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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49 俯瞰渊薮(中)

    当火车到站的广播响起时,周雨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飞逝,早已从连绵的群山变为荒凉的旷野。在**线以外,接近茜红的紫色正逐渐升起,那是黑夜将尽时的景象。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后,他立刻转头寻找同行的旅伴。用不着费什么力气,他很快发现李理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对着手机阅读什么。她看得很专注,从映在她脸上的屏幕光亮判断,似乎是在读白底黑字的文本。
    周雨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盖在他身上的薄被随之滑落。听到这个动静后,李理才放下手机,朝着他看过来。
    "休息得如何?"她说,"一般来说,人只需要九十分钟的高效睡眠,但那往往很难迅速实现。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我以为四个小时的睡眠是不足以完全缓解疲劳的。"
    确实如她所说,醒来的周雨仍然觉得有点恍惚。没入睡以前,他只是觉得全身僵木,而此刻却真正地感受到了疲劳。
    "我睡着以后没有发生什么吗?"他按摩着头部的几个穴位问道。
    "一切风平浪静。"李理答道,"除非算上你中途醒来的一次,那持续了大概六秒。在我确信那并非你的意识后,我使用了一点催眠喷雾。那通常能使人安然无恙地酣睡六到七个小时,而你仅用了大约一半的时间就清醒过来。这使我对你的抗药性感到大为惊奇,并且也必须提醒你,无论是多么温和的药物,滥用都将是有害无益的,先生。"
    周雨避而不答地问道:"你随身带着催眠喷雾吗?"
    "对于一个不善搏斗的人,它比刀具有用得多。而只要包装得益,它通过安检的概率也无疑要远胜枪支。"
    李理从外套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看起来和普通的便携女士香水没什么区别。她将瓶中透明的溶液摇了摇,然后又把瓶子收回内袋里。
    "还真是方便呢,要是我也有一瓶就好了。"
    "我认为你的眼睛足以解决大部分需要用到喷雾的问题,"李理不动声色地说。
    "那也不一定。至少下次要摆脱麻烦的时候,我就用不着在饭菜下安眠药了。直接就把碍事的人喷倒在地板上好了。"
    虽然是这么说了几句,周雨也并没有当真的意思。他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先是脱下手套检查了一下,然后又稍稍解开衬衫的衣扣,审视腹部的枪伤。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理由,通常足以让人躺上十天半月的要害重伤,仅仅是过了一天一夜就恢复到了相当乐观的程度。虽然距离伤口愈合还有时间,但是术后溃脓、发炎之类的后遗症都没有发作,创口疼痛的程度和伤势相比也很轻。
    可以说是最完美的恢复情况,即便是一个体魄强健的年轻壮汉,其恢复的速度也绝对不会比他现在更快了。
    对此,周雨既感到满意,也不免在内心深处益发地忧虑起来。这并非什么好兆头,直觉的声音如此向他低语。
    怀着复杂的心绪,他听到广播传来到站的提示音。不久后,熟悉的城市风光出现在窗外。
    两人走出月台时,周雨抬头看了一眼公示屏上的时间,那里的时间显示为凌晨四点半,和李理的估计并无太大出入。
    走出地铁站后,街道对面静静停着一辆熟悉的面包车。小野葛坐在车盖上,嘴里叼着一个发出微光的烟头。
    "老板,旅行如何?"当两人走近时他如此问候道。
    "一帆风顺。"李理说,"我想今夜周雨先生看得够多了。"
    小野葛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你知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在外头究竟看见了什么。"
    "而我也回答过你了,小野葛先生。"李理答道,"此事无可奉告。"
    "你也不让我自己过去瞧瞧。"
    "这是出于对雇员人身安全的考量。我确信,一旦你登上那辆火车,你的生命便告终止,无可挽回。"
    "说得有理。因为这世上就只有你是天选之子,上帝宠儿。你刀枪不入,子弹不中,就是踏进敌线防区,地雷也会主动给你挪地儿。"
    "一点儿不错。"李理翩翩有度地说,"此外我还家财万贯呢。"
    周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两个。或许是被他的眼神所迫,小野葛没有继续顶罪,而是说:"我修了六个,老板,都是线路的小问题。但有一个是被鸟类破坏的,完全没得救,你得换个地方藏了。"
    李理看起来没有什么苦恼的意思,她点头说:"我会重新考虑。"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老板。"小野葛又说,"刚才在市中心那儿闹得挺大的,有个女孩跳楼**了。她的运气不好,砸在底楼的栏杆上,整个身体都...你懂的。"
    小野葛伸出双手,做了个把物体一掰两段的手势。李理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讲下去。
    "有收集到具体的信息吗?"
    "还没呢。这会儿大概连警车都没到。你要是去得快,没准还能看一看尸体。"
    李理的回答是扶着周雨直接坐进了车里。
    "尽快。"
    小野葛踩熄烟头,坐到驾驶位上。在周雨反应过来以前,他忽然感到一股猛力把他往椅背掼去。旁边的李理及时伸手在他后脑勺上垫了一下,使他的颈骨安然无恙。
    "你可能不是经常有机会体会这个事实,周雨先生。"她镇静自如地说,"是的,面包车的时速可以达到一百五十以上。"
    周雨死死盯着前方飞速接近的房屋。他用相对灵活的左手握住车门开关,然后答道:"这句话你应该去跟交警说。"
    "小野葛先生考虑过那种状况,他也对此深感忧虑。"李理说,"因此他将这辆车的上限改装到了两百时速,好在必要时刻避免跟可敬的交警们发生言语沟通——不然这车为什么要用**照与单向膜呢?"
    周雨很想跳车而去,但一来他明白自己的腿脚并不支持极限运动,二来从时速一百的车内跳出去,那和跳楼实际也并无太大区别。
    幸运的是,当他们的座驾接近到主干道时,其他车辆与行人开始陆续出现。小野葛不得不降下车速,混入到奔驰于凌晨车道的出租车和货车当中。
    没过多久,高耸的楼宇群出现在他们眼前。尽管时间尚属凌晨,自那寂静的夜色中仍然传来喧闹的人声与刺耳的警鸣。
    小野葛在路边停下车,冲着后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她正好掉在一辆货车前头,司机没刹住车,现在那段路脏得一塌糊涂。"他说,"我可不想再洗一遍轮胎。"
    李理不置可否地走下车。三人朝人声响起处走去,拐过一条街后,尽头露出灯光闪烁的警车。
    车轮前方的路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着少许粉意的红色涂料。它笔直地沿着路面延伸出去。
    近乎玫红色的轨迹尽头,一袭乌黑长发如墨笔勾出的曲锋,静静地镌写在地面上。

150 俯瞰渊薮(下)

    断成两截的女孩遗体,因为遭到了货车碾压,其下身的部分没有剩下多少东西,只有上半身相对完好,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街道中央。
    面对这种状况,赶来的头几辆警车显然也无计可施,只能先用白布草草地将死者掩盖起来。时值凌晨五点,路上已经有了不少早起的工作者与刚刚结束通宵的狂欢者。他们站在街道两旁干净的区域,对着尸体指指点点,发出惊叹与议论。
    由于小野葛格外引人注目的体型,三人没有过于靠近现场,而是远远地站在街角阴影里观望。目睹遗体被覆盖住以后,李理问道:"她是从哪里跳下来的?"
    "左边最高的那栋楼。"
    "我记得那是酒店。"
    "不错,在本市排得上前三。"
    "我很好奇你的评价是以什么标准进行的,小野葛先生。她是从天台跳下来的吗?"
    "不。刚才的流言说她是从顶楼的某一间跳下来的。你看,那儿有一扇打开的窗户,玻璃颜色跟别的不大一样。灯开得很亮,但窗前却没人。我想准是那一间。"
    "我看不清你说的是哪一扇窗。"
    小野葛咋了一下舌头,然后开始用手指点着窗户数起来。
    在那以前,周雨问道:"是那扇被砸破的窗吗?"
    小野葛忽然飞快地瞄向周雨:"你看得见玻璃是被砸破的?"
    "很清楚吧?边缘的地方那么不规则,一定把玻璃打碎了。弄出那么大的洞,我想也不可能是无意中造成的。"
    "我可看不见什么大洞。"小野葛说,"你可能对平均标准不太有数,朋友。在普通人的视力看来,那一层可能就是几个发光的小点。老板你说呢?"
    "你大可不必征求我的意见。我在非必要情况下不会戴着眼镜或隐形眼镜行动。"
    "那也不妨碍我寻点乐子。以及,那是从左往右数第五个窗户。你需要我去弄清楚门牌号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稍后再去办这件事。"
    李理忽然将兜帽拉起,罩在自己的脑袋上。她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说:"乌鸦就要来了。"
    小野葛皱起眉,没有再说些什么。他近乎粗鲁地架起周雨,迈开大步往面包车走去。李理低着头紧随在他身后。
    "我仍然不懂。"小野葛发动引擎以后忽然说,"你曾有数次机会能干掉矮胖子——至少说,你能让我把他塞进铁桶,灌满水泥,然后扔到最深的河沟里去。那样我们最起码能清静两年。"
    "我不认为这是他做的。"
    "甭管是不是,干掉他都有好处,至少我能乐个半年。再说还能是谁呢?没谁比他更适合干这恶心事儿。"
    李理只是摇头。"这种手法与他以往的行为模式是不符合的。"她沉吟道,"更连贯,更稳定,也更流程化。这并非出于残忍的娱乐目的而施下毒手,而是有着明确的目标...某种计划,或者是象征。"
    她在思考中逐渐放松身体,将后颈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在周雨看来似乎透露出某种疲态。
    "保持平衡是很重要的。"最后她说,"在所有疑问弄清楚以前,我不打算跟红森区***起冲突。"
    小野葛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有些怒气冲冲,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情绪,将车毫发无伤地开回了咖啡店底下。
    当他去停车时,李理顾自迈上台阶,走到咖啡店门前,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沉思起来。
    看到她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始终保持沉默的周雨走上前去。
    "...李理。"
    "我在调查一起案件,周雨先生。更准确地说是一系列案件。"
    李理头也不回地说:"这座城市在近几年来总共发生了一百零六起跳楼案件。其中五起被认定为事故,九十六起为**。而你知道**人有什么共性吗?在全部**事件中,有九十二名死者都是女性,平均年龄是二十一岁,最小为十五岁,最大为三十四岁。她们有的能够找到合理的**理由,比如感情矛盾、经济困难,但大多数却令人觉得费解...她们青春,健康,前途无量,而为何都选择纵身一跃?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讲述,就不难发现她们和我妹妹的死法极为相近。我所付出的一切资源,精力以及未来,周雨先生,全都是为了这个答案。我只想知道这个答案,哪怕要站到天台上去也在所不惜。"
    她蓦地将店门推开,近乎粗暴地闯了进去。周雨连忙跟进,眼睁睁看着她走入柜台侧后方的员工休息室内。
    虽然门前挂着"非工作人员免入"的提示牌,李理进去时却并没有把房门带上。周雨略一顿步,最后还是将其视为进门的许可,迈步走入昏暗的室中。
    室内的空间呈现出狭窄的长方形,比在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距离房门最远的角落里摆着一个趴在轿车上的喷火龙雕像,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在雕像左侧的长墙上,密密麻麻地订满了许多照片。当周雨发现照片中的主角几乎全是年轻女性后,他马上意识到这些就是**事件的亡者们。
    "明天这里又会多出一张,我准备在中间给它找个位置。"
    李理站在墙前打量照片。她双足微分,双手背后,以一个类似"稍息"的动作站立着。那使得整个场景像是一名指挥官在研究战略地图。
    当周雨走到近处时她又说:"当我在寻找死者的照片时,大多数时候是选取她们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最新一张。也即是说,通常是她们辞世前最后的留影。看看她们,周雨先生,这些徘徊的幻影,逝声的回音,她们都笑得正开心。她们渴望在自己的交际圈内留下良好的印象,美丽,乐观,充魅力。然后过不了几天,她们爬上高处跳了下去。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这是真实的**吗?这是某种超越我们认知的谋杀吗?若以最俗套的小说思路来想,我会把它归之于某种带有人格倾向的超自然力,它怀着某种怨恨而报复女性。然而,死者们除了年龄与性别外几乎没有绝对的标准。贫与富,美与丑,在死亡比例上分布得很均匀。这不符合变态复仇者的心理,他们在选择目标时往往是有所偏好的,并且势必要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若不是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则坚持采用同一方手法连续杀人是毫无意义的。"
    周雨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他不觉得准备了这些的李理会比自己考虑的少,因此也没有必要去多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我帮你倒杯咖啡吧。"
    "谢谢,那帮助良多。"
    周雨走向外头的咖啡机,结果却发现自己不会使用这种胶囊型的机型。他只得改用旁边的煮壶弄了一杯,然后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把它端进了里间。
    这时的李理仍然站在墙前,连姿势也几乎没有概念。当周雨准备提醒她咖啡很烫时,她心不在焉地说:"谢谢。"然后便伸手将咖啡拿了过去。
    周雨愣住了。
    "李理,你..."
    听到他愕然的声音,李理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直接握着咖啡杯的手。
    那只手掌已经烫得发红,她却似乎懵然无知,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热。

151 空想坠堕(上)

    "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谈这个。"
    面对这一状况,李理异常镇静地说着。她立刻将咖啡杯放在地上,快步走到水池边,用冷水冲洗手上的烫伤部位。
    周雨在后面跟着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种传染方式未知的疾病。"李理头也不抬地说,"首先会使患者逐渐丧失冷热知感,然后扩大到整个痛觉,使神经产生某种变异...后续的症状我还不清楚。我远远没到那个阶段。"
    周雨倾听着她的言语,脑海中却浮现出张沐牧的样子。他有点焦躁地说:"这不是什么疾病,有一个跳楼的女生死前也..."
    "几乎所有的女性死者在生前某段时间都出现了这一病症,如果你是想说这个的话。"
    李理关掉水龙头,转过头看着他说:"尽管这种现象如巫术般令人迷惑,它仍然是一种奇特的疾病。在所有我能收集到的死者身体组织中,可以发现完全相同的蛋白质结构异常和神经质变。而我自身的感染使我能从初期开始观察这种病症的演化。"
    周雨皱起了眉毛。即便李理声称他从事医学,这些说法在他听来依然觉得很陌生。
    "我们的体感是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周雨先生。当我们触摸了一下桌子表面时,事实上我们同时获取了温度、硬度、光滑度,以及我们自身的接触部位等一系列信息。这些工作由各自独立的接收器来完成。比如,我们通常认为热感的主要接收器是蛋白质TRPV1。当环境温度超过42度时,它会向神经释放一个电信号,使大脑产生痛觉。这是我们会感受到'烫'的原理。"
    她举起烫伤的手,缓慢地抓握了两下,然后说:"医学上存在的先天性无痛症,普遍被认定是蛋白质NAV.17或NAV.19结构异常,无法正常产生与传递电信号所致。这一异常的根源来自其控制基因的突变,换句话话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隐性遗传病,患者从诞生起就不具备痛觉。遗憾的是,我们现有的基因编辑技术难以实现对成型人体的修改,一旦患有无痛症的婴儿自母体内诞生,他将终身与无痛症带来的威胁相伴。有意思的是,在进入这里以前,我在基因层面是完全健康的,没有显露任何异于常人的突变。而直到现在,我也无法从基因检测里查出任何问题。周雨先生,这就像在一夜之间,我体内的蛋白质冷热接收器都停止了运作。它们的结构并未变形,但当环境达到它们应当被激活的临界温度时,它们却冻僵了似的毫无反应。我还有更加不愉快的猜想,周雨先生,我认为这些蛋白质结构期待着我的死亡。"
    听完她的描述,周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只能缓慢地摇头:"蛋白质没有意识。"
    "这是个更接近哲学的话题,周雨先生。"李理说,"我们究竟以什么标准来判别个体生命呢?通常来说,当人断掉一只手时,他绝不会将那只断手当做'自己';。即便我们使用某种医疗手段维持着那只手掌的活性,显然在观念上我们仍然视那断掌的部分为人。但是,倘若一个人失去了绝大部分身躯,仅仅以大脑置于缸中存活,我们却觉得那孤零零的器官才是'活';的部分。"
    因为脑海里还在消化着李理患病的事实,周雨根本没有心思去谈论这样脱离实际的话题。他有些焦躁地脱口说道:"脑是人类的思维中枢,整个身体上最重要的器官。只要大脑活着,其他部位都只是可替换的零件而已。以它作为存活的认定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李理只是怡然自得地抱着手。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见解,周雨先生。然而我必须指出,我们体内做出'大脑最为重要';这个判断的器官,在立场上是并不公正的。它是一个自己给自己投票的裁决者。"
    周雨有点莫名其妙地笑了:"脑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问得好,但哪一部分呢?脑核?脑缘?皮质?脑也不过是由诸多零件组装而成的化学反应器官,除却结构的复杂性,它与我们身体的其它部位并无分别。仅仅是因为它是数据的集成中心,才使得我们对它另眼相待。我们倾向于相信自己是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再行分割的最小生命单元。但事实上,即便是单细胞也具备着生命的基本特征,我们要比一个基础单位要庞大得多。"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的目的。"周雨终于单刀直入地说,"如果你的病起因于蛋白质接收器,那么病情就和脑组织无关。这种涉及到基因层面的遗传病在现阶段还无法救治,你应该要做好防..."
    李理摇起了头。她在初见时就让周雨觉得气色不佳,而眼下不知是因为苍白明亮的灯光,还是他知道对方病情后的心理作用,李理的脸枯黯得简直如将死一般。
    "这正是一切的关键,周雨先生。"
    她以带着某种哀意的声音轻轻说:"如果我们的个体意识是一种错觉呢?我们不过是一大群细胞生物构成的移动工厂。通常它们共生共灭,协作求存。然而,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它们各自为战,甚至尝试杀死其他异类,直到最后,胜利的种类——那也许只是某类特定的消化酶,又或者一条蛋白质——占据脑部原本的地位。它已不再需要多余的数据交流了,只要把最简单的几条行动原则灌输进去...我知道这听起来准像是胡说八道,但这是目前最能说得通的结论。当我发现自己染上了这种冷热失感症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研究其中的原理。为此我用尽一切手头的资源,我创办了纶星来收集设备,搜遍整座城市寻找合适的研究者,这些事令我焦头烂额。即便如此,研究的进度总是拖了又拖。我没法很精确地说出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就是,负责该实验室的员工总是最快辞职,没走的那些也总像患病般精神不振,最后我只得关闭了这个实验室。在那以前,我得到了实验室的一些数据反馈。"
    李理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在考虑如何跟周雨讲述自己发现的东西。
    "实验室的报告显示,自我体内取得的蛋白质TRPV1,以及其他一系列感受冷热相关的蛋白质,它们全都'具备奇怪的反实验性';,当人们企图观察它的状态时,它们就表现得和普通的蛋白质结构一样,而只要整个过程没有处在监视之下,它们却变成了僵死不动的病变蛋白质。像这样无法解释原理的情况还出现了许多,只有该实验室的成员能够完全清楚。简而言之,自我体内取出的蛋白质体表现出了某种都有意志倾向的行为。它们竟然学会了撒谎和伪装,以此来躲避对自己的研究。得出这个结论的人是该实验室的第三任负责人,如今他恐怕还在精神疗养院中度日吧。"

152 空想坠堕(中)

