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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83 夜访外卖员(下)

    罗彬瀚并不记得自己跟俞晓绒提过周雨,但不奇怪俞晓绒会知道。周雨不属于“敏感话题”的一部分,并且颇得她妈妈的好感,因此完全可能被无意中提起过。不过,即便俞庆殊谈到了周雨,也绝不会叫俞晓绒有什么深刻印象。他知道俞晓绒的朋友全是能言善辩又广受欢迎的类型(至少表面上都是),而周雨恰恰是俞晓绒最不会打交道的类型。文静内向的男生一向叫俞晓绒绕着走,而罗彬瀚也不觉得这有调整的必要。从他老妹过去的记录而言,至少一个活泼多嘴的变态要比一个谨慎寡言的变态更容易露出马脚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周雨来了?”他有点好奇地问,“你见过他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他要我帮他做事?”

    “我只是说假设。”俞晓绒不耐烦地回答,“总是有很多人要你帮忙,不是吗?每天你的手机都响个不停。”

    “周雨可没有要我帮过忙。”罗彬瀚说,“他是个学医的,不喝酒,不抽烟,不做生意,不会在夜店里和别人打架。他没什么事会用上我。”

    “但他的未婚妻失踪过,是吗?他让你帮忙找她?”

    罗彬瀚突然怀疑起来。周妤的失踪并不像是俞庆殊会愿意告诉俞晓绒的那类事情。

    “你从哪儿听说的?偷听你妈妈的电话?”

    “我没有,”俞晓绒严厉地说,仿佛罗彬瀚污蔑她干了一件她从没做过的事,“我从你的社交动态里找到的,你发了悬赏信息,联系方式有你们两个人。而且你们在她的特征里还说可能戴着戒指——订婚戒指。”

    “说得好,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未婚妻?” 

    俞晓绒以着无疑是轻蔑的口吻回答道:“别讲蠢话。妈妈会放整整一晚上烟花的。”

    罗彬瀚痛苦地承认她所言不虚。但一小股怀疑还是在他心里嗡嗡盘旋。

    “那个失踪的女孩是他的未婚妻,绒绒,”他提醒道,“但她本来也是我的朋友,我悬赏找她可算不上是帮周雨的忙。而且,就算我帮周雨的忙,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什么道理不帮他的忙。”

    他等着俞晓绒吐露更多的消息,也许是她在偷窥他的社交动态时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她的确相当擅长这个;也有可能是谁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到了周雨,他现在就能想得出三四个名字会这么做。周雨是他的朋友,那不代表他周围的每个人都喜欢周雨。实际上,这两者还可能恰好是因果关系。

    一直以来,罗彬瀚尽己所能地维持着平衡,不让他的家事掺和到周雨身上,也不让周雨的消息流传为亲戚们的谈资。他知道闲话永远避免不了,他只能把它控制在一个还算不那么叫人心烦的程度,就如同把捡不干净的饼干屑全扫进地毯底下。这在通常情况下也足够了,因为周雨对他人的言语中伤实在迟钝得可怕。有的人能隔着十层厚被子而被一粒碗豆硌得彻夜难免,而周雨很可能认为豌豆池与席梦思不存在本质区别,只要它们都被放在寝具区出售的话。

    可是,罗彬瀚自己倒是个颇为敏感的人。他可以在盖着豌豆的床单上凑和睡觉,但他受不了这套把戏被运用到俞晓绒那边去。他会发火的,他知道自己将会大发雷霆,如果有人为了遗嘱或别的什么目的,就把一通对周雨说三道四的电话打去了雷根贝格,那他就必须知道是谁干的。

    “你的非洲旅行怎么样?”俞晓绒不无讽刺地问,“找到了神秘的热带昆虫?”

    “是啊。虫子可是神奇的东西呢。它们很会模仿环境,差不多什么都能变……我还发现了点有意思的植物,琢磨着拿它做点什么甜食生意呢。”

    “你可以拿它开个巧克力工厂呢。”俞晓绒说。她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罗彬瀚觉得那和马尔科姆给她买的童年读物脱不了干系。要是他说自己在非洲丛林里发现了一种能把人变成丧尸的恐怖毒药就好了,俞晓绒没准就会买帐的。

    “我会带给你瞧瞧的。”他说,“等你从海边回来?我会给你看看非洲的糖果树——话又说回来,没人向你妈妈打听过我的消息?”

    “你是说你那边的?”

    “我猜也只有他们对这个感兴趣了。”

    “没有。没人联系我们。”

    俞晓绒的声音听上去毫无遮掩,但罗彬瀚知道她也可以撒谎不眨眼。他追问道:“没人向你提过周雨?”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没想到你会提起他。”罗彬瀚小心地用一种开朗的语调说,“你以前可不关心我有什么样的朋友呀,绒绒。你怎么会想起他来呢?”

    他尽量想把这几句话说得像是闲谈而非打探,以免惹得对面的青春期少女叛逆心发作。可俞晓绒还是立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罗彬瀚无辜地说。

    “我说了没人找过妈妈。是我自己发现的。”俞晓绒不悦地说,“妈妈说你一个人去了非洲,我就看了看你离开前在社交网站上留下的痕迹——”

    “你看得可真够仔细啊,绒绒。要知道我发出来的都是方块字。”

    “我能找到人帮我翻译。”俞晓绒略为得意地说,“而这是你在去非洲以前做的最可疑的事。”

    把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称为“可疑的事”,这实在极具俞晓绒的行为特色。罗彬瀚声明道:“我可不是因为那女孩失踪才走的。”

    “那你打算告诉妈妈的理由是?”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还没编出来吧?”

    俞晓绒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鼻音,用以表示她对此的怀疑。罗彬瀚当然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再三发誓这里头绝对有个十分充分的理由,但是他不能够立刻说出来,因为它实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他必须要当面和她们讲。眼下他不会对这个故事泄露哪怕一个字,因为等他挂掉电话以后就会去找莫莫罗和法克帮着编一个最好的。

    “我十分相信你的说辞。”俞晓绒干巴巴地说,“就像相信政客们的理想一样。”

    罗彬瀚痛心疾首地说:“哥哥怎么会骗你!哥哥和你们的政府不一样!”

    “那么也许你可以说说你是去了非洲的哪个国家?你总有一两张那里的照片吧?”

    “不能说。”罗彬瀚矜持地拒绝道,“事关机密,懂的都懂。不懂的我也没办法,这都是为你好。”

    通话那头开始源源不断地冒出禁词。

    “哥哥我啊,听不懂你们德国话的。”罗彬瀚乐滋滋地说,“挂了啊绒绒。下周再见!”

    他挂掉电话,再把手机切换成免打扰模式。等他确定俞晓绒或俞庆殊没有再打过来,这才放松地走出客房。荆璜依然霸占着他的卧室和他的老铁,罗彬瀚溜达过去敲了敲门。

    “需要客房服务吗?”他高声问。

    “滚!”荆璜在里头回答。

    从这迅速果断的响应里罗彬瀚判断出他和周雨没在做什么危险的事,至少不是会炸了他卧室的事。于是他知足地走到一边,去摸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法克。

    “我需要你帮个忙。”他对法克说。

    法克动了动耳朵,从塑像似的静止中恢复了一只狗该有的动态。罗彬瀚说:“你能让我一下子记住非洲丛林里的全部情况吗?”

    “你需要的是全部情况吗?”法克反问道。

    它的严肃叫罗彬瀚突然不敢答应了。他又仔细想了想,认为不值得把自己有限的脑容量全消耗在无限的异域风情里。

    “不,”他更正道,“我只是要应付一个人。我妹妹,她对我失踪的理由很感兴趣。而且她很难缠……她从小就很擅长打听事情,如果我准备得不够仔细,她是很容易识破的。”

    “如果她识破了会怎么样?”法克问。

    罗彬瀚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没考虑过要向任何人公布他所遭遇的事,或是用它来做出任何改变。可是,如果俞晓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难道不能向自己的亲妹妹展示世界的真相?

    “当然不能!”罗彬瀚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是俞晓绒,她会复活希特勒。”

    “呃,她应该不会的。”法克说。

    “你根本不了解她。”罗彬瀚语重心长地说,“总之,别让她掺和进这事里。这丫头从小就有种天赋。”

    “你的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天赋吗,罗先生?”莫莫罗期待地问,“如果俞小姐有战斗方面的天赋的话,也许也可以成为我的人间体呢!”

    “她特别招坏人喜欢。”罗彬瀚说,“越变态的男的越容易喜欢她!莫啊,听我一句劝,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别琢磨这个了。”

    “那只是因为俞小姐本来就很受大家欢迎吧!因为罗先生你也和妹妹感情很好呀!”

    “我也想有得选!”罗彬瀚痛苦地说。

    “如果你只是想向你妹妹隐瞒这件事的话,”法克说,“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谁?”

    “法剑。”

    罗彬瀚晃了晃脑袋。说来奇怪,他对“阵薇”这样一个可疑的名字印象深刻,可是总不能把她和她更为响亮的称号联系起来。或许那是因为她和周妤太像了,让他没法把这么一个富有侠义色彩的名头冠给她。

    “你是说陈薇能帮我?”他求证道,“在我妹妹的事情上?”

    黑狗点了点头。

    “可她能怎么帮我?她甚至都不认识我妹。”

    “她知道你妹妹的。现在她的弟子就是你妹妹的邻居。”

    罗彬瀚瞪着法克:“……我可没听说过这个。”

    “一点保护措施。”法克严肃地说,“我也是不久前知道的。”

    罗彬瀚很怀疑眼前这只狗口中的“不久”是怎么定义的。可不管怎么说,听到俞晓绒正处于受保护状态总是件好事,更别提是被一个星际义警的学生保护着。他立刻热切地向法克打听起来:“她还有弟子?不是她的孙女?”

    “我只知道这一个。”法克说。

    “是我们这儿的人?还是少爷那儿的?”

    “呃,都不是。从特征值判断,她应该来自白河。”

    “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儿?”

    法克好似一尊狗雕像那样庄严地蹲坐着。罗彬瀚纳闷地瞅了他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这阵沉默代表对方不打算回答。

    “行吧,”他妥协地说,“那么她能帮我搞定俞晓绒?不需要我去背一本《非洲丛林知识大全》?我可想不出要编什么样的话才能让我妹满意。”

    法克说:“她会催眠。”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这听起来太有吸引力了。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严肃而担忧一点:“什么样的催眠?会有后遗症吗?”

    “从过往的记录看不会有损伤。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最好先去找法剑确认一下。”

    “你也不能肯定?”

    “没有生理性的数据来支持。”

    “这是魔法?”

    “可以这么说。”

    罗彬瀚认为法克的语气无疑是在敷衍一只当地普通的富二代猿猴。不过,说到催眠魔法,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被一群修女劫持的。那时他的确迷迷糊糊,任由别人说什么都信——但那不是种自然的状态,更像是醉酒或梦游。他可不能让俞晓绒变成那样。

    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法克,法克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向罗彬瀚解释说,电磁信号暗示的确能让很多原始生物在完全暴露的状态下进入特定的神经紊乱状态,但那是种相当简单而粗暴的手段。受影响的生物体要么因为过重的信号干扰而死亡,要么就能随着时间而调整出一定的抗性。不管怎样,这种控制手段就和用电信号方法植入伪记忆数据一样,原理简单,但只能生效于短期,因为它们无法经得起受控者本身的逻辑检验。既然它们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受控人的思考方式,它们就无法使人永久地相信一项违反明显事实的信息。当受控人的思维发现矛盾之处时,那些由外界干扰形成的信息将会明显地暴露出来,在受控人的知觉中就像是……

    “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罗彬瀚说。

    法克点了一下头。罗彬瀚不由地朝整个客厅张望了一圈。他没有找到米菲的踪迹,只有那个空了的容器摆在电视柜上。他回头会把这个食人族找出来的。

    “那么,”他说,“如果这是‘魔法’呢?我就会在早餐前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

    “会有思维不一致性。对于没有被指定的区域,思维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有在涉及到定义事项时才会表现出认知紊乱。不过这一点通过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可不会给我妹妹做什么手术。”罗彬瀚说,“我只是不想她追问我关于非洲昆虫的事。我猜法剑的魔法能帮我做到这个?别让她的脑袋有什么变化,也别把她弄得迷迷糊糊的。只要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关于‘我到底是从哪儿回来的’的问题就会自动从她脑袋里消失,变成一个无底黑洞……”

    罗彬瀚突然愣了一下。他快速地甩了甩头,发现雅莱丽伽始终凝望着他。

    “没什么。”他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最好还是先和法剑谈一谈。她现在在哪儿?我今晚就能去找她吗?”

    卧室的门在他背后打开了。尽管毫无必要,罗彬瀚还是微微俯下身,像在盗窃机密般聆听法克的回答。

684 夜访外卖员(下)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光在几场临时起意的牌局中过去了。莫莫罗与雅莱丽伽都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这栋公寓里所有的娱乐设施,所有罗彬瀚以为需要自己讲解的事物要么已被互联网代劳,要么就被雅莱丽伽无师自通(罗彬瀚认为这里头大有水分)。他们玩了两盘斗地主,结果他输得很难看,于是他拉着周雨和自己组队打了两局盘式桥牌,他们输得很难看。

    罗彬瀚把这一连串惨败归因于周雨的心不在焉。而导致周雨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无疑是不久前和他说悄悄话的人。

    “你跟周雨说了些啥?”罗彬瀚揪着荆璜的头发问。

    “我让他离你远点省得被你连累。”荆璜说,“滚开。”

    “纯属造谣。”罗彬瀚说,“情深意重的周老师怎么会在乎被我连累!”

    荆璜的眼里闪烁着分外强烈的凶光。他近来显然是过于情绪激动了。罗彬瀚松开他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劝告他保持心态健康,不要成天想些负面的消息。当荆璜的手指开始屈张时,罗彬瀚当即表示天色已晚,该是他回周雨家睡觉的时候了。

    “你睡在这儿。”荆璜说,“我去周雨家。”

    罗彬瀚告诉他那当然不行,因为周雨是个正经人,绝不会和外星势力有所牵扯。他拍拍荆璜的肩膀,满怀慈爱地告诉他:“我死以后这屋就是你的了。少弄坏家电噢。”

    荆璜竟没有踹他,只是阴阴地朝他盯了一会儿。那眼神叫罗彬瀚隐隐觉得蹊跷,可是他不打算留下来过夜。睡地铺其实没那么大问题,可是他晚上还得出趟门呢,而荆璜是不会高兴知道他和陈薇碰头的。再说,他并没忘记周雨家那个叫人瞩目的豆袋椅,那肯定有些值得琢磨的门道在里头。

    他向每个人道别,又招呼周雨一起离开。在小区门口等车时,他又打量起周雨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双手。烧伤。他想着这个词。他自己曾经也被烧伤过,是在雅莱丽伽刚把匕首送给他的时候。那感觉的确够呛。而且那时他只伤了一只手,用不着像周雨包得这么严实。实在是太严密了,叫人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皱眉。

    “怎么了?”周雨问。

    “我在想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看着挺严重的。”

    “就只是轻度烧伤而已。”

    “可你把两只手全包起来了。”罗彬瀚指出,“包得一点缝都没有。这是怎么弄的?难道你把手伸到火里头去烤?”

    “没那回事。”

    如果周雨是因为心虚而有意想要逃避这个话题,至少罗彬瀚没有从他的神态里察觉出来。对于自己那双务要保持精确稳定的双手,他好像全然没有担忧。反倒是罗彬瀚暗自泛起了嘀咕,疑心这是否将影响到他未来参与某些临床手术。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他仍然忍不住问,“和那只跑出来的狗有关系吗?”

    周雨告诉他那完全是两回事。烧伤事件距离如今已有一段时间,并且如今所有后续问题都处置得很妥善了。他笼统地解释说当时有一个高温喷口的控制阀出现了故障,险些致使某位实验员彻底毁容与失明。可是幸好当时他就站在后头,在听到喷口的奇怪动静时,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前头实验员的脑袋,把对方往后推拽。他们刚脱离最危险的区域,火就从喷口里涌了出来。他盖在实验员脸上的手因此而被烧伤了。不过,毕竟是没有出现死亡或更严重的事故。

    “你还觉得这不是严重的事故?”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样的医学研究要用到火焰喷口?

    周雨认真地告诉他医学研究会用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电锯与锤子。罗彬瀚还的确在周雨家的储藏柜最深处摸到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骨锯,不过他还是认为周雨在胡扯。

    “我看你是住院太多次了。”他跟周雨说,“已经分不清楚轻伤重伤了。要是你当时慢了一步会怎么样?也许你的两只手都没了。”

    周雨想了想说:“确实是这样。”

    “你不该去管那个倒霉蛋。我知道这话不怎么好听,但是如果你的手坏了,将来要怎么办?”

    “不管的话,那个人大概就会失明了吧。相比手来说,我想是视力更重要一些。”

    “那可不是你的视力。”罗彬瀚有点不太高兴地说。他发现周雨仍然显得没太在意这件事。

    “当时没时间想太多。”周雨说。

    这听起来仍然十分古怪。罗彬瀚知道周雨是个好人,可似乎还没有好到愿意为陌生人牺牲一切。

    “你们这是什么研究?”他试探着问。

    “是关于特殊疾病治疗方面的。”

    “再说具体点呢?”

    “再具体的话就违约了。”

    “违约”这个词从周雨口中说出来对罗彬瀚真是件新鲜事。不过这一次,罗彬瀚觉得自己也许应当适度地打破一些原则。他可不是为了盗取商业机密,只不过是想知道什么样的特殊疾病治疗方案需要用到高温喷口——不过这可以往后拖一拖,用不着今天就弄明白。他相信周雨可能会把自己卷进一个对自身有危险的项目里,但那绝不会是什么人体实验或犯罪活动。没有人能对周雨这样刻板的人搞传销,就算是莫莫罗也不行。

    他们坐车回去的时候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了。罗彬瀚向周雨打听这两年半内梨海市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道路是否有所改建?新的社区与公共设施规划?有哪些商铺关门了?又有哪些是新开的?他甚至没有问起政府人员是否有所变动,因为就和他估计的一样,周雨对这些事情完全答不上来。在周雨眼里,梨海市本身似乎完全是静态的,变化只发生在生活的细节与学术期刊的内容中。

    万幸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健谈的司机。一个本地的中年男人,有点令罗彬瀚想到自己二姑母的第三任丈夫。他一听见罗彬瀚是从外地回来的,就和他抱怨市中心的堵车状况在这两年间变本加厉。规划很不合理,当然,和新区的居民有关系。外地人务工。越来越多的车。油价。市政府的草皮。工业区。亲戚的肺癌。

    “一定要检查。”司机不厌其烦地说,“这年头谁都会得。这个癌那个癌。平时看着好好的,结果人一下就不行了。现在到处都是这个病。看了可怕。”

    “真要命。”罗彬瀚附和着说。

    “要命!怎么都会得!”

    “我也有个亲戚得了这个病。”

    “也是肺癌?”

    “不。别的什么癌。具体我忘了,老早以前的事。那时他在市政府对面那个卖场里上班。那附近变化不大吧?”

    “变了不少!”司机说,“卖场生意不行了。我老婆的服装店已经不做了。”

    “她卖什么衣服?”罗彬瀚用很感兴趣的声调问。

    “小孩子的衣服。”

    “我带我的堂外甥女去过那儿。”罗彬瀚说,“**岁的小女孩。她妈妈让我帮她挑条新裙子,那种带花边和缀子的连身裙。结果她不要粉色的,想要黑色的。她妈妈觉得黑色太老气,不是她这个年纪该穿的。不过我也没在童装店里看到过黑色的裙子。你老婆以前卖过黑色的儿童裙吗?”

    “哪有小女孩穿黑色。”司机说。

    “现在穿成什么样的小孩都有。”罗彬瀚说,“为了个性,或者另类什么的。我的堂弟喜欢穿有洞的裤子。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觉得这样有个性。他后屁股上都有一个洞,那坐下来能舒服吗?”

    司机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为了证明罗彬瀚少见多怪,他提起自己曾经见过乘客的嘴唇上串了金属环;有人打扮得像个生日蛋糕,差点挤不进车门;还有一次他在深冬午夜接到一个客人,身上似乎只套了层纱网。

    “嗯……”罗彬瀚含糊地评价道,“年轻人总是一代比一代古怪。”

    “你多大了?”

    “大概三十多。”

    司机透过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带着点称赞意味地说:“看着不像。”

    “喜欢穿得年轻点。”罗彬瀚说,“不过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可是去外头待了——前面怎么了?”

    司机咒骂了一句。一辆摩托车从拥堵的路口中央闪出来,敏捷地贴着他们前一辆车的后尾穿了过去。他们的车及时刹住了,可这行径依旧令司机暴怒如雷,打开车窗朝外头大吼大叫。

    “真是不要命!”他气冲冲地说,“这些送外卖的!撞死了都是自找的!”

    罗彬瀚探头朝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这附近倒是有不少饭店。”他说,“我已经不认得了。”

    那辆违规行驶的摩托车把司机彻底惹恼了。他在剩下的路上不断地提起非机动车惹出过的麻烦。

    “几个月前这儿就死过一个。”司机说。

    “开摩托的?”罗彬瀚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是。脸都剐没了。”

    “整张脸?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

    “是撞上了别的车?还是只有它一个出事了?”

    “谁碰上这死鬼真是倒了霉!”司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罗彬瀚悠悠然地把脑袋搁在窗户上,朝另一边的周雨瞥了瞥。他敢肯定脸对窗外的周雨早已脱离这些无聊琐碎的闲谈,进入到某个神游之境里去了。

    “你想跟我去学校那儿看看吗?”他问周雨。可是没有回答。罗彬瀚稍稍挪过去看了看,发现周雨实际上是睡着了。

    “看来你是挺忙的。”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注意到周雨在睡梦中还皱着眉,竟然露出一种有点像是讥诮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想起了周妤——据说生活在一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人们管这叫“夫妻相”之类的。不过罗彬瀚不敢肯定是否确有其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像荆璜或莫莫罗的,无论他还能在寂静号上留多久。

    下车的时候他把周雨叫了起来。“你睡得真死,”他说,“做梦了?”

    周雨木然而飘忽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认出他似的。罗彬瀚不禁寻思这二十分钟的睡眠究竟能做出多漫长的梦来。

    “……梦到了工作上的事。”周雨缓缓地说。那口吻让罗彬瀚深感同情。

    他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里吃了晚饭。罗彬瀚又问周雨是否想一起去以前的初高中转转。周雨看上去没什么兴趣。这并不出罗彬瀚的意料,他脑袋里还响起了初中班主任的声音:成绩好的学生不大喜欢回首前尘,他们很少想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师,而对学生时代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些问题学生。

    “别回头。”罗彬瀚说。

    周雨疑问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晚上想出去走走,看看街上的变化。也许我会晚点回来,记得别把门反锁了。”

    “小心。”周雨简短地应答道。不过他并没说明要小心什么,这只是句礼貌的告别语。

    他们就在餐馆门口分别。罗彬瀚以消食慢步的姿态朝着商区的方向溜达过去。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他把双手插在兜里,观察每一个路人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张同类的面孔了。这些面孔是如此相似,在路灯的照耀下是没有颜色的——不是苍白或枯黄,而是些没有色彩的虚影。不知为何,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笑。他同样也没有发现一张特别悲伤或绝望的脸。有些人是无聊的。有些更像是疲惫。有一次某个男人只顾低头看手机,差点在转角撞上罗彬瀚。在那瞬间罗彬瀚借着手机的光看见他嘴角弯曲,露出兴奋的神态。可是当他抬头看向罗彬瀚时,那股独特的神态也就即刻消失了。他平板的脸和其他路人一样空乏无聊。那反应令罗彬瀚感到仿佛是自己侵犯了对方的**,是他偷窥了这个男人表露出生物特性的时刻。

    “对不起。”对方含糊地说。视线已经从罗彬瀚肩膀上越了过去。

    “没事。”罗彬瀚轻松地回答。他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刚刚逃离现场的杀人犯,脸上还沾着受害人的鲜血,那对方也是不会注意到的。而对方刚才正痴迷的又是什么?一场球赛。脱口秀节目。搞笑电影。色情录像。没有什么答案不可能,他并不想去求证。

    他开始往更热闹的地方走。这本就和他的目的地一致,可是现在又增添了别的用意。他渴望看见别的什么东西。火焰或是灯光。色彩与香味。当然还有声音。最好有笑声和吵闹,才能证明他并非是走在一个粗糙的布景里,不是活在旧电影的黑白胶卷上。水泥路面是干净的,他却越走越觉得吃力,如同正身陷泥泞之中。他吸进肺里的空气寒冷又呛人,似乎掺着数不清的灰尘与冰晶。他不可能因为这几步路就觉得疲惫,可他的确感到累了。尘世!这个词如有魔力。只要置身其中,就会满面烟灰、风尘仆仆。

    闹市区近在眼前。在那片霓虹灯光中,他的确捕捉到了他想要的声响。出现在这儿的面孔更像是活人。他们会对着橱窗张望,也会对路过的罗彬瀚作出些反应。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时,罗彬瀚觉得自己像只逐渐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蜥蜴。环境温度上升了,他的身躯与头脑也就迅速地适应环境,保持一种让人觉得他十分合群的姿态。他的脸上挂出和周围相似的放松畅快的表情,冲路边吐舌头的宠物犬吹吹口哨,又抓住差点落到扶梯外的气球,把它还给那个惊叫的小女孩。当他这么做时,那女孩非常高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他心想她应当过得不错,要么就是他演得很好。俞晓绒这么大的时候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一个成年的陌生男人。她总是有一股精明警觉的劲儿在。真是人小鬼大。可是话又说回来,在某方面精明过头也许会导致在另一方面糊涂透顶。他总是时不时地担心她。当他在寂静号上时,这种担心被暂时遗忘了。现在他却找回了这种思绪,并且发现它丝毫未曾减轻。那些梦魇。那些恶意与潜伏的阴影。尘世!

