下消失在影中。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有停顿。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他还赶得及问一个问题。

    “那时为什么要杀我?”他问道,“在那座冰库里,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做?”

    “你自己选择了终结。”阿萨巴姆说。

    那不是能让罗彬瀚满意的答案。可是不管怎样她竟回答了,因此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抓住那本《新手约会完全指南》,把它扔在了阿萨巴姆尚未来得及消失的脸上。

    “你拿着吧。”他说,“反正那上面是关于你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它最后一页上说不定还写着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不建议你看。你为这事儿死了也是活该。”

    阿萨巴姆抓住那本书。她停止了向着影子的陷落,当着罗彬瀚的面迅速地翻阅。罗彬瀚等待着任何可能发生的结果,但是当阿萨巴姆揭开最后一页时,什么怪事也没发生,只有她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情。

    她把书翻过来,朝着罗彬瀚展示了一眼。在她带着书本消失以前,他也看到了那理应写着永恒答案的一页。可那和他曾在梦河里隔着纸页望见的轮廓没有丝毫相似。在那纸页上只有张黑白漫画式的插图,像一台被利器劈坏的饮料贩售机。

    “啥?”罗彬瀚说。但这时阿萨巴姆已走了。风压逼近地面,一个巨物稳重地降落在阿萨巴姆消失的位置上。

    “罗先生,”他心里有人说,“终于找到你了!没有事吧?”

    罗彬瀚抬起头。

    他看见一个巨人,主体银白明亮,容貌和蔼可亲。巨人捧起的手掌中坐着红衣的少年,少年的怀里又抱着淡青色皮肤的婴儿。

    “套娃?”罗彬瀚惊诧地说。

    “放你妈的屁。”荆璜说。他的头发能让雅莱丽伽双手持梳。

    罗彬瀚的眼睛无法离开他怀里的婴儿。他的脑袋都因此而停摆了,情不自禁地问:“你怀里那个是亲生的吗?我能当它的干爹吗?”

    荆璜说:“他是那红色的死灯泡眼。”

    罗彬瀚安静了。他挣扎了几秒,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个问题。有很多的问题正等着他去提,比如他们现在是在哪儿,他们怎么找到雅莱丽伽和寂静号,在这段时间里谁来给荆璜梳头。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留意到真正重要的事。是的,他已发现了一项重大的变化,足以抵过其他的一切。

    “老莫。”他仰着头说,“你变色了。”

    银石巨人的眼灯闪烁起来。它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正中。在那小小的、盾形的晶体边缘,环绕着金柳叶似的纹路。而在它手脚的关节处,枝杈般的树纹形成了一条条淡黑边线,如同是战士所穿戴的护腕与胫甲。

    巨人把荆璜和他怀里婴儿放回地面,随后庄重地抬起头,朝着天空做了一个举枪的姿势。明亮的银光在他手心里汇聚。

    “我成长了,罗先生!”它兴高采烈地呐喊着,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空中。罗彬瀚忍不住要笑了。他的脸上已咧开喜容,随后巨人手中的银光炸开了。暴风从那里席卷四方,罗彬瀚又一次飞了出去。荆璜跳过来抓住他,拽着他的衣领往远处躲避。

    “傻逼!”海盗头子边飞边骂,“不许发光!”

468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下)

    雪地般惨白的病房墙壁上挂着异常华丽的挂钟。

    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古董钟,金澄澄的铜质外壳显得非常沉重。自底座往上,依次装饰卷草、穗带、香枝、鸟兽与飞云,在钟盘的顶部则是一个有脚的、近似葫芦形状的尖顶。那古怪的形状,乍看使人联想到油灯,而长久地观察其上繁琐复杂的花纹,又会逐渐产生宫殿的印象。

    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陈伟就在床头看着这盏富有异域风情的老式挂钟,聆听秒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虽然这段时间于他而言除了煎熬外别无意义,前来探望病人的朋友却过得很充实,先是旁若无人地吃完自带的午饭,随后又喝起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几罐的浓缩咖啡。

    铜质秒针机械地演奏。

    “周同学,我记得以前似乎和你提过一次。”

    “你指什么?”

    “就是说,从设定而言,阿拉丁其实是个中国人。虽然《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人所流传的故事,但故事中阿拉丁所居住的地方是当时阿拉伯人所认知的‘极东之地’,也就是中国的西部。而作为故事反派的魔法师,来自于非洲西北部的马格里布,是当时阿拉伯人眼中的日落之地。换句话说,魔法师为了追寻实现愿望的万能神灯,是跨越了整片汪洋大海,一路从日落的极西之地去到了日升的极东之地。我心想这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啊。比起游手好闲又爱啃老的中国人阿拉丁来说,魔法师才比较有资格当故事主角吧?与其让阿拉丁拿着神灯许些乱七八糟的愿望,干脆把他扔去宇宙里自力更生算了。时代已经变了,读者的口味也变得刁钻了,如果是现在来写这个故事的话,我认为应该重点讲述魔法师从非洲奔赴海之东的故事才比较有噱头。光说阿拉丁的话谁能想到是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呢?但是要说外国魔法师不远万里来东方寻找神秘的东方法宝,大家就都会变得非常感兴趣吧?这下就肯定能大卖特卖了。连故事的名字我都想好,干脆就叫《东游记》怎么样?”

    “真奇怪呢,陈同学。”

    “不算很奇怪的名字吧?”

    “不,我没有说你起的书名。我是指心脏病复发竟然会引起精神失常这件事。”

    “我现在精神失常了吗?”

    “从思维跳跃性来说,是有一定的嫌疑。”

    “我也觉得呢。因为我眼前出现了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陈伟举起手指向挂钟,用平常的语气说:“周同学,请你解释一下这件贵重物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病房里。”

    “我带来的。你刚才亲眼看着我挂上去的吧?”

    “不,我看到的是那位之前照料我的护士小姐挂上去的。她用她那傲人的身高和可怕的弹跳力,一下直接就蹦到了两米以上的高度,把这么沉重的挂钟砰地拍在墙上。以这身手判断,我想她平时下班以后可能都在拯救世界吧。而当这件事发生时,你只是像个政府雇员似的站在旁边下达命令罢了。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问一句,周同学,为什么你可以命令一位超级英雄做这样不像话的事?”

    坐在床边的女孩用手指梳拢散发,然后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这是我名下的医院。”

    “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不知道该怀疑你这句话的真实性,还是这个医院存在的合法性……千言万语,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吧。周同学,为什么要在我的病房里挂一个古董钟?”

    “因为这座钟是你的生命倒计时。”

    陈伟不自觉地挺直上半身,用端正的态度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陈同学。当钟表停止走动的时候你就会死。”

    “医嘱里倒是劝我要在安静的环境里好好休养呢。”

    “医嘱是对的。请你这段时间不要再接触任何外界信息源了。”

    “那么也把这个挂钟拿走吧?钟表声很吵闹。”

    “不。医嘱和我冲突的时候请以我为准。”

    面对这样无懈可击的发言,陈伟也爽快地说:“既然如此,请把我的手机递给我。”

    “需要联络家属吗?”

    “不,我要报警。就算是朋友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只有请警方把我眼前这个预谋杀人犯立刻刑事拘留。因为只是犯罪预谋阶段所以也会从轻处置,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是最优解。请放心吧,周同学。虽然你对我做出了这样的事,归根到底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会对媒体公允评价你走上犯罪道路的苦衷的。”

    “手机之类的我先没收了,陈同学。这样你就不会对张同学说些引起误会的话。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是想说尽力而为地杀死我吗?”

    “没有那种事。我会尽一切可能维持这个钟表的运转。”

    那样的话就拿回家去准时上发条好了——他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在这个情境下讲论常识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是单纯地以争取自由为目的,就算是疯人的逻辑也不得不顺从。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还记得我们昏迷之前在聊的话题吗?”

    “是给张同学献祭零食的事吧?”

    “在那更之前一点。”

    “我没有精神记住你的每一句话,陈同学。现在要应对的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在这件事上我会不惜一切手段,就算你觉得我在发疯也无所谓。”

    “你知道艺术家在深度投入创作、变得如痴如狂时的状态叫做什么吗?”