    听完他的话,周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种病发展到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李理说,"如我们所知,无痛症并非致死疾病,患者往往是因自残或未察觉伤势而陷入危险。而即便我的冷热蛋白质接收器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只要我自身对环境温度保持足够的谨慎,它就不会对我造成生命威胁,在极端情况下这甚至能成为某种优势。然而,所有患此疾病的女性都在一段时间后选择了跳楼身亡,这是否是病情恶化的结果,我尚且无法得出结论。"
    "你认为是疾病导致了她们的**?"
    "我没有这么说,周雨先生。相关性无法等同于因果性。诚然这是存在可能的,譬如说,这一奇症在后期将恶化为某种精神疾病,促使患者产生强烈的**冲动。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一个疑问:为何都是跳楼?她们互不相识,极个别拥有过**先例,但手法却是割腕。有什么理由让她们集体以这一方式**呢?是这种疾病导致她们产生飞行或跳水的错觉吗?这是以因果性推断而得出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吗?"
    "还有致病源。"
    李理的微笑里带上了一点苦涩的自嘲,她说:"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染病的,周雨先生。我尽最大可能去调查每一个死者的家庭背景与生前行踪。前者是很困难的,因为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外地人。而后者的调查结果也一无所获。她们分布于这城市的各个区域,有的是学生与在家就业者,生活半径非常狭小,几乎不存在一个地点是她们共同抵达过的。我还用一些非法手段检查了她们的网络访问记录,至少六个月内她们没有共同登录过任何一个性质可疑的网站,购买任何共同的物品。在我对她们的人际关系进行调查以后,我发现她们身边的关系亲密者,尤其是和她们同龄的女**人,都没有任何感染此症的现象。它似乎并非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传染病,又或者它只针对特定人群进行传播——尽管我还未发现死者们除却性别和年龄段以外的任何其他共同点。"
    她总结道:"我不相信这种病是先天性的,然而我也找不到任何传播源或途径。我只能猜测,这是一个极为特别,超出我们常规思维的致病源。倘若这一致病源能够改变成人体内的蛋白质结构,它或许也能够直接使接触者在一段时间后产生前往高处的**冲动。"
    周雨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他想不出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效果。
    "...催眠吗?"
    "我不能说绝对排除这种可能。但催眠术在人们的想象中总是过度泛用,对心理的暗示与掌控是需要环境配合的,能够下达在脱离环境后持续数月之久的**指令,这远远超出我们目前所知的催眠术水平。不,尽管我们已经见到太多超出常识的事物,我不认为此事和催眠有关。"
    "我想不出别的东西。"
    "过去我也想象不出来。"李理说,"直到我认识了周妤女士为止。请看看你自己的右手,你身上正有那种东西呢。"
    周雨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团结晶化的血肉还严严实实地裹在手套之内。他有点费解地看向李理。
    "我知道这看起来像是两回事。一个是变出水晶之手的视线魔法,另一个是蛋白质结构异常。不过从微观角度而言,它们是有相近处的。首先我要问一句,周雨先生,你是否清楚自己所制造的是什么物质?"
    周雨摇了摇头。尽管称之为"晶",那不过就是从外观、质地所作出的肤浅判断。再加上红叶又被称为"晶祖"、"晶子",也就继续加深了这种判断。但是非要认真说的话,那只能当做某种酷似水晶的不明物质。本来就是超自然力的产物,哪怕是玻璃或"魔晶石"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无可能。
    李理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右手。
    "我们通常把符合特定结构的物质称为晶体。当固体的微观粒子在空间上作三维周期性规则排列时,它往往具有自范性与各向异性,这使得它外形规则而美丽。这可能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水晶,不过事实上适应结晶体只是晶体中很小的一类,它的性质不足以代表整个庞大的家族。严格地说,'晶'并非特定物质,只是一种微观粒子的排序结构,它可以分为七个晶系与三个晶族。"
    李理忽然将手伸进了外套里。周雨险些以为她准备掏出纸笔讲个尽兴,结果她却只是从内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当周妤女士第一次向我展示她那奇异的能力时。她献祭了这位小小的倒霉游客。为了纪念这位不幸的牺牲品,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被放置在玻璃瓶中的是一只蜗牛。由于瓶身狭小,它被困缚在有限的空间内,甚至连转身也做不到。
    尽管如此,它还是伸长了脖子,定格在一个仿佛正奋力前进的姿势。从外壳到内部的软体,它的身躯洁白而通透,犹如用玉料雕琢而成。
    周雨呆然地看着那只蜗牛。尽管外形上和占据他右手的"晶"完全不同,那微小而美丽的标本却带给他极其强烈的熟悉感。
    李理突兀地将瓶子抛了过来。因为魂不守舍,周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连忙伸手接住玻璃瓶,差点让它滚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我们直奔结论。"对于手忙脚乱的他,李理就仿佛没看到似地继续说,"周妤女士能够通过视觉接触而改变物质的基本结构。这种改变是定向定性——我个人更喜欢称之为——是反熵的。她会基于物质的旧有构成粒子重新排序,将其改造为单晶。我需要特别强调这点,周雨先生,因为自然界中天然存在的多晶体数之不尽,而大体积的单晶体却是很难得的。她通常将物质变为三方晶系或四方晶系的单晶,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出现六格晶系。还有一点则是,通常她制造的晶体类型与原物质结构有关。比如,当物质主要以金属构成时,她更容易制造出金属晶体,而在生物身上往往变为分子晶体。但这并非一条绝对的规律,而更多是她本人的意愿所致。由于微观研究的复杂与耗时,我始终未能确定她在改造过程中是否给物质添加了额外成分。然而,据她本人所说,若有与她相同血脉且更寿命更长者,甚至可以自虚无中创造晶体结构的活物,我姑且认为这是一种添加额外物质的表现。"
    周雨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他之所以保持着聆听,仅仅是因为这似乎跟周妤有关,但当这段发言结束后。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听。
    李理叹了口气。
    "让我们换个方式来描述这件事。"她很快说,"周雨先生,现在你的眼睛能够将非晶体变为晶体,从实用性角度而言,你可以拥有数之不尽的钻石和财富,你能制造大量工业稀缺而又难以制备的单晶金属。然而,比这两者更为危险的潜力是——在某种情境下,你能使灵魂晶体化。"

153 空想坠堕(下)

    周雨很想询问她关于"灵魂晶体化"的细节,但是这时小野葛从店外走了进来。当他看到店里两人站在水槽边对望时,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老板,你的手怎么了?"
    "它成为了你心爱煮壶的受害者。"李理将手掌举了一下,好让小野葛看清楚那里的伤势,"不算严重,但会有些影响。我想还是弄些烫伤膏比较好。"
    "楼下仓库里多着呢。"
    小野葛习以为常似地说着,转身又走出了店门。当他离开后,周雨询问地看向李理。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李理承认道,"大部分不知道,我从未跟他讲过我的病情。然而,小野葛先生是一位观察敏锐的人,他或许对此已有所洞见。"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不信任他吗?"
    "我从不怀疑小野葛先生在这方面的忠诚。他在之前的潜伏行动中就足以证明这点。但关于我的病情,这适合交由专业人士解决,我不希望此事引起他多余的忧虑,那除了令他分心外于事无补。"
    听懂李理的意思后,周雨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不会告诉他。那么李理,你刚才说的灵魂结晶化是什么意思?"
    李理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清楚这一现象的本质是什么。"
    她又解释道:"对于这个概念我得悉自周妤女士。由于她使用着一套完全异于现代科学的概念体系,这使得我们在交流上经常陷入一些理解困境。当她提起灵魂晶体化时,她是在描述被称作'始祖';的某种生物。据说,该生物能够以晶体化虚空的方式创造生命,也能将活物加以二次转化,使其在身心两方面改变为晶体结构。"
    "心?"
    "这正是让我们产生分歧的部分。周妤女士声称,她的眼睛存在着视觉以外的第二功能,那是基于遗传而获得的超自然力。然而,我注意到当她使用那种能力时,她的眼睛也会发生明显的质变,使她暂时性的丧失普通视觉。这一现象至少证明,她的能力并非真正的无影无形,而依托于某种物质存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是蛇类的颊窝——并非某种诡秘莫测的女巫魔法,而是常人无法发育的特殊器官。它的组织结构寄托于眼球部位,并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显露。同理,我对她所说的'视魂改命';也保持着相当的怀疑,因为即便是她本人,也没有看到过任何符合我们传统想象的'魂魄'。我的理论是,她的能力改变了脑部的组织结构,从而使人的思维方式——我们也不妨说,使得被视者的人格——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我认为她口中的灵魂即是一种特定的结构,先生。我们的细胞与神经以怎样的方式协调合作,这一整个信息处理厂的存在构成了我们的'灵魂';。然而,结构作为概念却依托于物质来显现。若你去掉三角形的一条边,它便不能再成为三角。仅仅不到百分之一的基因差距就足以使我们千差万别,当我们的脑组织被大幅度改写时,这足以使思维形成物种级的鸿沟。"
    "会变成机器人之类的吗?"
    "那是一种可能性,但我无法断言。尽管原理听起来简单明白,我们对其中的具体细节仍然一无所知。相较于我们这类生物的复杂性,晶体的有序结构,即便是具备多重晶界的多晶体,也仍然过于简单。以纯粹的单晶结构能否真的形成高等生命,这是很值得争议的。在我们已知的范畴内,病毒能够在体外形成结晶,含晶细胞也并不少有,然而还未有过哺乳类能完全以这一方式构成。纯粹的晶体细胞在理论上是无法保持动态的,先生。倘若我们真的制造出这种生物,它看起来或许跟我们天差地远——也许像一座雕塑,也许更接近硅基生命体。"
    周雨的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蔡绩的样子。说来奇怪,当时他明明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而此刻回想时,脑海中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对方的脸、身躯是否有所损伤,甚至到底是穿衣还是裸露,他都已全然想不起来。所能回忆到的,就是覆盖在他周身,如冰鳞般密集的晶片。
    "...变成那样的话,连衰老也会停止吧。"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听到他言语的李理偏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取决于结构。目前我们认为衰老是多成因的,包括糖化、氧化、端粒信息丢失...我们对于永生的关键还所知甚少。而从更长期的层面来说,没什么是能够永生的,即便是停留在理论上。而说到永生理论——"
    她再一次举起自己烫伤的手掌,轻轻地摇晃了两下。
    "从理论上来说,我体内的冷热感应蛋白质将永生不死,即便是在脱离我的身体以后。"她说,"它们的结构,尽管在外观上未显不同,其内部的结合键很可能已经发生改变。那使它具有异乎寻常的强度,并无法在温度阈值下传递电信号。在结构转换方面,它和周妤女士创造出来的晶体有相似原理。而区别在于,它的变化并非固定、静态的,而是具备了病毒般的适应性。它们在不同环境下呈现不同的状态,甚至会尝试去欺骗观察者。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已经具备了'狡猾';这一典型的人格特质。想象一下,若我身体内的全部器官都具备此种意识,那无疑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它们会拒绝为整体服务,并尝试利用循环系统来扼杀处于自己下游的器官。肺部拒绝呼吸,心脏停止搏跳,肝脏与肠道也许反应得慢些,但它们都有足够的职能确保你悲惨而死。你每晚都要跟一群体内的杀手同塌而眠。"
    这时小野葛回来了。他推开门时恰好听到最后一句,于是插嘴说:"我强调很多遍了,老板,吸烟不会让你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哪怕你偶尔吸了两口二手烟也一样。谋杀你的绝不是我,而是你喝下去的提神药。"
    "我没在向人抱怨你的不良嗜好,小野葛先生。"李理答话道,"但我的答案依然是不,你不能在室内吸烟。"
    小野葛耸耸肩,把手中的药膏递给她后说:"那我就出去了。"
    "悉听尊便,但希望你最好多留意树梢。昨天开始这一带已经有乌鸦徘徊了。我很确信那位***正气急败坏地全城搜索你。"
    "而你告诉我不能还手。"
    小野葛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又转身出去了。周雨能隐约感觉到他此刻心情并不甚佳。
    当他消失在门外后,李理的表情也产生了少许变化。她挺直的背脊稍稍松懈了一点,使她的疲容看起来益发明显。
    "我的时日无多,周雨先生。我相信小野葛对此多少有所察觉,这可能影响了他的行事态度。"她揉着额头说,"我希望你能对此有所准备。一旦我的病情恶化,他可能不会表现得非常合作,那绝不是他有何恶意。但坦白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当我确认自己的病情后,不止一次地梦到自己走上高台,纵身坠堕向地面。而当我醒来以后,那种恐惧还残留在我心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明这件事。"

658 海上说云解雨(上)

    詹妮娅·迪布瓦换上泳衣,走向沙滩中人最少的地方。埃斯吉特夫岛西部的白沙滩在国内享有盛名,这一天又是晴朗温暖的好天气,海边到处都挤满了前来过春假的学生。她想找个好位置再涂防晒霜,结果发现不大现实。她索性就放弃了,在五六个抱着迷你充气排球的小学生附近铺好垫毯,然后躺下来观察闪闪发光的海面。

    作为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詹妮娅从小就比同龄人长得更快。她的个子快有一米七五了,并且肯定还能继续长下去。她的头发继承了父亲的特色,是一种偏深的暗金色细卷发,但认识她家庭的人大多会说她更像母亲。那是从她薄薄的嘴唇与浓密上挑的眉毛感受出来的。总的来说,她在大多数眼中都是那种还算漂亮的姑娘,漂亮但脾气不太好。那也是事实,可是不影响她有两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而她自己认为那也足够了。

    詹妮娅涂完防晒霜,开始把自己散落的碎发往发带里塞。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发质,更偏好像母亲那种一根根分明的黑色长发,能一丝不苟地严实扎好,显得很专业和冷酷。有一阵子她冒险热情正浓,老想要成为女特工,于是把自己头发染成了动画里那种带点渐变的血红色,只有脸颊边一绺闪耀的金红。她为这个新造型和她母亲吵了相当严重的一架,整整两个月没有互相说过话。事后想想詹妮娅也觉得并无必要,但当时这件事令她们两个都那么恼火,甚至让她那同母异父的外国哥哥不得不跑过来调解。她必须承认,她连脾气都更像母亲。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俞庆殊从不为女儿的头发跟她吵架,詹妮娅也对女特工或红发彻底地热情泯灭。她不久前又把头发染成了烟灰色,和母亲更像但又有所不同,但是发根的部位已经开始褪色了。那使她的头发两端呈现出两种色调,她在学校的好朋友汉娜开玩笑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黄昏女神,尾巴已经踏进了黑夜,头顶却还笼罩余晖。

    ”你该去读文学。”詹妮娅这样对汉娜说。但是汉娜想要去读建筑,她学习成绩很好,而且总是忙着学更多,因此没时间来和詹妮娅一起度假。

    那让詹妮娅差点就错过了这次海滩假日。因为俞庆殊实在太忙了,永远有新的官司要准备,她也不放心让自己十六岁的女儿独自去埃斯吉特夫岛旅行。据说那岛上有狼——她是这么说的,詹妮娅很难理解这竟然也成为一个危险的理由。每年来这儿旅行的人成千上万,而已经十几年没有关于狼的目击报告出现了。再者说,詹妮娅其实很喜欢狼,她在国家公园里远远地看到过它们,而且正想着将来是否要去当一名探险家,或动物学家。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欢去观察野兽。

    不过当然,埃斯吉特夫岛如今已经没有狼了。俞庆殊也找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陪女儿度假。这位临时监护人名为昂蒂·皮埃尔,是大约两年前搬到她们镇上的音乐教师。昂蒂小姐显然具有拉丁血统,是位高挑而富有活力的绝色美人。她会弹钢琴,齐特尔琴弹得也好,同时还是个令人惊叹的杰出舞者。她给詹妮娅跳过一种不为人知的民族舞蹈,完美得就像蛇与豹子在她那充满魅力的皮囊下扭动,甚至让詹妮娅觉得汗毛倒竖。可是迷人的昂蒂·皮埃尔小姐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全社区的人都会这样承认。

    她只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不能说话。邻居们不知道她是天生的,还是某种事故导致的。每当她想和别人打招呼时,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非常模糊的声响。可是说实话,那倒似乎让她显得更加迷人了。全社区的小伙子都曾为她神魂颠倒,或者说不止小伙子。那听起来让昂蒂像个神秘而不真实的幻象,可是她的确就是个以授课维生的音乐教师。作为住在皮埃尔家正对面的人,詹妮娅每天晚上几乎都能从自己的卧室望见昂蒂的卧室。昂蒂很少把窗帘拉下来,但她似乎也从来没邀请过异性进入自己的住宅。

    俞庆殊曾经想让詹妮娅跟昂蒂学钢琴,结果詹妮娅发现自己对艺术并不感兴趣,她后来还是参加了高中的篮球队与剑术俱乐部,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训练和比赛上。实际上她也会玩简单的枪械,偶尔在她父亲干活的旧仓库里练习射击。她是个有天赋的射手,只不过还没到加入射击协会或申请拥枪证的法定年龄。用她那去非洲探险了两年的外国老哥的话说,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天生恐怖分子。

    她把胳膊垫在脑后休息时又想起了她那个外国老哥。在雷根贝格这样移民人口众多的小镇上,人们对来自国外的亲戚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当他从亚洲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在傍晚的银莲花路上来回踱步时,詹妮娅的一个初中同学甚至还向她打听过他。这件事最终没有下文,因为她的老哥可是一个比她大整整十二岁的成年人了。

    可是,最近的两年里,她没有再见过他的面。那个身价上亿的继承人据说经受了严重的感情创伤,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买了机票,直奔非洲角落的偏僻小国。他在摩洛哥给她们寄过几次明信片与特产,并且声称自己要去探索热带雨林里的神秘昆虫。

    这件事当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尽管俞庆殊从来不让詹妮娅接触和她前夫有关的事,她也几乎不认识那姓罗的一大家子人,但是她知道俞庆殊为此做了趟出国旅行。她母亲一定是回去和她的前夫争论这件事,想要弄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进非洲热带雨林。真相是扑朔迷离的,也许他的确受了不为人知的情伤,也许这是某种詹妮娅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大家族权力斗争,也许非洲热带雨林里的确出了一种叫人忘记世俗财富的神秘昆虫。这每一种答案都让詹妮娅觉得十分荒唐,如果要她来猜,她情愿相信她那有钱老哥是被人给绑架了——毕竟是上亿身价呢。

    绑架成功后的勒索信从来没有出现。每隔几个星期,有时是一两个月,她老哥的明信片还会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来。俞庆殊拿这些信做过笔迹鉴定,毫无疑问是她老哥写的,她还想方设法做了一次书写时间鉴定,从而确信这些字都是最近写来的,而非在数月前就已写好。他在信中向她们问好,说明他的昆虫研究进展正佳,可以说是如火如荼——詹妮娅仔细研究了明信片上的字,试图找出笔迹中暴露出的精神疾病征兆——总之他还得在非洲耽搁几年。

    到了去年年底时,他甚至还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可是詹妮娅和她母亲碰巧出门购物去了。她们错过了这个电话,只能听到他的留言。从那声音听起来,他应当过得还算不错,他还在电话中提起了他最好的朋友——是个住在梨海市的医学生,詹妮娅只知道这么多。她从没见过他,只是听母亲提起过他。据说那是个认真、严谨而有点古板的青年,她想不出自己的老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在那段留言里没有任何关于他具体下落的信息。他只是简短地祝她们新春快乐,并且提醒她们如果遇到了任何麻烦,任何需要外人帮助的急事,那就去联系他那个读医的好朋友。这可以说是两年来他向她们传达的最大的关心,可是詹妮娅并不认为那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如果她和俞庆殊碰到了某种没法自己解决的麻烦,一个远在异乡的年轻医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詹妮娅在温暖的沙滩巾翻了个身。她不再想那个跑去非洲研究昆虫的古怪老哥了。阳光正抚摸着她的身体,沙滩闪亮如细细磨制的银粉,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与奔跑的人群。

    她胳膊旁边的沙坑陷落下去,冒着水泡的细孔里冒出一只很小的螃蟹。詹妮亚想用指头捉住它,它便惊慌失措地藏了回去。她觉得昏昏欲睡,直到她感觉有个影子挡在她与太阳之间。

    詹妮娅睁开眼,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无纹的草白色沙滩衬衫,宽松的黑色中裤,看上去整洁友善,同时还有点过度拘谨。此人的外貌毫无疑问是个亚裔,但德语说得很标准,并不像是外国旅客。

    他先跟詹妮娅道歉,说自己不该挡了她晒太阳,紧接着又向她询问附近是否有购买防晒霜的地方,因为他注意到她拿的一瓶几乎是全新的,而且和另外几个人包装相同。

    詹妮娅用手掌挡住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这个陌生人。出于家庭教育与个人经历,她不怎么和完全陌生的异性打交道。但这个男生看起来并没有危害,他的体态偏瘦,脸显得很稚嫩而讨喜,目光温暖柔顺。

    这是汉娜会喜欢的那种男生。她无由地想到。这是那种会把时间消磨在图书馆和咖啡店的男生。他能够跟女朋友讨论最近流行的爱情电影,说得清楚里头全部的人物关系与精妙台词。他可能还喜欢摄影,会用巧妙的灯光和镜头来拍一朵昙花,再把它做成照片集来赠送给女友。他还会下厨,不见得特别精通,但能做些不赖的简餐与家常菜。但是他不是很懂机械或电脑,他也许需要别人帮忙来给他换灯泡,至少得照着家电维修指南才能自己做。有的女孩会觉得这种男生很无趣,有的则觉得他非常可爱。不管怎样,他不像那种动辄暴怒或无端伤害别人的人。