    “小心。”他心不在焉地对那小丫头说。

    小女孩和她妈妈走开了。罗彬瀚依然盯着那个鲜艳的橙色气球,似乎想确定它不会突然爆炸。他又听见一阵小孩的笑声,于是转头去寻找。在快餐店的玻璃窗后头,他一下看见了五六个大概在小学年步龄段小孩子。他们全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由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她的年纪绝不应当是这么多孩子的母亲,罗彬瀚觉得她更像是老师或保姆。

    她保持着小学教师式的亲切的笑容,然而难掩眼角的疲倦。要一次性看管这么多孩子肯定相当不易,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罗彬瀚能看见她在桌子底下悄悄舒展双脚,把脚后跟轻轻抽出窄狭坚硬的皮鞋,再不情不愿地塞回去。

    他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可是偷看显然并不礼貌。当那位疲劳的年轻保姆看过来时,他迅速地别开视线,佯装自己一直在研究他们头上的新季产品广告牌。他本以为这足以使他摆脱嫌疑,可是那年轻保姆仍在盯着他。她是觉得他形迹可疑?罗彬瀚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了。他只得跟她对视,打量她大致是鹅蛋型的脸孔,稍有些短宽的下巴,眼角有轻微斜吊,使她在青春美丽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是她精致的齐刘海与娃娃领衬衫却显得很乖巧,更像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学生会穿的衣服。

    罗彬瀚很确定这个年轻女孩不是自己那众多亲戚中的一员,至少不是在他认识的范围内。可是她盯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不是对潜在危险的怀疑,不是对陌生骚扰者的嫌恶。那是一种在回忆和辨识着什么的眼神。

    他肯定让她想起了什么人,不管是不是他本人。意识到这点后罗彬瀚立刻准备离开,他甚至看见那年轻保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真的从店里走出来,而是满脸震惊地留在原地。她的样子叫罗彬瀚也觉得吃惊,差点就拔腿逃跑。紧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误解——她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身后的什么人。

    罗彬瀚扭头朝后看。他身后全是刚从扶梯上来或下来的人,至少有几十个人可能是被注视的对象。然而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把周围声音与色彩都吸收掉的黑洞。当他看见那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背影时,穿梭于周围的人群的确又变成了透明稀薄的幻影。她披散的黑发只到后背下部,却在罗彬瀚眩晕的视野里无限地向下延伸。一架闪耀着奇异晶光的黑色悬梯,朝着不可知的深处滑落。

    他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在他真正触及对方以前,她已经先一步开始转身。流畅轻盈得好似旋舞。罗彬瀚在刹那间好像看见高中时代的周妤在和他跳交际舞。一个临场呕吐的舞伴。一次让旁人大跌眼镜的救急。她在舞曲中回旋。回旋。回旋。好像并没有什么舞伴。她至今仍在孤高地独自回旋。

    “罗彬瀚?”披散着头发的陈薇说。她的神态平和可亲,眼睛却冰凉可怕。

    “……陈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找你。”

    陈薇的眼睛依然没有变化,像是两块镶嵌上去的人造物。她脸上的其他部分却浮现出真切的惊讶。

    “找我吗?”

    “我们换个地方再谈。”罗彬瀚说。他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在逃避些什么,但却十分果断地抓起陈薇的手臂,冲向通往下层的扶梯口。身后并没有谁叫他停下。

685 皮格马利翁(上)

    陈薇并不是个特别难以配合的对象。罗彬瀚还没把她领到楼梯口,她已经主动低下头,快步混入到人群中。她这种敏锐的意识叫罗彬瀚觉得很意外,因为这实在是过于通情达理,像是个有过丰富而复杂的生活经验的人。真正的外星人不应该懂得这样做,像荆璜或莫莫罗就不会。

    他们下了电梯,陈薇才问他:“刚才有人在跟踪你吗?”

    “不,不是跟踪。没那么夸张。只是刚才有个人看着你……也可能只是凑巧。”

    罗彬瀚回头张望,再没看见那位年轻保姆的身影。直到这时,他依然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绝不是那种能在茫茫人海里叫出名字的对象。也许他只是太心虚了,把对方无意识的打量当作了怀疑。那女孩也可能是碰巧看到了别的熟人,而和陈薇没有任何关系。

    他仍然等了一阵,确定那女孩没有追上来,这才下定论似地说:“多半是我搞错了。”

    陈薇看起来也没有放在心上。她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听法克说你有个徒弟……而且,她现在和我妹妹是邻居。”

    陈薇的脸上没有吃惊或疑惑。她坦率地承认道:“你是说昂蒂吧?她确实是我的弟子。”

    “她叫昂蒂。”罗彬瀚重复道。

    “嗯,是她本来的名字——虽说如此,其实也只是音译的而已。她原本的名字在你们这里是找不到对应字眼的。”

    “好吧。但她怎么会住在我妹妹附近?是法克让她去的?”

    “不,我想可能是……是荆璜吧。我离开以前曾经让昂蒂听从他的安排。”

    罗彬瀚盯着她。当陈薇不自然地抽动眼角,把脸转向屋顶的吊灯时,他感到一种形象反差带来的震撼。

    “真的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真的。”陈薇匆忙地回答。

    这下罗彬瀚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时间没有想着是谁把昂蒂安排到了俞晓绒身边,而是默默地惊叹着另一件事: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陈薇这样的异类,这蝴蝶精的万世老祖,这拥有魔瞳的星际太保版周妤,竟然在撒谎水平上如此之烂!

    “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罗彬瀚说。他考虑着陈薇是否会像荆璜一样恼羞成怒。她看起来倒是很讲道理,可是谁能真的担保呢?她可是周妤的祖宗——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到震惊。

    “算了,”他说,“这不重要……我找你是想谈谈我妹妹的事。她有点……有点麻烦。我听法克说你也许能帮我。”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陈薇已经皱起了眉,似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罗彬瀚谨慎地停下话头,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件事还是不要在外边谈比较好,”陈薇说,“先去我的住处吧,正好离这里不远。”

    “榆廊路942号?”

    “是的。

    罗彬瀚不知道她究竟为何如此心虚。他原本并不真的想追究谁给他老妹安排了新邻居。可是陈薇好像非常不希望他们多谈这个话题。她仓促地说:“去我的住处谈吧?”

    “是的。是0312告诉你的吧?我暂时在这一带落脚。”

    “其实你可以住在我那儿。”罗彬瀚随口说,“要是你觉得这样更方便的话。周雨家也有空客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实际上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就开始后悔了。陈薇的存在总让他有点神经兮兮,他感到她身上怪诞的吸引力,而那绝不是出于她的美貌。是的,周妤有时也让他有这种感觉,可是仍有不一样的地方。他可以和周妤开开玩笑,却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和陈薇谈得来。

    也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切的不适全是他自己导致的。是他自己至今仍未接受周妤的死讯,所以看见陈薇总叫他心神不宁。他用余光暗自打量对方,觉得她披着头发时更像周妤了。周妤当然也会有把头发扎起来的时候。她起码在操场上跑过圈吧?还有仰卧起坐和跳绳。没人会披着一头如瀑的长发来干这些。可说来奇怪,他的记忆力可没有什么上体育课的周妤,参加运动会的周妤,或是在八百米长跑中气喘吁吁的周妤。如果他什么时候见过周妤扎着马尾辫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跑步,他是绝不会忘了的。

    然而,要想象陈薇这么做倒很容易。也许是因为他在见到陈薇本人以前就已看过她的形象,一张拯救者姿态的宣传照。他不知道她具体有什么本事,但她是宇普西隆的同事,而那至少证明她和一个高达百米且有超能力的巨人不相上下,或者说她是个不会无故杀人的阿萨巴姆。披着女人皮囊的怪物。女巫。魔女。女神——实际上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门城分别以前,宇普西隆曾以幻象的姿态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闲谈的语调对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比较好。要知道记性太好的人是很难把日子过下去的。”

    罗彬瀚感到很惊奇,他反问道:“我还不够健忘吗?”

    “哎呀,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呢。不管怎么说,要记住哪些东西都是由自己决定的——跟你说件有趣的事吧,罗先生。在我作为新人接受培训的时候,族里的教官告诫我们在混战中一定要留意后背,就算觉得对手已经倒下了也不能疏忽大意。可是,因为我的镜光形态具有转移能量方向的特性,在防御上天生就占有特别的优势,所以这一点我总是记不住。不管教官说过我几次,甚至是在实习的时候真的因此吃了亏,我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之前照顾过我的学长突然来找我训练,说要试试看能否战胜一个入选警备队的战士。因为他实际上是属于学者那一类的,我完全不觉得他有胜算。结果嘛,当然了,是我输掉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针对我特性的反偏向光线,在我自以为胜利的时候从背后给了我一下——作为正义的研究员竟然搞偷袭真是不像样啊!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一次我还是输掉了。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他,都要先在自己的后背锤一下。倒也不是很严重的惩戒啦!但是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住了警惕后背的原则。可以说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了。”

    罗彬瀚应和着称赞了宇普西隆这位学长身体力行的教育方式,但他仍不明白这和钻牛角尖有何关联。

    “不是很怪吗?”宇普西隆说,“相比起我在教官那里遭到的训斥,还有训练时受到的损伤,萨法亚向我提出的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而已。简直就不值一提。可是,相比之下,我反而对于败给他这件事念念不忘。”

    “因为人家是柔弱的科学家。”罗彬瀚安抚地说,“一个科学家没有你们那样的力量,所以他们炸一两个宇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必觉得伤自尊。”

    “不是那个原因啦!哎呀……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主要果然还是因为萨法亚是我的熟人吧?比起教官讲的那些因为大意而不幸牺牲的战士,输给萨法亚这件事带给我的印象反而要更深刻。这就是说——真正的觉悟并非是从沉重的历史,而是从身边的微末之事而起的。”

    宇普西隆的主张是正确的吗?或者那只是一种局限于弹丸之地的浅薄之见?每当罗彬瀚想起这件事时,命运魔女的影子就在他满腹思绪的角落里摇曳。耶娥为族群的命运负责,为伟大之事定轨,而她的阴影,她的同胞妹妹或女儿,巴姆,掌管的乃是所有渺小的时刻。为凡人细微的痛苦负责,为那些最终未能走入春日的东西负责。所有被抛弃的,被舍弃的,无关历史必然性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一切,塑造的乃是灭世的巴姆。这难道不也是她从微末之中觉悟出的灾祸吗?

    继而,他又想到了陈薇的那双眼睛。他并不真的了解陈薇,就算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样告诫,一个声音还是会对他说:像那样的一双眼睛不会觉察任何微末的尘埃。

    “我们到了。”陈薇说。

    他们并没有走出很远。早在离开自己的公寓以前,罗彬瀚已经从法克那儿拿到了一个住址,并被告知后半夜时就能在那里找到陈薇,因此他原打算在周围慢悠悠地晃上一阵子,熟悉熟悉如今这个有点不同的梨海市。两年半的时间不会改变路名,可是商户布局却变得很快。当他听到法克说的地址时,他以为陈薇准是住在某个旅馆里,或是供人租住的学生公寓。可是等陈薇把他领到了地方,他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店门非常狭窄,夹在主题书店与超市的中间,没有橱窗与偏门。如果站在街道对面朝这儿看,由镂空铁艺固定在细木板上的招牌恰好被一颗低矮却繁茂的行道树挡着。

    罗彬瀚站在店门前,对它这糟糕的布局评估了快有半分钟。他觉得这家店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走向倒闭。它甚至连让供人歇脚的诱惑上都远远不如隔壁那个供应咖啡与烘培品的主题书店。可是它又的确尚在营业,因为他能瞧见里头有客人的身影。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此处是陈薇的藏身之地。可那是否说明里头的客人也非等闲之辈?或者这也和荆璜住在他家里一样,只是凡人偶尔受到了陈薇的青睐?除了一心奔向倒闭的布局,没有别的迹象能告诉他答案。一时间他犹豫不决,想不清是否该这么走进去。

    “罗彬瀚,你觉得这家店的招牌有什么问题吗?”陈薇问。

    她显然弄错了罗彬瀚真正在关注的方向,而是上下打量起那两个在金属板上镂刻出来的花体字——枪花。

    “名字挺好。”罗彬瀚说,“店主喜欢摇滚吧?”

    陈薇好像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以一种老人怀念过去的语调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剧院的感觉。”

    罗彬瀚认为他们想的显然不是一个东西。

    陈薇已经推开门请他进去。于是罗彬瀚表现得像个来寻新鲜的客人那样迈过门槛,一边靠近深处角落的柜台,一边对着墙壁和台架上的陈设张望。当他看清楚这店面的大概布局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有点可笑的胜利感:他发现自己对于店名的理解可能是对的,至少比陈薇更接近店主的设想。

    店内的空间很小,而且也很不合理。穿过前门的走廊后,两边的空间各自有一段延伸,得以塞下四五张木头圆桌。装修以木质为主,呈现出深褐色的基调,简洁而又缺乏个性。在这朴素的基调之上,各处桌上、角落、木板间隙里却装饰着鲜艳的红玫瑰,醒目得如同烛火。两侧空白的墙壁上挂着无疑是仿制的金属弹壳串,映出微微发青的暗黄色,奇怪地令罗彬瀚想起某些餐厅里悬挂的装饰用辣椒模型。

    有两张桌子边已有客人。当罗彬瀚和陈薇走进来时,门边穿针织衫的女孩抬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仔细地瞧了瞧陈薇。但那反应似乎并无深意,只是偶尔在街头撞见一个格外漂亮的人罢了。这样的目光罗彬瀚已在路上发现过很多次,而且也不止是陈薇,他同样注意到许多擦肩而过的人会扭头去看摆着臭脸的荆璜。可是,说来奇怪,他从未见过任何戏剧性的事因此而发生,仿佛大多数人只能看见一具以灵长类标准而言合乎心意的身体,却看不见那摇曳扭曲的火光,或是那可怖的眼睛。人所能看到的只有美,但也不过是相当有限的美。而美,在一具以猿猴为基础的身体上再怎么拔高,也不过是吹嘘多于实质。凡人所爱的美是追求功能性与稀有性的低级趣味。

    罗彬瀚把视线从桌前的玫瑰上移开。这些花太过娇艳,让他疑心是折纸或布艺的作品。而布艺常常令他想到谢贞婉。谢贞丸当然不做布艺,但是挑选的服装总是样式精妙,时尚中具有古典风情。她其实在很多方面颇有品味,而这令罗彬瀚觉得万分疑惑。超人的敏锐与可怕的愚蠢竟然可以如此共存在一个人身上。

    远离入口的角落里,另一位顾客背对他们坐着。自罗彬瀚进门以来,他始终在一台笔记本面前忙忙碌碌,噼里啪啦地编写某种文档,对新来的客人毫无兴趣。罗彬瀚没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只能看出他个头挺高,皮肤苍白,稍稍有点驼背的习惯,长着头凌乱卷曲的红发。头发不太像是染的,也许是天生的红发基因。确有这种可能,因为他肯定是个白种人。

    在梨海市,外籍游客既不多也不少,人们不会每天都在街道上都撞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背包客,可是如果偶尔在地铁车厢里碰到,也不会有谁去盯着不放。此刻这个红发的男人显然就不希望有谁去打扰他。在他穿着的深黑t恤后背上甚至干脆印着宋体的“肃静”两个大字。很难说套在t恤里的人是否准确知道它的意思,不过罗彬瀚姑且把它当作一种严肃的警告。

    他多朝那个男人看了几眼,留意到他桌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与炸鱼,还有电脑文档上一行行外文字母,想借此判断这是不是个伪装成外国人的外星人。还没等他看出明确的迹象,陈薇已经把他叫去了柜台旁边。

    柜台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木头长柜,后面的架子上陈列着酒与各类杯盘,两三个画着神秘学符号的装饰性瓷盘,还有一套颇为醒目的咖啡蒸馏设备。不过罗彬瀚对咖啡没有什么了解,他从来搞不清法压壶、虹吸壶或是冰滴壶之类的玩意儿。

    陈薇绕进柜台里,从架子上拿走两个低球杯,还有一瓶皇冠牌的黑麦威士忌。罗彬瀚在边上瞄着她,见她熟练得如同进出自家厨房,并且也完全没有付钱的意思。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目击了一次盗窃,不过陈薇看着倒很自然。她似乎有点高兴地对罗彬瀚说:“我们进去谈吧。”

    “进哪儿?”

    陈薇的双手都拿着东西。罗彬瀚有意要上去帮她分担一点,可她完全没注意到。她轻松地用胳膊肘压住一根枪管——当然不是真货,只是个从墙壁上突出来的装饰物——原来那是个做成枪口形状的门把手,装在一扇被玫瑰与子弹串巧妙掩盖的推门上。当房门被推开后,罗彬瀚看见里头还有个十平左右的小房间。并非包间,更像员工休息室,或干脆就是店主的卧室:一张折叠床被竖着靠在墙边,顶端挂着折叠好的薄毛毯:另一边有两张拼起来的小方桌,勉强能让四个人围着坐。在角落的柜子上凌乱地搁着几本书,罗彬瀚只能瞄到最上面的一两本,而那也足以令他感到非常纳闷:《世上最离奇的一百桩灵异事件》还算是种说得过去的消遣,可陈薇难道还会没事翻一翻《英语四级词汇大全》?

    “进来吧。”陈薇说。她完全没注意到罗彬瀚的视线,而是带着明显的愉快把酒和杯子都摆到桌上。不知怎么,罗彬瀚觉得她高兴的动机不大单纯。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屋内,反手把房门关上。

    “其实我也在想什么时候应该和你谈一谈。”陈薇说。

    “和我?”

    “是的。因为你是周妤的朋友,我想她也希望你能更了解她的事情吧。”

    罗彬瀚真心认为这个结论还十分有待商榷,但他表面上仍然赞同地点头。陈薇拉来两把折椅,自己坐在正对房门的一侧。当她望向罗彬瀚时,后者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在那之后,她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对罗彬瀚说:“关于周妤的情况,恐怕有许多事是你不了解的,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如果今晚你时间充裕的话,我可以尽量向你说明她为什么会和0206起冲突。不过,说到底那些都是过往之事,对你今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既然今夜是你来找我,我们就先从你妹妹的事情说起吧。”

    685 皮格马利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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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6 皮格马利翁(中)

    “是的,”罗彬瀚说,“我有一个妹妹。”

    陈薇的姿态恰如一位神父,正在聆听一个已婚男人承认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私生女。

    “她有点特别。”罗彬瀚继续说,“也不是……也不是非常特别。这年头的小孩都挺自我的,所以我觉得她也只是普通的有点调皮。我敢说其实有很多小孩都这样,等长大了他们就会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了。到那时候他们会主动地规划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用别人操心。”

    陈薇对于这番话没有什么表示,令罗彬瀚有点尴尬。他清楚是紧张与心虚令他采取了这种辩解式的语调,但他还是有点焦虑地继续说:“我和她的年龄差了很大——和你的情况当然不能比,不过对于我们这里的幼崽来说,差个三岁她都会觉得你老掉牙了。她出生后不久我就见到了她,只是个红乎乎的小东西,从那时开始,我每年抽出至少半个月去看她。我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的,而那感觉和年龄相近的兄妹很不一样。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她不会把我当作那种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更像是政府的走狗——她老妈就是她的政府,而我是邪恶政府派来监视她的特工。她六七岁时绝对就是这么看我。”

    “我明白了。”陈薇凝重地说。

    罗彬瀚开始神经质地抓起头发。过去的创伤经历已然令他忘记了陈薇没有付钱,便抓起离他最近的酒杯猛喝起来。

    “对我来说也很难把她当作妹妹,”他语无伦次地说,“我的意思是——平辈的妹妹,有时我觉得我自己更像是她的叔叔,或者舅舅,总之是那种比她老了一辈的亲戚。有一次我老想着要让她多穿件毛衣再出门,说了大概五六次,她就去隔壁邻居那儿借了根拐杖给我。”

    “拐杖?”

    “她说我该出去走走预防老年痴呆了。”

    陈薇把双手搁在腿上,背脊端正挺直,脑袋向胸前压低,犹如武士在孤坟前表达哀悼之情。

    “人对待至亲的时候确实会进退失据,你也只是太关心妹妹了而已。最关心的人无法领会自己的心意,我想确实很烦恼吧。”

    “噢,”罗彬瀚说,“其实也还行。她的确经常嫌弃我,不过有时我也会让她吃点亏。毕竟她只是个小鬼嘛,有些招数她想都想不到——比如说,我把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切碎了裹进肉丸里,她吃到一半才发现。还有一次她想偷偷把止咳糖浆全换成可乐,好在她妈妈监督她喝药时蒙混过关。你猜结果怎么样?她当场就把喝下去的东西全喷出来了。因为我早在她的可乐里撒了一把辣椒粉。这件事我做得有点过头了……只是想教训她老实喝药,可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吃辣了,沾一点都不行。要知道她父母可喜欢墨西哥菜了。”

    罗彬瀚的呼吸突然顺畅了。他抓着酒杯沉思片刻,最终用一种带着道德上的负罪感,可同时又有点得意洋洋的态度总结道:“她在我这儿没少吃亏。”

    “嗯。”陈薇缓缓地说。她把双手又搁回桌子上。

    罗彬瀚在虚幻的胜利感中沉浸了一小会儿,终于又回到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话题。他再次焦虑地抓起酒杯。

    “总之,”他说,“从她小时候起我就知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类型。她喜欢冒险,喜欢探究怪事,而且她还的确有点那方面的本事,她的确能挖出些一般的小鬼不会发现的东西……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她碰到的事太多了,简直不像是她挖出来的,而是那些事主动找到她。不过她只是个普通人,我们这儿的土著,这点我可以保证。我只能说,也许我们这块穷乡僻壤的生活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无聊吧。”

    “你是担心她还会遇到危险吗?”

    “我觉得她其实能应付那种小危险。”罗彬瀚说,“我是指搭讪的流氓,或者小偷和醉汉之类的。她是听着她爸爸的冒险故事长大的,而且也知道怎么用枪和电棍。我是有点担心她闯出什么大祸,不过这事儿我反正都担心十几年了……有时,我还会做一些关于她的噩梦。”

    陈薇点了点头。她和法克一样也是极为理想的听众,而且还很容易让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

    “梦的话,大部分都是不会实现的。”她说,“虽然也有能够以梦感运的人,我想你并没有那种能力。”

    “我当然不是觉得那些梦会成真。”罗彬瀚辩解道,“那只是些荒唐的内容。全是因为担心引起的。可是,她很容易引起麻烦这点是真的。我不希望把她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

    “应该说,是荆璜或我这边的事情吧?”

    罗彬瀚的酒杯已经空了。他苦恼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将会是因为我而引起的。”

    “这是怎么说呢?”

    “她已经习惯了和我对抗。”罗彬瀚直截了当地说,“当然,那只是闹着玩。我们绝不是真的有矛盾的那种兄弟姐妹,可是我们已经在这种游戏里习惯了观察对方的风吹草动。如果我有事情瞒着她,我妹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而且她会千方百计地想知道我究竟瞒着什么。要是我告诉她这对她有害,她只会加倍地努力打听。”

    “但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陈薇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询问着,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罗彬瀚觉得自己一时间把握不准她的意思。

    “她挺能打听的。”他解释道,“我担心,她的确会发现一些事儿。”

    “我不是在怀疑这一点,罗彬瀚。我想知道的是,即便她知道了荆璜或者我的事情,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对于你妹妹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办法干预我或荆璜的行为,我们当然也不会对她做任何事。”

    罗彬瀚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儿,好像能从房间里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会……”他含糊其辞地说,“她会采取一些行动的。”

    “虽然你这么说,我并不认为她能做出什么实质的行动。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无法和外界区域进行交流和接触的,至少按照现在的框架运行一万年是做得到的吧。即便你妹妹知道了整个联盟的存在,对于她而言也只是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已。”

    如同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陈薇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微笑。她又补充着说:“就像是神话……或者遥远的仙境之类的地方。就算在梦中偶尔漫游一次,也不会影响到现实生活的吧?”

    “真的吗?”

    “因为对于你们这里来说,神话的确只是虚构的,和生活或历史毫不相关的概念吧?”

    “不。”

    陈薇眨动着眼睛:“不是的吗?但是我看过你们这里的神话书籍。虽说也有原型存在的可能,恐怕大部分都是从未在你们的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因为我们就是会相信不存在的事。”罗彬瀚漠不关心地说,“基本上,我们这整个物种的生存自信都建立在相信谎言和虚构概念的前提下,哪怕我们自己都能证明它是假的。”

    他盯着陈薇那冰冷的眼睛。从那黑水晶似的古怪瞳孔中,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面孔因为不真实而显得陌生,他立刻瘫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说:“你让她相信联盟是存在的,她马上就会复活希特勒。你知道希特勒是谁吗?我可不想在甲级战犯名单里看到我妹妹的名字!”

    陈薇好像带着一丝不满说:“复活死者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也不想看到她和希特勒二世结婚!”罗彬瀚痛苦地答道。

    这下陈薇的不满变得确凿无疑了。她把一只手叉在腰上,有点责备地说:“你说的这些都太牵强了,罗彬瀚。虽然你妹妹年幼时顽皮了些,也不能断言她怀有将此世之人彻底灭绝的志向——”

    “她没这个志向也不耽误她这么做。”罗彬瀚插嘴说。

    “总之,我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

    罗彬瀚好像看见陈薇的眼睛散发出晶莹而朦胧的闪光,他无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那种光晕的错觉也随之消失了。他仍然保持着后仰的姿势说:“好吧,也许她不会。”

    陈薇满意地眨了两下眼睛。罗彬瀚估计她没有恶意,可是说实话,当她露出笑容时非但不会显得亲切,反倒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她又用一种安慰小孩般的语气说,“知道联盟存在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你总是觉得她接触到联盟的东西会发生坏事,但也可能是好事吧?像治病延寿方面的技术,或者修复环境的方法。有很多原始时代共性的问题,在联盟那里都有成熟的技术方案。为什么你要害怕自己的故乡和联盟扯上关系呢?”

    “我没害怕。”罗彬瀚说,“但你们总有一个准入资格之类的玩意儿吧?”

    “是。虽然我不太了解这方面,好像是以你们能自主找到一种星层穿越的技术为标准。不过这一点并不是什么死板的规定,毕竟技术研究这种东西是依赖于物理环境的。如果有人给你们提供了帮助,我想联盟也不会在乎。这个标准的存在想必只是为了限制援助的数量而已。”

    “让做这事儿的人自己琢磨去吧。”罗彬瀚满不在乎地说。

    “你妹妹是研究这方面事情的人吗?”

    “当然不是。她只有十六岁!”