    或许是不理解这句问题的来由,她保持着沉默。

    “古希腊人称之为迷狂。作为历史上最重要的文艺理论源头之一,他们很早就注意到了诗人在创作时会陷入某种感情高涨、完全忘我的特殊状态。就像是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样,对于正常人所感知的现世毫无所觉,转而沉浸到了某个超验的世界里。除了诗歌创作以外,宗教和爱情也可能会产生类似的感受。但那并不是一种疾病,因为陷入迷狂的人在其他时段是完全正常的,而迷狂本身非但不算是破坏性的,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成果。有的人甚至主张,迷狂是作为诗歌创作的决定性天赋。无法感受到迷狂的人,无论积累多少的技巧,都不能真正触摸到诗歌的门槛。但这种迷狂是怎么造成的呢?古希腊人认为那并不是人的理性所能办到的事,而是被神所凭依的结果。诗歌之神——对于古希腊人而言也就是酒神,或许是在人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更容易降临吧,把自己身为神的知识降临在凡人身上,借由他们的口说出了神的语言。可是,他们也认为在神之上还存在着更高的命运,柏拉图学派提出了被叫做‘太一’的本原概念。由太一照耀的世界是什么样呢?那是投下了尘世这道歪曲阴影的完美世界,也就是理式的世界。如果人的灵魂透过尘世会想起那个世界的话,就会在诗性迷狂之上陷入更高的迷狂,也就是理性的迷狂。”

    “我并不是诗人呢,陈同学。”

    “但是我在说服自己理解你呢,周同学。迷狂是一种超验的感受。由自身所立足之处往前奔跑,由尘世之景而看到天国之景,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吗?我自己从未产生过这种感受,但是有好几次,周同学,我察觉到你留意着我所无法察觉的事物。那么作为解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你,会因为特殊的精神状态而获得某种预言性的迷狂吗?我确实听说过一种民间流传的说法,认为多重人格实际上是其他灵魂的附身。经历过死的灵魂对死后世界是有隐藏的记忆,所以更容易领悟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

    她闭了闭眼睛,最后说:“我是无法决定你的未来的,陈同学。就算你下一秒死掉,那也只是你自己放弃了而已。”

    “死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吗?坦白来说,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生死更为平稳的事情了。百牲祭、偶像、神……这些词都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蕴意,但是‘死’这个概念却没有被曲解过。人不但能理解人的死,也能理解动物的死,植物的死,可是火焰的熄灭,露水的蒸发,人却并不会把它们视为死,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能区分‘生物’和‘死物’。到底是以什么为绝对性的标准呢?虽然无法用语言给出完美的答案,人却自然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千万年来也没有被曲解。到底为何如此呢,周同学?”

    “那是因为……”

    她呢喃着,但却没有把答案说出来。

    “因为那是古往今来从未消失过的事物。神会因为信仰者消失而消失,神消失了,与之匹配的偶像和仪式也就消失了。艺术会因为载体和创作者的消失而消失,政治、律法、一切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要没有传承就会消失。但是死这件事却不会,因为‘死’代表的就是‘永远地消失’。许愿让死消失,就是让‘消失’这个概念消失。你能够踩进自己的影子里吗?如果人无法踩进自己的影子里这件事可以被接受,那么死亡也可以被接受不是吗?人类不是已经用漫长的历史来接受这件事了吗?事到如今已经可以不用小心避讳,用平常心态来看待了吧。”

    “不是这样的。”

    “问题是出在哪里呢?”

    “因为生的部分还没有完成。”

    “生是永远不够的。曾经有富翁决定活到六十岁就安乐死,以此为界限大肆地挥霍家财享乐,可是等他真正到了岁数以后,却根本就舍不得死掉,最后只能因为穷困潦倒而沦为街头乞丐。你现在觉得自己愿意这样屈辱地活着吗?可是,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不想听到你自杀的消息。能够多活一天就是一天,这是人本能的心态。虽然如此,我的状况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说到底这并不是我所能支配的,我的死期简直可以说是看神的旨意了。你又打算用什么办法拯救我呢?如果医学没用的话,是打算直接请神转动这个钟吗?”

    完全是他随口乱说的胡话,探病者却迟迟不答。秒针吵闹了许久以后,她才缓慢地说:“如果,确实能够让你像神那样长久地活下去呢?”

    “周同学,你玩角色扮演游戏的时候,会把玩家本身和角色分开吗?”

    “……我很少玩游戏。”

    “那么,我是主张要分开的那种人。对于角色而言,玩家操纵的那个角色才是战友、伙伴、亲人,而玩家本身呢?虽然也可以说是精神的参与者,但是两者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怎么样投入扮演,玩家眼中角色的死并不是真实的死,而只是一种体验罢了。作为角色的角色,和作为玩家的角色,付出的根本不是等价的东西,这样说可以理解吗?虽然也有宣称把虚拟角色当成真人的人,但我对此保持的是完全不信任的态度。在我看来那种把角色视同真人的态度,绝大多数只是刻奇和社交表演罢了。同理,被神附身的人还可以视为和过去相同吗?”

    神灯下的钟表滴答而走。

    “这倒不是说我觉得成神是什么坏事。不过,周同学,‘视野’改变这件事带来的绝不只是能力的改变。如果我能像神那样长久地活下去,或许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这么说倒好像是你壮烈地牺牲了一样,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在提醒你人的信念是很脆弱的东西。别说变成神了,如果你把我在这间病房里关上一个月,我们大概就不是朋友了。我的古希腊文学鉴赏课论文到下周三就是截止日,如果得不到足够高的分数,再加上目前

    的缺勤率,我搞不好就要延迟毕业。”

    对于他这份对及格的渴求,探病者完全地听而不闻,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搁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颤移,像是正经历着剧烈的情绪起伏。

    “那么,陈同学,你打算作为朋友而死吗?”

    “我只是不想你做出奇怪的事情而已,周同学。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地许下某种愿望的话,那就说明现在不是许愿的好时机。再多考虑一阵比较好——老实说,我已经快不知道我们在争论些什么了。”

    话到这里,似乎就再也无法接续下去,只有神灯之下的钟表如常运转。有时好像快些,有时好像慢些,专注去听的话又根本没有改变。

    “再休息一天吧。”她说。

    “一天以后呢?”

    “你等一天后再问吧。”

    虽然他没有得到完全的胜利,推到这一步也决定见好就收。在这风平浪静的午后,室内回荡着铜铁游走的声音。虽然是什么也不做,他却在朦胧中感到一种缅怀似的伤感。

    “周同学。”

    “怎么了?”

    “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过分了。抱歉,不该这么轻率地谈论死——以及我口渴了。”

    “……你话太多了。”

    她从床边站起身,去角落的饮水机前倒水。在这段时间里,他打量起放在床头柜旁的那把黑色雨伞。越是看得仔细,越是感到莫名的亲切,最后不由自主地把它拿了起来。当她从饮水机旁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手握雨伞,像握剑般朝上举着的样子。

    “提到死,”他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非洲魔法师的东游记吗?”

    “不,和那个没有关系。是从关系好的专业课教授那里听来的欧洲民间神话。是说,有一座像月亮般朦胧的神殿,是永恒之王所居住的地方。在神殿玉座的台阶上,被智慧的神之子刻下了一句箴言。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无物永生不败。后来永恒国度果然就灭亡了,世界被交到了混沌手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灾难后,死神走进了那神殿里,坐在了永恒之王的宝座上。从此世界上除了死以外,再也没有永恒的事物了。”

    言语从口中流出。伞柄被手掌递出。细长的伞头,像剑尖那样指向铜钟。其中没有任何思考,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

    “有一天,死神在王座上低下头,看到了神子留下的箴言,为此而捧腹大笑。于是他装作凡人,在世界上到处游历,去寻找那些各式各样的追逐着死的人。”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拉伸。越是让叙述继续,那无意识的蔑笑就越是显现出来。

    “他收集了无以计数的死,把它们全部都混进污泥里。”

    钟表声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他用这些污泥,把台阶上的那句箴言彻底填平了。”

469 洞中七日永劫(上)