    所有的这些判断全是詹妮娅在盯着此人的数秒内想到的。它们并不深奥和专业,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完全建立在一个女中学生在日常生活经验上。这可能是偏见与刻板印象,可标签化本身正是人们赖以简单生活的重要技能。它本身是无关善恶或慧愚的。

    她告诉对方防晒霜可以在不远处的泳衣店里买到。比超市里的贵不少,可最小瓶的也足够一个人使用了。

    对方欣然地向她道谢。“我请你喝杯饮料吧。”他说,转头看了看他们旁边。在那个方向上有一家人,女主人手里握着加了冰块的混合果汁,杯口插着青柠檬片与可爱的小纸伞。詹妮娅看到后的确有些口渴了,但她不想让这个陌生人为她买单,也不想从舒适的沙滩巾上爬起来。她的肚皮与胸口正被沙子烤得暖洋洋的。

    那男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提议道:“如果我可以帮你去拿一杯,然后你再把钱付给我?我自己正想去买一杯。”

    这是个好得多的建议。尽管詹妮娅觉得他还是有点过于热情了,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腼腆。但果汁贩卖点距离他们并不遥远,她可以一直看着他去买,再帮她把果汁送过来,中间不会有差错。这只能算是顺道帮个小忙,因为她会自己为果汁付钱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里有一根细线轻轻地颤动了。那是她在抛弃女特工志愿后就早已不用的东西。女特工迪布瓦,名侦探迪布瓦,每个孩子都曾幻想过自己如何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巧妙过关。他们会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生活日常,从蛛丝马迹里发现潜伏中的食人魔与变态医生。她的特工天线正在哔哔作响,就像克拉丽斯·史达林走在巴尔的摩疗养院的过道上。

    有一些迹象,不是特别确凿,但却提醒她先前的结论可能是错的。这年轻人不是频繁书写——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中段形状非常平滑漂亮,没有一点点理应存在的变形。他也不是个电子产品的重度使用者,因为他轻薄的中裤与衬衫没有藏手机的空间。她看见裤子是有口袋的,可里面肯定没有什么太重的东西。这又是件稀罕的事,她心想,这个人孤身来海滩旅行,不带上一本书或一个球,甚至连手机也不拿。他是用什么来消遣?他那裤子可不像是带内衬的沙滩裤,一点也不适合下水。他的皮肤很细嫩,不像爱运动的人,但他没有流汗。在这样的太阳底下,他一点也没有流汗。

    詹妮娅直直地盯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那两口心灵之井对外界显露的是友善、温和与谦逊。直到那年轻人对她微微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井口张望得太久了。

    “不,我不渴。”她说,“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我们打算去海里游一会儿,不想让肚子太涨。谢谢你。”

    于是那年轻人便走开了。詹妮娅眼看他就要穿过那些打排球的小孩,忽然间他又回过头来,微笑着冲詹妮娅点点头。这一次他用中文说话,就好像笃定詹妮娅能听得懂。

    “我之前似乎见过你。”他说,“我们住的可能是同一家旅店。我的名字是周温行。”

659 海上说云解雨(中)

    当昂蒂带着游泳圈过来时,詹妮娅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那段遭遇。她对那男生的确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并不罕见。归根到底那只是种平淡生活里的无聊幻想,是在庸常中摸索新奇与怪诞,借以打磨自己迟钝的感官。她过去常对人有奇怪的感觉,可真正应验的实际上也只有两次。与其说那是她的直觉应验,不如说是她母亲孜孜不倦的安全教育使她容易敏感。

    既然那男生已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就再也不去想他了。昂蒂帮她买了果汁,然后她们一起去海里游了几圈。不可思议的是,驾驶证上已有三十岁的昂蒂却从来没接触过海。她的肢体柔韧得像蛇,可是却一点也不晓得怎么游泳。她对水简直是害怕的,尤其是不见底的深水。好在这片海域很清澈,昂蒂就并不过分紧张了。

    詹妮娅会一些简单的手语。她和昂蒂也经常用手语谈话。当她们提起昂蒂·皮埃尔对深水的恐惧时,这位音乐老师描述了一个恐怖故事。她告诉詹妮娅有这样一条河流,河上终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人如果掉进这样的河流里就永远无法再出来。詹妮娅问她那是否是一条浓酸河,昂蒂便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似地看着她。

    在过去两年里,詹妮娅已经习惯了她这位美丽动人的皮埃尔阿姨偶尔表现出奇怪的举止。她猜想昂蒂小姐也许曾经住在某个偏僻小国,一个充满了鬼神信仰与阴森故事的地方。那地方给了她美妙的歌喉与动人的舞蹈,可却让昂蒂在很多地方显得缺乏常识。在某个冰雪覆盖的周末聚会上,詹妮娅曾看见社区里的科隆满脸通红,笨拙地从大衣里掏出一束粉红玫瑰。昂蒂把它接到怀里,朝着科隆露出感谢的笑靥,邻居们都已准备好鼓掌与祝贺,直到昂蒂张开嘴,把那束花一朵朵全吃了下去。

    可怜的科隆肯定是心碎了,或者是吓得不轻。而那件事也成了整个小镇在半个月内最大的谈资。在如此小的社区里,消息传播起来真是快得惊人。人人都需要这么一点点新鲜事来调剂自己枯燥单调的现实生活。他们猜测昂蒂·皮埃尔准是从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来的,也许小时候还受到家庭的虐待,总之不像个正常人那样长大。

    俞庆殊并不这么看。她们家和昂蒂住得太近了,往来非常频繁,也能看到她平日里的许多活动。她们知道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如果排除掉她喜欢吃许多让俞庆殊皱眉的垃圾食品。俞庆殊的理论要点在于:这是昂蒂·皮埃尔用于打发外人追求的手段。作为一个不能说话却妩媚动人的独身女郎,她是很容易受某些男人骚扰的,有时甚至是危险的骚扰。装出些叫人忌惮的怪诞举止是一条别出心裁的妙计。

    詹妮娅不是很在乎这些事。她本来就不讨厌这位昂蒂阿姨,觉得这么一来昂蒂·皮埃尔多少是有点酷劲在的。如果她是某个隐秘教派的高级女祭司,那岂不比一个脸蛋漂亮的音乐教师有趣得多吗?生活是玄妙的,她有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邻居,还有跑去非洲研究昆虫的有钱人老哥;生活也终究是乏味无聊的,她从未因此收到过来自非洲的巨型昆虫标本,也没有看见过昂蒂用蜡烛与香料摆出一个魔法阵来。

    那么还是游泳吧。詹妮娅在清凉的海浪里痛痛快快地游了一场。水波让她感到轻盈和放松,她潜到了深一点的地方,脚趾在松软的沙床上踩到个软绒绒的球藻。她把它抓到手中揉捏,冲那个小东西皱眉。

    马尔科姆·迪布瓦是一个在壁画和公共装饰领域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他也擅长制作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当俞庆殊第一次在邻居的生日派对上遇到马尔科姆时,他正忙着给所有人分发自己制作的滴胶植物杯垫。那全是些海星形状的小胶片,里头是紫蓝色的小矢车菊与黄银杏叶。俞庆殊喜欢那亮丽的配色,走过去向他讨要一个。

    他们于是谈起了植物学,园艺种植和拉丁文学,还讲到了俞庆殊过去打赢的几场漂亮官司。最后马尔科姆给了她两个滴胶杯垫。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是车矢菊与银杏叶的,另一个则填满绒绒碎碎的、翠绿色的丝藻,还有几个豆粒大小的贝壳片。他对俞庆殊说这种杯垫更适合泡他的特色海藻茶。到两个月以后,他果然在俞庆殊家的客厅里泡起了海藻茶。

    这段故事詹妮娅已经听她父亲讲了许多遍,她母亲也讲过一两遍。总而言之,那就是她的另一个名字——俞晓绒的正式由来。那也是她真正登记在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可是大部分邻居都觉得拗口而难记,因此大部分时候她是詹妮娅。她自己对这两个名字都没意见,可是她不喜欢俞庆殊把“绒绒”当作她的小名。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她把绿球藻放回水里,又逗了一只笨头笨脑的海葵。这会儿功夫昂蒂已经适应了海水带给她的漂浮感,套着一只橡皮泳圈向詹妮娅游过来。詹妮娅看到这位皮埃尔阿姨两眼放光,简直像个小孩子那样用四肢拍打出水花。她感到有点好笑,可是也觉得如果自己生平第一次接触到海,不是泳池而是海,那她没准会跟昂蒂一个样。

    她们在海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又坐小艇去附近的珊瑚礁转了几圈。晚饭是土豆鱼排、烤牡蛎、酒香淡菜与奶油鳟鱼汤。每样都分量十足,因此詹妮娅只吃了一小半便够了。可昂蒂小姐的兴致却很高,样样都吃得很香,还喝了一整瓶冻过的冰酒,再加一大碗餐后冰淇淋与脆薯条。詹妮娅坐在椅子上盯着她,想着她平时都做什么样的运动。

    这一天实在是太尽兴了。在这样快活的假期里,詹妮娅也没法集中精神思考昂蒂小姐的神秘之处。她随随便便地冲了个澡,随后就在旅馆房间的床上闷头大睡。她的确已经精疲力竭,但也许是吃得太饱的缘故,她一直没能睡得很沉。

    一连串混乱的梦境使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恍惚中,她好像看见自己那出走非洲的老哥正在热带雨林里匍匐前进,周遭都是阴影与藤蔓,蚊蝇嗡嗡的低鸣就好似鬼魂在念咒。他正专注地要靠近什么东西,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巴。詹妮娅在他头顶上方盯着他,想用脚尖踢他一下,或者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只是个幽魂。这片雨林太暗了,又湿又热,闷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听见蚊虫吟唱之声越来越响,丛林深处传来野兽的长啸——

    詹妮娅从床边滚了下来。她的脸颊挨在微微潮湿的老木头地板上。蚊虫声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雨点在敲打窗户和墙壁。她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在迷迷糊糊中找到拖鞋,踩着它站起身来。

    床头柜边留着盏小船造型的铁皮夜灯,昂蒂小姐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她的头发起伏蜿蜒,像片暗色的河流覆盖在麻布床单上。詹妮娅端详了一会儿,注意到房间里有股冰凉的香味。那是插在床头的尤加利叶与薰衣草干花,她不记得睡前见过,也许是昂蒂小姐为她们放的。詹妮娅对自己点一点头,女祭司当然应该精通草药学。

    窗外漆黑如墨,但她一点也不困了。房间里有股闷闷的湿气,使她还在想那个雨林探险的怪梦。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让夜风混着点雨珠溜进屋里。冰凉的气流里带有海水味,因为她们就住在一座非常靠近海滩的小旅馆里,能从窗口望见夜晚的海面。

    詹妮娅本来没指望在旅游旺季租到这样的好位置,但昂蒂小姐却帮她弄到了一个预订。此时,她从那扇小窗向雨中世界张望,能看到的几乎只是团团朦胧的色块。她想象青黑的乌云遮蔽了月亮,而浓墨似的狂狼正在海面上汹涌呼啸。海鸥都蜷缩到礁石与山崖的凹陷处,而鱼群们则在无声地狂欢。那蛮荒世界是属于古老的水族的,和泡着海藻茶的文明动物并无关系——当詹妮娅刚刚这样想时,她就看见海滩上有一团摇曳的亮光。蜡烛的火光。一盏防风灯。

    有人在沙滩上走动。詹妮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又跑去把床头的小灯关了。当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后,她才似乎渐渐适应了环境,能够看清楚底下的情况。

    提灯的人披着件灰白色的雨衣,身材很高,像是个挺壮实的男人。他的皮肤肯定不是白色,可能是棕色或黑色,在那点灯光下没法看得清楚。这奇怪的人提着灯,在旅店周围的沙滩上兜了一圈,时不时拿灯照照周围,就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大约没有找到,最终还是走到旅店门口来。他没有进门,而是在旅店门前的几张桌子那儿坐下了。詹妮娅没有看到他点火的过程,但是不出几秒,他的嘴边就多出一支点燃的烟来。

    詹妮娅盯着这人看了足有几分钟。她的脸与脖子都被夜风吹得发冷,本可以再回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可是好奇心却在如此不恰当的时候挠着她的脚板。底下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想在沙滩上找什么?现在又为什么不去睡觉?做一次小探险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旅店门口有个角度恰当的监控摄像头。

    她重新考虑了这件事,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件大口袋外套和一根轻便的伸缩甩棍。她给昂蒂留了张简短的字条,还把昂蒂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以便随时能打电话叫醒自己的监护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这才穿上外套,把甩棍藏在口袋里,悄没声息地溜下楼去。

    她在推开旅店的小门前故意弄出了一点动静,这样好假装自己是偶然出来透气的。柜台后的店员睡得很死,一点都没有被她的动静打搅。她绕着旅店的屋檐走了半圈,来到那男人抽烟的地方。

    在詹妮娅短短的十六年成长岁月里,遇到过的麻烦事却着实不少。个中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完全说是她的错,可她那股时不时发作的探险**的确也难辞其咎。不管怎么样,她见识过好些个同龄人不会碰到的麻烦事,而且在她心里也随时做好了准备。她可能在人生拐角处碰到任何事,一个瘾君子,一个连环杀手,一个外星侵略者。她总是确保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她是多虑了。坐在雨幕中的男人并不是个瘾君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皮肤是罕见的红棕色。红色要比棕色占的成分更多。詹妮娅不知道这是什么血统,或者是某种皮肤病。这中年男人形貌有些丑陋,五官挤得很紧,脸颊到处都有淤斑。然而他的目光却很友善随和,透着点诙谐的情绪。当詹妮娅走近时,他自然而然地把雪茄拿开,搁在外头的雨水中熄灭了。

    “你好呀,小姑娘。”他用英语对她打招呼,“被雨吵得睡不着?”

    詹妮娅的英语用得也很熟练。她说:“我下来找点喝的。”

    “柜台前那个老兄睡得可死呢,不过我知道冰柜在哪儿。你可以去拿一瓶,只要把零钱放在上头就行了。我早些时候就看到有人这么干。”

    于是詹妮娅就这么干了。她去拿了瓶姜汁汽水,又重新回到旅店门口。红皮肤的男人不再抽雪茄了,但仍然无所事事地望着漆黑的海面。詹妮娅在离他稍远的桌子前坐下,一边喝汽水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看看会不会发生有趣的事。”男人说,“生活里充满了趣事,小姑娘。”

    “非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等吗?”

    “噢,那倒不是。但雨夜令人觉得很美妙,不是吗?它令人浮想联翩,好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幽会、分手或是谋杀,放在雨夜里都不会显得突兀。雨夜使人觉得特别。如果你要写一个不寻常的事件,又不想特别费劲地构思,你应当把它放在雨夜。”

    詹妮娅扬起了眉毛:“你是一个作家?”

    “我正在打算写一部戏。”男人轻晃着脑袋说,“我是一个剧作家,应该这么说吧?可是说来惭愧,小姑娘,这是我的第一部戏,在此之前我可没有什么正式作品。所以如果我现在称自己是个剧作家,那就有点像在吹嘘。”

    “你之前从来没写过吗?”

    “我做过一点类似的活。像是……这么说吧,给别人的剧本做做修订,补充补充细节。但那主要剧情并不是由我决定的,所以谈不上是我的作品。那是个很古典的本子,或者该说是故事新编。被仙女选中的乡下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公主,她还拯救了一整个王城的人。告诉我,这是会讨你们这个年龄段女孩喜欢的故事吗?”

    “她可以做女王。”

    “可是王子怎么办呢?”

    “做亲王。或者干脆就别要。”

    红皮肤男人不出声地笑了。他的表情依旧很友善,并不显得冒犯,就好像发现了一件詹妮娅不知道的秘密趣事。

    “你是个很适合做主角的女孩,小姑娘。”他相当快活地说,“你有个性,也叫人喜欢。要是我来排一出戏,我是乐意叫你这样的小姑娘来做主角的。你叫什么名字?”

    “詹妮弗·艾森。”

    “我是赤拉滨。”红皮肤男人说,跟她虚空握了握手,“以前我家里是做农民的,搞机械化农场。然后嘛……我进城里读书去了,学了些文化知识。然后我就上这儿来了,希望这里能给我的事业一点好运气。”

    詹妮娅点了点头,问道:“那你的农场呢?”

    “恐怕是倒闭了。”红皮肤男人说。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660 海上说云解雨(下)

    在马尔科姆还没有参与到那个耗时已有三年多的西班牙古壁画修复项目以前,他时常会抱着詹妮娅去他位于小镇边缘的工作室里玩耍。那个木头架与小红砖搭成的简易棚屋对于詹妮娅来说是宝藏之地。它是那么靠近树林,里头又几乎什么都有,全是马尔科姆用来搞工作的材料。她找到过绿松石与狗牙,也发现了链枷与滚锯机。俞庆殊从不喜欢她去那里,除非马尔科姆保证他会时刻盯着自己的女儿。

    她只能在马尔科姆的陪伴下进工作室。有时,马尔科姆会从林子里给她带一把五颜六色的树莓。他们在工作时里边吃边聊。马尔科姆告诉她自己正在做的项目是什么。那时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专注与热切,同时也有点心不在焉。他是在和女儿说话,可同时也是在自己构思。和俞庆殊工作时状态很不一样,俞庆殊审视工作材料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大滩稀狗屎躺在自家餐桌上。她很少跟女儿谈自己的工作,因为种种压力会让她火冒三丈。

    坐在雨夜里的赤拉滨说自己是个剧作家,詹妮娅比较相信这句话,因为赤拉滨谈话的眼神有时很像马尔科姆。他的行为举止那么散漫,不像是个常年处于规律的、高压力工作的人。可是他不缺钱,因为这旅馆不便宜,他抽的雪茄也不便宜。马尔科姆单身时可是过得紧巴巴的,全指着好单子吃饭。

    赤拉滨也去旅店里给自己拿了瓶汽水。他还顺便把躺在墙角的太阳伞捡起来,挡在屋檐外侧的那一边。这样他们就一点雨都淋不到了。然后他又坐下来,愉快地敲着桌子哼歌。詹妮娅只听见他哼的前几句有歌词,像是“勇士之名为骓贡”、“誓成万世不朽之功”之类的。她不知道自己听对没有,因为她的英语很大部分是跟马尔科姆学的,而马尔科姆的父母都是苏格兰人。

    “你现在写什么?”她问赤拉滨,“新的这一部?”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呢。”赤拉滨回答,“我的赞助商给了我一个大方向——她规定了什么样的情节必须有,但对于别的什么她可不在乎。我还没想好这该是个什么基调的故事。”

    “你总该有个主线?”

    “主线嘛……这很难说,很难说。有时候我想把它写成一个鬼故事,有时候是爱情故事,或者侦探故事。你有机会拿着笔的时候总是什么都想写点。是这样的。可是,我想我面对着一个特别难缠的虚拟观众。”

    “什么?”

    “一个虚拟观众,小姑娘。”

    “我不明白。”

    赤拉滨用他粗短的、像红砖石凿出来的手指摸了摸他脸上那些淤斑。詹妮娅注意到那些淤斑暗褐色的,看起来很平滑,分布也几乎是均匀对称的,就像某些动物生来就有的斑纹,而不是撞击与受损产生的。她想问问赤拉滨是否患了某种皮肤病,可那就有点触及**了。

    “就这么说吧,小姑娘。”赤拉滨放下他的手指,“当你创作的时候,你是打算把你弄出来的东西给人看的。也许你最终没有,也许你写到一半就把它烧了。这都不要紧,但,当你动笔的时候,你假定你在朝另一个个体讲述。你的表达全是为了让它弄懂你的意思。而这个人,这个你虚构出来的随时随地观看你的作品的人,它是你的第一观众,第一读者,第一评论员。”

    “但那还是你自己。”詹妮娅说,“它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正是!但那才是妙处所在。那就是说,当你在写点什么的时候,你想象你对面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和现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因为你不能在现实里控制你有什么样的观众。但当你虚构一位观众的时候,它实际上体现的就是你怎么看别的作品。你的头号观众体现的正是你自己的品味,还有你对你作品的猜想和定位。你看戏剧吗?或者看书吗?你喜欢在阅读的时候挑刺吗,小姑娘?或者你会猜测作者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我偶尔挑刺,只在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书上,但我不关心作者怎么样。”

    “那么你大体上还是个愿意配合的读者——我自己是用两种维度分类的,小姑娘。在那些愿意看你表演的观众里,有的观众是倾向于配合的,对头次接触的作品非常友好。它们不会对你较真,不会跟你争辩价值或是背景,只是来找找放松的乐子。有的观众,它们则是相反的,总是带着挑战的目的吃下每一口。它们很细致——我不说这细致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或者是否喜欢你——但是它们不会轻易放你的故事过关。而如果,你自己平时是这样当观众的,你想象出来的头号观众也多半是这样。”

    “你是这样的吗?”

