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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4 临白晓时(上)

    身体里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度。
    遗落在巨物口中的"复仇",此刻并未握在手中。所以,让他觉得浑身发烫的并非外物,而只是纯粹的愤怒而已。
    无以名之的怒焰随着摩天的笑而层层窜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由。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想把面前这个家伙碎尸万段。
    "...那个女孩,也会发生变化吧?你不怕造出第三个桑莲来吗?"
    "这个嘛,毕竟是在这座城市里吃的,效果和外头不同,最多就野猫变野狗啦。哎,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提前处理掉就行了。反正鄙人也是第一次搞这种东西,不过玩个新鲜罢了。"
    得到这种答案以后,其他的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周雨支起手臂,慢慢地坐起身来。
    "随便你吧。张同学在哪里?"
    "哦,小姑娘终于想起同伴了吗?放心吧,本来鄙人就没有打算伤害她,既然小姑娘你欣赏有承诺,鄙人自然现在早就已经把她放走了。"
    "真的吗?"
    周雨立刻就要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打电话给张沐牧确认,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把手机放在了家中。
    那本来是为了防止某人醒来以后打电话过来骚扰,却没料到在这种时刻造成了不便。就在他皱眉考虑时,摩天却笑着说:"哎,小姑娘你就别费心确认了。鄙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圣贤,也不至于为难那样一个小丫头嘛。真的放走了哟,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在家里面睡大觉了...可惜呐,这么可爱的小丫头,醒来以后就得失去好朋友咯。"
    听到这句话,周雨轻轻地扬起眉。
    "摩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骷髅戒的主人站起身,一步一步退向雨幕深处。他的脸上挂着诡秘的微笑。
    "就是说,虽然小姑娘你的女伴是对鄙人没啥妨碍,可是小姑娘你就不一样了呀。今天的事情过去以后,就准备拿着'复仇';来追杀鄙人了吧?正好今天连眼睛也会用了,这可不行啊。再让你继续下去,鄙人也是有点害怕的嘛。"
    他手中的空气开始扭曲,浮现出一柄弯曲的短刀。银白的刀刃犹如残月般皎洁澄透。
    "听你的意思,是准备杀掉我吗?"
    "鄙人也是迫于无奈嘛。都怪小姑娘你这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呀。"
    得到确定的答案以后,周雨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呢,那么就在今天一次性解决吧。"
    眼窝深处,传来已经渐渐熟悉的沉重感。他首先将视野对准自己的双腿,轻轻拉动几根线条后,无论是之前的骨伤,还是刚才被蚀坏的死肉,一切疼痛感都完全消失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散发月辉的眸子看向对面。
    "啊,你的戒指还真有趣呢。"
    视界当中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乱线,就连摩天本人都不例外。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佩戴在手上的某枚指环。苍白、精致的骷髅头颅,在此刻的视观中非但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反而益发显得美丽。
    周雨轻轻地偏头,凝视那骷髅戒指的眼睛。
    "这里边,好像藏着一个很有趣的孩子。不过现在就算了,等处理掉你以后再慢慢研究好了。"
    说完自己也不理解的结论后,他将视线重新转回摩天身上。
    "真遗憾呢摩天,见过始祖以后,我对眼睛的使用好像也变得灵活了一些。间隔方面的限制变得很短,所以就算连续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也想杀我的话,就在这里把你变得稍微好看一些吧。"
    他毫无犹疑地说着。没有考虑战术的必要,不管摩天的短刀上有什么玄虚,只要他的眼睛能够使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对方。如果现在先去取回"复仇",反倒会给对方逃跑的机会。
    "给你十秒的时间,现在就可以开始说遗言了呢。"
    尽管这样宣告,他却根本没有数秒,直接就从对方的脚部开始了编织。在即将拉起第一根丝线的刹那间,眼球如被重铁碾压般剧烈地胀痛起来。
    他无意识地尖叫起来。还来不及捂住脸,"晶"的视界霎时间烟消云散。短暂的盲炫过后,眼前又是阴暗残破的雨街。
    耳畔又传来了**的笑声。
    透过指缝,他看到骷髅戒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佩戴戒指的手上所握的,根本不是什么短刀,而是一把漆黑的手枪。
    然后,对手扣下扳机。噗。噗。噗。声音比想象中要轻得多,他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已经被视线改变了性质的双腿,虽然站立不稳,也仍然不觉得疼痛。唯独腹部那里缓缓蔓延着温热。
    "真可惜呀小姑娘,你的眼睛怎么不用了呢?唉,你们这些东西呢,虽然打起架来是挺方便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呀。能开枪的时候拿刀剑瞎舞个什么呢?现在已经是科技时代了嘛!"
    枪击者踏着雨水,慢步走上前来。
    对于他的嘲笑,周雨没有产生太多的感想。弥漫在心头的,不过就是淡淡的疑惑感。眼睛毫无征兆地失效,对手又恰好在同一时间拿出了手枪,让他既无法使用"魂视",也没有机会夺回"复仇",像这样恰到好处的时机,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刚才眼睛的疼痛,毫无疑问是对手故意造成的。他在思考中得出了结论。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眼前充溢着的鲜艳色彩,证明自己的鲜血正从眼眶中不断流出。连续三次使用已经超出他的界限,这里就是尽头了。
    刚才对形势的误判,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致命错误。明明都看到"老虎"用类似火箭炮的东西打倒了巨物,却还是没有提起足够的警惕,为此就算是被人杀死,也已经无可抱怨了。
    想明白这一切后,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恐惧的情感十分稀薄,非要说的话,胸膛中只是充斥着无以名状的遗憾。
    想要见到谁。想要找到某个答案。像这样残留着悲哀的愿望,然后无可避免地被土地所吞噬。
    然而,对手连这临终前的片刻宁静也不肯施舍给他。走到他旁边以后,那枪击者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脸。
    "喂,小姑娘,还没断气吧?那就再聊两句嘛。本来鄙人呀,是打算用开花弹或者玻璃弹来打你的。进入你体内以后呢,就会嘣地炸开,弹片呀、碎玻璃呀,把小姑娘你的身体搅成一团烂泥。不过转念一想,这么漂亮的身体,打坏了多可惜呀!最后还是改用小口径的普通子弹了。痛得不那么厉害吧?"
    脸颊上,首先是被滑腻恶心的手指抚摸着,然后则是冰冷锋利的刃口在轻轻比划。
    "约律类的遗骨可都是好东西呐,器官割下来做点小菜,或者剥整皮填点料进去,做成标本也不错嘛。哎,小姑娘你说呢?你喜欢哪一种?放心嘛,肯定不会把你放到人多的地方去,不然公主回来看见可就气坏啦...干脆这样吧,你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眼睛,我给你好好地保存在水晶罐子里,剩下的部分就随便啦,我看野猫还挺能吃的,干脆就交给她吧。那臭丫头吃饭的习惯还行,总是先从头开始吃起,你也少受点零碎的苦嘛。"
    刀尖沿着脸颊挪移,缓慢而刻意地滑动到眼窝边缘,然后缓缓扎入眼睑当中。

135 临白晓时(下)

    鲜血喷溅在脸上。
    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隔着眼睑看到深暗的红色。不止是血液,沾在脸上的,还有更加粘稠的固块,因为无力抬手去摸,也分不清是脑浆还是碎肉。
    但是,身体连一点被破坏的感觉都没有。
    周雨睁眼看向旁边。就在刚才,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炮击似的巨响。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反正是相隔很远的声音,他也没有过于在意。直至此刻看到摩天的样子时,才猛然醒悟过来。
    握着刀的摩天,自嘴唇以上的头颅已经完全消失了。光秃裸露的口腔下部,似乎还因为惊讶而吐着舌头。
    看到这一幕,周雨最初涌起的感情就是诧异。他从未真正地接触过枪械,心中对于中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身体上洞开一个小小的孔。
    换句话说,他从没想到狙击器械能把人体破坏成这副模样。
    摩天的"尸体"摇摇晃晃,尽管没有眼睛,还是胡乱地举起刀刺下。就在他要扎中周雨的脸以前,一双手把周雨从地上拖了起来。
    "老虎"悄无声息地抱着周雨,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发声。这个一分钟前还归服于摩天的壮汉,现在却若无其事地绕过摩天无头的身躯,朝着后方的街道悄步退去。期间他似乎想把周雨再次扛到肩膀上,只是顾虑到周雨腹部的枪伤,最后仍然采取了较为吃力的抱姿。
    退出几十步后,摩天的脑袋已经明显长回了一点。基本完备的口腔中,开始发出含糊的咆哮与呼唤。听到摩天的声音,"老虎"毫不犹豫地掉过头,朝着远方的街道拔足狂奔。
    "你究竟..."
    等他跑出了几百米后,周雨才算是缓过了一点力气,用细微的音量发出疑问。
    "回去解释。"
    "老虎"在剧烈的跑动中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已与刚才大不相同。并非那种人偶式的呆板腔调,而是一种使人觉得果断、自信的声音,和他本人的形象完全相配。不知是否错觉,周雨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欢快。错不了,这家伙对自己前老板刚才的遭遇极其满意,就差没有笑出声来了。
    被这个状况完全搞糊涂的周雨,只得再度闭起眼睛,一边休养精神,一边在脑海中回溯先前的诸多细节。
    不管"老虎"的行动出于何种目的,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此人还有其他的同伙——刚才狙击枪的轰鸣,发出的位置距离他们起码在五百米以上,绝对不是"老虎"所发。而能够恰到好处的配合行动,足以说明"老虎"和狙击手有着某种联系。
    跑了大概十分钟后,老虎将他放在某辆面包车的后座上,一边查看他腹部的枪伤,一边问道:"现在意识还清醒吗?"
    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周雨只是点了点头。
    "老虎"居然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咧着嘴说:"你们的身体真奇怪。"
    说完这句话后,他从座位底下拿出医疗箱,用剪刀拆开粘连在伤部周围的衣物,清洗和消毒伤口,然后喷洒止血剂。整个动作完成连五分钟不到,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般。
    "我很乐意帮你把子弹取出来,不过现在没有合适的条件,你得先忍耐一会儿。在此以前,别试着用你的能力修复伤口。"
    周雨仍旧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得到回应后,"老虎"退出后车厢,来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透过沾满水迹的窗户,周雨看到他们似乎是从某条小巷里驶了出去。几度灯光明暗以后,周围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听到从窗隙里传来的小孩笑叫,让周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过去多久,面包车行入另一条昏暗的小巷。
    "老虎"把他从车内搬出来,走进某栋建筑的后门。这似乎是一栋只有三四楼的低层建筑。底楼挂着几个不同的饭店招牌。从安全通道登上三楼以后,"老虎"将他带入一间酷似咖啡馆的店面里。
    店的面积不大,预计在一百至一百五十平,但因为摆放的桌位不多,反而显得异常空旷。周围的墙壁上挂满了纸折的红玫瑰与黄铜子弹壳,还有一张外国乐队的海报。在店面正中央,几张方桌被拼凑在一起,上面铺着厚重的白布,看起来像个简陋的临时手术台。台后的窗边站着一个女孩,似乎正在俯瞰外面的街道。
    当老虎把周雨放到店中央的台子上时,窗边的女孩说:"你慢了一点。"
    "我多带一个人呢,老板。"
    "他的状况怎么样?"
    "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好。没晴,但也死不了人。"
    女孩转过身来看向"老虎"。她的眼距偏长,稍微显得有些涣散,目光却很明亮有神。浓厚的眉毛、高而宽的额头,薄平的嘴唇,以传统审美而言都并非出众的长相,但组合起来却使女孩有种独特的魅力。略显中性,但不至于令旁人混淆,反而让她给予人可靠的印象,这想必是很容易让肖像画家感兴趣的素材。
    但是周雨没有研究面相的兴趣。看到女孩的一瞬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的衣着上。
    女孩的身上穿着一件深红的呢绒风衣外套,在外套的颈后位置,挂着一个红色的兜帽。
    疑似亡魂的人站在灯下。她穿着黑靴的双脚稳稳踩着地板,影子挂在窗边的墙壁上,也与她本人连得好好的。
    "我猜你现在有很多问题,周雨。我保证日后会逐一向你解答,不过这一切说来话长。在此之前,你得先进行取弹手术。我不能肯定***对你能起效,所以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周雨听来惊人得熟悉。非但如此,当她念起"周雨"两个字时,声调更是毫无误差。
    绝不是音近而导致的混淆,她很清楚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在这一晚发生的全部意外中,恐怕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这更让他惊讶了。
    "我想你恐怕不记得,但我们这是第二次会面,周雨。六年前我们在你父亲的学术讲座上见过一次。那时我正考虑申请由你父亲担任我的导师,他在无意中谈起了你。然而,尽管你当时在场,却没有跟你父亲打过一次招呼,而是直接陪同女伴离开了,所以我猜你对我没什么印象。"
    女孩走上前,用从容的声音陈述着。她从台子下方取出针剂与手术刀,然后戴上蓝色的胶皮手套。
    "我从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如此多的故人,尽管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确定你丧失了相当多的记忆。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又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同盟者。"
    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虽然对她的话毫无印象,他却不由自主地这个女孩感到亲切。那或许是因为录音的缘故。
    "你和周妤..."
    "在几个变故发生以前,我们保持着亲密的合作关系。关于此事我有充分的证据能够向你展示,不过这得等你恢复了再说。先生,你今夜经历得也够多了。"
    在打下***以前,女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
    "现在我们不谈这些——不在夜里谈这些,你不妨先休息到白天。最后我只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周雨先生,我的名字是李理。"