    宇普西隆坐在罗彬瀚的眼前。在一杯橘红色花朵糖蘸料的杯口边缘,他就坐在那玻璃质地的杯沿上,两条腿搭着杯子的外壁。罗彬瀚瞧着这位能在他手掌上翻跟斗的永光族条子,脑中就会自动播放起拇指姑娘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样啦。”宇普西隆说,“哎呀!现在我是把自己完全光粒子化,然后跟这个孩子合为一体了。当时他被那个家伙吸收在体内,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损伤,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没有把握挽救他的生命。这样一来,他也算是我的人间体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分开呢?我估计可能还需要十多年吧。那时他的身体发育足够完全,能够自行抵抗那家伙造成的残留伤害,然后我也差不多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那时再分开是比较稳妥的。如果想提前摆脱这种状况也不是没办法,但那就必须先回到我的故乡去才行了。像光粒子化的解除,就算中心城也没有太多研究,只有我故乡的科技局可能会找到办法。”

    罗彬瀚扭头看向旁边的自动机器人。一辆长着独脚细腿的滑轮车,顶部固定着一个椭圆形的舱体。通过透明的舱盖,他能瞄见里头呼呼大睡的淡青色婴儿。那婴儿的面貌与他所熟悉的人类婴儿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耳朵的位置更靠后一些。当他之前试图哄这婴儿睡觉时,他也发现这婴儿手掌上的指头间有类似于蹼的结构。这对他倒是怪新鲜的,因为他从没想象过永光族会附身一个“外星人”。

    可是这倒也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他、阿萨巴姆和这婴儿,对永光族来说全是外星人。合谁不是合呢?他当然没必要计较这个。

    “你从上我的船开始就好像有点不高兴呢,罗先生。”

    “哦。”罗彬瀚说。

    被子上的宇普西隆晃荡着小腿,看起来竟然很是高兴。他甚至开始使用莫莫罗对罗彬瀚的称呼方式。

    “但是,真没想到呀罗先生。虽然我也觉得莫莫罗肯定能找到最适合他的人间体,可一口气竟然找了两个!哇啊!就算是我们永光族里也不多见呢。哎呀,我是听说过一些罕例,像一个永光族同时拥有复数的人间体,或者一个人间体同时跟复数的永光族合体——不过亲眼看到实例还是头一遭哇!真的太有趣了!”

    “哦。”罗彬瀚说。

    “太矜持了罗先生!不要那么不好意思嘛。本来你就是莫莫罗期待值很高的人间体候选人,你最后能呼唤他的名字,我也觉得非常欣慰啊。”

    “哪里。”罗彬瀚说,“他们是两人小队。我不过是个变身器罢了。”

    “诶,罗先生,难道你是在生气吗?是因为跟我弟弟合体的事?”

    宇普西隆在杯子上关切地俯身靠近。罗彬瀚不免开始迟疑。他确实感到很生气,但那绝不是针对莫莫罗,甚至也许不是针对阿萨巴姆。他当然是为莫莫罗长出了新花纹的事感到高兴,并且到目前为止已经接收了十六个莫莫罗亲手编织的爱心毛线玩具(包括鹈鹕、猫、迷你寂静号、迷你寂静号成员、迷你宇普西隆和迷你阿萨巴姆)。就算现在莫莫罗放着十万瓦的光在飞船里到处穿梭奔跑,晒死所到之处的全部盆栽,他也觉得这是完全可以通融的事情。他的不高兴全都怪他自己,这是他有义务向宇普西隆解释清楚的。可即便他愿意,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觉得她的记忆还在我脑袋里。”他只能挑着最简单的说,“有时我好端端倒杯水,脑子里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她……搞得我有点混乱。”

    宇普西隆把胳膊肘搭在腿上,手掌则托着下巴,摆出了一副沉思者似的姿势。

    “是这样啊……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混乱吗?”

    罗彬瀚斟酌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想事情的角度变怪了。刚才我想去喝点酒,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会耽误事。你觉得这合理吗?”

    “唔……还有别的例子吗?”

    “之前老莫说想再试试跟我合体,我没告诉他不行。我说我得缓缓。”

    “嗯……还有吗?”

    “我有二十个小时没拽少爷头发了。”罗彬瀚严肃地说,“没那兴头了。”

    宇普西隆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把手从下巴上拿开,态度严肃地说:“罗先生,这确实是很不一般的现象。”

    “你知道这是咋回事?”

    “我觉得你可能是成长了。”

    “你少他妈扯犊子。”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哎呀,这不是很正常嘛!更多地考虑他人,更多地重视自己,更多地接纳别的可能性……大体上罗先生你举出来的都是些好事嘛。”

    罗彬瀚坚决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这是完完全全讲不通的。跟一个星际女杀手思维融合,这显而易见是向精神病的道路上大步迈进,而和成长没有丝毫的关联。他和阿萨巴姆是完全闹掰了——倒不是说他们曾经友好过——但他还是时常在脑袋里转悠着她的事。他感到万象在他脑袋里打转,根本没法给出一个正确的判断。他甚至分不出喜爱和厌恶。

    “所以,”最后他说,“你是为了这个小孩追去的。”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反对啦。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在他母亲的怀里,是他的姐姐把那张音乐贺卡送给我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家人失望——虽然如此,如果说当时这个孩子也遇难了,或许我不会立刻追过去,因为我的首要任务还是抓捕‘冻结’。比起为死者复仇,我认为防止新的遇害者出现要更加重要。可是,因为那家伙向我展示了这个孩子在他体内的样子,所以我就不得不追过去了。实在抱歉,本来也想过和你们说一声,但那个家伙似乎有某种侦测思想的手段,还威胁说如果我向别人泄露这件事,就会立刻把那个孩子杀死。因为判断出那个家伙确实可能做到,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罗彬瀚又看了一眼旁白的婴儿舱。

    “所以你也没想过我们会来。”他说。

    “这个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过这方面的期待,但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是不能够当作核心策略的。本来我是希望能仗着对环境的熟悉,在他抵达天轮星以前就截住他。可是追赶到半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搞错了,那个家伙并不是对高灵带环境毫无所知,相反简直就是了如指掌。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以前一定也接触过高灵带环境,或许和无远星那里一样,是被高灵带所隔绝的星层。”

    罗彬瀚动弹了两下手指。突然间他想问问关于无远星,关于荆璜老家的事,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那时候你咋想的?”他问宇普西隆,“为啥还要继续?你觉得一个人也能赢吗?”

    “那倒也不是……老实讲那时候我可是觉得情况相当不妙了。不过,如果拼尽全力的话,说不定还是有机会把这个孩子救下来送走的。我的飞船有设置一个全自动的返航程序,就算没有我操作,也有希望把这个孩子平安送回中心城去。”

    他在杯子上和罗彬瀚对望了一会儿,最后总结似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啦,罗先生。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赶去的,也没想到那个家伙能够引起高灵带的潮涌现象,单纯就是为了找回这个孩子而已。虽说是这么微小的一个目标,要实现起来也真不容易。哎呀,不管怎么说,这次也总算是保护住了点什么吧。”

    罗彬瀚也跟着他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他脑海中回荡的是喷泉旁坠落的夕阳,还有断续刺耳的吉他声。

    “你觉得这会儿‘冻结’被抓住了吗?”他说。

    “这我也无法保证呢,罗先生。那确实是个很难缠的罪犯,不过我也很信任我的同事们。或许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冻结’落网的好消息了。那样一来我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可以请假回永光境解决光粒子化的问题。”

    罗彬瀚没有吱声。他很愿意相信宇普西隆的说法,然而,在他脑袋深处,吉他的旋律在一遍遍回响。这件事没有结束。这件事还在等他。这阴郁的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眼前的事情似乎正在变好,可他又对未知的一切满怀恐惧。

    这时坐在杯上的宇普西隆说:“罗先生,跟我去外面的景观台上透透气吧。”

470 洞中七日永劫(中)

    罗彬瀚不知道一个幻象干嘛需要透气,但他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杯口的宇普西隆先滑落到桌面,然后跳跃上他的肩膀。罗彬瀚斜着眼睛觑他,没感觉到一点真实的重量。

    “哎呀,这样感觉比较自然嘛!我不喜欢踏在空气里的样子。”宇普西隆在他肩膀上说,“走吧走吧,在室内聊天太闷了!”