    “一点也不错,我就是这样。”赤拉滨笑眯眯地说,“我是那种不太受欢迎的观众。我可不是说我有恶意,或者我不欣赏那些努力,但是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会严格地检查每一部分是否藏有玄机,我要找到表面之下隐藏的秘密。可如果这里头的确没有什么可挖掘的,我就会大失所望。你看,这是我个人的一点习惯,因此当我写东西时,我想象我的头号观众也是这么个难以伺候的人。我不能被这位老兄比下去,所以我肯定得有些它感兴趣的东西,但是也得有它猜不到的东西。”

    “你是在说故事吗?”

    “故事之内,没错。故事之外,或许也有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先前问的。当你看一本陌生的书时,你会猜测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说你不感兴趣。是的,你是个守规矩的玩家。当创作人和你面对面坐在桌子前时,你的眼睛只盯着桌面,盯着它给你摆出来的牌。你会仔细听庄家给你提供的每一条信息,计算每一张牌的概率和点数——但你从不玩盘外招数。我是指你不会抬头去看庄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你知道它的想法会影响整盘游戏。这是明摆着的,小姑娘。如果你知道这是个爱写悲剧的作家,你就会提防它在末尾整你一下。而如果你知道这作家有一个苦涩的初恋……嗯,你总会在故事里察觉点什么,或者你会从故事里知道庄家身上发生了什么,多少是这样。盘外招数总是很有趣。”

    赤拉滨愉快地喝起他的汽水。他几乎是一饮而尽,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神气。詹妮娅偏过头,有点费解地盯着他。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这只是写一个故事,不是吗?这不是赌博游戏。”

    “你是个正派人,小姑娘。”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我没有恶意。”赤拉滨解释道,“玩盘外招数是一种恶习……不大礼貌,是不是?别人为你摆了出好玩花样,而你倒想着对这个人本身从头到脚研究一番。如果你让对方知道了,那是一种侵略行为……但我们老实说吧,这套把戏是戒不掉的,因为侵略就是这游戏的趣味所在。而且大部分人玩得不怎么样,我是说,对于一个有经验的庄家,它自己也会是个玩盘外招的老手,就会懂得怎么掩饰和隐藏自己,你要从牌面上抓出它可没那么容易。”

    “你是吗?”

    “我是个老手。”赤拉滨眨巴着眼睛说,“我在创作上是个新手,可要说盘外招我可一点都不陌生。我在城里学的知识是关于这个的。这就不说了吧,都是些枯燥的事儿。这件事的重点部分不在这儿,重点在于,有这么一种玩家,它不是冲着游戏来的,不,它几乎从来不看桌面上的内容。它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庄家。而这,小姑娘,这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险的。”

    詹妮娅放下了她的汽水瓶。她盯着赤拉滨问:“有人在调查?因为你写的剧本?”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詹妮弗。聪明,而且还机警。不过事情并不如此。这么说就过于看重我的剧本了。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有这么一类玩家,它们的乐趣从来就不在牌面上。它们是想把庄家毁掉,而那和牌面本身没关系。不,不,如果它们愿意多看一眼桌上的游戏,那只是为了把庄家扒个底掉,然后它们就要享受这种优势,直到把庄家摧毁。我说摧毁并不是开玩笑,因为你不是有很多机会能摆布一个人的内心,但在创作这件事上涉及到太多私人因素。它是可以被反过来利用的——不过这和我们最初的话题就离得有些远了。我们得回到我的困境上,我的头号虚拟观众。”

    赤拉滨冲她严肃地点点头,好像这当真是件生死攸关的事。可是他的目光里依然充满了诙谐,很难令人当真。

    “我有一个非常危险的虚拟观众,”他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我们所讨论的所有观众中最糟糕、最危险的那一类,他非常挑剔,非常细致,并且他是一个精通盘外招数的人。你不妨把他想象成一个百眼的怪物,一半的眼睛始终盯着桌面,另一半则始终盯着我。他想要透过牌面看穿我,而只要想到这一点,小姑娘,我得承认我感到很不安宁。我UU小说的每一行字都带着不安的颤抖。这是干扰我专心写作的重大问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视线转向雨幕后黑暗朦胧的海面。詹妮娅的脑袋微微往后仰,就像是要拉开一段距离来审视这位丑陋的剧作家。她心想这个人也许有些精神问题,也许在跟她故弄玄虚。但是她并没有就此走开。这濡湿冰冷的雨夜黏住了她奔向温暖床铺的脚步。

    她说:“我想问几个问题。”

    “我向来很乐意让别人问我问题。”

    “你的‘危险头号观众’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对吗?他并不一个真的活人。”

    赤拉滨煞有介事地点头,把手按在胸前,好似发誓般回答道:“他不是一个真的活人。”

    “那……他也并不能真的威胁到你。你只是想象他很挑剔,很会伤害你,但是实际上他做不到,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说的有理呀,小姑娘。可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为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担惊受怕吗?你不曾被某种概念性的东西折磨吗?譬如说,竞争压力?死亡恐惧?未知与空虚?这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位观众固然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是他带给我的危险是真实的。这并不因为他看不见摸不着,就能让我不害怕他。”

    “你是说一种想象带来的精神压力?”

    “可以这么说。”

    “那严重吗?”

    “哦,非常严重。我生怕我的剧本出一点差错,都快睡不好觉了。”

    “试着找个医生如何?”詹妮娅建议道,“也许你应该暂停你的创作,先把精神养养好。”

    “那是行不通的,小姑娘。我的赞助商可不通融。而且我自己也对我的新剧本很有热情。我对其中的一个角色的原型非常着迷,可以这么说,我简直成了他的爱好者。”

    “你是他的粉丝?”

    “对啦,当然你们这代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想这里头还是有点不同,我是把那个角色作为一种范式来欣赏的。你看,小姑娘,我向来都非常喜欢阴雨天。不止是因为它富有故事性,还有它的宗教气质。水是一种古老的符号,代表着孕育和阴性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最古老的故事里,掌管重要水源的都是女神。这些江河湖海的神女正是水的化身,她们是美丽而又变化不定的。而云——漂浮在天上的水——还有雨——自天空落回尘世的水——都是她们无数化身中的一种。在她们最风光的日子里,她们是带来雨水和丰饶的女神,而到了运气不好的时候呢,她们会被从水神的主位上赶下来。传说把她们描述成哀愁的幽魂,女怪或是女巫,这是和你们的时代有关系的。但是有一种特性没法从她们身上分离——孕育的力量从未离她们远去,那即是说她们是执生的使者。而通过选择生,她们同时也就掌管住了死。这两种权力本应是一体的。可是如果你把这两种力量拆开,把死亡的秩序交托给不懂得生为何物的东西,那你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这是你的剧本设定吗?”

    “哦,不,不能算是。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点小小的背景知识。它对于咱们这个故事没什么重大意义,除了最后的这一句。詹妮弗,你想过要杀了谁吗?”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詹妮娅也难免吃了一惊。她脸上却什么都不露,而是用不以为然的口气问:“我为何要这么想?”

    “如果你能不负任何责任地杀人呢?”赤拉滨饶有兴致地问,“你不能创造任何有益的东西,你所有建设性的技能都一塌糊涂。但你偏偏只擅长一件事,那就是毁灭任何一个生命。任何生命,无论它是邪恶的还是纯洁的,渺小的或是伟大的。你打算怎么用你这个特长呢?”

    詹妮娅的指头碰着口袋里的甩棍。她和赤拉滨的视线对上了一会儿,然后她镇静地说:“我不会用。”

    “出于道德?”

    “还有头脑——核弹在被发射出去以前才是最有用的。”

    “你可是个小战略家了。”赤拉滨说,“可是,詹妮弗,我故事里的人物就不像你这么有头脑。当一个人的思想完全被死亡支配时,他能犯的错误之多会超出你的想象……噢,在所有关于英雄的故事里,有两种是最经典而富有吸引力的:一种是纯洁无畏的勇士,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抗击凶暴,而灵魂则永垂不朽,这就像地上奔腾的激流在酷日下蒸腾,成为云端上的自由的精灵。而另一种——另一种是关于悲剧性地坠落的故事,当勇士为命运所玩弄,不得不犯下致命的错误,那也如同在寒意弥漫的日子里凝云化雨,坠向污浊与苦闷的尘世。现在咱们又回到了云和雨的比喻上来,纯洁的英雄与反英雄,这都是最俗套的设计。可是詹妮弗,在我所着迷的这个角色上,云和雨都是水的化身。”

    “那么你说的水到底是……”

    詹妮娅停住了。她是顺着赤拉滨的反应发现了海那边的动静。在哗啦作响的雨幕和汹涌澎湃的浪声中,他们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慢慢从黑暗里显现出来。这人是从海上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可是表情却很平静。当他走入屋檐下时,詹妮娅认出了她白天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啊,我猜你就是去了海上。”赤拉滨靠在椅子上说,“我还想着是否该去找你呢。但是雨太大了,我就从沙滩上回来了。周,认识一下这位小朋友,她叫詹妮弗。詹妮弗,这是周——正像你刚才建议的那样,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661 夜中梦渊歌月(上)

    周温行并没有穿着和詹妮娅初次见面时的那身衣服。他的衬衣和长裤都是正式的,扣得很紧,不是那种在上床睡觉会穿的宽松内衣,可他出去时显然没有拿伞或雨披。水滴正连串地从他发梢往下坠。周温行用手掌把湿发从额前拨开,在那瞬间詹妮娅觉得他的眼睛散发出晕黄的光亮,但很快发现那只是烛火照出来的反光。

    “我去走了走。”周温行说。

    “我就猜你会的。你想陪我们两个坐一会儿吗?”

    实际上,詹妮娅觉得周温行应该先上楼去把自己弄干。他这么**地吹海风肯定是要感冒的。可是周温行和赤拉滨好像都不怎么把这当回事。周温行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坐下来,独自望着海面的方向。

    “这天气令他不太开心。”赤拉滨说,“他曾经在海上出过事。”

    詹妮娅点点头。在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周温行穿着白天那一身出海,那当然是会出事的。她有点疑惑地问:“他是你的心理医生?”

    “是的。”

    “他看起来并不大。他有从业执照吗?”

    “你抓住我了。”赤拉滨说,“事实上他没有。不过相信我,詹妮弗,周有很丰富的从业经验。他比任何有执照的人对我都管用。”

    “他看起来都没念完大学。”

    “专业学习是有益的。”赤拉滨诚恳地说,“但是现代心理学大体上是依赖于量表的,詹妮弗,那一整套数据化的、可操作的诊断标准。人们通过实验、模型和计算来确定病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到底病得有多严重。这套标准确保了心理学工作是能被衡量和验证的——这也基本就是说,更关注人与群体的偏差的。但就实际情况而言,如果你想为一个病人具体地解决问题,你可能需要点更灵活性的方法。”

    “你是说精神分析?”

    “是的。你很熟悉这个词吗,詹妮弗?”

    “我母亲说很多骗子和自大狂打着这个名号来胡乱臆测。”

    “但它本身是存在的,是不是?可靠或不可靠,它的确是一种流派,在临床上它也还在被使用。不过你提出的意见也是对的。当一个人去分析另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时,他使用的是完全是自己的经验。如果他和病人的思想经历都相去甚远,又没有足够的体察和悟性,那得到的结论当然也是偏颇的。不错,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对行业。但是如果你想解开一个人的心结,不管量表和测试能给你多少帮助,你最后还是得亲自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

    詹妮娅扭头看了看周温行。她仍然看不出这个黑发年轻人身上有任何像是心理咨询师或医生的地方。和白天的时候相比,此刻的他似乎正陷入某种忧郁的情绪里。赤拉滨并不像个精神出问题的人,她心想,但是周温行倒更像是。他白天的时候没跟赤拉滨在一起,是因为赤拉滨还在旅馆里休息吗?搞艺术的人经常作息颠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神经活跃,这倒是不足为奇。

    赤拉滨把手指压在自己的鼻尖上。火光之下,他那笼罩阴影的脸显得神秘起来。他说:“詹妮弗,周有一种嗅探别人思想的天赋。”

    “读心术?”

    “不,不,完全是两码事。你听说过那种宠物救了主人的故事吗?在某段日子里,主人发现自己家的狗突然变得沮丧悲伤,或者无缘无故地对自己狂吠。受到警醒的主人于是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差点就错过治疗的最佳机会——狗是靠嗅觉来发现问题的。它甚至能闻出你具体是得了哪一种癌。而周,他有这样一种类似的天赋,能从人的言行举止里嗅探出心理疾病。他和病人们说得越多,接触得越久,他就越能了解病情的细节,这种详细可以叫人觉得害怕。”

    当赤拉滨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听起来是郑重的,就好像很把它当作一回事。可是,不知怎么,他这个人给外界的印象就是那么轻松和疏懒。他越是摆出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就越像是个装模作样的玩笑。他还把周温行和宠物狗比较,让詹妮娅多少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相信他。

    “你的意思是,”她说,“他很能关心别人?非常细心和敏感?”

    “不是所有人,詹妮弗。像我前面说的,周善于察觉的是那些有着特定心理问题的人。这就像是……嗯,你玩什么运动吗?你的体态像是个爱运动的人。”

    “我打篮球。”

    “打得不赖吧?”

    “我认为还不赖。”

    “对啦。那么,当你看到那种运动会宣传片——那种把各种运动片段各取十几秒剪辑在一起的片子时,你是否会特别留意其中关于篮球的片段?我打赌你会的。而且你还会看这个人打得怎么样,打得是个什么位置。如果这人恰好打得和你是一个位置,你就会把这人和你自己的技术做个比较。如果这人打得特别好,你是不会轻易忘掉的。而这不过是十几秒的事……在你一整天所经历的无数事件里,你偏巧能记住这么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这难道不奇妙吗?你对于你所感兴趣的事有一种超出平常的探查,这并不玄奥。对于周而言也是这样的。”

    “但是,”詹妮娅没有放过他,“篮球是个很常见的爱好。”

    “你的意思是?”

    “心理疾病不是种爱好。”

    “这很难说,詹妮弗,很难说。这里有许多种不同的因素。有一些人觉得这样很酷,这是在另类之中追求权力和尊重;有一些人是精神层面的异食癖,那就是说以别人的创伤来当作自己的美食——但是这两者和周都没有关系。他的天赋是出自于经历。说到这儿,我不知道继续跟你讲下去是否合适了,詹妮弗。这涉及到他个人的**。周,你介意我和这位小姑娘谈谈你的早年经历吗?”

    赤拉滨把脸转向角落。直到这时,周温行才似乎把他的注意力从夜幕后的海面上转回来。他有点漠然地朝詹妮娅望了一眼,又像是望着她后头的虚空。

    “不谈也没关系。”詹妮娅说。她察觉到周温行的心绪正处于一种幽微飘渺的境地里,而那是相当私人的东西。尽管这个年轻人有许多奇怪之处,她不必硬要去挖掘一个陌生人的内心。夜风吹得她双脚发冷,这个雨夜的奇妙探险已经够长了。

    她就要站起身回房去睡觉。但这时周温行的心思却似乎终于从雨浪汹涌的海上归来了。他的目光变得平静,脸上露出了微笑。接着他用标准中文说:“没关系,我很愿意谈谈这件事。”

    詹妮娅的脚跟在拖鞋里转了转。赤拉滨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古怪,继续用他那口詹妮娅听着挺标准的英语说:“好极了。你愿意自己来讲吗?或者由我来说?我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但那肯定不如你自己知道得详尽。”

    “就请你来讲吧。”周温行说,“你是擅长讲故事的人。”

    “好吧,好吧。那你愿意给我做些补充吗?在你觉得有必要的时候?”

    “我会说的。”

    当这对旅伴用他们各自的语言交谈时,詹妮娅的目光也随着发言者跳来跳去,就像在看一场乒乓球赛。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她在心里想,这两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平日里就是这么说话的?如果她用德语插入他们的对话会怎么样?

    “周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地方,”赤拉滨摇头晃脑地说,“在一个荒僻的村庄里,他的母亲遭到亲生父母的遗弃,后来被山里的拾荒者收养。她在拾荒生涯里学会了辩识草药,这在后来被证明是很有用的。可她也很是受了些磨难,非常的叫人难过。具体细节咱们就不说了,总而言之,她是在那段时期有了孩子,而她决意把他生下来,并且独自扶养他。于是她到处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后当地有个名门望族收留了她,让她来草药园里做些简单的活计。于是她就以女仆的身份在那儿留下了。她生下了孩子,当然,那就是周。这可怜姑娘从此就做了母亲,但是却从未体验过恋情,直到她爱上了另一个在家族里做事的男仆……”

    “不是男仆。”周温行说,“他是武术教师。”

    “啊,对,没错。抱歉我总是搞混这一点。周是对的,詹妮弗,那男人是个武术教师,专门负责教导那家族里的长子。从我们这些文明社会的眼光来看,当然他也是个赚工薪的劳动者,但在周的故乡那有点不一样。在那里,‘私人教师’被认为是和学生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一种长者与后辈的权力关系。所以你看,他和普通男仆是有些不同的。而周的母亲爱上了这位武术老师,并且很不幸地——或者也可以说是很幸运地——这位武术老师深爱的前妻去世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周?”

    “谋杀。”周温行淡然地说,“当时他们认为她是被鬼怪谋杀了。”

    “啊,是了。别这样惊讶,詹妮弗。这世界上很有些地方跟我们的生活天差地远,相信鬼怪会谋杀的人可多得数不清呢。总之,那可怜的女人是死了,只留下她心碎的丈夫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他显然是伤心了一段时间,而那并不是做做样子,因为他自己差点也跟着病死了。但是周的母亲在那段日子里耐心地照料他,差不多也是呕心沥血。在那之后一段时间,他们就成了夫妻,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因此成了兄弟。你也许会猜想这个家庭不会和睦,丈夫会为了新婚妻子而冷落前妻的孩子,或者妻子不能原谅丈夫还在对旧爱念念不忘。可是,至少在表面上,这个新家庭是彼此相爱的。妻子细心平等地照料两个孩子,尤其那其中还有一个病孩子。你哥哥那时候总要吃药是吗,周?他病得很厉害?”

    “发热和幻觉。”周温行回答道,“最虚弱的时候会什么都看不见。”

    “这你可没有提过。你是说他失明过一段时间?”

    “他看不见正常的东西。所有东西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那让他完全无法和外界交流。他只能留在屋里休养。”

    “你们当时是怎么解释他的病的?”赤拉滨问。他的声音那么感兴趣,好像已经忘了是他自己在给詹妮弗讲故事。

    “他受了鬼怪的惊扰。”

    “你们常用这个借口吗?我是说,当地人很喜欢用鬼怪来解释遇到的问题?”

    “不常用。但这件事是有原因的。”

    “也许你愿意更仔细地说说?”

    周温行微乎其微地笑了笑。那像是在对赤拉滨的好奇心表示无奈。可詹妮娅总感到他的表情是虚浮的,好像一张纸覆盖在面孔上。他那双被烛火照亮的眼睛里却凝满了冷漠。当他开口讲述时,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有一伙强盗在家里人出去的时候闯进来了。”他说,“那些强盗的长相很不常见,看了会让人害怕,所以家里的仆人们都认为它们是鬼怪装的。它们在花园里找到了他,正好这时出去打猎的人都回来了,它们就用他来当人质。两边对峙的时候,家族里的长子用弓箭射死了领头的强盗,把他从它们手上救了下来。但那时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血流个不停,我没法帮他止住。”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付出了很大代价。”周温行说,“他不停地发烧和做噩梦。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怎么睡着。”

    “是你负责看护他?”

    “我母亲也受伤了,需要人帮着每天煮药。”

    “你和你哥哥感情不错吧?”赤拉滨问,“他照顾过你吗?在他身体没出问题的时候?”