136 朱影夜华(上)

    窗外的细雨,在拂晓时分彻底歇止。云层映出金红曦辉的同时,在另一侧同时浮起淡色的虹桥。明亮如火的新阳就在这两幕奇景中间缓缓升起。
    看到那彩虹的颜色,周雨就不由地再度回想起桑莲。坐在这样清美的晨景前,他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桑莲真的被"野猫"吃掉了吗?
    从体型来说自然是绝无可能的,但这件事并不能以常识定义。无论是他还是摩天,当时都是以理所当然的口吻来谈论这件事,就仿佛一个小女孩吃掉超过自己体型百倍千倍的怪物,这件事没有一点值得惊讶之处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为自己当时的表现感到吃惊。那些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判断,他甚至自己都搞不明白理由。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偶然地失口,而是频繁到快要形成习惯的程度。
    再这样下去,他就快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抛开这些事情,其他要考虑的也有许多。已经用尽的无梦香,张沐牧和**的安全,还有丢失在怪物遗体上的"复仇"。这些到底要怎么解决,他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了。
    不管怎样,必须先找到张沐牧才行。就算摩天先前说的是实话,眼下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把张沐牧作为重要的筹码。
    "坦白说,我希望你现在能睡一会儿。晒太阳并不是足够有效的恢复方式。"
    身后传来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紧接着,李理端着咖啡走到周雨旁边。她望着窗外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希望你的心情也一样。"
    周雨盯着她手中的咖啡杯看了几秒,然后才答道:"那恐怕做不到。"
    "我能看得出你有烦恼,而且我也确信自己能为你解除一些。"
    "你知道摩天通常把绑票的人质关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那么只能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时李理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周雨。在晨光下,她的形象前所未有的清晰,周雨这才注意到她的形容实际上相当憔悴。眼圈发黑、皮肤枯黯,及肩的短发也缺乏打理,凌乱地四处翘散着。那是一种长期熬夜与过度工作而导致的病态。
    李理用左手握着咖啡杯,右手搭在左臂上,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袖管。
    "我确实不知道红森区的***喜欢把人藏在哪里。"她说,"然而——就在几天前,当他试图在我的私人产业里非法拘禁一位年轻女孩时,我不得不加以制止,把那个女孩置于特殊保护之下,以免损害我的经营信誉。"
    周雨猛地扶住椅子,想要从原地站起来。在此之前,李理把他按了回去。
    "我强烈建议你坐下说话。鉴于你双腿现在的状况,周雨先生,你离截肢也只差一步之遥了。"
    "那女孩情况怎样?"
    "毫发无伤,如果不算她迷路时摔的那一跤。"
    "...我以为她在那个家伙手里。"
    "我看得出这种误解是如何产生的,但如果你足够仔细,周雨先生,你会发现那位***从未亲口向你承认这一点。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尽管此人卑鄙、凶残、毫无人性,他却会尽可能地避免直接撒谎。而如果你足够谨慎,在采取行动前要求与人质联系,就会发现他难以向你提供握有人质的证明——事实上我本有意在隐瞒那位***的前提下将此事告知于你,但你的行动效率令我缺乏准备时间。"
    尽管她的语气尚属温和,周雨还是听出了其中的谴责意味。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之前狙击摩天的人是你吗?"
    "正是我本人,先生。这件事的幸甚之处在于,你当时恰好倒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若非如此,以我仅仅三年的射击训练经验,只要出现一点失误,这事儿就算是完了。"
    "'老虎';也是你的人吗?"
    "小野葛先生长期以来一直为我服务。同时,他也在表面上服从于红森区的主人,并且赢得了那位***的信任。不过这一切显然只能到昨夜为止。"
    李理用一种半是幽默半是认真的语调说:"为了挽救你的性命,我失去了一位相当重要的间谍。但愿你铭记这个牺牲,先生。"
    "我还没死呢,老板。"坐在柜台后的"老虎"插嘴说。
    "我敢担保在那位***眼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小野葛。"李理抱着手臂说,"就算他眼下正给你打棺材也不奇怪。"
    "老虎"满不在乎地答道:"他可以自己去睡,空间准够,还能把他老妈一起塞进去。"
    李理不置可否地扬起眉毛,看来对"老虎"的言语并不认同。她很快又对着周雨说:"既然我们解决了最急迫的问题,我仍然建议你睡一会儿,先生。我们要谈的东西太多了,而从昨晚手术开始,你就没有进行过像样的休息。我有充分理由质疑你眼下的思维能力。"
    "我睡不着。"
    "如果你顾虑于一些特殊情况,比方说,在睡梦中变成另一个人,我以为大可不必折腾自己。有很多方案能解决这一问题,譬如当你下一次醒来时,由我向你喷射少量的催眠喷雾。鉴于目前的现状,我想跳过一两次轮换机会也不至有失公平。"
    因为短期内经历了太多,哪怕对方忽然叫破了这个秘密,周雨也已经完全无法感到惊讶了。他望着对方的脸说:"有人在找你。"
    "我确信不止一批人在找我。这正是我躲藏于此的原因。"
    听到这句话,周雨又无言以对了。最后,他选择跳过"小明"的事情,直接问道:"我听说你坠楼而死了。"
    "而我正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所以答案显而易见:我策划了一次假死,以此避免旁人继续追查我。事实证明这是有必要的,周雨先生,就在我伪造了自己死亡事实的几天后,你的女友就和我彻底失去了联系。有段时间我几乎以为她已身遭不测,直至看到你出现为止。"
    "你指的是周妤吗?"
    "除非你在半年内换了新的女友。"李理说,"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儿,我假定你旧情未忘。"
    周雨茫然地看着她。确然红叶也曾经说过他来自不同的世界,但老实说,他对此没有任何切实感觉,那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罢了。
    李理审视着他的神色,露出了然的目光。
    "你什么也不记得。"她总结道,"周雨先生,你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没有情报、没有准备、没有武装,你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跑到战场上。"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猜也是。"
    李理从旁边搬过一把椅子,将它正对着周雨摆放。坐上去以后,她双腿交叠,将手掌搁在膝盖上,摆成一个小小的尖塔——那架势实在很像一个公司高管在和员工谈心。
    "这要从头说起,如果你实在不愿休息的话。"她说,"周雨先生,要让你理解自己的状况,请容许我先从自己的故事说起。"

137 朱影夜华(中)

    明亮的阳光从连排**窗中洒落进来。在那明朗的晨曦下,李理露出沉思的表情。
    隔了好一会儿,她斟酌着字句说道:"我出生于一个商人家庭,家里有一些祖产,后来得益于父亲的经营,家业变得更加繁荣...这或许有夸炫的嫌疑,不过坦白说,仅以我个人持有的资产,在同龄人里是相当罕见的。而我也并非家中独子,我有一个长兄,此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听到这里,周雨不由地轻轻抬了一下眉毛。注意到他表情变化的李理立刻微笑了。
    "我能猜出你在想什么,周雨先生。"她马上说,"豪门富翁,三妻四妾,不同母亲的孩子彼此斗争,这是出传统戏码,太阳底下无新事。不过我向你担保,我父亲并非那么...在两性关系上随意的人。我的生母因癌症去世,在那以后我父亲才遇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妹妹的母亲。公平地说,她是一位令人相当难忘的美人,周雨先生,若你不介意,我以为她很像周妤女士。"
    "你指的是相貌吗?"
    "不,若论相貌,奥菲莉是位高加索血统非常明显的混血女士。然而奇妙的是,她有着非常古典的诗人气质,那使得我父亲一度为她痴狂。他们在相识一月不到后就陷入热恋。那时我生母去世不足一年,我与我的兄长都不满六岁,你可以想象此事在我生母家族中引起的轩然大波。尽管面临巨大压力,我父亲仍然固执己见,执意要与对方步入婚姻。在他们成婚一年后,奥菲莉怀孕了。"
    说到这里时,她随意地晃了晃手指,如同在驱赶飞舞的蚊蝇。
    "此事无疑对利益相关者有着重大的影响。他们想法设法要使奥菲莉流产,令我父亲立下继承人的保证书,甚至安排当红的女星来与我父亲邂逅——具体的过程我们不妨省略。概而言之,那一切都是徒劳。奥菲莉有如被神灵庇护,巧妙地躲过了各式各样的阴谋,成功生下了我的妹妹李绪。然而,就在分娩的那一夜,她极为突兀地死去了。"
    "...难产吗?还是人为事故?"
    "我恐怕两者都不是。"
    迎着周雨奇怪的目光,李理又露出那种沉思似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死去的并不止奥菲莉一个人,周雨先生。当时,在病房内所有的医护人员,他们也全都惨遭横死。我没有用'杀害';这个词,因为当时的病房内是完全封闭的。我的父亲与亲戚全程亲自守候在门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们的眼皮下进入产房行凶。而据我后来找到的资料证明,包括奥菲莉在内的所有死者,他们的死因皆系腹腔爆裂,甚至无法验明形成原因。当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正是我的妹妹李绪。为了保护她,我父亲运用私人关系将院方封口,重金赔偿死者的家属,也收买了知情的报社。此事从此被掩盖在公众视线之外。"
    李理以极为中立的口吻说出这番话,那言谈中很难辨别出她的褒贬态度。尽管如此,周雨心中仍然感到隐隐的不满,尤其是在听到将死亡事件掩盖的部分时,他心中充满了某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怒气。
    为了掩盖这种突兀的情绪,他尽量以冷静的语调说:"既然如此,你是怎么得知的?令父应该也不会愿意跟你提起这种事。"
    "这是因为你缺乏切身体会,周雨先生。在一个大家族中,你的秘密可以瞒过妻子、丈夫,却瞒不过你的仆人。他们会打扫你的书房,收纳你的衣物,倾听你的梦呓,在他们眼中你既是付薪的主人,也是娱乐的演员。没什么事是他们打探不出来。而我当时年仅六岁,没人会在乎这个年龄的小孩有什么看法。因此当我甩掉保姆们,在自己的家中到处乱蹿时,要收集情报是很轻易的。而当我听完宅邸内的流言后,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想象力并不若书中赞美的丰富,大部分人只是在遵循套路。譬如说,他们认为奥菲莉是被我母亲的家族下了某种阴毒的降头术,又或者我妹妹李绪具备着某种极为凶恶的命格。我对此实在是好奇极了,于是设法避开仆人的监视,溜到育婴室去看那个流言中的遗孤。我第一次意识到,初生的婴儿实在丑得令人失望,即便是奥菲莉的女儿也不能免俗。"
    李理说到这里时,"老虎"忽然发出一声闷笑。他毫不理会周雨诧异的目光,顾自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瓶威士忌痛饮起来。
    "我雇佣你不是为了消耗多余的酒精,小野葛。"
    "娱乐时间,老板。"他眯着眼睛回答道,"有人开始讲故事,我就非得喝两杯不可。"
    李理敲打了一下椅子扶手,最后似乎还是决定妥协。她仍旧毫不避忌"老虎"的存在,继续从容平缓地说道:"我向你发誓,周雨先生,尽管她的出生充斥着不祥,我仍然深爱我的妹妹。我一直看着她从婴儿变成儿童,然后是少女。当她的五官完全长开以后,我惊奇地发现她完全就是奥菲莉的翻版,没有任何一点继承我父亲的相貌。我见过很多孩子长得肖似父母,但李绪与奥菲莉,她们已经像得令我毛骨悚然。随着她的年龄增长,我开始恐惧她会遭受和奥菲莉同样的命运。这种恐惧不断地在我梦中具现出同一个情节。我总是梦见她结婚、怀孕,在生产的那一刻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惨死,只留下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婴。为了摆脱这个梦魇,我改变了自己规划的事业方向,从计算机科学转入统计基因组学——以眼下的目光审视当时,难免会觉得十分荒谬,周雨先生,但我当时有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念,那就是我妹妹遗传到的相貌必然与奥菲莉的死有所关联,她们的基因中存在某种超出现有科学认知的现象。而要将我妹妹从那噩运中拯救出来,我就非得揭开这个谜团不可。"
    周雨静静地倾听着她的讲述。在对方提起自己的异母妹妹时,他眼前却悄然地浮现出红叶的面孔。摩天口中的"晶祖",还有被称为是"末裔"的周妤,两人容貌之相似,即便说是双胞胎也不会让人产生怀疑。
    "...长得一模一样吗?那么她的性格呢?也和奥菲莉一样吗?"
    "这已经无法验证了。"李理说,"据说奥菲莉的性格在十六岁时发生过巨大的改变,她登上歌剧舞台以前的生活鲜为人知,且有很多个自相矛盾的版本。既然我的妹妹未足十六岁,她之后的性情是否也会同奥菲莉趋于一致,我也无从得知。"
    "等一下。你和你妹妹只相差六岁,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岁吗?"
    "二十四岁,周雨先生。倘若你父亲所言不错,我们恰好同年同月出生。"
    周雨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李理的脸孔。她靠坐在椅背上,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一个假期的夏日,先生。我从学校回到国内,宅院里种满了翠绿的草木。进入正厅以前,我留意到楼下的玫瑰全开了,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时烈日炎炎,蝉也叫得我心烦,于是我脱下外套,交给旁边的仆人。就当我准备松开衬衣时,我妹妹从五楼跳了下来,就摔在我一米开外的地方。那是条鹅卵石路,她的身体都得四分五裂,血全溅在我的衬衣上,就跟我当时穿了件红衣服似的——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恐怖的时刻,先生。"