    “虽然如此,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申请……”

    罗彬瀚开始胡乱地挥着手,好像要把照料三岁小孩的痛苦回忆都从脑中驱走。他坚决地说:“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三岁神童——反正在现实里没有。”

    “既然这样的话,你也不必担心你妹妹了吧。”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这不是技术水准的问题。”

    罗彬瀚沉默了一会儿。在进门前他曾决定滴酒不沾,可是现在他的酒杯已经空了。在陈薇面前他发现自己很难撒谎,也许那也和她的眼睛有关。

    “我妹妹是个……视角很独特的人。”他调整着措辞,“我不是完全清楚她在想什么,不过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很特别。那时常让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并不生活在现实里,而是生活在故事里:一个以她自己为主角的探险故事,或者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爱情故事。我已经有两三次见证了这样的故事。而她有一种决心,在我看来是一种强迫症,那就是绝不在参与某个故事时半途而废。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陈薇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而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过去,每当我看到一部关于犯罪或冒险的电影,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妹妹参与进去会怎样。现在我发现,这里有一种可能性是我以前没考虑到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恐惧。

    “如果她参与了一个关于宇宙的神话会怎么样?”他喃喃地说,“她见到其中最糟糕的一面,或者,浪费她的时间去追逐幻影……还能怎么样呢?她如果咬定了一样东西是绝不会松口的。我想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给她准备另一个完全无关的故事。她会成为一个成功的主角,一个非常得意风光的主角。我知道她确实有这样的本事。而且她妈妈也会支持她。这不是条更好的出路吗?这样当然更好。”

    陈薇举起了酒杯。她喝起酒的样子非常专注,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反对。

    “至少我可以确定一件事。”罗彬瀚说,“追逐神话只会破坏她的幸福。一生的,长远的,平衡的,幸福。”

    “具体来说,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罗彬瀚耸耸肩说,“这肯定有很多方面的标准。不过,照我看,她这个年纪晚上总得能安心睡觉吧——顺便一问,你需要睡觉吗?“

    “虽说不睡也没有什么后果,我还是会隔段时间就休息一次的。”

    “真的?为什么?”

    陈薇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如果你妹妹知道了联盟的事情,她就无法安心入睡了吗?”

    “总会想想的。白天你要是忙得脚后跟不沾地,那就没什么可想的。可到了夜里,如果你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只要你有那么一点空隙,你总会想想的。”

    “这样的事会令你们如此困扰吗?”

    “说实话,这要看是谁。我妹妹是那种脑袋瓜转个不停的人——我倒希望她在考试上也有这个劲头。她各方面都挺不错的。她不缺钱,身体没什么毛病,家境还算不错,就差一个好成绩了。倒不是说非要她名列前茅不可,不过我觉得她是能拿到‘良好’的,要是她真想努力的话。”

    “那就是你想要妹妹过的生活吗?”陈薇问。

    她的声调听起来很正常。可是罗彬瀚却有点坐立不安。他敏感地发现这个问题是以他而非俞晓绒为对象的。

    “这不是什么许愿吧?”他警觉地问,“你不会恰好有一台许愿机能拿来用用?”

    “我可没有那种设备。只是,没有想到你对妹妹的期望是这样的,感觉有点意外。”

    “这又没什么特别的。你为什么这么想?”

    “大概是因为周雨曾向我提到过你吧。听他说你是个思维很独特的人,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对妹妹的期望有所不同吧。我曾听闻一位来自永光境的勇士说,如果人认为自己的错误已经无可挽回,就总会盲目地希望能把理想的姿态寄托给后辈,这一点我也有相同的体会。不过说来也是,因为你虽有心结,却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我想确实是我误解了。”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正为朋友在背地里评价自己这件事感到极度的震惊。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周雨,正直而不食人间烟火的周雨,竟悄悄跟酷似周妤的万年女妖怪说朋友的坏话。这简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道德败坏的一桩悲剧。

    “你和周雨聊了什么?”他严肃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认识了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比你和荆璜稍晚一些。因为他身上有我后人的气息,所以就额外关注了他一会儿……虽说中间出了些误会,不过现在已经全都澄清了。”

    “那他知道你和周妤……”

    “那是自然。这种事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很早以前就告诉他了。”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示什么?”

    “嗯,因为他已经见识过我使用神通的样子,知道我并不是周妤。其他的情况,我看他应该并不在意。”

    罗彬瀚凝视着自己酒杯的边缘。陈薇有点疑惑地弯腰看了看他。

    “我没事。”罗彬瀚一动不动地说,“我在更新这个版本的世界观。”

    “你认识荆璜的时候也接受得很快吧?周雨说荆璜住在你家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反常的样子,一直和他相处得很融洽。”

    罗彬瀚抬起头恳切地说:“他在骗你。”

    “周雨可不会做这种事。”

    “那是上一个版本的事了。”罗彬瀚沉痛地宣布。

    686 皮格马利翁(中)

687 皮格马利翁(下)

    得知朋友背叛带来的悲痛叫罗彬瀚很需要一段时间缓缓。他提出想在这房间里转转,而陈薇也能趁机考虑是否要帮他的忙——其实罗彬瀚自己也没想好。他固然不想让俞晓绒卷进巫师与外星人的宇宙混战,但是为此而给她一个遗忘咒似乎并不能完全说得通。不太尊重个人意愿,这倒是次要的问题(他们毕竟不是那种互相不犯错误的兄妹)。也许会导致俞晓绒在某个紧要关头罹患精神疾病,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俞晓绒可太会从小麻烦里挖掘出滔天大祸了。

    “我知道,我知道。”罗彬瀚边翻床上的书刊边说,“你们给人催眠的步骤肯定不包括给她脑袋上来一下。但这对我还是挺吓人的,能理解吗?就好像我妹妹的脑袋给动过了,不再是原装……原装对我们是个很重要的指标。我是说自然。后头补的配件总是容易出问题。”

    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嘴里都在说什么,因为他正忙着翻看那本《世上最离奇的一百桩灵异事件》。这书很厚,纸的质地烂极了,令罗彬瀚想起他幼年时能在火车上买到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小册子,里头尽是些天花乱坠的唬人故事。还有过去能在路边买着的盗版书,就连主要角色的名字都印错了。罗彬瀚不知道陈薇是从哪儿找到了这么一本书,或者它到底是不是陈薇的书,但他已经开始沉迷于这本书故弄玄虚胡说八道的调调。当他嘴上在和陈薇讲话时,眼睛却已飞快地瞄起了“田纳西州女巫杀人事件”。

    “形状奇怪的狗。”他心不在焉地念道。

    陈薇在他身后问:“你是指0312吗?”

    “不,我在看这个。”罗彬瀚把书朝她晃了晃,“这些都是你的?”

    “不。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此地的主人的。”

    “这么说,店主不是你?可法克说你住在这儿。”

    “只是暂时寄住而已。”

    这其实符合罗彬瀚的猜测。但那更让他好奇收留陈薇的人是谁。

    “店主是谁?在外头那两个人里面吗?”

    陈薇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但她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变化,依然用那可怕的微笑问:“你觉得会是哪一个呢?”

    “我猜是那个外国男人。”罗彬瀚说,“门口的女孩不怎么熟悉你。”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猜测也有点小瑕疵:外国人未必会说英语,可要是想学英语,也没必要去买一本写着中文封面的《英语四级词汇大全》。散在床上的书似乎全是中文的。他又瞄往那儿瞄了一眼,认出一本带拼音的《父与子》彩图漫画,几本教人做饮料与烘焙品的书,一本书名叫《丘》的封面惊悚的小说,半包拆过的带壳核桃,还有一个应该是用来开核桃的夹子人偶。

    所有物件上的字都是中文的,不过很难说有什么明确的年龄或性别指向。如果一个外国人在这里住得够久,他完全可以把房间布置成这样。

    罗彬瀚的思绪暂时从“田纳西女巫杀人事件”里溜走了。他盯着床上的那一堆东西,感到其中有些特别之处。那个做成人偶形状的胡桃夹子在整个房间内有点格格不入。它太过精致了,是个漆着蓝礼服、红纽扣与白胡子的海盗人偶,甚至还描了金。

    他不记得过去能在梨海市的居民超市里见到这样的东西,更像是会摆在旅游商店里的小纪念品。在俞晓绒的家里倒是有好几个类似的摆件,有些是圣诞节购物附赠的小礼品,还有一个是马尔科姆亲手做的,造型像个缩小版的俞晓绒。据说这是那儿的传统工艺品,还能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后一句恐怕只是马尔科姆拿来哄小孩的。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一个负责碎坚果的夹子来保佑家宅平安。

    陈薇没有提出反对,因此他把那个胡桃夹子从床上捡了起来。透过人偶画成尖角状的牙齿,他的确能看见里头隐隐约约有两片金属。人偶背后还有个把手,用于控制嘴部零件开合,夹毁一些藏在坚果壳中的微缩宇宙。

    他抓着把手摇了两下,假装人偶在对他说话。用这东西来夹核桃实在是种无必要的浪费,除非它过去曾是店主这一生最大的仇敌,遭到诅咒而变成如今这把华丽精美的胡桃夹子。没人敢担保这种事不存在,毕竟他在寂静号的卧室里还挂着一只被诅咒的鸽子标本。

    罗彬瀚怀着一丝尊敬缓缓把胡桃夹子放回床上。现在他开始觉得那个红头发的外乡人统治着这家店也不无可能。也许他真是从外太空来的,带着用他死敌的尸体做成的胡桃夹子。第一步是君临“枪花”,第二步可以考虑征服整个世界。学四级英语只不过是这场宏图大业中的一个阶段性小任务。

    “其实外面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陈薇说,“不过,那个红发的男人这两天都在。我想他是这里的常客吧。”

    罗彬瀚表示十分失望。

    “就是说店主不在?”

    “我想是出去了吧。经常有这种情况的。”

    “他就没想过要赚钱,是吧?如果我走的时候顺便从柜子上拿几瓶东西,他也根本不会在乎。”

    “那可不行。当着我的面盗窃,我是有责任要制止的。”

    罗彬瀚瞄着桌上只剩下浅浅一层的酒瓶,掂量某些不恰当的言论是否会招致报复。最后他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因为陈薇很显然也是这儿的常客。对这位毫无金钱**的店主来说,陈薇要么是个亲近到足以白吃白喝白住的朋友,要么就是个从天而降后便无法再驱赶出去的恶霸。

    他说不准陈薇会是哪一种。自他第一次见到她以来,她都表现得非常礼貌(特别是和荆璜相比)。她从事着(据莫莫罗说)非常崇高的工作,她战胜过无数的邪恶,拯救过无数的生命,因此而能得到宇普西隆的赞赏。这比任何形象上的证据都要有力。可她总令他觉得不对劲,就像看到一只兔子长着鹿的角。

    不知不觉,他又开始盯着陈薇的眼睛。而在同一个时刻里,陈薇也正在桌后端详他。朦胧的灯光让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活人,而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美塑像。而那些面部的阴影像是刻意涂抹上去的,在她脸部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表情。在刹那间,罗彬瀚感到似曾相识。他见过这个表情,但不是在周妤脸上,而是在更近的时候。就在不久以前,雅莱丽伽不就用类似的神情看过他吗?就好像她为他感到难过似的。而陈薇,或许是因为少了双诉说情绪的眼睛,显得更加遥远和客观。她真像个目睹一场悲剧演出的观众。

    罗彬瀚为这个念头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抱怨什么,无怪陈薇疑惑地请他再说一遍。

    “你的眼睛,”罗彬瀚说,“就……你知道自己的眼睛很特别吗?”

    他是在说完这句话以后才发觉它多么愚蠢和别扭,但那的确就是他脑中所思虑的事情。而陈薇好似早已知晓他的感受。她微笑的样子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眼睛……或者说视识,对我来说有点像是胎记。你们有那种传说吧?胎记是和前世关联的记号。”

    “而这是真的?包括我肚子上的一颗痣也是?我一直觉得它长得有点像只壁虎。”

    “那是两回事,罗彬瀚。一般来说,陷阱带的浪潮是不足以产生太明显的约律现象的。对你们来说,不必把无法证明的事太放在心上,这样应该更有利些。”

    罗彬瀚只能表示自己非常遗憾。他本来相信自己肚子的痣是从屁股附近慢慢游过来的。陈薇用她那双“前世信物”略略看了罗彬瀚的肚子一眼,非常确信地否决了他的理论。

    “你的眼晴是能透视怎么着?”罗彬瀚有点不服气地问。

    “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不过并不是你想的那种透视。我能看到的是一种更概念的东西。用你们这里的字眼来形容的话应该是……”

    “道?”罗彬瀚说。

    “是‘法’。”

    罗彬瀚耸耸肩膀,脑中只浮现出一片平坦而光亮的头皮。他识趣却不太真诚地恭维道:“这和你的绰号挺搭的。”

    “那个也是两回事,罗彬瀚。‘法剑’这个称号其实并不属于我,而是我师父过去所使用的一种技艺。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使用,而我也是这门技艺唯一的传人,所以就以此来作为呼名使用了。”

    “明白了。”罗彬瀚说。但他也承认自己可能不是完全明白。

    “我和荆璜来自于同一个国度,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考虑派系问题的话,我们两个姑且算是同门。不过事先说明,除了师父的剑法以外,我没有学过其他的术法,也没有正式被记为教派内的弟子。所以我不能算是山中人的一员。”

    “但你为什么不学?”

    “因为我是被赤县所拒绝的——并不是山中人拒绝我,而是那个国度本身不接受我。”

    “你是说,土地?”

    “这么理解也没错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像别的古约律不能轻易地离开故土,我则是刚好反过来,要尽量避免返回故土的类型。”

    “那对你有害吗?我是说,除了你不是山中人以外,还有别的麻烦?”

    陈薇没有作答,可是脸上却呈现出明显的苦恼。于是罗彬瀚知道了那个她不愿详细说明的答案,而不知怎么,那突然让他对这件事有了兴趣。

    “为什么你这么特别?”他点点自己的眼皮,“这和你的前世有关?”

    “正是。”

    罗彬瀚揣测道:“你前世是个大坏人?”

    “要是所有的坏人都会被土地拒绝的话,能够在外面活动的古约律想必会多不少呢。”

    罗彬瀚揉了两下眼睛。他感到陈薇在说这句话时细微的讥诮意味非常耳熟。可是随着她烦恼地发出叹息声,那种错觉也随之消失了。周妤的不快总是阴沉而隐晦的,陈薇却好像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绪。她的苦恼就和平时的姿态一样坦率。

    “虽然这些事情没有向你隐瞒的需要,但要从头说起的话恐怕就太长了。简单地说,赤县不接受我是因为会引起危险。虽说转世以后,作为人格的性质已经不同了,但在土地的眼里仍然是一回事,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所关联的概念。要比喻的话,不同的人格就像是装饰不同的打包盒,而概念是包裹在里头的食材……这样说可以明白吗?”

    罗彬瀚决定这一次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茫然又坚定地摇头,同时也不忘发出真心的赞美。

    “你这比喻很衬衣服。”他夸奖道,试图增添一点积极友善的氛围。

    陈薇完全没在意他徒劳的努力。她犹豫了一会儿,明显是想开口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放弃我了?”罗彬瀚惋惜地问。

    “你确实和周雨说的一样,性格非常奇怪呢。不过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在想应该用什么形式和你说明……以前有个性格恶劣的人编了一个关于我的身世的故事,还把那个故事告诉了周雨。”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那我也要听。”

    “不。那个故事……总觉得编成那样是在惹是生非。”

    “讲出来让我评判一下?”罗彬瀚满怀期盼地提议。

    然而陈薇只是微笑着摇头。她显然打算要把这个惹是生非的故事保守到底,但罗彬瀚并不特别失望,因为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情,就绝不会再成为秘密。他今晚回去就要敲周雨的房门听故事。

    “来讲一个我所知道的故事吧。”最后陈薇如此说道,“从前,有一个无形却很强大的精怪,它是从无数死者的意识里诞生的,因此也没有自己的意识和名字。直到有一天,它被一个精通法术的女巫察觉了,并且为它塑造了一具身体。自从以后,精怪就以人的形态生活,并且也模仿人的行为做事。或许是因为它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总想在模仿的事情上做到尽善尽美。它……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完美?”

    “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汇了。非要具体地说,就是想要成为‘合乎人的标准的人’:以人的视角观看,以人的手段行事,以人的道德评判,最后达成的也是人的功绩。虽然这一切对精怪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在‘扮演人’这件事上来说,必须要得到人的普遍认可才算成功。用人的方法成为被认可的人。通俗点说就是,在不使用精怪力量的前提下,成为被世人认可的……”

    “英雄。”罗彬瀚用奇怪的语调说。

    “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哼呣。”

    室内寂静无声。那个海盗皮的胡桃夹子用它阴险突出的、好像某种爬虫类的黑圆眼睛与罗彬瀚对视。它的嘴巴半张着,悄无声息地哈哈大笑。

    “要说失败的主要原因,我也并不能断言。精怪得到的并不是一具非常合适的身体,或者说,尘世中本来就没有合适它的身体,所以其实也很难像常人一样行动。除此以外,大概还有其他的种种阻挠,最终得到的结果并不如意。”

    “失败乃成功之母。”罗彬瀚没头没脑地说。

    “发觉自己无法达成愿望以后,精怪就彻底放弃了尘世的生活,独自隐居在深山里。直到有一天。尘世中又出现了另一只危险的精怪。后来的这一只精怪是从众多走向沉寂与静止的事物中出现的,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了一具坚石塑造的身体,所以行动起来要比第一只精怪容易得多。这只拥有石身的精怪并没有要照人的方式生活的想法,而是另外创造了许多石身的生命,把它们作为自己的同族与仆从。这些石身之物寿命长久,不知苦倦,给尘世里的凡人带来了很大的灾祸。山中人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想方设法治理,而隐居在山中的精怪也决定帮忙。”

    “叛徒!”罗彬瀚谴责道。

    “……虽然中间的过程里出了许多波折,最后石身之怪还是被山中人击败了。原本,山中人计划要将它的身体毁去,让它重新成为无形的精怪,所能引起的祸患也就会减少许多。可是当隐居者见到石身之物时,或许是因为同情的缘故,反而不愿意把它放逐回无名的精怪。于是它不计代价地尝试着把石身之物转变成另一种形式。我想起初只是要做成人的样子,可是,或许是自己未能如愿的遗憾过于强烈,它开始不自觉地塑造一个理想中的形象:身躯不会因脆弱而朽坏,性情不会因本质而扭曲,人格不会因力量而抹灭。除此以外,还要以人的技艺和人的道德行事。为了从旧的怪物的躯壳里塑造出这样一个形体,它用尽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力量。而到了最后一步,为了让塑造出来的坯体稳固,它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山中人,自己则回到隐居之地,发誓再也不和自己的作品见面。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呢?大概也是那种追求完美的**导致的吧。似乎是认为不完美的创作者也会毁掉作品本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者毫无关联……不管几次想到这件事,都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我理解。”罗彬瀚苦闷地说,“我读过一些修订版。”

    门外响起杯碗落地的破碎声。

    687 皮格马利翁(下)

688 欢迎来到丛林(上)

    罗彬瀚打开房门,朝外头张望了一圈。他看见那个坐在门边的女孩正抬头打量他,而那个红发男人则站在桌边,手里举着自己的电脑。他的脚边躺着一个打碎的玻璃杯,棕黑色的饮料淌满了桌边与地板。

    这杯子显然就是刚才那声动静的源头。而当红发男人把脸转过来时,罗彬瀚看见他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惊讶,恼怒,又似乎混合着惊喜。他那苍白并有少量雀斑的脸都因此而发红了。不过那并不叫人紧张,因为这人的长相总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似乎属于那种很少参与社交活动的类型,还有一副显然是缺乏锻炼的孱弱体格。

    当他注意到罗彬瀚的脑袋时,那种古怪的表情立刻从脸上消失了。他像个典型的不善交际者那样避开视线接触,只盯着罗彬瀚耳朵旁边的一小块墙面。

    “我把杯子摔了。”他用算得上流利的中文说,“刚才胳膊碰下的。结账的时候我会赔偿。”

    他显然是把罗彬瀚当成了店里的一员。而罗彬瀚并没纠正他的看法。出于一点好奇,他走过去收拾起杯子的碎片。当罗彬靠近时,那个红发男人使劲地往墙边靠,仿佛不习惯自己半米之内还有别的生物存在。他心不在焉地用单手托着电脑,另一只手则敲打键盘。屏幕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阴晴不定。他始终把电脑的背面对着外头,罗彬瀚企图从他眼睛表面的那一小块反光看出电脑上的内容,结果当然没能成功。他的视力还不足以完成一些奇迹般的偷窥任务。

    “需要另换一杯?”他问道。

    “对。”那个红发男人回答,眼睛依然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罗彬瀚把杯子的碎片扔进柜台后头的垃圾桶里,又去柜台里拿了一个新杯子。其实他本来用不着做这些,只需要回去找陈薇就行了。可他还是随便开了瓶饮料放到对方的桌上,并趁着这个机会近距离地打量了对方几眼。他不记得自己以前认识哪个天生红发的人, 可是这个人却有点叫他眼熟,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的外表不能算特别有魅力, 罗彬瀚觉得他的气质不太像是个社会名流, 或者其他经常会出现在新闻镜头里的人。

    他又想起了先前快餐店里的那个年轻保姆。真是奇妙, 今夜他似乎看谁都眼熟,同时却一个也记不起来。不过, 这个红发男人并没表现出认识他,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楚他的样子。从始至终这人的眼睛都牢牢黏在屏幕上。罗彬瀚给他带来新饮料时他也没抬一下头,只是口气粗鲁地用中文说了一声谢谢。那声音听上去和他的仪表一样虚弱烦乱。

    罗彬瀚最后看了他一眼, 转身回到店主的房间里去了。陈薇仍然坐在原位等他。

    “没什么,”罗彬瀚坐下来说,“外头那个男的把杯子摔了,所以我给他换了杯新的。不过我没记账,估计这儿的老板也不在乎?”

    “无妨的。倒是麻烦你了。”

    “我本来怀疑有人在外头偷听我们说话。”罗彬瀚承认道, “不过看样子只是凑巧。那家伙像是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我猜和他正在电脑上鼓捣的东西有关。”

    陈薇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反倒对罗彬瀚担保没有人能在房间外偷听。罗彬瀚没看出来这房间有什么特别的隔音设计, 至少他能很清楚地听见外头的动静。不过既然陈薇这么说了, 他就姑且相信来这儿的客人都是正人君子与自闭症患者。

    “关于我妹妹的事可以后头再讨论。”他说,“我至少还有一周的时间才能见她。我们都能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嗯,我也会尽量给你一些报答,财务或是人力方面的。虽然我想你不怎么需要。”

    “我一直是愿意帮你解除烦恼的,罗彬瀚。”

    罗彬瀚觉得这句话多少有点怪,不过陈薇的样子倒很郑重, 他只得相信对方是认真的。这真是一位笑容可怕然而却本性慈爱的祖母。

    “我确实有个烦恼, ”他说, 紧接着又改口道,“是个困惑。我最近刚对这件事产生困惑, 没准你能帮我解决。”

    “请讲讲看吧。”

    罗彬瀚向她讲述了自己意外与莫莫罗精神融合的经历, 还有阿萨巴姆曾经窥伺并向他暗示的那个梦——在黄昏时划船的山中之梦。他直白地向她表示, 自己忘记了一些东西。

    “不是那些琐事, ”他补充着解释,“不是那种细枝末节每天都要反复的事。我忘记的是一些本不该忘记的事——像是到山里去过暑假, 而且还是和周雨的老爸一起去, 这事儿我根本不应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本没见过他几次。”

    “那么除了这件事以外呢?还忘记了别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我忘记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我知道我忘了点什么……有些事说不通,可是我没法仔细去想。这不是说我的记忆里有空白,而是……就像那种沾了水的肥皂,明白吗?它就在那儿躺着不动, 你也知道它就在那儿,但你就是死活抓不起来。你可以轻轻地碰它一下,或者大概地摸摸它的轮廓。可你要是使了劲,它就会立刻从你手里滑溜出去。”

    “原来如此……那么,你对这种状况的原因知道什么吗?”

    “我觉得这不是那种常见的毛病。脑震荡或是精神疾病什么的……那个词怎么说的?对,逆行性遗忘。我不认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样的。这些年我有个亲戚从楼梯上摔下来,有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记不起来他是谁。那时我去探望过他。我现在的情况和他很不一样。我感觉——要是现实里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我更像是被催眠了。”

    当罗彬瀚有意地以一种沉重焦虑的语气说出结论时,他暗暗地观察着陈薇的反应。就在不久以前,他刚发现陈薇是个很糟糕的撒谎者。而此刻要么她是个完全超出他想象的高超演员,要么就真的对他头脑里的小问题一无所知。不是她干了这件事,罗彬瀚觉得自己只能相信这个结论了。

    陈薇低头沉吟着。她的样子的确没有一点心虚,不过,似乎也没有半点担心。她肯定不认为这对他有多大的害处。

    “确实。像你描述的这种情况,比起疾病更像是术法所致。虽说如此,并非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达成。”

    “还有什么?”

    “技术手段吧。我曾听闻有许多成熟的手术可以准确地处理记忆。无论是植入假的记忆,还是删去真的记忆,对于精通此道者全都易如反掌。”

    “但那感觉不一样。”

    “手法高明的话是可以做到类似效果的。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不过我曾听0312提过一种控制危险目标的方法,大概是对思维活动进行检测,如果发现了特定的思维活动,就释放出微量的麻醉或致幻物质来制止对方思考。不过,这种手法的成功几率要依赖于检测的准确性。像是喜怒哀乐这样的变化自然容易做到,如果想要检测的是一种纯粹的概念,恐怕要费些周折。虽然如此,只要技术到了这种水平,是足以让你产生你刚才描述的那种体验的。”

    “听起来像魔法。”罗彬瀚说。

    “是呢, 光从效果和表现是无法判断一种力量的性质的。这点你应该习惯了, 罗彬瀚。要是不能正确地判断出威胁你的是哪一种力量,轻易行动只会更加危险。”

    “我有危险吗?就失忆这个事来说?”

    “不会的。”

    “你好像对这事儿很有把握。”

    “嗯,因为之前荆璜一直住在你那里。如果是对你不利的事,荆璜想必不会坐视不理。既然他没有特别跟你提起, 那么应该是对你有利的措施。这一点我非常确定。”

    罗彬瀚举了举他的酒杯,可里头已经空了。他没想到陈薇会从这个角度来解释,因此也没想好怎么回答。

    “没准他疏忽了。”他说,“我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不会的。虽说荆璜不擅长和外人相处,其实是个细心温柔的人。既然他当时住在你的家中,就绝对会检查你的情况。他的……嗯,以他和无远的渊缘,当然也知道如何做技术方面的检查。你不必为此担心。”

    罗彬瀚的确并没怎么担心,他正忙着思索陈薇的前半段话,以至于把后头的内容全忽略了。他满心琢磨着陈薇对荆璜的评价,简直怀疑荆璜还有另一个性格相反的双胞胎兄弟。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忍不住说,“要么是关于荆璜的,要么是关于细心温柔的。”

    “有什么不妥吗?”

