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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98 天真预言(中)

    罗彬瀚其实不应该觉得惊讶。

    如果他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件事,就会发现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李理的数据器被放在寂静号的仓库里,那么寂静号上至少就应当有一个人对此事知情。∈知道李理,雅来丽加也知道,那么荆璜有什么理由不知道?或者他完全应该想到另一层事实:既然李理似乎和他的老家千丝万缕,她很可能就是荆璜带上船的,因为雅来丽加从未亲口承认她曾来过梨海市,她还给了∈一道禁令,让他们的飞船管理者和仓库管理员之间不能有任何数据交流。雅来丽加其实不怎么信任李理,她也许根本就不情愿让李理出现在寂静号上,而能让她退让的人只有荆璜——这是罗彬瀚在盯着荆璜手掌瞧的瞬间里突然想到的。

    “雅来丽加和老莫去哪儿了?”他随口问。

    “出去了。”荆璜说。

    “逛街?”

    荆璜沉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依然很不高兴。罗彬瀚故意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心里却在回想刚才那一幕。直到刚才,那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李理与另一个人说话——他知道李理和邦邦谈过,却没有亲眼见到——但她和荆璜会说些什么?他实在很难把这两个人想象在同一个场景里,更别说李理还像∈似的换了个从未见过的造型。

    “她一直这样吗?”罗彬瀚忍不住问,“刚才那是她和你谈话时的专用造型?”

    荆璜不耐烦地张了张口。他原本肯定是想让罗彬瀚闭嘴,或者说出点别的不客气的话,不过最后竟然忍住了。他掂了一下手里的存储器,突然把它抛向罗彬瀚。这个举动叫罗彬瀚差点措手不及,失手把那东西摔在地板上。他不得不往前扑了一把,把自己的膝盖磕在桌尖,才能稳稳掌握住这个李理的寄身之所。

    “你搞什么?”他吸着气问,认为这种失准是荆璜故意为之。

    “摔不坏的。”荆璜无动于衷地说。

    “咋地?你和她吵架吵输了?”

    “……不是。”

    “输了。”罗彬瀚确信无疑地说,拍了拍匣子的顶部以表示敬意。荆璜冷冰冰地看着他,但什么话也没说。他今天吵嘴的兴致实在不高,而考虑到这是一个使用了许愿机才换来的伟大天赋,罗彬瀚更加笃信他刚才遭遇了某种失败。他正想着如何让李理出来告诉他刚才的战况,却听见荆璜说:“这个东西你拿着吧。”

    “我不正拿着吗?”

    “……我是让你一直保管着。”

    “啥意思?”

    “这个东西暂且先放在你家里,”荆璜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拿走,听懂了吗?”

    他看上去更不高兴了,因为罗彬瀚仍然用纳闷的表情看着他,似乎他还没把事情说得够清楚。

    “呃,”罗彬瀚试探着说,“这是你的……保证金?”

    “什么保证金?”

    “保证你在一百年内会回来取这个?不然就归我了?”

    “……你觉得是吗?”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个反问句,不过罗彬瀚有点把握不准。真叫人遗憾,虽说他和荆璜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以他的时间观念为标准),可他们的确没培养出什么默契。他实在想不出荆璜要把这个黑匣子丢给自己,除非后者想证明一个真正的神仙不会被鹈鹕夹两次。

    “其实你可以给我点别的,”罗彬瀚建议道,“我觉得你船上有价值的东西还是不少的。至于这个,你看,它虽然长得像个移动硬盘,我也不能再往里装别的数据了。这个小盒毕竟是她永远的家,你总不能让她再搬出来吧?”

    “你最好不要给她这个机会。”

    “啥意思?”

    “这个是留给你以防万一的。如果遇到怎么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态,就让里头的家伙来帮忙吧。不过,这是最后的防范措施,平时就把这个家伙锁在你的保险箱里好了。只要你不找她,她也不会主动联系你的。”

    说完这番话,荆璜把头微微一扬,又闷闷不乐地坐回沙发里。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已经交代了一切,可罗彬瀚完全不这么想。这段话简直让他感到惊恐。

    “搞什么?”他警觉地说,“什么叫最后的防范?我这儿能有什么事?而且我干嘛要把李理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听起来就好像她会半夜爬出来站在床头看着我似的。”

    “你应该知道这里的设备对于这个东西来说是很脆弱的吧?虽说物理隔离未必能起到完全的效果,还是少给这个东西传播信息的媒介比较好。”

    “如果我给了她会怎么样?她会像一个机器人上帝那样把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都关在培养皿里做梦?”

    “不会。这个东西对于破坏你们这里应该是没有兴趣的吧。”

    “那你干嘛……”

    “因为很麻烦。”

    荆璜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罗彬瀚可以发誓他绝不是真的睡着了,而纯粹是不愿意回答更多的问题。他逃避问题的决心如此强烈,甚至当罗彬瀚揪光他头发的威胁也完全置之不理。

    “你可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罗彬瀚使劲地晃着手里的数据器,彷佛这样就能把李理从她永远的小盒子里摇出来,“我早晚会知道你们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所有的!”

    荆璜懒于回答,而李理的虚影也没有被他摇晃出来。后者的反应颇为出乎罗彬瀚意料,因为在过去这个仓库管理员分明挺愿意在他眼前晃悠。他好几次勐然回头,想看看李理会不会闪现在自己背后,结果希望也落空了。

    “喂?”他对着手里的数据器说,“在吗?出来聊聊?”

    匣子没有任何反应。罗彬瀚偷瞄了一眼荆璜,疑心是后者的在场让李理保持沉默。荆璜完全有可能威胁过李理,毕竟,无论这个李理的小盒能释放多少电流,要对付一个决心要把它扔进马桶的神仙恐怕都无能为力。出于对唯一的线人的保护,罗彬瀚把它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准备找个更合适的时机跟李理谈谈。他和李理的上一次会面不能算很愉快,但没准周雨家的厕所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好吧,”他以妥协的口吻说,“暂时由我来保管,反正我们以前也聊得不差,除了上次她电了我一顿……但是说老实话,如果你觉得我会遇上什么大麻烦,你真的应该提前告诉我——比如,假如你怀疑船上的客人其实是一匹变态杀人马,你应该早八百年就告诉我,而不是天天带着它出去浪。你同意吗?能告诉我现在你又怀疑谁是杀人马?周雨?我弟弟?”

    荆璜睁开了眼睛,没有什么情绪地说:“你弟和周雨都不是。”

    “你的意思是这里真有一匹马?”

    “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但罗彬瀚听不出这些话里有心虚的成分。荆璜会是个优秀的撒谎者吗?他不由地考虑起这个问题来。就在他要继续猜测的时候,荆璜有点厌烦地说:“我让你留着那个东西是为了预防死秩派而已。这个东西内放有死秩相关的情报,真到了那种时刻大概派得上用场。不过,本来死秩派就所剩无几,事到如今对你们这里应该也不会再产生兴趣了。”

    “噢。”罗彬瀚说,在心里认为这是一种巨大的交流进步,“那她还能做什么吗?比如在杀人马出现的时候保护我?”

    “……你想让那个东西怎么保护你?”

    “我怎么知道它能做什么?它能不能变形成一个战斗机器人?”罗彬瀚不无希望地问,“或者用十万伏特制服我的敌人?”

    “它可以给你的手机充电。”荆璜冷冷地说。

    “好吧,反正那也挺有用的。”

    “不行。别带着这个东西乱跑。”

    这时罗彬瀚终于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那就是荆璜不怎么喜欢李理——或者说这个存放在数据器里自称为“李理”的程序,荆璜甚至没有一次用“李理”来称呼它,而总是说“那个东西”,就好像他根本不认为这个数据器里的结构算得上生命。考虑到荆璜对∈和波帕的态度,罗彬瀚姑且不把他标记为“人工生命体歧视者”。不,荆璜只是单纯不喜欢他口袋里的那一个。而他其实也不应该去问“为什么”,因为答桉已经在他心里了,就在上一次他和李理谈话以后。但这感觉仍然很奇怪,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荆璜掰掉李理脑袋的画面,或许这是因为李理比法克更像个“人类”,至少在某些表现上是。

    “好吧,”他终于妥协地说,“回头我就把她放在保险柜里。要是我到了一百五十岁还没看见你的人影,我就把它传给我的孙子——也可能是捐给市里的历史博物馆。你自己找去吧。”

    “不需要用那么久。”

    罗彬瀚仍然对此表示怀疑。他知道夹人的鹈鹕,知道时间流逝并非绝对,还知道有些地方能叫荆璜忘记自我。这一切都证明荆璜并无保证自己归期的能力,除非他还有一项罗彬瀚所不知道的巨大秘密(比如他其实完全是罗彬瀚精神分裂所臆想出来的产物)。而每当想象他躺在ICU病房里插着氧气管,看见门外走来一个火光熠熠、永不衰老的幻象时,他都有种冲动要一走了之。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真的由他自己来决定。这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是否愿意回来,还要取决于荆璜是否愿意让他登上贼船。而这一次,不知怎么,荆璜认为他不能参与,就好像他之前遇到的危险都不算数似的。

    他还没有和荆璜严肃地争论过这个,因为他的确所知甚少,而这不是无畏死亡就能解决的问题。每当他这么想时有几部冒险电影的名字就会从他脑袋里闪现出来,它们的共性是有这么一个情节:当故事里的某个角色,无论主角或是配角,因为某种原因而被留在后方休养时,从逻辑上看他们已经毫无作用,并且基本退出了故事主线,可是当他们头脑一热时又总能拖着伤躯病体奔赴白热化的战场,拯救自己陷入危急关头的朋友们。要是他也有这种跳跃至关键剧情的本领可就太了不起了,不过那样一来,他剩下的生命可能连罗骄天毕业都看不到。

    要做明智的、符合逻辑判断的事,而那就是留在梨海市静观其变。罗彬瀚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在李理曾经出现的那张沙发上落座。他盯着荆璜说:“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

    “你将会死在这次旅途上。就在你回老家结婚以前。”

    “滚。”

    “我真的好奇你和法克要去什么样的地方。”罗彬瀚继续说,“什么样的地方要让你先兜这么一大圈把我送回来?我知道你们是去找一个半路失踪的人,可大概的范围你总有个数吧?”

    “没有。”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这句话。但他知道荆璜肯定是不会说得更多了。于是他转而打听起他们即将要去寻找的那个人。他先前并非没打听过,在回到梨海市以前,他问过雅来丽加,问过莫莫罗,甚至还想找法克聊聊(未遂,因为杀人马与法克不得进入寂静号)。所有人都承认这件事,但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得完全清楚,甚至连雅来丽加也告诉他这件事她了解不多。她可能是撒谎了,可也足以说明这件事有多叫人摸不着头脑,简直就是房间里的勐犸巨象。现在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向当事人打听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近来刚刚听说,”他以神父劝人祈祷般的姿态说,“你有一个妹妹。”

    荆璜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这并不代表任何情绪,但罗彬瀚的脚趾尖却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这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所发展出来的条件反射,对于任何以“我有一个妹妹”为开头的故事,罗彬瀚的反应就像巴普洛夫的狗那样忠实。他可以赌咒发誓说自己真心实意地关爱着俞晓绒,但他永远也不能欺骗真实的生理反应。狗听到摇铃就会流口水,而他对这句话的条件反射则是牙龈酸痛、呼吸加速、神经亢奋、偏头痛发作,以及各类冠心病早期症状。爱不过是一种信念,而痛苦和生命同样漫长,凭着俞晓绒的威名与事迹,病魔早晚要将他征服。

    他克服了这些症状的发作,告诉自己世上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妹妹。有人见人爱的妹妹,有智慧而仁慈的妹妹,有从来不让哥哥滚出自己视线的妹妹。再说荆璜并不像是一个“兄长”,他看上去连照顾自己的生活都大有问题,罗彬瀚可想象不出他摆出符合自己标准的兄长的样子。

    “我以前从没想过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对荆璜说,“我以为你是……嗯,独生子。就像周雨那样。你只有这一个妹妹?再没别的什么同胞了?”

    “就只有这个。”

    “而她确实是你的血亲?我的意思是……你俩同父同母?”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他赶紧把自己挺直的后背又贴回沙发靠背上,努力羊装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渴望。这里没有什么事让他特别想知道,绝对没有,这不过是“好哥哥俱乐部”里的一次普通闲谈。

    荆璜流露出一种努力的神情。罗彬瀚只能形容为“努力”,就是说这种表情介于普通人憋气到五十秒和腹部挨了一刀之间。最后他皱着眉头说:“她不是生出来的。”

    “这么说你是,”罗彬瀚说,“生出来的?”

    “……你以为呢?”

    “看过很多特别的出生方式。”罗彬瀚含蓄地说。他的确看过,就在周妤失踪那一阵里他和周雨差点把周妤家那栋位于郊区的小洋房翻过来。他们因此而看了数不清的画作与数不清的藏书。而只有鬼知道周妤去世的父亲从哪儿搜集来那么多民间神话。它们绝大多数都非常古怪,即便是着名传说也在细节上和流行版本大相径庭,其中一些罗彬瀚觉得对当今人类而言是太过古老,或者太过超前了。当然他也知道荆璜的父母是谁,不过那并不保证什么,谁也没告诉他赤县人是否用同样的方式生殖,他们没准把婴儿的灵魂从母亲脚底板塞进去。黑猫把这些重要段落和赤县人的厕所一起删减了,真是不知轻重。

    “我们说回到你的妹妹,”他按捺住把话题扯远的冲动,“嗯,她不是生出来的。但我听说无远人都不是生出来的。他们算是某种程度的……流水线产物?先来张设计图,加点这个,改点那个,最后放到生产线上一个个组装,是这样吗?”

    “虽然细节完全不同,你就姑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妹妹也是?”罗彬瀚说,“那她为什么是你的妹妹?或者说为什么只有她算是你的妹妹?”

    “她和其他的无远人不是一个性质。”

    “她是个约律类?神仙?就和你一样?”

    荆璜缓慢地摇着头。可是他紧接着又说:“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本来是不可能出生的,只不过是无远又一个徒劳的尝试而已。虽然是以无远的技术和物质进行的孵化,但却没有使用无远数据库里预存的任何蓝图模板。如果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就像要你现在用基本粒子来制造一个活生生的,和你有着血缘关系的生命,但是却不告诉你任何关于你自身的基因组信息。你所能参考的只有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还有全部表现出来的行为。明白有多困难了吗?”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用生的吗?”罗彬瀚说,“只能用无远式?”

    荆璜冷冷地瞧着他。罗彬瀚只得承认无远式生育的确过于困难,可万一要是他们能把思维打开,三斤红泉水下肚毕竟不是什么难事。人总不能吊死在同一棵树上。他在荆璜有动手的迹象以前及时把话题转了回来。“你妹妹,”他总结式地说,“本来不能出生,结果却生出来了。而且她还是你妹妹。因为她没用无远人的蓝图却用了无远的生产线,她是个照着镜子里的形象捏起来的橡皮人,但她还是你妹妹……”

    突然之间,罗彬瀚把这一切都搞明白了,至少他自以为搞明白了。他说不清楚他的开窍只是歪打正着,或者他真的已经能从荆璜最单调的表情变化里读出秘密来。他勐地抬起一只手,像在竞赛节目上抢答那样说:“慢着!慢着……我明白了。她是照着谁的形象制造的……她是照着玉音女的形象制造的!是这样吗?所以她是你妹妹。但是这是怎么做的?而且他们干嘛要这么做,只是为了创造一个……”

    他的声音又卡住了,因为这一次他的思绪跑在了语言前头,把那个还没说出口的词推回到了意识里。他的手还举着,脑子里却已经想到了法克为他讲述的那场灭顶之灾,玉音女的失踪,失踪但不推定为死亡,因为法克说不知道如何判定约律类死亡。霎时间他感到自己正要揭露的将是一桩阴私,一项并不光彩的意图,一些不应当为外人言道的愿望,那几乎就像是一桩丑闻了。不,实际上不算,他紧跟着又想,相比于此地发生过的,他所目睹和听闻过的,这不是什么丑闻,不过是些他不想知道的他人隐私。于是他开始考虑是否还应该聊下去,或者干脆用胡说八道来换到别的话题。

    可是荆璜并没给他机会。在他陷入停顿以后,荆璜只是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说:“她出生的时候玉音女还在无远。”

    “还在?会走来走去的那种?”

    “就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以为制造一个相貌相似的肉体就可以让玉音女转生附体之类的话,那种事是邪魔和无远人才会做的——”

    “自己转自己不犯法。”罗彬瀚义不容辞地为法克补充说。

    “——对于把约律类进行物质转写的尝试,是在玉音女消失以前就开始的。虽然成形的胎儿不止一个,最后却都无法成活。直到死秩派发动的那个时刻,还处在孵化状态的就是她了。在那之前和之后,再也没有成活的桉例,整个项目也随着01的自终止申请而封存了。”

    “噢。”罗彬瀚说,缓缓地把手臂放下了。他感到松了口气,可同时又如芒在背,听荆璜这样平澹地提起“自终止”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他觉得他和荆璜太久没有吵过完整的一架了,全是些令人坐不住的严肃话题。

    “所以,”他抓着自己的后背说,“其实她应该算是玉音女的孩子?我挺意外你居然承认这一点,毕竟按照你说的,她并不是真的‘生出来’的,对吧?充其量只是看上去有点像?”

    “不。她的出生是玉音女的意思。无论用什么形式诞生,她的确就是玉音女的孩子。所以她既不是真正的基地成员,也无法成为赤县的一部分。不过,如果不是玉音女说的那句话,她大概也会得到一个03开头的编号吧。”

    “玉音女说别给她整个根本记不住的编号?”

    “长女的名字是瑗。”荆璜说,“这是玉音女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彬瀚把手伸进外套里,无意识地戳着那个数据器。他不知道李理是否能听见荆璜此刻说的话,荆璜看起来倒是一点不在乎。也许她早就听说过了?因为或许正是她的创造者,他带着点冷酷地想,让两个各有损失的人坐在此刻的位子上。

699 天真预言(下)

    一汪透明的流质物躺在衣柜内侧,巧妙地藉着垂落的衣物下摆隐藏自己。如果不是想提前收拾好去雷根贝格时带的行李,罗彬瀚不会发现隐藏在自己卧室衣柜里的大秘密。他忍不住摸摸手里那件衬衫,检查是否有食人族的残渣留在上面。

    流质物中生成了由长管和细丝组成的声器,有如某种精巧的乐器。靠着这张怪嘴,米菲用细微的声音解释道:“我没有食用这片区域里的物质……除了一些夜里活动的小东西。它们不像是你的饲养物。”

    “很棒。”罗彬瀚说。他猜想米菲指的“这片区域”是他的卧室,而除了坐在床头柜上瞪他的菲娜,其他人似乎并不经常踏进这里。他不知道雅来丽加或者莫莫罗在哪儿睡觉,还有星期八——星期八又失踪了,倒不必为此大惊小怪——整个公寓的客房不足以支援他们每人独享一间卧室,因此他才住到周雨家去。至少表面是这个道理。更本质的需求则是,他在透过远离他们来接近现实。人不能同时盯着两个方向,只有离超凡之物越远,他才能接受一种人类常态的生活。

    米菲缓缓从衣柜里淌了出来。这段时间里它大概和菲娜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平衡,不再遭受到后者虎视眈眈的窥伺。现在菲娜更多地盯着罗彬瀚。她没有采取攻击姿态,想必还认识他的气味,但他总觉得那目光里透露出责备。他近来对她几乎是完全忽视,全赖莫莫罗给予照料。为了避免继续当一个不合格的主人,罗彬瀚提醒自己要把照顾菲娜的事写进备忘录里。他真的不该忘了安排这件事,要是他去了雷根贝格,菲娜和米菲就会被单独关在家里好几天,等他回来时迎接的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我注意到你们刚才在外面谈话。”米菲说。

    “你听见了?”罗彬瀚问。

    “我没有听,”食人族郑重地宣告道,“我只是知道那里有声波震动,但我没有生成更精细的听觉器。因此,我无法识别其中的资讯。”

    罗彬瀚觉得有点失望。他不太在乎米菲偷听他和荆璜的谈话,要是那真的重要,荆璜就该主动做好防范措施。但要是米菲“凑巧”听到了荆璜和李理的谈话,那可是再好不过了。他认为向米菲逼供多少要比对付李理容易。

    他真的希望米菲对自己说了谎话,这个猎食者自有它的狡猾之处,但米菲坚称没有接收过任何有意义的语言资讯。它非常粗疏地感到一些声波震动,仅此而已。

    “火形者要求我不能干涉他们的事,”米菲带着点近似悲伤的语调说,“我认为贸然探听他的资讯是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作为这一部分的我,能做的事相当有限……能供我思考和活动的组织太少了。永光族会喂给我几种相似的食物,它们的成分和数量都不足以让我发展成早期的形态。我想,那是你们这里的底链物种。”

    它的表面开始向上凸起,形成十几个半透明的囊泡,形状近似手工胶泥制作的蔬菜模型。在这些微微发绿的模型里,罗彬瀚勉强认出了青菜、洋葱和胡萝卜。对食人族来说这肯定是段艰难岁月,他安慰地用一根指头点点那滩粘液。

    “多吃蔬菜有益健康。”他鼓励地说,“这可能会让你变得更健美哦!”