138 朱影夜华(下)

    因为意外,周雨一时没有言语。良久以后,因为感觉对方并不希望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空话,他还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我也很希望能说出理由,先生,但我也不知道。自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就不断地环绕在我心里。走廊的监控录像显示,我妹妹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走到窗边,站在椅子上**,当某个时机到来时,她就独自一人翻越窗户跳了下去。她毫无疑问是在等我。但是为何?为何要选在那个时刻这么做?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迫使她以如此方式结束生命。"
    "没有被他人胁迫的可能吗?"
    "我起初有过同样的想法,然而,通过时长半年的调查,答案是没有。没有动机,没有时机,没有嫌疑人。我妹妹长年待在家中,几乎不见外客。她的家庭教师和保姆全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清白。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胁迫她轻生。然而,将其描绘为蓄意的**事件也是不合理的。在事发前一天,她还在整理她母亲的歌剧录影,只完成了一半进度。由此,我不得不产生第三种怀疑,那就是我妹妹患有某种精神疾病。当她在窗前**我归来时,这种隐疾的发作促使她突然采取了**行为。"
    "我在精神科方向了解不多,有符合这种行为特征的病症吗?"
    周雨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问道。他发现随着自己的问话,李理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像是发现了某种趣事的神态。
    "精神病学是一门很广泛的学科,涉及到遗传学、心理学、神经学...有些东西是很难用数据量化的,在出现足够多的实例以前,我们很难理解某种精神病的病理机制和表现。即便能,当它表现在不同的人身上时,其病症是可能存在极大差异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曾有一度我想过聘请你父亲参与这项计划——鉴于你应该对此毫无印象,我需要跟你说明,他是一位顶尖的脑科学专家——然而,他很快表示自己故土难离,于是回拒了我的邀请,我只得就此作罢。事实上,我也曾留意过你的职业意向,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周雨先生。你的父亲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脑医学专家,而你选择的主攻方向竟然是心外科。"
    "你是说我以前从医吗?"
    "准确来说是医学生。据我猜测,你还没有完成学业,但种种表现都证明你在我们初见后并未改变志向。对此我是很好奇的,为何偏偏是心脏?这是你的个人偏好?还是基于你父亲影响而做出的反向选择?不过眼下连你也回答不了,所以我们只得暂且搁置这个问题。言归正传,当我的研究陷入困顿时,我意外得到了奥菲莉亲属的联络。他们,从家庭关系上来说,是奥菲莉父亲的表亲,向我邮寄了一些奥菲莉父母的遗物,其中包括了一张家庭合影照。这张照片使我发现,我妹妹在遗传上的顽固并非巧合,奥菲莉的相貌也完全秉承自母系血统,没有任何父系的痕迹。除此以外,我还从在奥菲莉的相册夹缝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文书。那上面的文字,据我的受托者所言,其词汇和音节最接近意第绪语,语法则截然不同。他主张文中记载的是某种古代巫祭仪式,但遗憾的是,由于使用的语言已死,其详细内容已无法破译。"
    说到这里时,她露出一点自嘲的笑容。
    "承认这件事是很令我感到挫败的,周雨先生。我的生母是个基督徒,但自幼以来我却受到严格的科学教育,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一切皆能以理性征服。然而,就是那么一张照片和一张纸,终于迫使我将自己的思路转移到了神秘学领域。我们的DNA序列差异不足千分之一,就已令我们千人千面,这还没有考虑到后天环境促成的分化。我妹妹,奥菲莉,还有奥菲莉的母亲,祖孙三代完整地遗传了所有面貌特征,此事的概率甚至比产房里的人****都小。"
    周雨不赞同地摇头说:"就算是没有血缘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偶然而长得非常相似,更何况她们是母女。相貌遗传在三代内都偏向母性,这可能是遗传隐显性的问题,概率没有你说的那么小。"
    "不,先生,双胞胎的相似不足以形容她们。我获取了我妹妹的面骨数据,把她和奥菲利的头骨相比较,对计算机而言,那完全就是一个人。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又设法弄到了奥菲利的牙齿模型,用来与我妹妹的遗骨对照,结论是完全吻合。她们如克隆一般精确复制,丝毫不受父系遗传的干扰。我又尝试比对我妹妹与父亲的DNA,他们的遗传性状高度相符,她无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恰好没有一个体现在外貌上。哪怕在理论上应当偏向于我父亲的显性因子,最终都只在我妹妹身上表现出奥菲莉的特征。"
    周雨想要说话,在那以前,李理抬起手打断了他。
    "关于这件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讨论。我知道遗传性状是个复杂的问题,小概率事件总是存在。关于我妹妹与奥菲莉的特殊联系,我还拥有更多的证据,但眼下用不着一样样地提出来。重点在于,当我再度陷入困局时,有人成功破译了我所找到的文书。此人向我指出,文中所记载的方法可令生者通往亡灵之都。具体地说,需要在满月之夜披上一件沾满鲜血的衣物,于午夜时分徘徊于十字路口,直至一辆三脚马车驶过,跟随它翻越七座山丘。当抵达星月无光的荒野时,要在黑暗中爬入马车内,沉睡至黎明时分,即可进入亡者居留的城市。"
    李理忽然站起来,走到柜台摆放的花瓶面前,在那白瓷圆瓶里插着一支赤色的花。那色泽比挂在墙上的成片折纸玫瑰更为鲜艳,周雨却认不出花的品种来。
    "起初我对此是很怀疑的,但我别无选择,最终采用了此人提供的描述。我在衣服上弄了点动物血,然后独自在夜里来到十字路口,看到了他所说的马车。我跟着车穿过七座山土坡——特别强调,我所居住的城市,边缘离最近的山地也有数十公里——道路实在难走,我费尽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甩下。当我走过最后一座山时,马车行经一片鲜红的花海,那不是玫瑰或石蒜,而是我未能辨识的罕见品种。出于好奇,我匆忙地摘下一朵,然后从后方爬上缓慢行驶的马车。车内非常空旷,足够三四个人肩并肩的躺下来。我甚至意识到坐在辕架上的车夫是名黑袍的男性,而因为文书中警告我绝不可直视巡游者之面,我立刻闭眼卧倒在车厢里。那实在是很难让人入睡的场合,我却在数秒内陷入沉眠。我梦到自己身处一座孤岛,我妹妹正站在海浪上,对着我大声喊叫什么。而当我试图跨过海浪去找她时,她却变成一只海豹钻入浪中不见了。"
    她伸出手,将那朵整体酷似玫瑰,瓣片却呈现心形的朱花从瓶中轻轻拾起。露出瓶外的花枝上也与玫瑰相似,遍布细小而尖利的花刺。李理用手指拈住花枝,仔细观察着它的开放状态。
    "当我自梦中惊醒时,发现马车已经不见了。我还握着夜间摘来的花,坐在地铁列车里。这就是我与它进入这座城市的经过。"

139 永劫归返(上)