    “就……你觉得他的性格像谁?”

    “自然是像他的母亲。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南域主人,但是也听闻师父提起过她的事。除了不喜欢和别人交往这一点,荆璜其他方面都和母亲很像。”

    对于她这个结论的真假,罗彬瀚无从判断。他所了解的玉音女从未像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更像是一个灯光之下的剪影,一个完美动人的符号。他向陈薇承认,荆璜的本性也许受到了血缘的影响,他的先天性格是一位崇高的圣人塑造的。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冷静地向陈薇指出,他们更加不应该忘记的一点是,荆璜的学习能力毫无疑问受到了许愿机的影响,他的后天性格是一只嘴臭的小咪赋予的。

    “小咪?”

    “你不认识?”

    “确实不曾听荆璜提起过这个名字。自我离开赤县以后,一直没有多少机会了解荆璜的情况。”

    罗彬瀚有点好奇她是否知道矮星客,或者阿萨巴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问她了解多少,而是继续向她介绍那位精英杀手。对于这只杀生无数的小猫咪,他当然不能称得上喜爱或欣赏,可是自从听了雅莱丽伽的故事以后,他却经常在无聊中想到它,几乎能在脑袋里勾勒出它的样子。

    “这只猫对我很有意义。”他不无感激地说,“它证明了我的清白。”

    陈薇看上去一点也没领会他的意思,但罗彬瀚已经决心让这件事成为定论。荆璜如今的素质显然是,并且也唯独是小咪一手塑造的。坏蛋小咪就是他们眼下这个荆璜的再生父母。

    “孩子已经没救了。”罗彬瀚悲痛地说。

    “不至于到那种程度。虽然荆璜的举止确实与往日不同,他的性情是不会改变的。再说他对你也非常关心,所以绝不会让对你不利的术法保留在你身上……嗯,只要是他能解除的诅咒,或者能让0312帮你治愈的疾病,一定早就已经解决掉了。”

    罗彬瀚很想说“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关心这个”,但最后却没有说出口。他不能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荆璜正瞒着自己一些事。那大概跟荆璜的过去有关,因此他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0206死在他老家的土地上,梨海市也可以说是荆璜过去的一部分。

    “我会去问问他的。”他改口说,“看看他对这事儿怎么说。不过我猜他会给我装聋作哑。你应该知道的,他一向爱这么干。”

    陈薇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有股欲言又止的神气,似乎想要提起某件往事。不过,罗彬瀚不能断定自己的观察是对的,因为当她开口时,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像是欣慰了。

    “其实,看到他如今的情形,我也觉得未尝不是好事。以前他是很不擅长和凡人相处的。在他居住在岛上的那段时间里,虽然岛民都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多少人看到他露面。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和凡人相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或许……他也不希望别人提起他母亲的事吧。要他是和岛上的人说话,这一点是无法避免的。所以说,现在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好的方面。”

    “听起来你很熟悉他在岛上的生活。”

    “是的。虽然我修行的地方是在青都,但并不像他那样一直隐居不出,经常会按照师父的安排外出漫游。他的故乡我也去了很多次。嗯,按照你们这里的说法,我和他也是从小相识的。”

    “他好像有点怕你。我是说,在门城你刚出现的时候。”罗彬瀚委婉地说,“我还没见过他主动站我后头。”

    “与其说是怕我,不如说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呢。他以前在面对红瑚掌殿的时候就是这样……说到底,他的心智也只有十几岁而已。”

    “他得有几百岁了吧?”

    “那是不一样的。神念的形态对于性情的影响……这些他没有向你提起过吧。总之,他的情况稍微有一些特别,并不仅仅是外表没有衰老而已。我想在荆璜的感觉里,自己并不是在慢慢地增长岁数,而是在不断反复地经历同一天——应该说是内容不同的同一天吧。但是无论经历多少东西,他的心智只能和身体相适应,想要他和师父那样稳重是不可能的。”

    “我以前倒没听说过这个,”罗彬瀚说,“但你看上去也不大。”

    “我的心智是不会受到身体影响的。不,应该说,这个身体本来就是我的自然状态,就算是到寿命终结的那一天也不会改变,并不存在继续衰老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荆璜会?”

    “本来或许有这种可能。毕竟,大部分山中人化神的时间都不会像他那么早。”

    “我想象不出来。”罗彬瀚承认道,“我可不知道他三十岁会是个什么状态。”

    “我也没有见过玉音女成年后的样子。不过,非要说的话,我总觉得荆璜长大后会有一些像无远星的老人——也就是他父亲的样子。”

    罗彬瀚的心里已然唱起了一首关于不想长大的歌。他使劲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企图把不合时宜的恼人背景乐关上。

    “别纠结这个了。”他匆忙地说,“他这样也挺好……你知道在我们这儿有多少人愿意永葆青春?反正,这事儿是没有什么可改变的。我们还是谈谈更实际的问题。我指的是我的问题——我想知道我到底忘了什么。”

    他在陈薇说话前抬了一下双手,简直像在举手投降:“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或者是用了什么方法让我忘了事,但那并不重要。我相信这个人可能是出于好意,至少,不是为了对我不利——但我还是需要知道我忘了些什么,不管它是不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都要知道吗?”

    “挺怪的,”罗彬瀚说,“要是在以前你这么问,我准会觉得还是算了。不过现在,我想说,没错,我就是要知道。我觉得它对我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点还是个女神告诉我的呢。我知道她也是个坏东西,可是,从我了解到的情况而言,她倒是个蛮实诚的坏蛋。”

    陈薇短短地考虑了一阵。

    “我或许可以帮你,”最后她说,“但我想先问问一个朋友的意见。”

    “你的朋友?本地的?”

    “是的。很意外吗?就像荆璜和你一样,我在此地立足也是仰赖了他人收留的。可以说是性命之交呢。”

    “别告诉我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陈薇偏头看着他,默认地微笑了一下。那瞬间罗彬瀚觉得她看起来实在令人目眩,而且,非常的不怀好意。

689 欢迎来到丛林(中)

    尽管罗彬瀚很想看一看那位“陈薇的朋友”,他最终没能得偿所愿。他和陈薇一直坐到午夜以后,期间那个门边的女孩曾敲响房门,让陈薇出去帮她结账(罗彬瀚赶紧跑到门边去见证这奇怪的一幕)。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甚至没有叫他们来结账,而是直接在柜台的留言簿上写了行字,告诉他們他已经用线上系统付过了。真是位熟门熟路的老客!这个害羞的老外毁掉了罗彬瀚想在今晚见见店主的最后期望。

    他尽力和陈薇东拉西扯,想看看凌晨的时候店主是否会回来(此人显然平时就住在店里)。他的意图相当明显,陈薇当然不可能没看出来, 可是当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时,她还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微笑宣布店里该打烊了。

    “已经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提议道。

    “我可以自个儿回去。”

    陈薇依然坚持着说:“我送你一程吧,这样稳妥些。让你在这种时候独自走夜路,我会觉得不安的。”

    看到与周妤如此肖似的脸说出这种话让罗彬瀚感到很怪,可是他也得承认,陈薇是横越无数战场的宇宙英雄,而他不过是个柔弱无助的富二代。他不由地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会遇到什么危险?”

    陈薇盯着屋顶告诉他这只是以防万一。

    不管罗彬瀚信或不信,他还是等着陈薇锁好店门,然后跟她一起绕到店后的小巷里。他本以为陈薇是准备陪他一起散步回去,结果她却从巷子里开出一辆漆成哑黑色的巡航式摩托车。她首先戴好自己的头盔,并从后备箱里拿出另一个头盔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抱着头盔,用他最真挚的语气问:“我能坐前面吗?”

    陈薇惊讶地看着他:“可以是可以……你不介意我在后排驾驶吗?”

    罗彬瀚不愿想象那个画面。他最终还是满脸痛苦地戴上头盔,坐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在那之后他的事他甚至没机会多跟陈薇搭一句话,就像被一阵台风给卷到了周雨家门前。陈薇神采奕奕地坐在摩托车与他道别,帮他把头盔从头上取下来。

    “我的技术还可以吧?”她多少有点矜持地问。

    “开得好极了,”罗彬瀚有气无力地说,“下次我自己飞回来。”

    等他在周雨的客厅里坐下时,挂钟的时间快要指向凌晨三点。周雨卧室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但给客厅留着灯, 还有一板胃药与解酒药。罗彬瀚熟练地从冰箱里偷来了一罐啤酒(是新买的,但却藏得很深, 可以看出主人极不赞同的态度)。他边喝边琢磨今晚陈薇和他聊过的事。

    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内容。他在心里想。就在差不多同一天里,法克告诉他陈薇的术法能让人失去记忆,而陈薇告诉他高明的技术也有同样的效果。他们可能都是无心的,碰巧在言语里指向了对方。可是更凑巧的是,他们刚好都不提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陈薇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可能与自己有关。而法克,他很难想象法克会不清楚自己的技术水平能做到什么样的事。

    这一切可能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法克只是想告诉他如何对付俞晓绒,从未有意向他暗示他的小问题和陈薇有关。陈薇也只是出于诚实而告诉他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她不提自己与那个名叫昂蒂的徒弟,因为她知道她们与此事并不相干。事情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读,如果他能对法克和陈薇了解得再多一些……

    他坐在那里构想着种种可能,也可以说是种种毫无根据的猜臆。某些想法他永远也不会表现出自己考虑过。然后他又想到了荆璜,准确来说是陈薇谈起的荆璜。就像是从一张撕碎的旧照片里认识一个人,今夜陈薇给了他一块碎片。一块和他已有的部分颇为不同的碎片。在不为人知的思绪里,他试着把它也拼凑到对荆璜的认识中去。他发现这块碎片看着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协调。不过他还是从中懂得了一点什么,不是关于荆璜的,而是关于陈薇的。

    “像个姐姐。”他咕哝地说,“长辈……”

    当他再度回过神时天已经微微发亮了。他去了趟卫生间,还顺便把周雨冰箱里的内容琢磨了一遍(周雨对食物的放置遵从一种神秘莫测且极不便利的卫生原则)。他至少想了十种早餐的选项, 可是没有一点困意。等他终于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便去敲了周雨卧室的房门。

    正如他所想的,周雨不出十秒就已打开房门,身上已经不再穿着睡衣。罗彬瀚还发现他已穿上了一件深色的外套。这不是周雨居家的习惯,说明他计划今天早上就要出门。

    周雨的表情还算清醒,但眼眶下的乌青十分明显。他的气色一下糟糕了许多,令罗彬瀚怀疑他昨夜是否真的睡着了。

    “你再睡会儿?”他不确定地问。

    “不,今天要去研究室那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不过我昨晚见了陈薇。”

    周雨脸上那种困顿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没有问罗彬瀚为什么这么做,但却明显在等着罗彬瀚开口。

    “我想让她帮我办点事,”罗彬瀚说,“我们顺便还聊了聊荆璜。不过总的来说没谈什么要紧的。你着急出门吗?”

    要是周雨曾经计划不吃早饭就出门,听到陈薇的名字也使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他坐在客厅里等罗彬瀚煎蛋饼和培根,同时也听罗彬瀚讲了他去拜访陈薇的经历。

    “她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罗彬瀚趁着榨果汁的间隙说,“和……完全不一样。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是个好人。”周雨在客厅里回答。

    “她没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她在你面前干过些什么?我是说,那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干的事。”

    “不,在现实里她没有做过什么异常的事。”

    “难道她在梦里做过?”罗彬瀚反问。他又摇了摇榨汁机的杯桶,重新按下启动键:“你这机器不太行了。”

    周雨看上去不太在意榨汁机的故障。他可能有三四年没用过这个东西了。据罗彬瀚所知,周雨还是唯一一个会在值班室里剥皮吃芒果的实习医生。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畏惧,恐怕任何现代设备的便利都不能打动他的心。

    等罗彬瀚把果汁端上来时,周雨正对着一本封面尚新的期刊皱眉。罗彬瀚给自己的果汁里放了一勺白糖,边搅边继续说他昨夜的冒险。他讲起了那家近乎要客人自助买单的店。

    “你觉得它应该算是酒吧还是咖啡馆?”他对周雨说,“现在的店都是什么都卖……搞得很综合。那个词叫啥来着?咖啡酒吧?”

    周雨并不为这个问题困扰。对于他来说,只要卖咖啡的地方一律都是咖啡屋,反之则是餐馆。只卖酒精饮料的地方并不存在于他的生活秩序里,为其寻找一个命名词很可能是冗余的。

    “我真想知道那家店的老板是谁,”罗彬瀚继续说,“他是收留陈薇的人,没准还认识荆璜呢。我听说我们这里藏着一个剑仙——就是古代小说里那种放出飞剑杀人的道士,或者可能看起来不像是道士。你觉得会有用飞剑的和尚吗?也没有一条规矩告诉我们和尚不能用飞剑,对吧?或者,修女和神父?”

    周雨抛下期刊与蛋饼,满面茫然地看着他。

    “飞剑?”

    “我听说荆璜的仇人死于有剧毒的飞剑。”罗彬瀚严肃地说。

    “……他这样告诉你的吗?”

    “差不多,”罗彬瀚回答,“要么就是法克说过。反正他们提到了一个隐居在咱们这儿的剑仙。这人是荆璜的朋友,我想可能也是陈薇的朋友——那代表这人的年纪肯定不小,是不是?没准恐龙存在的时候它就住在我们这儿,所以它既是外星人,也是本地人。”

    周雨的表情更困惑了。罗彬瀚不忍心和他解释得太仔细,因为0206不仅仅是荆璜的仇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如今事情已经完结了,可从周雨的反应来看,他并不知道那场复仇式凶杀的细节。

    “不管怎么说,”他笼统地表示,“那家店的老板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根本不管客人要钱。他选的店址也差得不行,你走到五米内都不一定看得见。还有店里的装修布局,倒是不算丑,你能看得出这里头有点东西。老板有一些私人喜好在里头,但生意不是这么做的。那家店把太多空间放在装饰上了,它完全可以用更多的空间去多安排一张桌子,或者更聪明点,它该想办法在门脸上做做功夫。这根本说不通——除非店老板根本就不想赚钱,就是不想让这家店吸引注意。那里不过是个外星人聚会的据点。”

    “也许只是不会做生意。”周雨说。

    罗彬瀚断言说:“世上绝没有这样不会赚钱的人——除非它是个神仙。”

    周雨默默低下头,分外专注地吃起了盘里的蛋饼。如果罗彬瀚不知道他是个缺乏味觉好恶的人,肯定会相信自己做出了一盘无与伦比的早餐。

    “我肯定会找到那个人的。”他颇有自信地说,“只要我再去那家店转几次。”

    周雨缓缓地拿过自己的果汁。他的表情显示他不太认同这个宣言。可是罗彬瀚的思路已然跳到下一桩话题上。

    “对了,”他出其不意地说,“陈薇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说了那个关于初版与修订版(反正他是如此理解)的故事,然后期待地望着周雨。起初,周雨可能没有领会他的深意。但随着他凝视的目光越来越露骨,即便是周雨也无法再以一种健康而恰当的态度吃早餐了。

    “怎么了?”

    “我听说,这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周雨没有什么表示。罗彬瀚愈发诡秘地暗示道:“一个更刺激的版本。”

    “……你还要继续讲吗?”

    “我又没听过那个版本,我只是知道有。陈薇不肯跟我说,可是她说你听过——她说那个版本会‘惹是生非’。”

    周雨握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他正在回忆里搜肠刮肚,接着他突然深深地低下了头,好似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沉入井底。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他说。

    “你绝对记得。”

    “没有这回事。”周雨语气平平地说。可是那已经太迟了,罗彬瀚绝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成功早恋了三年却没有被班主任抓住的人。这个虚伪的好学生一直都逍遥法外,可见真正的一流骗子表面都是老实人。

    “我们之间难道还有秘密吗?”他对周雨要求道,“我也要听刺激小故事!你们不能听这个不带上我!”

    周雨开始以一种绝不健康的速度扫荡他餐盘里的蛋饼。不到十秒钟他就站起来,表示研究室里正十万火急地需要他。

    罗彬瀚把他按回去,告诉他自己二十万火急地需要他。如果今天听不到一个足够惹是生非的故事他会因为被八卦小团体排挤抑郁而亡。周雨认为这不可能,罗彬瀚告诉他这就和医学实验室里的火焰喷头一样可能。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铃声持续的时间很长,但却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情愿地接了起来,听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罗先生?”

    罗彬瀚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觉得很惊奇,可是很快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老莫?”他猜测道,“你弄到了手机?”

    莫莫罗兴高采烈地承认了他的猜想。从他的话语里罗彬瀚听出是雅莱丽伽给他买了一个新手机,他们还设法弄到了一张电话卡。这件事在技术上没有什么难的,不过莫莫罗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分外喜悦,似乎他认为能用本地设备和本地朋友聊天是件分外激动人心的事。

    “我们今天要出去观光吗?”莫莫罗期待地问。

    罗彬瀚没有忘记他在前一天所承诺的事,尽管午夜时与陈薇的会面让他有点分心。

    “是啊。”他说,“我马上就来。”

    他放下手机,再朝着周围张望一圈。不出所料,周雨已然趁着这段时间溜出门去了。

    罗彬瀚叹了口气,但并没有灰心。反正他往后还有大把日子去敲周雨的房门。现在是时候出去晒晒太阳了。

    他走下楼去,在小区门口遇见一只橘色的猫。这只公猫发福得厉害,两边的腮帮已经快能搭到肩膀。罗彬瀚本不打算打扰它埋头吃饭,可又突然觉得它看上去很眼熟。他过去似乎经常瞧见它,而能稳定这么久的流浪猫是不多见的。

    “你是卡门,对吗?”他问脚边的那只猫。但它没有搭理他,而是忙着把纸碟子里的猫粮吞进胖滚滚的肚里。罗彬瀚低头在它脖子上摸了两把,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缝针疤痕。

    这下他确信无疑了。它正是那只把自己卡在栅栏门上,并因此哀嚎了半个晚上的傻猫。小区里的某个住户把它救了下来,送到宠物医院救治和绝育。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怀着一点兴味问:“你们的老大还住在这儿吗?”

    橘猫终于扭头瞟了瞟他。

    “我有点事想和他聊聊。”罗彬瀚继续劝说道,“也许让他帮我找只猫。你要是在这儿碰到一只黑色的猫,陌生的黑猫,记得过来叫我一声。肯定有你的好处,懂?”

    橘猫懒懒地喵了一声,仿佛在嘲笑这个试图和猫说话的人类。

690 欢迎来到丛林(下)

    欢乐的白昼过去得简直同风一样快。罗彬瀚原本以为多少要出点的差子一个都没有发生。荆璜不曾和谁动起手,雅莱丽伽没有找到新的受害者,当然也没有宇宙怪物从天而降。要不是雅莱丽伽还露着她的角,罗彬瀚几乎产生了他真的在带一群外地朋友观光的错觉。

    他不得不钦佩雅莱丽伽掩饰自己外貌的手段。具体来说就是,她几乎没做任何有技术含量的事。一条深色阔腿裤加上平底靴就很好地隐藏了她的双蹄。她戴了一顶有绸花装饰与蕾丝纱网的遮阳草帽,可是却故意把她的犄角露出来,并在上面抹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凝胶。

    这是否有助于骗过检测仪器罗彬瀚并不清楚, 可是它却能让那对货真价实的犄角看起来又轻又假,像某种纸模或塑料货。这样当她穿着一身休闲衫走在街上时,人人都会觉得那是个开玩笑用的帽子装饰,或是某种活动的展示要求。而等他们进了像游乐园这样的场所,人们就只会想到请求跟雅莱丽伽合照,或者摸一摸她的犄角。有个女孩盛赞雅莱丽伽的装饰“极具质感”, 只是委婉而遗憾地表示:如果没有表面那些过于厚重的保护性涂胶, 那就是真正的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嗯?”罗彬瀚压低了声音对雅莱丽伽调侃道, “她要是看到你的超可动仿真尾巴会怎么说?”

    他感到很得意,毕竟雅莱丽伽没法在众目睽睽下把尾巴甩出来抽人。可是很快这股得意也就遭到了镇压,因为雅莱丽伽给他们每人都买了一个能闪烁发光的塑料尖角头饰。罗彬瀚还没来得及表示这东西仅适合十岁以下,莫莫罗已经热情地把它戴在自己脑袋上,并飞奔着加入了那些同样戴着小天使或小恶魔头饰的儿童中。

    罗彬瀚承认自己有时喜欢赶赶年轻人的潮流,但是当荆璜摆着臭脸把塑料尖角往头上戴时,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与之同流合污。他可不是永远十六岁的魔仙堡小王子,而是快三十岁的成年男人。三十岁的男人在俞晓绒眼中已然是半只脚踏入坟墓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世俗名誉更重要。

    雅莱丽伽和荆璜把他前后包围时,他依然不屈地说:“我要保护我的社会声望……“

    他当然什么也没保护住,而且还屈辱地增加了一个带着小恶魔翅膀的背包(与星期八的小天使背包还挺对称),用于存放雅莱丽伽临时起意买下的任何小纪念品。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一幕从外人看来是在演哪出——燃烧经费的女魔王与她五毛钱道具的低阶魔仆。好在, 他最后也从荆璜身上找回了快乐,因为他买到了一把带有超长弹仓的塑料狙击水枪。而既然有了这样一把快乐之枪,三十岁男人的社会声望也就无关紧要了。更别提在如此多目击者的包围下,荆璜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一切都太顺利,太开心了。只是进了光线阴暗的鬼屋以后他难免遭受报复。

    检票进鬼屋的时候他是衣着光鲜的, 出去的时候却成了落汤鸡。他的水枪在灯光熄灭的瞬间被抢走,紧接着他便遭到了猛鬼作祟般的全方位袭击,以至于扮演怨鬼的工作人员根本没法靠近他。而等他们快到出口时,那把水枪又被神秘地送回了他手中。弹仓已经空了,一块融解的塑料堵死了枪口。

    罗彬瀚端着空枪,浑身湿透地迎上工作人员震惊而疑惑的视线。他采取的最后一项保全颜面的措施就是静立原地,对那摸不着头脑的人露出一个幽幽的水鬼式的笑容。

    “你们这儿真有鬼……”他用充满神秘的声音低语道。

    他推着真正的凶手走了,并且希望能在当地留下一个关于鬼屋冤魂的传说。

    除了那把报废的水枪,猛鬼在白天的其他时段并未作祟,因此罗彬瀚还能说这是顺利的一天。而在他们这伙人里没有谁比莫莫罗更高兴了,被包围在一群尖叫飞奔的土著幼崽中似乎让他有非常强烈的代入感。他在午餐时兴高采烈地说:“这里的人们都很幸福呢,罗先生!感觉大家都幸福得有点不真实,好像下一秒怪兽就会从天而降了!”

    罗彬瀚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并威胁说如果这时真的有怪物出现,那肯定是莫莫罗的邪恶愿望带来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居然暗暗紧张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荆璜一边用叉子戳着奶油蛋糕,一边轻蔑地瞧着他们两个。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他冷嘲热讽地问罗彬瀚,“现在0312在这里,怎么会有别的外物敢过来?”

    “你怎么不说你和陈薇呢?”罗彬瀚反问他,“难道你俩都不如法克有用?”

    “那家伙是无远的人,本来就擅长修筑阵地。他在你们这里逗留了这么久,应该已经有不少布置。”

    “你就看着他布置?”罗彬瀚不满地说,“他布置你也布置!怎么能被光头比下去!”

    荆璜的视线飘忽起来。他生硬而模糊地说自己确有布置,或者罗彬瀚认为自己听到了类似的话。可是当他要求荆璜再清楚重复一遍时,后者却对他不理不睬。罗彬瀚并不觉得失望,说实话,他对今天能把荆璜拉到光天化日下的人群里已经足够满意了。

    “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这儿没什么吸引怪物的理由。”他喜悦地吸着冰可乐说,“我知道剧里是这么演的,但我们这儿到底有什么值得怪物跨越一个宇宙来掠夺的?能源?人口?我发现他们来这儿的路上花费的东西就比可能抢到的多,而且待着也不见得有多舒适——我们这儿就是宇宙里的非洲丛林,没有谁会想侵略这里。”

    他想起了死于本地的0206,于是补充道:“除了走投无路的通缉犯,只有他们才会往丛林里钻。”

    莫莫罗一派天真地说:“可是罗先生,你们的丛林里有很多宝藏呢。”

    “你用我的电视看了我们这儿的节目,是不是?”罗彬瀚说,“我真的不介意你看我收藏的冒险片,虽说它们大部分是胡扯的。顺便,别去翻我的私密收藏夹,好吗?标着‘失眠用’的那个。”

    “为什么,罗先生?”