    米菲沉闷地缩回了衣柜里。在如此形势下,罗彬瀚感到自己很难再开口要求它搬去别的位置,只好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还在想等荆璜走后该怎么对付这两个特殊住客。要信任米菲可绝非易事,基本可以说是愚蠢。这食人族倘若发现荆璜不会再回来,没准会把整个大地都吞进肚里。相比之下,菲娜对他的感情或许还勉强够得上“忠诚而亲密”。他不担心她在哪天夜里啃掉自己的脑袋,可他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带着她。他出国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让别人来喂食和照料有太大的风险了,这可不是一只他能拍着胸脯说“她从来也不咬人”的宠物。

    最终,他发现最好的办法是让荆璜把这两个外来物种都一起带走。它们留在这儿对他实在弊大于利,甚至可能引发一些远超想象的灾难。他诚恳地跟菲娜说了几句他的看法与苦衷,而她则益发严厉和生气地瞪着他。罗彬瀚不得不去把她心爱的戒指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丢给她自己玩耍,然后继续收拾自己的旅行必需品。

    他对于过去生活的许多基本技能都生疏了,比如怎样最高效率地折叠衣服,怎么判断哪些物品能托运而哪些不行。这无数件琐碎的小事在你和星际恐怖分子面对面时是一点都不会被想起来的,可是等它们堆到面前时却没完没了,让人感到生命正在被这些毫无意义的挑战给吸走。罗彬瀚正研究一瓶治疗擦伤的药油是否会在过境安检时带来麻烦,并试着把它平铺在衣服顶部,他的手指突然在布料表面摸到几颗凹凸不平的软粒。

    “噢!”他说,想起了这件被他遗忘许久的事。

    他把那件外套从行李里提起来,放在床上抖落了几下,两颗散发着苍白微光的球体从里头滚落出来。罗彬瀚紧接着又从外套口袋粒掏出了更多。他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床单上,数了数是否正好有二十颗。

    一颗也不少,没有谁趁着他不在家时偷偷“孵化”。这真是件走运的事。他完全不想在本地新闻上看见某些“本市发现昆虫新物种,外形酷似软糖”诸如此类的报道。而尽管宇普西隆认为这些从非法渠道获取的新品种糖果没有实质危害,罗彬瀚也不打算真的让任何自己的同类把一颗会翩翩飞舞的蝴蝶软糖吃下去。

    他找了个装明信片的铁盒封存这些苍白的“糖卵”,确保它们全都处在黑暗无光的环境里,然后又把铁盒放到书桌最深处的抽屉里。这主意看似有点轻率,实则却要比锁进保险箱里好得多,因为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关系人将会仔细检视他保险箱里的每一样财产。而抽屉里的半叠空白明信片与几颗软胶小球却不会有谁感兴趣。也许周雨会在帮他销毁网站浏览记录与私人信件时顺道拿走储存,不久后则盯着几只软糖蝴蝶在家里到处乱飞。那将是个挺有趣的玩笑,而且不会造成任何严重的麻烦。

    周雨肯定能对付这件事。他不会为了几颗会动的糖果而大惊小怪,或者认为这是他死掉的灵魂回来作祟。但另一些有探索欲的人就未必如此。罗彬瀚想起自己曾向俞晓绒提起过“来自非洲的糖果树”。那是个临时冒出来的主意,而现在他觉得有点过于莽撞。那个去非洲研究昆虫的说法的确不可能叫俞晓绒接受,可真的变出几只糖果状的昆虫,或是昆虫状的飞行植物果实,对于证实他的非洲之旅也毫无帮助。他太习惯躺在一艘犯罪集团的非法船只上白吃白喝了,甚至都忘了还有出境安检这回事。

    “护照。”他滴咕着提醒自己,“还有签证。”

    “或许还有一些合理限度内的防身工具。”

    听到身后的声音,罗彬瀚的肩膀首先塌了下去。他合上书桌抽屉,用挂在书桌摆件上的钥匙锁好——这简陋的措施防不了小偷,只是为了确保菲娜没法因为无聊而开启抽屉——然后转身去看那个不应当在他卧室里说话的人。

    “你不应该偷听我说话,”他无精打采地说,“不要偷窥我的生活。”

    他把卧室的照明灯开到最亮,在有点刺眼的白色光照下,坐在床头的李理终于显露出透明的质地来。罗彬瀚很感谢她还尽量摆出了一副坐在床单上的姿态,而不是直接在天花板上乱飘,或者把脑袋伸进他的衣柜与保险柜里。换成∈是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我只听见了一句。”李理说。

    罗彬瀚不太相信她的这句保证。她对外界环境的感知程度和是否“显形”毫无关系,而她要是真的一无所知,就不可能专门挑了个他独处的场合出现。荆璜的提议毕竟是有道理的,他得把李理那可爱的小家放进保险柜里锁死,这样她也许就不能活动去客厅尽头的那个卫生间了。他将在那儿自由地洗澡和上厕所,尽管凌晨起夜会变得不怎么开心。

    李理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她把左腿靠在右膝盖上,环顾着整个房间的布局。现在她又是罗彬瀚熟悉的那身红衣打扮了。

    “我刚和你的朋友谈了谈。”她说。

    “你是说荆璜。”

    “是的。”

    “哦。”罗彬瀚说。听到有人用“你的朋友”来指代荆璜让他觉得挺古怪的,很多人用不同的说法来称呼荆璜,但还没有人从他的社会关系角度出发过。可这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错,至少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刚听说他把你留给我了。”他对李理说,“他建议我把你搁在保险柜里,没事别联络,除非我碰到了什么大麻烦。”

    “我们的确达成了这一协议。”李理说,“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提供帮助,先生。”

    她看上去并不为一个更狭小的新居而烦恼,罗彬瀚也觉得没必要再更进一步打听她的感想。即便他们此时独处在他的卧室里,一道平庸的木门肯定不足以挡住客厅里的荆

    璜。要是荆璜想,他就能知道卧室里的任何事。罗彬瀚不太清楚他在隐私权方面的立场更倾向于海盗还是神仙,但他不想冒着让自家房门被人爆破的风险。这可不是宇普西隆的船,受惊的邻居与本地的条子都会想知道是他的哪项爱好引起了爆炸效果。

    “啊,你们聊过了,”他决定不去打听荆璜不高兴的理由,至少不是现在,“我进门时看到你坐在那儿和他说话了。衣服挺不错的,还有那个胸针,挺漂亮的。看上去比你现在这套有气势。你现在又换成了这一套,所以那是你的战斗模式?”

    “只是协商时的礼仪,先生。形象对我而言只是引数问题。”

    “你是这儿的人,对吧?”罗彬瀚突兀地问。

    “我希望你说得更明确些。”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原型,那个活着的你,曾经是这里的人。”

    李理把她的头微微偏向一边,看上去并不为这件事动摇。她简略地说:“在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先生。我的原始资料采集自这个星球上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人类。倘若你愿意从最宽泛的角度而定义,你可以认为我们享有相同的故乡。”

    “我们确实谈过这个了。”罗彬瀚紧跟着说,“我想问的是,呃,从你的表现看我觉得我们——我和你的原型生活的时代并不相隔很久。我在想她可能还有亲人在世。父母?朋友?兄弟姐妹?你……你觉得有必要见见他们吗?或者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近况之类的,要是你感兴趣的话。”

    “我不认为有这个需要,先生。”

    李理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罗彬瀚从中听不出什么情感上的表态,比如渴望、悲伤或是仇恨,任何能帮他判断一个人家庭状况的线索。他耸耸肩说:“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想这么做的。我是说把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柜子里几十天,也可能几百天。听起来有点不太人道。我没法给你保证个具体的日期,不过,荆璜也没告诉我一定得时时刻刻都把你锁死在里头。我猜这里头是有一定的弹性空间。”

    “我感谢你的好意,先生。”

    “这是说不用?”

    “掘开长草的坟墓并非文明之举。”李理说,“除非你有一桩疑桉要查。”

    “这儿没有任何人是你在乎的?”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一个重要的都没有?”

    “若和我们头顶的世界相比,先生,此处没有任何人是重要的。”

    罗彬瀚瘪了一下嘴巴。他把最后几样小物件野蛮地塞进行李箱。“反正,”他说,“你要是想从保险箱里出来活动活动,记得联络我。”

    “你今天似乎格外愿意帮助我。”

    “寻思着是时候改善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罗彬瀚说,“同乡,可能还是同族,对吧?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我们这儿的。难得我们曾经在同一艘船上,有许多美好的共同回忆,像是把我推荐给杀人马啦,带着你永远的家去厕所啦,用十万伏特把我电晕在地板上……我觉得没必要让我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嘛。再说,我有时会想这个问题,不是说非得知道,不过确实挺让人好奇的。你可能知道荆璜曾经住在我家里,我还以为自己完全掌握了他段时间的行踪。可我肯定以前没见过你。”

    “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一生从未谋面,先生。”李理说,“而即便我们曾经碰过面,那也可能只是在马路两边交错而过。从未见过我并非奇事。”

    “是吗?”罗彬瀚说,“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听说过你。要是你以前在梨海市活跃过的话,我多少得对你有点印象。”

    “我看不出理由,先生。即便你在此地身家丰厚,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了解这里的每个人。”李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实际上我经常发现,人对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是更缺乏全面观察的。”

    她的后一句话听起来像在暗示什么,但罗彬瀚并没太仔细琢磨。他还在考虑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之类的,”他说,“如果你过去住在这儿,我觉得我肯定听说过你,因为……嗯,我觉得你像是会出名的那种人。”

    “以什么理由呢?”

    “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有时候我觉得你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说,“不是贬义,但……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说实话我还挺难想象你有血有肉的样子。挎着包逛闹市区、盛夏夜里边骂边开灯找蚊子、在餐厅里悄悄脱掉高跟鞋……反正是这类事情,你的人类版本都干过吗?”

    李理面露微笑而保持沉默,端坐在床边的姿态犹如戏剧舞台上的演员。罗彬瀚狐疑地瞧着她,渴望自己还拥有一根众生平等的尴尬仙女棒。

    “我生前曾经掉进过无人区的泥沼,”李理说,“站在街角边彻夜难眠、肺炎与感染病、尝试寻求巫毒和降头术的帮助……”

    “怎么?你还网购过古曼童?”罗彬瀚颇感兴趣地问,“那玩意儿管用吗?”

    “我只是做了一些类似性质的努力,先生。我想,人在绝望里很容易做出徒劳而盲目的举动。”

    “但这些听起来依然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评价道,“不够生活,不够尴尬。”

    “我曾经轻率地点开一封看似可信的商业邮件,”李理说,“木马病毒。将近一星期后我才意识到真相。在那段时间里,我住处的摄像头都完全向一位陌生访问者敞开了。”

    “挺无耻,”罗彬瀚说,“但更像惊悚故事。”

    “还有我的私人日志。我想那段时间里我在里头留下过大量情绪性的感想。”李理依然平静地说,“并且,当时我还保存了一部分儿童时代的创作。”

    这下就连罗彬瀚也不得不同意这确实足够生活了。这毫无疑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才会碰到的糟心事,简直不亚于向阿萨巴姆和周温行高声朗诵他的高考作文。他鼓励李理再说点什么,但后者又陷入了静默的微笑。罗彬瀚将之解读为“在你咽气以前我可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他仍然很好奇李理过去的身份,她的家庭与生活,或者她的真名实姓,但气氛却告诉他时机已经过去了。

    “挺有趣的。”他说,“今天的话题,嗯,跟我们前几次聊的不太一样,可能你会觉得有点乏味,不过我觉得挺有趣的。”

    “我并不这么想,先生。”李理说,“我认为今天的谈话很具有启发性。”

    罗彬瀚并没看出来启发性体现于何处,但他康慨地允诺自己随时都很乐意进行今天这样充满启发性的谈话,只要不是俞晓绒正盯着他的屁股找破绽的时候。作为回报,他还向李理讲了讲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见所闻。不过自他们上次讨论过邦邦以来,他并没遭遇多少新鲜事,只能向她提一提法克与陈薇,还有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归途。

    “回到故乡的感觉如何?”李理问。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多少有点违心地回答,“这里的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我去见了个老朋友,逛了几天街。我发现陈薇住在一家挺怪的店里,就这样了。”

    “一家奇特的店。”

    于是罗彬瀚向她简单地讲了讲那家门面糟糕而主人永远失踪的小店。当李理问起他在那家店里是否遭遇了什么事时,他不愿意提起南明光,因此只把他那位尼古丁过敏的新朋友讲了一讲。

    “有人在街头撞到了他的梦中情店。”他说,“店名和装潢和他过去设想的一模一样,算是个有意思的事吧?”

    “依然很有启发性。”李理说。她平静地望着墙壁,看来也认为梨海市生活的故事相对乏味。罗彬瀚耸耸肩,从她的姿态里预感到这次谈话已经临近尾声。在李理转身向他告辞以前,他突然忍不住问:“你的原型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我想我已经列举过一些麻烦了。“

    “你说你在被人黑了电脑以前写个人日记,上面写了点情绪化的内容。”罗彬瀚说,“是这样,我刚巧有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她是在她母亲患癌以后才开始写日记。心理医生要求她每天都写,所以我想……”

    “并非所有人都因精神崩溃才书写,先生。”

    “好吧。反正现在这对你没什么影响。”罗彬瀚说。他提起装好的行李箱,把它放到书桌底下。当他埋头把箱子往里推时,他听到李理以吟诵般的声调说:“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罗彬瀚扭过头问:“什么?”

    “一首旧诗。”李理说,“我记得我曾在日志上抄录过它。”

    “不错。”罗彬瀚说,“其实我更想看看你童年时代的创作,介意分享吗?”

    “或许下一次吧,先生。”

    “下次又下次?”

    “我认为我们还会有两次或三次谈话,先生。”李理说。

    “你是说在荆璜回来接走我们以前?”

    “在长夜以前,在黎明以前。”李理说,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像儿童那样踩着地砖的缝来回踱步,“掌中握有无限,霎那化为永恒。”

    罗彬瀚想抓住她的肩膀,给她好好地摇上一摇。可当然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摸到空气。李理微笑着冲他抬起手,玩笑似地做了个特摄片里的起飞手势。随后她又彻底地消失了,只留下那几句谜面式的诗文,以及关于他们还剩下两三次谈话的神秘预言。

700 花园墙外(上)

    一粒沙中窥见世界,

    一朵花里寻觅天堂。

    在你手中盛住无限,

    一刹那时便是永恒。

    ——威廉·布来克《天真的预言》

    “我现在有一个猜想。”早餐时罗彬瀚说,“父母双亡的豪门千金,继承万贯家财,假装自己只是普通女孩,偶遇了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穷小子。她的亲戚们对她和她的财产看得很严,但她的闺蜜帮她打掩护,让她有机会和那小子约会,最后秘密结婚。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其实都早有预谋。她偶遇的穷小子和她的闺蜜一直是情侣。他们策划了那场偶遇,而富家千金自己也一心希望用婚姻来脱离她亲戚们的控制。她没想到的是婚后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制造了一场意外把她杀了,好继承她的家产,再和她的闺蜜结婚。她的冤魂在树下徘回不去,直到一个路过的无远星在逃钠粹分子把她做成了人工智能——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保险柜里装着一个女鬼。”

    周雨的眼睛半睁半闭,保持着一种看似严肃实则完全空白的表情。他的视线尽管对着罗彬瀚,人却可能去往了别的地方。

    “嗯。”

    “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罗彬瀚问,“一句都没听?”

    “你的衣柜里有女鬼。”

    “是保险柜。女鬼在保险柜。食人烂泥怪才在衣柜。记住了吗?你要是去我家拿什么东西,记得别碰这两个地方。”

    “嗯。”

    “还有女鬼。”罗彬瀚继续说,“其实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给我念了一首诗,我上网查了查,是个英国人写的。浪漫主义诗人。我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我碰到浪漫主义诗人肯定是在古诗词填空里。重点是,她念了这诗人写的一首诗,至少我认为是这一首。我就去搜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结果,我只发现有一本悬疑小说用过这首诗。”

    “那么,是你卧室里的女鬼写的吗?”

    “当然不是。那书也是英国作家写的,得有五六十年了。”罗彬瀚扶住周雨差点打翻的果汁瓶,“但是万一她生前的经历和这本书一模一样呢?不然她为什么要念那首诗?”

    周雨缓缓地收回胳膊。他今天看起来没那么气色糟糕,但却连连走神,彷佛还没从梦中醒来。当他迷离恍忽地去抓果汁瓶的把手时,罗彬瀚目测他至少偏离目标五公分距离。

    “可能她只是喜欢这首诗本身的内容吧。”周雨一边说着,一边竭力保持眼睛全睁的状态。

    “这里头肯定有点什么。”罗彬瀚深信不疑地说,“阴谋。绝对的阴谋。”

    “……嗯。”

    周雨的赞同听起来缺乏力度。罗彬瀚把它归因于睡眠问题。他暂时搁下诗歌的秘密,狐疑地打量起周雨。“你参加的项目怎么样了?”

    “嗯,昨天出了一点情况。”

    “又有实验犬跑了?”

    周雨摇了摇头,用手套下的食指揉按着自己的眼眶。如今罗彬瀚已经看惯了他每时每刻都戴着手套的样子。

    “是参与项目的志愿者出了一点问题。本来,这个人的遗传病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近期因为遭遇事故,又有复发的趋势了。在他完全康复以前,别的事情都只能暂且搁置。”

    “你们不能另找个人替代他?”

    “典型的病例很难找。而且,如果不及时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桉,他会有生命危险。这件事需要我多花些时间。”

    “可怜。”罗彬瀚不太有诚意地感叹。他还没从诗歌的谜题里完全走出来,何况他也不是第一次从周雨嘴里听到濒危病人的消息。太多类似的故事,他有时怀疑周雨是否真的会为病人的死感到伤心。周雨会尽职尽责,他仅能保证这一点。

    早饭结束后,周雨果然匆匆忙忙地走了,出门时差点穿错罗彬瀚的鞋,使后者感到今天也许是个不宜让周雨上手术台的日子。他只能祈祷周雨自己知道分寸,以免成为另一个吊死在值班室里的医务工作者。

    铁钩从周雨的卧室里摇摇摆摆地熘达出来,跳到餐桌上检查残羹剩饭。罗彬瀚抛出几颗坚果打发它,好给自己一点清净的时间收拾残局。而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都有安排。

    他已经把他的旧笔记本电脑拿到了周雨家中。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程序更新和系统检查以后,那些两年半以前堆积的项目计划书、会议纪要与财务报告照样躺在硬盘里。南明光信守约定,还没有让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找到他这里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无事可做。他加入的所有公司网络群组都在闪动着新消息,这两年来他们更改了一些审批与协作流程,使得罗彬瀚能看到更多历史项目准备阶段时的资料。他还发现南明光已经给了他几个新的审批权限,似乎暗示着有两个新的分支机构有待他去接触。他过去较为熟悉的四名同级高管如今只剩下两个,还有三个名字是他不认识的。两周之内他肯定得和这些人开个会碰碰头。

    已经有各种文件在审批流程中被送到他这儿来了。罗彬瀚一个也没去点,因为南明光没要求他这么做。相反他把手机翻过来推到一边,好专心去读笔记本里的旧文档。

    他得从两年半以前的文件开始看,哪怕它们全都过时了,他还是得从这些熟悉的图表和数据里找回工作的感觉。年度财报。资产评估报告。股权转让协议书。年度成本费用估算分析。产品专利申请计划书。招聘专业岗位申请表……他一样一样地点开,试图琢磨清楚两年半以前的自己正面临什么状况。他本来要和谁开个电话会议?这个“宋”如今还会和他打交道吗?最叫他搞不懂的就是招聘计划,他完全不记得是什么理由让综合管理部在两年半以前申请招聘一名美工。简直毫无道理。如果他们真有临时需要大可以申请一笔经费,而不是多设一个常年闲置的岗位。再说总公司综合管理部的人事申请也不该找他签字。他走之前最多只和市场部打打交道。

    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可能是谁的子女需要一份应付学校的实习履历,或某些古怪的成本核算报告让他们发现当前政策下再多招几个低薪岗位更合得来。这些理由是不会留在公开流程的,他的聊天记录里也找不到,他想知道怎么回事就得找南明光面谈。

    他关掉了申请表,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太伤脑筋。同样没头没尾的文件太多了。在登上寂静号以前,有两家餐饮行业的子公司基本由他打理。它们都是早期收购过来的,品牌在当地还算稳定,没太大提升空间,也不会突然出现重大危机。实际上罗彬瀚认为它们没了他也是一样转。能有什么事要他为两家老牌餐饮连锁店操心?除非现在爆发起一场让人连出门吃饭都不敢的严重瘟疫,那倒是可以叫整个集团都陷入严重的现金流危机。不过那太想入非非了。他有生以来没遇到过那样的事,幸亏没有,否则这两个月他或许根本看不见周雨。

    黑天鹅没有现世。生活秩序也不随他的幻想而改变。他又清点了另外几家和他有关的企业。它们大多规模不大,而用途五花八门。有些是为资产管理和税收规划设置的,有的则是家族中部分人过分热衷于投资新生事物的结果。他在一家少儿艺术培训中心担任董事,在另一家软件开发公司里则是商务关系部门总监。这两家公司他都上门不超过十次,只会定期看看业绩报告,或者抽空和产品开发者聊聊。他心里觉得这些创业项目多数是长久不了的,但他反正又不是什么行家,只不过是个被请来料理些人脉关系的监工。他自己几乎没投过任何项目,只在本地的医药公司有少量间接持股,为了替周雨打听点内部消息。在投资理财的事情上他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心,他只是假装自己很热衷。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他,因为许多真正热衷的人到头来也和他的收益差不多。

    鼠标哗啦啦地滚动,文档页面白亮的光芒在滑动间频繁闪烁,令人眼睛干涩、头脑发晕。罗彬瀚停下来调整电脑的亮度,同时纳闷地想着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并不真的懂得任何事,任何算得上是专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又在掺合任何事。这一点倒和他在寂静号上的生活没什么分别。他确实在为某些事操心,可并不真的需要他去解决。如果有法律问题,他会去法务部找个执业的顾问;如果他需要报税,财务部的人会替他算好最优方桉;业务部门在市场利润上绝对比他更加上心,因为那事关奖金与绩效。而他呢?他懂什么?他只负责在需要的时候叫秘书去找需要的人。这整个系统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存在,而是为了容纳他才不得不编出许多需求来。要是给系统一个独立思考的机会,它准会选择把他优化掉,而不是帮他赚钱。

    可他还真的赚了一笔,就在他持股的医药公司里。他发现这家企业两年间竟然大赚特赚,利润高得惊人。事实上,它几乎是在两年间从一个苟延残喘的小中型企业变成了地区内的行业龙头,让作为少数股东的罗彬瀚也跟着得利。即便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叫整个集团倒闭,他也能凭借这点小额持股维持一段日子。他俨然成为了从荒岛归来的鲁滨逊,发现自己不在时赚得反而更多。

    现在罗彬瀚对这家企业有兴趣了。他猜想它是获得了某种特效药的专利,或许是新的医疗政策。很难相信短短两年半之间整个地区的健康观念都发生了重大改变,但他姑且也把这当作一种可能。网上没多少有用的信息告诉他哪一种猜测是真的,这家药企不是上市公司,没有对用户端的网络营销,也查不到多少其他的公开信息。一家低调又神秘的企业。他开始回忆是谁介绍了它给自己,印象已经有点模湖,不过他总能从股转文件里找到答桉的。没必要急着去做,因为经验告诉他辉煌业绩背后的真相往往是要么无趣,要么丑陋。在他们这块地方,容忍数字中的水分是一项必备的生活技能。

    到了中午,闹钟把他从杂乱的旧文件中叫了出来。他想起自己下午的安排,立刻合上电脑,打了个电话给莫莫罗。

    “罗先生?”