    在窗前稍微歇过一会儿后,周雨驻着木拐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柜台前的花瓶。
    和整个咖啡店偏向于欧式风格的简朴装修不同,装有朱花的白瓶带着明显的中式风情。圆润油滑的瓶肚下部围着一圈青花纹的装饰,是春兰盛开、蝴蝶翩舞的图案。
    与容器相比,瓶中的花看起来却很像是异国的品种。它有玫瑰般华丽的花型,花瓣繁密交叠,呈现标准心形的瓣片却异常单薄,以至于精巧得使人感到那并非鲜活的植物,而是巧妙赝造的假花。
    看着那娇艳欲滴的花瓣,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将花自瓶中抽出来。
    "小心点,有刺。"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花枝时,靠在柜台后面打鼾的"老虎"忽然开口说话了。周雨立刻如梦初醒般收回手指。
    "你要拿来看也没什么,就是让你小心刺罢了。"
    "老虎"慢慢从椅子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将一根烟放到嘴边。他先是将烟点上,然后熟练地从旁边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用打火机底座撬开瓶盖。
    "来点儿?别客气,老板走了,这里就是我们俩的。"
    自然,他口中的老板不是指摩天,而是在刚才突然出门的李理。
    即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立场,当看到这个两米多的男人曲腿弓腰,缩在狭小的柜台后喝啤酒时,周雨还是感到很不习惯。那副过于生活化的场面,跟最初见面时的牵线木偶实在判若两人。
    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喝酒。谢谢你之前的帮忙,小野先生。"
    听到他的话,"老虎"放下半空的酒瓶,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我姓小,名野葛。"
    "...那么小先生也是国人了?"
    "你干脆继续叫我老虎。"与姓氏极为般配的小野葛说,"祖籍在滇云省,国籍在西边。"
    以如此笼统的说法介绍完毕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及关于自己的信息,只是晃悠悠地站起来,去旁边的胶囊咖啡机前给周雨倒了一大杯。他把杯子放在柜台尽头一推,直接滑到周雨面前。
    "别让老板知道,她有严重的健康强迫症。"小野葛说,"但一向只对别人严格要求,她自己熬夜、服药、乱吃东西,百无禁忌。"
    "你在她面前说过这话吗?"
    "当然不,谁是老板谁说了算。"
    周雨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李理与小野葛两人有着怎样的关系,又是什么理由让小野葛服从于一个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年轻人。无论如何,既然李理在早晨的讲述中没有避开小野葛,足以说明两人间有着相当的信任,无需由他这个不知情的外人来质疑。
    埋头喝了几口咖啡后,他对小野葛问道:"老虎,你一开始是怎么成为摩天手下的呢?"
    "简单得很,"小野葛说,"一年半前,红森区的地下赌场招人,成功取用。红森区的领主有四个副手,摩天是其中之一。遵照老板的要求,我一直跟着尽可能跟着摩天,一直干到昨天。"
    "你是说,和摩天一样的还有三个人吗?"
    "现在没了。"小野葛满不在乎地说,"老领主一死,那矮胖子就把另外三个统统干掉了。他早等着这一天呢。两男一女,还有十几个喽啰,全都剁掉四肢扔进焚化炉里,然后——"
    他做了个拉动滑杆的手势,耸耸肩说:"在那矮胖子的地盘上,这算日常风景。而如果你表现出不满,他就把你也扔进去。在那待上一个月,你准能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小姑...说真的,你到底是姑娘还是小伙?"
    "...你直接叫我周雨就可以了。"
    "好吧,周雨,甭管你是个什么,下一次当你面对那个矮胖子时,你得记住一件事,就是别跟他拉开距离。你可以拿剑砍他,用你那玻璃眼睛瞪他,但如果你跟他隔得足够远,他准在你发动前就用子弹打爆你的脑袋。"
    "是呢,这件事我已经记住了。下次遇到的时候,我会直接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周雨抚摸着腹部的绷带说道。在经历了昨夜的手术以后,埋入体内的子弹被成功取出,伤口也缝合完毕,但和基本失去知觉的手脚不同,那里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发痛。
    然而提起摩天的枪,他就想起了另一件事:"老虎,先前你攻击桑莲的时候,用的东西难道是火箭炮吗?"
    "对,怎么着?"
    "这种军火级的武器,你们是怎么弄到...不,比起这个,你是怎么把它带到那里去的?我可不记得我们碰面时你身上带着那么大体积的东西。"
    "因为我没带上它,它自己出现在我脚边。如果你跟那矮胖子打交道够久,就会习惯这种事情了。有时是刀,有时是手雷,还有重机枪——不过火箭筒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以前没见他变过这么大的玩意儿。"
    "你是说,全部都是摩天变出来的吗?"
    看到周雨讶然的表情,小野葛怪有趣似地笑了起来。
    "不错,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也看到他空手变出一把刀来。"
    "我以为那只是本身能够隐形的武器而已。"
    小野葛笑得更灿烂了,映衬着粗糙黝黑的肤色,他的两颗犬齿白得足以去拍牙膏广告,那果真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咧牙的老虎。他一边把大腿拍得砰砰响,一边笑着说:"你能接受一把隐形的武器,却不能理解他凭空移物?我没看出这有什么区别。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用声波武器袭击我们;一个年轻小伙突然变成了巨怪;还有你,像蛇发女妖似的到处瞪人。这城里什么新鲜事没有?你还觉得吃惊?"
    周雨哑口无言了。就在这时,身后的格挡门吱呀作响,属于李理的声音说:"保持惊奇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小野葛。若人习惯于接受现象,他就会更少地去探寻原理。若无探索之心,文明之火亦将熄灭。"
    "唱高调。"小野葛懒洋洋地说,"我不关心文明之火,除非它烧到我屁股上。"
    "那我恐怕它已近在眼前。"
    "有多近?"
    "今夜。"
    李理走入室内,用眼神和周雨打了招呼,旋即又说:"我去地下检查了监控系统,西面的情况很糟糕。至少有七个位置需要重新安装。出于安全考虑,我认为今夜我们应当一起行动。"
    "我们是几个人?"
    "三个人一辆车。"
    "老板,我干活的时候真的不太乐意背着伤患。"
    "显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开车出去。这样当你去重装摄像头时,我会和周雨先生一起坐在车里等,我们没准还能打会儿牌。"
    在小野葛来得及反对以前,李理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讨价还价到此为止。随后,她把目光转向周雨。
    "我本想推迟两日再提这件事,但是事出有变,周雨先生。"她说,"今夜我和小野葛有些紧急情况要处理,除此以外,我也有一样东西准备展示给你。"

140 永劫归返(中)

    "我希望你还习惯我的衣服。"
    当周雨不断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时,李理忽然对他这么说道。为了不引起误会,周雨解释道:"我只是在看自己的手。"
    在昨夜破损严重的衣物,已经到了根本无法蔽体的程度,李理只得将自己的衣服借给他使用。然而,尽管"小红帽"本人穿了一件相当破旧的外套,她放在店内的却全都是定制西装和衬衫,周雨穿上去时在长短方面尚且合适,胸部位置却稍微有点紧,所幸还没有到完全扣不上的程度。
    比起服装,更大的问题是他的右手。
    发生了怪异变化的手,在一天后仍然保持着晶莹剔透的状态,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虽然不影响功能使用,但显然不能以这个状态出现在公共场合中。作为临时方案,李理向他提供了一双黑皮手套。手套本身很单薄,但或多或少也会影响灵敏度,因此周雨只戴了右手那一只。
    那是种相当奇怪的体验,他仍然能控制右手,但却没有任何触感。戴上手套以后,那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覆盖在皮革下的机械假肢了。
    在小野葛驾车开往市西的过程中,他就不断地去看那只手,想要确认般轻轻动弹手指。他的腿弯和脚踝处也有一些类似的症状,但长裤能够自然地掩饰过去,而且也远远没有手部来得严重。
    到底该如何使手脚恢复原状,或者说,是否还存在复原的方法,他现在还完全没有头绪。
    审视过右手后,他把视线转向旁边的李理。尽管车厢内环境昏暗,他还是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对方外套的红呢质地。
    "这件衣服,难道是用血染的吗?"
    "你以为如何?"
    周雨摇了摇头。他没有闻到鲜血久置后的腐臭味,如果是因为时间过于久远,那么衣服也绝对不会呈现出正常的红色,而应该偏于锈黑色。
    "如你所见,它现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红呢绒外套。"李理说,"这里的气候对我来说还挺习惯的,不过夏天就不太好受。穿着这一件走在太阳底下实在非常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穿着它。这是为了纪念吗?"
    "那只是因素之一。"李理说,"我必须承认作为纪念物,它不是那么合适的选择。但它于我有更加实际的效用,相比之下,它造成的麻烦不值一提。我们姑且先不详说这件事。"
    周雨点了点头说:"我还想问一句,跟我一起来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快联系到她。"
    李理看起来并不喜欢面对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就松开眉头说:"我会尽量安排,但是开诚布公地说,我不赞成你们现在接触。尽管我知道一些小技巧可以避开乌鸦们的耳目,但动物并非那位***仅有的侦查手段。一旦他确信我的死亡纯系伪造,那么他会再度入侵我的私人产业,调查每一处隐藏的角落。即便我在密室设计上有心得,也没法担保瞒过他的耳目——尤其你的朋友是位相当活泼的女孩,先生,说服她待在密室里并不容易。我想稍后你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她给你添麻烦了吧。如果嫌吵的话,只要给她足够的零食和恐怖片就行了,关在笼子里也不成问题。"
    周雨一边说,一边又下意识地去拿手机。自然,他在李理的衣服里掏了个空。
    "...对了,还有一个人。"
    李理转头看向他。
    "你有带手机吗?方便的话借我打个电话,那个家伙醒来以后搞不好已经报警了,我要先打给他..."
    话说到一半,周雨才蓦然意识到自己根本背不出**的号码。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时,李理说:"如果你担心的那位姓陈的朋友,我想没有必要。他比你想象得要谨慎得多,五个小时前他刚刚抵达新月路站,二十分钟后从那里离开。从他的移动路线看,我认为他的目的地是附近的医院。他不会很快求助于政府组织——而且那也将毫无用处。"
    "你怎么知道他的行踪?"
    "我用了一点传统手法。"
    "动物吗?"
    "那对我稍嫌时髦,事实上,我用的是微型摄像头,未必能比动物更可靠,但胜在时刻待命。不过,尽管我自认为藏得不错,还是有一些摄像头会被发现并破坏,维修设备是我们今夜出行的目的之一。周雨先生,当你和那位姓陈的朋友找到我的旧工作室时,你们两个还对着我的监控终端显示器看了很久。"
    周雨了然地看着她。
    "以前我在下水道里的发现的摄像头,也是你装的吧?我一直以为是摩天的东西。"
    李理只是摇头,然后说:"据我观察,绝大多数领主们对现代武器并不热衷。"
    "慢着,你还认识其他领主吗?"
    "有些认识,有些只是猜测。我们可以稍后再谈这部分。"
    面包车从小巷内拐出,驶入一条宽阔的主道。似乎是准备结束话题,李理转头望向窗外,周雨却在这时说:"李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向你确认。"
    "我很乐意解答,但希望那不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
    "那么你认得一个叫'冻结';的人吗?"
    李理立刻转回头来。她脸上奇怪的表情令周雨心中一沉。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周雨先生。"她说,"不过答案是偏向肯定的,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且有很高可能性见过他的样貌。"
    "我曾听到一个朋友说你是'冻结';的合作者。"
    "是此人明确指证我为合作者吗?"
    "...不,我想她大概也没有绝对的证据。因为红森区的前主人告诉我们,'冻结';的合作者有两个,一个是'饿死鬼';,一个是'聪明人';。当提到后一个的时候,我的朋友说她能想到的人选就只有你。"
    "我很荣幸能得此赞誉,但她的猜测是错的。"李理用明确缓慢的语调说,"不,我并非'冻结';的合作者。这是一个因过高估计我的才能而产生的误会。"
    听到她的答复,周雨也感到心中轻松了一些。尽管言辞可以造伪,他在感情上仍然期望一个能和周妤较好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但是你刚才说,你可能曾经见过'冻结';?"
    "这点我们也放到日后再谈。"
    李理顿了顿,又说:"我有太多的事情希望能和人倾诉,周雨先生,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先给你解释另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我们眼下所处的城市。此地的成因、性质、变化规律...一切我在三年来持续推进的调查中试图验证的问题,倘若以一言概括,就是我们此刻正身处黄泉之下。今夜我将首先向你证明这一结论,以便让你相信其后的诸多推演。现在,劳驾你看一眼我这边的窗外。"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让出侧窗的视野。周雨越过她的身躯,能够看到街道对面通明的灯光,在那建筑的顶端立着高耸的文字霓虹灯,让人一眼即知这里的功能。
    "来到此地的头一年,我曾尝试过离开市内,但无一次得以成功。我用过所有已知的路径,结果都大同小异。高速公路、飞机、航船,还有这里,最令我感到挫败的火车站。"
    下车以后,李理翻起外套上的兜帽,将脑袋藏进宽大的阴影里。她现在倒是名副其实的"小红帽"了。
    "这可能有点强人所难,"她说,"但我已把票买好了,周雨先生,今夜我们将两度踏入同一条河流。"

141 永劫归返(下)