    罗彬瀚决定不跟一个虚影纠结。他绕过桌子,在宇普西隆的指点下找到升降梯,来到整架机器人飞船的最顶部。那辆婴儿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以保证宇普西隆能继续用幻象的姿态和他交流。他曾经见过这架机器人飞船敞开的阳台,那是它可以朝外敞开的嘴巴。而现在他又闯进了一个新区域:机器人的天灵盖底下,宇普西隆所说的“阳台”。它实际上是完全封闭的,绝不可能与外界的真空相通,可至少看上去像漂浮在海上。罗彬瀚甚至没坐椅子,他配合宇普西隆的建议躺在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在宇宙里的一具浮尸。

    五颜六色的光点在他们上头闪烁变幻。这些星星都显得清晰透亮,每一个都各居其位。现在罗彬瀚看着它们时不再觉得这是星海了——他已见识过真正融化星辰的“海”,如今这一切便显得如此轻盈而空旷。而但他回想那轮深海里的画阳时,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仿佛只是他躺在这地板上打盹时做的梦。

    “……我以前有一个很要好的白塔朋友。”坐在他胸口的迷你宇普西隆说,“虽然他也是白塔法师,但并不属于传统的秘学九宗,而是连携四宗出身的,属于一个叫做‘第七迭代’的宗派的法师。罗先生知道这个宗派吗?”

    “不。”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蓝鹊,于是又问:“什么是连携四宗?”

    “这个嘛,有点像是塔学派吧?像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以‘塔学派’作为组织方式的白塔,实际上并非一贯如此。那种情况是秘盟和联盟一起促成的。在过去,所有的塔学派都曾经归属于被称为秘学九宗的九大宗派,而其余八宗都受着名为‘秘盟’的宗派的管理和控制——秘盟向顶上会议提供的解释是这么说啦,其实他们自己内部关于这点也一直在争论——比如罗先生你那位法师朋友,她所归属的灵蔷之塔,应该是由九宗里的生之叶衍生出来的分支。虽说也有像银辉这样几乎抛弃了宗派立场,专注于学术和联盟事务的例子,但大部分塔学派还是跟自己的起源宗派保持着密切关系。这是传统上的白塔九宗,除此以外还存在着后期加入的、不是那么传统的另类宗派,也就是第七迭代、赛博行者、范式和灵质学——这四个宗派被合称为连携四宗。”

    罗彬瀚飘忽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来。那并非他对白塔的历史故事产生兴趣,他只是觉得自己依稀听到了些不那么“法师”的词。

    “赛博?”他质疑道。那可能是雅莱丽伽的亲吻翻译器搞错了什么。

    “赛博行者啦,从数据流里得到了神秘的启迪和魔法的法师们,大概是这样说的。这个宗派的人都很有意思哦,不管外界出了什么事都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他们的思维永远会有一半以上保持在与数据世界接触的漫游状态中,很多成员干脆管自己叫‘神经漫游者’了。他们就是通过这个形式来完成施法的。相比之下,我那位法师朋友所属的宗派,第七迭代,在外形上看起来要更有趣一点。要怎么解释呢……关于白塔的事我也不太懂啦,简单来说,比起赛博行者那样除了施法方式外就没什么共识的松散团体,第七迭代的法师们要更有秩序一点。他们共同追求着‘迭代中的超拔’,就像秘盟声称通过十月仪式将能抵达最终真理一样,第七迭代认为通过不断地完善自身,可以使完美的形式在自己身上显现。

    “完美的形式……”

    “对哦,可是他们贯彻这个理念的形式还蛮奇怪的。就是说,并不是修炼啊、冥想啊那样很九宗的方式,第七迭代的法师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迭代观,他们就以那个为基准不断地替换着自己的躯体结构。我那位朋友的全名是‘第三锳镘核心’,因为他是‘采用第三迭代共识构型的,以锳镘单质作为心脏以外材质的法师’——这种事谁听了能懂嘛!所以我都直接管他叫核心先生了。欸,起初他是很不满意我这么叫,但后来大家都跟着我一起这么叫,他也就习惯了。哎呀,他是个保守老派但是很耿直的人哦,而且不像我想象中的法师那样严肃,非常的容易笑起来。虽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好是类人形的,其实他的原始身体是体型很小的啮齿动物,跟希莱波圣人说不定是近亲呢。就是因为这个阶段的他刚好长得接近泛智人种,所以才会被指派来我这边吧。”

    罗彬瀚低头瞧了一眼胸口的幻象。宇普西隆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和,但他仍不确定自己是否该主动发问,只好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你们过去的关系很好。”

    “嗯,确实是这样。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罗先生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哎呀,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因为对第七迭代的法师而言,我们这个种族的殖装也完全可以算作迭代基质的一种,所以他稍微地有点热情过度。刚认识以后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很多白塔的事,还想试试看能不能当我的人间体。虽说最后是没有成功……啊,现在想想要是成功一次也不错。他啊,在星河战线上的时候一直在构思自我迭代的事。有一回准备去补给点领强化材料,临走前还跟我说‘干脆下一次就把自己迭代成永光族吧’。那个让我也有点难为情啦哈哈哈,所以也没有跟着他一起去……然后呢,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虽然最后知道了他是谁杀害的,但是遗体之类的已经找不回来了。”

    “谋杀?”罗彬瀚说。他尽量让语气变得没有任何同情,像机器人读出输入的信息。

    “可以这么说吧。可是,光是这么说就太简单了。赛博行者和第七迭代虽然听起来那么随便,实际上是很少参与宗派之间事务的群体。追求着理化概念的‘范式’则比它们还要低调。那时候真正可以说代表着连携四宗地位的,是以多灵格主义主导的灵质学家们。

    “罗先生,所谓的‘连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实际上是‘与理识相连,与约律同携’的意思。换句话说,连携四宗都起源于理识那一边。它们被原本所属的理识政权认为是一种自身躯体上的冗余,是在历次白塔与联盟的冲突里逐渐被划归到另一面的,所以从诞生开始都处处带着理识痕迹。以灵质学家为例,它们认为世界的构成是来自于元素的扭结,所以万物也能够被机械地归类到数学和形式表达上。正因为这套理论,当联盟对理性形式的统一性尝试失败后,灵质学家也认为作为法术形式的‘灵格’是多元的,每一种都可以成立。多灵格主义,这在当时对于灵质学家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常识,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名词来称呼——直到与之对立的单灵格主义出现为止。引发这次变革的,是如今被称为铜血群的一支。那些铜血法师们被原本从属的秘盟指派到灵质学的控制区,作为领导和沟通者,他们全身都会长满鳞片,背上天然地富集铜。因为是生活在恶劣的火山环境,他们自古就有引入新血统的习惯,也就是说,铜血法师会以生物学意味的方式不断地跟其他学派完成杂交和血统融合。当它们与灵质学融合后,却提出了原本的灵质学法师们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灵格统一起来呢?如果一切都是元素的扭结,那么总会存在着最大程度的完美扭结吧?”

    “那可不一定。”罗彬瀚插嘴说,“就非得白锅红锅混一块啊?”

    “呀,也不是这么说的嘛。因为铜血本身就是善于吸收和统合的流派,在他们的融合学派之中最终也真的诞生了新的结论:万物的本质都是以太涡流的扭结,以太涡流的扭结形成了一切可被观测的元素,不同形式的扭结就对应着不同元素。扭结模式是有限种的,所以并不存在无法破解的无穷,同时以太中漩线的扭结模式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最终……啊,抱歉,罗先生,纯粹法师的理论我其实并不是搞得很懂,通俗点来说,它们提出的新理论就是:最完善的至高灵格就是万物之始,是独一无二的、唯一一种的向上攀登的方式和结果。

    “这个观点听起来真的有什么极端的地方吗?当时的我虽然早就听核心先生说了,也只是完全搞不懂地哈哈傻笑而已。而且本来白塔宗派里就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吧?比如九宗的天体之声,还有第七迭代追求的完美迭代,对其他宗派的人来说,单灵格主义跟自己的宗派根本没有实质冲突,只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罢了。于是这个学派就飞速地发展起来。学说越是传播,血脉越是传递,再加上恶劣起源导致的集权传统,铜血群体的权力就变得越来越不容置喙,有异议的人全部都遭到排挤,被驱逐或是消灭。首先从简单的排除异己开始,很快就变成了对秘盟巡查法师的诅咒和暗杀。到了最后,就在我们快要获得所属战区胜利的时候,单灵格主义发动了对秘盟的叛乱。所有拒绝共同向上攀登的、认为至高法源并不存在的法师,所有对至高的解读与他们不同的法师,所有不承认灵格存在的理识文明,全部都是屠杀的目标。虽然核心先生属于和它们关系如此亲近的第七迭代,但仅仅是因为拒绝协助单灵格主义者袭击我们的营地,就被它们给拆解成了微粒。在那场叛乱里有多少人遭遇了和他一样的不幸呢?这个答案中心城和白塔都没有公布过。”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在充斥宇宙幻象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罗彬瀚仿佛听见那婴儿舱里的幼孩在睡梦中不断翻身。他希望那是个好梦,可如果一个永光族满心悲哀,他的人间体到底能不能感同身受呢?在森罗的时刻里他不就能体会到另外两个存在的感情吗?