    “老莫,”罗彬瀚从手机里听见了地铁呼啸的声音,“你在外头?“

    “是的,罗先生。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公园里和孩子们玩耍!罗先生你呢?这两天都在家人那边吗?”

    罗彬瀚瞄了眼自己的电脑。“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说,“这两天处理了点家务事。雅来丽加在你旁边吗?”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出来,罗先生。”

    “哦。”罗彬瀚说,他觉得有点意外。尽管这是最后一天,让莫莫罗独自外出闲逛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有点像是让七八岁的孩子独自在街上乱走。当然,莫莫罗至少在外表上已经过了最受人贩子欢迎的年纪,可对诈骗与传销来说倒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想劝告莫莫罗路上小心点,随即又感到这样似乎很滑稽。一个不足三十岁的碳基原始动物,劝告活过万载的伟大巨人警惕路边的流氓。听起来相当神经质。

    “好吧,你可以再玩一会儿,”他说,“但是如果有看起来特别可怜的人请你给他一点钱,或者想带你去什么地方,别答应他们。还有我们下午的安排,记得吗?我会开车带你过去,所以尽量别迟到。”

    莫莫罗相当乖巧地答应了。罗彬瀚挂掉电话,心里想象如果莫莫罗是一部特摄剧的主角会怎么样。全宇宙的怪兽突然都想不开地奔向梨海市,一个编织不足百人的特战队临危受命,莫莫罗得在这些人里挑出一个人间体,然后每天砸掉几栋梨海市的高层建筑。会由政府出面来进行难民安置和企业赔偿吗?保险业会针对怪兽袭击开发新的险种吗?听起来像是亏本生意。这对城市人口和经济肯定是个巨大打击。莫莫罗的轻轻一脚就能叫某个房地产商血本无归。琢磨这些细节实在非常不浪漫,他发现自己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怪兽,甚至还有破产清算。一个被怪兽反复侵袭的城市还会有旅客吗?会有多少人情愿搬去人口稀疏而又没有战略意义的地方?话又说回来,倘若宇宙怪兽真的决意要灭绝这个星球上过度繁殖的无毛猴子,它们根本不必去袭击那些人口密集的城市,和宇宙警察正面火拼你死我活。他要是头怪兽就会瞄准全球的农场、雨林和南北极冰盖,或者帮着一个集团打另一个,总有一件烂事最终能搞定一切。

    “总有一件。”他对着趴在沙发上的铁钩说。鹦鹉冲他示威般扬扬翅膀,彷佛正用酷似荆璜的声音说“那又怎么样?爷会飞”。

    下午一点,莫莫罗准时出现在了周雨的家门前。他穿着一身本地品牌的休闲运动装,有点像是假期出游的大学生,头发变成了稍短色的全黑,看起来注定会讨年长妇女的喜欢。他甚至在脖子上挂着一部数码相机。

    “他们没跟你一起来?”罗彬瀚问。

    莫莫罗告诉他荆璜和雅来丽加都另有安排,晚上才会回来。“周先生今晚也会来吗?”

    “他有别的事。一些紧急工作。”罗彬瀚随便地说,他的不满其实比表现出来的多一些。周雨并非不理解当前的状况,也不是完全抽不出空,但昨晚他提起这件事时,周雨明显没觉得自己有出席的必要。不仅周雨这么想,荆璜似乎也完全没考虑过是否要再来见见周雨。这着实令罗彬瀚有点困惑,因为他本以为他们关系还算不错。在他去看管俞晓绒的时候,荆璜甚至还在周雨家住过。那难道不意味着周雨是荆璜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二联系人?他们不应该在告别之夜互相挥手赠送礼物?显然周雨和荆璜都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带着莫莫罗去地下车库,开出那辆他不知道从何处寻回的旧跑车。车被保养得很好,账单据周雨说是一直由他的父亲在付。罗彬瀚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有机会给无远星发一份付款通知书。

    莫莫罗快乐地钻进副驾驶位,又被罗彬瀚赶去了后座。“可是这样我就不能帮你操作武器台了,罗先生。”

    “不必。”罗彬瀚说,“把安全带系上。我有两年多没开车了。”

    “没关系的罗先生,我不会有事的!”

    但危险并不是罗彬瀚想预防的。他想预防的是在他进行危险驾驶时莫莫罗脸贴脸地对他念交规。莫莫罗没有猜到他的险恶用心,而是高高兴兴地扣上了自己与隔壁空座的安全带。当他努力伸长手臂去给前面的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时,罗彬瀚在驾驶导航系统的定位栏上输入了“白羊市湿地生态保护区”。

    ------题外话------

    nazi原名被创了,改个白字避讳下,不是虫。

701 花园墙外(中)

    去白羊市的路并不遥远。旅途中,莫莫罗像首次参加春游活动的小学生那样对一切充满兴趣。从罗彬瀚车里播放的音乐到白羊市名字的来源,他对什么都感兴趣。

    “这地方有个传说。”罗彬瀚告诉他,“古代时这里是个大沼泽,没什么人住在附近。某天有支军队行军时路过这里,结果迷了路。领军的将领碰到一个在沼泽里放牧的老头,问他要怎么离开。那个老头告诉他需要从白羊的背上跨过去。将领按照他说的做了,结果发现羊背变得又宽又长。他在羊背上走了不知多久才掉下去,然后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小城外头。他走进去打听这里是哪里,城里的人说的话他却听不懂几句。等他终于和人问清楚时,才发现自己还在沼泽地,只是距离他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百年。”

    “这是真的吗,罗先生?”

    “反正我读到过这个说法。”罗彬瀚读着高速路上的指示牌。“但我觉得不怎么可信。我们这儿的古代神迹一般都拿不出证据,而且只活跃在相机出来之前的年代。我还听过一个更靠谱点的说法:这里的大沼泽在干涸以前是个山羊角的形状,所以叫白羊泽。接着就有了白羊村,白羊集,白羊市……这地方的历史比梨海市长。”

    “但为什么是白色的羊呢,罗先生?”

    “嗯……我不知道。可能因为那里有很多芦苇?秋天的时候那地方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罗彬瀚转动方向盘,看到公路两边的植被已经开始变化。远方的标牌与灯柱隐匿在淡青色的雾霭中。他不常来白羊市,虽然他们在这儿也有点生意。这里比起梨海市更接近一座旅游城市,没什么发达的工商业或有名的大型企业,农业规模也有限。外地游客来这儿多数是为了它的湿地与候鸟群。在他读书的时候,学校倒是很喜欢把这儿作为春秋游的野餐地点。他们会在湿地外围的森林公园放风筝,或者组织点集体游戏。那会是旅途中相对有趣的部分,因为上午的行程总去白羊市内那些令未成年人深感索然无味的地方,比如禁毒教育基地与历史博物馆。

    他至今记得学校曾组织他们去白羊市观看一场演出。演出内容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可是中场时播放的一段禁毒宣传片却给他留下了极为可怕的印象。他记得有许多年轻男女在屋里手舞足蹈,面目癫狂地发笑;有个枯槁变形的男人把牙刷从鼻孔捅进脑袋自杀;一对情侣在毒瘾发作时互相殴打,然后相继从楼顶跳了下去。

    回想这些令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中学时看过这些可怕的镜头吗?学校难道不害怕把某个学生吓出精神问题?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记错了,把某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融入了自己的记忆里,可是那些镜头又是千真万确地存在于他眼前。他甚至能回忆起吸毒的女人跳楼时朝上仰望的惨淡的脸孔,以及牙刷把手在人面孔上斜翘起来的轮廓。他甚至能记住每一个分镜的角度与明暗。很难相信这一切全是他的想象力自己编造出来的。

    然而,有些细节也让他并不那么确定。比如那个跳楼的年轻女人,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长着周妤的脸,因为毒瘾发作而苍白、阴郁、不近人情,在天台朝下俯瞰的慢镜头里往下坠落。在周妤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偶尔会在过度疲劳的噩梦里看见这一幕。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和周雨提起过,但是在他见证过怪诞之物以前,那个镜头与周妤之间的朦胧相似一直令他深感不安。他和周雨都以为自己了解她,可是许多凶手被揭露以前,身边的人都会以为自己了解他或她。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知道了周妤的秘密,和他曾经暗暗恐惧过的答案相去甚远。可是他分辨不出哪一个答案会让他更好受点。一种不可知的超自然的怪诞,或是原理明确而后果可怖的化学品。这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对他造成的后果是一样的。

    “罗先生?”

    “噢,”罗彬瀚说,“我有点走神了。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他发现自己回来以后经常想起周妤。但那并不是因为伤心。很多时候他甚至都谈不上伤感,只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空洞。意识到记忆中的某个人再也不会在生活里出现,就像一副完整的拼图上丢了一块。人总是忍不住朝那个空洞看,想象它原本完整时的样子。可有一点不完整的拼图和完整的到底差多少呢?没有那么大的区别吧?

    莫莫罗对他的世俗生活一向抱有极大的兴趣,可是罗彬瀚并不想谈自己对于周妤的感受。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看到永光族感情充沛的样子,哪怕是完全的真心实意——不,恰恰是真心实意会令他倍感烦扰。他情愿得到冷漠的礼仪性的寒暄。他一个字也没提起周妤,只说了他记忆里那些可怕的毒品片,好警告莫莫罗别太相信本地的“好心人”。他觉得自己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因为莫莫罗当前的人类皮相看上去颇有价值,而神态举止却显得相当好骗。

    “如果路上有人要给你糖果或者饮料,你就直接走开,别和他们搭话。”他交代说。可是他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任何人造物能叫莫莫罗受到影响。“嗯……你的同族里曾经有人药物上瘾吗?”

    “有呀,罗先生。教官有专门和我们讲过这个类型的敌人呢!”

    这并不是罗彬瀚想听到的回答,但他仍然让莫莫罗仔细说说。他听见莫莫罗举出一种能够漂浮着穿越宇宙的微生物群,落到大气层内部时就会释放毒素,让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体都陷入催眠状态,然后再一点点地蔓延吞食整个星球;还有一类植物是特定怪兽的伴生物种,当宿主休眠的时候也会保持在种子状态,而一旦宿主快要醒来时,它们则会提前发芽开花,使得接触花粉的生物陷入到一种非自然的欣快状态,宿主再度沉眠时则又凋谢枯萎。

    “……像有这种习性的植物,一般会被称作……”

    “纪末之花。”罗彬瀚说。

    “罗先生也知道吗?”

    “听你老哥说的。”

    “罗先生和宇普西隆前辈好像很合得来呢!”

    罗彬瀚自己不怎么同意这个结论。他当然不讨厌宇普西隆,可并不确信宇普西隆对自己的真实看法。有时他觉得真正的宇普西隆和《白苹星流浪英雄传》的主角实在相去甚远。他又想起了他们把非法糖果树栽培成熟的那一天,宇普西隆和他谈到了树种。树。植物。动物。智慧生命。纯洁种族。纪末之花。但这些对他都不重要。

    “我听说有一种病很普遍,”他说,“俗称叫糖瘾,很多种族都会患上。”

    “是的。虽然不同物种的适应性不同,但这是联盟内患病率最高的疾病之一。”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事。”罗彬瀚说,“我以为宇宙里没有那么多甜口——我昨天还上网查过呢,实际上我们这儿的大部分鸟类都尝不出甜味。我以前还以为外头的口味会更加……怎么说,多样性?”

    “可是罗先生,糖瘾和甜味并没有什么绝对关系呀。就像虽然罗先生你识别不出氧气的香味,但也是亲氧生物。能让神经兴奋的物质也并不一定需要感受器来识别。”

    “就是说我也可能得糖瘾?”

    “不会的罗先生!你完全没有问题!你们的生理结构还不需要担心糖瘾,因为在形成成瘾效果前,应该会先达到中毒的剂量。”

    “那我就放心啦。”罗彬瀚说。

    穿过检查站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几个警察站在关口抽查往来车辆,罗彬瀚注意到其中两个穿的并不是交警制服。他没有多朝他们打量,免得引起无谓的怀疑,而他们也没对他多做盘问,显然要找的不是两个坐在招摇跑车里的年轻男人。

    他们顺利地穿过检查站,进入与湿地相连的森林公园。这是个温度适宜的日子,公园的停车场几乎要满了,罗彬瀚费了不少力气才堪堪把车塞进那个设计得非常愚蠢的空位里。他捏着方向盘的手都出了汗,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得开车过来。荆璜确实说过能把他一并捎过来,但他只说要自己来。他也得适应这该死的车和该死的交通。

    “我们为什么非得来这儿?”他在买门票时对莫莫罗问。

    “玄虹先生说要走一条捷径。”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但到底什么是‘捷径’?”

    莫莫罗只是无辜地摇摇头。罗彬瀚也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看来这又是某些古约律间的小秘密。捷径。这个词令人想到传送门,虫洞或是密道。不管哪一样都不算稀奇,可罗彬瀚想不明白的是这条捷径为何会落在白羊市的湿地里。那儿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碰到荆璜,还有阿萨巴姆的死鬼同事。抛开这些,他还能想到的就是那儿或许是个不错的埋尸地点。那些深密的芦苇丛,幽暗的水洼与崎岖的谭穴,在候鸟不至的季节里没人会去关心。在由白羊市、梨海市与蜗角市形成的三角区域里,这片湿地是中小型犯罪的理想地点。但也只是中小型的,真正的大案只会发生在人群之中。

    人少偏僻或许是这里被荆璜选中的原因,要是他们到时候真打算开个传送门之类的。也许会有巨大的声响,会有天空中的奇光,会有飞速传播的ufo谣言,然后就会有警察在检查站找一个开红色跑车的可疑青年男子。关于这部分罗彬瀚已经懒得去想。他买了两只摇摇欲坠的三球冰淇淋蛋筒,跟莫莫罗坐在湖畔等着夜幕降临。

    他注意到天空蓄满阴云,是一种暮雨前的青灰色。映照天光的湖面因此也呈现出深沉晦暗的墨绿色调,而湖畔的草木却那么鲜艳夺目。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找到各色花朵遍开,可他感受到的却只有浓郁而静谧的绿意。湖上的行舟与草地上的游客似乎都消失了。他只看见阴影般无穷无尽的秀美幽林,而这片深林也在缓慢地融化与重组。它是翠色的雨幕与浮云,逐渐将他浸没在永远的寂静之中。他的左手已经触摸到碧潮湿润的浪涛,寒冷在向上翻涌。

    “罗先生,要走了吗?”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他看见夕阳已经落在林尖,零星的游客正走向出口,而他和莫莫罗的冰淇淋早就吃完了。他的手背上挂着两三滴雨珠。他立刻站起来,和莫莫罗一起走向森林公园深处。在成片芭蕉丛的掩护下,他们轻易地翻过围墙,进入公园后部的保护区范围。跨越一片长满晚香玉的空地时,罗彬瀚注意到远处有着疑似安装摄像头的高架,可高架顶端却站着一只有冠的大鸟。它静静地趴卧着,似乎也在望着他们。

    天彻底黑下来了。厚重幽深的草甸里交织着急躁着的虫鸣。罗彬瀚几乎看不清楚四五米外的东西。不仅因为月亮隐没在乌云后,还有前面领路的莫莫罗在微微发光。那本来应该像手电筒一样明亮,可实际上反而叫周遭更加黑暗了。除了前头那个形状完美、纤毫毕现并且分外圣洁的后脑勺,罗彬瀚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什么。

    可是他的其余感官却变得敏锐了。他能听见草叶摩擦时的碎响,还有蝉与蟋蟀急躁的鼓动。很偶然的几次,他感到头顶有羽翅拍打的动静,但没有听见一声鸟鸣。雨雾中弥漫着草木焕发的清香与败叶枯枝的腐臭,他古怪地想到这是生与死调和的味道。以前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种气味的存在,即便是他碰到荆璜的那个晚上,气味对他从来不是首要的记忆点。

    远方的夜幕里亮起两团冷调的微光,像从草丛里飞出了两只萤火虫。可它们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得很稳定,并且还在不断地放大。最后,一只黑猫猛然出现在莫莫罗的肩头上,冷光闪闪的双瞳傲慢地打量着罗彬瀚。它的毛发上沾满雨珠,在莫莫罗身上时也像在发光。罗彬瀚觉得自己有点拿不准了。

    “嗯。”他说,“是你吗?”

    “别问蠢话。”黑猫说。尾巴不耐烦地猛甩了一下。它银色的睫毛与抬爪时露出的肉垫都让罗彬瀚倍感熟悉。当他试图抓起猫爪摸摸看是否仍是火箭型时,那甩在他鼻子上的一巴掌更叫他梦回昨日。

    “你之前跑哪儿去了?”他镇静地捂着鼻子问,“我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还以为你不打算管这一摊子了。”

    “我情愿不管。”黑猫冷冷地说,“但我有仍然一个承诺。”

    “那你来这儿干嘛?送别?还是和他们一起走?”

    “那小鬼要走捷径。”

    “然后?”

    “他需要我来帮他打开捷径。”

    黑猫发着光的眼睛转动着,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它评价道:“这会是白费力气。”

    “可你还是来帮忙了。”罗彬瀚说,“我看你其实挺喜欢凑热闹的嘛。反正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黑猫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在莫莫罗肩上垫垫脚,然后猛地蹿到罗彬瀚肩膀上。未经修剪的爪子勾进轻薄的夏季衣料里,罗彬瀚立刻倒吸了口气。他想把黑猫从身上赶下去,可后者却把头凑在他耳边低语:“你也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啥地方?”罗彬瀚面目扭曲地问。他突然觉得这猫的体重远远比外表要夸张。

    “捷径。”黑猫猛蹬着他的肩膀说,“一个你绝对不该去的地方。”

    ------题外话------

    上周末新冠了,但正在恢复,给大家报个平安。

    确实是比流感更危险的一种病,好在已经进入痊愈过程了,请大家放心。

702 花园墙外(下)

    火焰悬停在倒伏的芦苇丛上方,远看时更疑似某种发光的彩纱在幽波上飘舞。火下的阴影里,群鸟拢翅蛰伏,像是一大片若隐若现的艳丽花丛。它们全都静悄悄地彼此依偎着,用珠粒般的眼睛望着芦苇被拨开的方向。在群鸟的中央,荆璜低着头发呆,而雅莱丽伽正用碎面包屑逗弄手掌上颤颤巍巍的雏鸟。

    摇曳扭动的红色光晕让逐渐走近的罗彬瀚觉得这一幕很不真切,如同是在接近一幅青红色调的油画。画中的人物们都越过草丛向着画框外张望,可是他们其实看不见他。无论他在画框外做什么,画中人物都会继续保持着他们各自的情态。

    黑猫从他肩上一跃而下,融入那红光摇动的画面里。它在飞焰下来回踱步,小巧的身躯几乎完全被草丛掩盖,只有它漆黑的尾巴高高竖着,末端处向左弯起半圈,像个由阴影组成的问号在草上徘徊游荡。

    “你最好不用这条路。”黑猫说,“而且你不用叫他来。”

    荆璜朝它漂浮的尾巴尖看了一眼。群鸟幽暗的眼睛也跟着他一起盯住那根尾巴。在这一夜它们看起来显得那么聪明和镇静,丝毫不为见到天敌而恐慌。它们似乎已经不再是罗彬瀚熟悉的那些本土物种,而变成了更古老而诡秘的生物。它们在此地的确很古老,这些疑似恐龙后裔的飞行者们全都看见过许多秘密。

    “他同意吗?”荆璜说。

    有一会儿时间里罗彬瀚在纳闷荆璜嘴里的“他”是不是自己。当然了,他是自己同意过来送行的,虽说他对自己会看见什么毫无头绪。但随后他知道这里头没有自己的事,因为黑猫用它一贯不满意的语调回答道:“你知道他不会拒绝你提这件事——鉴于你母亲的关系。我甚至用不着去要他给一个明确答复。”

    荆璜又朝草丛上的猫尾巴瞄了一眼。气氛显得不太友好,因此罗彬瀚以为他们两个多少得再吵几句。可是荆璜竟然什么也不没再说,而是把视线转向罗彬瀚。

    “瞅啥?”罗彬瀚说。

    “……周雨最近如何?”

    “沉迷加班呢。”罗彬瀚说。他又开始纳闷周雨和荆璜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不算好。

    荆璜点了一下头,对更具体的细节缺乏兴趣。自从他们回到梨海市以来,他越来越显得心事重重。罗彬瀚把不准这是因为他在担心自己失踪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这种反应倒是叫罗彬瀚怪不舒服的,他多少希望道别会能有点叫人安慰的氛围,可是他现在也没法走过去对荆璜动手动脚。太多的鸟隐没在草丛之中。他至少得踩踏几十只才能够得着荆璜的头毛。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刚听这猫说你们要走捷径。能解释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走过的吧?”

    “我走过啥啊?”

    “当初阿萨巴姆能带你找到高灵带的河道,应该是走了矮星客所使用的月境之界。在那里全都是死者的残梦,看起来就像是被影子和灰雾构成的荒野……这么说你应该有印象吧?那个东西就被叫作‘捷径’,因为运用得当的话就可以轻松地跨越星层——不过,那对于理识类的设备而言太危险了,除非有过明确的协议,否则他们是宁愿进入许愿机环境也不愿意进入一条归属不明的捷径的。”

    “噢。”罗彬瀚说,不自觉地用左手擦了一下裤腿,但指缝间湿冷如旧。他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忆和阿萨巴姆穿行在影径间的时刻,也阻止自己去问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荆璜曾经跟着谁走在那条影径上吗?

    “我以为只有矮星客能这么干。”他说,“我记得你以前也能干类似的事,像是把湖水变成洞什么的。不过那和阿萨巴姆干的还不太一样……她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进入那个地方,而且随便在里头留多久。所以,这次你也要进去?”