    “对你不健康。”罗彬瀚高深莫测地说。

    他不让莫莫罗继续多问,因为那对于永光族绝对是超纲内容。而为了转移莫莫罗的注意力,他们下午也安排了足够充实的行程。梨海市不是个以旅游闻名的地方,也没有多少特别的景点,可是莫莫罗实在相当易于满足,似乎只要把他放到一群可互动的土著群中就会叫他万分高兴。而像在城市历史博物馆或是艺术画廊这样的场所,他又试图把所有介绍过的内容都背下来。

    罗彬瀚发现他还带了一个小笔记本,用于临摹画作与风景。他费解地问莫莫罗是否有这个必要,结果莫莫罗告诉他这都是从别人那里观察学来的。罗彬瀚真的想知道他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都看了些什么节目。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风平浪静又让人头晕目眩。而且意外地没有花多少钱。那是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对昂贵为精致的纪念品缺乏兴趣。星期八满意于她的天使小背包,而莫莫罗的小笔记本里已经临摹了许多画作,甚至还有他们几个人的速写。那些画不见得很有艺术性,可是准确度非常高,直线与弧线都完美得好似用工具作成。欣赏者能很直观地认出他所描绘的东西。

    在回去的路上,罗彬瀚饶有兴趣地翻看莫莫罗的笔记本,借此回忆他们一天的行程。这些精准而客观的画作令他想起了所有那些莫莫罗送给他的编织玩偶。他不得不为莫莫罗的多才多艺而惊叹。不过同时他也发现,和简单可爱的编织玩偶不同,莫莫罗的画奇怪地缺少一种生气。他说不出专业性的评价,只是觉得它们有点冰冷。那些笔触太完美太利落了。画者只是忠实而精准地记录了光线呈现出的物体位置,可是他记忆里的那种氛围却不存在于画上。他疑心莫莫罗玩得并不尽兴,但当他偷眼打量笔记本的主人时,他发现后者正热情而专注地跟星期八玩一种从当地儿童中学来的拍手游戏。

    罗彬瀚陷入了沉思。他在想作品到底能多大程度还原作者的个性与气质,又或者那只是纯粹技法的问题。内在与表现的不协调。要么,莫莫罗并不真的清楚人类情感与种种象征表现之间的真实联系。那些复杂的反应被奉为是高级的,可是对于永光族而言却未必如此。它们是炽阳高照处毫无阴翳的山峰,而那些它们忽略的,从未理解的乃是丛林之底。那些野草丛生、枝蔓纠结的阴湿之地。在那里虫鸣喧嚣而又腐草丛生,永远不见天日,却成为了繁林茂树的根基。

    他在关于丛林的思绪里睡着了,直到公交到站时荆璜才把他叫醒。

    “你应该在这站下吧?”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荆璜说,“这里离周雨家最近。”

    罗彬瀚揉着眼睛下了车。等到公交车绝尘而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惊奇起荆璜竟然懂得公交路线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发现自己手里依然抓着莫莫罗的小笔记本,不过没什么可着急的,他可以明天再物归原主。

    天已经快黑了,但周雨不在家里。罗彬瀚给他发了消息,却没得到任何回复。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估计周雨正要经历一个忙碌的实验室之夜,没准要到凌晨或次日早上才能回来。他本想给自己做顿晚饭,再随便听点新闻或流行的节目,可是屋内的安静令他一下有点适应不了。

    他很快就待不下去了。于是他给周雨留了条消息,又重新走下楼去。这次他用不着漫无目的地游逛,而是径直走向枪花。他打算今晚继续在“埋伏剑仙”的任务上碰碰运气。即便碰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他觉得和陈薇聊聊也很有趣,如今他对她已经有些认识了,不再觉得她那么神秘而可畏,只要别让她送自己回家就行了。

    结果,他连陈薇也没见到。当他钻过枪花那狭小的门脸后,唯一见到的熟面孔——还不如说是熟背影——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红发男人。他桌上的饮料与餐点与前次如出一辙,服装坐姿与笔记本的角度也分毫不差,每个细节都像是昨日重现。只有他的头发看起来更缺乏打理了。从他敲打键盘的节奏里,罗彬瀚依稀听出了几分坏心情。

    没必要去惹一个正怀着火气忙事的人,因此罗彬瀚蹑着步子绕到柜台边,先敲了三下门,可是没有回应。他又研究了一下那个把手,没找到任何疑似锁眼的结构,而当他试着伸手去拧动时,休息室的门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室内没有人。昨天他和陈薇坐过的地方已被收拾好了,床上散落的书似乎也还是那几本。那个华丽的胡桃夹子却被好好地安置到了床头。罗彬瀚冲它摆摆手,又把脑袋缩回门外。

    那个曾经仔细打量陈薇的女孩今天没来,只有红发男人独占店面,看起来还十分心安理得。罗彬瀚无所事事地站在柜台前偷瞟他,心中幻想起一些离奇的情节:也许这个红发男人就是他要找的隐居剑仙,他每天都佯装成客人坐在这里,用那台笔记本电脑和宇宙中的庞大势力互相交流,并且还顺便和陈薇串通好了一出针对他的恶作剧。他表面上是个社恐的老外,而实际上却演技超凡,随时能扮成另一副样子——不然何以解释他那口流利标准的中文?一个整天不跟人说话的老外可不能把发音吐得那么标准。他准会在罗彬瀚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练习。另一种假设是那头红发和白皮肤都是伪装,他实际上是个本地剑仙,只是想找个理由不和别人说话。这没有什么不可能,要是荆璜能够逃避和陈薇说话,肯定会自愿为此变成一只鹈鹕。

    怀着种种漫无边际的想象,他在柜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慢吞吞地走到红发男人桌边。当他靠近到三米以内时,对方已经半合上电脑,用警觉的眼神打量他。罗彬瀚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而是笑眯眯地在旁边坐下了。

    “还记得我吗?”他口气愉快地问。

    红发男人大概并不愿意回答。可是罗彬瀚持续不动的笑容与凝视肯定叫他明白对方不会放他一个人待着。他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你想要什么?”

    “我看你经常来这儿。”罗彬瀚说。

    “偶尔来,但我可没进过里边。”

    这下罗彬瀚知道对方确实还记得自己。他继续用那种热络得如同老朋友的语气说:“我是这儿的员工的朋友。你懂的,昨天那个女孩带我进来的。她对我就是这么好说话。”

    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露出的假笑定然颇为惹人嫌恶。不过,说来很有趣,他发现内向寡言的人总是吃这一套。那不是说他们能成为交好的朋友,而是这种人总不愿意去费过多力气打发一个无耻的纠缠者。他们会倾向于逃避,把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或是不可企及的出口。他们的思想既已逃向幻想中的清静之地,嘴巴反倒会在无关于己的事情上松一些。

    果不其然,红发男人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就像要躲避一滩秽物似地快速转开,并把墙上的一丛纸玫瑰视作了新的精神家园。

    “我有点好奇这家店的老板是谁。”罗彬瀚视如不见地说,“这家店开得……你瞧瞧这布置。怪好笑的。我听说老板是个只会撒钱的公子哥。”

    “不像。”红发男人冷冰冰地说。他努力在语气里表达出对此类流言蜚短的厌恶,不过做得很生硬,足以说明他生平不常遭遇这样无礼的事。

    罗彬瀚故意在脸上显出不信的神情。这点额外演出实际上并无必要,因为对方根本没看他。不过他轻佻怠慢的语气准没有放过对方的耳朵。

    “有哪里不像?”罗彬瀚说,“这人一看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富二代,成天想入非非,还自以为挺有个性的。嘴里喊着自己要独立创业,然后就大把大把地花家里老头的钞票。当然,先是搞些时髦又没用的产业,最后一败涂地,还假装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有钱人家的小祖宗嘛。根本吃不起任何苦头。”

    他发出嫉恨又不屑的啧声。红发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个即便店主不在也会自觉付账买单的人,自然而然是个正直而讲求秩序的人,或者跟店主关系不赖。罗彬瀚瞧出他呼吸急促,知道这位常客已经被他激怒了,很快就要吐露一些关于店主的辩护之词。

    “如果你觉得人人都像你一样无事可干,”红发男人不冷不热地说,“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货车,每天凌晨四点半就会开过来。他搬货的样子可不如你像个……你说的什么来着?‘有钱人家的小祖宗’。”

    罗彬瀚咧嘴笑了起来。一半是为了继续撩拨对方,另一半则是出于诡计得逞的真心得意。“每天四点半!”他说,“难道你每晚这个时候都在旁边盯着他?还是你听他这么跟你诉苦?”

    “他没跟我说过,”红发男人用压抑火气的语调说,“但我就住在这……”

    罗彬瀚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如同渔夫把着自己浮漂沉落的鱼竿。他已经预感自己即将得到收获,可事情偏巧就是那么不顺利——店门在这时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新客人的出现立刻打断了红发男人的证词。更糟的是,某种惊醒的神色随之浮现在后者脸上。他的嘴唇紧紧抿住,疑心重重地打量着罗彬瀚。那个靠撩拨肝火编造出来的陷阱已然被识破了。罗彬瀚知道自己今晚再也不能从他口中挖出什么消息,而要是他不马上滚远点,没准对方还会叫警察来呢。

    他多少有点恼恨地望向那个坏了他好事的不速之客。可是一等他看清对方的长相,脸上的表情便也僵硬得像刚才的红发男人。他快速而无声地起立,走向距离红发男人最远的一张桌子。穿着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紧跟着向他走来。当他在罗彬瀚面前坐下时,罗彬瀚已调整好了一张略微带点愧疚微笑的合适面孔。他稍稍挪了下位置,让新客人的身体挡在他与红发男人之间。日后的机会有得是,他在心里想,最好少让那红发看见自己变脸。

    新客人也用柔和的、经过恰当控制的神态望着他。这是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干瘦多皱,泛出不健康的焦黄色。大体来说,这张脸放到一位久经风霜的农民,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拾荒者身上都很合适。只有他的眼睛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精明与冷酷。对于性格软弱的人而言,要和这双眼睛对峙将是件备受煎熬的事。

    罗彬瀚正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过此刻他没有受到什么煎熬,因为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双**凡胎的眼睛。他的思绪已经飘出去很远,而表情和姿态都恰当地表现出谦恭。他的一部分思想在静静计数:

    一、二、三、四、五。

    他缓缓地低下头,避开目光的接触,如同猫科动物在表示友好和顺服。然后他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自己装着可乐的杯子,仿佛正为眼前的场面感到不好意思。透过杯子的倒影,他能看见对方也摆出了宛如慈父般宽容理解的神态。

    他明白对方在等他开口,而场面气氛也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他叹了口气,温顺地、近乎是腼腆地微笑着说:“我还以为至少得要一个星期呢。”

    那代演慈父角色的人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或许是长年累月的人事工作使此人变得更善于拿捏姿态。罗彬瀚可以准确地读出他想要表示的意图:对胡闹行为的批评、对游子归来的欣慰、对冷静应对的赞许。一个人竟能在举手投足间表达出如此繁多的态度,罗彬瀚真想给他拍一段录像以备研习。

    “回来了。”他说。

    罗彬瀚跟着说:“回来了。”

    对方把干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罗彬瀚放松了那里的肌肉,好让对方安抚般地轻拍。那态度终于令对方满意了,他向罗彬瀚说出一句玩笑式的问候:“非洲丛林里怎么样?”

    “不如这里精彩。”罗彬瀚说,“那的日子太单调了。要什么没什么。生意,钱,夜场,什么都没有。太闷了。太无聊了。我发现没了这些我过日子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说真的,非洲到处都光秃秃的,咱们这儿才是个找刺激的好地方呢。”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691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上)

    “他可比我成器多了,我猜每门至少比我高二十分吧。”

    罗彬瀚发出爽快而略带自嘲的笑声,正符合一位长兄在眼下这个场合该有的表现。他已经准备接着问候下一位亲朋好友,然而南明光把指头盖在酒杯边缘,定定地审视着他。

    “我不是特别看重学历,”他缓缓地说,“人年轻的时候最难看得长久,但是有些底子是天生的。骄天确实很努力,但他和你爸并不相像。”

    “他还太小。”罗彬瀚轻松地说,“心里会想着要做些高尚的事业,要牺牲自己奉献社会——这难道还不像吗?我们只是得再等几年。等他发现理想的选择会让他精疲力竭却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会愿意回来的。”

    “他没有那个底子。”南明光说。他的直言不讳叫罗彬瀚吃了一惊。但是南明光还是一副说说家常话的模样。

    “他读书很聪明,”他继续说,口气听起来是那么坦率,“但他的性格更像他母亲,只能关注自己眼前。让他做一件专门的事是不错的。除此以外,他不适合做我们这种生意。”

    “咱们的生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罗彬瀚转着酒杯说,“传统行业、市场成熟、人员充足、收益稳定——有风险的地方再和政策打打关系。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新地盘,他多学一学就会比我上道。”

    “真的吗?”南明光轻声问。

    罗彬瀚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冲他露出无辜的笑容。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的情形,”南明光说,“你父母也不想把他们间的纠纷让你知道,不过,夫妻间的事要瞒住孩子实在太难。你爸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事事都想做得比别人更好。以前他碍于家庭环境,没能受什么好的教育,所以想让你在这方面补上他的不足。他没体谅你当时的心思,到底他年纪大了,忘了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

    “我……”

    “本来,他今天该自己来和你谈。”南明光平静地说,“是我让他交给我来办。有些话,自己家里人反而不方便说。”

    罗彬瀚突然对酒瓶上的标签产生了兴趣。他仔细地读着关于产地的说明,饶有兴趣地说:“这酒是法国南部的。”

    “你在报复他。”南明光听而不闻地陈述道,“你不想让他满意,到头来还是耽误了自己。骄天的成绩比你好,不是因为他比你聪明,是你自己不肯再花功夫了。”

    “说实话,肯努力也是一种本事。”罗彬瀚说,“不过要是努力过后也没什么成果,那还不如说自己是没花心思,是不是?还算是个好台阶。说肯不肯的没什么意思,我和骄天如今都是成年人,看结果就够了。”

    “什么是结果?”南明光反问道,“你们以为自己有多大岁数?或者你们是天底下头一个碰到这种事的人?你还太小了……或许这不是你想听的话,但在我眼里,你比骄天也长不了几岁。年轻人心气难平,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你真的以为你爸就没有怨恨父母的时候吗?你以为他当初离开梨海市时,心里没有一点和过去一刀两断的想法?”

    “不过他回来了。”罗彬瀚说。

    “人总是会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南明光说,“年轻的时候,人能因为气性而远走高飞。直到撞到真正的死路,他们才会知道过去的烦恼其实都不值一提。你去外头走了一圈,在我来看其实是件好事。就是要你看得多了,才会知道你放不下的都是些小事。你和你爸之间的事不重要,你过去因为怨气而耽误的时间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你现在回来了。”

    罗彬瀚依然研究着红酒瓶上的标签。

    “回来了就是想通了。”南明光又说,“等把手边的事情安顿好就到公司总部来一趟吧。给你引见几位新上来的高管,那时我们再谈生意上的事。”

    “我会去的。”罗彬瀚说。

    又一次南明光拍拍他的肩膀,像对他此刻的泰然自若表示嘉许,随即就站起来走向店门。临出去前他又停下脚步,转头对罗彬瀚说:“你那几个新朋友有点意思。”

    “谁没有几个三教九流的相识,”罗彬瀚冲他举起酒杯,“难道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没干过?”

    “他知道什么时候干什么事。”

    “翻不了天去呀,”罗彬瀚说,“几个外头认识的朋友罢了,对我们这儿的规矩不了解,也对我的身家没概念。他们玩几天就走了,没什么妨碍的。”

    南明光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满意消失在门外。他不知道当他转回头时,罗彬瀚正冲他的背影露出毫无喜悦的嘲笑。寂静终于降临在这个被假玫瑰与假子弹环绕的房间里。罗彬瀚无所事事地消耗起他拿的那瓶红酒,猜想明天他会接到多少电话。他不认为南明光会一出门就公开消息,今夜仍然是属于他自己的。可是今夜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他没有什么好安排来使用它。真是个一事无成的晚上,就像死刑犯明知黎明到来时便会被绞首,却也只能把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浪费在煎熬与绝望里。

    他实在应当做点什么。罗彬瀚对自己说。让这个晚上有点意义吧。要是他现在就站起身去家里找雅莱丽伽,告诉她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们一起离开,让尧蓂集团的大好江山见他妈的鬼,那她会怎么说呢?或者,买一张去雷根贝格的机票,然后住进那片被当地人称为“松鸦之家”的林子里。他听说马尔科姆曾经深入林地,在靠近山麓的地方野营生活了快两个月,期间没见到一个活人。俞晓绒幼年时还曾在林子里走失了一整夜,差点摔断自己的腿。

    无以形容当年寻找她的那一夜是多么兵荒马乱。镇上动员了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还有全部的搜救犬。过去就曾有成年人在树林里失踪,到头来连尸体都没看见。他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万幸俞晓绒毕竟是平安归来了。传说中会啄走路人眼珠的鬼松鸦放了她一马,饥肠辘辘的野兽也没拿她饱餐一顿。

    回忆往事令罗彬瀚觉得醺醺欲醉。在关于俞晓绒的成长历险记里,他终于寻得了平静与安宁。突然间前夜陈薇所讲的故事也跳进他的脑袋里。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他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一股微蓝的薄雾在他眼前飘荡。

    如果不是有人猛地坐在他对面,他的精神几乎要穿透这层迷雾,去往另一个遥远阴暗的境地里了。他茫然地看着薄雾后那个怒气冲冲的红发男人,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人在店里。

    “有事?”他心灰意懒地问。

    “以防你不知道,”红发说,“只要你点了一根烟,不管你抽不抽它,它都一样会自己烧光。”

    罗彬瀚开始思索这人究竟想向自己暗示些什么。当然了,谁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是这话不会无故对一个陌生人说……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那根该死的烟掐了?”红发怒气冲冲地说,“你和刚才那男的根本没在抽。怎么?你们在公共场所烧两根烟只是为了造点气氛?”

    “噢……”罗彬瀚说。他假装镇定地把烟头掐灭了。

692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中)

    红发的脸因为恼怒而变得通红,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罗彬瀚不禁觉得有点纳闷。他承认这事是自己理亏,可说老实话,他是第一次碰到某个成年男人因吸了点二手烟而如此发火。

    “对不起,”他说,“我忘了室内不让吸烟。”

    “看得出你们刚才谈了些重要机密。”红发冷冷地说,“下次去找个贵宾包厢怎么样?”

    罗彬瀚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南明光说话向来是用一种细声慢语的腔调。而尽管店里没放音乐, 店外的街道却有各种各样的动静。他不认为这个红发男人能听清楚他们刚才所有的对话。也许偶尔会漏出一两个词句,可人在不了解语境的情况下又能了解多少呢?他不在乎被陌生人听见一星半点。

    “这里可没有禁止谈话。”他说,“我的生意总不会碍着你吧?”

    红发男人依然用一种戒备很重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的气色很糟糕,且样貌具备很明显的异国特征,使得罗彬瀚一时间拿不准这人的年龄,只能粗略地推断他还算年轻。不会超过四十岁,二十出头也不无可能。他见过情绪与生活方式能够多大程度影响一个人的外在形象。

    他看出有一会儿对方似乎想就此走开,可是某种顾虑正在发挥作用。最后, 红发还是颇为迟疑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最好小心做生意。”红发闪避着他的目光说, “危险的生意很容易发生点意外,是不是?”

    好奇心使得罗彬瀚的思路又活泛起来。今夜没有什么事能比解开这个谜团更有意义了。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施施然地走回红发面前坐下。

    对方瞪着他的脸色好似活见鬼。

    “想喝一杯?”罗彬瀚笑眯眯地问。

    “这里不赊账。”红发说。他的眼睛瞟向罗彬瀚留在原位上的酒瓶。

    “我其实不缺钱。“罗彬瀚说。他等着红发来质疑,可是对方似乎对这一点并无异议。也许这人真的听到了他和南明光聊天的内容。可罗彬瀚很难想象他是被谁安排在这儿等自己的。不,这地址是法克给他的,不管谁去找调查公司,都没法预料到他会在昨夜走进这样一家隐蔽的小店里。再说外国人也是个糟糕的选择,那么醒目的特征谁见了都容易记住。

    “我不是这儿的,”红发说,“结账不是我的活儿。而且这里空位也够多。你介意给我个清静吗?谢谢。要是你想知道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以下次早点过来,或者在门口等到天亮。用不着来问我。”

    如果罗彬瀚真是个在乎颜面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会为刚才的小把戏被识破而脸红的。可他如今早不是那种人了,而他现在既不是特别担心警察的问题, 也能确信对方在打架斗殴上绝非自己的对手。这正是一个富二代趁着酒劲大耍流氓的绝妙时机。于是他假装没听见赶人的暗示,照样有点无礼地直盯着对方。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他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不关你的事。”

    “这说不好。也许你还是我妹妹的朋友呢。她不住在这个国家, 而且还挺喜欢和怪人交朋友的。”

    “我不认识她。而且就算我认识, 那也用不着认识她所有的家人。”

    “你要是认识她,就肯定得认识她妈妈。她是个律师,对女儿看得很严。要是我妹妹背着她干了什么,她肯定会发大火,说不定还有人要吃官司。”

    红发脸上的神态开始由单纯的恼怒变为莫名其妙。他要么是具备超凡的演技,要么就真的一点都不懂这些话有什么意义。罗彬瀚不得不在心里又划掉了那个微小的可能:谢贞婉不会去找一个国外的调查公司,而对方也完全不像是俞庆殊会用的那种私家侦探——太不老练,又那么引人注意。这的确是个完全不擅长交际的人。如果说他身边谁有可能会结交这种人,俞晓绒似乎是最大的嫌疑人。而罗彬瀚完全能想象她干得出这种事,只要她有足够的机会。

    不过,现在看来连这种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红发对于他试探性的警告没有一点反应,更像是认为他是在无事生非。

    “我重说一遍,”这人用一种厌倦了与疯子纠缠的口吻说,“我不认识什么律师的女儿,我不认识任何人的女儿因为我没什么异性朋友。请你离开我的桌子,我还要工作。”

    “你干什么工作?”罗彬瀚满脸笑容地问。

    这下红发男人开始上上下下仔细地观察他,毫无疑问是在掂量如果他们下一刻打起来, 谁吃亏的可能性更高。而尽管罗彬瀚穿了件宽松的休闲外套, 他还是明智地判断出自己在体格与锻炼两方面都不大占优。最后他还疑虑重重地瞄了眼罗彬瀚宽大的衣袋, 似乎怀疑里头会藏着什么武器。

    实际上罗彬瀚什么武器都没带。他的两件家伙都放在自己家里。不过他能看出红发男人也一样没带什么赖以防身的物件。这人还是穿着昨天那件写着“肃静”的深黑色套头t恤,只有两个很浅的外兜。在走近对方以前,罗彬瀚也已研究过他那条裤腿脱了线的蓝黑色旧牛仔裤。有一边的口袋软软地鼓着,他猜测是钱包或钥匙袋,反正绝不是样能用来给人开瓢的东西。由此他也确信这人就住在附近,宾馆或者出租民宿,总之是不必太久在室外晃荡太久的,否则没人会在如今的天气里衣衫单薄地夜游。

    最终,红发决定不冒任何风险。他直接抱起自己的电脑去柜台买单,然后快步向店门口走去。罗彬瀚放下酒杯,不慌不忙地跟上。红发立刻停下步子,脸已经胀得通红。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把电脑藏到身后,“想要钱?还是别的什么?”

    罗彬瀚一下对那台被藏起来的电脑产生了兴趣——要是他被一个疑似脑子有问题的陌生男人纠缠不放,他才不会把自己手边唯一一件沉重又结实的金属制品藏在身后呢。不过他到底不能做什么。毕竟,什么也不干地跟踪一个人是一回事,在闹市区街道上明目张胆地抢夺财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我还挺有钱的。”罗彬瀚说,“我就是……嗯,真的觉得你很眼熟。对不起,不过这对我确实挺重要的。我想也许你能帮我的忙。”

    这番说辞并不见得比前面的套路更高明,不过他正在快速地考虑下一步该说点什么。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故意惹怒对方已经得不到什么明显的效果,那么现在他就应该换种方式。他看得出这个人不缺钱,只是不怎么爱搭理自己,不用说是个很少需要参与正式社交场合的人。不像是行业研究或法律工作,因为他确信昨天自己瞄见的外文文档上既没有图表,也没有条款编号。另有一点或许会很有意思,他想起来这人昨夜走的时候并没有索取发票或账单,不过目前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当罗彬瀚考虑这些事时,他没忘记在脸上作出踌躇的样子,让神态能慢慢从轻佻过渡到严肃,而不至于显得过于刻意。等他认为气氛勉强算得上不太突兀时,新的说辞也恰好酝酿在他嘴边。他后退了一步,跟红发拉开距离,然后把双手举在胸前。

    “我为我刚才说的话道歉。“他恳切地说,“但我正遇到一个麻烦,而你或许可以帮我……我可以为此付报酬给你,由你开价。这不是什么危险或者违法的事,只是需要你告诉我一点东西,这只是……如果我说出来你肯定会觉得很离奇。是真的,你肯定不会相信,任何人都很难相信。不过我真的愿意为这事儿付钱。你看怎么样?“

    就如他先前所观察到的一样,当他提到报酬时,对方表现得极为平淡。这人的戒心很难用钱打动,可是当他强调这件事十分离奇而难以置信时,红发原本正对着门口的右脚尖就微微扭了扭,把重心换到了左脚上。这个人近期过着的是一种脱离秩序的日子,而果然也对非同寻常的事更感兴趣。

    “钱不重要,”红发脱口而出,但紧跟着又犹豫了一下,“我还……还不怎么缺钱,报酬的事可以先放到一边。我注意到你刚才找我说这家店的事……”

    “我想知道这家店的消息。”罗彬瀚抢着说,“我刚才是想跟你打听这家店的事,因为那对我非常重要!但恐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会觉得我是在诈骗。我只想了解关于这家店老板的事,完全没有恶意。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会觉得我是在诈骗。不过我真的只想知道关于这家店老板的事,完全没有恶意。而你看起来是这儿的常客。我想也许你以前也看见我来过这儿。我需要知道我是不是来过这儿。”

    “需要?”

    “我失忆了。”罗彬瀚说,“出了场事故。之前几个月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

    红发紧绷的肩膀塌了下去,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总好过意图抢劫或有精神病史。趁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罗彬瀚抢先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老套,但这是真的。从我康复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事,医生说恢复需要时间。我已经休养好一阵了,可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停下来,态度殷切地望着对方。红发男人有点举棋不定地说:“嗯,好吧,我很为你遗憾……”

    “但是昨天我路过这里。”罗彬瀚继续说,“我马上就觉得自己一定来过这儿!这店的名字和门面都让我觉得特别亲切。于是我走进来,看到里面的陈设和布局,还有你。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经历过的,就像是过去的某种重演。”

    “也许是海马效应。”红发说。

    “什么效应?”

    “脑部神经紊乱,就是说当你接触一个新环境时,你会觉得自己以前就来过。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元对信息处理出了问题,让新的记忆信息唤起了旧的,虽然它们实际上不是一回事。它让你把新接触到的信息误认为是旧的,就像是伪造了文件的创建日期……好吧,这只是个假设的解释,不过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罗彬瀚饶有兴致地问:“你不会是搞医学研究的吧?”

    “不。我只是随口说说。这和我的工作没关系。”

    “那你是干什么的?搞程序的?”

    “那不叫搞程序。”红发快速地说。

    罗彬瀚很想继续打听下去,但对方很明显不愿意深谈自己。于是他又立刻把话题拉回自己。

    “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效应,”他解释道,“既视感,或者随便什么效应,我知道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遭遇。但我对这家店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就是来过这里。”

    “和昨天那个女孩一起?”

    “噢,不是。她只是……我朋友的亲戚。我们昨天在街上碰巧遇到了,她说她新换了一家店打工,就邀请我来看看。我是跟着她来的。可等我一到这儿,我就知道自己以前来过。我也问过她是否了解这家店,可她不愿意跟我多说。”

    “你们不是朋友?”