    “我时常在想那件事的对错到底要怎么分辨。”宇普西隆说,“罗先生,当单灵格主义刚诞生的时候,可以说是为当时处于领导地位的秘盟注入了又一股新血,原本只是松散共处的白塔十三宗能够合力参与到星河战线之类的事务中来。当时没有人认为那会是一件坏事。直到我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才发现事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那时我感到非常的绝望,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朋友,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分辨正义的能力。起初看起来明明是一片好意,最后却给更多的人带来了不幸,善与恶,幸福与绝望,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反复循环而已。在那之后单灵格主义虽然被压制了,紧接着又是论道战争和灵场理论。脑中的思想,口中的言语,带走的却是很多很多人的朋友和亲人。如此一来,我忍不住怀疑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进步,只有一时的好和一时的坏,所有人共同的幸福也是不可能的。或许当初我在梦幻界流浪的时候,就应该永远地离去了吧?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无法指认出慧骃的遗产,也没有办法从冻结的手中救出你。那样一来莫莫罗也会失去他的朋友了。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然后,关于单灵格主义,虽然我无法原谅它夺走了我的朋友,可是要说当时它对团结战线的贡献,也一定拯救了很多人。也许它曾经也有过正确的一面。虽然最后变成了错误的事,那也并不能完全否定它照亮黑暗的时刻。罗先生,如果要说我现在的想法的话,现在我不再把它当成一次性、一个人的工作了,而是一种长久的传承的战斗。如果只有一盏灯的话,注定只能照亮有限的时刻和黑夜,所以要做的并不是让它永不熄灭,而是在这时间里去寻找新的灯火。没有必要去纠结于每一盏灯熄灭后沦入黑暗的样子,而是记住那些它带来光明的时刻。然后,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点起新的光源,来照亮黑暗吧——如果罗先生你对矮星客所做的事和自己的心意有任何疑惑的话,那么这就是我所能给出的建议。”

    罗彬瀚闭上了眼睛。他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宇普西隆的话与森罗的身姿不断在他心中交替。黑暗中他又想起了阿萨巴姆离去时冷酷决绝的神态。他现在还无法想明白,可是反正他还有很多的时间。

    他睁开眼,从地板上爬起来,宣布这一天来所做的最有意义的决定。

    “我想吃鸳鸯锅。”他沉重地说。

471 洞中七日永劫(下)

    罗彬瀚现在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着鸳鸯锅,那股热切已然超越了观看鹈鹕与喝奶茶,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他的思想。如果此刻邦邦不在飞船底部的监狱里,那显然又是一次可恶的杀人马阴谋。

    但现在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搞阴谋。他发自真心地想吃鸳鸯锅,且必须是红白分明,好让他把所有的绿叶菜扔进白锅,而毛肚都得蘸进红锅,这是一项绝不容出错的家庭传统。他把自己的需求如实告诉宇普西隆,对方则表示船上确实可以提供温室蔬菜和各种口感的人造肉,所有的火锅设备也毫不为难。尽管如此,这些都不适合一个婴儿食用,因此他无法陪罗彬瀚分享美食。

    罗彬瀚决定去找莫莫罗弥补这个遗憾。他立刻从飞船顶部的休息室直奔中段的船员卧室,在那里找到莫莫罗与至少一百个彩色毛线团。罗彬瀚几乎被这过于丰富的色彩与莫莫罗身上的光亮晃晕了。他首先扶住墙壁,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勇敢地抬头看莫莫罗。后者双手持针,迅如疾风般勾缠毛线,打出一颗漆黑扁圆的猫脑袋。罗彬瀚盯着那似曾相识的黑猫脑袋,思考莫莫罗到底是哪儿弄来了这些毛线团。

    他清了清喉咙:“老莫,吃鸳鸯锅不?”

    莫莫罗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但他仍然坐在原地打毛线,并询问罗彬瀚什么叫“鸳鸯锅”。罗彬瀚只好走过去,坐在床边向他解释自己的家乡特色美食。永光族没吃过鸳鸯锅,这倒叫他挺意外的,可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他总算能叫莫莫罗体验到一件从未体验的美妙事(而跟合体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刚介绍到鸳鸯锅大概的外形,莫莫罗便兴奋地眨起了眼。

    “我知道这个呀,罗先生!是你在老家每年冬季吃的东西吧!每年你都会和两位女士一起吃的!”

    罗彬瀚脸上的笑容又凝固了。诚然他和他母亲、妹妹的家庭聚会总是包含一顿鸳鸯火锅,而白锅部分存在的理由只有两个:一、詹妮亚·迪布瓦(又名俞晓绒)不能吃辣;二、俞晓绒(又名詹妮亚·迪布瓦)不吃动物内脏。这在那对母女的朋友圈里大概是广为人知的,可梨海市内就完全不同了。没有一个除他以外的罗家人晓得这件事,而现在连一个名字里带“罗”的外星人竟然都知道了。他开始感到事情正变得无可挽回。

    “老莫,”他严肃地问,“你咋知道的?”

    “我看到了你的记忆呀,罗先生。”莫莫罗说,“因为之前罗先生呼唤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也分享到了罗先生你的人生。真的太好了,罗先生,我学到了很多新的知识呢!”

    这下事情变得清楚了。自登船以来,罗彬瀚努力叫自己别去思考的一切都不得不提上议程。他的脚趾尖开始哆嗦,但还是坚强地说:“莫啊。”

    “怎么了,罗先生?”

    “你看到了多少?总不能合体十分***享一辈子吧?”

    “没有到那种程度呀,罗先生。只是看到了你记忆中比较深刻的一些画面而已。”

    这下罗彬瀚松了口气。他认为自己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毫无疑问是被一个外星犯罪团伙绑架,而那其间发生的一切倒也不必对莫莫罗保密。他简直为此欢欣鼓舞了。这时莫莫罗也放下毛线编织针,充满感情地抓住他的双手说:“罗先生,能够和你与阿萨巴姆女士一起战斗真的太好了!我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

    罗彬瀚慷慨地说:“不客气。都是自己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让两个人与我合体,但是真的是非常珍贵的体验。我想一定是罗先生你带着阿萨巴姆女士呼唤了我吧?”

    罗彬瀚绷直了后背,庄重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下次还是请罗先生跟我一起战斗!”

    罗彬瀚说:“看情况吧。”

    这不能算是一句承诺,不过莫莫罗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他从自己背后抽出一个足有半条手臂高的毛线编制玩偶,把它热情地递给罗彬瀚:“这个玩偶也请你收下吧,罗先生。我从你的记忆里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动物。”

    罗彬瀚笨拙地抓住那个毛线玩偶。他目光呆滞地打量这金棕色的长颈鹿玩偶。制作者以他炉火纯青的手艺构造了这玩偶的一切细节:它的四条腿并拢着,像粗壮的握柄;长颈顶部的脑袋上仰,甚至还有着牙刷似的平整下巴。那活脱脱就是他的童年牙刷变成了毛线。

    他盯着这个玩偶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它放下,然后沉着地问莫莫罗:“这船上有天台吗?直接通向外太空的那种。”

    “罗先生是想出去跟我练习合体吗?”

    “练啥啊练。”罗彬瀚说,“现在那女的跑了,两人小队都拆伙了,你们怎么合林罗形态?”