    “他不能。”草丛里的黑猫说,“而且他也不是要进影子的地盘。在那里他可会有大麻烦。”

    “那……”

    “他准备走一条属于威尔的捷径。”黑猫有点粗暴地打断他,“你等下就明白了。”

    它的声音听上去情绪不佳,一点儿也不适合开玩笑,罗彬瀚只好闭嘴等着看。他的识时务并没让黑猫满意多少,罗彬瀚能听见它的爪子在暗处撕扯草叶。那根高出草顶的尾巴也毛发蓬起,证明它主人突如其来的坏心情。

    “在开始以前我再说一次,”黑猫说,“这个主意很不明智。威尔的梦一点儿也不适合落在这里。”

    “这里平时没有人。”

    “哼呣,没有人。一个活物也没有?”

    “它们能自己察觉的。”荆璜说。火光轻轻跳跃起来,所有的鸟都转头望着他。它们似乎全都比罗彬瀚更了解状况。

    黑猫把尾巴末端轻轻甩直。“你等着瞧吧,”它低沉地、有点像是咕哝地说,“这地方早晚会惹来一群找刺激的蠢货。从来如此。”

    “他们分不清楚的。”

    “当然。他们只会觉得这儿有过什么屠杀,或者古墓、祭祀坑……那些可笑的东西。但他们还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你以为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呼唤,或者哪怕引起一点回响,可你想象不出这些蠢货在无聊的时候能干出什么行为。”

    黑猫一巴掌呼开它面前的草丛,几只鸟从它旁边飞蹿躲开,远远落到火光的另一边。它重复道:“他们会惹出乱子来的。你最好记得我这句话。”

    罗彬瀚觉得自己很难对这几句话做到听而不闻。他冒着被猫抓破脸的风险插嘴问:“什么乱子?谁惹出乱子?”

    “那些好奇心太重的人。”黑猫冷冷地说。

    罗彬瀚有点拿不准这是不是在威胁自己,但他还是得捍卫他自己的故土安全。“这里是自然保护区,”他警告道,“你们要是破坏这儿的环境我可是要坐牢的。”

    没有谁对他的人身自由表现出明显关切。罗彬瀚频频给雅莱丽伽递去求助的眼神,可这女人只顾着抚摸手掌上那几只小雀的绒毛,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黑猫与荆璜之间的谈话。莫莫罗带着无辜而愉快的表情在他的几位同伴间来回张望,罗彬瀚怀疑日后他来探监时也会是这个表情。没有谁能稳定地给予他合理的关注和反馈,这可真是个体现了周雨的战略价值的时刻。他实在后悔自己放任周雨去加班。正当他考虑是否要跟周雨来个电话连线时,另一位救星就从夜幕深处翩然而来。

    “没事的,罗彬瀚。这里的环境不会有什么明显变化,也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和你联系起来。”

    火光在黑暗里舒展扩散。罗彬瀚看见陈薇的半边脸颊在红光最边缘浮现出来。她的样子像是刚从远处走过来的,可是罗彬瀚一点也没察觉,就像她从最开始就在这儿了。她在火光最边缘处站定,冲着他微微一笑:“周雨那边还好吗?”

    “加班呢。”罗彬瀚说,“你也来了?”

    “自然。我也是要一起走的。而且如果没有我的话,这条捷径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使用。这点你应该清楚吧,荆璜?”

    荆璜闷闷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所有的鸟都学着他扭头,假装欣赏远方那没有陈薇的风景。罗彬瀚悄悄地用脚尖去拨附近的一只野鹅,想强迫它去瞧瞧荆璜不愿面对的人。他得到的是脚踝上的一记猛啄。

    “噢!”罗彬瀚叫了起来。陈薇有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似乎像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别理他。”黑猫说。它矫健地跃出草丛,稳稳落进陈薇展开的怀抱里,蜷缩成一个高拱的球体。罗彬瀚立刻忘了自己疼痛的脚踝,而是目瞪口呆地瞧着它在陈薇怀里轻甩尾巴,接受后者轻缓的抚摩。他从没看见它如此乖巧亲人,简直像只真正的家猫。

    “别摆出那副蠢相。”黑猫在陈薇怀里说,“是我看着她长大的。当威尔还在忙着干掉几个老朋友时,是我在宫殿里拨动摇篮。我没想抱怨什么,但威尔根本不会和幼儿打交道。他在亚兰·明斯的事情上处理得一团糟。”

    “少东家,你好像变轻了呢。最近应该很辛苦吧?”

    陈薇把它举起来轻轻晃了两下。罗彬瀚可以发誓自己听见了几声轻微而愉快的呼噜声。他不禁使劲地瞪大眼睛,想从那一团漆黑皮毛里瞧出黑猫此刻的表情,可一团草球突然打在他的脸颊上。他本能地抓住它,再反击给那个偷袭者。

    “你干嘛?”他质问道。

    “别盯着看了。”荆璜冷冷地说。

    “咋地?这儿看猫还收费啊?”

    “……该走了。”

    荆璜从草丛中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群鸟也振翅而起。它们如同事先商定那样四散纷飞,掀起一阵搅合了碎羽与草木屑的狂风。

    罗彬瀚伸手挡住脸,但没有完全合上眼睛。透过指缝,他发现荆璜正在朝自己走近。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眯着眼睛的缘故,这时的荆璜看上去朦胧而虚幻,就像是一张活过来的画像,某种云雾与霞光混合而成的蜃景。他感到这一幕如此有趣,几乎就要出神了,直到荆璜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抽出一根笔直粗长的树枝。他立刻放下手,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你想干嘛?”

    荆璜把树枝的末端点在地上,绕着他划了一个圈。罗彬瀚的脑袋跟着树枝而转,当地上的圆环闭合起来时,他低头看看圈内的自己,再瞧瞧圈外的荆璜。

    “你待在这个圈里不要走动。”荆璜说。

    罗彬瀚感动地说:“徒儿你快去快回。”

    他已经准备好去闪躲一根飞过来的树枝,但是荆璜只是冷淡地瞟了瞟他,随手把树枝抛进了草丛中。他的目光并不算凶恶,但罗彬瀚却隐隐觉得不妙。

    “这个圈姑且就算是安全区吧。等下捷径开启以后,你是无法跨出这里的,无论你想还是不想。”

    “我干嘛想跨出这里?”罗彬瀚说,“我还能跟你们一起走?”

    “你真的想走吗?之前是你嚷嚷着要回来的吧?”

    罗彬瀚耸耸肩。他本想说这里头有些很复杂的道理,复杂到荆璜绝对理解不了,可是荆璜盯着他的表情却让他有点不敢开这个口。他一直认为荆璜是没有读心术的本事的,但此刻后者的样子却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反正今晚我肯定走不了,是吧?”他说,“我就站在这个圈里给你们送行。没问题。在你们消失以前我一步也不动。”

    “我让你来不是为了送行,是让你亲眼看看答案。”

    “啥呀?”

    “让你看看你一直以为的出路到底是什么。这样一来你应该也可以死心了吧?”

    这句话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好满头雾水地等在那儿,看看荆璜能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知道自己该对什么东西死心,除非是周雨和陈薇一起隐瞒的那个会惹是生非的小八卦——他至今都没从周雨嘴巴里撬出来,但他是绝对不会对此死心的。荆璜说什么都不好使。

    “什么东西?”他笑眯眯地说,“让我瞧瞧?”

    他认为自己已经应对得相当得体,不过不知怎么,荆璜看起来非常不高兴。圈外的人最后朝他看了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罗彬瀚本以为他们好歹还会再说几句饯别时的礼貌话,或者还得念几句咒语,跳跳大神之类的,结果却发现荆璜越走越远。雅莱丽伽与陈薇都跟他在他身后,一起迈过摇曳的草丛,走向无尽长夜的深处。

    “搞什么?”罗彬瀚说。他被如此突兀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差点就要迈腿追上去。紧接着他想到了荆璜对他的要求,只好站在原地高声喊叫。他喊了荆璜,又叫了雅莱丽伽和陈薇,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们好像全都听不见似的。

    荆璜。雅莱。陈薇。荆璜。雅莱。陈薇。夜幕里回荡着他的余音,仿佛有谁在模仿他说话。那回响被拉得越来越长,而且渐渐失去了他自己的音色。荆璜。雅莱。陈薇。呼喊的余音带上了宛如歌唱般的节奏。这已不再是他的声音,这已不再是对远去者的呼喊。当风拨动草穗时,他听见的却是泠泠动听的旋律。但那也不是沙沙簌簌的纤维之歌,而是玉石与流冰的振鸣。

    夜气从地里升腾而起。清新与腐败所混合的气味已然变得温热而甘甜,如同发酵过的醇酒。罗彬瀚因那最醉人的空气而感到晕眩。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好用视线寻找远去中的三人。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他们已经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向着一轮逐渐升高的、散发出微蓝光晕的圆月走去。他看见黑猫领路在前,双瞳闪烁如映月之珠;他看见雅莱丽伽一度显露出迷乱,张开双臂似乎就要起舞,却在陈薇的凝视中又变得镇静自如;最显眼的仍然是荆璜,那烈火的幻象行经之处,草木都变得绚烂嫣红,旋即又呈现出焚烧殆尽后的枯黑。他在这丽园中留下的是一条逶迤幽深的灰烬之路。这一切的景象罗彬瀚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不可能真正看见。天仍然是那么黑,草丛茂密得犹如波浪。风声歌唱,而它们于应和中婀娜飘舞。一支芦苇的叶末抽出十个花穗,十个花穗中又生长出百种果树。果树在出现时便已成熟,累累果实坠向地面。迸裂的香果里流出甘泉与清溪,完好的则化为斑斓剔透的玉石。朱桥横越而过,通往花林石山深处的风亭。

    在这月色笼罩的丽园里,他再也看不到那条灰烬之路。他再也不记得那条灰烬之路,也从未见过远去的行人。他只看见了这座无名的花园,它仿佛包罗万象,没有一处相同,而又没有一处不美。遗落在他脚边的一片树叶上便已斑斓不尽,描绘出世上全部花朵的娇色;团簇堆砌的溪石,精美光艳胜过海中所有的珊瑚宝珠。竹枝间散逸出青色的云雾,像这座花园一样包围着他。

    他的确被这座花园包围了。他周围的一切都已和它融为一体,已经成为花园中的景致与基石。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他仍然在花园之外,只是隔着墙壁远远地、贪婪地窥伺着花园中的风景。他想要看清楚这全部的美,想要走进这纯粹无瑕而又至为丰富的世界里,想知道花园最深处到底还有什么。再没有别的事值得牵挂了。若他走入其中,就绝不会再有离开的想法。这美丽的花园便是一切,他只想走进去,而不必取走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实。再也不必取走任何东西了。答案就在其中。出路就在此地。

    可是他不能去往那里,因为一道围墙困住了他。这墙散发着火的酷热与灼亮,使得他甚至不能踏出一步,只能在原地张望与渴求。园中再没有别人了,只要他跨越围墙,就能永远地停留在里面。这一切便属于他了,如同影子属于阿萨巴姆。没有人再能找到他,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只要他跨越这道围墙。

    他已经跃跃欲试了,可是某种顾虑使得他逡巡不前。不,他不害怕围墙,因为那骇人的火墙并不会真正伤害他。倘若他真要走入花园,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个游客。没有鱼,鸟,人,甚至是昆虫。谁建造了这里?它又是为谁而造?渐渐地,他在渴望中开始感到迷茫,接着则是恐惧。

    青雾更浓了,掩盖住他曾看见的一切,只有朦胧的花影依然在雾后摆荡。来吧。风声对他耳语低唱。来到这梦中的忘忧乡,这永无终日的繁花季。这不复回首的狂欢节。只要跨越这慑人的高墙,便能解开青雾的纱帷,成为花园的主人。他听见了那所有的许诺,心里却益发感到惶恐。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并非一座无主的空园。从来不是。花园的主人一直都在那儿,就在青雾之后。

    他开始发抖了。明白这件事的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怖便吞没了他。就在这世上最美丽动人的花园里,这幽谧恬雅又无限绚烂的桃源中,盘踞的却是世上最龌龊丑恶的事物。他还未真正看见那东西的全貌,可是已经知道它就在那花园里,在那片芬芳湿润的青雾后头,天籁般的草木之歌掩盖着它比瘟疫更可怕的剧毒呼吸。那恐怖、肮脏、病态而赤裸的东西,那只有最深的噩梦里才会触摸到的意象,是腐败肉体与污浊灵魂堆砌的怪物。它就潜伏在围墙之外的花园中,静静等待着有人到来。

    他不能进去,只要那东西还在园中,他永远也不能窥探青雾之后的风景。光是想想那东西便已叫他发疯。那丽园中的魔影。那丽园中的魔影。他试图不再去想它,可是他的身体正在溃烂,化为腐败恶臭的虫巢,或是缓慢溶解在野兽胃中的肉块。他由生命而沦为了组织,接着则是彻底的异物。自我的身躯便是一具恐怖的怪物。他从出生起便与注定腐败的怪物紧紧锁在一起。他不能再去想这件事了。他必须要从这里逃走。

    罗彬瀚尖叫着。在回荡花园的玉鸣冰歌之间,他无声无息而又无穷无尽地尖叫,直到燃烧的高墙照亮了整片天际。他精疲力竭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躺在草丛里。莫莫罗握着他的手,温暖的光辉覆盖着他的身躯。

    “罗先生!你还好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罗彬瀚木然地望着他。莫莫罗并没和荆璜一起走。这不是他预料中的,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安排。可是他并没有去问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疲惫极了。

    “你看见了吗?”他沙哑地问。

    “罗先生是说捷径吗?玄虹先生让我不要去看,所以捷径开启的时候我就暂时离开了。罗先生你的脸色那么不好,是在捷径里看到了什么吗?”

    罗彬瀚费劲地摇了摇头。没有谁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仿佛已经明白为何荆璜不让莫莫罗知道那座噩梦中的花园。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精疲力竭地说。

    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心神恍惚地回忆那个梦境。周围的芦苇丛俯瞰着他,被朝阳照耀得通透翠绿。他的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耳中听见草丛簌簌作响。那丽园的梦魇和荆璜划下的环界都已蒸发在渐明的曙光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了。又是尘世中晴朗灿烂的一天。

    ------题外话------

    已经阴了,请大家放心。不过,感觉自己还在longcovid期间。奥密克戎好像威力还挺大的。不知道这些症状还要持续多久。

703 还乡曲(上)

    “你不喜欢玫瑰。”那店里的常客说,“还是不喜欢红色?”

    罗彬瀚缓缓地把视线移回桌前。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望着墙上的纸玫瑰装饰时是什么表情,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判断。但他的确不是在欣赏它们。距离他从噩梦中醒来已经过去了两天了,他再也没有觉得任何花饰或色彩是鲜艳美丽的。当他凝视着那些精巧的折纸时,他只是注意到它们其实已经有些陈旧了,或许是湿气薰得它们边角卷曲发皱。

    “它们挺好的。”他说,“我只是想起了点……别的事情。”

    “感情方面的?”

    “只是关于园艺的。”

    红头发的安东尼·肯特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方瞥来一眼。他的名字是昨天才告诉罗彬瀚的。他给的也许不是真名,因为罗彬瀚总觉得他的姓氏和名字都过于普通,组合起来又似乎颇为耳熟。不过他昨天的确看见对方在给店主留下的便条签名上写着A。

    那是整张便条上仅有的外国文字。主要内容都是用汉字写的,字迹不能说优美流畅,至少笔画清楚,易于辨认,只是显得很生涩,像极了他能在电视节目里看见的那种优秀小学生的字迹。只有签名是英文的,这中文流利的外国人仍然签了个飘逸而潦草的英文名字。

    “你为什么不签中文名?”他饶有兴趣地问。

    “只是习惯了。”安东尼说,“反正他知道是我写的。”

    “你没有中文名字?我是说比较本土化的那种?”

    安东尼不感兴趣地摇摇头。罗彬瀚不禁又开始琢磨这件事是否合理。不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雷根贝格的银莲花路上,他也不曾用过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名字,俞晓绒尽管不认识几个汉字,却能说一口毫不逊色于安东尼(并且攻击性十足)的普通话,马尔科姆没那么娴熟,但也会用有点古怪的声调喊他“小罗”,有时他也会带着点滑稽地喊他“好汉”,但那不是个真正的名字,只是由他姓名发音而产生一个文化笑话。他从来没想象过俞晓绒的邻居们某天会喊他“汉斯”或者“卢卡斯”。听起来和他实在毫不相干。

    他也问过安东尼在“A”中间的那个“M”是什么意思。

    “纪念我的祖母。”安东尼说,“据说她有点灵媒体质。”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这么说的。在我姐姐还没出生以前她就知道那会是个红头发的女孩。她在世时会玩点扑克占卜,还有一个水晶球。水晶球倒是真的,现在放在我姐姐的工作室里。她觉得这样挺酷。”

    “你们家还有别人通灵吗?”

    “不,没那么夸张。反正我从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安东尼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知道这种家族传说在我们那里太多了,乡下的老房子简直幢幢闹鬼,更何况我们家还有好几个红头发,会有些愚蠢的说法……恶魔,精神变态,女巫,反正那一套说法。你不会信这个吧?”

    “不怎么信——除非让我亲眼见过。”

    “我不相信。”安东尼说。他突然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我算是个怀疑论者。”

    “你没有宗教信仰?”罗彬瀚问。出于谨慎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奇,如果你觉得不介意的话。”

    安东尼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没有。”他直白地说,“如果你说的是任何宗教组织,或者随便哪一本被人叫作是圣典的书,我没法相信那个。我承认有些事情挺怪的——比如,这家店在现实里的确是个小概率事件——但我不相信祷告和咒语。我倒是相信地外生命,概率上来说它们是会存在的。”

    “你身边的人呢?他们怎么看?”

    “我说过我没什么朋友。”安东尼干巴巴地说,“不过,就我所知,和我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普遍不太虔诚。我们有太多别的破事要关心了,没多少人有兴趣讨论这个。”

    他看起来的确对此不感兴趣,于是罗彬瀚便再也没问过这方面的话题。而也许是因为交换了名字,也许是这两天来他显得有点颓然,安东尼·肯特在无形中待他亲切了不少。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关系一般的朋友了。现在当他们坐到同一桌时,安东尼敲打键盘的频率变得更高了。

    有时他能听见安东尼用英语嘀咕几句模糊的抱怨话,似乎正遇到了某些麻烦。当工作实在不顺利时,他甚至会暴躁地合上电脑,心不在焉地和罗彬瀚聊上几分钟。罗彬瀚看出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和自己说话,只不过是琢磨别的事时顺便发出点声音,以前他手下的一个助理管这叫“换换脑子”。他并不介意别人这样和他聊天,实际上周雨也经常这么干,只是比安东尼掩饰得更好。外人总是很难分清楚周雨到底是在专心听话还是在走神。

    “我恨改别人的东西。”他没头没脑地说,“狗屎。一点不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非加上那么一段。我自己来都能干得更好。你的‘园艺问题’是什么?”

    这句话问出来时罗彬瀚早就已经不再盯着纸玫瑰看了。他正用手机费劲地读一份刚发来的分公司年度报告,以便能在下周的视频会议上发言。南明光发消息提醒他要在出国以前跟几位老合伙人见个面。早晨时有十六个电话打进来,罗彬瀚只认出两个堂兄弟和谢贞婉的号码。他一个也没接,这种行为到晚上以前都是合适的,他可以推说他白天在开会。这些事当他盯着去年的业绩数据时就像滚筒洗衣机的污水般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

    他突然对荆璜产生了一股近似怨恨的情绪,为了那丽园中的梦魇,也因为他们把他抛在这堆见鬼的毫无意义的破事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念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于是他开始告诉自己别再去思考这件事,想象这一切全是假的。荆璜已经走了,莫莫罗也不再住在他的家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已经无从考证。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的臆想,至少眼下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样他就不必去思考那座花园,或者荆璜是否还会再回来。他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才能体会到现实生活的意义。他必须把这份该死的报告看完。

    安东尼拍了他一下,罗彬瀚触电般地抬起头。

    “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安东尼说,“什么样的园艺问题能让你这么走魂?”

    “你想说魂不守舍?”

    “我一直说走魂。不能这么用?”

    “我们一般会说‘走神’。”

    “我以为这是一个意思。”安东尼耸耸肩,“魂是人的精神形态,对吧?但神不一定是。你不觉得‘走魂’比‘走神’更合理?”

    罗彬瀚勉强笑了笑。他放下手机,使劲地揉搓太阳穴。

    “这是个习惯用法。”他干巴巴地解释道,“没什么严格的道理,只是我们都这么用。如果别人呆呆地想事情,我们会用‘走神’。还有一个词叫‘失魂’,不过平时我们不怎么用。”

    “为什么?”

    “它听起来似乎比较严重……像是出了重大变故,或者死了人什么的。在我们这儿的乡下,如果有人发热昏迷,他们会说这个人‘失了魂’,就是说他的部分灵魂不在身体里。这时候我们可不会用‘走了神’。”

    “有点意思。可是实际上你的‘神’并没有走,不是吗?当你不说话也不搭理人的时候,实际上你是把‘神’集中在另一件事上,就在你的身体里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语言里都把这种冥想形容成灵魂走出身体,就好像你是去了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他的确去过不应存在的地方。罗彬瀚心想。那座暗藏恐怖的花园。他分明已经描绘不出半点具体的轮廓,可是回想起来时又仿佛身在其中。如果安东尼·肯特也目睹了那座花园会说些什么?

    “是挺怪的。”他说,“我倒没琢磨过这个。反正我既不是语言专家也不是宗教学家。”

    “那你都擅长些什么?园艺?”

    “我什么也不擅长。”罗彬瀚说,“我们富二代是这样的。”

    “我也认识一个富二代。”安东尼说,“那个人似乎学什么都擅长。”

    “好吧,那就只有是我这样。”

    安东尼又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琢磨他是否为此感到生气。罗彬瀚无所谓地夹起一根薯条塞到嘴里。没尝出什么滋味。从那一夜后,他似乎对多数享乐都丧失了兴趣。不过他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在两年半前荆璜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也过得很好。他早晚会忘掉那座花园,只要生活里的糟心事够多。

    安东尼·肯特终于对园艺问题丧失了兴趣。他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问:“你的老问题怎么样了?”