    周雨下车以后,坐在驾驶位上的小野葛却没有跟来,只是冲着李理说:"老板,定个时间?"
    "我想四个小时就够了。你能修完附近的三个位置吗?"
    "绰绰有余。那么还是这儿?"
    "还是这里。"
    得到李理的答复后,小野葛就开着车扬长而去。
    "他不和我们一起吗?"周雨问道。
    李理凝望着远去的车灯,隔了一会儿答道:"不,他有一个任务要办,再者即便他登上火车,于他本人也毫无意义...我们该走了。"
    她扶着周雨穿过马路,走入火车站中。虽然现在是工作日的深夜,站内的乘客依旧少得令周雨诧异。他从未有过去别的火车站的记忆,却在脑海中烙印着极其顽固的认知:火车站应该是喧闹、拥挤、被各种各样的旅客与行李充满的。而眼前空旷到足以办一场室内球赛的大厅,说是医院的心理门诊部还比较像些。
    穿过底楼大厅时,两人都顺利地通过了安保检查。这时周雨才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没带身份证。"
    "理所当然。我想当你全副武装奔赴战场时,总不至于还想着验明正身。"
    "这样没办法登车吧?"
    "你为何这样想呢,周雨先生?"
    周雨怔了一下。在他说话以前,李理平静地说:"如果你仔细看过张贴在门口的《旅客须知》,或者登陆本地交通局网站查询,就会发现本市的火车票从未实行过实名制度。你只需要注册一个邮箱账号,就足以购买任何数量、任何时段、任何地点的车票。而倘若你对此地的管理散漫感到不满,试着在公共网络进行披露,你会发现自己所发的每一个网页、每一条信息,都无法得到任何浏览和回复。这座围城水泄不通。"
    "...你全试过了吗?"
    "精确地说,我指派小野葛先生代替我进行了网络测试。在过去的某个月里他每天负责在主流社交平台上发布数百条不同类型的信息,以此来甄别哪些情报是允许被泄露的。"
    "难怪他对你没有好话呢。"
    "我必须承认自己在行事上有些不近人情,但要了解这座城市的本质,适量牺牲是必要的——再说,我给小野葛先生开出的薪资报酬足以配得上他的服务。"
    "既然你把这里形容为黄泉之地,弄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吧?"
    "从我个人的思想立场,我很赞同你的观点。但同时也请容许我指出,此地存在着一个完整的经济系统和商品市场,故而货币仍能发挥价值。况且,即便我们对阴世生活一无所知,冥币却从未因此而滞销,我们生来就和纸票绑在一起,死后也不例外。"
    "这几句话听起来还真是很像货币拜物教呢,要是钱这么有用,我倒是希望能买到全自动的义肢。"
    因为腿伤严重无法登阶,周雨最后只得走入残疾人电梯。在李理跟着进来以后,尽管没有恶意,他还是忍不住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
    李理将双手藏在外套兜里,脸上挂着稍显愁闷的微笑。她侧目看了一眼周雨的腿,然后答道:"倘若力所能逮,我真心希望能**你康复。但是第一,我们时间紧迫;第二,诚实地说,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治愈你的手脚。当我昨晚替你取出子弹时顺便检查了你的腿,枪伤与腐蚀并非关键,重点是你的筋肉变成了某种晶状物质,我很怀疑你的腿骨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异。若想探明其中的病理,我需要更专业的设备。"
    听到她这么说,周雨也不觉得失望。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个是无法治愈的。"
    电梯轿门向两侧打开,李理率先走出去按住开门键,在**周雨的过程中,她又说:"我不赞成你的想法,先生。在这件事上,医学能做的事远比你认为得多。"
    "如果是别的伤,我也不会说什么,只有这个是不可逆转的,非要说的话,你就把它当成魔法好了。就像那个矮胖子能把武器凭空变出来一样。你准备用逻辑来解释那个吗?"
    李理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她说:"事实上,我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解释那位***的能力。"
    "该不会是念动力、袖里乾坤之类的说法吧?"
    "恰好相反。"
    周雨转头看向她,然而依旧没有得到下文。李理只是用下巴示意检票口:"我想我们该走了。"
    "...这也是日后再谈的一部分吗?"
    "不错,但我会尽量把这一部分放在近点的时间上,或许就在我们乘完火车以后。"
    看着对方领头朝检票口走去,周雨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不是很擅长应对李理。那无关他是否信任对方,只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感受。奇怪的是,有时候他又隐隐感到自己很欣赏这名女性,就好像有两个自我在脑海里彼此交战。
    不止是对李理的感受,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的。对于自己的性格的认知,以前尚且能明确地把握,就算有控制不了杀欲的时候,至少也能将理性的那部分自己切分出来。然而如今这种界限已经不再清晰了,哪一部分是自己的意志,哪一部分是身躯的本能,他已经无法再区分出来。如果常人的决策器官是脑,他简直就是字面意义地凭着"心"在行动。
    混乱的思绪中,他登上了火车。期间确如李理所说,根本没有检查身份证的环节。只不过是把车票递给检票员扫了一下,就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关口。
    整个车厢内冷清得吓人,乍眼看去似乎就只有他跟李理两名乘客。一直到火车快发动时,才上来一个银发苍苍的老者,落脚在距离两人最远的异端。
    "...笼城。"
    坐上软卧后,他读出车票上标明的目的地。那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地名。
    "不必对此太过认真。"坐在他对面的李理说,"此地的直达列车只通往三处,分别是笼城、红落和望殊。它们,在旅游局网站显示,皆为本市的佳邻良伴,但你永远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们。这是三位只在必要情况下存在的朋友。"
    "这三个地方,你都去过吗?"
    "可以这么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令周雨觉得满意。当他准备询问目的地的详细,李理只是摇头说:"在这件事上言语是乏力的,你必须亲身体会才行。当你见过笼城以后,另外两处的情况亦将不言自明。"
    "那就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周雨有些无可奈何地回答,然后闭上眼睛,靠着理侧的墙静静休息起来。他已连续两天未曾入眠,但没有无梦药,他却无法使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后,火车发出震天的轰鸣,沿着轨道奔向"笼城"。

142 截流分光(上)

    大约半小时后,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了荒野。火车极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快速往后方掠去的大片野地,那枯燥的景象使人很快就感到困乏。
    坐在窗前的周雨,一边抵挡睡意,一边在心中思索着几个问题。
    在今夜出行以前,他从未产生过离开米根竹市的念头。就算是暑假、寒假,周妤也一次都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思念故乡,准备回老家度假之类的话。他曾以为这是因为周妤在家乡无可留恋,然而如今仔细回想,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米根竹市具体的位置。
    确实,这里是"国内"的城市,但到底是在西部、中部还是东部?是南方还是北方?在行政区划上又属于哪里?像这些理所当然应该具备的基础认知,他既不知道答案,以前竟然也从来没有想起去查询过,就像是脑海中关于此事的角落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到坐上火车,亲眼目睹到城外景象时,这些念头才逐渐从混沌中浮现出来。
    "你需要喝点水吗?"坐在她对面的李理问道。
    周雨摇头说:"我不渴。"
    "我只是希望你别在这个时刻睡着。"
    "你和周妤不是朋友吗?见一见她也没什么不好吧?"
    周雨几乎是故意刁难地这么问着。对此,李理只是抱着手臂说:"我并不为此烦恼,先生。关于你在人格上的小问题,只需要一瓶喷雾就能解决。我随身带着呢。"
    "等下,你把这种东西带过安检了吗?"
    作为回答,李理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中,果真从里边拿出一个香水瓶似的玻璃喷雾容器。
    "如我先前所说,本市的安检只是一个摆设。然而,我不推荐你在机场、地铁站或其他公共场合采取任何极端行动。倘使在无人之处,哪怕你爆破了整条街道,也绝不会受到法律惩惩罚。那儿也许会在第二天恢复原状,或者变成别的建筑群。但是若被公众目击,你将无路可逃。"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两年以前我见证了一次公开的领主**。这很罕见,但并非前所未有。也许是为了扩张领地,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尽管这两者都毫无实际效益——最后遭到了当地街道派出所的镇压。"
    "你是说,像奥斯尔那样的领主吗?"
    "也许不那么特别,但性质上来说,是的。"
    "他被公安制伏了?"
    "我恐怕他至今仍因袭警而在监狱里服刑,先生。"李理说,"你看,这座城市的规则如此。你大可以兴风作浪,唯独两种错不可犯下:得罪守卫和偷税不交。"
    周雨很想问问后面一个经验李理是如何得来的,但在他开口以前,车厢另一头的老人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老人穿着一身老旧的白背心,在车厢里踱步而走,看起来就像是在公园散步一般。当他走到两人附近时,十分自然地跟他们打起了招呼。
    出于礼貌,周雨也扶住床栏起身应答。老头摆手说:"你坐,你坐。小囡莫跟我老头客气。"
    周雨坐了回去,向李理投以疑问的眼神。他不知道这个登上列车的老人究竟是何性质,也无法确定是否应该跟对方交谈下去。
    坐在对面的李理看起来似乎很没有太多警觉,她微笑着邀请老人坐下谈话。两人先是谈起天气,饮食,然后是各自出行的目的。老人自称刚刚病愈,想要前往外地探望子女。
    "后头日子不多了,"他缓缓地说,"再不去,走不动了。"
    "哪儿的话,您看着年轻呢。"
    听到李理的回答,周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惊奇地发现,当李理跟这个老人说话时,她的神态、肢体语言,乃至于说话的腔调都改变了。这会儿她笑得像个高考刚结束的毕业生。
    老人谈性很浓,似乎不打算马上离开,反而跟李理谈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生活。因为不是很擅长和老人交流,周雨只好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虽然乘上了这辆奇怪的火车,老人的言语里却没什么奇怪之处。就像是天底下绝大多数暮年的孤寡独居者一样,他用唠叨枯燥的词句反复回忆自己在钢铁厂工作的生涯。其中确然有些比较有意思的片段,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与蜚短流长。
    起初周雨还尽量礼貌地保持倾听,数分钟后却已经无法控制地走起神来。为了不让老者起疑,他一直把戴着手套的右手压在身后的床垫上。维持这个姿势令他的手腕很不舒服,于是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活动关节,一边用余光观察侧窗外的风景。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连绵的山景。并非高峰绝壑,只是相当秀气的小山。月亮越过山尖,将清辉洒向尘世,山脊线上因此而有了一条毛糙的银边。
    看着这一幕,周雨有种强烈的既视感。他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是比较熟悉城市,而对乡间风土所知甚少,唯独在看到这幕月夜山景时,唇边上就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山。月亮。银白的线。飞舞的双蝶。
    脑海中浮现出的幻景,无法与自己记忆的任何一处相吻合,那恐怕是无意间残留在记忆里的梦境画面。
    出神之间,遥远的山坳里依稀浮现出灯火。
    并非萤火或村落,那如鱼鳞梳齿般整齐的上下排布,无疑是座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快到了。"
    不时应和着老人言语,似乎相谈甚欢的李理,此时忽然开口说:"叔叔也要在这里下车吗?"
    老人笑着摇头:"不下,不下。我要去的是——"
    周雨怔了一下。
    "抱歉,刚才没有听清楚。"李理说,"叔叔准备去哪里?"
    "我去的是..."
    老人的口如哑剧表演般无声地开合着,光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在响亮地报出某个地名。
    "地方可远呐!坐一天一夜不见得到。大女儿在...,二女儿也住在...,儿子么到...上班。"
    像是接触不良的耳机,他时断时续地发出声音。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令倾听的两人都保持着静默。
    最后,李理说:"我也去那里旅游过,是个好地方。"
    老人呵呵地笑了。他的皱纹舒展,嘴角向两侧延开,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僵止在原地。并非是刻意地绷住身体,而是真正地,如同荧幕上的角色被按下了暂停键,老人始终停留在发笑的瞬间。
    意识到情况异常,周雨本能地伸出手,探向老人的鼻下。那里没有呼吸。
    老人凝固地笑着,没有露出一点窒息的痛苦。为了验证周全,周雨又检查了他的脉搏与心跳。
    "...李理,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坐在原位的旅伴。她的脸上带着早已预见此景的平静。
    "他还没有死,如果你想问这点的话。"她说,"但那不会有很大区别。先生,现在请你仔细听,我们已经在过河了。"

143 截流分光(中)