    莫莫罗迷惑而委屈地望着他。那眼神无辜极了,但是罗彬瀚已经心如铁石,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随风灰化的变身器,绝不可能再用上第二遍。他提醒莫莫罗别忘了鸳鸯火锅,随后带着长颈鹿玩偶夺路而逃。等火锅会结束以后他就要离家出走,去一个莫莫罗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他决定去找荆璜吃火锅。

    他找到了荆璜的房间,花了至少十分钟敲开门,发现荆璜正蹲在地板上数珍珠。那只黑猫则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观望着他。罗彬瀚被震住了几秒,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船上看见它。

    “这些珠子是啥?”罗彬瀚问。

    “那颗星星吃剩下的残梦。”

    “咋在你这儿?”

    “它给我的。”

    荆璜把空荡荡的左袖朝黑猫甩了一下,然后继续用右手拾掇散了满地的珍珠,把每一颗都拿在掌心看一会儿,然后扔进他脚边的透明罐子里。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他决定等到火锅会上再追究。

    “你吃火锅吗?”他问黑猫。

    “从我眼前消失。”黑猫说,“我已经当腻保姆了。让我清净一会儿。请。”

    罗彬瀚很欣慰它同意了邀请。这下鸳鸯火锅会至少有四个参与者了。他同样提醒了荆璜按时参加,接着又琢磨还有谁可以邀请。寂静号上的雅莱丽伽并不能作为选项,他们至少得等回了门城才有希望碰面,可他总不能去邀请临时监狱里的邦邦。他苦苦寻觅着第五位可能的参与者,最终坐回了机器人头部的休息室里。和宇普西隆融为一体的婴儿已经离开休息,剩下的只有他,以及安置在对面墙壁上的巨大鱼缸。在那鱼缸中没有鱼,只有一汪淡绿色的潭水。当罗彬瀚盯着鱼缸长达五分钟以后,那潭水终于有了动静。它扭曲着,从内部生成了类似耳朵的器官,还有许多拉长的细丝。当那些细丝震动起来时,听起来就像一个罗彬瀚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我假设你想跟我交流。”那个声音十分谨慎地说。

    “没错。”罗彬瀚躺在椅子上问,“你吃火锅吗?”

    这曾困宥于火山深处的生物沉默地思考着。在这期间罗彬瀚也盯着它走神——它并非那个曾经寄居在他脑内的,不妨称之为加菲的个体。它从未被阿萨巴姆带离火山,而是被其后到来的荆璜带了出来。因此它既记得阿萨巴姆也记得荆璜,唯独不太认识罗彬瀚。这点叫罗彬瀚觉得很遗憾,毕竟他们曾经差点就成了吃与被吃的独特关系。但他眼前这一滩和加菲能算同一个个体吗?他们从成分上来说是差不多,但经历却大不相同了。

    “我不确信你说的火锅是什么。”那生物回答道。

    “就是啥吃的都往里扔,煮一大锅。”罗彬瀚说。他其实有点犯困了,只好用了一个没准会激怒很多专业火锅人的说法,对一个火山洞野怪来说却很通俗易懂。那生物说:“我想你应该不会是锅内的物质之一。”

    “你找事是吧?不缺吃的了还想吃我?”罗彬瀚恼火地说。但实际上他已经不太在意这件事儿了,他躺在椅子上发了一阵呆,用手指敲打《乐潘普伦西》的节奏。

    “你觉得火山洞里的日子怎么样?”他说,“是困在这鱼缸里好,还是在洞里好?”

    “我想先了解你对好的标准。”

    罗彬瀚怀疑它是在故意找茬,但他不愿意轻易认输,于是他说:“你觉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我的完善。”对方很快答道,“这是一个较为可靠的答案。我认为我应当掌握更多信息以完善自身。”

    “你也是第七迭代啊?”

    “你是指完美,还是循环?”

    罗彬瀚茫然地敲乱了两个音。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据我所知,法师们用七来象征一些特定意义。”那生物说,“完美,或是循环。我想过它能居于这一地位的关系,这或许和法师们对几何学的痴迷有关。或者因为因质数关系,或循环节……七可以是特别的,但那还要取决于采用的进制和原根。我注意到你们这一区域的生物总是采用八进制到十六进制间的偶数进制,还有少数二进制、三进制与二十进制。不过就法师们的习惯来说,十进制占了最多数。这可能是他们把七作为循环象征的原因。”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听完了他的这段话,然后礼貌地说:“请你从我眼前消失。”

    “我恐怕做不到。”对方慢吞吞地答道。

    罗彬瀚恼羞成怒地拍打了一下扶手。他准备要批判对方,可眼角却瞥见自己手掌的影子——他那曾经被邦邦吞没,又被阿萨巴姆还原的左手——在墙壁上突兀地痉挛了几下。

    他僵住了,静静地盯着墙壁上的指尖。那影子一动不动,又仿佛正在极其缓慢地拉长。

    “你看见了没?”他问道。

    鱼缸里的生物没有回答。它不安地胀缩着。

    罗彬瀚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好像几根被风吹动的树枝。阴影之血——他想起了这个词,阿萨巴姆曾说给了他这东西,她竟没在临走时把它收回去。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恶毒而长远的阴谋诡计。他需要专业援助。立刻马上。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指望真的得到。宇普西隆大约还在喝奶,荆璜和黑猫在见珠子,莫莫罗已经跟他单方面恩断义绝。他实在没有靠得住的人选。

    这时,他听到椅子后头有人说:“抱抱。”

    罗彬瀚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蹦带爬地冲向鱼缸。等他已经跟火山怪兽隔着玻璃贴脸后,他才惊魂甫定地回过头,瞧向绝不该有人的身后。他看到一个金发女孩站在那儿,穿着蓝白色的连衣裙,甚至脚下还踩着凉鞋。她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活像是船上本来就有的配件。

    星期八冲着他张开手臂,流畅而自然地说:“抱抱!”

    “这不应该。”罗彬瀚扒着鱼缸说,“你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知道。”鱼缸后头的生物回答,“我想在我所能观察到的一切时间里,她没有穿过这室内的任何出入口。”

    这简直就是废话。罗彬瀚恨不得立刻严厉地批判它,要求它和自己调换位置。但星期八已经开始朝他走近,她走到罗彬瀚面前,抓住他的左手看了一会儿。罗彬瀚倒不认为她会吃了他的手指,但还是有点受惊。他看着星期八摸索他的左手手指,脑袋里拼命回想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她一向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因此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可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她醒目得简直让他害怕。

    星期八放下他的手指,那双蓝眼睛难以揣度地望着他。

    “你想干嘛?”罗彬瀚神经兮兮地问,“你咋过来的?”

    “许愿?”星期八说。

    这个词叫罗彬瀚很不喜欢。他可是刚经历过一次畜生般的许愿经历,于是他痛苦地说:“那还是抱抱吧!”

    ”抱抱。”星期八立刻同意道。

    罗彬瀚有点打颤地抱了她一下。星期八,她的名字在他脑袋里串过,引起一些朦朦胧胧的恐慌。可是当他抱住她的胳膊时,他感到的不过是个轻盈温暖的孩童身躯。她的胳膊很细,俞晓绒五岁时的胳膊就有这种粗细了。他回忆起这件事,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体温和常人无异。他心中的惊恐之情渐去,连带着也忘了他那倒霉的左手影子。

    “哼呣。”他说,“你丫肯定有问题。”

    星期八安静地看着他。

    她默认了。罗彬瀚这样盖棺定论。这将是他在接下来的旅途里要弄清楚的重点事项,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这个嫌疑犯给了他一个抱抱,那他还是可以允许她参加鸳鸯火锅会的。于是他把星期八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现在他办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他对她说:“走,我们去找你荆荆。”

    星期八同意道:“荆荆抱抱。”

    罗彬瀚抱着她又一次出发了。他恢复了许多,决意在火锅会前拔掉一些海贼的头发。

472 壁前囚徒夜谈(上)

    这是全新的一天。在罗彬瀚成功用鸳鸯火锅的料包粉(外星香料植物替代版)糊了荆璜一脸后,他的脸和屁股也遭到了同等程度的报复。但那仍然让他志满意得。在一顿饱餐后,他又睡了一场充足的长觉,这才爬起来拾掇自己。

    他痛痛快快地上了厕所,仔仔细细地洗了澡,剪了指甲,还刮了嘴边的胡茬。这过程中他发觉自己长胡子的速度显然比过去慢得多,那也许是和他寿命周期的改变有关,可那同时也很叫他发愁:假如他的头发生长也变得如此缓慢,他将在和荆璜的薅发对决中沦入压倒性的不利。尽管海盗头子暂时还没有对他的头发进行灭绝性打击,可近期以来,对手反击的火力正逐步加强,从他坚挺的屁股到英俊的脸庞都遭了殃。攻击覆盖到顶部要害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或许你应该换一种更成熟的交流方式。”在他吃饭时那鱼缸里的生物建议道,“用理性与逻辑,而非幼体式的碰触扭打。”

    “我就不。”罗彬瀚说,“管你什么事!”