    “有的。他教了我很多草药和香料的知识。有时,我母亲没空过来关照我们,他会负责做饭和收拾屋子。”

    赤拉滨吃吃地笑了起来,听起来简直有点神经质。詹妮娅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不明白这故事里有什么滑稽之处。周温行说的一切尽管荒诞,唯独在兄弟相处上没什么问题。至少詹妮娅觉得没什么,她也有生活在别的家庭的老哥,当俞庆殊没空照顾他们时,她的老哥也会去厨房弄点蔬菜饼与炒鸡块。想到这里时詹妮娅又动了动脚趾,她在祈祷非洲的热带雨林里没有强盗。

    “他还做别的吗?”赤拉滨似乎对这个无趣的话题着了迷,“我是说,既然他的父亲为那个家族效力,那难道不意味着他也会有点什么活要干?”

    “没有很重的活。他是武术老师的儿子,那和普通的男仆是不同的。但是他确实也做一点活。保养弓箭和训练场的武器。他也会去花园里帮忙,那是他自己愿意的。”

    “他喜欢花园么?”

    周温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望向海面,自顾自地说:“在他的病复发以后,我一直在照顾他。起初是按照我母亲的方法,后来又发现他的生母留下了一些偏方。我全都学了过来,并且也都使用了。在这个为他治疗的过程里,我却发现自己在不断地了解他所看见的东西。在揣测他所见的景象时,我开始察觉到有些人是和他呼应的。他会招引特定的人,特定的人也会向着他而去。起初,我只是大概地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向他而去。渐渐地我只要看他和别人说上一次话,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特性。到了最后已经不需要他的出现了,光是我自己就可以分辨出来。可以这样说吧,我本身并没有什么对心理疾病的兴趣,只是在不自觉中被训练出来的而已。因为我的哥哥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而这个本领好像也被传染给了我。”

    他转过脸来,视线直对着詹妮娅。

    “他总是在召唤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说,“心有残缺的人。不能体察生命喜悦的人。无时无刻不为生存而痛苦的人——只能单向地注视死亡的人。”

662 夜中梦渊歌月(中)

    詹妮娅在次日中午醒来时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她不曾在大半夜跑出旅馆,和两个陌生人在寒冷的风雨里坐了好长时间,只为了聊些稀奇古怪的事。她丝毫不觉得那一切是真实的,直到她看见窗外仍旧下着灰蒙蒙的细雨,而她那件大口袋外套正挂在窗前的椅背上。

    昂蒂已经出门去吃饭了。詹妮娅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跳下来,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了翻。她摸到了甩棍,还有一枚汽水的瓶盖,于是她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詹妮娅又躺回了床上,开始回想昨晚上她究竟听见了什么。她越是仔细琢磨,就越是觉得诧异。她都听到了些什么呢?大家族、强盗和招引死亡的人,听起来像是发生在中世纪的恐怖故事似的。剧作家害怕一个幻想出来的观众,这也非常的荒唐。他们昨夜讲的尽是些荒唐事,可她当时竟然没有质疑。她是被带进氛围里了,那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暴雨之夜。

    想到赤拉滨也许是在耍她,这令詹妮娅感到有点懊恼。爱吹牛的成年男人会对年轻小姑娘说出任何东西,只要他能因此而得到崇拜。她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警告她了……但那还是有些东西不能解释的,她紧接着又对自己说。这两个看起来混不搭调的人确实在一起旅行,而周温行在雨夜独自去了海边。他究竟去那里干什么呢?以及,詹妮娅还想到,尽管在昨天夜里她两次问起周温行的年龄,赤拉滨都极有技巧性地把它转移成了专业和资历的问题。他可能是无意的,但詹妮娅还是怀疑他。她觉得这两个人很不寻常,而不寻常往往意味着危险。

    危险可以距离一个普通孩子的生活有多近?如果要詹妮娅来回答这个问题,她会认为那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像她妈妈和老哥那样的成年人容易大惊小怪,觉得孩子接受不了那些涉及到本质问题的概念。死亡与暴力,生命的脆弱与虚幻性。这只是一种想当然的观点,而且也是健忘的。

    危险一直就在那儿,死亡也是一样。人们装模作样地相信危险可以和生活隔离,就像把荒野和人类生活区隔离,那是为了能像她妈妈那样睡个好觉,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或者像她老哥那样逃避焦虑与抑郁。可是,既然成年人都做过孩子,他们其实不应当忘记自己小时候都想过些什么。在拥有大把时间和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未来时,孩子是很容易思考关于“丧失”的问题的。我会死吗?死后是什么样子?我可以不死吗?如果你正第一次享受着最美好的生命时光,你怎么可能会不担心失去它?佯装自己不记得危险这回事,从来不去防范和准备,可是等真正发生的时候又大惊小怪,假装自己被这件事吓得眼泪汪汪,那实在非常好笑。

    詹妮娅叹了口气。她开始感到饥饿,终于决定下床去给自己找点吃的,也许在楼下还会碰见赤拉滨呢。她怀着这个希望走下楼梯,可惜餐厅里做的客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问了柜台,知道昂蒂已经去海边了。她紧接着又向柜员打听赤拉滨和周温行,可对方说自己不太记得这两个客人。旅店的客人确实不少,可詹妮娅觉得那是托词,因为赤拉滨的长相是叫看过的人很难忘记的。

    外头的天气依旧阴沉沉的,像是积满了污水的盥洗池。詹妮娅不想在这个天出去,情愿留在餐厅里磨蹭,顺便用手机和朋友们聊聊天。她检查了自己社交账户上的所有留言,发现汉娜给自己发了张虚拟贺卡,问自己假期过得怎么样;蕾丝莉发现她的新男朋友在是否单身上撒了个大谎,于是分手了,这一点也不新鲜;艾玛家新养了一只拟鳄龟。这是个有点意思的事,詹妮娅对着那几条动态视频看了好半天。拟鳄龟倒是挺有派头,但她没有那么喜欢爬行类,她更喜欢能在树林与草原上奔跑的动物。在秋天的树林里奔跑,落叶是五颜六色的,好像一大群蝴蝶的翅膀。她隔三岔五就做这样的梦,但是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詹妮娅的手指划过自己的主页。她想要找找关于非洲传染病情况的最新报道,但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大部分新闻报道都讲得那么笼统,即便她老哥已经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在满是虫豸与野兽的雨林里发热、头晕、器官衰竭,最后一命呜呼,她可能也永远不会在新闻上看到。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她皱着眉滑动那些新闻页面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些充满痛苦的垂死面孔,或是病人们畸形扭曲的身躯特写。基本上都是当地人的……那并不是说游客就一定会安然无恙。她并不真的觉得她老哥是个照顾不了自个儿的白痴,但整整两年多的“追寻自我之旅”有点太久了。那些寄来的明信片又显得那么正式和刻板,一点都不像她老哥说话的习惯。或许是她老哥的书面习惯与口语相差很大?不无可能。她并不知道他是否写日记。

    别装模做样了吧,她对自己说,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一个基本事实从很早以前就完全地为詹妮娅所接受了。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她以孩童的视角观察周围所有人,同时也能聆听所有人对彼此的评价。如果她在这种观察中学到了什么刻骨难忘的知识,那就是所有人都在掩饰和撒谎。所有的人,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有着不止一张面孔。那不是出于某种刻意的酝酿,只是一种角色扮演的社会需求。她曾吃惊于母亲在谈判中的声音时何等冷静而紧绷,而如果在另一个马尔科姆精心设计的场合里,俞庆殊也能像个小姑娘那样咯咯地发笑。当她面对詹妮娅时又成了第三个人。这三种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当然,不只是她的母亲,她所能观察到的每个人都差不多。

    而她那有着庞大家产的异国老哥,是她所知道的最严重的撒谎者。

    成年人在社交往来中做出的判断有时会错谬至不可思议的程度。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建立了一套固定的观察和解释模式,因此很难再去模拟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模式。很早以前,詹妮娅知道她的老哥正站在悬崖边缘。一种危险的、具有毁灭性的沉重情绪在折磨着他,促使他在午夜时分独自徘徊于客厅和前院。有许多晚上她从梦里惊醒,察觉了自己房门外正发生的事。但是那时她已然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她便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屏息等待。

    她到底在等什么呢?或许当时她还不清楚,但十六岁的詹妮娅已经完全洞悉了那个答案:她是在等信号。最终时刻到来的信号。或许那是把手枪保险拉开的声音。或许是椅子被踢倒的声音。还有一种可能性最叫她担心:药瓶盖打开的声音太轻了,她可能会错过去。

    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当然她会冲出去。她会像猎豹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客厅和后院。她会把他抓个现形,让他无可否认。然后她会让俞庆殊去给他找个心理医生看病,而不是让这对母子年复一年地兜圈子。那整个就是活见鬼。她妈妈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不,那是完全说不通的,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作为一个律师,或许俞庆殊对证据的看重远远超过直觉,多年来她以职业性的耐心试探着自己的儿子,像在试探自己的委托人是否向她隐瞒了重大事实。可是她老哥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他几乎掩饰得天衣无缝。俞庆殊没有把握,至于另外一边嘛——

    詹妮娅歪歪脖子,撇起一边的嘴角。她不认识那一大家人,但有件事一直使她印象深刻:在某次小年夜里,她母亲前夫的新妻子打来了电话,是打给她老哥的。可是她老哥恰好出去了。拿起手机的是俞庆殊。对面那位夫人于是和她母亲说起话来——那谈的都是些什么呀?她竟然听见电话那头的女人在夸奖她老哥。“又稳重又大方”、“靠得住的好男人”、“像他爸爸那样能担事”……

    詹妮娅永远忘不掉当时俞庆殊脸上的表情,就像有一百个裸男只穿着草裙在她妈妈眼前跳肚皮舞。

    谬误的产生是出于无知和浅薄,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是詹妮娅始终相信那评价不是空穴来风,那正是她老哥所扮演的角色之一。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她攥着手机想,他到底为什么跑去非洲?是因为他终于演不下去了?她可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因为她是詹妮娅。可是很不幸地,她是詹妮娅,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不能独自跑去非洲旅行。但是等她读完大学那就不一样了,她要做一个成功的动物学家,当然她应当有机会去非洲考察,也早晚会搞清楚她老哥在搞什么鬼。她会从雨林里揪出他,就像她在小学时就做过的那样。

    詹妮娅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件事。她想得太投入了,结果在搅咖啡时晃了下手,差点把杯子给打翻。她眼也不眨地抽出纸巾,在咖啡淌到桌边前就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后她还下意识地朝周围望了望,想知道是否有人看见她打翻咖啡。真倒霉,有一个人正在楼梯口盯着她看,而且可能已经盯了好一会儿了。

    周温行端着他的盘子走了过来。詹妮娅已经不能假装自己没看见。她希望周温行像昨夜那样不近人情,自己去找张空桌子坐。可是今天他好像又有了好心情,手里端着咖啡与一片很薄的黑面包,脚步轻捷而平稳。他笔直地走到詹妮娅对面坐下,眼睛看着她打翻的咖啡杯。

    詹妮娅抓起杯边的白糖罐:“你要这个?”

    “不,我不喝甜的。”

    “一点也不加?”

    周温行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人的文静叫詹妮娅没话可说。她不太擅长琢磨这种内向的人——意思是她不太会和他们相处——何况这人还显得非常神秘。她并没忘记他昨夜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如果那个故事不是完全的胡编乱造,那么这人经历的事可是要比他看上去经历的要多得多。

    詹妮娅又开始盯着他。她在观察他身上的种种细节,以此来和昨夜的故事比对。他曾经长期摆弄草药吗?那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他的手上应该有伤疤和老茧。有吗?她一点也看不到。

    “你在想什么?”周温行问。

    詹妮娅知道自己盯得太明显了,但她并不打算掩饰。现在可不是大半夜,餐厅里多得是客人。她晃了晃咖啡杯,干脆地说:“我在想你昨晚讲的事。”

    周温行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笑着问:“你觉得那是个玩笑吗?”

    詹妮娅不打算跳进这个陷阱。她把这问题绕过去,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

    “跨海过来。”

    “你是说乘船?”

    周温行好像想了一想,很快也承认了:“是的。”

    “你那个哥哥呢?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很久以前就治好了。”

    “他还在那个家族家里工作吗?”

    “不,也早就离开了。我们是一起离开的。”

    “那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这里?”

    周温行轻轻地摆了一下脑袋。他的表情很少变化,总是温顺而平和的,因此詹妮娅不能判断出自己是否问错了问题。不过在她看来至少周温行还没生气,他只是在沉思。

    “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后他说,“在我们离开故乡后,他计划去海对岸的地方完成一件事。本来我是应当和他一起去的,但我们在海上出了事故。”

    “是昨晚赤拉滨说的事故吗?”

    “我想是吧,因为我也只有那一次事故。在那时我失足掉进了海浪里,虽然他努力地想要把我救回船上,最后却还是被浪给打开了。在那时候我们就互相失去了音讯,直到我听说他在这里。”

    “这里?”詹妮娅有点吃惊地问,“你是说这个国家?”

    “不好说呢。说是‘这片土地’会更贴切一些。”

    “这是怎么说?”

    周温行冲着自己的咖啡杯微笑。詹妮娅觉得心跳得厉害——那和少女的萌动之情毫无关系,她只是突然间感到空气冷冰冰的,好像唯独他们这一桌被移到了冰库里。

    “詹妮弗小姐是吗?”周温行突然问道。

    “……对。”詹妮娅说,她没忘记自己昨晚和赤拉滨报的名字,“我是詹妮弗·艾森。”

    “你有年长的哥哥或姐姐吗?”

    “有一个。”

    “你们的感情好吗?”

    “还不错。”

    好像在报复她之前的问题似的,周温行以愉快的语气说:“为什么他没和你一起来旅行呢?”

    詹妮娅忽然放下了咖啡杯。她沉默而冷峻地望着他。

    “怎么了?是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吗?”

    “不。没什么不方便。是因为他去了非洲,有两年没回来了。”

    “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要去研究昆虫。”

    詹妮娅紧紧地盯着周温行。后者的反应是平淡的,可也带着一点感兴趣的神态,和许多听到这个消息的外人一样。接着周温行点了点头,说:“詹妮弗,你想见到你哥哥吗?”

    “我不知道。”詹妮娅故意模糊地说。

    “如果说,今晚就能让你见到他呢?”

    “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你想的话,今夜我就可以让你见到他。”

663 夜中梦渊歌月(下)

    詹妮娅的左手还抓着咖啡杯。她佯装成不知所措的样子,右手茫然地去拉外套下摆。实际她是在确认自己带了甩棍。去他的王八蛋,她思忖着,她搞不好遇到了一个神经病。这可不是什么作家和心理医生,也许这是两个妄想症一起从精神病院出逃了。不过他们是哪里来的钱呢?

    “要去吗?”周温行还在对她说话,就好像他问的只是咖啡加不加糖。

    詹妮娅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海上。”

    “你准备带我去非洲?”

    周温行一下子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厉害,倒是詹妮娅从未见过的。

    “詹妮弗,你哥哥不在非洲。”他说,“如果你今晚到海上来的话,你就可以看见他。”

    这说的听起来完全就是一句疯话。但是詹妮娅没有马上叫服务员过来,或者干脆起身走出餐厅。那是因为从刚才开始她心里确实压着一个悬疑。她不想立刻把它甩出来,于是她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是占卜的结果。”周温行好像恶作剧般地回答道。

    又是一个无聊的玩笑。如果周围没有人,詹妮娅也许会狠狠地给他一甩棍。实际上她现在也可以这么做,可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观察了一下周温行的口袋,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

    “不是你刚才自己承认的吗?”

    “我只说我有一个年长的哥哥或姐姐,是你把他当作男性。”詹妮娅质问道,“这也是占卜的结果?”

    周温行目光轻松地看着窗外的沙滩。他确实可能是猜的。詹妮娅知道这一点。当听说一个性别不明的个体时,大部分没有受到后天干扰的人都会本能默认那是自己的同性。

    “来海上吧。”周温行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今天晚上?”

    “是的,只有今夜可以。”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我要怎么才会看见他?”

    周温行摇摇头:“你只有来了才会知道。”

    “那么我能带别人一起来吗?”

    “抱歉,那样的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是你一个人过来,我就不能带你去看他。”

    当他这么回答时,詹妮娅认为自己已经听够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咖啡杯推到桌子的角落里。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冷冷地说,“你要是想找人玩这种把戏,我建议你换个地方。因为如果你再来骚扰我,或者我看见你骚扰别人,我马上就会叫警察过来。”

    周温行摆出了不在意的样子。詹妮娅尽量抓住机会不明显地观察他,分析他脸部的细微动态里是否暴露了色厉内荏的成分。作为一个骗子,或许还是一个人口拐卖犯,他的胆子可真不小。她实在瞧不出他有紧张的意思。于是她转身作势要走开,耳朵却仔细地听着身后的动静,以防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人抓住花瓶或叉子,一下砸在她的脑袋上。

    ——在迪布瓦特工还非常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说,她还在念小学的时候,詹妮娅遇到了一位新来的语文教师。他看着很年轻,待学生们非常亲切。但詹妮娅总是觉得他有些奇怪。她说不上问题在哪儿,因为它过于细碎与轻微。那老师总是快速游移的视线,他在微笑时频繁抽动的拇指,他和学生说话时刻意拉慢的、好像在品味什么似的语调……那一切都叫詹妮娅感到蹊跷。她忍不住一直观察他,而随着她观察的时间越长,那老师也同样越注意到她。他开始有所区别地对待她和别的学生,在课上盯着她看,或者在课间和她说话。直到有一天放学时,詹妮娅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课本,哪怕她翻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那时他进来了,问詹妮娅怎么回事。

    我找不到数学课本。詹妮娅说。

    那个男人说他愿意帮詹妮娅找。他说他愿意帮詹妮娅做任何事。只要詹妮娅和他“好好的”。因为他很喜欢詹妮娅,而他知道詹妮娅也喜欢他。她总是盯着他看,比别的学生看得都久。她肯定是迷恋他有一段时间了,而只要他们两个都“好好的”,不要叫那些无关的人来打扰,他们就都能非常的快乐。詹妮娅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表示同意。只要科莱因老师帮她找到她的课本,当然他们都会“好好的”——但是首先,她必须找到她的课本,否则她妈妈可不会让他们“好好的”。

    也许你把它落在办公室了,她的语文老师这么对詹妮娅说,我们一起去找找好吗?