    周雨确实听见了水声。
    在火车充满节律感的哐当声中,不知何时混入了细小而连贯的杂音。那是被搅动的浅水在哗哗作响。那个声音,并非来自侧畔,反倒像是从足底发出的。
    周雨冲向窗边。因为急切忘我,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脚伤,踉跄地跌了两步,才及时扶住列车的窗台。推开窗户后,那哗然的水声变得益发清晰。
    他在扑面而来的疾风中探出头,望向身下的轨道。夜色很暗,使得下方的道路模糊难辨,然而在月色下粼粼闪耀的银白波浪,毫无疑问已经淹没了原本理应是火车轨道的位置。
    "我建议你关上窗。"后面的李理说,"进入河内的过程是很快的。若不及早准备,我们就得在车里游泳了。"
    起先,周雨不是特别明白她的意思。就在他疑惑的一小段时间里,车厢剧烈地振荡起来,那像是在火车突然改变前进方向时,由衔接处碰撞而产生的颠簸。
    地面开始倾斜,火车正通过坡道往底部冲刺。那下降的幅度之大,竟然让周雨有了坐过山车的感觉。
    相对的,漫过轨道的山间浅流,其水位正以惊人的速度攀高。先是高速运转中的车轮,然后是车身与窗台。在水漫过窗洞以前,周雨不得不拉上玻璃窗扇,转而环顾车内,寻找能够填补窗户缝隙的物品。
    李理依旧所在床边,用饶有兴趣的神态看着他。
    "我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先生。"
    "救生圈。双腿残疾的人可游不好泳。"
    因为既忙乱又迷惑,周雨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地回答了。李理偏过头,有点惊讶地挑起眉。
    "周雨先生,你现在说话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你的女友。我没意识到躯体会对性格造成如此明显的影响。不过,我想现在还犯不着去找救生圈,我保证车厢内是绝对干燥的。"
    "你在开玩笑吗?别说窗户了,光是列车门就不可能是完全防水..."
    周雨在应答中转过头。他看到水面已经完全覆盖了车窗顶部。然而,那至少有着两毫米宽缝隙的老旧窗户竟然没有渗漏进一滴水。整个车厢如同一艘怪异的潜艇,在不知深浅的水面下安然无恙地继续潜落。
    就在周雨看着这一幕发呆时,李理又说:"事实上,倘若你未能及时关窗,此处的水流也无法进入车内。那现象是极具观赏性的,就像是车外紧贴着一堵墙。尽管如此,我还是建议将窗户关牢些,因为若你将手伸出窗外,你会在一瞬间被吸入河中,永不再现。在我第二次登上这条线路时,我曾尝试将一些东西放到窗外,它们最后都无影无踪,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所有的定位或回收装置都在会在接触河水时失效。"
    "这还真像是冥河该有的样子呢。"
    "若有我说,这更像是一条时间之河。当火车进入这条河以后,车上所有事物的时间都会静止。我指的是像这位老先生一样,终止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变化。"
    "但我们两个可没有被暂停。"
    "我们是特别的。"李理说,"若非如此,我们今夜将是一场不归之旅。"
    周雨看着她重复道:"特别?"
    "这样说或有自命不凡的嫌疑,但我想尚且在事实之内。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具备特权,先生。"
    李理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或许是个合适的时机,我想你也应当有权获知此事。周雨先生,我,以及在你出现以前的周妤女士,我们两个与红森区管理者相同,都是'领主';。在被食土者占领以前,周妤女士的管理区域正是新月路以西的区域。我想此事你或多或少已有所察觉。"
    确如李理所说,听到她的话后,周雨没有太多惊讶的感觉。这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既然周妤在录音中和李理那样关系密切,可以肯定她了解李理作为"领主"的事情,两人能够彼此接触、合作,最为合理的解释即是有着相同的身份角色。
    "换句话说,只要是领主就不会受这里的现象影响吗?"
    "这是无法确定的。尽管我们不会因火车进入河道而暂停,但若将手伸出窗外,结果依旧难以预料。我不建议你采取任何冒险行为。"
    遵循她的建议,周雨没有再把窗户打开,只是做在窗边,观察外面的景象。此时的火车如同钻入了山体隧道之内,外侧是纯粹的漆黑。唯独当周雨看向上方时,能够发现散发微光的水面在轻轻荡漾。
    澄净的水体里似乎没有浮藻与杂质,就连鱼类也不曾看见。起初,如同极光天幕的水面只比车顶高处一点,过去数分钟后,已经彻底达到了高不可攀的程度。
    火车还在继续深潜。"身处水中"的感觉变得十分淡薄,更像是穿行在一片群星已然溶解的夜空下。
    这时与他们同乘的老人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笑脸。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去,定然会把他当成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回头看到这一幕时,周雨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竟然觉得老人此刻的样子具备着某种美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人的外表,绝对不能以"美"来形容。他具备一切被时光抛弃的衰老者的特性,因为皮肤松垮而产生的皱纹,以老人斑和厚茧为装饰的黝黑皮肤。
    但是,当他停止了一切变化,精准刻写着人类某一静止时刻的感情与状态时,他陡然间似乎变成了某种艺术品。若以活人为基准,暮年的躯体实在无可观赏,但是一旦定位于雕像,似乎主体的美丑便无关紧要,仅仅因为完美逼真的"模仿",便使木石顽物具备了美的直观感受。如此一来,那美感的来源就像是"模仿"这一行为本身似的。
    注视老人时,周雨的思绪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漂浮着。不知过去多久,倾斜的火车改变了朝向,开始产生一种上坡的感觉。
    "我们快到了。"李理说。
    如同星空溶解的水面在一点点下落。当水位降至窗台以下后,周雨打开窗户,伸出头眺望外面的景象。
    火车后方横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在月色下急遽地奔腾着,不知要去向何方。轨道就那样直接从河内延伸出来,足以令所有的水底隧道工程师瞠目结舌。
    他转过头看向列车前方。
    先前尚在遥远处的山坳灯火,此刻已位于两人的正前方向。那在时光之河后方的城市,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广播里传来了机械感极为明显的女音。直到这时,周雨一下子想起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列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就连列车发车时,从广播内传来的都是生硬感明显的合成语音。那不像是火车里的广播,而像是地铁的自动播报。
    那机械的声音反复向车厢内宣告:
    "终点站笼城就要到了。请全体乘客准备下车。"

144 截流分光(下)

    木雕泥塑似的老人站了起来。
    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一步步走向车门,然后立在门前**着。周雨试着呼唤他时,也没有得到丝毫反馈。
    看似遥远的灯火,在几分钟后就化为了具体的房屋轮廓。火车以惊人的速度穿过郊区,进入城市的范围。因为采用的是跟米根竹市相同的高架轨道,周雨除了远处的建筑群外,无法看到市内居民的情况。
    既然电力和照明系统存在,那么就理应有人居住。这座在群山环绕下的笼城市,看起来和米根竹没有太大的区别。就连灯光的角度,在周雨看来都有些眼熟。
    火车缓缓驶入站内。
    车厢一停止移动,周雨马上把注意力转回门前的老人身上。当车门打开后,自称是去别处的老人直着腿,以宛若是踢正步的姿势走出车厢。
    "我们也得下去了。"
    李理将木拐递给周雨,扶着他一起走出车厢。
    月台上零星地出现了二十几个下车的乘客,他们都和老人一样,以踢正步般的滑稽姿势直挺挺地行走,排着极为有序的队列前往出口。为了弄明白他们的去向,周雨也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
    旅客们整整齐齐地走出车站,来到空旷的街道上。一出车站的大门,他们的队伍立刻四散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周雨看向了李理。
    "我们可以跟随任何一个。"李理说,"那最终并无分别。"
    得到她的回答,周雨最后还是跟上了同车的老人。因为那种僵硬的步姿,老人前进的速度很慢,这让周雨跟随着他的同时,尚且还有余裕环顾周遭的环境。
    月明星稀的天空高过于远而清澈,看起来有种幕布似的虚假感。夜间的街道荡然无物,似乎干净得连灰尘也看不到。两旁的行道树微微泛黄,那是秋初时的景象。
    在这样的街道上走得越久,周雨越是印证了心中的感觉。
    "李理,这里到底是哪里?"
    "站点上写着呢,先生。这里是笼城市。"
    "名字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里和米根竹市的布局也太相似了吧?"
    并不是一模一样。人行道上的地砖纹理,栏杆的颜色样式,还有行道树的品种,都和周雨记忆中的米根竹市不同。然而两座城市在格局上的相似,光是走过几条街就能察觉出来。
    如果是相对陌生的城东,周雨也许还无法那么肯定。但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他却非常清楚。如果往北边仔细眺望,甚至可以隐约望到红森区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光。
    李理的脸上挂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刚才在车站里看过时间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放在乘客身上,没有去留意那个空空荡荡,竟然连柜台服务人员也不见踪影的奇怪火车站。此外他也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失去手机后就无法随时查看时间了。
    李理拉起衣袖,露出佩戴在右腕上的机械表。表盘的时间指向十二点整,秒针静止朝上,像发条耗尽般一动不动。在此时此地不免显得有些怪诞。
    但是,坏掉的秒针绝不是重点。
    复杂的表盘上不止有时、分、秒的指针,中央位置还附加了显示年份与月份的小盘。此刻小盘中指针所向的刻度,却并非任何一个数字,而是清清楚楚,用金字阴刻在盘面上的三个蝇头小楷。
    ——十年前。
    "...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这只手表告诉我们的,现在的时间是'十年前';。"
    李理将衣袖拉下,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激活的屏幕上挂着电子时钟窗口,显示时间为12:00。在电子时钟顶端不起眼的角落处,那里显示的年份,也同样是匪夷所思的"十年前"三个字。
    明白这并非是某种恶作剧后,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所感知的只有现在。这是由我们的思维和记忆系统决定的。"李理说,"但这并不证明时间流逝真的存在,那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的有序叠加和解读。若以更高的纬度来看,此刻的我们只是进程中的一个特定点。未来已定,而过去可追。我们都是电影胶卷里的人物,先生。所有画面之集合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然而我们自身却无法总览全卷,我们体会的只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帧。而对于一个剪辑者,他可以将不同时段的画拼贴在一起。那在我们看来那就如同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理解对方提起这些的意图,周雨听懂了她的比喻。他摇头说:"那样的话只是另一个独立的时空,并不是回到过去。我们仍然在自己原来的点上。"
    "那取决于什么是'我';。"
    "这些毫无意义。"周雨说,"这里只是一座伪城。如果是十年前的米根竹市,不可能有另一个名字。"
    虽然并不关注城市文化,但城市名称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随意变更的。光是与城市同名的米根竹大学的历史,据说就在六十年以上。
    "这正是问题所在。若是认定此地存在着真实而连贯的历史,就会发现其中有诸多矛盾。我认为这即是此地实际的..."
    前方的老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直挺挺地站在街边,原本似乎准备说些什么的李理也因此而顿住话头。他们站在大约三四米外的地方,从侧面仍然能看到老人面上残留的笑容。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看到那僵硬如面具的表情时,周雨还是感到少许异样在心底搅动。
    "他现在怎么了?"
    "他在**结局。"李理语调平稳地说,"一个人快要抵达终点前,理应有权利休憩一会儿,做做准备,尽管我们不知道眼下他是否还存在于躯壳内。"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搞清楚他是否'活';过。"
    "你这句话应该不是什么修辞吧?把人生没有意义比喻成行尸走肉之类的。"
    "我敢保证没有这层意思。本分而恪守职责的中低层成员是社会赖以延续的基石。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的人生意义重大,周雨先生,远远胜过部分天才——鉴于在我们的文明模式下,天才总是能以充分的资源堆砌出来。"
    听到这番话,周雨偏头看了看她。
    "真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精英主义者。"
    李理淡淡地微笑起来。"诚然我见过一些被称作精英的人,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很值得钦佩的。"她说,"另一些方面嘛,你会发现智慧与人性、知识与美德,这两类品质非但不能彼此促进,反而在大部分时候一个劲儿地打压对方。在这件事上,我的兄长是颇具代表性的,他有着一切上流社会能靠后天培养出来的必须品质。他风度翩翩,谦逊有礼。然而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后天的规训,文明加诸于外表的包装,他心中并无发乎天然的道德准则——我很乐意再说说他的坏话,可惜现在时机不大方便。你看,去终点的车来了。"
    马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深蓝色的出租车。它划过静谧的夜色,悄然停在静止的老人面前。副驾驶座的车门自行打开,老人僵硬地钻了进去。
    趁着这个时机,李理扶着周雨快速走了过去。她顾自拉开后座的车门,把周雨搀扶进车内。

145 中文之间(上)