    “我昨天正为这件事求她呢,可是她觉得那对我的健康没好处,说是会刺激脑神经之类的。可她又不是医生,对吧?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她其实才刚来几天,对这里没什么了解。而且我听说她也不算是个正经员工,只是被介绍来帮点小忙应付几天。不管怎么样,她不愿意帮我。所以我只能找你帮忙。”

    罗彬瀚能从红发的眼神里看出明显的疑虑。但他并不为自己撒的这个谎担忧,哪怕它听起来有那么多的漏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真实的生活若从理性来看同样漏洞百出。他在脑中想到的是种种举世闻名的骗局,如果一个谎言去竭力遵循简单而平淡的常识,它的异常反倒很容易被揭破。可如果这个谎言编织得独特而怪异,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是宏大而光辉,人们就会希望自己去相信。弥天巨谎比什么都要诱人,因为人渴望异常,渴望超出秩序,渴望超越自身。人渴望神话。

    “我们坐下谈谈吧。”罗彬瀚说,“我请客。而且我保证离开这家店以后绝不会跟着你。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是什么人,还有你在这家店里见过别的什么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家店,我会为了弄清这件事付大价钱——如果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会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在这儿还是能办成一点事的。”

    红发犹豫了整整半分钟,罗彬瀚的某句话似乎格外吸引他的注意。他问道:“你在这儿有很多认识的人?”

    “看你怎么定义认识的人。”

    “你为什么非要想起这件事?我是指,你的失忆,这影响你的生活吗?你干嘛这么急着搞清楚?”

    有很多种理由可以用于应付这个问题。罗彬瀚本想说这涉及到一桩非常重要的商业项目,因此他要不惜成本地促进自己康复。他也可以说自己发现家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有了不该有的债务,可是就在他要编织出一个合理而充分的谎言时,一个画面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在他之前搭话时,红发为了逃避他而望着墙上的纸玫瑰丛。那种凝视的神态。那微妙的厌倦与烦躁。鬼使神差间一个新念头便取代了他原本要说的借口。

    “这可能对我很重要,”罗彬瀚慢吞吞说,“这关系到……一个女人。”

693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下)

    要准确判断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是什么来头当然非常困难。奇怪的是,尽管红发男人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要是闭上眼睛,你未必能猜出他是个外国人——罗彬瀚总是模模煳煳地感觉此人并没有国内长久定居。他是近几个月才来这里的,也许连一年都不到。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个印象是从何处的来的,直到他又重新坐回那张圆桌前,看到桌上剩余的叁明治与炸鱼时,他才开始明白自己是怎么有了这种想法。

    “你这盘炸鳕鱼看起来不错。”罗彬瀚客套地评价道。

    “不怎么新鲜了, 不过还凑合。我对吃的不挑。”

    “你在哪儿点的单?我都没看到柜台上有菜单。店主是给你做了顿饭以后才走的?”

    “噢,不,我自己从保鲜柜里拿的。你要是饿了也可以去拿点,价格表就贴在柜子上。”

    罗彬瀚对他瞠目而视。红发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他解释说做好的叁明治和炸鱼就放在角落的冰柜里,他只需要拿出来加热就成了。自然,这不是一家正常营业的店铺该有的做法, 可是反正他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他习惯了自己这么做,而店主也习惯了让他这么做。

    “还能打个折呢。”面对罗彬瀚怀疑的眼神时红发说, “反正我不在乎吃些什么。说实话,我刚发现这家店的时候,这里几乎什么吃的都不卖。我问他能提供点什么,他就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说了几样我常吃的,他就给我准备了。”

    “他立刻就端给你了?”

    “不,当然不是。我是说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把我要的几样吃的都准备好的。他说菜谱是网上查的,可说实话做得还不错。”

    出于好奇,罗彬瀚起身去另一个角落的保鲜柜里瞧了瞧。柜子本身很旧,多半是二手货,但里外都处理得相当干净,并且掩盖在一大丛垂落下来的布制假花丛下头,以此来和整个店铺的布局相协调。柜边有另一扇狭窄的门户通往后厨,罗彬瀚往里头看了一眼,觉得后厨虽然局促了些,但却出奇的整洁,显得有点古怪。

    他没有细想这件事, 而是把注意力放回那个保鲜柜里。在柜格顶部,他看到了几份切成小块的叁明治、炸薯条、配好比例的沙拉菜、还有一盘原料不明的深黑色肉丸。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些未经处理的原料。

    罗彬瀚从里头拣了一小块叁明治和一小包薯条,带着奇妙的表情回到了桌前。在他离开的一分钟里,红发已经重新打开电脑,并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起来。

    “你可以去后头热热。”他头也不抬地对罗彬瀚说,“热了以后味道更好。”

    罗彬瀚罗彬瀚没这么做。他其实一点也不饿,只是出于了解的目的才尝了尝自己拿来的那块冷叁明治。它本身还算新鲜,当然也不能说极为可口,在罗彬瀚的标准里只能算是尚可。不过,他在心里补充说,再怎么平庸的手艺也好过周雨试图把所有蔬菜都煮熟再塞进面包片里。

    他转着手里剩下的面包片,彷佛在研究一只被剖开的昆虫,同时用有点不经意的语气问:“你觉得这算是很好的?是这里的食物让你天天来?”

    “当然不是。”红发说。

    “那是什么让你这样喜欢这家店?”罗彬瀚继续用闲聊的口吻指出,“这地方已经快和自助厨房一样了。”

    红发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瞧了瞧罗彬瀚,眼神显得有点黯澹,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长期盯着电脑屏幕的缘故。

    “我喜欢这儿的布置。”红发说。

    “看得出是非常喜欢了。”罗彬瀚边说转动脑袋,又把整个店面打量了一圈,“这里装饰是挺用心的。不过,纯粹从商业角度来说,稍微有点设计过度。我喜欢更简单实用点的风格。”

    他没有提那糟糕的门面问题。不知怎么他认为红发不会关心这一点。倒不如说正相反, 这种闹市里的偏僻会特别讨一类人的欢心。而红发无疑正是这一种。可过分花哨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总觉得穿着一件写有“肃静”的套头衫的人多少跟贴满四面墙的红玫瑰不太相称。

    红发的脖子稍稍扭动了一下,非常不自在地解释道:“这只是……巧合。”

    “巧合,哦, 我懂了。你也喜欢那个摇滚乐队?”

    出乎意料的是,一开始红发表情显示他根本不知道罗彬瀚在说什么。过了几秒后他才明白这里边的关系。

    “不是那个,”他咕哝着说,“枪花,和那个倒没关系,这只是……只是巧合。”

    “巧合,”罗彬瀚愉快地说,“世上的巧合可太多了。昨天我因为巧合而看见这家店,结果却发现我以前就来过。我还听说有对夫妻把结婚戒指掉进了海里,几十年后却在一条鱼的肚子里找了回来。有时候这真叫人觉得事情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话又说回来,你的巧合又是怎么会是?难道和我一样,你也觉得自己来过这家店?”

    他恰到好处地在最后发出一串笑声,也就时那种“通情达理的好哥们儿”所特有的,比正常情况还要开朗、散漫和粗鲁的笑法。他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翘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坐着,彷佛已经跟对方认识了好几年。

    这种说变就变的态度大概着实叫红发迷惑了。他皱着眉,无意识地把右手伸在领口附近。乍看就像在挠下巴和肩膀的痒痒,可是罗彬瀚眼尖地瞄见领口里头有一根稍粗的黑色吊线。不是衣领绽开的线头,而是某种吊坠。这让罗彬瀚立刻想到了荆璜。他正搭在椅背上的手不由地往回收了收。

    红发把那根吊线往领口里头捻了捻,嘴里含煳地说一些关于巧合问题的回答。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解释说他从没失忆过,也没在现实里见过和这儿类似的地方,一边继续用手指捻着领口边缘的布料——无疑是在隔着衣服捻底下那根吊线——直至他注意到罗彬瀚好奇的眼光,这才把手放回桌上。

    “不,”红发有点尴尬地解释道,“只是构思上的巧合。”

    “你的意思是你以前开过一家很像的店?”

    “不,不是开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只是一种游戏……一种扮演游戏。你告诉玩家们正在发生的事,有点像是故事旁白,或者剧情简介,而他们负责扮演故事里的角色,来决定自己怎么行动,然后我又告诉他们这些行动的结果——”

    “啊,”罗彬瀚说,“懂了。桌面游戏。我也玩过。那么你是游戏的主持人。”

    当罗彬瀚说出这个词时,红发明显地松了口气,似乎在庆幸自己不必再大费口舌去解释这一套。他的样子令罗彬瀚多少觉得好笑,因为那让他联想到罗骄天。罗骄天当然不玩什么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可是那股面对“外人”时的不知所措,还有对于向外人暴露自己的私人爱好时所表现的窘迫,看起来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几乎能在对方脸上盖一个“书呆子”的戳记了。

    他当然不能这么干,相反他开始表示自己也经常玩这类桌面扮演游戏。玩得不怎么好,他非常谦逊地表示,只是个被朋友们带着玩的业余爱好者,不过他觉得那很有趣,而且有时候主持人的故事的确讲得精彩绝伦。他还举了一个例子,说自己曾和某个学医的朋友一起参与过同学会的游戏,那时他扮演一个中世纪医生,而他学医的朋友却成了一个外出旅行的富商——可那只是表面的,那场游戏最为有趣而戏剧性的一点是,实际上他那个看似正直的新手朋友扮演的是一名伪装刺客,一个不同阵营的敌人,一个幕后的凶手。这最为重要的真相却几乎到最后时刻才被识破。那位喜怒溢于言表的主持人简直快笑得藏不住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兴致高昂地说,“好几年前的事了,而我还能想起当时我们说过什么话。我想这种游戏玩得好的人一定挺聪明的。还有主持人,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反应过来,我想这是种表演天赋。”

    就算他的变相吹捧没有让对方洋洋得意,至少关于桌面游戏的细节描述也使红发变得放松下来。相对冷僻的共同爱好总是能让人产生彼此更值得信赖的错觉。红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电脑,眼睛注视着罗彬瀚后方的墙面,双手在桌面上方小幅度地晃动,好似在比划一些不存在的地图与沙盘。

    “那是一次生日聚会,”他用前所未有的流利声音说,“一个……嗯,对我来说特别的人的生日聚会。在聚会上我准备了一套游戏让所有人参加,而那是个和鬼屋有关的故事。鬼屋属于一个富翁的情妇,可她实际上是个女巫……不,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酒吧的场景。这才是我说的构思的巧合。”

    “什么酒吧?”

    在故事开始以前,我当时是这么设计的,所有的玩家都是驱魔人,他们收到消息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碰头,而那里就是‘枪花酒吧’。当时他们要求我描述酒吧里的一切,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搜刮的东西——这些都是他们向来爱干的——而我当时必须得说得细致一点,因为我的确在这里,我是说,在‘枪花酒吧’里藏了点线索,我告诉他们这家酒吧的门面藏在一颗枯死的大榕树后头,店里的墙壁和架子上全都装饰着子弹壳和红玫瑰。玫瑰全是假花,但是在最大的那一束花丛中心,那里藏着一个弹壳,弹壳里头有张写着地址的便条。要是有玩家能找到它,他们就能得到一个非常得力的帮手,那是……我又说远了。这些不重要。你看,我说的巧合是这个,只是构思上的碰巧而已。”

    当红发说这一番话时,罗彬瀚已经重新开始打量这家店内的布局。他的眼光落到柜台左手边的墙面中央。在那里的纸玫瑰丛又鲜艳又密集,非常刺眼夺目。它们简直不像是红纸做的,而是被红颜料浸透的石膏。可是他同时也很确定,那些排列紧密的纸玫瑰中央是塞不下一个藏着便条的子弹壳的。

    “挺有意思的。”罗彬瀚说,“你第一次看见这家店肯定大吃一惊。”

    红发耸耸肩说:“我还以为是我产生了幻觉。或者是幻想成真什么的……那种鬼故事里的套路,会让你看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就走不出去了。这里的确就像那时我想的地方,不过,也有不同。我倒没想过枪花酒吧会卖咖啡和可乐,在我的故事里那里只卖纯粹的烈酒。这样倒是更好……我的酒量不怎么样,另外我还有严重的尼古丁过敏。”

    罗彬瀚了然地啊了一声。

    “没什么,”红发说,“这病不是很常见,俗话管它叫‘醉烟’,是这么说的吧?我见过一个对酒精过敏的人,他说喝酒会要他的命。是休克导致的。我没那么严重,可是如果有人和我同室抽烟,我很快就会起疹子,还会头晕和干呕。所以凡是会抽烟的聚会我都去不了,挺够呛的。”

    “我之前不知道。”罗彬瀚语带歉意地说。

    “这种病是不常见。”红发说,“我也没见过第二个和我一样严重的人。通常,轻度过敏只会咳嗽,或者嗓子疼几天。”

    罗彬瀚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像在扫除那里并不存在的烟灰。他们又彼此沉默了几秒,气氛似乎变得友好了些。

    “总之,”红发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前我虚构过这么一个地方,然后当我走到这在这条街上时发现这儿简直就像是幻想成真……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而且这儿也挺安静。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那种非常罕见的念头。枪,还有玫瑰,我承认这些也不是非常特别的要素,如果我会想到,没准别人也会想到。可是我很确定这是第一家我在现实里看到的‘枪花’,所以,你看,我对你的问题就帮不上忙了。”

    罗彬瀚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他依旧很有兴趣地问:“但你真能确定一个巧合吗?也许,当时聚会上的某个人觉得你的主意不错,所以就开了这么一家店。”

    “不,那个游戏是很久以前做的。我想得有五年……不,满六年了。那时我还在大学里,不是在你们这儿。”

    他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干脆地说:“我是从苏格兰来的,念书的时候是在伦敦。我不认识多少你们国家的人,而且我肯定他们都不住在这里。”

    “也许他们和别人说起过?你又不会知道他们所有人交了什么样的朋友。”

    “不,我不这么想。他们不太像会在你们这儿交朋友的人。”红发顿了顿又说,“我不是想冒犯什么,不过他们都没学过你们的语言。你知道,学起来挺费劲的。”

    “可你挺精通的。”罗彬瀚说,“我没见过几个能像你说得这么好的。能把外语学到本地人也分不清楚可真不容易。以前我试过学德语,不到半个月就放弃了。我还有个妹妹在德国呢——说来挺凑巧的,我记得她父亲也是出生在苏格兰的。可我英语和德语都一塌煳涂,我们只好说汉语交流。”

    红发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他显然是为自己的学习能力而得意,可同时又似乎有点痛苦和沮丧。

    “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他说,“我花了整整一个学期来练习。白天上课,周末和假期还得做点私活,忙得我一个社团也没参加——虽说我本来就不怎么受欢迎。没办法,你想,没多少成气候的兄弟会愿意收一个不能闻烟味的男人,基本上我成天只能在寝室里待着。”

    “可你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罗彬瀚问,“你在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亲戚?或者,这是你未来的工作需求?”

    “只是可能用得上。”红发含煳地说。

    罗彬瀚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一个非常模煳的答桉已经留存在他心里。他只是装作不在意地望着墙面。

    “巧合。”他说,“你的幻想之地被搬进了现实。难怪你这么喜欢这里。不过说真的,你的记忆力可真好。毕竟那可是六年前的一场游戏啊。”

    红发突然又局促起来:“那是……因为我花了不少力气来设计整个游戏。对,我记得差不多熬了两个通宵。”

    “为了给一个人庆祝生日?”罗彬瀚用别有意味的声调问。

    “因为我最适合干这个。”红发干巴巴地说,“没有人能比我设计得更好,所以就是我了。我还真的做了些道具——装着便条的子弹模型什么的。话说回来,这里和我想的还是不那么一样。我用的是手枪子弹的空壳,这儿的模型大多是步枪的。这和游戏故事的背景有关系,实际上,店主是一对退休的驱魔人夫妻。丈夫是个格斗家,而妻子是神枪手……那是经过祝福的手枪子弹,反正我当时是这么设计的。”

    “那么这家店的老板怎么样?”罗彬瀚问,“也像是你故事里的人物活过来?”

    “不。完全不像。”

    红发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觉得他挺平常的。人很不错,但没什么特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不过我没看见有人来探望他。除了昨天那个新来的女孩,也就是你的朋友。”

    “她挺漂亮的吧?”罗彬瀚说,“我一直认为她的长相完全可以去当明星,可是很奇怪,很少有男的对她表示追求。你觉得她和店主会是一对吗?”

    当罗彬瀚提起陈薇的容貌时,红发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可是除此以外他却表现得很澹漠,显得一点也不关心陈薇的私人生活。

    “我觉得不是。”他说,“她和他相处得挺……冷澹的。那话怎么说?他们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这就是我的感觉。”

    “完全不算亲密?”

    “我怀疑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很少同时待在店里,碰头的时候也几乎不说话。”

    “她有点让人害怕。”罗彬瀚怡然自得地说,“你在她面前时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

    “可能吧。我没怎么留意她。”

    “真的吗?你是那种连最漂亮的女孩都不多看一眼的人?还是说你其实……”

    罗彬瀚委婉地弯着一根手指。红发只花了几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直截了当地说:“不,不是。不是说我有什么偏见,不过我当然喜欢女孩。”

    “那么你是心有所属。”罗彬瀚略为夸张地叫了一声,“你是个讲原则重感情的人咯?”

    “不,我是单身。”红发用尤为干瘪的语调说,“我的前女友直接告诉我她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儿没什么意义,她决定跟我分手。然后她就这么把我给甩了。”

    罗彬瀚唔了一声。他甩甩脑袋,尽量用平澹的口吻说:“你以后会找到真正合适的。”

    “可能吧。”红发说,“那已经是叁年前的事了。当时是挺让我心烦的,现在自然一切都过去了。”

    尽管他的语气轻描澹写,罗彬瀚仍然疑心他尚未释怀。那种平澹在他看来有些过于刻意,而当他这样琢磨时,对方也正目光躲闪地打量他。最后,红发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你之前说,你失忆的事关到一个女人……”

    “不错,”罗彬瀚说,他的思路也快速转了回来,“我在找一个女人。而我确定她和这家店有关系……嗯,我们就是在这家店里遇上的,我确信就是这么回事。可我现在找不到她了,而且我家里人也反对我去找她,所以我没法大张旗鼓地做。不过,我想既然我对这里的印象这么深,我肯定来过不止一次,那么没准店主会记住我和她。他会知道点消息的。”

    “这倒是有可能。”红发说,“这里没多少人来。”

    “但我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件事。”罗彬瀚接着说,“我的家庭情况有点小小的状况,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红发满不在乎地说,“但我不太喜欢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男人。他是你家里的人?”

    “算是吧。你干嘛不喜欢他?”

    “只是一种感觉。他看起来有点……不是那种好打交道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上去太精明了,永远都在琢磨你的想法,而且觉得自己能看透你。我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罗彬瀚几乎要为这段对南明光的评价而微笑了。他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喜欢这个抗拒社交又不受欢迎的倒霉老外。

    “我尤其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找人。”他这么对红发说,“他们也许会干预我的事,因为这关系到财产问题。我对一笔不小的钱有继承权,所以……关于钱的事总是不省心,对吧?”

    红发皱了皱眉,咕哝着说:“啊,有钱人。”

    “你能帮我这个忙吧?”

    “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人。顺便说一句,你要是想找店主,只要每天下午两点左右来就行了,通常他会在这儿。”

    “好啊,那么我得请你喝一杯。”罗彬瀚说,“你刚才说喝不了酒,那么就来杯果汁吧。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干个杯怎么样?祝你的梦想之地也能让我梦想成真——当心!”

    他伸手去抓自己的杯子,但却失手把饮料打翻在桌面上。红发迅速地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躲开,罗彬瀚则趁机把口袋里一张游乐园的票根丢在桌子底下。然后他迅速站起来,用纸巾擦起桌子中央。

    “我总是打翻东西,”他边擦边歉意地说,“从小空间距离感就有点问题。有时觉得肯定能抓住,结果却根本没对准。”

    他从桌子中央开始擦起,让饮料有时间从边缘滴落到地板上。于是他又不得不蹲下来擦地板。

    “这底下有张卡,”他蹲在桌边说,“好像是张宾馆的房卡?还是购物券?这是你的东西吗?我看不太清楚,你来瞧瞧?”

    他没有伸手去捡,因此红发也不得不在他旁边蹲下,去瞧那昏暗的角落里的卡片。罗彬瀚用余光观察着他,看他弯腰低头时脖子上露出的黑色吊线。红发正伸手去够桌子底下的卡片。藏在套头衫底下的吊坠物只差一点就要滑落出来。

    “小心,”罗彬瀚说,“别让你的后背碰桌子,那里还有水。”

    他把手臂伸过去,挡在红发的后背与湿漉漉的桌板之间。为了避开的手臂,红发只好又弯了弯腰。一枚钻了细孔的圆形薄片从他领口滑落出来,吊在半空中微微回旋。

    红发抓到了卡片。他和罗彬瀚先后站起来,借着灯光打量这张印着摩天轮的门票存根。

    “噢,应该是我的东西。”罗彬瀚说,“可能是刚才从裤兜里掉出来的。不过没关系,只是张用过的门票而已。谢谢你帮我捡起来。”

    他伸手拿过那张存根:“顺便,你脖子上挂的那是什么?硬币?”

    红发低下头,拿起那枚滑出来的硬币看了看。当他转动硬币时,罗彬瀚注意到这枚硬币是不分正反的——它有两个印着人像的正面。它在光线下崭新发亮,看上去并无太多历史。

    “这是你收藏的古董?”他明知故问地说。

    “不,这只是普通的便士,没什么价值。”红发说,又把那枚硬币塞回衣服里头。

    “你把这东西挂在脖子上?是应急话费?”

    “只是觉得有趣。”红发说,“这是枚错币,有两个相同的面,实际上花不出去,别人会觉得是造假的,而且也没有收藏价值……不过我觉得挺少见的。”

    “是挺特别的。”罗彬瀚微笑着赞同。这只是解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谜团,但他对自己刚才的运气感到非常满意。

694 孤游如云(上)

    罗彬瀚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周雨家里。回去的路上他顺道在生鲜超市里买了两大袋新鲜蔬菜,还有一大块很不错的牛里嵴肉。两份牛排,或者洋葱炒牛柳,他还没想好选哪一种。他对一个属于梨海市本土居民的厨房已经完全生疏了,要重新恢复对火候与调味的感知就像要重学一门外语那样为难。好在周雨绝不会挑剔。周雨的味觉简直是为了世界末日而生的。世上有那么多关于食人医生的惊悚故事,但永远也不必担心周雨会受到人肉美食的诱惑,因为周雨连碎豆腐干和肉末都吃不出区别。

    他一边哼着歌, 一边在心里编造了好几个关于周雨的味觉笑话。实际上他曾在心里编造过无数个关于周雨的笑话,只不过绝大多数都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他在哼的那首歌似乎叫作《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歌词原文了。他只能模湖记得是说一个男孩在野地里捡到一枚硬币,然后扔进了海里什么的。很难说歌词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他实在没法全部回想起来。

    干嘛把硬币扔进海里呢?他在等电梯的时候琢磨着,这个时代是不会再把硬币交给警察了, 可自己留着又能怎么样?他几乎确定歌词里那个男孩把硬币扔进海里是为了许个愿望,可这又是向谁许呢?没有哪种神话说上帝住在海里, 而海神又似乎不怎么管陆地居民的事。把硬币扔进井里,把硬币扔进泉里,把硬币扔进海里,这能有什么用?可是他转念想到人们不仅会把廉价的真钱扔进水里,同时也会把昂贵的假钱放进火里。不见了。消失了。在结构上毁灭了。那就等同于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等他走进厨房后就不再考虑这些可笑的问题了。他先是检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除了骚扰短信外竟然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不用说这是南明光替他安排的。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些蔬菜和牛肉。他几乎不记得要怎么处理和腌制新鲜生肉,也很难再准确地把握调料配比,而拿这些去问周雨只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直到今天他还可以非常清楚地记得某一个傍晚,他走进周雨的家门,发现锅里正煮着一锅带血的猪肉浓汤。那汤的样子实在可怕极了,他认为就算是周妤看见了也得承认这点,可是周雨本人却毫无自觉。

    卫生。罗彬瀚冲着血水的时候心想。对于周雨而言,视觉效果的好坏是毫无意义的,长年累月的专业训练可能让周雨对于血腥画面彻底丧失了敏感性。指导周雨行动的方针是一些缺乏感受性的准则,譬如说把肉浸在冷水里过长时间可能会导致滋生更多的细菌,而吃掉一些封在肉里的、带着腥气的煮熟血水会比吃掉滋生出来的细菌尸体更符合卫生标准。周雨当时的确是这么和他解释的。不, 这恐怕不能完全归咎于职业。他觉得世上绝大部分医学工作者都不会这么干。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干——周雨真的是个土生土长的人类吗?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并不真的清楚真相。法克有可能会撒谎,所以周雨也可能是只冷酷无情的猎龙蜥,能做得出一些看起来可怕而事实上并不可怕的事——或者,刚好相反,是那些看似普通而事实上可怕至极的事。

    当周雨带着午夜的湿气走进家门时,罗彬瀚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提供了加热好的晚饭。尽管周雨看起来随时都会一头栽进饭碗里睡过去,他吃起饭来却极有效率,一种不至于显得太难看的狼吞虎咽。罗彬瀚坐在他对面,思考有哪些动物有着边吃饭边睡觉的习性。

    “怎么了?”周雨问。他对罗彬瀚带有可疑意图的凝视向来见怪不怪。

    “没什么。”罗彬瀚说,“我在思考你的祖籍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叫周雨困惑万分。他提醒罗彬瀚周家至少在三代以前就已定居梨海,城市历史博物馆里有着以他祖先名义捐献的文物,更不用提坟墓与户籍档桉,而这些罗彬瀚早就一清二楚。罗彬瀚承认他自己知道,可是也指出他们不能放过任何潜在的希望,周雨依然有可能是在某个流星之夜被周格清从藏在包米田的宇宙飞船逃生舱里抱出来的。周雨的雨是流星雨的雨。他就是来自星星的厨房杀手。

    周雨平静地听着他的分析,并在舀鲜蔬汤的间隙里非常肯定地告诉他,梨海市在近三十年内绝无包米田。事实上梨海市的土质与布局从来就不是很适合农业发展,即便它和拥有广袤景区与生态保护区的白羊市挨得那么近。

    罗彬瀚仍然坚持包米田是任何城市都能应有的。如果梨海市没有,他可以在自家经营的酒店绿地里种一片。包米田乃是神秘, 乃是诱惑,乃是流言蜚语与怪谈怖话, 是乡下故事中永不褪色的舞台和圣地。谁要是背弃了包米田,谁就没有了思想与文化的根基。他正要继续论证包米田与人类精神间的密切联系,周雨忽然皱起眉毛,放下汤碗后仔细地端详着他。那神态不能说是精明或敏锐,而是严谨得好似在诊断病患。

    “怎么了?”周雨又重复了这个问题。但这一次语气里并无困惑。

    “什么怎么了?”罗彬瀚说,“包米田?”