    “老样子。”罗彬瀚说,“什么也没想起来。”

    “而你就在这儿干坐着。”

    “我过几天要出国办点事,别的都得等我回来再说。”

    “这个时候?”

    “得去见见几个家人。我们说好的。”

    安东尼·肯特不感兴趣地埋头苦干。罗彬瀚也没打算讲得更多。他知道俞晓绒的海边假日已经在昨天结束了,还看见她在社交网站的主页上发了几张图片,多数是海景留念,两张关于她捡到的形状有趣的贝壳,还有一张似乎是蛇或鱼类的皮。从照片的情况看,她已经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用一根青绿脆嫩的竹竿支撑着。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俞晓绒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也许这段时间她又迷上了萨满教或德鲁伊信仰,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尽管她妈妈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任何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俞晓绒却从小就喜爱那些关于怪兽或外星人的惊悚传说。好在她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真的把神鬼狐怪当一回事。她不过是个天性爱冒险的小丫头,而他也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和她挑男朋友的问题相比。

    他很想见见她,看看如今她和两年前是否有所变化。而俞晓绒也已经两次三番地发消息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来雷根贝格。她暂时还没把他回来的事告诉俞庆殊,不过她也没保证不会这么做。要是他不来,俞庆殊早晚会出现在梨海市的。他情愿早点把这件事搞定。

    “看来你是见不到他了。”安东尼说。

    “谁?”

    “这里的老板。现在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确在躲着你。每次你来之前他总是不在。”

    如今罗彬瀚对这件事没有那么迫切了。花园之梦和俞晓绒都占据着他的思绪,令他没太多心力去调查这个小小的谜团。

    “我回来再琢磨这件事。”他说,“你就没向他问过为什么避开我?”

    “他没响应。”安东尼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你们俩也许有点关系。”

    “我猜你想说的是过节。”

    “别挑刺。你知道意思。”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好奇安东尼到底是怎么学外语的——声调和发音几乎完美,至少比马尔科姆要好得多,可是用词却没那么精准。这并怎么符合他对外语学习的规律认知。

    “我会想办法让他见我的。”他说,“等我回来以后。”

    “你最好确定等你回来时这家店还在。”安东尼说,“这里确实不怎么赚钱。”

    “也许只是在我们这儿不赚钱。”

    安东尼·肯特又抬起眼睛瞄他。罗彬瀚什么也没解释。这两天来他没见到任何行为反常的客人。是有两三个怀着好奇心的人悄悄走进来,发觉无人在柜台营业后便离开了。那个曾经盯着陈薇细看的女孩也再未出现。罗彬瀚不知道这一起是否和自己有关,如果他认为店主是为了避开他而宁肯让生意彻底黄了,似乎有些过于自我中心。他有这么重要吗?对于一个能让陈薇帮忙打工的人?他没有任何办法能伤害对方,除非对方认为和他多说一句也是不可容忍的。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世上就是存在会冲着苍蝇或蜜蜂尖叫的人。

    这并不荒唐。他在心里想。即便苍蝇的致命性根本不能和人相比,它的丑陋与嘈杂也叫人不能忍受。在他仔细研究过蝴蝶标本以前,他从未意识到鳞翅目的头部看上去那么冷酷和怪异,几乎是带着点险恶。而那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臆想,蝴蝶或飞蛾从未在乎。他可不是只蝴蝶,想到自己这么遭一个陌生人(或外星人?)讨厌令他多少有点尴尬。他会忍不住琢磨自己生平做了哪件错事——那可实在太多了,他肯定是过不了独角兽的道德审查的。

    “我走了。”他有点意兴阑珊地说。

    “顺风。”安东尼头也不抬。但他这次倒不算用错词。

    罗彬瀚去柜台用手机结了账,收款账户是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枪花”,然而头像却是一片蓝得严重失真的晴天。如今连他家族群里的老人也不会用这种乏味的头像了,他每次结账时总要掂量一下这名神秘店主的真实年纪。他忍不住委婉地试探安东尼,想知道什么人会拿早期电脑系统的默认桌面来当账号头像。

    当他这么问时,安东尼·肯特挑起眉毛瞧着他,好像他说了句颇不恰当的话。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两张图吧?他用的绝对不是那张桌面壁纸。”

    “我只是觉得风格很像。”罗彬瀚说,“高饱和。蓝天白云绿草地。失真的合成图片。”

    “那不是合成图片。”

    “你说他的头像?”

    “我说你提起的那张默认壁纸,那张左边有个小坡的。你肯定没仔细看过它。它不是合成图片,而是真实的照片。摄影师给这张照片取名叫‘布利斯’,意思是极乐——我不确定这个词我用对了,那是说‘幸福得就像在天堂乐园里’。我猜拍照那家伙肯定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张照片可是卖出了天价。”

    “噢。”罗彬瀚说。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那照片里的地方在哪儿?”

    “它现在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那地方本来是种葡萄的。是制酒业的地盘。我不清楚它现在是个什么样,不过八成到处都是葡萄架子。你是没法复现那张照片的——很多人都试过了。”

    “我也没想。”罗彬瀚否认道,“我其实不怎么喜欢那张照片,就算它是真的。它完美得很空洞,看上去让人怪不舒服的。所以我才一直觉得它是合成图片。”

    “看来你和极乐无缘啊。”安东尼说。而在通往雷根贝格的航班上罗彬瀚总是想着这句话。

    ------题外话------

    新冠还没好全。

    还活着。

704 还乡曲(中)

    门铃响起以前,詹妮娅正梦见一个离奇的太阳。

    太阳是活的,既是那挂在天上的恒星,同时又是颗插满珍珠发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的头颅。她棕黑的卷发已经花白,脸颊黑而红润,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却可疑的神光,高悬在蔚蓝无际的天空上左顾右盼,要看看谁没注意到她正照耀四方。

    当她这么做时,那些呈放射状排插在她盘髻上的珍珠簪子全都闪烁不已,对着下界释放出明晃晃的威胁。如此独特的发饰令詹妮娅认出了这颗太阳脑袋原来是马尔科姆的一位远房姑妈。她常年住在法国南部,只在詹妮娅很小的时候来过雷根贝格几次。

    莎莉奶奶!她冲着天空大喊——但不确定自己记对了名字——你得从天上下来!你想在那儿做什么?

    老太太神采奕奕的脑袋在空中晃了两晃。如今她是天宫中的太阳,世界的祖母,再也没有谁能飞上去把她摘下来,或者对她说一句“能否请您出示驾驶证呢”。她现在是一位纯粹自由的老太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而正像詹妮娅所恐惧的那样,老太太很快就开始做她住在雷根贝格时最喜欢的事——她对着整个世界谈论起语法与文化的关系。

    语言!老太太响亮地说,是文明最好的镜子。它隐喻了一个社会所具备的全部特质,无论美德还是罪恶。这比什么都重要,更比玩具枪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线小说重要,是詹妮娅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最需要学习的。当初她住在雷根贝格时詹妮娅总是调皮捣蛋,从未好好地听课。现在好了,这世上再没有一处地方逃得过老太太的教诲。这完全合理,毕竟老祖母们正是整个人类文明中最聪慧、最值得尊重的那一批人。她要好好地向詹妮娅讲讲法语和德语之间那些微妙的差异。

    不!詹妮娅绝望地大喊道。我知道怎么说话!

    噢,你不清楚,小姑娘!天上的莎莉奶奶说。你只不过是在学着你爸爸妈妈说话,这根本不代表你真的理解你所用的词代表什么意思——我们就从“太阳”这个词说起吧,在法语里太阳是个阳性词,而在德语里是阴性,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在你们的神话里,太阳神是驾驭着火焰战车的苏尔,而等天狼把她吞下以后,末日之战也就要到来了。但那并不是终结,当世界复苏以后,她的女儿苏娜将成为新的太阳。一个更温和而富有创造力的太阳,这就像你妈妈和你一样。

    我绝不当律师!詹妮娅生气地说。我不会收钱说些叫我自己都恶心的话!

    莎莉奶奶不以为然地在天上俯视着她,仿佛在瞧一只冲着镜子挥爪的小猫。这种看待小孩的态度叫詹妮娅更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忍受老太太的唠叨,而是要在这片旷野里找到一个能隔绝阳光的地方。她愿意去任何地方,就算是地府也在所不惜。

    死亡。莎莉奶奶肃穆地说。这在法语里是个阴性词,但在德语里却是阳性。你们所刻画的是一位雄性的死神,一个干瘦、阴冷而残暴的男人。derTod!有人说它指向的是萨纳托斯。你们的语言里的确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神话。别不听老奶奶的话,小姑娘!你的头发该好好梳梳了。如果你的头发蓬乱,你脑袋的思想也会松弛,整天不着边际迷迷糊糊的。你得记住让永远让思维以语言的形式组织,让它严谨地遵守语法。如果你不这样做,亲爱的,你早晚要招来厄运!

    我已经招来厄运了。詹妮娅沮丧地想。如果我不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那就是最大的厄运。她不喜欢被大人指指点点。她甚至开始用手指挖掘一条通往冥府的地道。这件事没有那么难办,因为泥土异常松软温暖,面团般任她揉捏。眨眼之间她已经刨出了一个大坑,而这把太阳莎莉奶奶气得够呛。她以一种耳背老人特有的大嗓门对着地面嚷叫威胁,要求詹妮娅停止她可怕而叛逆的行径,否则就让野兽把她带走。

    詹妮娅一点也不在乎这种威胁。蜘蛛、老鼠、蛆虫、巫婆……她从小就不怕大人们拿来恐吓孩子们的东西。当莎莉奶奶坐在她家客厅时威胁不了她,隔着1.5亿公里的时候就更不行了。

    死神!太阳莎莉奶奶厉声喊道。汝之恶行必将招致死业!

    你这满口胡话的恶毒的愚蠢的烦人的老糊涂蛋。詹妮娅边挖边想。她不敢把这话真的说出口,因为她妈妈绝不会允许她对着家族里的长辈这样说话。但晋升为永恒星球的莎莉奶奶显而易见是疯了。她不过是以牙还牙,让这烦人的老家伙早点西落吧!

    突然之间,詹妮娅为自己刚刚产生的念头隐隐不安。尽管她能朦胧地意识到她可以在这里想任何事,诅咒一个熟悉的老人似乎仍然是不太道德的。实际上现实里的莎莉奶奶要可爱得多,她当然不希望那位老太太出什么事。那将会成为她的责任吗?

    但这一切都太迟了。她刚感到一丝最细微的负罪感,天上的莎莉奶奶便消失了。黑夜降临,然而却没有月亮。她挖的坑洞陡然间又深又长,从里头伸出了许多指甲尖锐的怪爪。它们把她拉向深渊,詹妮娅只能拼命地抓住坑边的地面。泥土太软滑了,她根本抓不牢,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自己是逃不出地府的追捕的,她犯下了一桩弥天大错。她的诅咒竟然毁灭了太阳。尽管她并非出于有意——而且这错误也未免太容易发生了吧,她如此暗自抱怨——可是毕竟是覆水难收了。

    有一只手从坑边递到了她面前。那是只正常且白净的手,詹妮娅不假思索地抓住它,使劲地往坑外爬去。她想要朝这位好心人表示一下感谢,可露在坑外的是一张圆圆的、略显稚嫩的男生面孔。当他冲她微笑,眼里仿佛闪烁着暗绿的幽光。詹妮娅本能地说了一句脏话。不。妈妈也管不到她了。她现在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转身跳向那个无底深渊。在梦里决心坠落的感觉并不真的可怕,当她落在空中时,她甚至利落地翻了个面,好让自己至少能先看一眼地狱的样子——直到她的脸颊和胸膛重重撞在地毯上。

    詹妮娅呻吟了起来。她头晕目眩了几秒,这才明白自己的疼痛与坠落感并非因为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她又一次从自己的床上滚下来了。又一次。她原本就不是睡觉时特别安分的那一类,而且她昨晚还熬夜了。

    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听见动静的雷奥从门外小跑进来,一边热情地摇晃尾巴,一边朝着小主人的脸上猛涂口水。它已经是只很老的狗了,自从在两岁时被邻居送给俞庆殊以来,它一直都对母女两人忠心耿耿——马尔科姆的情况有点例外,雷奥似乎对这个经常消失并带有陌生古怪气味的男人心存疑虑。它允许他以和平的姿态加入这个家庭,可如果马尔科姆假装要对詹妮娅动手,那它就要尽情地大喊大叫,再趁机拆掉一些它不喜欢的东西了。

    詹妮娅把雷奥推到一边,又摇摇晃晃地爬回到床上。既然她已经用周五的晚上查了那么久的资料,那就完全有资格在周六上午睡个懒觉。她在白天更容易睡着,或许因为白天的噪音大多来自屋子外头。她先是把脸埋进床单里,又尝试把枕头盖在脸上,两种办法都不怎么舒服。她的遮光眼罩大概被雷奥偷偷埋起来了。

    雷奥没有继续烦她,也许因为它还没有玩腻院子里的蝴蝶,不急着让催促詹妮娅带它出门。在俞庆殊出差的日子里,它经常肆无忌惮地在走廊上留下许多泥脚印,甚至不动声色地蹭到床上与小主人一起睡觉。尽管它擅长带着无辜呆滞的眼神猛摇尾巴,家里没人不知道它是只相当狡猾的狗。

    狗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好处的机会。詹妮娅把头扎在枕头里想。犬科动物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聪明的,可它们的韧性和耐性着实惊人。犬科动物杀死的人远多于猫科,而其中狗又远多于狼——不过,它们在杀人这项成就上还是逊色于蚊子、病毒和人类自己。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死神当然不会是一只狗……那怎么解释阿努比斯呢?她实在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周末清晨的睡眠比什么都可贵。她要努力抓住梦乡甜美的余韵,就算梦里有个太阳莎莉奶奶也在所不惜。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它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紧接着雷奥就狂吠起来。那是种带着虚张声势的凶狠的叫声,由此可以听出来者并非一位常客,但也不曾列入谢绝访问的黑名单詹妮娅迷迷糊糊地想到可能是她妈妈从网上订购了什么东西。并不要紧,快递员会打电话给她妈妈,然后把东偶西留在门口。像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小地方,社区里的居民几乎都彼此认识,没人会去偷她家门口的东西——再说还有雷奥呢。它可谈不上是位人见人爱的天使甜心。

    詹妮娅把脸从窒闷的被子里探了出来,使劲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被子外头的光线又是那么亮堂,她恼火地用胳膊遮住眼睛。但这也不是个能让人放松入睡的好姿势。

    她小时候从来不烦恼怎样在白天睡着。詹妮娅沮丧地想。真奇怪,以前她总是在夜里听觉敏锐,思维活跃,白天则能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安然睡去。她还真的相信自己或许是某种天生的夜行动物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光带给她的不再是放松和安全感,而是被日常与社会甩到后头的焦虑。这就是成人的世界,亲爱的!

    她把手臂从脸上甩开,胳膊撞到一个粗糙的球体。詹妮娅怀疑又是雷奥偷偷把玩具叼上了床。她摸索着抓住那个球体,用惺忪睡眼使劲地去瞧。不是网球或老鼠玩偶,而是一团揉皱的报纸。她迷迷糊糊地把它展开,露出中间版面的方形空洞。在空洞之后,那张昂蒂小姐慷慨相赠的海蛇皮正悬挂在橱柜顶端,栩栩如生而又暗含险恶地望着她。

    这张报纸上的空洞令詹妮娅突然清醒过来。那是种非常突兀的转变,就像按下了某种开关,她一下就把太阳莎莉奶奶与她召唤来的德语死神忘得精光。当然了,雷奥不会叼着刻刀在报纸上裁走如此精确的一块报道。那是昨晚她自己干的。那被裁走的剪报如今挂在她的“侦探板”上——至少马尔科姆是如此称呼那个东西的。每个侦探游戏里都得有这么一块板子嘛,他说,那是让玩家们进入解谜环节的最好时机。

    詹妮娅当然有自己的“侦探板”,并且是一块古典雅致、举世无双的“侦探板”。它出自马尔科姆的妙思,而材料则是收集自周边树林的落木和邻居们在义卖会捐赠的绒布、雕花与颜料。当这些平平无奇的杂物落入艺术家之手时,就变成一件深红绒面、淡金边框上缀满四叶草与野滥缕菊的精美工具。然后他再用画满问号与放大镜的包装纸将它裹好,成为一件送给心爱女儿的生日礼物。一件纯粹的雷根贝格的产物,他曾愉快地说,送给雷根贝格本地最有名的侦探!

    即便如今詹妮娅对于侦探工作有了更多现实而非浪漫化的了解——比如实际上如今没多少侦探还在用这样过时而低效的工具来做认知映射,他们大可以在电脑上做出更安全私密而又详尽周全的思维导图,然后打出一摞厚厚的案情提要,或者干脆打开投影仪与智能电视——可她依然很喜欢这块漂亮的挂板。她亲手用图钉把它固定在正对床铺的空墙上,用它来追踪某个学校同学的课间失踪之谜,或是她的邻居为何总是夜半悄悄出门。她还曾经抓起一枚图钉,把她前男友的照片钉在绒面上,再用红绳将照片与一则关于当地毒品的新闻报道串联起来。事后的结果证明,她的想法尽管不是完全正确,可也多少抓住了关窍。

    这曾经是这块信息板上所承载的所重大的线索,而在那之后詹妮娅对于这个游戏的兴趣却慢慢削减了。并非因为前男友的事吓坏了她妈妈和老哥,她是主动放弃的。当世界不再以幻想,而是现实的形态暴露在她面前时,她就和所有曾经强烈沉迷于侦探小说的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推理终归只是儿戏。再不会有真正的侦探活跃于现实,如今是技术与信息的时代了。更重要的是现实——现实永远不会像小说里那样提供完美不缺的推理环境。它不会给你全部的情报,只能让你试着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把事情说通。要把一件事在表面上说通是很容易的……可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

    “侦探板”从此被她冷落下来了。红绳空荡荡地垂挂在生锈的图钉上,就像那把搁在床底的乌克里里一样无人问津。直到昨天,它的主人再一次站在墙壁前徘徊,把一小片剪报,或是打印出来的旧照片钉进绒面里。她的眼中又焕发着思索的光,在想象力钩织的密林中探索搜寻。

    在“侦探板”的最下方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入狱以前的伦尼·科莱因用他食人鬼般的眼睛正对着镜头。关于他当年入狱情况的纸质报道已经难以寻觅,詹妮娅是从新闻网站上下载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这么一双魔鬼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在科莱因照片旁边钉着的则是小片崭新的、还散发着一丝印刷墨水气味的剪报。詹妮娅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么一份——律师的文件档里空间宝贵,她妈妈早就不看纸媒了——然后她亲手把它剪下来,怀着隐秘的亢奋与忧虑按上图钉。

    这一小块报道原本处于报纸上相当不受重视的板块,撰稿人轻描淡写地向读者讲述一家监狱由于白蚁侵蚀而发生塌陷。有几名囚犯因此而行踪不明。文章想暗示的答案无疑是他们都死在了废墟下,有待效率低下的施工团队把他们的遗体挖掘出来,可詹妮娅并不这么想。她想不通白蚁为何要对水泥建筑产生兴趣,而每当她凝视蓄水的盥洗池或积雨的洼地时,伦尼·科莱因那食尸鬼般的眼睛都在水影中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未解之谜,詹妮娅躺在床上想,并且还是极为危险的一个。她很庆幸昂蒂·皮埃尔并没有把她在海滩度假时失踪的那一夜告诉她妈妈,以此免去了一次重大的家庭风波(甚至还会有禁足与检讨!)。但她并不是个小鬼了,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得是比发怒的家长可怕的事。要是伦尼·科莱因出现在她家门口……

    睡意已经完全从詹妮娅身上消退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侦探板,心里盘算是否有机会去那座监狱看看。并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那里多半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她也没有多少空闲。也许她不该从科莱因入手。有另一条更明确的线索可以让她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把“那个人”的照片挂上去。不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图片——反正就在她老哥的社交账号首页上挂着呢,尽管都是些学生时代的集体旧照片,她敏锐的观察力能帮她轻松地从众多穿着校服的呆滞面孔中找出熟悉的那张。“手套先生”看起来变化不大,她在打量照片时这么琢磨,她老哥看起来就很不同了,多少有点像个可疑分子。可是人本来就应该变化,不是吗?也许“手套先生”只是看起来不怎么显老——瘦瘦小小的尤迪特看上去就一点都不像她的同班同学,不过她仍然坚持他很可疑。如果他十几年后还是没有变老的迹象,她是不会觉得特别吃惊的。

    楼下的某种动静打断了詹妮娅的思绪。她敏锐的听觉告诉她,楼下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动静。雷奥有时会和它心爱的布偶玩玩翻滚游戏,或者对着沙发背来一次冲刺撕咬(尽管如此詹妮娅认为它在猎犬中已经相当乖巧了)。詹妮娅早已经学会了分辨不同噪音所暗示的娱乐活动,可这次有点不一样。她觉得自己隐约听见的滚轮划过粗糙地面的声音。是有什么人拉开了客厅里那把吱吱嘎嘎乱叫的木头椅子吗?或者那只是来自院子外头的噪音?她有时是会弄错的,毕竟发达的想象力并非时时刻刻都没坏处。

    她没有听见雷奥的声音。无论是迎接喜爱的熟人还是可疑的生人,雷奥总不吝惜用它最大的音量表达观点和情绪,哪怕来的是只想要搜刮垃圾桶的饥饿浣熊。可是现在,楼下的客厅里那么安静。詹妮娅坐在床上仔细倾听着,感到背上的汗毛像猫那样竖了起来。这下好了,她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

    在这个完全属于詹妮娅的房间里就并不缺乏有潜质成为凶器的物件。棒球棍和篮球赛奖杯,马尔科姆用树脂做的一把“人骨头刀”(锋利到足以用来切面包,詹妮娅保证过绝不会让她妈妈发现这个),还有积满了灰尘的一大盒尖头飞镖。不过这些多少都太孩子气了,詹妮娅知道家里至少有两把手枪,而哪怕在职业生涯面临外部压力最大的时候,她妈妈也只会把其中一把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她光着脚下了床,娴熟的蹑步走到楼梯口,木地板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动静。这对惯于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人也是小意思了。她考虑过去她妈妈卧室里翻一翻,可是她并不知道保险柜的密码,而且也太容易弄出动静了。因此她改变主意,要先找到雷奥去了哪里。要是它好端端地趴在客厅里,那就是她又在想入非非了。