    刚刚坐进车时,周雨还担心司机会有什么反应,等到看清楚驾驶座上的情况后,他却本能地想要立刻打开车门下去。
    当然,驾驶座上的并非狗或者丧尸之类的东西,一名中年男性司机就好端端地坐在上面。只是他和老人的情况相同,都是固定着脸上的表情,仿佛木偶般坐在那里。他的双手完全脱离了方向盘,而是正拿着手机观看什么。
    就在周雨不知道是否该夺路而逃时,李理从另一侧的车门钻进车内。她探头看了一眼司机的样子,然后又怡然自得地坐回原位,同样拿着手机开始输入什么。
    "李理,你确定他开车没问题吗?"
    "我保证这儿没有交警和摄像头,这位先生可以像草原上的野马那样随意行事。"
    "我们可是被野马牵着跑呢。要是马把自己跑进悬崖里,我们也跑不掉吧?"
    李理放下手机,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也许他过去的工作是开车,但如今他的职责只是坐在这儿,保持自己存在。我想这就足够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汽车就缓慢地发动了,先是沿着马路直走一段,然后安安稳稳地左行转弯。在此期间,司机仍旧保持着双手脱离方向盘的姿势。
    "...既然是自动驾驶,根本没必要放个人在司机位上当摆设吧?"
    "这正是历史的精髓所在。"李理说,"若从长期来看,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无需存在,我们独一无二,但也毫无价值。你制作一个玩具屋,为了让它完成,总得放一两个人偶进去。可是放谁呢?只要基本条件过得去,放谁都是一样的。你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填充屋子。然而,此事若由人偶看来,总不免给自己赋予特别的想象,认为房屋是专门为了自己而准备。"
    "你这种说法又像是想在强调人生没有意义了。之前不是还讲中低层的存在是社会基石吗?"
    "那是基于整体意义上的判断,先生。"李理马上回答道,"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并非不可取代,然而,由其构成的一切功能器官,都将于你意义重大。每一个细胞的存在构成了人的存在,这即是我们社会的结构。"
    "但人难逃一死。"
    并非故意要跟对方唱反调,他却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李理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点**的感觉。她很快说:"技术在不断进步。"
    周雨摇了摇头。
    "我们攻克的只是病。"他说。
    医学上所谓的自然死亡,即是指非暴力死亡,从概念上包括了"病死"与"老死"两类。但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死",其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
    衰老,也即是说**抵达了"极限",根本原因在于细胞本身的分裂次数并非无限。作为重要器官的脑与心脏,由于其构成细胞高度的功能分化,已经基本丧失了分裂能力,使得这两个重要器官极易衰竭。而普通纤维细胞的分裂上限约在六十次。换言之,人类的极限寿命在一百五十岁上下。
    无论技术怎样发展,迄今为止人类科学能够对抗的,并不是细胞因端粒信息丢失而导致的分裂终止,而是在此达到这一极限前就遭遇的危险,比如细菌与病毒。
    即便有的人的心、脑提前开始衰老。那在最后也往往表现为器官衰竭的"病死",而非身躯被氧化到终结的"老死"。目前医学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在为细胞到达极限前的时光做维护。
    若想永远地战胜死亡,就必须攻破这一藩篱。关于这件事,思路也并非没有,能够无限分裂、无限增殖扩大的细胞群是存在的。
    失去了作为功能零件的意义,纯粹为了自我复制而不断驱赶、掠夺其他细胞的"变异体",能够在实验室里独立培养六十年而依旧保持高度的活性和分裂能力。像这一类抛弃原本职责的细胞,只要拥有足够的营养,就可以实现细胞层面的永生不死。
    ——没错,那就是所谓的癌症细胞。
    对于细胞本身是堪称完美的不死能力,同时也无情地宣告了其宿主悲惨的下场。如果说,存在着全身都由类癌细胞构成的生命,那一定会是无法描述其形状的永生怪物。
    所以,为了不使整体崩坏,必须确保其构成要素都是有限的。旧的要给新的让渡空间。繁殖、杀死、繁殖、杀死,以此来维持循环的动态均衡,直至整个大环境都无可避免地终结的那一天。死亡的意义就在于此。
    这些纷乱的想法,虽然不知道从何而来,却自然而然地从周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他没有把这一切解释给李理,因为对方的神态证明了她对此是早已熟悉的。
    沉默中,出租车在路边慢慢停了下来。副驾驶的车门自动打开,老人又转动腿腰,身体又直挺挺地走了出去。
    车内的两人马上也跟了出去。看到面前的小区时,周雨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是永宁小区吗?"
    和隐藏尸体的"消失巷"位于同一条街道上的小区,虽然在大门款式上稍有差异,但整体格局并无变化,即便是只去过几次的周雨也能很快识别出来。
    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周雨就想起了红叶与蔡绩。红叶姑且不论,蔡绩却已经凶多吉少了。
    在与桑莲的冲突中见到的蔡绩,虽然不知道如何变成了那副形象,但既然落到了摩天手中,想必没有幸存的希望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桑莲变化出来的怪物一样,沦为"野猫"的食粮。
    跟随着老人走在小区内时,周雨问道:"李理,你在哪些地方装了监控呢?"
    "仅在米根竹市里,先生,在此处放置监控是多余的。"
    "我说的不是这里。我是在问,你在米根竹市里布置了多少个摄像头?主要是在哪条街道里呢?"
    李理看了他一眼。
    "市内的每一条街,先生。包括下水道里。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某些未知因素,我的设备会频繁失效。当你与食土者在地面发生冲突时,我位于该街道的摄像头立刻终止了信号传输。正因如此,我被迫采取人力,赶到你们的位置后用望远镜观察情况。"
    换句话说,她也并不清楚蔡绩,或者说曾经是蔡绩的那个生物到底结局如何。
    "...你这种做派还真像是控制狂呢,要是被人发现并曝光了,会直接被送进监狱里去的吧?还有,如果在每条街上都安装的话,总共有几百个?上千个?就算装了这么多,你也不可能全部看得过来吧?"
    "这就是为何我要在工作室内放置一个那样面积的显示器。以及,是的,即便如此我也无暇去定期检查每一份录像。我只是给他们按区域编号,然后将那些我认为相对重要的画面保留在显示器前面。每天午夜我会花几个小时坐在那前面。"

146 中文之间(中)

    李理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说:"我有好几次在镜头里见到了你,先生。"
    "反正也不是在干什么好事吧?"
    "在我看来,大部分时候你只是在普通地游荡。不过有几次令我很印象深刻。顺便一提周雨先生,我记得当你第一次探索下水道时,我的设备不幸被你那位目光敏锐的朋友发现了。当时你穿了一件明黄色的运动服,那是我借给周妤女士的。它的款式模仿自一位过世的武术演员,老实说,我挺喜欢它的。"
    "...你要我赔偿吗?"
    "我只是建议你偶尔换个穿衣风格,先生。那样生活会有意思得多。"
    周雨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装与衬衫,他甚至不觉得周妤能和马尾辫搭配起来。
    前面的老人走入一幢居民楼前。因为是旧式小区,楼层都不是很高,也没有安装电梯,这让周雨看到楼梯时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老人宛若鬼故事里的僵尸一般,几乎没有弯曲膝盖,蹦跳着登上阶梯。眼看他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周雨还是扔掉碍事的拄拐,抓住旁边生锈的铁栏杆,咬牙追上对方的步伐。
    李理在旁边搀扶着他。幸好,刚刚走到第三楼时,老人就在最靠近楼梯的门户前停下了脚步。
    破败老旧的锈红色防盗门,在那上面还宛如成心讽刺似地贴着一个颠倒的"福"字。当老人靠近时,门锁出传来极其清晰的"咔哒"一声,旋即就自行向外打开了。
    老人走进室内,在玄关里换上拖鞋。因为无法弯腰,他换鞋的姿势显得特别奇怪而笨拙:先是如企鹅般摇摇晃晃地走路,以此甩掉自己脚上的布鞋,然后则不断向前踢脚,试图将足尖套进拖鞋里。
    目睹这一幕的周雨,非但无法从中感到好笑,反而莫名地觉得压抑起来。即便是在火车上目睹老人的突变,也没有此刻这种状态令他感到不快。
    最后,老人套上了鞋,向着卧室走去。他在一片漆黑中走到床边,面对窗户坐下,然后他的身形便一动不动了。
    两人跟着走入室内。当李理打开门边的灯时,老人的背影依旧毫无反应。
    "...李理?"
    "就如你所见,先生,此地就是我们这位旅伴的终点站。"
    带着细微的惶惑,周雨绕过床尾,来到老人的正面。他发现老人的表情正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他那自火车上定格的笑容逐渐消逝,皱纹加深,目光茫然。那是深夜失眠的孤独者才有的状态。
    与那副疲态相反,他满头的银丝反倒混入了少许黑发,杂糅成斑驳的灰色。这种返老还童的现象持续得很短,大概十几秒就完全停止了。除了发色,老人的面孔几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就在周雨发呆的时候,李理也从门口走了过来。
    "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离开米根竹市太远后,我开始尝试调换研究这件事的思路。"她说,"譬如,我设法拜访了米根竹大学的一位教授,他在宏观经济学方面很有见解。我向他请教米根竹市的产业结构,得到了答复是极有意思的。他说米根竹市是个典型的服务业城市,比如饮食和娱乐业——但我注意到,当我问及旅游业状况时,他却变得语焉不详。工业的比重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农业则几近于无。这使我感到好奇,显而易见市内的耕种土地不足以满足人口需求,那么超市与菜市场内的食物从何而来?我只得再跑去调查这儿的物流产业,然后这事又变得更加复杂了,使我不得不关注到地价与气象问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简直快成了研究这座城市的专家。"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她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说:"我走了许多弯路,其中过程不必赘述。等我发觉自己一直忽视了某个最古老、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时,我才懂得了笼城存在的意义——周雨先生,你在米根竹市看到过公墓吗?"
    周雨怔了一会儿,摇头说:"我没有留意过。"
    "墓地,这是人类聚居处必不可少的建筑。"李理说,"人们又想避开它,又不得不建造它。若米根竹真的与世隔绝,它总得有个地方安葬死者。事实上它确实有,位置在城北郊区。然而,当我统计了整座公墓的坟墓数与死者年龄段后,我意识到这和城市的人口数量结构都不匹配。大部分埋葬于那里的人都相当年轻,死于意外事故或突发疾病。并且,尽管我没有明确证据,种种迹象显示他们都来自外地。那么定居于此的老人究竟葬在哪儿呢?我的结论就是,当他们的寿命将尽时,他们会来到笼城,重现自己十年前某一刻的场景,然后永远地定格在那一瞬间。他们没有被埋葬到地下,而是填充着旧城市的风景。这里是一座专门装标本的笼子。"
    "慢着,照你所说,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十年前的某一天吗?那么会出现矛盾吧?如果死于不同日期的两人,在各自的十年以前恰好处于同一个位置...出现这种矛盾情况要怎么处理呢?把两个人重叠起来吗?"
    "我相信这种状况若真的出现,会有一套相应的规则来处理。不过,据我观察,这事儿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连电梯、停车场之类的地方也没有吗?按理说是很容易使用到同一个位置的吧?只要时间跨度够长,出现这种小概率事件也是必然的。"
    李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如果时间跨度够长。"
    这一次周雨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只能是一种猜想,先生。"她说,"在火车能够抵达的三处地点中,笼城是最接近现代城市的一处,尽管你还是能看到十年前才会流行的旧款式家电,而所有能表达年份的东西上全都写着十年前。因而我猜测,这座城市遵循着和居民们相同的机制。它的十年前,并不是相对米根竹或者我们的十年前,而是距离它死亡那一刻的十年前。但是,若它一切的人口都由米根竹而来,我们也可以根据这儿的人口数量做出推断:它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
    "这有什么关系吗?"
    "显然关系重大。我详细调查过米根竹的城市地图与建筑,可以担保全国没有一个城市与它如此相似。然而,米根竹本身的历史里充满了含糊矛盾的部分。这儿没有出过任何一个历史名人,没有风景名胜,没有特色饮食或方言,你你能想象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域却在风土人情上不留丝毫痕迹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点,周雨先生,若是眼下每一个死去的米根竹老人都能在笼城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米根竹真正的存在历史不超过十年。它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生态盒,用来供养蚂蚁居住。此前的箱子叫做笼城,更早的百年前是红落,千年前则是望舒。随着我们这群蚂蚁更新迭代,饲养主也在不断地替换箱子。然而出于某种心态,他却把旧箱子们放在旁边,用于收集和保存蚂蚁们的死尸——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趣味。"

146 中文之间(下)