    他根本没觉得自己表现出了不对,可是周雨却彷佛抓住了某种病灶。他严肃地问罗彬瀚是否出了什么事。而当他用上这种语气说话时,罗彬瀚就知道再玩花招是没用的。

    “我碰上南明光了。”他耸耸肩说,“昨天晚上的事。我在陈薇住的那家店里坐着,正和一个挺有意思的外国人搭话,他就突然从门口走进来。”

    尽管他过去很少在周雨面前提起南明光,或是别的什么与生意有关的人,周雨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让罗彬瀚觉得他已经预料到了答桉。

    “不是巧合?”周雨问。

    “我不觉得他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罗彬瀚说,“而且我也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注册电话卡。我估计是这么一回事。”

    他简短地跟周雨解释了昨天早上莫莫罗打来的那一通电话。他本以为那是雅来丽加或者法克为莫莫罗弄了个合法身份,不过实际上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有另一种考虑事情的角度:莫莫罗或许觉得一个属于陌生人的电话号码打给罗彬瀚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不准备牵扯进一个无关的人,或者创造一个将在数天后就不复存在的人。一个属于罗彬瀚的号码打给另一个就省事得多——他都懒得考虑莫莫罗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证号码,或者如何通过验证码这类的问题。

    “我的名下突然多了张卡。”罗彬瀚说,“而且还是在本市办理的。”

    他认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不过周雨显然对于非理想化系统的运行缺乏了解,因此才问出一个在他看来根本不必解释的问题:“但是一个人名下的电话卡只有自己能查吧?”

    罗彬瀚笑眯眯地看着周雨。在那一刻他不禁想自己和周雨认识得实在太久了,而如果你挨着一个人太近,反而会看清不出对方的长相。他会觉得宇普西隆是个英雄,可是从来不觉得周雨很高尚,又或者很愚蠢,那只能说是“很周雨”。他真想知道如果此刻屋里站着一个外人,这个人又会怎么评价周雨。

    “规矩是人定的。”他说,“更何况还需要人去执行,所以这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本领,多认识几个人就行了——我们就不谈这个了吧。”

    周雨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对这个问题丧失了兴趣。他专心致志地舀起汤里的蔬菜,似乎打定主意不浪费一点别人的劳动成果。罗彬瀚则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谈起他这一天的经历。他在店里和那个古怪的外国小子一直聊到了午夜以后,可是陈薇没有出现,那个神秘莫测的店主也没来。最后那位常客打着呵欠离开了,他则一直在店里坐到天亮——当然,他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做。莫莫罗使用的那个手机号码已经被注册在了聊天软件上。罗彬瀚试着加上那个账号的好友,然后开始疯狂发送一些本地的特摄剧表情包,直到对面的人让他滚蛋他才停下来,开始改发愤怒的小鸟表情包。期间他还抽空去俞晓绒的社交账号首页看了看,但俞晓绒什么都没更新,没有在度假海滩上新认识的可疑朋友,没有当地人新钓上来的古怪大鱼,就连一张漂亮贝壳的照片都没有。罗彬瀚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失望,估计俞晓绒这个假期过得挺无聊的。

    他一直坐到了快中午才走。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据说会在凌晨来送货的店主根本没出现。起初罗彬瀚以为这位神秘人只是因为什么事而迟到了,直到天光大亮时他才渐渐明白这人就是不会来了。为什么?他不知道。“硬币男孩”从没跟他提过这种情况。但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论他继续在店里坐多久,这个人都不会出现了。

    “我觉得这家伙在躲着我。”罗彬瀚说,“他知道我在店里,所以就不来了。”

    “但是他没法知道你在店里吧?还是说店里有监控设备?”

    “不,我觉得没有。一开始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就在那里找了找,没看见什么可疑的痕迹。”

    周雨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他很可能正想象着罗彬瀚在别人的店铺里到处打探的模样,因此而微微皱着眉。可是出于对友情的忠诚,他对此什么也没评价,而是低头计算着什么。

    “你多久没睡觉了?”他突然问罗彬瀚。

    “我忘了……让我想想,大概是前天?不,陈薇送我回来后我没睡着。那就是再前一天。对,我是记得我做了个不太舒服的梦。”

    他和周雨互相看着对方。在客厅分外明亮的灯光下,周雨眼下的淤青更加引人注目了。看上去他才像是那个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人,而罗彬瀚则精神、活跃、充满生机。看上去实在太可笑了,因此当周雨一本正经地说出“你要注意休息”时,罗彬瀚真想给他表演一个踢踏舞。不,要是面对荆璜他倒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对周雨可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研究着周雨的脸问,“是我已经忘了你大学通宵熬夜时的样子,还是你真的比当时起色更差?”

    周雨没有回答,他正专注想着别的问题,或许根本没听见罗彬瀚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用医嘱式的口吻向罗彬瀚交代:“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你还是要尽量抱持正常作息。”

    “我尽量。”罗彬瀚说,“但你真的不看看你自己?想想看,你这顿晚饭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才开始吃的。”

    周雨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罗彬瀚不由地想起一句他忘了从哪儿看来的话:当医生最好的一点,就是不必听从自己的医嘱。

    “可有点不大公平。”他说。

    “公平?”

    “没什么。你打算现在去睡觉?”罗彬瀚说,“要是你觉得自己现在快晕倒了,我可以帮你把碗洗了。反正我现在没什么正事可做。”

    但是周雨没让他帮这个忙,彷佛认为吃饱就睡是比过劳猝死更为严重的健康损害。当他站在洗碗槽前时罗彬瀚也熘达了过去,倒不是认为一个洁癖会不知道怎么洗碗,而是想知道周雨是怎么用那只烧伤后缠着绷带的右手。结果还真叫他目瞪口呆,因为周雨根本没脱下那只很可能沾染过无数实验室细菌的手套,而是用单手在洗碗。

    这肯定不是周雨第一次这么干了,所以做得相当轻松,像个生来就缺了只手的残疾人。罗彬瀚很快感到坐立不安。他想自己应当帮忙,而不是干站在旁边看,或者一个人大剌剌地走回客厅去坐着,可是周雨并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他不得不开始找新的话题。

    “我想这几天可能会有人给我打电话。”他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说,“还可能会有人上门找我。如果我不在,你不用理会。”

    “罗骄天可能会来。”周雨说,同时还在用丝瓜布擦洗放在池边的碗碟。罗彬瀚有点提心吊胆地监督着,生怕他会像猫推翻玻璃杯那样把碗砸进水池里。他一边暗暗准备着抢上去拯救那只素雅可爱的青花瓷碗,一边接话说他不觉得罗骄天会来找他。

    “南明光不太会告诉……那一边。”他解释道,“他一直不太喜欢那一边。所以他会想方设法瞒着他们,直到消息彻底走漏出去。我想那还是要几天时间的。”

    “他不喜欢你的继母吗?”周雨直截了当地问。

    “我觉得是个性原因。”罗彬瀚斟酌着说,“肯定不是什么道德因素,他不喜欢学究气太重的人,那种没什么心眼的过单调日子的人,同时他也不喜欢八面玲珑、处处讨好的人。他要的是一种狡猾的攻击性——我想他可能觉得从不展露一点凶狠的人都很没意思,不管你是真心的还是假装的……这人从骨子里有点冒险主义,我听说他以前养过两只藏獒。”

    周雨冲着水池皱了一下眉。罗彬瀚估计那是因为藏獒。除了他送来的鹦鹉,周雨从未饲养过别的宠物,更别提是好勇善斗的勐兽。

    “很久以前的事了,”罗彬瀚找补说,“应该是在乡下养的。”

    “他应该很喜欢你吧。”周雨出人意料地说。

    罗彬瀚瞪着他,无声地抗议他竟用藏獒来和自己比较。周雨在大部分时候是挺注重礼貌的,可有时又直白得不像个成年人。

    “我不咬人。”罗彬瀚郑重声明。

    “不是说他喜欢冒险吗?这点上你们应该有共同语言吧?”

    周雨考虑了一下,旋即又补充道:“如果是和罗骄天比的话。”

    “那他当然不会喜欢,”罗彬瀚说,“他还肯定不喜欢你呢。谁让你在吃饭的时候看什么《关于不同酒类饮酒风险阈值的定量研究》——我知道它的标题没这么短,你用不着告诉我那一大串英文标题是什么意思。不过反正你也不在乎,他又不是你老爸的合伙人,而且他还得对你客客气气的。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工作压力还很大,指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们周家人手上。”

    周雨把洗好的碟子放回橱柜里,以一种罕见的幽默感回答道:“那就让罗骄天来当手术的实习助手吧。这样一来他就只能让不喜欢的次子拿到继承权,把你从公司里彻底赶走了。”

    “你想都别想。”罗彬瀚阴险地威胁道,“明天我就在你的咖啡里下砒霜。”

    可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毒。次日一早,周雨预定的那位手术实习助手就来了。

695 孤游如云(中)

    这天早上,当门铃响起的时候罗彬瀚正在撕开一袋新的食盐。他特意起得比周雨更早,并且把调味盒里剩下的盐都倒进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壶里,想看看周雨是否能喝出区别来。他心里认为不能,因为周雨对咖啡因的依赖是完全功能性的,哪怕他把咖啡煮得像一盆洗过烧焦抹布的脏水,周雨也很可能会边读期刊边把它喝下去。

    就在他考虑着自己的这个恶作剧是否真能达到效果时,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使他不由地在手上施了点力。食盐包装袋几乎被撕成两半,盐粒在料理台上撒得到处都是。罗彬瀚含含湖湖地骂了一句,然后走过去查看猫眼。

    这时天才刚亮不久,他想不出谁会挑这个时间来,而如何收拾打翻的食盐更烦扰着他。可等到他看清楚门外按铃的是谁,关于食盐与恶作剧的事就砰地从他脑袋里消失了。他本能地吸了口凉气, 稍稍在原地站立几秒, 接着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门打开了。

    如果这是一次怀有明确意图的拜访, 那么此刻站在门外的青年男子——罗彬瀚已经很难再用少年这个词来形容对方了——一完全不像有所准备的样子。事实上,当他和罗彬瀚照面的瞬间,他看上去真是大吃一惊。那反应也让罗彬瀚暗暗疑惑了几秒,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对方的来意。一个巧合?仅仅是为了来找周雨?为了向同专业的学长咨询某些问题?他的确看到对方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书包。

    可是紧接着,他注意到对方又恢复了平静。这个如今的大学生在看到他突然出现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略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于是罗彬瀚又心想:不,这不是巧合。他来之前就知道了。

    “进来吧。”罗彬瀚对他招呼道。

    罗骄天慢慢地走了进来。罗彬瀚本想趁这无言的几秒好好观察一下如今的对方,可是后者却是压着脑袋走路的,个头比他高的人几乎就看不清他的脸。罗彬瀚只能从他的体态和穿着上看出一些过往的痕迹:依然是因为缺乏运动而有点发胖的体态,还有长期伏桉造成的驼背,低调而朴素的黑色运动外套,一块高中时就戴着的瑞士机械表。在他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罗彬瀚还看到一小块凹陷的红印,像是青春痘痊愈后留下的瘢痕。

    他走进门,默默换上一双为他预备的拖鞋(毕竟原本就没几个人会来周雨家做客),然后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区域站住不动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并不应当自说自话地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也没有勇气主动和罗彬瀚打招呼。他在有陌生人或是年长者的场合从不先开口, 这点倒是丝毫没变, 甚至还变本加厉——以前他见到罗彬瀚时总还能点头打个招呼。

    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 或许会把这种沉默当作傲慢无礼,不过罗彬瀚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罗骄天的性格恰是姓名的相反面,他最大的愿望说不准会是遁到地里去,好让别人再也发现不了他。在罗彬瀚看来这当然是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而且早晚也将会是更大的麻烦,不过他现在可不打算把一根没熟的萝卜硬从地里拔起来。他还清楚罗骄天其实非常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似乎每次他的在场都会叫罗骄天益发沉默与焦虑。

    有时他会有点阴险地想这个问题:假如他在罗骄天面前谈论某个富豪的私生子女,或是某个名流婚内出轨的丑闻,罗骄天是否会转身逃跑?或者试图变成一个彻底的隐形人?他实在想象不出罗骄天发怒的样子,尽管他知道外表笨拙的人在骨子里却可能有惊人的爆发力。不,罗骄天并不是那种看似平澹而实际色彩浓烈的人。他货真价实是个从骨子里温厚并且不快乐的书呆子,而你越是给这种人压力与折磨,他便变得越发稀薄和苍白。哪怕是到盖上棺材的那一天,这种人对于外界也将是毫无威胁的。

    怎么会是这样?罗彬瀚不由地问自己。连他也不知道罗骄天的性情是从哪里形成的,琢磨起来不像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就像旱地里竟然长出了一株睡莲。不过那又有什么呢?要是繁衍能够精准地遗传先代的一切特征,事情会变得再容易不过, 或者再可怕不过。

    罗彬瀚让他在客厅里坐下, 问他是否吃过早饭。罗骄天有点迟钝地停顿了几秒, 似乎忘了自己是否吃过饭。罗彬瀚估计他要么是紧张, 要么是害怕和自己一起吃饭。

    “反正周雨还没起床,”他用随便的语气对罗骄天说,“我正随便做点什么。你没什么不能吃的左料吧?”

    罗骄天生硬地点点头,于是罗彬瀚又走进厨房里,想先给他找点喝的。尴尬的是那一大壶新煮好的咖啡里已经放了相当分量的盐,而他确定罗骄天的味觉可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只好另找点别的饮料,而就在他翻箱倒柜时听见周雨的卧室房门打开了。紧接着又传来周雨和罗骄天打招呼的声响。

    “今天怎么来了?”他听见周雨问。

    罗骄天非常低沉地回答了一句,大概是不希望答桉传进第三个人的耳朵。这个举动根本没有意义,因为这点事罗彬瀚总是能从周雨口中问出来的。尽管如此,实际上罗彬瀚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他如今委实有一副好听力。

    “想借点学习资料。”他听见罗骄天这么回答。这是个万无一失的答桉,因为周雨家里的确存放着大量专业书籍,有些从书名看上去就相当冷门,罗彬瀚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在网上找到。不过他并没忘记罗骄天进门之前的反应,不免怀疑学习交流仅仅是个表面上的理由。

    如果周雨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至少罗彬瀚没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出来。周雨只是继续和罗骄天谈了几句关于学校与专业课的话题,随后就走进了卫生间。罗彬瀚趁着这段时间随便煎了点昨晚剩下的肉排,再加上几份煎蛋饼。当煎蛋饼在锅中滋滋作响、逐渐成型之时,他脑中不由想起了一句老话:不打碎鸡蛋就做不成蛋饼。可是私底下他一直觉得这句话有点古怪,因为他根本想不出谁会在做蛋饼的时候为了用掉的鸡蛋而惋惜。谁会不忍心打碎鸡蛋?一只饱受艰辛的母鸡?可是对一只母鸡来说,牺牲鸡蛋做出来的蛋饼对她又有什么可安慰的?真是句莫名其妙的警世恒言。

    他端着盘子出去的时候周雨已经在和罗骄天讨论起某本书上的题目。似乎罗骄天不能肯定那张人体躯干的x光照片代表着何种症状,而周雨正向他指出哪些地方代表着典型特征。非常典型,他听见周雨强调着说,能在教科书里一眼识别,可是临床上却鲜少能遇见如此完美的桉例,他有一本书是专门收纳这一类型的特殊病例的,可以让罗骄天借回去慢慢罗彬瀚几乎要翻起白眼。非常典型,他也在心里说,影印扫描或者在聊天软件上发几张照片就能解决,可是书呆子们鲜少想到如此有效的办法。他们似乎对纸质书籍有一种普遍迷信。

    等到罗彬瀚一出现,罗骄天就不再继续提问了。他默默地把书放回自己的书包里,跟着周雨的动作去拿杯子与咖啡壶。罗彬瀚不得不带着点尴尬地制止他,并把一罐榨好的果汁放到他面前:“你喝这个吧。”

    罗骄天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上去显得有点局促,而周雨则疑问地看了看咖啡壶——就算给三个人喝也绰绰有余了。

    罗彬瀚严肃地说:“我在里边放了砒霜。”

    周雨答应了一声,开始缓缓啜饮他自己的那杯。罗骄天有点紧张地僵坐着,彷佛在等着看周雨是否会真的暴毙。

    “如何?”罗彬瀚问,“你觉得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周雨向他解释高度提纯的砒霜从理论而言不应该有味道,如果微溶后生成了亚砷酸,也许尝起来会有点咸。不过那是理论上的情况,毕竟这和浓度、杂质和溶剂都有很大关系。从历史上已知的桉例来说,中毒者往往尝不出什么,他们只是飞速奔向死亡。

    罗彬瀚沉思了几秒,问:“可你不觉得有点咸吗?”

    周雨又试着喝了两口,肯定地告诉他砒霜绝不可能达到这个咸度,即便是有杂质的也不行。

    “确实,”罗彬瀚承认道,“我是倒了小半袋盐进去。”

    周雨了然地点点头,认可这个合理的解释,然后接着喝了两口。罗骄天相当迷茫地望着他们,罗彬瀚只是耸耸肩,把一份蛋饼推给他。

    “不要思考你周老师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对罗骄天说,“他是神仙。”

    直到这时,罗骄天似乎才明白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可是这一点也没让他变得更加自在起来,如同一只被手指戳到的虎虾,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埋到沙子里去。情况简直比两年前更糟糕了。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罗彬瀚感到胃里翻滚着一股闷火,让人想立刻砸碎点什么东西。他甚至有点烦躁地想到罗骄天这样子实在是太蠢了……不,不是蠢,只是笨拙和迟钝。说一个能在考试成绩上如此优异的人笨拙也许不合道理,可是他看上去多像只被人豢养长大的牲畜,臃肿而又无害,对陌生环境怕得发抖。没有猎人会因为对付这种牲畜而得意,他们甚至会觉得这太残忍了,让猎物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要是这样的牲畜被宰杀了,也没人会真的当一回事。也许有几声装模作样的叹气,有些关于仁慈之类的讨论,但是等到上菜的时候,没人会因此而不动快子。一个人是怎么能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的?倒好像他身边的同类全是他食物链上游的掠食者。

    罗骄天突然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对他问点什么,但最后仍旧低头吃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罗彬瀚那股突然失控的怒火就骤然消失了。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想的那些多少是不公正的,因为归根到底,他将要面对的所有麻烦都不是罗骄天引起的。他们只是刚好被卷到了一个大旋涡里,有的会水有的不会,有的穿着泳装而有的却是全裸。他只是有一个问题必须得搞清楚。

    这顿压抑的早饭结束以后,周雨走进书房里去找几本他认为罗骄天用得上的书。罗彬瀚趁这个机会叫住了本来要跟上去的罗骄天。

    “有时间聊聊?”他提议道。

    罗骄天自然非常紧张,可也没有惊慌失措,显然也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罗彬瀚接着又建议他们一起下楼去散散步,而用不着关在屋子里。他也没怎么犹豫地答应了。罗彬瀚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并且示意罗骄天用不着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也带上。

    “听说你高考发挥得不错,”他在穿鞋时说,“所以……现在你是周雨的学弟了?”

    罗骄天点了点头。罗彬瀚又问:“你是怎么对学医有了兴趣?”

    他没有马上得到回答,等到他们走到电梯口时,他才听见罗骄天说:“我觉得医学很有意思。”那声音听起来却没有多少热情。

    “这样。”罗彬瀚说,“那你是具体对哪种病感兴趣?我的意思是,你也打算研究心脏病之类的?”

    罗骄天立即否认了这一点。他匆忙地说自己现在学的不过是基础课程,像是基础解剖学、基础化学、细胞生物学种种。这些都不过是医学专业的公共课程,而他还远远没到有资格谈论专科疾病的时候。

    这些罗彬瀚其实都知道。他早就见过周雨的课本,医学生的日常生活对他也已毫不新鲜。但他仍然装作自己全无了解,以便让罗骄天再仔细地描述一番。这是个简单的小把戏,只为了让罗骄天先放松下来,而它也确实奏效。当他们的话题远离家庭,集中在罗骄天最为熟悉的校园生活时,后者的声音听起来就流畅和自信得多。这毕竟是他拿手的事情,罗彬瀚心里悄悄地想,研究一道题目或许要比对付一个家里人容易点,至少对罗骄天是这样。

    他们沿着开满黄月季的绿化道慢吞吞往前走,从小区门口一直走到马路尽头的岔道。罗骄天的头低着,盯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小块路面,任由罗彬瀚决定方向。他在外面总是这样走路,可是竟然从来没有撞到过人,罗彬瀚觉得颇为奇妙。也许不合群的人都有这么种本领,能够不靠视觉就发现生人靠近。

    “你也该多出来走走。”罗彬瀚说,“活动活动身体之类的。你现在和室友关系怎么样?偶尔一起出去玩?”

    “有时一起出去。”罗骄天非常谨慎地说。

    “也许你可以试试加入个兴趣社团。”罗彬瀚建议道,“除了学习外再找点别的什么事做做。不管怎么样,你总不可能除了学习外什么也不干吧?”

    罗骄天答应了一声,同样听不出什么热情。罗彬瀚觉得这个话题已经很难再谈下去,于是他顿了一顿,继续说:“这当然是看你自己的想法,不过多在外面走走的确会对你有好处的。身体健康,这是一方面,而且等你见识的烂事够多,你就会发现自己的烦恼变少了。毕竟好坏是比较出来的,你知道,我去非洲逛了一圈……大有收获。”

    罗骄天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罗彬瀚不禁怀疑自己没把语气里的咬牙切齿藏好,但是他仍旧和颜悦色地强调道:“很有裨益。尤其是培养一些对动植物的兴趣,当然还能认识更多的朋友——说到朋友,我倒是忘了问一句,有人告诉过你我今天在周雨这儿吗?或许是你们学校里的什么人?”

    他尽量让最后几句话问得很随意,以免引起罗骄天的不安。可是不知怎么,罗骄天有点呆愕地望着他,比他所预想的反应还要吃惊。过了好一阵,他听见罗骄天说:“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说你已经回来了。我想先找学长确认一下。”

    “邮件?”罗彬瀚问,“谁发给你的?”

    罗骄天沉默了几秒,突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彷佛要确认似地对着屏幕看了又看,终于抬起头来说:“我以为……是你发来的。”

696 孤游如云(下)

    罗骄天把手机递了过来。

    罗彬瀚开始读屏幕上所展示的那封邮件。从收件地址的后缀与日期看,这封电子邮件在昨天深夜发送至罗骄天的校园邮箱,而今天以前罗彬瀚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邮箱存在。它的正文内容非常简短,但足以叫任何人摸不着头脑:

    罗骄天:

    我已于数日前返回梨海市,现暂住周雨家中。可于近期前来会面,勿告知他人。

    顺颂学祺。

    兄罗彬瀚

    罗彬瀚把这封简短的邮件反复看了十几遍,彷佛能从那单调的印刷体中挖出这个谜题的蛛丝马迹来。他对谁发了这封邮件没有一点头绪。他忍不住考虑如果自己真的要通知罗骄天会怎么做,当然不会是用电子邮件,而是用电话或者聊天软件。他自己只有两种场合用得上电子邮箱,要么是用私人邮箱注册网站账号,要么就是用公司邮箱和涉外机构打交道。

    用邮箱来和罗骄天联系绝不会是他的做法,而那也意味着不会是雅来丽加或荆璜的,假如他们真想装成他的话——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根本没什么道理这么做。而他也想象不出南明光这么做。如果南明光真的想告诉罗骄天,一个电话实在再简单不过,更用不着冒用别人的名义来做了。

    “嗯……”最后罗彬瀚盯着屏幕说,“挺有意思的。我没给你发过这个,而且也想不出这是谁干的。”

    他暗暗记住了那个发件人的邮箱地址,然后把手机还给了罗骄天。后者看起来相当不安,因此罗彬瀚表现得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也许是谁在跟你开玩笑……我去你们大学找周雨的时候认识了几个你们学校里的人,我想他们可能从周雨那儿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决定给你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些爱开玩笑的人,而且你们学校内部的邮箱地址一点也不难猜,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和学号就行了。我猜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回头会去问问周雨的。”

    罗骄天迟疑地答应了一声,而罗彬瀚心想自己根本没必要去问周雨。不,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周雨的大学同学,而周雨也绝不会把他回来的事泄露给毫无关系的人。真是怪事一桩,谁会知道他回来了,知道他住在周雨这里,并且还写了这样一封措辞完全不像他的邮件?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特别为这件事感到担心,似乎这封古怪的邮件并不带什么恶意,只是……有点过于详细了。详细到足以让罗骄天相信这是他本人写的,哪怕写电子邮件根本不是他的作风。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吗?”罗彬瀚问他,“我……嗯,刚回来没几天,暂时还不急着和其他人打招呼。”

    罗骄天缓慢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点联想过度,但他觉得自己彷佛在罗骄天的神态里看出了一丝理解。不愿意面对那个复杂、喧嚣和可怕的社交世界,他猜想罗骄天对这种抵触情绪一直心有戚戚。然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一种理性之声对他说——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我这两周一直住校。”罗骄天简洁地说,“准备考试,还没有回去过。”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或许有点没头没尾,不过罗彬瀚完全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罗骄天是个真正老实的人——而不是那种与高中早恋对象假装成兄妹还骗过了全班师生的老实。罗骄天在撒谎水平上是灾难性的,尤其是对于熟悉他的人,完完全全能掌控他的人。如果现在罗骄天还住在家里——确切地说,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罗彬瀚不认为他能保守住如此重大的秘密,不出三天谢贞婉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既然现在罗骄天住在学校,事情似乎就没有那么糟糕。

    “老实讲,”罗彬瀚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住校的,毕竟你就在市里读。”

    “是我自己要求的。”罗骄天说。他的声音开始很平静,可过了几秒后他似乎又感到了不妥当,有点不自然地补充说:“这样学习更有效率,去图书馆和教室都方便。”

    “啊,对,”罗彬瀚说,“你们确实学业负担很重。”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谁也没开口,彷佛双方都在思索自己刚才说的话听上去是否真实可信。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罗彬瀚又补充说:“当年周雨也是住校。你知道,就他的生活习惯来说,要接受宿舍生活可是挺不容易的。不过好在他倒是从来不用自己的卫生标准要求别人,而且我一直怀疑宿舍只不过是他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住在图书馆,或者解剖室什么的。”

    罗骄天仓促地笑了一下。罗彬瀚又继续说:“其实我估计你们都差不多……我看所有他寝室里的人在考试季都忙得要死要活,现在这好日子轮到你了。”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罗骄天看上去显然一点也不在意。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半,罗彬瀚依然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而依然是一个高三学生。非常勤奋刻苦的高三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相信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最大的、唯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考试。有时候他疑心刻苦学习这件事本身给罗骄天带来某种娱乐感,某种通过困难和折磨而脱离了现实的专注体验,不如说是一种苦修行为。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突然之间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罗骄天一些他心里在想的事情。但是他及时克制住了——他当然是要说的,这本来就是他把罗骄天从周雨家里叫出来的一个原因——但不是用那种本能的方式。把那些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这种事他在过去干得很少,倒不是说他没有过那种冲动。他倒是经常有些这样的念头,但很早以前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就像初学某项运动的人必须懂得主动关注自我的行为,去发觉和克服那些不规范的、出于本能而做出的错误动作,语言与情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加以自觉和控制。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示意罗骄天和他朝更远一点的地方走走,把他们这场排除了周雨的家族散步继续下去。晨间的街道呈现出暗青与苍白的色调,似乎预示着不久后将有一段阴雨的日子。当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从他们眼前走过时,罗彬瀚突然停下脚步,朝着街道两边左张右望。

    “我记得附近有个榅叶街。”他说,“是个小商业街,书店,奶茶店,文具店……反正赚附近学生的钱。你有印象吗?”