    他盘算了一会儿今后该如何更加隐秘地行动,趁着荆璜不注意时就拔走头发,或用神秘的诅咒魔法远距离拔走头发。暂时没什么好办法,他只好开始安排点正事。现在宇普西隆已经平安无事,至少还能按时喝奶和换尿布,只消把他送到门城通往永光境的连接口,这件事便可算是告一段落了。然后他们找到雅莱丽伽和寂静号,继续去任何他想象不到的鬼地方。那里也许有一大群杀人马,或是鬼哭狼嚎的星星,或者巨型长颈鹿与魔法仙女棒。在那遥远到人所不知的去处,鬼知道他还能碰见些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他务须弄清楚几件要事,而既然雅莱丽伽不在,那一切就得着落在荆璜身上。他还得去见一次邦邦,那倒没什么道理可说,他只是这么想。那从实施上来说也没什么难处,他在火锅会前就跟宇普西隆提过这事儿。飞船的主人向他表示,只要他不试图劫狱,保持在能量罩的安全线以外,他想跟邦邦聊多久都是安全的。

    “……就算你想要劫狱,我也不觉得你能找到正确的方法。所以去探监也没什么,不过还是不推荐你这样做啦,罗先生。”

    “为啥?”罗彬瀚问。

    “这个嘛……罗先生,我也不是要针对你什么的,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好像比普通人要倒霉一些呢?像我认识你以来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先是碰到‘冻结’和你待在一个可以爆破整个星球的工厂里,然后又是发动机和矮星客的事……哎呀,我不是说这些要怪在你头上,不过从目前的经验来说,你好像很容易把自己招惹进某种特别危险的事态里。之前玄虹之玉也说过类似的话吧?如果这种现象不是巧合,而是某种我们尚未知道的原因造成的,那你还是尽量不要做一些会引发意外的行动比较好。”

    罗彬瀚承认他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但那实在难以遵从,因为海盗的生活绝不可能没有意外。他再三确认了临时监狱的安全性,终于还是决定要去见邦邦一面。那搞不好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现在罗彬瀚已吃饱喝足,又有良好的精神状态。他认为这正是个打硬仗的好时机,于是便请自动机器人引路带他去临时监狱。当他们穿越机器人胸腹间的走道时,罗彬瀚听见一种咕噜噜的滚动声。他循着声音拐了个弯,看见星期八正在过道里玩一个漂亮的金球。那金球的外壳镂空,呈现出无数六角形空洞,以及空洞中央的许多符号。金球内部还有另一个色泽深暗的球体,在滚动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罗彬瀚走过去,把这金球从地上捡起来。他掂量了它几下,依稀记得曾在哪儿看见过它一次。肯定是星期八拿着的,但那已有一段时日了,他没法立刻回想起来。

    他把金球还给星期八:“这球你从哪儿拿的?”

    星期八抱着球,睁大眼睛看着他。但罗彬瀚可不信这套,这小鬼的身上显然藏着巨大的秘密,因为正常的十二岁小丫头绝不会在火锅会上吃掉比他更多的人造肉。现在她的存在感空前强烈,罗彬瀚想不通自己以前怎么会经常忘了她。

    星期八眨着眼说:“抱抱。”

    “你少装蒜,”罗彬瀚板着脸说,“你肯定不止会说这一句,是不是?你荆荆三天之内就把我说的话全学会了。”

    “抱抱。”星期八否认道。

    罗彬瀚很不满意,但没法立刻拆穿她。他把她抱起来,将她梳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星期八左右甩头,那片金发便像丝绸般顺滑地展平,恢复到最初的完美状态。

    “嗯?”罗彬瀚说。他使劲揉了两下眼睛。大获全胜的星期八搂着他的脖子,去捞他揉眼睛的左手。罗彬瀚把她放回地上说:“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找劳改犯去了。”

    他敲敲引路机器人,让它继续朝终点移动。当他走出几步后又听见身后咣当作响,星期八抱着她的金球跟了上来。罗彬瀚扭头瞧她,三四次把她按在原地,警告她杀人马的惊悚可怕,结果依旧不能阻止她尾随自己。他只好让这个小丫头跟着自己一起去见邦邦。

    他们穿越好几道封闭的大门,最后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型的光罩边见到了邦邦。那从外表上而言仍是罗彬瀚所熟悉的邦邦,它趴卧在地上,眼睛盯着门边。从那目光里罗彬瀚知晓它已恢复神智。那光罩的下方没有地面,只是一片扭曲的光漩,罗彬瀚不得不坐在自动机器人表面,像坐着一个飞行平台那样靠近光罩。当他靠近到光罩五米左右时,那悬浮的机器人便不再靠近。

    囚徒幽暗的眼睛望了过来。

    “醒了?”罗彬瀚说,“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知道吗?要是那时你醒着,看见当时我看见的,我保证你会想着赶紧滚回老家去。”

    对方没有说话,但把脖颈抬高了一些。事到如今这囚徒没对自己的作为有任何解释,可仍对未知之事保持着充分兴趣,罗彬瀚不禁对这个事实感到滑稽而痛苦。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对邦邦说,“除非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什么?”那囚徒终于开口。

    罗彬瀚把腿翘了起来。“让我想想,”他说,“我能问的事可多啦。不过,你知道最让我奇怪的是什么吗?你,马群,死亡发动机,或者随便什么名字,能把那个矮星客弄成一条棍子,却受不了一根魔法仙女棒的火花。我还没想通这件事。”

    囚徒露出了一种近似嘲笑的吐气声。它用罗彬瀚十分熟悉的尖利声音说:“噢,罗!你当然没法理解这件事。你是生来伴随着谬误的物种,没见过多少正确的事。你不能理解,就像是,噢,原始生命不需要语言和文字,这你总能明白?它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也能活下去。但你,你能忍受突然间听不懂任何语言吗?你能忍受自己,噢,曾经被当作低等生物嘲笑?”

    “我能。”罗彬瀚说,“我不在乎。”

    囚徒踢了一下地面。“你还没开始进化,”他轻蔑地宣布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你不知道什么是作死。”罗彬瀚说,“我这儿还有三根剩下的呢。”

    这只是一句不准备付诸行动的口头威胁,但确实起了效果。囚徒不再对他冷嘲热讽,而是恶毒地盯着他的左手。罗彬瀚倒也没为这事儿受什么伤。他摩挲着下巴,默默思考邦邦所说的一切。他不期然地想起了罗骄天,他那学习优异的弟弟,在高二的上半学期曾和生母大吵一架,仅仅因为他的成绩从全校前三滑落到了第十。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提这件事,以免又爆发什么母子冲突。而他自己连年级前百也不曾进过。

    “哼呣。”罗彬瀚对自己说,“这我倒是能理解。”

    他放下左手,用它冲邦邦比出一根中指。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他总结道,“你个弟弟。”

473 壁前囚徒夜谈(中)

    “我还想不通你整这一套是为了什么。”罗彬翰说,“少爷没打算把你怎么样,是吧?如果你老实在船上待着,我们没准会把你送到一个好地方去。”

    “好地方!”邦邦尖细地问,“比如这个光信徒的监狱?”