    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周雨看到了更多奇怪的景象。
    大多数是年龄很大的"人",但也有一两个三四十岁的上班族。虽然时间显示为午夜,静止在街道上的他们却穿得很正式,仿佛还行走在上班途中。周雨甚至还发现了一家处于营业状态的早餐铺,店主人孤零零地站在店中,维持着捞起某种油炸物的姿势。然而他面前的炸锅空空如也,连灶台的火也根本没有点燃。
    "李理,我有一个问题。这座城市的时间,与居民静止的时间是不同步的吧?那么如果出现了位置关系的矛盾呢?比如死亡的十年前正在登梯的人,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却不存在他踩着的那架梯子,那样又会如何?"
    "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出现,先生。就如我刚才和你所说,米根竹市诞生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得要短,因此很多问题都还不到发生的时候。"
    李理做出这个回答以后,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此类情况发生时,或许会有两种处置方式。其一是维持规则不变——鉴于此处存在都已是'标本';,它大可以把人重叠在一起,又或者悬固在空中,那绝不会比凭空创造一座城市的难度更高。但我以为,倘若这座城市背后确有某种意志运行,它不会采取如此粗暴的处理方式。"
    "理由是?"
    "看看你的周围,先生。制作一套精妙的玩具屋模型是极费精力的,而一座孤立的城市还要比那复杂得多...城市并非一个适合封闭的系统,它需要从外部环境获取资源,才能维持各项子系统的平衡。用不着目击任何超自然现象,只要你审慎地研究过米根竹市的各项政府公开数据,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于理论上不可能成功运转,它依托于某种异力而存在。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平衡维护过程,因此我认为其制作者对此倾注了某种感情。它有明确的意愿要模仿出一个现代城市,所以在人后制造种种奇迹,却不乐意在人前作弊。既然它有这样的倾向性,很难想象它会在市民的处理上如此粗疏野蛮。总的来说,我猜测眼下的状况只是一个临时策略,当这座城市里积累的足够多的人员时,或许它会使用别的机制。"
    "比如?"
    "比如重新使这座城市运转起来。以十年为差距,笼城与米根竹将成为两个独立的时空...这是乐观的估计。"
    "还有不乐观的吗?"
    李理的脚步略略顿了一下。她用奇怪的语气说:"我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备份。"
    周雨询问地看着她。
    "当我第一次抵达'红落';与'望殊';时,我实在被那里的景象震撼了,周雨先生。那是两个极为精妙的古代城市与部落模型,两者距今百年与千年,每一处细节依然生动鲜活。倘若你有时间,我强烈建议你亲自去走访一次。然而,尽管我知道那两者在观赏性上远胜笼城,我还是坚持要请你亲眼见证此地。这是因为它在本质上与另两者不同。它和米根竹的时间过于相近,以至于两者几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无特别用意,将它独立出来是种非常不寻常的选择。以我所见,这像是危机前的准备行为——由于正在运行的系统面临着某种毁灭性的风险,因此将其过去某一时刻的状态复制保存,以待现存系统崩溃后替换。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备份还原机制。"
    她的话语使周雨或多或少感到了一点迷茫,但至少不是全无头绪。在短暂的消化过后,他说:"在你看来,这里就像是一个软件系统吗?"
    "是的,我敢说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惊叹的系统。"李理毫无停顿地答道,"尽管仍有许多不尽完美之处,它已比我们所见的任何程序都要宏伟、精妙、真实。若是它并非囿限于一城,而能延伸至更广袤的时空,谁还能区分它的真伪呢?有时候这甚至让我感到忧虑,周雨先生,在见证了此地的情况以后,我如何说服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皆为真实,而非徒有其表的屋宇模型呢?这种恐惧总是当我在着手调查工作时突然跳出来。"
    "你想得太多了。既然是无法证实存在的东西,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证伪。"
    李理复杂地微笑着:"恐惧是比认知复杂得多的东西,先生。它只有一部分关乎事实,更多关乎想象。"
    "比起这个,我比较想知道那些米根竹市的人是怎么回事。你说这里是黄泉之下吧?既然如此,这里的本土居民又是哪里来的?他们也是假的吗?"
    早已从红叶那里得知了许多信息,隐隐约约也明白了这座城市的虚假,因此当李理向他道破这一切时,周雨并不感到吃惊,反倒有种证实一切的解脱。剩下的唯一一个,对他而言值得特别关心的问题,反倒是那些号称自小在这座城市长大的人。
    如果说他们和城市一样,是某种超越常识的伪造物,难道张沐牧和**也都是假的吗?这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李理说,"我先前曾去拜访的教授,他正是一位在米根竹长大的本地人士。据他所言,自己一生从未离开过本市,然而他的博学广闻,在我所见的诸多学者中也数一数二。他的言行表态都完全真实,令人很难相信他只是某种幻象。或许他和我们一样来自异地,但遵从某种不同的规则而将自己认定为本土出生——尽管我希望如此,但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时存在。是的,或许所有的本地人都只是某种系统的子程序,他们被创造的目的就是填充城市,以及监管外来者。"
    听到李理的话,周雨脑海中率先浮现出来的形象,不知为何并非张沐牧,反倒是**在闲聊时的样子。
    "如果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也过于真实了吧?我看不出他们和真人有任何区别。"
    李理陷入了奇特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缓慢而平稳地说:"严格而论,周雨先生,我们也可能是被创造出来的。"
    "你相信神创论吗?"
    "我并非这个意思,先生。我想指出的是,实质上我们只是许多物理变化与化学反应的集成体,按照基因图纸而用物质材料精巧搭建起来的结构。倘若深究其本质,我们和无机物的界限是很模糊的。为了统合身躯,我们的脑部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操作系统,并把其表层的操作界面设置得非常直观,那就是'我';的认知。我们能认知到'自我';存在,因而才会认定自己独一无二,甚至于为此而构建了'灵魂';的概念。但事实上,也许那只是整体结构的一部分,某种程序持续运行而产生的错觉。或许我们本来就只是某种足够复杂的'中文房间';,以至于既能让外部的人无法正确识别我们是否具备智能,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因系统的复杂产生了'自由意志';的错觉。物理学上的随机性是并不存在的。"
    周雨茫然地听着她的话。这一次他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他唯一能够判别的,就是李理脸上阴郁的神态,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对方那充满知性光明的眼瞳内仿佛掠过了某种狂乱的阴霾。

148 俯瞰渊薮(上)

    走入火车站以前,李理忽然说:"我在这附近藏了点东西。"
    周雨转头看向她:"什么?"
    "一个藏宝游戏,先生。"李理回答道,"当我小的时候,曾经对那种寻找宝藏的探险故事非常感兴趣。我渴望能闯过难关,破解谜题,然后拿到最后的奖励。残酷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我认识到这种事并不常有。一般而言,生活的游戏规则是,迫使你闯过难关,破解谜题,但却不给你任何报酬。宝藏是一个人为设计的桥段,我得自力更生才行。若你日后有所空闲,我诚挚地建议你来此地搜寻,我担保那是一笔极其丰厚的报酬。"
    "...那样的话,你直接告诉我在哪里不行吗?"
    李理像是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未免无趣。"她说,"我们不妨把这个留到日后,因为宝藏的功能是长期的,眼下远远没有到非用不可的程度。"
    "这种时刻还在故弄玄虚真的好吗?我们可是身处麻烦里呢。有用得上的东西就请你直接拿出来。"
    李理只是一边微笑一边摇头。看来她打定了主意要守口如瓶,周雨也无计可施。最后他只能放弃了对此事的关注,在李理的搀扶下走入车站内。
    这一次,周雨留意了大厅中央的告示牌。果如李理所说,自右下角不起眼的位置有着"24:00,十年前"的字样。
    穿过无人服务的检票口,**火车出发的月台上同样不见半个人影,静谧得令人感到不惯。
    "这里还真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周雨无意识地说。
    "鉴于人类是无法进行脑电波沟通的独立心智生物,我们生来就是孤独的,周雨先生。"李理在旁边接话道,"大部分时候这和环境无关,而和我们的社交状况有关。孤独会迫使你在社交惯性上做出改变。对于我们这一社会性的物种,孤独心理是保证集体凝聚力的重要心理机制。"
    "那么你觉得孤独吗?"
    "偶尔会有一些。事实上我挺喜欢那种状态。适当的隔绝旁人有助于思考——再说我也别无选择,周雨先生。我并不是每天都会在监控画面里看到一位过去认识的同乡故人。"
    "但你和周妤是朋友吧?"
    "不错。"李理承认道,"不谦虚地说,我在记忆力上是颇为自得的,而周妤女士的外貌又相当出众,尽管当初只是在你父亲的演讲会上见过一次,我已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尽管她对我毫无所闻,当我提起你的名字与身世以后,她却毫无条件地相信了我。周雨先生,出于对她的友谊我也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这是我愿意承担风险对付那位红森区***的理由。而我希望你能明白,此事归根究底,应当归功于周妤女士本人的心意。"
    完全没有料到李理会说出这样的话,周雨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最后他有点干涩地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李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像是在查看火车是否正在进站。
    "我不知道原因。"她边望着远处边说,"去年的某次会面以后,我与她失去了联络。但是我正在追踪某个奇怪的事件,并确信有人正在对我进行搜捕。我对此手头的事情过分专注,因此而疏忽了她的异常反应。当我察觉出情况不对时,周妤女士已经丧失了她先前的记忆——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就我观察,她在此前似乎也呈现出某些解离症的征兆,有时并不记得自己的领主身份,而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视为在本市读书的普通女大学生。我试着将自己的形象以某些方式不起眼地传达到她面前,她却没有产生任何反应。显然她作为新月路领主的那些记忆——或者说人格——遭遇了严重的丢失。我无法弄清楚是什么事件使得她产生如此变化。而为了确保她的安全,我只得暂时不再与她接触,只通过摄像头来保持对她的关注,直至我发现了你的存在,周雨先生。当我第一次发现你的时候,我以为周妤女士成功恢复了记忆,但当我再加审视,则马上意识到,这个全新的人格在行为方式与动作习惯上与旧人格是不同的,并且也完全不符合她应有的生活习惯。我花了很久时间来确定你并非新生的人格,而确实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意识。自然,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外科医生习惯,还有你和周妤女士的关系,要猜出你的真名是轻而易举的。"
    "...很明显吗?"
    "许多细节是可以互相佐证的,先生。那种匆忙的步姿,看人的眼神和习惯,跟周妤完全不同。更别说当你在公共盥洗室洗手时,竟然要专门把袖子挽到肘部,连带着手腕一起清洗——我得说,即便是在洁癖最严重的人群里,这也不是个常见的习惯。此外,有一回你曾在某个咖啡店靠窗的外置吃饭,我的摄像头恰好拍下了你用刀切割松饼的镜头。尽管清晰度有限,我敢肯定你握刀采取的是执弓式。那在用手术刀时确实很方便,但餐叉就有点别扭了...我这儿还有更多的细节,不过出于对你**的尊重与我们关系的维护,我想我们还是不提为妙。"
    听到她意味深长的语气,周雨也完全不想再追问下去了。他只能盯着对方说:"你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想到什么人吗?"
    "我猜是FBI?"
    "不,蝙蝠侠。"
    李理一下子笑了起来。并非那种含蓄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的放声大笑。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月台上。
    "承认这件事可能会有点羞耻,"她在笑声停歇后说,"但我小时候是蝙蝠侠的粉丝,我收集了全套漫画和电影。我兄长对此是颇有微词的,他认为这类通俗故事会熏染人的思想,使人变得愚蠢而沉迷幻想,况且这也不够淑女。顺便一提,小野葛先生过去曾服役于外籍军团,其后则是私人安保公司,在此期间他常用的名字是道格拉斯。我曾问他何不叫阿尔弗雷德,他说要改名也可以,但我必须终身无后并有一座庄园豪宅留给忠心耿耿的老管家。"
    "你打算让他如愿以偿吗?"
    "我愿意考虑,但遗憾的是,这儿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属于我的。我使用一些小手段经营了纶星,以此来维持自己的活动资金与设备,这就差不多是我所能做的极限了。"
    谈话间,火车终于缓慢地驶进了站台。他们望着车门打开,露出空无一人的车厢,广播里还在装模作样地提醒着乘客们有序下车。
    "还真是有仪式感呢。"
    "这就是工作和生活,先生。你明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毫无意义,但还得继续空转下去。"李理说,"关于仪式感,我见过几个更有意思的例子。"
    他们在闲聊中登上了火车,在那以后的话题都显得比较轻松。周雨偶尔问起一些周妤相关的事情,她也总是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回答。不知为何,周雨总觉得她似乎在**着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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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