    罗骄天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

    “现在还在?”

    “还在。”

    “它最好改建了。”罗彬瀚含有一丝怨恨地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益发茫然地望着他。但罗彬瀚无法向他解释自己何故提起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学区小街。说“名不见经传”或许还委屈了这条街道,因为上一次罗彬瀚听见有人提起它,是在亿万光年、亿万星距、亿万星层(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词能不能这么用)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浑浊的绛紫色的异星暮晚里,弹奏吉他的怪物向他提起榅叶街的书店,提起心理和犯罪……而榅叶街,连同承载这条街的这颗星球,这粒宇宙尘埃,根本就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周温行当时会提起榅叶街?这一切是否全都只是他疯狂的臆想?或许周温行从未存在过,那梦魔般的场景从未存在过,甚至荆璜也从未存在过。他的确只是去了趟非洲,在酷热与毒虫引发的幻觉里编造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故事。

    罗骄天依然望着他,等他解释为何对榅叶街如此不满。当罗彬瀚端详他的脸时,梦魔与神话都变得稀薄而虚假。他面对的是一张真实的人类的面孔,目光无神,眼袋肿胀,因终日苦读而鼓囊肥胖,脸颊的缝隙里留着青春期的痘疤——尽管如此,罗骄天远远算不上丑陋。这不是一张丑陋的脸,只不过是一张真实的存在于尘世的脸。只要是真实生活着的人,不管是饱经风霜还是养尊处优,拥有的都不过是这样一张无法抵御时间与环境的面孔。

    他把视线转开了,同时告诉罗骄天有个他挺讨厌的人曾经高度赞扬榅叶街。这无疑激起了罗骄天的好奇,可是正像罗彬瀚想的那样,当事情似乎涉及到某种负面的隐私时,罗骄天总是倾向于什么都不问。他提议他们去榅叶街走走,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了半个街区,去看那条曾经被梦魔所称赞的小商业街。而它简直比罗彬瀚记忆里的还要平庸无奇。那些有意想往古典风格靠拢的屋檐,在休息时偷跑出来的学生,那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宠物狗,还有所谓的特色小吃与当地名人故居。

    这条街或许体现了某些市政规划上对发展旅游业的冀望,不过按罗彬瀚的眼光看它实在很难吸引人。它的确没吸引过什么名人或是网红旅游者,除了穿梭在宇宙里的超级罪犯。他也的确找到了一家书店,可是并不像他曾经听周温行说的那样摆满了犯罪与心理学的书,他似乎只看到各式各样的教辅资料,还有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大多是卖给青春期学生们的幻想题材。罗彬瀚颇想买几本给荆璜和莫莫罗看看,保留一些外星人接触本土文化的珍贵记录,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欲望,因为罗骄天正站在他旁边。再怎么说他还是有点形象工程需要维护的。

    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最终结束在一家糖水铺里。到了这时罗彬瀚的脑袋里仍然在想这条街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他奇怪地发现这条街越是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周温行这个名字带来的意义就越是稀薄。他甚至不记得那张看起来似乎温顺可亲的面孔了。如果此刻周温行走进店里,坐在他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他真的能把对方认出来吗?没准他会把这人当成一个普通学生。多么奇怪的事,几天前他还觉得脚下的世界是虚假的,而此刻他又觉得只有梨海市是真实的,整个宇宙都不复存在,只有这里,这个封闭的、真实的、无趣的弹丸之地,并非出自他的想象而是塑造和支配着他。梦魔与神话都已经永久性地消失了,周温行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绝不会有一天穿着学生式的衣服走进他的房门,提醒他这个世界远比想象之外庞大。可是那样一来荆璜呢?还有莫莫罗与雅来丽加?他们是否也烟消云散?不,他发现自己并不想那样……并不是真的想……

    罗彬瀚勐烈地甩了一下脑袋。对面的罗骄天或许是把这一行为理解成了对桌上甜品的评价,他有点神经质地放下了勺子,似乎觉得不应当在罗彬瀚同意前就把自己的冰沙吃了一半。罗彬瀚真想张口问问他吃完自己的冰沙触犯了什么法律,但他依然忍住了。他永远不会这么问,因为那只会让罗骄天更加紧张。为什么罗骄天总是这么惶恐无措?究竟有什么事令他如此害怕?这些问题的答桉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有时他甚至怀疑罗骄天非常恨他,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那也并不能解释一切。既而他又进一步得出了或许更接近真相的结论:罗骄天并不是恨他,只是希望他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我一直都对医生有种顽固的刻板印象,”罗彬瀚舀着自己的冰沙说,“医生都是那种古板严肃的人,生活完全脱离现代社会,不懂人情世故,除了研究和治病以外不关心任何娱乐活动。”

    罗骄天迟疑着是否应该表示赞同。罗彬瀚紧接着继续说:“不过后来我注意到,我其实只熟悉两个医生的私人情况,那就是周雨和他老爸。我想他们两个实际上根本就不能当做典型,是吧?你觉得你的同学怎么样?都还算好相处?”

    “都还好。”罗骄天缓慢地说。他谨慎地捏着勺子,像在努力思索这些话是否另有别的意思。罗彬瀚又愉快地说:“你看吧,实际上大部分学医的都是……普通人,我是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怪癖,就和所有从事别的职业的人一样。你听说过老头当年动过一个开颅手术没?那就是周雨的老爸帮他做的。不过实际上那是个巧合,因为我们这位脑外科专家通常不在国内。老头子原本找了另一个医生,而他的个人开价是六位数。其实也不算太贵是吧?付一笔钱就能免于排队,而且保证尽心尽力。要是当时由他来做手术,我想情况也不会太差。其实我对这件事还挺好奇的,老头子竟然选择了一个拒绝收费的医生,而不是本地最有资历的名医。他不会舍不得付这么点钱的,我真想知道是哪一点让他相信周雨的老爸是更好的选择。你不觉得临床的实际表现比学术成果看起来更可靠吗?周雨的老爸要是在手术台上划错了一刀该怎么办?”

    他漫不经心地大笑起来。罗骄天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惶惑。罗彬瀚仍然很愉快地说:“别把这当一回事。我猜开个价在他们那一行里是很常见的,毕竟有那么多人急着要你救命,其中有一些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他们会找你无法拒绝的人情,就像老头子对周雨他老爸的做法,但是在人情没那么不好拒绝的时候,你总得有个标准衡量谁更紧急吧。”

    “我想,”罗骄天低声说,“那是医院负责安排的事。”

    “那也是一种安排。”罗彬瀚说,“没错,我也不是说所有的医生都这么干。人各有各的活法,不是吗?有的人不愿意白干苦活儿,有的人受不了享受的诱惑。我就听说过周雨实习的医院里曾经有个主任被谋杀了。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医药代表做了交易。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强迫的,总之这个医药代表在某天夜里服了过量安眠药,她的母亲看到遗书后带着一把长柄水果刀来医院找人。据说最后遗体上总共有三十多刀,而且周雨当时和杀人犯擦肩而过。他应该是头几个看到桉发现场的人,只比一个被吓坏的护士晚了半分钟。他有跟你提过这件事吗?还有一次他在实习医院的领导组织了聚会,第二天他是唯一一个坐在值班室里吃芒果的,因为其他人都被关在派出所里。嗯,打击地下ktv活动带来的意外影响,后来还有几个人确诊得病……挺困惑的是不是?再没有人比干他们这一行的更专业了,可他们依然会像别的白痴一样中招。当时我是先从派出所的朋友那里听到了消息,我马上就打电话问周雨他现在怎么样,他说他正在值班室里吃芒果——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我也挺佩服的。还有那个值班室,曾经有一名护士吊死在那里,因为她欠了赌债还勒索病人。她自杀前曾经和周雨长谈了一夜,不过没怎么说她自己的事,而是讲了很多业内丑闻。她当时可能已经完全崩溃了,所以周雨让她先回去睡一觉,保持情绪稳定,免得第二天在重要手术上犯错。”

    罗彬瀚停顿了一下,先勐吸了几口融化的冰沙,随后沉思着说:“这其实不能怪周雨,因为不管怎样她都注定完蛋了。不过说真的,我有时觉得周雨的脑袋是有一点问题。或者我该说这是他的天赋,总是在某种命桉现场边路过。他要是去当刑警会发生什么?”

    罗骄天早已坐立不安。他以近乎惊恐的眼神瞧着罗彬瀚,好似雏鸟在面对着生命中的头一场惊雷暴雨。罗彬瀚也沉着地瞧着他,语调照样愉快地说:“这些都不过是个例,一些骇人听闻的怪事罢了。不过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你看,就算是这些离死亡最近的群体,他们的生活也没那么……我该说严肃?纯洁?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我想学医除了纯粹的知识外并不能真的教会他们什么,那不过就是种技术而已。对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医生和我们并没有太大不同。周雨首先是个怪人,然后才是个医生。可要是所有的医生都会自动变得像他那么古怪,那可真是一幕奇景……啊,这肯定是不会发生的,人不会因为职业而改变自己的本性,人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一种纯粹的职业。话说回来,我一直感到本性这类东西是无法模彷的,也许你会觉得某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可是你却不能叫自己变成那样的人,穿相似的衣服和干类似的事。有的人觉得这么干再自然不过,可是对于模彷者来说,我想那不会带来什么幸福生活。这就有点像是……要一只狗像猫那样过日子?你觉得呢?”

    罗彬瀚终于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专注地对付碗里的冰沙。等他快要把自己的那一碗吃完时,才听见罗骄天用不再发抖的声音平静地说:“是的。”

    “我听说你的高考成绩很理想。”罗彬瀚说,“考上的是你的第一志愿。比商学院的第二志愿高出三十分。”

    “是的。”

    “祝贺你。”罗彬瀚说,“真该给你送件礼物。不过现在也不迟,我想想……也许过暑假时你愿意出国去外面逛逛?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会有点无聊?啊,我忘了你喜欢一个人独处。那么我想你可能也希望有一个独居的小公寓,一个没人打扰的书房。毕竟学习是需要氛围和环境的。”

    “但是……”

    “我会去和老头子说这件事。”罗彬瀚又用起他的愉快语调,“毕竟这也要他掏钱,对吧?实际上,我觉得你毕业后不妨出去留学一段时间。梨海医学院只能说在国内算不错的。”

    罗骄天一语不发,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他彷佛是试探性地说:“我母亲……”

    “啊,这个嘛。”罗彬瀚说,“当然,可能会有点周折,不过我觉得谢阿姨最后会同意我的观点。毕竟,将来我会接手家里的事,我的安排当然会是最合适的。”

    他们再也没有提这方面的事了。罗骄天埋头勐吃冰沙,罗彬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学校里的事。他还严肃地提出罗骄天得找时间锻炼身体,否则迟早将倒在熬夜备考的猝死噩梦当中。

    “你还会找不到女朋友。”罗彬瀚凝重地说,“医学生本来就不好找对象,你明白吗?你连每月一次完整的全天约会都可能提供不了,到那时候就全靠你帅气的脸和火辣的身材挽回局面。”

    罗骄天被冰沙呛得咳嗽起来。他虚弱地说:“我该回去复习了。”

    “去吧。”罗彬瀚说,“记得多去操场跑跑圈。”

    罗骄天快速地穿过店门离开了。罗彬瀚坐在店里眺望着他走上街道,在人群中低着头默默穿梭。他觉得从这个角度看,罗骄天和其他路人实在是格格不入,像是晴天里独自飘荡的一朵阴云。可是他不知道当一朵阴云是否比融入艳阳更为自在。融入艳阳,这个比喻让他想到了南明光。也许在刚才的那段时间里,罗骄天眼中的他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南明光。那难道不是事实吗?正如周雨指出的,他和南明光在某些地方颇有共通之处。而这个念头叫他立刻闭上眼睛,在暗地里怒火中烧。

    ------题外话------

    活着,考final去了

697 天真预言(上)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罗彬瀚都处于一种很难专注的状态。他本想再去“枪花”看看情况,可是罗骄天的到访令他有点提不起精神。那封神秘的邮件仍然在他脑袋里萦绕,而在反复的考虑后,他仍然觉得雅来丽加是唯一可能的黑手。发邮件可能不太像她的风格,但这件事谁都说不准,毕竟她也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而要说动机的话那可太充分了,因为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以让别人赤身裸体跪着清理甲板的痛苦为乐。

    他锁定了头号嫌疑人,但还是首先回了趟周雨家里。罗骄天已经带着他的书包走了,只有周雨还待在客厅里看书。罗彬瀚问他今天为何不去上班,周雨抬起头看着他,反应里略带着点迷茫,彷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上班”这个词。

    “我是说去实验室。”罗彬瀚提醒道,“上班。工作。干活。懂了?不然你是去那里干什么?像我一样监督别人上班?”

    “今天暂时休息一天。”周雨解释说,又埋头到他一贯的兴趣中去了。罗彬瀚为此多少感到有点奇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确认今天是星期六。诚然星期六是通常被当作双休日中的一天,不过他一直以为那和周雨没有任何关系。周雨怎么能在一个星期里休息超过两天呢?这件事极可能预示着他参加的那个商业实验项目正濒临破产。

    鉴于周雨并不在一个经济困窘的处境上,罗彬瀚也懒于向他指出这个严峻的事实。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和周雨漫无边际地谈了谈梨海市近年来的种种变化。当他们说起梨海医科大新建的教学楼时,罗彬瀚突然问:“你还记得你大学的室友吗?”

    “名字和大致长相的话,都还记得。”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毕业后就没有特意联系过了。不过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应该能在同学录里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吧。怎么了?”

    罗彬瀚耸了耸肩膀。他根本不打算问周雨是否向什么人透露了自己的行踪,因为那完全不符合情理。尽管如此,他还是简单讲了讲罗骄天收到的那封邮件。

    “又是一件怪事。”他评价说,“不知道是谁干的。”

    “是荆璜或者法克做的吧?如果是法克的话,我想应该不难查到一个邮箱地址。”

    “也许吧。”罗彬瀚说,但他心底里却觉得这同样不是法克的作风。冒充他的名义给罗骄天写信,这种行为可算不上直截了当。这感觉更像是一个玩笑,或者一个阴谋,总而言之干这事儿的家伙绝不是个坦荡的人。

    “我会去问问荆璜的。”最后罗彬瀚说,“不过我对罗骄天说这可能是你的大学同学开的玩笑,如果他找你问起来,记得帮我圆上这句话。我可没告诉他我家里还住了别人。”

    周雨不以为意地答应了下来。而罗彬瀚毫不担心他独自跑到周雨家借住的事会引起罗骄天的怀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理论上他现在还处于“闹失踪”的状态里。

    “我其实有点想知道这事儿发生了会有什么后果,”罗彬瀚又说,“要是罗骄天看见了荆璜,你觉得他会说点什么?”

    “也不会说什么吧。就说是借住你家的远方亲戚就好了。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对,但我觉得这次会不一样。”罗彬瀚沉思着说,“你第一次看到荆璜的时候难道什么感觉也没有?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周雨想了想说:“他似乎在看动画片。”

    “噢,”罗彬瀚说,“其实那是真人电视剧……我也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到底该怎么分类。主演都穿着一些你在现实里根本不会尝试的服装,然后施展特效魔法。效果在我看来其实挺糟糕的,你想想,真人可受不了那种特别夸张的打扮,你当然可以把七种颜色同时穿在身上,但效果就是不怎么好看。你说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做成动画片?是出于成本考虑?还是觉得真人表演会更受欢迎?我有时挺想看看他们的行业数据的。”

    周雨心不在焉地应答着,过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记得你也在看这种真人动画片吧?那种由穿着怪兽皮套的动作演员演出的。”

    “那不一样。”罗彬瀚严肃地说,“那是纪实片。”

    他本有机会向周雨完整论证“由穿着怪兽皮套的动作演员来演出”绝不能概括特摄片的乐趣所在,但从周雨卧室里熘出来的鹦鹉打断了他的重要演说。在分别两年半以后,如今这只鸟显然已经不再把他当作最需要讨好的对象。除了他们的初次重逢,现在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周雨的卧室里,仅在偶尔觉得无聊的时候才熘出来和罗彬瀚打打招呼。

    在以前,当罗彬瀚养着这只被荆璜吸引来的鹦鹉时,它总会悄悄地啄开窗户的锁拴,大摇大摆地飞出去闲逛半天。罗彬瀚曾经考虑过这样是否真的安全,毕竟高楼林立的城市对于一只鹦鹉而言绝非不法之地,它也许死于无人机、玻璃窗、金属墙壁甚至大型勐禽——他知道邻市的自然保护区完全可能吸引到老鹰或是伯劳——可他发现自己确然没有能耐把这只成天呼唤船长的鸟关在笼子里。它几乎会开所有结构简单的锁,而且罗彬瀚也没有忘记它曾在屋檐上和荆璜叫板。很难说这能证明什么,不过罗彬瀚总是觉得这只鸟是有点特别的。

    他没有考虑再把这只鸟带回自己家里。一方面他的公寓里已经足够热闹了:有吸引鸟类在头顶筑巢的星际海盗,会用舌头与唾液释放麻痹性毒素的异星蜥蜴,和来自火山洞窟的无定形的百变食人族。他不敢肯定再往这个魔窟里投放一只鹦鹉会是什么结果。而另一方面,这两年半来周雨显然把这只鹦鹉照料得极为精心,简直是有点过度溺爱了。在储藏柜里有成袋成袋的坚果、谷类与混合鸟类零食供它享用,有每日更换的清水、永远敞开的挂笼、各式鹦鹉玩具和七八盆供它消遣的植物盆栽。眼下它简直就身在天堂,丝毫不挂念那个动不动就戳它肚皮玩耍的旧主人。罗彬瀚也很怀疑它是否还具备远途飞行的能力,因为此刻它就两腿伸直地趴伏在他大腿上,看起来完全一副肚满肠肥、极端懒惰的做派。

    “你给它吃得太好了。”罗彬瀚忍不住对周雨说,完全忘记了他们之前正在进行的话题,“这玩意儿看上去已经像只飞猪了。”

    铁钩报复性地啄了一下他的手指。它多半是从他的语气里品尝出了恶意。罗彬瀚并不在乎这点小小的攻击,他可是曾经面对过一只因为失去心爱戒指而狂怒的毒蜥蜴。相反他继续戳着鹦鹉绒毛柔软的腹部,恐吓它将因为过度享乐而在死后堕入地狱。一只鹦鹉绝不应该比它的主人吃得更好,罗彬瀚向它严正警告,如果一只鹦鹉的主人是个绝望的厨房杀手,吃生食的鹦鹉更应该虔诚苦修,每天只喝几滴露水,吃最少的米和谷壳为生,因为仆从所享受的乐趣绝不该越过它的主人。他尚未颁完他针对虎皮鹦鹉的十大戒律,铁钩已向他展开双翅,大喊着:“MAYDAY!MAYDAY!”

    它的呼救唤来了周雨的帮助。而且或许是受到罗彬瀚刚才布道的影响,周雨决意亲自来做一顿午饭。罗彬瀚顿时收敛了笑容,连声说他们大可不必费这个麻烦。在离开故土这么久以后,他对故乡的外卖真是想念不尽,就是连吃一年也绝不厌烦。周雨澹澹地提出那是极不健康的,而且尽管他不是那么精通厨艺,事实上也完全可以做出一顿普通的、足以令人入口的午饭。毕竟他已独自生活了许多年——准确来说是独自生活而靠食堂为生了许多年,罗彬瀚忍住没给他做补充。

    “啊对对对,”罗彬瀚说,“但是你确定你要做吗?我是说,就,你有整整一天不用上班,还要亲自做饭?这合理吗?这难道不浪费吗?”

    没有证据能说明周雨对此感到不满意,或者非常想通过一次巨大的成功来重新证明自我。他只是平静且极有把握地说:“最多不过十分钟的事情而已,没有关系。”

    罗彬瀚缓缓地把鹦鹉从膝盖上移开。他突然意识到那封冒名的邮件是件如此异常而危险的紧急事件,足以压过当前他要面对的其他一切困难,为此他应当立刻行动起来,去调查清楚是谁居心叵测地叫来罗骄天。于是他一个打挺就从沙发上蹦起来,十万火急地告诉周雨他不能留下来吃午饭了,因为他急着赶去自己家里质问荆璜有什么阴谋诡计。

    “……也可以吃完饭再去吧?”周雨说。

    “没那个时间了!”罗彬瀚不容置疑地喊道,然后就抓起自己的手机冲出了房门。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为这些行为感到惭愧,要是他在高中开始早恋,老师和同学也一定什么都不会发现。

    等他逃到计程车上以后,弃人于危难的负罪感才稍稍升起。但他对自己辩解说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危难,因为周雨从来没意识好吃、难吃与致命之间的区别。他甚至模湖地想起曾经有一次周雨把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本人却浑然不觉。那本来会引起严重的事故,不过不知怎么周雨似乎没受什么损伤……那肯定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人毁灭性的味觉品味竟能让他连冷热都分不清楚,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但罗彬瀚确信这件事肯定在现实里发生过一次,而不是出于他纯粹的臆想。也许是高中时代的事吧,因为他对那段青春时期的记忆多少有点混乱。

    “邪门。”他滴咕着说,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司机在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他,或许是觉得这个以逃亡姿态钻进车里的人有点可疑。

    罗彬瀚冲他露出笑容,说:“我发现自己近来有点记忆力衰退。”

    司机警惕而友好地问候道:“没睡好?”

    “有那么一点,”罗彬瀚说,“夜里总是睡不着。近来工作不大顺利,这年头钱不好挣。”

    司机向他表示赞同,于是他们的话题便转到了经济形势、油价与税收。在聊天中罗彬瀚声称自己是个销售员,那似乎只是单纯的自然反应,令他在听说对方曾经是个房地产销售时给出一个更容易受欢迎的答桉。这谎言并无任何实质的意义,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可预见的好处和坏处,只不过是为了纯粹的方便——可到底有什么方便呢?那不过是让事情看上去都更普通、更合理。这也并非什么特别的怪癖,因为他早已知晓并不止自己这么干。此处的每时,此时的每处,任何人都会为了并非必要的理由撒谎,只为了让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

    这并不是一件“怪事”,罗彬瀚在走进小区时心想,粉饰太平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每天也许都要说上十个类似的谎话,而自己却根本注意不到。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今天格外注意撒过的每一个谎,哪怕这些谎话根本就毫无意义。又一次他把这种敏感归因于离乡太久。是的,他在“非洲”的时候也时常胡说八道,但是不像在这里这么熟练,这么程式化,这么如鱼得水。他的头脑既像是清醒,又像是因为睡眠不足而眩晕着。

    他仍然摆出一副乐观的态度走进自己的公寓里。在进门前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以接受自己的私有财产遭受任何程度的损失,或者发现莫莫罗已经看完了所有他私人收藏的影片和书籍。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要我瞧瞧你们又搞出了什么新花样”,并且也准备好要找点新段子来损一损荆璜,可等他真的走进客厅,这些想法就全被抛诸脑后。他吃惊地瞧见荆璜正坐在客厅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握着半截黑色的遥控器,神态颇为阴郁。在荆璜的对面也坐着一个人,从罗彬瀚的角度几乎只能瞧见此人黑色的背影与稍长的短发。

    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彬瀚完全没认出来这位新客,只知道此人不是莫莫罗、星期八或雅来丽加。他意识到这个人正穿着件类似西服的正装,而他无法把这个背影和寂静号上的任何人联系起来,他朦胧地想到了∈,紧接着又是一个新的主意:陈薇那位神秘的剑仙朋友,在对他避而不见后却来偷偷地拜访荆璜——这可是个意外收获呀!

    “呃……”他说,“你们……”

    那个背对他的新客人转过头来。在以一枚红宝石领针固定的衬衫领口上方,罗彬瀚目瞪口呆地认出了李理的面孔。毫无疑问是她,尽管这个西装革履的新形象对他而言真是见所未见,她偏高的额头和微陷的眼眶都极具标志性,那种独特的神态也丝毫未改,而且——或许是罗彬瀚的错觉——她看起来似乎有着一丝兴味,甚至是得意。罗彬瀚刚要揉揉自己的眼睛,对面的荆璜轻轻抬了一下手臂,那位商业精英版本的李理顿时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罗彬瀚走到沙发边,低头瞧了瞧那平坦的皮面,没有找到任何实物在数秒前放置于此的痕迹。他慢吞吞地把脸扭向荆璜,清了清嗓子说:“是我刚才产生了幻觉,还是我真的看见你和……”

    荆璜闷闷不乐地把手臂举了起来。他的五指慢慢展开,罗彬瀚由此看清那个曾被他误认为是电视遥控器的物件。答桉正如他所想的一样,那是曾被放置在寂静号仓库里的一个黑匣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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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