    在楼梯口扶手上矗立的寇伯小雕像正手握一把扫帚,满脸鼓励地望着詹妮娅。这件雕塑也和马尔科姆有关,它是一件来自朋友的礼物,用来庆贺詹妮娅在文化意义上的成年日(尽管她妈妈从来不同意十四岁的女孩可以被称作成年)。马尔科姆提议把它嵌在楼梯口,面孔对着詹妮娅的卧室房间,以此提醒她参与家务是一名成熟的家庭成员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然你还可以拿它做解谜游戏的道具嘛!他在詹妮娅为这个玩笑生气以前及时改口说,跟从小精灵的指引就能找到本地侦探的秘密基地。

    这个家里有太多类似的事物了。詹妮娅对其中的每一样都那么熟悉,以至于几乎可以通过它们勾勒出整个房子的地形来。她没准可以把眼睛蒙上,光靠摸索这些标志物来居家生活整整一个星期。当詹妮娅把手轻轻搭在寇伯雕像的翅膀上时,她知道自己正面对着客厅入口那一侧的墙壁,墙上挂着家族成员们的照片和她妈妈最钟爱的油画。如果她从寇伯雕像的左侧伸脑袋望下去,就能从书架上摆的小圆镜看到客厅对面和厨房里的情形。她深吸了口气,把那些惊悚故事的片段赶出脑海——被挂在吊灯上的宠物狗尸体、戴着面具站在窗外的陌生人、无缘无故坐到了客厅沙发上的玩偶娃娃——在真实的犯罪案件里你几乎不可能遇到这些桥段。要把它们布置起来绝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要是鬼怪做的呢?她在心里悄悄地问。这段日子以来这个恼人的问题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脑袋里,干扰她对各种日常事务的判断。她已不能再假装这个世界是完全理性的,而要是凶手能够飞天遁地隐形穿墙,再擅长推理的侦探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她的生活真是被这些讨厌的事弄得一团糟。

    但是当她把脑袋越过寇伯左侧的横栏时,詹妮娅发现自己的生活也许并没有那么糟。起初她的心剧烈地跳了几下,因为那副油画前站着一个背影。她看到某个似乎是属于男性的后脑勺,脖颈位置露出花衬衫的领口。这个突然出现在她家的陌生人的确吓住了她,但紧接着她就察觉到那个后脑勺多少是有点眼熟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没多少人会穿着这样一件醒目又傻兮兮的森林图案花衬衫来实施非法入侵。这图案看起来如此熟悉,像是马尔科姆在某一年的环境保护节设计的。而尽管小镇居民们都很喜欢这位热情的艺术家,没多少人真的爱他到愿意穿这样一件衣服。

    她突然间感到一阵欢悦。在她有意识的思考形成结论以前,似乎某种本能就搞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某种像是心灵感应的东西。她并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能力——可是,多么奇妙啊,当她直勾勾地瞪着这个背影时(她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更不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倒抽一口凉气或者踩到枯枝碎叶什么的),对方猛然回过头来。他们对视了半秒,楼下那张空白的脸上飞速浮现出一种过于浮夸的笑容。

    “绒绒!”她那穿着愚蠢森林花衬衫的老哥兴高采烈地喊道。

    ------题外话------

    还活着。

705 还乡曲(下)

    每当罗彬瀚踏进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时,他的情绪总是非常饱满,充盈着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远离工作的激动,以及面对俞晓绒最新罪行的恐惧。但在这些大情绪之下,他能体会到更隐晦的困惑。他对马尔科姆·迪布瓦没有任何意见——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可只要他一走入栅栏之后的庭院,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这里的布置并非出于俞庆殊的喜好。至少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母亲。

    这里充满的是关于家庭的回忆。庭院里托举水管的怪兽雕像,精挑细选后拼凑成花朵图案的鹅卵石小路,特意设计成猎兔犬模样的门牌……所有的布置都暗示此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属于这一家人的秘密暗号。它们可能是无心之举,也可能是由艺术家满怀爱意地精心编排而成。

    这千奇百怪的暗号,其中部分罗彬瀚知道,部分不确定,部分则一无所知。在这场家庭情景戏剧中他并非主演,不过是位常常出现的客串嘉宾,当某段剧情需要他友情参演时,他便拿出一串挂着海藻球吊坠的钥匙,像走进摄像机镜头那样扭开银莲花路十五号的房门。有时他管这里叫俞晓绒的家,不完全准确却已很难再改口。还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呢?“他妈妈的家”或者“俞家”听起来都是那么匪夷所思。俞晓绒的家,念着更像是某种童话地点。

    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社区里的朋友走进来拜访。屋门前放着一个快递包裹,罗彬瀚顺手把它提起来,放到行李箱上。他等着那只耳聪目明的猎兔犬钻出狗门来迎接自己,可是却毫无动静,心里微微一沉。雷奥确实聪明能干,还曾经在树林里找到彻夜失踪的小主人,很难想象它会因误食巧克力或在车道上乱跑而死去……但它毕竟是只很老的狗了。

    罗彬瀚不愿再细想下去,而是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像潜入秘密基地那样慢慢推开屋门。他不是想制造什么特别惊喜,可也还没考虑好要怎么在失踪两年后若无其事地跟俞庆殊打招呼。不过先别忙着担心——在眼前这样一个鸟语花香、阳光灿烂的周末,对一位热衷事业并且有望晋升为合伙人的律所骨干律师,她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无疑是去找个没有未成年小孩的地方为她的客户们尽情加班。家庭卧室与书房并不符合俞庆殊的喜好,过去几年里她也总是尽量不在家里展露出她和“工作往来人士”的沟通状态,“别把工作带进家庭”是她过去几年来致力于实现的格言。不过话又说回来,格言一般是给注定要犯的错误预支良心的赎罪券。

    他可以悄悄走进去,弄清楚女主人是否还在事业场上拼搏,然后坐下来仔细考虑对策。他本该在进门前就有一个可靠的计划,但是他没有,就像他在买机票之前就该打好招呼,而不是任凭拖延症发作。现在他完全没了主意,甚至都来不及找周雨商量商量,因为周雨在他登机前三天就已经出差去了。他真不知道一个医学项目有什么差可出,甚至连手机消息也回不了。如果周雨不是周雨,他会相信这个人准是要去蹲几个月看守所。

    房门静悄悄地向他敞开了。屋内的景致与他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首先注意到客厅里老旧的桃花心木长桌,是他妈妈刚搬到这里时从同学那里得到的乔迁礼物,十余年来在这个家中始终屹立不倒,任凭某些四爪动物在它表面留下累累伤痕。它典雅柔和的深红色一定极讨女主人喜欢,因此才能服务至今,而为了掩饰猎兔犬过去犯下的罪行,桌上盖着一大块精美却结实的春绿色桌布。布面的碎花刺绣看似容易引起猎兔犬的犯罪冲动,可是罗彬瀚也知道这里头的关窍所在:雷奥仇视柑橘的气味,少量柑橘味的空气清新剂便足以叫它退避三舍。这办法并不算太仁慈,但要想跟一只精力充沛又天性狡猾的猎犬谈判,不使出点手段可做不成。过去每个想在银莲花路十五号立足的人都必须学会这种谈判技巧,而令罗彬瀚高兴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显然还得接着谈判。

    他看到这个家里第二危险的成员(第一永远都是俞晓绒的,当然)正趴在墙角看他。它的皮肤已松弛多皱,但依旧毛发光滑,精神奕奕。罗彬瀚蹲下身冲它招招手,又轻轻地叫它的名字。

    “雷奥。”他压低声音呼唤道,“过来。”

    雷奥仍然趴在原地没动,两只格外硕大的耳朵静静垂落在脸颊两侧,看起来格外严肃而愁闷。当罗彬瀚像过去那样把左手伸出来时,它并没有一溜小跑地靠过来,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掌心接受抚摸。相反它只是简洁地摇了两下尾巴,仍旧用满怀疑虑的目光盯着这位失踪多时的熟人。它肯定还认得他,否则早已用震耳欲聋的吠叫来向一位不请自来的生人下达逐客令。但不知怎么,它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亲热与热情。它只是看着,就像观察一个它既不理解也不讨厌的事物。

    罗彬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能是他身上沾染着陌生事物的气味,比如菲娜、米菲或是某些更遥远的东西;可能雷奥早就以为他已经死了,死在某场危险的荒野狩猎里,而此刻这个私闯领地,身上还带着点熟悉气味的家伙还能是谁?毫无疑问正是那个狩猎了他的凶手。罗彬瀚不知道猎兔犬是否能聪明到想出这样一个惊悚故事来,但他确实听说过类似的事,也许是发生在宠物猫身上的吧。不管怎么说,要是现在雷奥把他当作是入侵者,那绝不会放任他走进客厅。

    他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指望雷奥会回心转意,可惜狗在固执己见这点上要比他强得多。最后他只得放弃了,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低声说:“我不犯你,你不犯我,怎么样?”

    雷奥歪着脑袋。它仍在思考和评估他的身份,但把脖颈压低了一点,看起来没打算暴起袭击。罗彬瀚只好先料理自己。他先把行李连同门口的快递包裹一起拖进客厅,然后才打量起整个客厅的变化。陈设的改动并不大,想必马尔科姆这两年多过得挺忙碌。厨房里有台挺新的咖啡机,可以推测精英律师终究是把事业压力带进了家里。窗帘的内层换成了镂空的蕾丝质地,使帘子垂落时也能让阳光透进来,正好落在那块春绿色的桌布上。桌子正中央的陶瓷瓶上绘满幽蓝色的矢车菊,瓶中则插满了一种名为“茴香酒夫人”的杏色月季。

    这幕画面具有一种不真实的吸引力,再次让罗彬瀚觉得自己正处于某处童话中的地点。每样事物都那是么鲜艳可爱,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美丽。他还想到他母亲曾经很喜欢杏色——曾经,他只能这么猜,因为在过去留下的照片里,他总看到俞庆殊穿着杏色的女式衬衣。如今她似乎很少再这么穿了,不过杏色的花朵仍然能得到她的偏爱。

    关于喜好的思绪让罗彬瀚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墙壁上悬挂的那些家庭照片。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俞晓绒的,零星的两三张里则有他和马尔科姆的亲戚。这些照片都被精心保存在造型独特的相框里,环绕着正中央的挂画。而如果要让罗彬瀚在整栋屋子里指认一样俞庆殊最喜爱的陈设,他觉得自己多半会选择这副画。

    它应当值不了几个钱。一幅临摹名家的模仿之作,出自马尔科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朋友之笔。据说它的诞生与俞晓绒的出生是同一天,这点或许不是真的,可它千真万确是为俞晓绒而生,并且在她抵达人世的第一个星期内就被作为贺礼送到了屋子里。

    他想象俞庆殊刚收到画的那一天:小婴儿终于熟睡了,她从育婴室里出来,面带倦容地走向客厅长桌上堆放的礼物、慰问品和贺卡,拿起最近的包裹与卡片拆阅。他们在本地没有多少亲戚,可是邻居们都很热情,而马尔科姆又朋友众多。她祈祷不会碰到些缺乏社交神经的礼物,比如孩子父亲的裸体健身雕像——马尔科姆的艺术家朋友们有时确实令人觉得思维古怪。她怀着警惕拆开那个扁平的正方形包裹,画面的一角露了出来,让她看见小片的水蓝色颜料。她松了口气,把正面的包装一口气撕开。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那类作品。模仿名家的临摹之作,技法与题材都拾人牙慧。但它的确抓住了她的心。在那片淡雅朦胧的水蓝色天空下,在那每一朵舒展绽放着的白色杏花中,每道细致的笔触都蕴含着温柔与喜悦。那是盛开的灿漫杏花。春晓之梦。爱与希望。它诉说的乃是对新生命降临的祝福,正如它所模仿的那幅名画。一位母亲怎么会不爱这张画?

    春天。春天。为何非要把春天定为一年的开始?就像是所有的生命从生到死。但季节轮转是一种错觉,每个春季都是独立的、彼此无关的现象。画家得知侄子诞生时会想些什么?他得知俞晓绒诞生时在想些什么?死亡已然远去,疯狂也被平息。过往的所有不幸将被新的事物所取代——当真吗?那其实并不能改变结局。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得到希望。失望。绝望。自以为觉醒。又一次失望。在这演出里从未存在真正的、彻底的顿悟,除非你就此退出舞台。

    走入那座花园。罗彬瀚心想。脑海中浮现出李理在他面前踱步,口中念着那首诗,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跟着念:一粒沙中窥见世界,一朵花里寻觅天堂。并没有什么区别。尘埃。世界。青雾中的花园与沉寂的影林。他觉得指尖似乎又触摸到了潮湿的冷雾。

    他沉溺在想象里,面前的画作仿佛正往遥远处延伸。在春晓之梦里,在昏暗无人的丽园中,水蓝色的天空逐渐与青雾融为一体,风声里回荡着弦歌——但这一切关于梦魇的幻想里却包含着杂音。他不知道那像什么,也许是他自己心跳搏动的声响。那么突兀和不自然,以至于他没法继续再回想那座花园。他转头寻觅杂音的源头,只看到楼梯口的扶手旁边露出半张年轻女孩的面孔。他和她彼此盯着对方,童话之地的氛围霎时间荡然无存。

    罗彬瀚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从脸上挤出一片灿烂的笑容。

    “绒绒!”他极尽热情地喊道。

    随着他的呼唤,俞晓绒稍显成熟的脸孔慢慢从扶手后头升起。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与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像俞庆殊了。她的个头似乎更高了,脸颊更消瘦,还带着沙滩日光浴的痕迹,尽管如此,罗彬瀚依然觉得她变化不大。他冲她张开双臂,笑眯眯地问:“惊喜吗?”

    俞晓绒慢吞吞地从二楼走下来。她当然不接受一个可疑分子的拥抱,而是对着客厅左张右望。当她找到趴在墙边的雷奥时,两弯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罗彬瀚假装没看见。

    “它怎么了?”她用中文问。

    “什么怎么了?”罗彬瀚说,“我进门时它就这样。也许是太吃惊了——死在外头的人又回来了嘛。”

    俞晓绒向着墙角走过去。当她伸手抚摸雷奥的头顶时,猎兔犬一边摇晃尾巴,一边温和地舔舐小主人的手掌,显示出自己并无任何病痛。但当俞晓绒尝试逗它玩耍时,雷奥也没表现出往常该有的浓厚兴趣。它的眼睛时不时瞄向罗彬瀚,仿佛在说“我可还没忘记你哦”。

    罗彬瀚仍然假装没注意到家庭保安对自己的怀疑。为了不让气氛尴尬,他开始在屋子里到处乱逛,表现出对各种装饰变化的浓烈兴趣。

    “你妈妈呢?”他对俞晓绒问,“还在加班?”

    “老样子。”

    “马尔科姆呢?”

    “他在西班牙。”

    “他去那儿做什么?”

    “修复古壁画。”俞晓绒解释道。她没有说得更多,也许她也确实不知道更多。有时要弄懂马尔科姆的工作内容对于其他人并非易事。他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朋友,给他带来各式各样的工作,只可惜收入上却经常不尽人意。

    罗彬瀚略微有点失望,因为马尔科姆是个不爱追根究底的人。如果他问罗彬瀚去了哪里,罗彬瀚大可以告诉他自己被外星修道士绑架了,他只会立刻哈哈大笑,可能还会给他颁发一枚纪念奖章,然后就彻底把这件事儿给忘了。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对于一心想把水搅浑的人真可谓是瑰宝。而少了这位可靠助力后,要应付那对母女的盘问可就更难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俞晓绒把手环在胸前,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场面并不温馨,简直堪称险恶。不过说实话他也习惯了,俞晓绒从没学过如何软语温言,至少不会用中文说。她倒是掌握了如何用非禁忌的词汇来吵架,而这一点是他的错,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呃……”他说,“学习怎么样?”

    “那样。”俞晓绒硬邦邦地回答。

    “假期玩得愉快?”

    “挺特别的。”

    “噢,特别?”

    “那里的游客都挺有意思的。”俞晓绒说。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显出一点挑衅的架势。

    这种姿态令罗彬瀚心生警觉。他颇有作为异性同胞的自觉,不是很愿意去管一个青春期女孩怎么和男孩打交道的事儿(但她妈妈可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俞晓绒在此方面的记录极为不良。要是她在沙滩上和某个陌生男人相谈甚欢,那人没准就是个逃亡到此的通缉犯。好在不过是一个短假期。就算俞晓绒曾和犯下连环杀人案的食人魔共进烛光晚餐,对方也不会出现在雷根贝格的街道上。

    今天是个美丽的日子。罗彬瀚在心里默念道。他不必神经过敏。小丫头片子与爱卖弄身材的冲浪小子,无非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这是他来到雷根贝格的第一天,他力求让这一天过得友好而轻松。

    “你的假期怎么样?”俞晓绒略带讽刺地问,“两年多的长假?”

    “特别!”罗彬瀚回答道。他紧接着痛苦地补充说:“有趣!”

    “妈妈怀疑你被人雇凶杀了。”

    “不许胡说八道。”罗彬瀚说,“我好着呢。非洲有水有电有空调,还有酒吧和超市,所有人说话都好听……客房还空着吗?让我先去把行李放了。”

    俞晓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有一瞬间她的目光显露出叫人惊异的冷峻和锐利。那种神态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时真是分外古怪,可相信孩童的秉性天真无邪,这也是成人的傲慢。幼崽如何能脱离整个族群的天性呢?罗彬瀚心不在焉地想。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的杀手小咪。他没有真的见过那名猫人,却时常想象它的眼睛也有一种纯真、明亮而冷酷的神采。

    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在他短短沉默的几秒里,俞晓绒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她伸手去提他的行李箱。

    “我来收拾。”她言简意赅地说,“你去想想怎么和妈妈解释。她今晚就会回来。”

    她的动机可能是不纯的(搜查嫌疑人的行李箱毕竟是侦探游戏中最有乐趣的环节之一),但罗彬瀚仍然为此感动。雷根贝格那梦幻般柔和而明朗的阳光似乎照亮了整间屋子,童话地点的氛围失而复得。他满怀怜爱地拒绝了俞晓绒帮他收拾行李(并顺道检查)的好意,只是把俞庆殊的包裹递给她,让她送到她妈妈的书桌柜上。而他会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客房的门,再把自己的行李好好检查一遍,以防其中有任何不妥之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友好而愉快。俞晓绒凶恶(但也有可能暗藏温情)地瞪了他一眼,拿着包裹走向书房。突然间,她停住脚步,低头盯着包裹的顶部。

    “听见里头有倒计时的声音了?”罗彬瀚说。

    俞晓绒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没有笑容,而是一种紧绷的平静。

    “快递单是假的。”她说,“打印纸伪造的。这不是妈妈网购的东西。”

    她仍然捧着那个包裹,但却不再用力地翻动或按压它。而是谨慎地移动双臂,好让自己看清包裹每一个面的情况。最后她把它高高地举起来,仰头去看底部是否留有信息。

    罗彬瀚早已经冲到了她身旁。如果不是俞晓绒抓得足够紧,他会劈手拿走那东西。他们一起抬头去读写在包裹底部的留言。两行细小而端正的字迹。一行德文。一行汉字。罗彬瀚能认出的德文单词从未超过一百个,他只能盯着那行汉字,像蚊蚋那样细小却清晰地写着:

    此物赠与归乡之人。

    ------题外话------

    复活中。

占位章节4/《人类之笑》前言

    人类之笑

    ————

    ·塔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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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写作这本书的想法成型于一次讲座之后,当时我正在智思城的天平塔担任讲席,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关于什么让人类(智人)发笑——包括他们突然大笑(或声称自己如此)的方式,场合和原因,我与我亲爱的同事们谈论得兴高采烈。我希望本书能够为诸位捕捉到一些我在那时感受到的乐趣。

    《人类之笑》一方面和当时我做的讲座内容十分贴近,但在另一方面两者却是差异极大的。在讲座中,题目得以被分散地决定。每一次讲座都以人类之笑的某些特定方面为主题——比如统治者或独裁者在集体活动时所开的玩笑和礼仪性笑容;人类知识分子对于他们在被呵痒(一种接触性刺激)时为何发笑的学术性思考,虽然这偶尔会显得天真而愚蠢。我试着将对于理论和方法的探讨穿插到这些案例研究中,甚至会在夜深时转移阵地,到天平塔周边舒适的休息处或餐厅里和学生们接着讨论。很显然,本书的第二部分是以我的讲座内容为基础的。不过,那些在休息处和餐厅(进食所)与我那些忠实的学徒朋友们所碰撞出来的思想火花,则被撰写成了一系列新的章节,即第一部分。

    在这本书里,摆在我面前的是任何关于笑的历史都摆脱不了的几大问题,而且这些问题在人类的——纯粹人类的笑史中尤为显著。我们真的能搞清楚过去的、纯正人类的笑的方式和理由吗?我们几乎都没办法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笑,或干脆没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机能。这一点究竟有没有影响?“人类的”(不同于,比方说“精灵的”“杜兰德的”)笑真的存在吗?我想这些存在性的问题可能比描述现实和经验的话题更恼人不少,但毕竟它们不可或缺。因此,我建议大部分读者从第一部分看起,在被那些可能、假设和辩论弄昏了头脑后接着看第二部分,关于我们那些拥有双手,双脚,双耳,双眼却并无双脑的怪诞朋友们的一系列风俗和历史习性。但反过来也不是不可以——您也可以先浏览第二部分,然后再转过头来,研读内容和范围更为宽泛的第一部分。

    在本书中,我会坚定自己的外部研究立场,尝试着从一种陌生的外来者角度更深地剖析人类的笑。本书并不是针对人类的笑的综合性研究(事实上,我也说不好这类研究应该是怎样的,对它的可行性、趣味性和实用性就更无从得知了)。与之相反,本书旨在展现与人类“笑学”的一系列碰撞:政治性的为了表现态度和观念的“谎言笑”,小丑和弄臣(一种人类社会内部的职业,为令观看他们的人发笑而设置)带来的“表演笑”,叽叽咕咕的、试图把自己笑声掩藏的人和开怀大笑的人,还有理论家和说教者们。本书将把人类学中某些不太受重视的领域置于中心位置(比如《碳基》第4473期所载的人类笑话三篇摘录,银辉之杖在代表白塔秘盟参与第一次顶上会议发言期间所做的诙谐演说等),同时还将借由对笑的研究,进一步探讨人类文化和其中一些奇特但合情合理的风俗习惯,譬如一部分人类会物理性地颠倒“笑”和“哭(一种从体表观察孔分泌液体的动作)”——与正常状况相反,他们在喜悦时痛哭,而在悲伤时狂笑起来。