    但是詹妮娅不愿意去。她天真地歪着脑袋,说她更喜欢在这儿等。办公室可能会被别的老师看见,那样她稀里糊涂丢了课本的事也许会传到数学老师耳朵里。她的数学本来就不够好了,不想再招老师的讨厌。所以她请求科莱因老师代替她去找回课本,因为他是她知道的最好的老师。而等最好的老师一出门,詹妮娅连书包也不拿,就这么一路飞奔出校门。她找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借手机,给她妈妈打了电话。

    在伦尼·科莱因被确认为三起儿童谋杀案的凶手,并因此被判处终身监禁以前,这件事还有许多别的波折。俞庆殊不愿意跟詹妮娅谈起那些调查和审判的细节,但是詹妮娅还是设法知道了不少。她知道在警察从克莱因家搜出三枚属于不同儿童的牙齿以前,她最好的语文老师坚持声称自己和詹妮娅是恋人关系,是她一直以来在向他表示好感。

    既然这杂种已经有一辈子的牢饭要吃,詹妮娅其实并不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科莱因扬言出狱后要来找她,那也随他去说。因为她比他更年轻更聪明,那就意味着当她越来越年长,越来越有能力时,那个杂种就会越来越衰老和无力。她不会忌惮这种言语的威胁,有一次当她和她老哥吵架时,她甚至故意承认科莱因跟她交往过。那当然不是很聪明,她老哥简直抓狂了。而且当她后来的两个男朋友真的出了点问题时,他总是把这件事一并拿出来发作。那完全是歇斯底里。她老哥要是有办法闯进监狱,兴许会当场对着科莱因的裤裆开一枪。

    但是有一件关于科莱因的事詹妮娅没有忘记。她没有亲眼看到,但听说以后就从来没有忘记。据说,当一名警察无意间打翻了科莱因家的花盆,看见土壤里有个白闪闪的小东西时,他诧异地俯下身去查看。这时向来温声细语的伦尼·科莱因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里溜出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咖啡壶,把它狠狠地砸在那警察的后脑勺上。

    那警察应当是活了下来。詹妮娅估计也许是他的同事救了他。可是他也因为重伤在医院里待了好久。当詹妮娅听到这个故事时,她牢牢地把它记了下来。没错,伦尼·科莱因是被关进监狱了。但是他没有死。她知道一个人没死就有无限的可能。如果有一天科莱因逃了出来,他就得想办法改头换面,然后他还是有可能会来找她。又或者不是科莱因,而是别的什么人。她必须学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毫无防备地把后背露给任何可疑的人。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不要,不管是大庭广众还是夜深人静——当科莱因几乎把那个警察的脑浆砸出来时,他的家门外就至少站着另外三名警察,还有两名学校方面的代表。疯子发作起来是不会考虑环境的。

    科莱因还在吃牢饭,这一点她知道。但长久以来她有意让自己保持警惕的习惯。她的观察力很敏锐,视力和听力都非常好,也时常记得自己要小心身后。尽管眼睛看不见,她有时却觉得自己能感到后头什么人的视线。

    现在詹妮娅就有这种感觉。当她离开餐厅的桌子时,她感到周温行的视线就在她身后跟着。可是不知怎么,他的视线那么明显,那么……刺亮。

    詹妮娅感到自己的后背像被两盏探照灯交叠照射着。那重叠的中心正是她的后脑勺。灯光是一种信号,随之而来的却会是致命的炮火与子弹。这想象令她汗毛倒竖。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有点纳闷地想,她从来没有过今天这种感觉。

    周温行的视线好像有温度,是寒冷刺骨的;好像有亮度,是苍白炽亮的。这种无由来的想象令詹妮娅在走到餐厅门口的几步路里都非常紧张。她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枪击。如果她听见保险被打开的声音,那她就要立刻卧倒在地滚进旁边的桌椅后头才行。

    那种场面并没有出现。实际上就詹妮娅的观察到的情况,周温行那种衣服的口袋是很难不起眼地塞下一把枪的。当她快要走到门口时,她听见的只是周温行喊她的假名。詹妮娅本来不想理会,但是那目光给她的压力让她不能不介意。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周温行想干什么。

    周温行还坐在原地,手上并没有拿着什么致命的武器。他的双眼也还是和所有灵长类生物差不多大小,只是两扇非常狭小的窗口,里头并没有什么探照光射出来。

    他说:“你哥哥很擅长射击。”

    詹妮娅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半跳半跑。你哥哥很擅长射击——她觉得自己没有听错。餐厅里是很吵闹,可她觉得自己没有听错。这可真是见鬼了。周温行是猜对的吗?

    如果他是猜的,那他就实在是个猜测的高手。詹妮娅很少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追不上自己的老哥。她个头很高,反应很快,成绩虽然不能说特别优秀,头脑却很灵活。这些特质在她老哥身上同样有所反应。他们学新的运动都很快,在涉及技巧或平衡的项目上,詹妮娅还要学得更快。她能像马戏团演员一样踩在球上走,至少走个十分钟。而且她看动态的东西很准,从没有在猜杯子游戏里输过。但是谈到射击,或者说,几乎是所有涉及到远程目标的游戏,她老哥都表现出了一种对距离判断的天生直觉。马尔科姆只有很少的机会能借自己的收藏给她老哥玩玩,他能摸到枪的时间是不如她多,也没有很多练习的机会与场地。但是他确实学得很快。如果给他机会和时间,他也许能当上职业运动员,马尔科姆和他都觉得那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他们也都非常清楚,枪射得准对于当好一个企业继承人大概没有什么帮助。

    你哥哥很擅长射击。这句话在詹妮娅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整个下午她无心再去海滩玩耍,而是忙着在房间里检查所有她知道的她老哥的社交账号。她一条一条地研究在网站上和她老哥互动过的账号,还找汉娜问什么样的插件能让她查看别人隐藏的好友。没什么太大的收获,詹妮娅知道比起公开的社交网站,她老哥更倾向于使用聊天软件。而她可没法弄到她老哥的密码——早在去年她就已经全试过一遍了。她和她妈妈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一些她认为可能会有重大意义的日期、词语和数字。这事儿是办不下来的,除非她能想办法认识一个超级黑客。

    她不认识什么黑客,但是周温行可能认识她老哥。那还不仅仅是认识,他得从某个角度上特别熟悉她老哥,否则他不会知道射击的事。詹妮娅确信她老哥一直在父母两边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那么他是不会把发生在俞庆殊这边的事儿说给另一边听的。他也绝不会在一个禁枪的地方到处说自己很擅长射击。除非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人,和他的家族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她确实知道这么一个人,不是吗?她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因为她老哥很少在她面前提故乡的事,但她知道那是一个学医的人。一个不爱玩笑内向寡言的人。他的姓氏是……她妈妈肯定提到过一两次……是苏吗?是乔?或者……正巧是周?

    这是一个奇妙的解释。似乎可以说得通一部分问题,可又带来了更多说不通的地方。她老哥的朋友曾经是他的同学,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年龄没差多少,而周温行看起来可没有那么大。医科和心理治疗也不能说是一回事,除非她妈妈在聊天的时候完全搞错了。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吗?比如说,她老哥的好朋友还有一个表弟?而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针对她的恶作剧?

    直到傍晚降临时,詹妮娅还在想这件事。就连昂蒂·皮埃尔从海边归来,并且给詹妮娅看她从海中找到的海蛇皮时,詹妮娅甚至都没觉得有多惊讶。是的,她对昂蒂小姐找到海蛇遗蜕的办法没有一点头绪,但眼下周温行的邀请更困扰她。晚饭时她和昂蒂小姐一起去了餐厅,没有看到那两个可疑的人。到了晚上十点时,昂蒂小姐已经心无杂念地躺在床上,抱着她找来的海蛇皮沉沉睡去。某种古老的信仰似乎使她相信蛇蜕会带来庇佑。

    詹妮娅没有睡。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笔直盯着天花板。她仍然在衡量自己应当怎样做。最后,在临近十一点的最后几分钟里,她终于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像昨晚那样快速地安排好一切,并且一声不响地对昂蒂点点头。她希望她的皮埃尔阿姨真有密教女祭司那么酷,因为如果等下她需要打响一个紧急求救电话,密教女祭司可比音乐教师有用多了。

    她又一次从旅店后门溜出去,带着她的手机和甩棍。今夜的天空很干净,积雨已经下尽了。詹妮娅能看到海面在满月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她向着那些翻滚跳跃的小银片走去,在沙滩上留下长长的一条足迹。詹妮娅低头看了看,又到处张望搜寻。沙滩被白天的人踩得很凌乱,可最新的足迹却好像只有她一个。周温行已经被她吓住了吗?

    等到詹妮娅走到海浪快要够着脚趾的位置时,她就知道她的想法是错的。周温行和赤拉滨都来了。他们坐在一艘挺破旧的木头小船上,只靠赤拉滨的那盏防风灯照明。小船搁浅在沙滩上,而这两个人就坐在里头自娱自乐。周温行抱着一把缺角的民谣吉他,而赤拉滨懒洋洋地唱着歌。歌词不是英语的,詹妮娅还没分辨出那是什么语言,他们就已经全都停了下来。

    “你好啊,詹妮弗。”赤拉滨兴高采烈地说,“你也来加入我们今夜的计划吗?”

    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理智的判断,但当詹妮娅看到赤拉滨在场时,她不知怎么感到比先前轻松了些。两个男人当然要比一个难对付,可是想到不必和周温行独处,她就觉得有赤拉滨也不错——那可不是说她没有在留给昂蒂的消息里仔细描述过赤拉滨的长相。

    她快步走近小船,和赤拉滨打了声招呼。

    “我是你朋友邀请来的。”她说。

    “这我知道。我和周刚才正讨论这事儿呢。他说你多半不会来,我可不这么想。我告诉他你一看就是个很有胆气的小姑娘,不会错过像今晚这么有意思的事。”

    “可是你们今晚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周难道没告诉你吗?”

    詹妮娅朝周温行看了一眼。后者正微笑着把吉他放到船边,没有给她一个字的解释。

    “我不知道,”她说,“你告诉我吧,赤拉滨,我们今晚打算干什么?”

    赤拉滨笑眯眯地翘起一只光脚,把它搁在船帮上。他脚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别的部位更红,简直像是被剥了皮。但那脚很结实,很有力道,踢在船帮上时发出哐哐的声音。詹妮娅开始怀疑那是只假脚。

    “我们去看海怪呀,詹妮弗。”他一本正经地说,“海渊里的大海怪,它会在今晚这样的满月出来唱歌呢。”

664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上)

    在靠近船帮以前,詹妮娅也踌躇了一下。但是她的直觉并没感觉到危险,所以她还是走到了距离赤拉滨只有两三步的地方。她在船外往里头看了看,没看见他们带着什么工具。没有渔网和钓竿,更没有鱼叉。没有任何让詹妮娅觉得危险的武器,除了一对旧得剥了漆的船桨。

    “这船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东西。”她对赤拉滨说,“上个世纪末的船也比这条看起来好些,你们从哪儿把它弄来的?”

    “说话客气点呀,瞭头。这可是我亲手造的。”

    詹妮娅的确吃了一惊。她马上仔细看了看这艘足以容纳三个人出行的小木船。如果它是靠一个人手工制作的,那可就相当精巧和漂亮了。

    “你在这儿做的吗?就在沙滩上?”

    “当然了。”赤拉滨乐滋滋地说,“噢,詹妮弗,你看,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一阵了。可是不在这家旅店,而是本地一位居民的家里。她碰巧有很好的木料在仓库里丢着,所以我就问能不能拿来给我做点什么。做这船可花时间呢。”

    “你不应当在专心写作吗?”

    “我构思的时候喜欢手上做点事。”赤拉滨说,“你到底来不来呀,瞭头?大海怪可不会整夜等着我们。”

    “你们到底要去看什么海怪?鲸?我没听说这地方附近能看到鲸。”

    “不,当然不是鲸。鲸一点也不奇怪。你怎么能把那可爱的大个儿称作海怪呢?它们还没主动杀过人。”

    “我记得有一条虎鲸杀过人。”

    “我是说主动呀,詹妮娅。如果你成天被关在小笼子里挨打,还要白白地劳作,你难道不想杀了那些奴役你的家伙?这和你无缘无故地杀人可不一样。话说回来,你到底去不去呀,詹妮弗?”

    詹妮娅还有很多疑问。她可不是以看海怪的名义被邀请来的。但是赤拉滨已经从船里出来了。他招呼周温行也帮把手,一起把船往海里推。詹妮娅犹豫着自己是否应当上去帮忙,赤拉滨却说:“噢,没事,你等着就行了。这船比看着轻多了。”

    詹妮娅趁机问:“那海怪到底什么样?”

    “什么样?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人见过它,描述出来的东西却千差万别。有人说它是条大海蛇,可也有人说它是巨大的鳄鱼,或是大章鱼。我个人是挺喜欢章鱼,它们长得一脸聪明相。”

    听他说这话时,詹妮娅不禁想起来傍晚时昂蒂带回来的海蛇皮。那张蛇皮快要一米半长,看上去有点惊人。但是埃斯吉特夫岛上并没有流传过游客被海蛇咬伤中毒的消息。海怪的传说呢?或许在当地人间也会流传这样的故事吧,可是至少它不像尼斯湖水怪那样有名,否则大家就早知道了。赤拉滨说得好像那东西人人都很熟悉,甚至能知道它的固定作息,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海怪的?”她忍不住问,“是本地人告诉你的?”

    “那倒不是。是我的赞助商告诉我的。她是个情报来源丰富的人,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一点。当我说我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时,她马上就建议我来这儿。在这儿我能看见好东西,她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就这么来了。”

    “你的赞助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可真是喜欢刨根问底呀,詹妮弗。可是这我就没法告诉你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一点,可也不能告诉你全部的真话,就跟互联网似的。”

    船已经在水中漂了起来。赤拉滨与周温行先后登上去。如果詹妮娅还想回去睡觉,这恐怕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小步快跑,从船边爬了上去。赤拉滨给她帮了把手,然后自己拿起了那两只旧船桨。

    “好了。”他说,“这下咱们出发吧。周,你能给我们导航吗?”

    周温行点了点头。詹妮娅却问:“为什么是他导航?”

    “他的航海天文学可好啦,瞭头。像今晚这个天气,他看一眼天上就知道咱们的方向,跟指南针差不多准,而且还能算出咱们大概走了多远呢。咱们这个小队伍要找到大海怪,那可是少不了他的。”

    詹妮娅不无怀疑地看了一眼周温行。她心想这人看上去可不像是常年在海上过的。不过学习天文倒也不是一定得在海上。周温行不是和他的兄弟一起出过海吗?也许他在那时学会了怎么领航和辨认星图。

    “他骗了我。”詹妮娅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呀?”赤拉滨感兴趣地问。

    “他说如果今晚我过来,就会看见我哥哥。”

    对于这件事赤拉滨好像一点都不知情。而他听到后的反应似乎说明他觉得这件事非常好笑。“这是真的吗?”他立刻就问周温行,“你真的这么告诉詹妮弗?”

    “我想她对这个更有兴趣。”周温行说,“比起海怪之类的事物。”

    “你这样可不好呀。这难道不是害她白跑了一趟吗?”

    周温行只是笑了一下,仿佛这已经解释了一切。然后他便自顾自地抬头望着天空。他这反应可叫詹妮娅有点恼火,可是她也记得周温行说对了她哥哥的特长,而且她是不会在这样狭小的一艘木船上跟陌生人起冲突的。

    那么就来谈谈海怪吧。大海怪。这个词被人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还真是够古怪。不过,赤拉滨本来就是一个怪人。詹妮娅直觉和他争论海怪的真实性是在白费力气。她于是先不忙着继续打听,而是瞧瞧周围的环境。

    赤拉滨的这艘小木船看着挺不牢靠,可用起来却意外得结实。赤拉滨高大却干瘦,还有点佝偻,结果力气也不小。当他用力地划起桨时,小木船就像冰面上的滑刀一样直往前溜。墨黑的海浪在他们身下起伏,有时看起来不像是水,而像是一整块无边无尽的厚重黑幕,遮盖住藏在下头的庞然巨物。潮涌是那巨物在翻滚,在推挤,把小木船高高地抛起和摔下。它不过是在玩耍,而那显露的可怕力量已足以叫人战栗。

    詹妮娅尽可能靠里地坐在船里,用手抓住一块固定的横板。当飞溅的浪花从侧边打湿她的脸颊,而寒意冻得她手脚冰冷时,她意识到自己今晚的冒险确实是很莽撞的。不止是作为一个没成年的女孩,不止是因为她和两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船,而是因为海上本来就是危险的。她以前没有坐这种小船出海的经验,只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过电动皮划艇,沿着也许被游客们走过上万次的路线观光。可现在她突然惊觉他们什么保障都没有,没有救生圈或救生衣,更别提无线电之类的东西了。

    如果这艘小木船被浪打翻了会怎么样?在这深暗汹涌的水域上,就算是比她还强壮十倍的人也会和她一样脆弱。这可不是白天穿着泳衣在海岸边玩耍呀。要是她掉到这片覆盖世界的黑幕底下,她也许几分钟里就会被寒冷和海潮打得失去力气了。

    詹妮娅尽量不在脸上显露出自己心里的这份忧虑。她又没看到船上的另外两名乘客表现出忧虑。赤拉滨一直兴致很高,在不停地说着闲话。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而周温行也不跟他搭腔,只是以一种心理咨询师似的礼貌态度显示出聆听。

    “我以前也划过很多次船。”他说,“那在一片很大的湖里,通常倒是挺平静的(詹妮娅顿时对夜里出海这件事更不安了)。可是那湖底下的海怪可多啦,你从来都数不清楚。你们想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吗?它们看起来都是大蛇,鳞片非常多,脖子周围大多还有一圈刺,也有人认为它们是龙。可它们的脾气多好啊!你给它们念段经文什么的,它们就会摇头摆尾,听得可高兴了。”

    詹妮娅不知道赤拉滨是不是在开玩笑。她想象一个水潭底下盘结纠集着大群手臂粗细的海蛇,一个古印度打扮的人在旁边吹奏宗教音乐,它们就像粗绳索那样在水里摇摆上升。她不怎么怕蛇,也不是很怕虫和蜘蛛,但那场面的确叫人笑不出来。

    赤拉滨赞扬了几句好脾气的大海蛇,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问周温行:“你哥哥会听某种经文吗?或者他会要求别人念某种经文吗?”

    周温行想了想,说:“几乎没有。”

    “那他都是怎么办的呀?我是说,要是别人想对他有所表示,总得有什么仪式性的东西吧?塑像?或者符号?”

    “很少。如果他看中了某个人,那么他就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那个人周围,或让那个人知道应该如何找到他。”

    “可是阿尔塔狄亚呢?我是说,那难道不是他的直属领地?如果那里的人对他有所要求该怎么表达?”

    “他们会对着死去的动物说话。”

    “那会灵验吗?”

    “我哥哥心情好的时候会。”

    “那就是说他不会事事都给他们办?他们要是不满意呢?”

    周温行微微一笑:“他们会鞭打塑像。”

    赤拉滨大声地笑起来,好像觉得这非常滑稽。“你们那儿可真是民风独特,”他说,“活在那儿的人很有韧性,很有韧性。可是话说回来,那办法真的有用吗?”

    “是有的。如果你的确答应过侍奉她们,而且也没有违背要求。你供奉的塑像和本身会存在一定的联结。”

    “那肯定叫人恼火呀。”赤拉滨说。

    所有他们谈的这些话,詹妮娅从中途就已听不懂了,简直叫人稀里糊涂。她听出周温行的哥哥好像是什么宗教领袖——还要供奉什么塑像呢——她不知道阿尔塔狄亚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听起来可不像是梨海市的行政辖区。

    谈话在旅途中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詹妮娅对于夜海的恐惧也渐渐平复。她的手脚仍然潮湿而冰冷,但却对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适应了。月亮在海上显得比平时更近,也更明亮。借着空中洒落的光辉,詹妮娅差不多能请看清楚船内的每一部分细节。不过这可不光是月亮的功劳,赤拉滨带来的防风灯也牢靠得很。她想象一双眼睛在海的远处看着他们,就像绵延起伏的黑色曲线上滑动着一个细小的光点。

    赤拉滨的灯是一盏黑色金属框架的玻璃灯,样式老旧也普通,四面中有一面镶着锁扣,大约能把手臂粗、手掌长蜡烛给塞进去固定。可是赤拉滨放在里头的只是一支很细的黑色蜡烛,没有什么味道,可是烧得非常慢。当詹妮娅已经完全分不清哪儿是海岸的方向,并且脸颊被风浪打得有点麻木时,那支蜡烛才刚刚烧去半根拇指那么长。它全程都在烧,火光又那么明亮,简直像是这辈子也烧不完。起初詹妮娅以为是自己不适应海上的气候,所以才会感觉那么难熬,可是等她悄悄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才发现已经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

    詹妮娅吃了一惊。她想到没准现在昂蒂小姐醒来了,已经发现了她的字条,正和警察一起在岸上等她。她倒是也想给昂蒂发条消息,说有两个神经病想坐一艘纯人力的小木舟去看见鬼的大海怪。她的确是编辑了这么一条消息,但手机却没有信号。

    当她做这一切时是尽量保持低调的。可是要在这么狭窄阴暗的空间里电量屏幕,同时还不能被另外两个人看见,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赤拉滨和周温行显然都已看见她摆弄手机。周温行没有任何表示,而赤拉滨却很感兴趣地问:“现在几点了?”

    “快到两点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赤拉滨说,“当你心里惦记着什么事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们还能看见海怪吗?”

    “当然了,瞭头。是十拿九稳的。不过咱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许应该讲点安全行为准则了。你知道,海上是非常危险的。”

    詹妮娅差点要笑出来。她想说她真没想到赤拉滨知道这一点。可是赤拉滨脸上倒还摆了一副挺严肃的表情。他说:“詹妮弗,你知道海怪怎么吃人吗?”

    “什么?它吃人吗?”