    罗彬翰耸耸肩。他可以说那是邦邦咎由自取,但倘若他足够真诚,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件事是没啥发言权的。在“灰风”的秘密被揭破以前,他并不知道荆璜打算怎么处理邦邦。把他送回自己的老家?那肯定不是邦邦乐见的结果。可是,如果荆璜或多或少地意识到邦邦是什么,干得出什么样的事,他绝不可能随便把邦邦扔进毫无防备的人群里。

    “你本来用不着杀人。”罗彬瀚只能这样说。

    “噢,罗,你本来还用不着吃饭呢。你每少吃一点,活下来的生物会更多,是不是?可是你偏不这么做。你只想着让自己生长,让自己往上爬。你要问为什么?这就是生物,朋友。生物想着要延续自己。如果你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通,那就说明你是个废品,也许你就该早点被吃掉。”

    邦邦从他的牢狱里站了起来。他摇晃长长的脖子,如同怜悯般瞧着罗彬瀚。

    “证明完美的方式只有生存,罗。”他说,“噢,我不是说,偶然的那种获胜。但你杀不了我,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你也杀不了我,这是结构性的差异。我比你更为优越。这意味着我吃掉你是没什么问题的,如果我想的话。我当然有,噢,我觉得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但那和吸收不完善的物种无关。我也没针对你。我们曾经相处得挺愉快。但你在进化之路上劣于我。”

    “哦,”罗彬瀚说,“这样。”

    他考虑着邦邦的话,很快想起了李理。在那堆满杂物的寂静号仓库里,他们确然谈到过关于“最优解”的事。理式、最优解、唯一解、最高价值……李理怎么说的来着?

    ——我听得出你不会喜欢这个理论,先生。

    现在他懂得了,或至少懂得了一些。他在心中向李理承认她说对了,他确实不怎么喜欢。

    “你只是特别擅长打架。”他对邦邦说,“在我看来,你给你的祖宗提鞋也不配。”

    “他们死了,不是吗?”

    “所以你就赢了?”

    邦邦又晃了下头。这时罗彬瀚自己也想明白了。他揉着左手说:“你是个傻逼。”

    邦邦长长地噢了一声。他没生气,或许他也觉得罗彬瀚不配令自己生气。在对彼此的轻蔑上他们可算是达成共识了。

    “慧骃死了。但是你也没赢。”罗彬瀚说,“这很难理解吗傻逼?你从这事里得到了什么?我看什么也没得到。你没证明你是对的,你只证明了死比你们都厉害。你抓到什么都征服不了,只能把它们都献给死,让死来帮你解决问题。这么说来是死赢了。”

    “你的头脑一塌糊涂。”邦邦尖声说,“没什么‘死’存在,罗!它不是一个实在,只是个概念。你把它当作一个活的东西来描述?我没想到你这样的……噢,噢……”

    那囚徒突然不说话了,在原地狂躁地踢着地面。罗彬瀚甚至能听见光罩里响起呼呼的风声。他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却想到了那片影林。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不再是他,他看到了更多的事物。那没能给他带来快乐,可是,不管他乐不乐意,他总是和过去有所不同了。他开始想一些过去不曾想的事。

    “或许在你的老家没有,”他说,“不过在这儿是有魔法的,邦邦。你已经体会过了。概念成了实体,再让你自己折腾你自己。我对这事儿也不专业,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死是什么——但在你错过的那段时间,我卷入了一些事……我感受到了概念的实体。但那不是死,我想,那是更讨人喜欢的什么玩意儿。但是既然它能变成活的,我觉得死也能。如果当时我点燃的是一根死亡仙女棒呢?你能抵抗那玩意儿吗?你只能说它不讲道理。它从道理上没有任何一点比你强,它唯一比你强的就是能杀了你。如果有一天,死站在你面前,在它眼里你跟我也是一回事。不过我没打算说服你站在我这边,邦邦,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想说你这倒霉样可真够烦人的。你就继续向死跪着吧,你这么做也没什么可恨的,因为我不在乎。现在我多少还能同情你,不管怎么着,那只鹈鹕还有挺有意思的。”

    邦邦怀疑地盯着他,两颗瞳仁怪异而无序地转动着。罗彬瀚心想他恐怕根本没听进去。这杀人马只会琢磨此地的魔法里是否真有“死亡仙女棒”这一种。他回头就应该去找找宇普西隆,建议对方以后在邦邦的监狱周围挂满不同花色的仙女棒。

    他不想再谈这件事,于是说:“讲讲你老家的事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点参考。”罗彬瀚说,“那红衣服的小鬼,你认识的,准备搞一次远航。我不知道他准备去哪儿,反正我已经坐在那艘船上了。我好奇能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些什么——不过我对你的老家指望不高,因为你可不像是个有见识的家伙。如果有一天我到了那儿,我没准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们。你在那儿有朋友吗?我估计没有。不过至少认识你的人会知道你在哪儿。”

    他没想着能打动邦邦,可是对方不知为何竟没让他滚蛋。那囚徒向他更详细地描述了学府,在那遍布蓝紫色树林与蒙蒙金霭的星球上,数百上千个种族的学士们各自钻研着不同的领域。有时它们会受到联合体的特殊指派,但大部分时候是自由的。那宁静与自由甚至吸引了慧骃的造物到来,长久地潜伏在不同的学士之间,观察它们怎样研究和讨论。它多少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准备等它彻底成熟、无可完善后再把它接收,但光信徒却先行一步……它只得考虑去更远的地方。

    罗彬瀚被这件事吸引了。他闭上眼睛,想象邦邦所说的那个自由之地。不在此时,不在此地,但那去处确然存在。他体会着这件事,然后睁开眼睛。

    “我会告诉你我见过的。”他对邦邦说。他也的确信守承诺,把那片融星之海与森罗的故事如实讲述。除此以外他还说了更多自己的见闻,门城、糖城、白塔……他向邦邦再三证实了魔法的存在,发现这囚徒对此感兴趣极了。那能给对方带来某种性质上的改变吗?他不知道。这杀人马反正得先蹲够大牢才行。

    “你的确是个白痴。”邦邦说,“如果我是你,我已经开始学习白塔的知识。”

    “我要是你就先把世上的仙女棒统统没收。”罗彬瀚答道。他开始抠左手的指甲盖,感到那儿有点湿漉漉的。

    在他抠手指时邦邦说:“噢,那不过是个小问题,罗。我只不过缺乏对这儿的了解。你以为那东西能一直对付我吗?下次我会直接把视觉取消,或是让你连火都点不了。等我准备好以后,你那小花招就没用了。”

    “你先从牢里出来再装逼,好吧?”

    “我会出来的。但你,罗,你会在里头关上一辈子。”

    罗彬瀚意兴阑珊地瞅他。他不认为邦邦还能说出什么叫他惊诧的话来,可这杀人马确实还藏了一手。

    “在你们的船上时,我和仓库里那个人工智能聊过一次。”邦邦说。罗彬瀚一下就跳了起来。李理。这名字让他脑袋里警钟大作。

    “她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你们的一个比喻。”

    罗彬瀚抿了下嘴唇。他开始考虑李理对邦邦究竟知道多少——那是不同的,寂静号仓库里的李理,还有总是在他幻觉里出现的那一个。他一直把前者认为是真实的,可是李理和邦邦又能有什么话说呢?

    他的反应无疑被邦邦视作了一种胜利。那囚徒慢吞吞地说:“她讲了一个,噢,有点意思的比喻:这里有几个囚徒被关在洞穴里,脸对着墙壁。他们看不见洞外的风景,只能看见火焰投照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把那影子当作是真实的世界。后来绑着他们的绳子松开了,囚徒们走出洞穴,看到外头的世界。他们同时看到了影子和事物本身,一下就能知道事物本身才是真实的,而影子不过是它的倒映。有的囚徒接受了事实,开始生活在全新的世界,有的则被吓坏了,掉头躲回黑暗的洞穴里——她说这是一个关于真理认识的简单比喻。现在这倒叫我想起你,罗,你是那个躲回洞穴里的。你自己囚禁了你自己。我猜这就是她的意思。”

    “这就是她和你说的全部?”

    “我们没聊很久。她建议我多和你交流,说这更有帮助。”

    罗彬瀚不禁笑了。他心想自己得记住这件事,这笔帐非算不可。等回到寂静号后,他要对李理严刑逼供,捏着装她数据的黑匣子去厕所。但在那之前他站起来,对着光罩前的邦邦挥手道别。

    “我这儿也有一个比喻。”他说,“这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比喻:从前有个影子的世界,在那里只保存人们心中最纯净、最真诚的念头。一个囚徒被坏女巫扔到了那世界里,他在里头生活了无数年,直到完全地忘记了现世的生活。但有一天他找到了通往现世的路,他又逃回那个五彩缤纷的现世,然后看见一匹杀人马正满世界屠杀。哟,整个现世多么缤纷,是血的红色,骨头的白色,燃烧的金色,死亡的灰色。他转身就走,永远地回到影子的世界里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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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