    当然,《人类之笑》一书难免会折射出我自己作为一名社会和文化历史学家的兴趣及专长所在。我专注于研究笑,并认为它是一种跨越了种族、文明和时间的交流方式。不管笑出于怎样的心理根源,它都是一种不断变化、适应性很强的文化形式。我不是要假装自己是个健康学家或神经学家,而且,即使这一种族一直被称为结构简单,我一直都不相信神经科学在我们理解人类之笑的文化及历史变异时能派上多大用场。正如本书的书名所表明的那样,我的关注点在于人类文化,智人文化,而非泛智人种文化。不过,我们在后文中也将看到,把这两者完美地切分开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所以我也一直坚持与无·高翼的著作《泛智人种的笑》(《碳基》,3163)形成唱和。我会直接引用这本书,为了表达不同意见,或者是强调一些与我的观点紧密相关的论述。

    对于我的关注点,我一直都保持着坚定的“异见者”风格,有些人可能更欣赏某位严格之月和其下级氨基文明领导人围绕人类之笑进行的大量辩论,我要向他们道歉,因为本书并不涉及这些。我的目的与其说是整理与人类的笑相关的观点,倒不如说是想要把这一主题变得更复杂、更混乱一些。一直以来的一些声音都自认为他们能够解释、控制变化多端的人类情感,当然也包括了笑的现象,我对他们的方法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说实话,我已经快要受够其中某些观点了:笑归根结底只关乎权力(这话没错,但是哪种文化、哪种反应不是如此呢?),或者认为它是在乖讹的驱使下产生的(在某些情况下当然如此,不过人类讽刺故事所带来的欢乐则远高于此,有些甚至需要阅读者具有一整套关乎内部纷争、权力结构和风俗的背景知识)。

    总的来说,本书是对那些过度简化的做法和长期以来的一种挑衅的回应——提醒着我们,笑对于人类而言有着令“人”费解的核心地位,并要求我们借由笑,从另外一个稍稍不同的角度去思考人类文化,并重新看待我们面对这一新兴种族或文明时所采用的方式。

    (本文原载于《碳基》第6130期,以下内容需付费后阅读。)

706 船夫与那伊阿得斯(上)

    有个炸弹包裹的故事曾在雷根贝格周边广泛流传,它是关于住在月见草巷的穆勒一家的。据说,穆勒家的孩子曾浏览过一个非法网站,并在上面留言要接受“惊喜”。自那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一个没有标识的包裹被放在他们家的门前,忙着把购物袋拎进门的男主人随手抓起它,注意到上头没有快递信息。而当他还在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嘣!场面变得一塌湖涂。警察们得先把精神崩溃的穆勒家人们设法弄出去,然后才能收拾碎片和提取证据。

    这个故事或许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好让老人们能蓄意恫吓那些不安分的青少年,但月见草巷却是个真实的地址,并且如今住户少得可怜。而即便罗彬瀚说不了几句德语,他并未因此错过太多雷根贝格的流言蜚语与小镇怪谈。有时俞庆殊会在餐桌上谈论它们,以不太令人愉快的专业视角来点评其中明显伪造的成分。马尔科姆也会在钓鱼或者做手艺活儿时聊这些,他却很喜欢把事情讲得更离奇可怖,好增添雷根贝格在他眼中的神秘色彩——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是更确信俞晓绒的某些特质来自于亲生父亲。

    快递,俞庆殊见怪不怪地说,她在事务所里见识过足够多的关于快递的桉子了。有时是为了谋害,有时是为了恐吓,或者只是单纯的无聊。在她较为了解的几个桉例里,受害人从包裹里发现的东西分别是土制定时炸弹、藏有带艾滋病针头的纸杯蛋糕和布满炭疽杆菌的羊毛围巾。它们没有一件是神志不清的疯子做的,不过是出于最简单明了的原因:商业竞争、感情纠纷与遗产争夺。

    当俞晓绒忙着给自己套上橡胶手套时,罗彬瀚就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地琢磨俞庆殊提过的动机。他这短暂的一生倒是从没碰到过绑架或是抢劫(当然指的是这颗星球上的常规犯罪),尽管作桉动机并不缺乏。他姑且算是颇有身家,他父亲早期的事业也颇能树敌。当然了,像南明光那样的人还会拐弯抹角地提醒他提防家庭纠纷。如果哪天有人拿着刀在路上堵他,或者他在路上刹车失灵,罗彬瀚觉得自己不会多意外。他保险柜里的遗嘱多少有一部分是为此准备的。

    但是此刻的状况有点不同。一个送到银莲花路十五号的可疑快递和出现在梨海市的凶杀完全是两回事。真正恨他的人怎么会选这样的时机呢?这里可是他老妈的地盘,哪怕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地盘”,可是一个从业多年的刑事律师,一个在面临压力时带着手枪上班的女人,她可绝不会放任亲生儿子被谋杀在自己家里。而这事儿是绝对能被查出来的,只要凶手不是个神仙,总会有某个摄像头拍到,会有社会关系被排查出来。这里不是梨海市,甚至连他父亲在这里也几乎没有熟人。怎么会呢?

    他过于专注地琢磨这个问题,以至于差点错过了俞晓绒的动向。但当她拿着一把美工刀缓缓靠近包裹时,罗彬瀚总算及时回神。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着俞晓绒的手腕往后撤。

    “你想干嘛?”他警觉地问。

    俞晓绒掰开他的手指。她甚至已经戴上了马尔科姆干活时用的面罩,有点简陋可笑,但能应付少量有毒气体和强光。“看看里面有什么。”她说。

    “别胡闹。如果这里头是炸弹,你这一身可没用。”

    “如果这里头是炸弹,我们早就死了。”俞晓绒不耐烦地说,“快递单是假的,送它过来的人会在附近观察我们。如果这是要炸死我们两个的东西,它首先得是被遥控的,在你进门时我们就该一起完蛋了。”

    “它也有可能是定时的。”罗彬瀚提醒道,“还有感应式的呢。封闭包装,一感应到光线就爆炸。而且我们干嘛老在炸弹上打转?这里头还有可能是别的呢。”

    “比如?”俞晓绒向他展示自己戴着的手套,“炭疽杆菌?如果里头有书信,我们可以先把它扔进马尔的昆虫展示箱里再读。”

    “毒蛇和蝎子?”罗彬瀚威胁地问。

    “那包裹里头没动静。”俞晓绒断然答道。尽管罗彬瀚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不会像俞晓绒那么相信自己的手感和判断。仅凭经验来对抗未知的恶意是件危险的事,更何况这是一个分外奇妙的包裹。它出现的时机,它上面的留言——遣词非常奇怪,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而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

    “你还是不应该去碰来历不明的东西。”他面不改色地说,“忘了你妈妈怎么教你的吗?”

    俞晓绒的两根眉毛在面罩后头直往上蹿。“你妈妈”对她而言向来是个有力的威胁,可与此同时也非常容易惹恼她。她把不透气的面罩摘下来,瞪着罗彬瀚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嗯……打电话给警察?”

    这当然是俞庆殊教给他们的标准答桉,因此俞晓绒什么也没说,只能站在那儿很不高兴地等着他采取行动。但罗彬瀚没有立刻走去二楼走廊的电话柜,而是继续和她面面相觑。

    “忘了号码了?”她略带讽刺地问,“你们那儿改了新的报警电话?”

    “没。”罗彬瀚说,“呃……你去报警怎么样?我用德语可讲不清楚什么。”

    “那就用英语说。”

    “可能会碰上听不懂英语的。我们没时间和接线员扯澹了,你去楼上打电话,我就在这儿等着。”

    俞晓绒的眼睛迅速地眯了起来“你想趁我走开时自己打开它?”

    “别瞎说。”罗彬瀚板着脸斥责道。

    “你就是。”

    “我是要防止你趁我上楼时打开那个包裹。你肯定会这么干的。”

    他们又开始用眼神角力,企图以气势来证明对方心怀不轨。罗彬瀚尽可能摆出怀疑对方的嘴脸,但却绝口不提自己的手机此刻正揣在兜里。俞晓绒此刻还穿着睡衣,显然是把她的手机忘在卧室里了。他不敢提这件事,以免让俞晓绒想起他的手机来。

    “快去打电话。”他又一次催促道。

    “想报警的人是你。”

    “这个包裹可是寄给我的。”罗彬瀚改变了战术,“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它。”

    俞晓绒开始把胳膊环在胸前,一个学习她妈妈给桉件材料挑刺的姿势:“谁说这是给你的?那张假面单上写的收件人是‘尼摩先生’。”

    “至少是给个男人,对吧?而且还有中文留言呢——‘赠与归乡之人’。当然就是给我的。我刚想起来,前两天我和几个朋友说过我要来这儿,也许他们想给我开个玩笑。不然不会是恰好这个时间送来,对吧?”

    “哪几个朋友?”俞晓绒慢吞吞地问。

    “你不认识。他们是一群穷极无聊的人。”

    “你至少说得出名字吧?”

    罗彬瀚卡了几秒。“周雨。”他本能地出卖那些最熟悉和最近见过的名字,“罗嘉扬、张舜名、南韵琼……总之,你一个也不认识。”

    “而他们有本事把假快递送到这儿来?”

    “打个长途电话的事情嘛!”罗彬瀚说,“在网上找到我们附近的餐厅与面包店电话,跟他们说要搞个熟人的恶作剧,再加一笔额外的小费。再简单不过了。”

    “你现在不觉得里头是毒蛇了?”

    “我只是说一种可能。”罗彬瀚声明道,“不管这是不是玩笑,这东西得由我来处置。你不能打开它。”

    俞晓绒站在原地,脸上流露出一种思索的神情。

    “如果这是给你的,”她问道,“为什么还要再底下写一条德文的留言?”

    那条德文的留言——就写在中文上头的位置——并没有告诉他们更多的信息,它和罗彬瀚所看到的中文留言完全意思一致,除非俞晓绒没有老实翻译。而这的确是个谜:任何想要给他留言的人都不会想到用德文,他们要么知道他根本看不懂几个词,要么就根本不知道德文是什么。

    “我没想通。”他承认道,“这事是挺怪的。也许这是为了向你们说明这个包裹是给我的。”

    “也可能是给我们两个的。”俞晓绒说。

    “你干嘛这么想?”

    “它说给归乡之人。”俞晓绒指出。

    有一阵子罗彬瀚不太明白她想说明什么,而俞晓绒竟也显得有点犹豫,似乎不想把话解释得更明白。这种表现对她实在难得,于是罗彬瀚恍然大悟:严格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乡,只是俞晓绒的。要是他从非洲回到梨海市还算得上“归乡”,但从梨海市去了万里之外的雷根贝格可一点都不沾边。真正归乡的人是俞晓绒,是她从度假地点回到了她的家里。

    罗彬瀚并没觉得自己被这个事实刺痛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然接受事实。可他也有没法向俞晓得绒解释的部分:诚然以他们这些本地人的眼光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但要是从几百亿光年外或是别的什么星层看来,某些外宾恐怕会觉得整个星系都是他的家。不管他在这个过于庞大的故乡里有多无足轻重。不过即便如此,谁会特意给他送一个包裹来呢?他熟悉的天外之客都离开了。莫莫罗还在,但却暗暗地避着他。这个永光族根本不可能明白怎样把一个包裹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更别提是一个伪造了单据的假快递。他想不出谁能办到这一点……真的吗?

    有个人选突然跳进了他的思绪里。他以前没想到,因为他从未见过对方,可是他的确知道她也在附近——陈薇有个徒弟在这周边,不是吗?那个徒弟肯定知道他是从哪儿回来的,而且要送一个匿名包裹到邻居门口也半点不难。这不像陈薇会开的那种玩笑,可谁也没说她的徒弟不能是个好诙谐的人。或许她正等着他上门打听呢。

    “我们周围住的都有谁?”他问俞晓绒,“都还是那些老邻居?”

    俞晓绒瞪着他:“你怀疑是邻居恶作剧?”

    罗彬瀚本想习惯性地否认她的揣测,否认一切俞晓绒对他的怀疑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但这一次他克服了心虚,而是故作神秘地说:“算是种可能?我发现,咱们院子前头那一家的花园变化挺大的。”

    “老格尔格斯家搬走了。”

    “那现在住的是谁?”

    “昂蒂·皮埃尔。她是个音乐教师,一个人住。”

    “噢。”罗彬瀚说,“她和你们关系怎么样?”

    俞晓绒又开始用观察者式的目光打量起他。罗彬瀚对她这种神态感到警惕,这小丫头片子向来喜欢表现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她不可能真的知道。她只是喜欢搞些虚虚实实的疑阵。

    “妈妈想让她教我钢琴。”她说。

    “但你没学。”

    “我没学。”俞晓绒不耐烦地说,“我想听钢琴演奏的时候会去买张音乐会门票的。”

    “你才不会。你的屁股在板凳上坐不了十分钟。”

    “你还想不想了解昂蒂·皮埃尔?”

    罗彬瀚恭敬地低头哈腰,请她继续说下去。

    “她有语言障碍,不过听力没问题。她脾气有点怪,和我们关系不错,妈妈挺喜欢她的,但她很少主动和别人来往。”

    罗彬瀚注意到她皱了一下眉。

    “她在这儿的学校里教书吗?”他装作感兴趣地问。

    “我想没有。她不怎么出门。”

    “这么说,她不怎么出门却有收入。”罗彬瀚故意用强调的语气问,“邻居们都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不清楚。”俞晓绒说。但她的语气说明她应该很清楚,并且其中的某部分不怎么让她高兴。流言蜚语一向是熟人社区的特色,绝不会少,也绝不会只有动听的话。

    罗彬瀚知道俞晓绒很不喜欢这一套,而这件事常常叫罗彬瀚觉得很古怪:俞晓绒自己就是个特别善于刺探的鬼灵精,可对于那些真正常见的秘密,像是藏在衣柜里赤身裸体的情人,藏在知名不具的节日包裹里的现钞,或者已婚人士的轿车里找到的带着夜总会标签的火柴……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引起她的兴趣。他妹妹就像某种野兽,一匹在树林里夜游的狼,总是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嗅到血腥味。她对于人们不能见光的丑陋私生活却似乎缺乏好奇心,就像狼不会关心人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他赶紧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了。

    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沉思的架势:“这个昂蒂·皮埃尔平时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会给她经济援助的那种?”

    “她拒绝了所有想追求她的男人,除非你在暗示妈妈。”俞晓绒冷冷地说,“妈妈有时邀请皮埃尔小姐到家里吃饭,这是她最容易接受的邀请了。”

    “她经常来吗?

    “妈妈邀请就会来。”

    “这么说,你妈妈也挺喜欢她的?”

    “她只是想找个人看住我。”俞晓绒不情不愿地说,“昂蒂·皮埃尔家的位置很容易看到我们这儿的动静。”

    罗彬瀚长长地哦了一声,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心里却琢磨着这安排究竟是谁做的。昂蒂·皮埃尔,陈薇的徒弟,恰好住到俞晓绒对面的房子里,并且自然而然地取得了俞庆殊的信任。后者或许只是巧合,但前者可得颇费一番手脚。陈薇说这些是荆璜安排的。这可能吗?荆璜学会怎么点外卖都是他教的。他认为这件事多半还是法克做的。

    “我们去见见她吧。”他提议道。

    “现在?”

    “就现在。我还多带了点土特产呢。”

    他看得出俞晓绒为这个提议感到吃惊。她的眼神瞟向桌上的包裹,目光中似乎带着困惑,但是当她开口时,声调听起来依然不容置疑:“皮埃尔小姐不会送这个过来。她不喜欢开玩笑。”

    “但我们还是可以过去看看她,问她上午是不是看见过什么。毕竟她的房子视角最好嘛。”

    “我们不能带着这个东西过去。”

    “就让它放在桌上吧。既然你也觉得这里头不是炸弹,咱们最好先别去碰它——你不碰,我也不碰,咱们先去问问这位好邻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这样够公平吧?”

    俞晓绒还想提出抗议,但罗彬瀚已经开始推着她朝自己的临时房间走,要去找点拜访邻居时送的土特产。如今俞晓绒的身板比过去高大得多了,只比他矮小半个头。她还特别有力气,罗彬瀚能感觉到她使劲顶着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拖在客厅里。他当然不能真的用全力推她,只是有点纳闷她为何这么不想让自己见到昂蒂·皮埃尔。

    “怎么了?”他纳闷地问,“干什么不让我去?”

    “她不认识你。”俞晓绒说,她咬了咬嘴唇,紧接着又说,“她不喜欢陌生男人造访,社区里的男人对她打扰得够多了。”

    “所以得靠你呀,绒绒。她肯定欢迎你去看她。”

    “我可不会帮你介绍漂亮女孩。”

    “我可没想那个。”罗彬瀚严正地说,“我只想问候问候邻居。”

    “你从没去和迈尔家的人打招呼。”

    “那是因为你妈妈叫我别去。她说要是我得意忘形,去和一时上头的未成年女孩瞎掺和,上法庭时倒霉的肯定是我……窗外那个人是谁?”

    俞晓绒转头去看窗外。趁着这个空当,罗彬瀚闪身钻进客房,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青蓝缎面的小匣子。他听到俞晓绒在自己背后发出气恼的大叫,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紧接着他的脖子被人扼住了,俞晓绒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这招太过时了!”

    “但还是有用!”罗彬瀚艰难却依然得意地宣布。他的小腿上又挨了一脚。

707 船夫与阿伊那得斯(中)

    罗彬瀚手里抓着一只缎面匣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前院,去往马路对面的皮埃尔家。他的瘸腿绝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只为了逗逗身后满脸怒气的俞晓绒,而礼物是柄带桃花墨图与诗歌题字的檀香木折扇。不算什么昂贵的礼物,但经验告诉他这些带点异域风情的花哨工艺品通常会比茶叶和酱料更讨本地人欢心。可是话说回来,昂蒂·皮埃尔是陈薇的徒弟,她完全可能更喜欢一把剑或是一辆摩托车。

    “她不会看见的,”俞晓绒在他脑袋后头说,“她从来不关心自己屋子外头发生的事。上回她的邮箱里塞满了信,还是妈妈提醒她得拿出来读一读。”

    “真的假的?”罗彬瀚嘴上吃惊地说。他的双脚已经踏进了昂蒂·皮埃尔的前院里,而这片区域里的景象已经让任何质疑都显得分外做作。原本属于老格尔格斯家的郁金香花圃和环绕鸢尾的鹅卵石小道已是难觅踪迹,理应规制平整的绿地久失打理,早就侵入了小径的石缝。爬根草与洋甘菊四处疯长,一株不知从哪儿来的葛藤杀死了原本用来装饰栅栏和立柱秋千的藤蔓月季,并且眼看着即将掐死附近几株山毛榉树苗。

    这景致看起来其实不算太糟糕,甚至称得上繁荣幽茂,亲近自然。但在雷根贝格的传统居民眼中,庭院的规整与美观间接代表着这户人家的精神状态。甭管昂蒂·皮埃尔在这里住了多久,她仍然是个外来人,和罗彬瀚没什么不同。她这充满自然野性的前院叫罗彬瀚想起一个词,以前只有当他在极端情况下不得不吃周雨做的饭菜时,他才会用上这个词。

    “非常原生态。”他尽量用赞美的口吻评价道。

    “妈妈一直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让草坪长得那么快的。”俞晓绒说,“我们家的草坪浇水慢点就会开始发黄。”

    “园艺是多么玄妙啊!”罗彬瀚哼哼着说,“这显然是音乐的力量咯。”

    他在俞晓绒凶恶的视线下按响门铃,暗暗想着是否会有更具神秘气氛的事发生。但房门并没有“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也没有从门缝里流出颜色可疑的液体。他们起初什么也没听到,然后门锁倏地一转,屋主人就把头从半开的门里探了出来。她湿漉漉的头发与脸庞与罗彬瀚贴得有点过近,以至于罗彬瀚在最初的一眼里反而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只看到对方缕结缠绕的深色发丝,还有发丝后黑洞洞的眼睛。那双眼睛表面流动着幽暗灰蒙的湿雾,显得像某种死亡的水生动物。

    罗彬瀚本能地朝后退了一大步。他忘记自己正站在台阶上,差点摔回前院里。站在后头的俞晓绒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把他顶了回去。

    “你好啊,皮埃尔小姐。”他听见俞晓绒用德语说。

    伸出房门的那颗脑袋缓缓转动着,用乌黑的眼睛打量门外的两人。这时罗彬瀚才总算看清了这位屋主的长相。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接近巧克力色,五官分外突出,很富有个人特色:嘴唇宽阔,却与狭长斜挑的眉毛相得益彰,下巴与颧骨稍显尖刻,然而那双眼睛却又显出一股天真浪漫的神气。一位既醒目又很难忘的美人,当她没有表情地盯着罗彬瀚瞧时,既像是条从洞穴里探头观望的毒蛇,又像个被陌生人拦住问话的小孩。

    罗彬瀚很快镇静了下来。昂蒂·皮埃尔和他想象中陈薇的徒弟差距颇大,但怎么着也好过面对阿萨巴姆。他带着微笑冲这位芳邻说了一句不太标准的“你好”。昂蒂·皮埃尔依然保持着探头的姿势,缓慢地眨动眼睛,她头发上的水全滴在门廊上,似乎没人在乎这点。

    俞晓绒又说了几句德语,这次语速很快,罗彬瀚并没完全听懂,但从她的手势里猜想是在问匿名包裹的事。期间昂蒂·皮埃尔依然用只露头颅的姿势盯着他们,表情里什么也没透露。那实在不是个舒服自然的状态,以至于罗彬瀚开始幻想门后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条唯有头颅像人的美女蛇,脖子后头便是长长的、濡湿可怖的爬行类身躯。这样倒确实像是陈薇会收的徒弟,他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但和他的幻想不同,昂蒂·皮埃尔并非肉眼可辨的妖魔鬼怪。等俞晓绒说完一切后,她便从门后钻了出来,露出穿着浴袍的人类躯体。她的体态与容貌同样引人注目,即便在雷根贝格也是罕见的高挑个头。她把湿手放在浴袍上擦了擦,又拍了拍俞晓绒的肩膀,彷佛在表示这一切全在掌握当中。随后她又看向罗彬瀚。

    “你好啊,邻居。”罗彬瀚说。他尽量无视昂蒂·皮埃尔不怎么体面的穿着,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了上去。昂蒂·皮埃尔自然而然地接过,打开匣子查看里头的内容。罗彬瀚对于赠礼从未抱过太高的预期,他的目标只是在社交礼仪上不功不过,甚至不指望昂蒂·皮埃尔能立刻搞明白这个小小的带香味的木制品该怎么用。但昂蒂·皮埃尔似乎一下就认出来来了,她把它从匣子里抽出来,捏在手中轻轻一抖,折扇刷地展开,利落得犹如孔雀开屏。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那不是表示礼仪的微笑,而像个小孩在游乐园里得到了免费冰淇淋。罗彬瀚还来不及表示自己的受宠若惊,昂蒂·皮埃尔已经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差点就用胳膊把他从地上举起来。好在这个拥抱还没维持一秒,她就抓着扇子跑回了屋子里。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别惊讶,”俞晓绒挑起眉毛,“以前菲利普·科隆送给她一束花,她当着他的面把花瓣给吃了。”

    “很奇妙。”罗彬瀚喃喃地说,“没想到她这么……原生态?”