    “它被叫做是‘怪’呀,詹妮弗。如果它不吃人,你们就会管它叫动物了,最多是叫‘神奇动物’。而要是它吃你们吃得够多,你们会管它叫神的。”

    这说法叫詹妮娅不能同意。她反驳说:“狼和狮子也吃人。”

    “和它不是一个吃法,詹妮弗。”

    “不就是张开嘴把人吞下去吗?你说过它个头很大。”

    “不,不,那可太简单,詹妮弗……是这样的,鲸会用这种办法吃掉小鱼。它们张大嘴游来游去,猎物就进了肚子。海怪得做得更巧妙一点,它是有针对性的。你听说过海妖在水中歌唱,诱骗水手靠近的故事吗?或者,一片有时消失有时又出现的海域?一艘载满死人的船?一个巨大的喷吐出幻雾的蛤蜊?像这些,瞭头,这才是海怪吃人的办法。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技巧,而我会说这是一种格调。它不会一下子冲过来吃掉你,而是给你梦幻与迷离。当你认为自己永远不会,甚至,永远不想,返回岸上的时候,你就是被它吃掉了。”

    把海怪说成“有格调”真是件有点好笑的事。但赤拉滨还是表现得像是很有这么一回事。他继续总结道:“这是我们唯一一条安全准则,瞭头。你必须相信自己会回到岸上去。你不会永远留在海上。你能保证吗,瞭头?”

    詹妮娅顺着他说:“我会回到岸上去,我不会永远留在海上——不过要是我们的船被浪打翻了怎么办呢,船长?”

    “不要紧。不要紧。”赤拉滨说,“那是小事一桩。”

    詹妮娅又想笑了。她告诉自己这是件严肃的事——指的是翻船——最好别老是拿它开玩笑。水手的迷信是别在海上提那些坏事。她甩了甩辫子,想要赤拉滨说说海怪能给她唱首什么样的**歌。可是她却突然发现周围变亮了一些。月光好像突然间活了过来,如幽魂般在海面上扭动漂浮。她使劲眨了几下,看清楚那些扭曲的银色是凝结的水汽。月光照在水汽上,仿佛就给它注入了生命。

    海上起雾了。

665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中)

    在这次旅行出发以前,詹妮娅已经听说过埃斯及特夫岛阴晴多变的春季气候。风雨说来就来,艳阳与寒气总是轮流出现,这些都并不奇怪。可是她倒没听说过任何关于雾的消息,也没有亲眼见过海上的雾。

    这雾起得很快。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还能透过它望见被月光照出亮色的海平面。可是等詹妮娅稍微张望了一会儿,它却已凝结得又厚又重,像大团大团灰扑扑的云块堆积在海面上。小木船已然被雾气全面包围,叫詹妮娅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她想抬头望望月亮,以此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朝远离海岸的方向走,可是连她头顶上都是雾。这些无定形的灰色高墙从四面八方困住了船,又潮湿又冰冷。穿透进来的月色又使它们呈现出微妙明暗的变化,仿佛它们不但已具有实体,而且还有鲜活的生命。

    船上没有人再说话了。赤拉滨专心致志地划船,周温行则看着天上。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在辨认星辰的方向。她对天文懂得很少,而且这样的浓雾里也看不见多少东西。此时詹妮娅真心希望汉娜在这里,因为汉娜家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她肯定知道不少关于星星的知识。不过,就算她对星星一颗都分不清楚,她也注意到周温行和赤拉滨根本没有谈过航海方向之类的话题。周温行的双手都插在兜里,他没有给赤拉滨打过手势。

    怪异的气氛笼罩着小木船。詹妮娅在这一片寂静里回想这两天来自己撞见的怪事,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跟着拿怀表的兔子跳进了无底洞。为了打破这种气氛,她开口问赤拉滨:“你能看分得清远处吗?”

    “远处?你是问现在吗?当然不行了,瞭头。你瞧瞧这雾有多大,我连我们的船头尖都看不清楚了。”

    “你不担心我们遇到危险吗?”

    赤拉滨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不知道呀,瞭头。”他以请教式的口吻说,“咱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詹妮娅说不上来。她也不知道一艘靠着纯人力的小木船在海雾里会遇到什么危险。这里会有暗礁吗?或者凶猛的会打翻小船的鱼类?那些都是她在故事书里才见过的,她并不知道现实中的海域是否处处都有暗礁和大鱼——可是去他的,他们不是已经在找海怪了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两个陌生人坐小木船出海找怪兽。汉娜听了是绝不会相信的。

    “我们可能会迷路。”她说,“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我们会在这儿渴死饿死的。”

    “那倒是用不着担心,我们是不会迷路的。”

    詹妮娅困惑地望着他。赤拉滨一边划桨,一边快活地冲她眨眼睛。

    “我打赌这几天的事让你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你生活里肯定碰到过不少觉得难以解释的事儿吧,瞭头?你丢过东西吗?我就丢过好几次。钥匙或者是什么重要文件,当我本以为它应当在原位时,它却不翼而飞了。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一点踪迹都没发现。我简直气坏了,不能相信那是我自己弄丢的。不,东西就像是自己长腿跑掉了,是有一个无形的精怪在跟我恶作剧,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的东西偷走藏了起来。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丢过一个护身符,是我父亲的祖母送给他的。”詹妮娅说,“我把它丢在了树林里。”

    “找回来了吗?”

    “没有。我经常去那儿逛逛,一直没找到。”

    “真可惜。也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如果你不小心把它挂在某根树枝上的话,有些鸟也会把它叼去筑巢。”

    “是的,是有这种可能……但我记得我是把它挂在脖子上的,用一根很粗的绳子。一直都贴身挂着。”

    赤拉滨感兴趣地晃晃脑袋:“你记得你是怎么丢的吗?”

    詹妮娅摇摇头。她只记得自己曾在林子里走失过一次,但具体的细节却已经遗忘。这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她还记得自己一度非常喜欢那个由松木和琥珀做成的护身符。

    “奇怪的事总是会发生的。”赤拉滨说,“所有我们丢失的东西,瞭头,它们都不是凭空消失的。我们知道它总在某个地方,并且有一种完美的解释能说明为什么它在那儿。它不是被妖精偷去了洞里,而是被藏在我们思维和想象的盲区里。如果我们能完整地看到东西的过程,那肯定会是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我们可能会被自己的愚蠢或倒霉逗得哈哈大笑——可遗憾的是,在大部分情况里这种情况是得不到解答的,因此它在我们看来就变得神秘莫测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詹妮娅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周围正发生莫名其妙的事,那背后总是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瞭头。”赤拉滨乐颠颠地说,“那些神秘的碎片——我是说,你经历的各种各样看似不相干的怪事,或许它们之间是联系的,是同一个故事的局部。如果那样可有趣得很了,不是吗?”

    他大声地笑了起来。在那阵无端的笑声里,詹妮娅既困惑又有点恼火。从赤拉滨的话里她隐约感到了点什么,好像这红皮肤的男人在向她暗示些什么。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生活中最大的神秘,能和此刻联系起来的神秘,只有她那个跑去非洲的老哥。想到这时她又转头看了看周温行,那内向的年轻人依然望着天空。他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不明显的微笑。

    “如果这一切是联系的。”詹妮娅盯着他说,“我总会看出来的。”

    “噢,那可不一定了,瞭头。我可不是小看你,但这不是个简单的谜题,有很多事也许你从来没碰到过,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和个人能力是没有关系的。就拿我自个儿说吧,我一直怀疑我丢的文件是被什么动物给叼走了,可是既然我不认识那动物,我就没法做太多有用的假设。你能做的假设是在你想象力之内的,这点你总得承认吧?”

    “我能想到的东西也够用了。”

    “你确定吗?”

    当赤拉滨这么问她时,詹妮娅注意到周温行的头垂了下来,先往赤拉滨那儿看了一眼,接着又看向她,就好像这个问题比天空更吸引他的注意力。发现这点令詹妮娅踌躇了一下,但是她仍然说:“没错,我觉得我遇到的事都是我能想到答案的。”

    “那护身符怎么说呢?”

    “它被人捡走了。或者被鸟拿去筑巢了。”

    船上的两个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赤拉滨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那么我们来一道更难的题目吧,瞭头。你说你有一个哥哥。”

    “对。”

    “他去哪儿了?”

    “非洲。”

    当詹妮娅回答到这儿时,她好像已经知道赤拉滨会给她怎样的题目。果不其然,她听见赤拉滨紧接着就说:“你哥哥为什么要去非洲呢?”

    “……我不知道。”

    “我们何不来猜一猜?”赤拉滨建议道,“你认为你哥哥为什么要去非洲呢,瞭头?”

    “也许他感情不顺利。”

    “是一种答案,不过有点老套。发挥想象力呀,瞭头,为爱情出走的故事在这年头可没有多少市场了。”

    “他发现非洲有大宝藏。”詹妮娅有点干巴巴地说。但是赤拉滨对这个答案也不满意,认为这同样很老套——詹妮娅心想这还真挺见鬼的,为什么她非得在她老哥出走的事儿上发挥想象力?可是她也没别的事好做。在这被迷雾包围的孤舟上,能和赤拉滨说说话其实也感觉不赖。她低头想了一想,鼓励自己编造出一个最离奇荒诞的故事。

    “他是个特工。”她几乎是随心所欲地说,“他为……嗯,为婆肯人做事,但是他被政府发现了——”

    “慢着,婆肯是哪儿呀?”

    “一个天空人的国度。”

    “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种人呢!”

    “这是各国政府的最高机密。”詹妮娅说。她当然不会告诉赤拉滨这个机密是儿童画册向她透露的。

    赤拉滨咂摸了一下,点头同意:“对我来说很合理。周,你怎么看呢?”

    周温行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好吧。”赤拉滨说,“没人提出异议。那么瞭头,现在我们都同意你哥哥是婆肯人派来潜伏在地面的特工了。这可是个很危险的工作,他还被地上的政府给发现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詹妮娅说,“他,嗯,他被抓住了,关在监狱里。他的朋友想方设法要营救他出来。”

    “他的朋友也是婆肯人的特工吗?或者他是个天空人?”

    “不,应该不是。他的朋友是……是一个海里出来的人。他为海底的人做事,所以他也知道婆肯人的特工是谁。他把我哥哥救了出来,但是没法继续待在他的老家了。他只能谎称自己去了非洲,实际上他已经被婆肯人接走了,一直住在天空城里。”

    詹妮娅快速地编造完了这个故事。她觉得自己观察和思考的本事还算不错,但是讲故事就不大在行。她不耐烦在桌前坐太久,也的确没什么写作才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赤拉滨听完这个故事却笑得特别厉害。

    “天啊,瞭头!”他边笑边喘着气说,“你很有才能,很有才能呀!”

    “别取笑我。”詹妮娅有点不快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呀,瞭头。不过,如果这让你不快,那我就不再提了。周,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呢?”

    周温行仍然没有说话。他低头想了想,微笑着说:“天空人比昆虫有趣一些。”

    “我不能同意这个。”赤拉滨说,“昆虫是很有魅力的物种。如果你仔细研究过它们的话。它们的构造非常有效率,从不浪费或者情绪化。我们之所以畏惧它们,正是因为它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周温行好像没有争辩的意图。他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让詹妮娅紧张了一瞬间。紧接着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物件。借着烛光,詹妮娅看到那似乎是一颗有着金红色裂纹的玻璃弹珠。

    弹珠在周温行手掌上闪闪发亮,显得格外漂亮干净。可是把这样一个小东西随身携带是做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打算和赤拉滨大弹珠玩?在詹妮娅一头雾水时,周温行却把弹珠向她递了过来。

    “需要吗?”周温行说。

    詹妮娅坐在原地没动。她盯着周温行,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是对方好像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于是她只得开口问:“这是什么?”

    “普通的弹珠而已。不过,打静止的东西很好用。”

    这并没有解开詹妮娅的困惑。她继续问:“你为什么突然把它给我?”

    “我觉得你或许会适合。”

    “我不适合。”詹妮娅耸耸肩膀说,“我不怎么玩弹珠。”

    “觉得太幼稚了吗?”

    “不。只是我不喜欢。我喜欢能活动腿脚和胳膊的游戏。我的手指没那么灵活。”

    周温行又把弹珠放回了口袋里。他好像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笑笑说:“那么我就把它留给别人吧。”

    “你非得把它送出去吗?”

    “因为我不能直接归还给原主。”

    这又是个奥妙难懂的回答。詹妮娅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弹珠呢?她不由地思考起周温行做出古怪行径的时机。在她刚刚编造了关于天空人的故事以后,他就掏出一个弹珠递给她。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她还童心未泯?

    就在这时,小木船猛然摇晃了一下,把詹妮娅从自己的思考里晃了出来。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害她栽进水里。但是她及时稳住自己,快速地伏低了身体。她的眼角闪过一个影子,是周温行在船上站起了身。

    “开始了。”她好像听见周温行这么说。

    詹妮娅起初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此趟旅行的目标终于闪回她的脑中。海怪。她稍微有点惊恐地想到。他们要找的大海怪。那竟然是真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雾里撞到了船。那阵撞击使她感觉那东西是活的,能在海面附近来回移动的。

    为了不被颠簸晃进海里,詹妮娅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趴到了船内。她的脸却忍不住往船外凑,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小木船。是暗礁吗?老天保佑是暗礁。她不知道小木船碰到暗礁会有多危险,但她知道自己更不希望瞧见鲨鱼的背鳍。

    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危险源头,可是海雾却完全阻挡住了她,让她又着急又紧张。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数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某种怪声。那是一种宏大而又持续的噪音,几乎要和海浪的激响融为一体。但它肯定不是水体发出来的。因为它又尖又急,好像一辆列车或飞机经过时的动静。

    海怪的歌声。詹妮娅心想。赤拉滨说海怪会唱歌。这就是海怪的歌声吗?它的确和鲸鱼不同,可是也一点都不像活物发出的声音。她在困惑中转头看了看另外两个人。赤拉滨还在划船,努力保证小木船在这阵冲击里不被打翻。可是周温行却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望着船外的水面。他脸上挂着一种叫人非常难忘的笑容,好像正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詹妮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她只是感到那棕色的眼睛里正放射出满月般的光芒。那是喜悦?还是哀伤?

    看到这一幕使詹妮娅心里生出了一股勇气。今夜她已经冒了大险,那她就必须有所收获。她不能让这个可疑的人随意地用她老哥的事耍弄她。既然周温行能在这颠簸里站得稳稳的,那她至少也得看清楚海怪的样子。于是她又把上半身支起来,胳膊攀到船边,脸朝下俯瞰水面。她听见赤拉滨在喊她,但是她还是决心看上一眼。只在水面正上方看一眼,然后就快速缩回船里。这样即便水里藏着鲨鱼,它也绝对咬不到她。

    这是次有点莽撞的突发行动。詹妮娅并不真的相信自己会看到什么。天那么黑,雾又那么浓,就算水里有什么东西,她也很可能瞧不见——可是她错了。她瞧得清清楚楚。

    船下的海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的。那么的明亮闪耀,就像底下装了探照灯的玻璃隔板。詹妮娅一低头就能看到深处几百米的地方。她在这流动的玻璃天桥顶端,看到海面底下是一座监狱。准确来说,是监狱里的某间牢房。牢房的七个角落被填满了碎布与碎木头。最后剩下的一个角上蹲着穿橙色囚衣的犯人。詹妮娅朝那犯人仰起的脸看了一眼,感到自己好像被人从楼顶推了下去。她绝不会认错那张瘦瘦长长、眼睛凸出的脸。那正是伦尼·科莱因。

666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下)

    海里的伦尼·科莱因变得更瘦了,也更老了。他好像一根套着橙色囚服的扭曲杆子,头顶中央的毛发明显稀疏,有些地方似乎都显出花白。

    如果和七年前他在学校任教时的样子相比,监狱生活似乎使科莱因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多岁。尽管如此,詹妮娅还是能一下认出他那双格外突出的眼睛,还有像鳄鱼似的宽阔嘴巴。在他还伪装成一个亲切待人的好老师时,他的眼睛总是装模作样地眯缝着,摆出水汪汪的慈祥与关切,宽阔的嘴巴弯出讨好的笑容,让孩子觉得他是个不会生气的人。如今这些伪装都已随着他的牢狱生涯而剥落了,他成了一个活脱脱的丑陋食尸鬼。

    詹妮娅不知道自己看到科莱因时是个什么心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科莱因越狱了,出现在她家里,那么她会紧张,她会恐惧,接着她会愤怒。她认为她会的,因为她已许多次想过自己应该如何朝科莱因开枪,或是用甩棍砸烂他的脑袋——马尔科姆告诉她“皋丸和眼睛”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适用的,如果对方不是想逼她,从不和她贴得太紧,要在真正的搏斗里专心攻击这么小的两个目标可不会那么容易。但是人人都有一颗脆弱的脑袋。她不需要多锋利危险的武器,只要反应够快,力道够强,棍子够结实。长度适中的棍子比什么都结实好用,除非你有枪。

    可是,即便是马尔科姆这样曾数次见识过毒贩枪战与街头抢劫的人,也不会遇到像詹妮娅现在这个局面了。伦尼·科莱因在水里,在海底下。他看上去那么真实,就连时间流逝的痕迹都在,一点也不像是幻觉。要是詹妮娅现在从船边跳下去,她疑心自己会真的出现在那个位于孤岛上的重犯监狱里。

    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了,这种离奇反倒使詹妮娅感到冷静。她没有觉得害怕或愤怒,只想到今晚她果真见识到了一点东西。汉娜会怎么解释这件事?她那远在非洲的老哥知道了又会怎么说呢?

    她想要把头缩回船上,要赤拉滨解释解释她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又不想把视线从牢房内移开。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詹妮娅注意到科莱因的牢房布置的确非常奇怪:枕头、床单和被子被撕碎了,椅子脚不知是如何被弄成了一堆碎木片,还有许多别的她认不出来的碎块,像是书页或撕碎的面包。所有这些碎片全被集中在房间的角落里,就连顶上的四个角也是一样。那绝不是随随便便地一扔,科莱因肯定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些碎料给黏好。詹妮娅简直想不出他的粘合剂是什么。

    如果海里的这个科莱因和真实的科莱因有任何联系,那么这个恶心的囚徒肯定是发了疯。他在唯一没有堆东西的墙角跪着,脸仰望着海面,正好对着詹妮娅。可是詹妮娅知道他并没有看见自己,因为科莱因的双眼非常空洞。他正陷入在某种失魂落魄的境地里,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可是他肯定还活着,因为他的嘴唇在一刻不停地蠕动。他好像念咒似地喃喃不休,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热切的神采。

    在海面上的詹妮娅静静观察着他。她开始觉得科莱因是在搞什么仪式。某种宗教性的祭礼。可是她没听说过什么弥撒仪式需要把房间这么布置。这肯定要花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而他这祈祷又是为什么呢?

    就在詹妮娅还搞不清楚状况时,科莱因的腮帮子蠕动起来。他像是用舌头在自己的口腔里顶来顶去,最后吐出来的是一个金属片,像是给易拉罐用的封口片,可是有一部分给扭掉或是剪掉了,形成了一个非常尖锐的小头。詹妮娅心想这东西或许能做开锁器用。是的,这并不是什么故事夸张,结构简单的锁是能被金属片打开的,马尔科姆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西班牙当地的混混靠这一手吃饭,几乎把整个古屋都偷光了。她立刻想到这也许就是伦尼·科莱因的打算:他准备装成一个陷入宗教狂热的疯子,让狱警把他拷去医院,然后再伺机逃脱。打开手铐的锁肯定比打开监狱的锁要容易。

    可是,詹妮娅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科莱因藏这个小金属片并不是为了开锁。他把那小东西捏在左手上,尖头按进右手腕的肉里,快速而猛力地划动,割出一条很深的豁口。血像冒气的可乐一样咕噜噜往外涌。

    詹妮娅吃惊得几乎要叫出来了。伦尼·科莱因是在割自己的右手腕。他割得非常用力,差不多可以说是撕开的,眨眼间他的腿边就是血。他把右手腕垂在两腿中间的地面上,让血流得更快。从詹妮娅的视角看来,那就像科莱因身下有一汪血红的泉眼在喷涌溅溢。

    她紧紧地盯着科莱因的脸,等着他挣扎或是喊叫,好把狱警招过来送医。可是科莱因一声也没有叫。他的脸色是平静又热切的,好像他正在完成一桩非常重要的事,全然不打算叫外人闯进来打扰。过了一会儿后他又抬起右手,细细地观察那个伤口。他把小尖片插进伤口里,微微倾斜着割了第二次。他的左手挡住了詹妮娅的视线,使她看不见他是否割断了主血管,但那伤口的深度并不是在开玩笑。那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乌鸦啄在手腕上,那个小血窟窿没有多大,但却疼得要命。她的整个手几乎失去了知觉。科莱因是怎么靠着一块小尖片做到的?这杂种恐怕把自己的肌腱都切断了。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吗?要在没有热水的地方割腕自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种浓烈的不安开始在詹妮娅心中酝酿。海中的科莱因看起来那么古怪,又那么真实,使她觉得她正盯着的就是活生生的科莱因,那个下贱该死的恋童癖和连环杀手。但是他变得有些不同了,不仅仅是外貌上的,而是……而是一些更品质上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令詹妮娅感到空前的憎恨与恶心,那是一种比腐尸更肮脏的渴望,一种让她想把这杂种的脑袋砸个稀巴烂的贪欲。她的确是在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如果她现在把甩棍扔下去,狠狠地甩进海浪里,棍子能砸到科莱因吗?

    科莱因的血淌满了牢房的地面。他终于倒下了,悄没声息地侧躺在地板上,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照这样子看,他或许会在十几分钟内死去。这幕场景也许只是幻觉,是海怪制造的奇妙蜃楼,但也足够叫詹妮娅感到快意。伦尼·科莱因早该死了,多活一秒都是在污染空气。如果这是真的,她希望明天就能得到她妈妈的电话消息确认;如果这只是海怪给她看的幻象,她希望这是对未来的精准预言。

    她心无旁骛地看着那一幕,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小木船上。确定科莱因的生死成了她此刻最想做的事。就让他去死吧。她在心里祈祷着。不管科莱因是发了什么疯,就让他把手腕那儿的主血管统统切断,让他肮脏发臭的血全都流光。那对三个死去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是最好的。那对谁都是最好的。她是真心这样想的,可是潜意识却告诉她这并不符合事态的发展。

    结论是在事情发生以前就做出的。是在詹妮娅明白科莱因不会轻易赴死以后,那倒在血泊里的囚徒才动弹起来。先是伦尼·科莱因的脸开始抽搐,肌肉痉挛得简直没有人形了。然后是他的眼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圆球在洗衣桶里乱跳。当他两个蓝色眼珠终于协调起来时,他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头顶正上方,好像天花板中出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景象。詹妮娅没法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那牢房的天花板仿佛已给人削去了,只有一堆堆碎屑堆挤在角落里。可是科莱因肯定看到了什么,他的身体因此而拱了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发出某种无声的尖叫。

    詹妮娅竭力把脑袋往海面压近。那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见科莱因眼中的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危机感在驱赶她,要她想尽办法搞清楚答案。她甚至想从科莱因那双眼睛的反光里看出点什么来。那囚徒依然拱着身体,四肢贴着地,肚子却高高挺着,好像试图在地面上做仰泳动作——不,不,那不是仰泳,那是他想用这个姿势爬开。他想用那肌腱都切断了的右手爬离原本的位置,可是他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一片海浪自船边涌起,打湿了詹妮娅的额头与脸颊,还呛进了她的鼻腔里。詹妮娅被冰冷苦咸的海水激得猛烈咳嗽起来。她用力地眨眨眼睛,想尽快摆脱流进眼眶里的海水,去看伦尼·科莱因究竟在搞什么鬼。可是她越着急,眼睛就越刺痛得睁不开。最后她不得不把身体缩回船里,用衣袖粗鲁地擦着脸。

    她听见赤拉滨兴致勃勃地问:“看见了什么有趣的?”

    詹妮娅没回答他。在那短暂的几秒里,她心想赤拉滨真的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她因怀疑而发挥了想象,还是那充满兴味的声调里确实藏着一丝明知故问?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说,继续用衣袖擦脸。

    “我可不会那么做,瞭头,因为我游泳的本事不太好。要是我像你刚才那样马马虎虎地探出去,然后又沾上了海水。那我可说不清会惹多大乱子。”

    如果不是因为海里的科莱因,詹妮娅准会对他这番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见鬼的玩意儿。她在心里对赤拉滨说。如果你连一点海水都沾不了,那你半夜来划船做什么?

    但是她没有再和赤拉滨搭话。一半是因为着急要去看科莱因的情况,另一半则是她承认赤拉滨的小心谨慎是有些道理的。深夜的海水冻得可怕。她只是在头脸上淋到了,却感觉浑身上下都冷得刺骨。要不是她还能听到海浪声,还能感觉到船在起伏摇荡,她会怀疑自己被关进了冰库里。要是掉进这样的海水里,她可能连五百米也游不了。而且这海域说不定还有水质问题,让她碰了海水的眼睛又痒又涩一时根本睁不开。

    船又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让詹妮娅的心提了起来。但紧接着她听见赤拉滨说:“小心点,这船可没有多少空间啦。要是你不坐稳当点,下一波浪就会把你打下去。”

    “我坐得稳。”詹妮娅有点烦躁地说。她的脸已经擦干了,而是眼睛的刺痛恢复得很慢,令她多少感到有点担忧。如果她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探险而失明,那未免就太愚蠢了。幸好这刺痛的确是在消退。她眨眨眼睛,隐约能看见烛火与月光。

    “抓牢呀。”赤拉滨依然耐心地劝告道,“你这样肯定很容易掉下去。难道你还能游泳吗?你要是掉出去了,我们是谁也不会去救你的。这不是说我对你有意见,可这船上本来没有安排你的位置呀。”

    恢复视力让詹妮娅稍稍松了口气。她又把眼睛闭了闭,伸手抓住一块横板。尽管海面的状况很糟糕,她不觉得自己已到了需要别人来拯救的地步。她从嘴里吐出一点海水,睁眼看向赤拉滨,打算告诉他自己并不需要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搭救——可是,她是完完全全地搞错了。

    赤拉滨根本不是在对她说话。那负责划桨的人此刻正把脑袋偏向一边,意态殷切地望着船头。周温行站在他腿边,而詹妮娅更靠近他的另一只脚。那挂在船头上的东西浑身湿透,双手双脚全挂在船外,好像一个被绑在那儿充当船首像的可怜奴隶。他右手腕上的伤痕还在流血,在昏暗的烛火下,那些血看起来和海水同样漆黑浑浊,细细地笔直地落向海面。詹妮娅几乎要喊叫出声,因为这会儿伦尼·科莱因分外突出的眼睛已经不涣散了,他躺在这艘船上,颠倒的脸垂落下来,笔直而明确地盯着她。他看着她的目光好像一个死人,好像屠夫看着被绑起来的活猪。

    “这还蛮新鲜的。”赤拉滨说,“周,你哥哥以前这么干过吗?把客人就这么赶走?我以为他的口味是很宽泛的——你要想,要是他不接受人渣的召唤,那他当初怎么能把第二把剑交给一个杀人犯呢?”

    “他不会拒绝的。”

    “那还能是谁?”

    “是守卫修改的仪式吧。”

    这是詹妮娅听清楚的最后一段谈话。她顾不上琢磨它们,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现在船上的伦尼·克莱因。那从海里逃脱的囚徒如今真的像个鬼怪,冲她缓慢地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的双腿怪异地朝着船地板弹了一下,整个人就朝着詹妮娅飞了过来。

667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上)

    在这种情境下想要保持正确的判断实在很困难。这一晚上的经历简直叫詹妮娅怀疑自己的脑瓜也出了问题。可是她还是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思路办事:当伦尼·科莱因出现在船头时,她第一时间就把伸缩甩棍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她不知道是伦尼·科莱因是怎么上到船里来的。就在她被海水淋得睁不开眼的那短短十几秒里,某种变化已经发生在科莱因上。他虽然还长着张人脸,动作和姿态可完全没个人样。跳动起来的样子就像是肚皮朝天的狗虱。这狗日的杂种搞不好是被恶灵附身了。

    詹妮娅没有学过怎么对付恶灵,她手头也没有十字架或是佛珠之类的玩意儿。于是当科莱因飞跃船舱向她而来时,她决定把他比照丧尸处理,给他那难看的脑瓜砸个稀巴烂。

    船上没有让她翻身躲闪的空间,詹妮娅就直接往后仰倒,只把双腿缩起来挡在胸前。如果科莱因扑到她身上,他没法打她的肚子或胸口,也不能很容易地咬到她的脸和脖子,她却可以狠狠地踹他。而如果他咬她的腿,那就更方便她瞄准他的脑袋了。

    要有策略意识。马尔科姆告诫她。如果你的体格和力气不占优,你就得知道怎么减少自己的损失。不要害怕受伤,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你的力气应该花在有用的地方,要削弱对手比对手削弱你更多。

    要削弱这样一个从海里出来的活尸可没有马尔科姆说得那么轻巧。科莱因的后背撞击在她的小腿上,冷硬得像块石头,她的小腿差点就因此麻痹了。那杂种依旧是仰躺的姿势,脑袋搁在她膝盖上,倒垂下来盯着她。他露出来的森森牙齿好像要咬人,但是还没够着她的脸。詹妮娅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把甩棍往他脸上砸。这一手她可是练过的,在马尔科姆的工作室里,她能用甩棍把马尔科姆扔过来的篮球准确地打飞到靶子上,十次里得有五六次打得非常准。她使棍子也很有力气,敲断过钢管和树干,当然也可以砸碎薄弱点的骨头。

    只有一点不在她的预料里,那就是她从没想过科莱因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她没能在他逼近前就撂倒他,而当他压住她的腿时,詹妮娅不得不把抓着甩棍的右臂弯过来打他。那姿势让人不那么好着力,也容易失准头,而且科莱因是仰面的,原本应当砸在他后脑勺上的棍子却只能落在他脸上。不过如果她能打中,甩棍也够他受的了。

    科莱因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在甩棍落到他脸上以前,他那张宽阔的嘴巴豁然张开,脑袋像被绳子吊住一样直挺挺地往上抬。詹妮娅听见一种让她鸡皮疙瘩直起的摩擦声响,虎口的部位因为震动而疼得发麻。她惊愕地发现科莱因竟然用嘴巴咬住了甩棍。他的牙龈因此而出血了,可是牙齿一颗也没掉。那张血口死死地咬住甩棍末端,让詹妮娅没法把它夺回来打第二下。

    詹妮娅在心里不停地骂着见鬼。她开始感到胸闷和窒息,因为科莱因沉甸甸的躯体还压在她身上,而且好像还变得越来越重。这东西已经不像人了,没有一点行动举止像人。他咬抓挥来的甩棍都没把自己的牙齿弄断,这让她觉得现在用手指去插他的眼睛不是个好主意。距离实在太近了,他要是能咬住挥动中的甩棍,那也很可能把她的手指咬下来。

    她得想办法把这杂种从自己身上弄下去。她使劲地绷紧双腿,想给科莱因后腰上狠狠地一踹。但是科莱因太沉了,简直有三四个和他体型相仿的人那么重。詹妮娅没能把他蹬开,甚至也没法打个滚把他摔下去。她也想使劲把甩棍从科莱因嘴里抽出来,可是科莱因咬得很死,像只得了狂犬病的疯狗。这下可好了,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这杂种想干掉她。这杂种已经进了监狱,现在却逃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比过去更加肮脏的玩意儿。他凭什么不死?他凭什么这样都不死?这杂种还想骑在她头上!

    一股暴怒从她的腹部开始往上蹿,把她的脑袋烧得发烫。詹妮娅把甩棍捅进科莱因嘴巴里,用力往她双脚的方向拽,然后她抬起左手,用拇指狠狠地往科莱因的左眼框里按。有一瞬间她感到那里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像个滑溜溜的橡皮球,然后那颗小球就陷了下去。它在她指尖破碎了,而科莱因第一次做出了反应。他猛烈地甩动脑袋,让詹妮娅没法再把拇指往深处按。与此同时詹妮娅也感到身上的负担变轻了。她用出在球赛最后一分钟里速攻投篮时的冲劲,向着科莱因的后背狠狠蹬出去。

    科莱因往右边翻倒。他先是撞到船帮,接着整个身体都滑落到了水中。重获呼吸的詹妮娅猛地从船舱里坐起来,又是咳嗽又是喘气。她的胸口好像被火烧过一样痛,而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甩棍已经丢了。她在腿边粗糙地摸索了几下,指望着它并没有跟着科莱因一起掉下水,但显然她没有那样好的运气。她的防身家伙彻底丢了。而她的左手拇指还黏糊糊湿答答的。

    詹妮娅一边提醒自己别去看,一边快速地把拇指在木头舱底上擦了擦。她没有看清过程,但是觉得科莱因的左眼多半时保不住了。那也是那个杂种活该的——可是那真的还对他有意义吗?他真的不像个人了。

    必须确认科莱因的死活,或者说得知道他是否还在水下。詹妮娅是这么想的,但是她的身体还疼得够呛,一点也不想再靠近海面。她拼命想让自己显得镇静,别喘得太厉害或是发抖,因为船上还有另外两个人在看她。

    “还好吗,瞭头?”赤拉滨问,“没伤着哪儿?”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诙谐而轻松。詹妮娅真想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吼他一通,然后把他的脑袋直接摁进海水里。但是她不傻,也没忘记刚才她听见了什么。赤拉滨曾经和那个海里爬出来的东西打招呼。正常人才不会和那种东西打招呼。周温行又说了什么?他刚才为什么提到他哥哥?

    詹妮娅的身体渐渐回到了她意志的支配之下。但她还是继续用力喘气,佯装自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她用一种大半是装出来的虚弱声音问。

    “你不认识他吗,瞭头?我还以为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能从大海底下爬出来的东西。”

    “噢,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他的形象。难道他不是个你所熟悉的人吗?要不是你和他存在着某种思想上的召唤,你怎么会在海底下看到他呢?你要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左右呼唤海怪的家伙可不会单单只有他一个。”

    詹妮娅不知道赤拉滨说的是不是她理解的意思。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周温行,后者还是像先前那样站在船边,好像完全不担心受到什么东西的袭击。他的位置是能看见海面的,詹妮娅也多少希望能从他的面部表情里窥见一点迹象。可是他已经没在看海面了,而是和赤拉滨一起等着她说话。

    “你说召唤海怪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就和我们干的事差不多,瞭头。我们通过水的途径来观察海怪,但这不是人人都会做的。如果你不巧在哪个没有水的地方,比如说,一座内陆城市,或者一片荒漠里,你就只好用别的途径来看。”

    詹妮娅有点生气地笑了起来,又使劲地擦了擦左手拇指。”为什么他们非得看海怪?”她问道,“如果我住在沙漠,我对海怪什么的可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想陪海怪玩游戏。”

    “他们都是海洋动物保护者?”

    “那倒没什么关系。是这样的,瞭头,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海中恶魔的故事吗?像是有人从海里钓到了什么古物,结果里头却封印着魔鬼?”

    “你是说《瓶子里的魔鬼》?”

    “不错,就是这种故事。你看,和海怪玩游戏是有回报的。它有的是实现你愿望的本事,只要你能找到它。可是如果你要找到它,你就不得不按照它给的游戏规则玩。那其实并没有多难……海怪并不会出那种让你和你的团队互相残杀的游戏,它并不以人们的痛苦或恐惧为乐。但是它要求公平与付出。如果你想要从它那里拿走什么,最终你也得给它同等价值的东西。可是海怪也是慷慨的,它倒不会一下子就和你做这种交易。它总是先给你一个不劳而获的机会。”

    “什么机会?”

    “一次赌博,瞭头。当你第一次找到它时,它总是会跟你打赌。要是你赌赢了,它就会为你的愿望买账。要是你输了呢,你还是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它不会向你要属于你的东西,除非你是从它那里借的。这听起来很迷人,不是吗?你听了难道不会想试试运气?不过我建议你别试,詹妮弗,这是个非常真诚的建议,因为海怪很少输掉它的赌局。而一旦你输了,你会发现自己变得那么贪婪,你不愿意归还海怪借给你的东西,那样一来你就得和它做交易了。交易——意味着这是互相交换。”

    赤拉滨已经停止了划桨。他斜靠在船边,朝着海面底下瞧了一眼。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任何奇异的景象,因为他只是耸耸肩,好像有点失望。

    “不过,”他接着说,“这是以前的情况,瞭头。我瞧那只海怪不像以前那么爱玩了。这倒是我不知道的。而说到你刚才瞧见的那一位呢,我猜他肯定是想让海怪给他帮帮忙。他穿着一件囚犯的衣服,不是吗?可是我想他没被搭理,不然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是被困在了海怪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直到你看见了他。你看见了他,你的思想就引导了他,让他跑到咱们这儿来了。不过,我瞧他是显得有点奇怪,也许在他被困住时碰到了什么别的事儿。”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瞭头,真的不知道。也许他被门板夹了头。”

    如果这不是在一艘迷雾包围的小船上,詹妮娅或许也会跟赤拉滨一起笑起来。可是在见识过那个伦尼·科莱因的模样后,要把赤拉滨的话置之一笑是绝不可能了。詹妮娅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不属于任何一种宗教,可是她也不能算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因为她的确遇到过怪事。如今,既然赤拉滨为她解释了海怪的事,她也就快速地跟上这条思路。

    “你想让海怪帮你做什么?”她问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不,我倒不想要它做什么。至少不是用你那位老相熟的方式。我不玩海怪的游戏,因为那很危险。今夜我只是想看一看它,而海洋正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可是即便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让海怪帮我做点什么,我还是不会玩它的游戏。我情愿让它来玩我的。”

    赤拉滨把身体微微向詹妮娅倾过来,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为刚才的事道歉,瞭头。”他说,“那东西跳出来时我的确挺惊奇的。后来它跑去袭击你,我和周没上去帮把手,我知道你肯定很恼火。可我看你当时对付得挺好的,是真的挺好的,那东西一时半会可搞不定你。要是他快咬着你了,我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

    “那倒用不着。不过咱们就和好吧,怎么样?我是欣赏你才请你一起来的,保准会叫你平平安安地上岸。现在你也见识过海怪惹来的麻烦了,咱们就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啦。我看咱们都可以叫做‘海怪小队’。”

    詹妮娅并不完全相信这番亲切的表白,可是她的甩棍已经丢了,而赤拉滨无疑有着一把子力气。她只稍微掂量了几下,很快握住赤拉滨的手,让他把自己稍稍拉起来一些。

    “好吧,”她说,“今晚是挺有意思的,赤拉滨先生——”

    “喊我赤拉滨就成了,瞭头。或者像喊我船长也不错,我觉得这听起来挺有趣。”

    “那就船长吧。但是我得在天亮前回去,船长。我是和我的监护人一起出来的,如果她醒来后发现我不在房间里,她会非常着急。我写了纸条告诉她我来赴你们的邀请,她可能会觉得我淹死在海里了。”

    “非常合理。”赤拉滨说,“咱们当然会在天亮前回去啦。实际上我看现在就差不多了。你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周也看见了有趣的东西,至于我呢,我看不看都是一样。那么咱们现在就……”

    “回回回回回回去?”船头有人说。

    赤拉滨和詹妮娅一起转头去瞧。他们都看见科莱因的上半截身体出现在船头外。这会儿他不再是仰面朝天的跳蚤了,而像个人鱼似地直挺挺地插在海面上。他的左眼眶周围全是血,里头没有眼珠,可也不是空荡荡的。

    一些像是血肉的物质填满了那个空缺的眼眶。好几条细长的触须,像蜗牛的角似的从那物质表面探出来,伸到眼眶外面嗅探张望。这颗脑袋剧烈地抽搐摇晃着,好像在脑袋里藏了架电动马达,同时还发出一种非常尖利的笑声。詹妮娅从来没听过科莱因发出这种声音。

    “噢噢噢噢噢!”那尖锐可怕的嗓音喊叫着,“又一个破肉袋子!怎么回事?能看见的地方这么这么这么这么这么窄!”

    他猛地低下头,把额角和眼眶对着船头砰砰猛撞。小木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让船上每个人都站立不稳。赤拉滨差点就被晃进了船外弥漫的雾气中。但他及时站稳了,还轻轻推了一把詹妮娅的肩头,把她送回木船中心的位置。

    “你又是哪一位呀?”他在动荡中高声问道,“用不着折腾我们的船吧,朋友?你是被守卫派来看门的吗?”

    那尖锐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而高亢,赤拉滨的探问简直叫他欣喜若狂。

    “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科莱因尖笑着说,“我是一颗超级巨星!”

    那脑袋疯晃的怪物把双手搭在小木船头部。

    “啊哦,”赤拉滨说,“这下不妙。”

    “朋友!”那东西狂笑道。

    小木船一下子被掀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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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