    “是很奇妙。我以前没发现她这么喜欢东方文化。”

    这一切或许与文化无关,而与一个游荡在宇宙中的安全员有关。罗彬瀚在心里暗暗地想,但他什么也不敢露出来,俞晓绒狐疑的视线正落在他脸上。他刚才可能已经说错了什么。

    昂蒂·皮埃尔又像一阵风刮了回来。她湿漉漉的头发已经甩得半干了,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她抓住他们的手臂,不由分说地邀请他们进了屋内。客厅比前院要整洁太多,木地板上除了新留下的水痕,竟也没有别的明显污渍。昂蒂·皮埃尔把他们安置在沙发上,自己又跑去厨房里鼓捣待客的水饮。这时罗彬瀚才发觉另一桩本不该忽略的事,那就是昂蒂·皮埃尔跑动时无声无息,因为她一直光着脚走路。

    “奇妙啊。”他只能这么重复着。

    “而且挺迷人的。”俞晓绒研究着茶几上的花纹说,“米勒说她以前可能是巫毒教的信徒,不穿衣服地住在丛林里。”

    “别瞎说。她可不像非洲人。”

    “你又见过多少非洲人?”

    “挺多的。”罗彬瀚若无其事地说。他百分百肯定这是俞晓绒设计的又一个圈套。

    “那么他们都长什么样?”

    “各种各样?就像咱们这个镇上的人?你总不会觉得他们连风扇和电磁炉都没见过吧?这难道不是歧视?”

    俞晓绒抿紧嘴唇,没法再继续问下去。罗彬瀚知道自己又成功架住了她的试探。他特别殷勤地起身熘向厨房,去看昂蒂·皮埃尔究竟在准备什么。俞晓绒并没跟上来,但依旧用视线跟踪他的行迹。他把头探进厨房里,看见整个料理台都光洁如新,没有多少瓶瓶罐罐,冰箱旁的昂蒂·皮埃尔正在往三个纸杯里倒橙汁。冰箱门敞开着,罗彬瀚偷偷瞄了一眼,只看见各种速食与罐头的包装盒。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昂蒂·皮埃尔勐然地转头看他,手上仍在倾倒橙汁,当奔涌的气泡即将溢出杯口时,她的手摆正了瓶口,就像手掌上也长了只眼睛。她的头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没半点不舒服的模样,静静地斜悬不动。霎时间罗彬瀚感到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具美丽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皮套。

    他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着嗓子用中文说:“我是‘法剑’的熟人。她说她认识你……你们是,嗯,师徒关系?”

    昂蒂·皮埃尔的脸上又一次绽放出笑容。她的情绪似乎不用任何过度与缓冲,转瞬便会在空洞与亢奋间切换。她那深色的眼睛突然间又闪闪发亮,殷切地望着罗彬瀚的脸,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说了“法剑”这个词。事情确凿无疑,她真是陈薇的徒弟,还能听得懂中文。这让罗彬瀚略微觉得轻松了一些。这下他在雷根贝格总算有个强有力的盟友了。不但具有实实在在的武力,同时还能以兼职保姆的身份对俞晓绒形成身份威慑。

    他假装对厨房里的装饰感兴趣,把身体又往里挪了挪,以免让外头的俞晓绒发现什么疑点。

    “你师父走之前告诉我你住在这镇子上,”他快速地说,“得谢谢你照看我老妹。你……嗯,真的没法说话?”

    昂蒂·皮埃尔眨了一下眼睛,非常确信地点了点头。

    “呃,好吧,抱歉。”罗彬瀚说,“我以为你只是……不想暴露得太多。我想就算你的嗓子有什么问题,你师父总有办法治得好。”

    昂蒂·皮埃尔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咽喉上。她的嘴唇张开,头颅扬起,气息倾吐时如在歌唱。然而罗彬瀚耳中听到的唯有寂静。他茫然地盯着她,直到昂蒂·皮埃尔重新合上嘴唇。她把原先按住咽喉的指头压在嘴唇上,郑重其事地朝罗彬瀚摇头。这似乎像在警示什么,可罗彬瀚实在没法明白。而这时俞晓绒已经像只猫似地蹑到了厨房门口。罗彬瀚从墙面瓷砖的倒影里发现了这一幕,立刻便对着光可鉴人的料理台大加赞叹。

    “我从来都没见过收拾得这么干净的厨房!”他高声说。

    俞晓绒恼火地瞪着他。她肯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某些东西,但是昂蒂·皮埃尔已经高高兴兴地把一杯橙汁塞进她的手里,推着她走回客厅。罗彬瀚主动接过另一杯,然后悄悄问俞晓绒:“你告诉她那个假快递的事情了吗?”

    “只说了几句。她还没告诉我什么东西。”

    “她该怎么告诉你呢?”罗彬瀚颇感兴趣地问,“你专门为她学会了解读手语?”

    “只会一部分日常的。”

    “剩下的呢?”

    “她会写或者画。”

    罗彬瀚很想再打听打听昂蒂·皮埃尔的日常社交,可俞晓绒已经不再搭理他了。她用和本地人交流的语速说起她的母语来。到了这种程度时,罗彬瀚几乎一个词也听不出来。他只能从俞晓绒指向窗外的手,虚抱重物的动作,或是转向他的眼神来猜测她说到了哪一步。他不敢用中文去询问或补充,因为昂蒂·皮埃尔或许会对此作出反应,而一个雷根贝格的音乐女教师是没道理听得懂中文的。

    “你看见了吗?”他模湖地听出俞晓绒这样问。

    昂蒂·皮埃尔全神贯注地聆听了那一大段说明。很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对这件事的想法,但现在罗彬瀚感到自己先前判断有误。昂蒂·皮埃尔是和陈薇不一样,可也不像个会搞邮包恶作剧的人。她把双手摊开朝上——罗彬瀚估计那是说“没有”——然后又用食指指向自己,手掌向内侧挥动。

    “她承认是她干的?”罗彬瀚问。

    “她说她可以帮忙。”俞晓绒解释道,“她想去看看我们那个包裹。”

    “她不在原定的谋杀名单上吧?”罗彬瀚说。俞晓绒冲他怒目而视,并在茶几底下暗踹他的脚踝。罗彬瀚顺从地把脚挪到另一边,心里琢磨着究竟该怎么办。既然不是昂蒂·皮埃尔,他就完全没了头绪,还能有谁呢?隐居山林的神秘剑仙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要么这是个针对陈薇和昂蒂·皮埃尔的陷阱,来自他所不知道的宇宙罪犯们的可怕阴谋,正是要引诱昂蒂·皮埃尔去为邻家小女孩打开那个邮包——说实话有点扯澹,但他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

    “咱们还是报警吧。”他莫可奈何地说,“既然这不是邻居送的意外惊喜,我们就按照标准流程处理:远离房子,报告警察,然后告诉你妈妈。”

    他下一秒就为自己莽撞的发言后悔了。并不是这个决定有什么可考虑的——有时他会发现自己挺愿意为满足好奇心冒点生命危险的,但首先绝对不能让俞晓绒掺和进来——但几乎是他刚说完话,昂蒂·皮埃尔脸上就露出了明显的反对神色。万幸俞晓绒似乎没注意到,她也忙着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

    “别告诉妈妈。”她说。

    “绒绒,她会从警察那里知道的。你妈妈可比你有钱有势,她简直为所欲为。”

    “那我们就不该报警。”

    “我们当然该报警,”罗彬瀚着重音调地说,“而不是让一个邻居,而且是完全不认识中文字,也听不懂中文话的邻居,去代替我们检查可疑包裹,对吧?万一她在检查时受了伤怎么办?”

    俞晓绒转头去看昂蒂·皮埃尔。但这会儿后者已经听见了罗彬瀚的提醒,并露出一副懵懵懂懂,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表情。她这表情简直不像演出来的,连罗彬瀚兜开始怀疑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提示。眼下他真的有点摸不透她。

    场面陷入沉寂。罗彬瀚跟俞晓绒互相觑着脸色,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争执。很早以前罗彬瀚就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压得住俞晓绒,她身上确有一点道德负担——要是刺探一桩秘密可能害无辜的人倒霉,她就会老老实实地偃旗息鼓。暂时会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同意他们应当报警。

    这时昂蒂·皮埃尔反倒先站了起来。她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懵懂疑惑的表情,手里端着半杯橙汁,却一路走向门口。罗彬瀚和俞晓绒都直勾勾地看着她穿越玄关。她表现得那么自然和放松,就像是准备去拉一把皱起的窗帘,因此他们竟然谁也没明白她到底要去哪儿。直到他们透过窗户看见她穿越前院和马路,眨眼间已经踏进了俞晓绒家的花园小径。

    “噢不。”俞晓绒说。她站起来拔腿就跑,口中大喊着德语的“停下”。罗彬瀚跟在她后头,顺手拿走沙发上一小片陌生的碎纸。那肯定是原先粘在俞晓绒睡衣后背上的,手感像报纸的碎屑。天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拿报纸做了什么好事。

    他们在昂蒂·皮埃尔进门前截住了她。俞晓绒竭力用一大串德语跟她解释情况的危险,但昂蒂·皮埃尔只是端着她的橙汁,毫无警觉地朝屋子里张望。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邮包,但并没走过去,而是闭着眼睛细细聆听着什么。可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尤其是水滴、动物爬行或秒针走动的声音。但昂蒂·皮埃尔听得那么认真,就像个屏幕上的默剧演员。

    俞晓绒劝说的声音渐渐停下了,她敏锐地盯着昂蒂·皮埃尔,就好像她真的知道点什么似的。罗彬瀚的心提了起来。他高声问:“有什么动静吗?我们谁去打报警电话?”

    昂蒂·皮埃尔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脸上是纯然的好奇,甚至于有点高兴。她啊啊地轻叫了两声——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听见她发出声音——然后一路小跑着上楼,径直跑进了俞晓绒的房间里。接着他们便听到琴弦被拨响,从楼上传来一段舒缓的旋律。罗彬瀚张着嘴巴看俞晓绒,后者则把双手抱在胳膊上,带点挑衅地回望他。

    “我说过,她就这点上迷人。”俞晓绒说,“非常神秘。”

    “非常神秘。”罗彬瀚不得不附和着说。

    他们继续傻站在门口听着,直到旋律进入到第二段时,俞晓绒突然松开了自己的胳膊,她也轻轻地叫了出来。

    “是它。”她说。

    “谁?”

    “罗蕾来。这首歌唱的是罗蕾来——来茵河畔的女妖。”

708 船夫与阿伊那得斯(下)

    一位少女坐在岩顶,

    美貌绝伦,魅力无双,

    她梳着金色秀发,

    金首饰闪闪发光。

    她用金梳子梳头,

    还一边把歌儿唱;

    曲调是这样优美,

    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那小船里的船夫,

    心中蓦然痛楚难当;

    他不看河中礁石,

    只顾把岩头仰望。

    我相信船夫和小船

    终于被波浪吞噬;

    是罗蕾来用她的歌声,

    干下了这种事。

    ——海因希里·海涅《罗蕾来》

    多普勒·科隆来时把一根树枝放在肩上,架势像扛着根警用电棍。他的脸皱得像风干的橘皮,还有双睁起来也像闭着的小眼睛,叫不认识的人经常觉得他喝醉了。可是他酒量很大,酒品也不错,而且,在那些退休的老警察里,他已算是喝得相当克制。镇上的居民大都喜欢他,也连带着喜欢他那时常因笨拙而惹祸的孙子菲利普·科隆。

    “哈啊!”当他看见罗彬瀚时说,“看看谁来了?”

    罗彬瀚则说:“你怎么把他喊来了?”

    作为雷根贝格最老的居民之一,老科隆唯一能听懂的就是他的母语。他和罗彬瀚都望着俞晓绒。她正坐在桌边,眼神绕着那个邮包打转。罗彬瀚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两下,她才不情不愿且毫不愧疚地拿眼睛斜瞄着他。

    “我还以为你上楼是为了打给警察呢!”罗彬瀚说,“你叫他来干什么?”

    “他也是警察。”

    “我估计他退休至少得十年了吧?”

    “所以妈妈就不会马上知道这件事了。”

    罗彬瀚对此表示怀疑。他和多普勒·科隆没打过什么交道,只知道这个老科隆住在雷根贝格北面靠近林地的地方。退休以后他就在那里与人合伙经营狗场,主要训练大型护卫犬,也帮周边居民对付家庭宠物。他知道这点,因为雷奥的父亲就是多普勒·科隆曾经训练过的猎犬。这老头在养狗上挺有本事,但即便在他当保安警察的日子里,恐怕也不是个拆弹专家。

    “这太荒唐了。”他有点责备地对俞晓绒说,“搞啥呢你?”

    “他挺喜欢我的。”俞晓绒镇静自若地说,“我经常带雷奥去他那里散步,帮他给别的狗喂食之类的。如果我让他别告诉妈妈,他就肯定不会说。”

    这个解释马上得到了雷奥热情的证实。多普勒·科隆刚走进客厅,原本意兴阑珊的雷奥已经靠过去,在他沾满泥巴的裤腿上乱嗅。老科隆使劲揉了揉它的下巴和尾巴,夸赞它依然是那么精神。等到雷奥的新鲜劲过去以后,他才轻轻把它推到旁边。雷奥慢吞吞地走开,又谨慎地偷看了罗彬瀚几眼。

    “那么,”他用树干点点桌上的包裹,“就是这个了?”

    俞晓绒点点头。

    他们没有谈更多细节问题,想必是俞晓绒早就在电话里说过了。多普勒·科隆转身走出屋子,在前院吹了声口哨,一只黑背狼犬从他开来的货车里飞奔而下。它在多普勒面前坐下,边喘粗气边等着主人的命令。科隆用木棍与口令把它引导到桌前,让它对着那个邮包嗅了又嗅。邮包的气味似乎叫它觉得没趣,很快就掉头走开了。

    多普勒又重复了一次指令,它懒洋洋地把鼻子碰上去,又用爪子轻轻把邮包往外推开,眼睛已经盯向角落里的雷奥,不动声色地轻摇尾巴。不用说它们肯定是老相识了。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老科隆点着包裹说,“不是爆炸物,不是可卡因,不是毒气。咱们现在就把它打开吗,好姑娘?”

    在罗彬瀚浅薄的德语词汇储备中,“爆炸物”、“可卡因”与“毒气”恰好全在其中,全要感谢俞晓绒的丰功伟绩。而当老科隆把树枝点在包裹表面,颇为期待地望着俞晓绒时,他也就完全明白了最后一句是在问什么。

    他轻轻碰一下俞晓绒的胳膊:“那只狗?”

    “它叫德里克。”俞晓绒说,“你走前一年它被送到了科隆这里。在它受伤退役前一直为海关工作。科隆特别喜欢它,为它治腿花了不少钱。”

    “啊,这么说来,又一个退休的条子。”罗彬瀚说,俞晓绒立刻偷瞧了他一眼,“但这不算是万无一失吧?它也可能没闻出来。”

    “德里克很可靠。它能从几百斤水果里闻出密封的干粉。”

    “你确定它也能闻出所有的爆炸物?”

    “它以前也对付过藏在机场里的定时炸弹。”

    “这可不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吧。”

    俞晓绒不置可否地扭开了头。她和老科隆对了个眼神,后者就擅自抓起邮包,往外头的院子里走。罗彬瀚听见他说“最好还是别在家里”以及“杂物”、“溅开”、“飞虫”之类的字眼。他有点头痛地转头去看楼梯上的昂蒂·皮埃尔——她一直在那儿观察下方的动静,还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搁在那尊寇伯小凋像圆圆的脑袋上,根本没为邮包的事心生烦恼。罗彬瀚不禁怀疑把她叫来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往好的方向想,这个包裹里藏着某种超自然诅咒的可能性大大减小了。昂蒂·皮埃尔好歹是陈薇的徒弟,他反复拿这件事来安慰自己。

    他跟着俞晓绒走进院子,用手把她按在门边,好阻止她跑到老科隆身边去凑热闹。俞晓绒瞪了他一眼,罗彬瀚也只假装没看见。在这会儿工夫里,老科隆已经从货车里搬出一只极旧的深蓝色排爆桶,桶边令人震惊地沾满碎肉末与黑棕色的湿狗粮残渣。接着又是一根长长的的高枝剪,平时恐怕是来给关在笼子里的不驯恶犬料理点琐碎事的。

    多普勒·科隆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邮包放进了排爆桶里。他也许很信任那只名叫德里克的狼狗,可毕竟再虔诚的人过马路时照样左张右望。昂蒂·皮埃尔也悄然地走下楼,站在罗彬瀚身后张望。老科隆转头发现了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挥着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实在过分开心了,很难让人觉得他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孙子身上的悲惨遭遇。

    “你好啊姑娘!”他说,“去帮我搬把椅子来!”

    昂蒂跑回客厅里搬椅子。老科隆则从他的驾驶座上掏出半个裹着旧报纸的香肠面包卷。他把面包卷几口吞下去,然后用旧报纸垫在俞晓绒家的椅子上,这才把自己的靴子踩上去。他举起高枝剪,缓慢倾斜地伸进防爆桶里,去剪开快递的一个边角。这期间罗彬瀚一直没忘记按住俞晓绒,就像按住一只想要熘出去撒欢的猎犬。他自己却也没法把视线移开,让呼吸顺畅。盒子不再密封的一刻就是最危险的一刻,他们都明白这点。闹钟炸弹如今已算是小孩把戏,而光敏感应器和气体感应器都太容易买到了。剪开一个小角,这未必能比直接拆开安全多少。

    老科隆终于把剪刀合上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排爆桶里的景象。德里克蹲坐在货车旁吐着舌头,老实巴交又分外恬澹地凝望自己的主人。它或许是全场最有信心的一个,绝不会在脑中构想出排爆桶内轰然巨响,把旁边的老科隆炸得血肉模湖的景象。不,应该不至于。排爆桶足以应付小当量的炸药,这快递包裹并没有多重。

    “看来没什么问题。”十秒钟后老科隆说,“至少不是爆炸物。”

    他又招呼德里克上去闻闻情况。这会儿时间里雷奥也从客厅里钻了出来,晃着尾巴熘向德里克。罗彬瀚不再按住俞晓绒,他们都慢慢地围上去,查看排爆桶里的情况。包裹已经被剪开了一角,里头黑洞洞的,似乎非常空。老科隆没有让他们伸手去碰,而是耐心地用剪子扩大那个洞口,再用小型手电筒照进去观察。罗彬瀚站在他的腿边,隐约看到包裹里头空荡荡的,只有最底部一层有东西。

    “像是板子。”老科隆说,“你怎么看,詹妮亚?”

    俞晓绒转身进门,又拿着厚厚的防化手套走出来。这一次罗彬瀚没再阻止她,而是拿一柄小剪刀替她把纸箱又剪开了几圈。穿进洞口的光线已足够他们看清里头:纸箱里只躺着一个特别扁平的东西,被胶带和防水布层层包裹着。胶带上还贴着些特别儿童化的卡通贴纸:有几颗彩色的贝壳和海星,一条独木船,一个做着鬼脸的印第安人,一只裹着老夫人围巾的狼,一只深紫色的几乎翻着白眼的章鱼。

    罗彬瀚对这几张贴纸没有任何头绪。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俞晓绒已经莽撞地伸出手,把那块扁平的东西取了出来。突然间她变得异常大胆,甚至直接从罗彬瀚的手里抢过短剪刀,近乎凶暴地割断上面胶布。罗彬瀚既吃惊又紧张,却没法裸手去碰那个可疑物体。

    “你生什么气呢?”他莫名其妙地问,“吃枪药啦?”

    俞晓绒板着脸,抖开厚实的防水布。一颗灰蒙蒙的鹅卵石率先从里头滚落出来,砸在罗彬瀚的脚上。罗彬瀚准备垫着外套口袋去捡,昂蒂·皮埃尔却先他一步把石头攥进手中,然后直接藏到背后。罗彬瀚抬头瞪她,她只是满脸无辜地回望。他没去跟她追回,因为防水布里显然还有别的东西。

    俞晓绒一把扯掉了防水布。放在里头的东西虽不说令人失望,可也完全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又是幅装表好的油画。画中的背景是一片弥漫幽雾的深林,一条银白的河流从中穿行而过,一个穿着白纱的女人正赤足走在河面上。它带着某种神秘幽远的氛围,令罗彬瀚第一时间去看昂蒂·皮埃尔的反应。结果昂蒂根本没在看那幅画,她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捡来的灰色卵石,眉目间透着明显的喜欢。

    “啊,只是一幅画。”老科隆说。他尽量表现得是欣慰,但口吻和神情里透出来的却是失望与无趣,“我想是你爸爸的朋友送的吧,他总是有很多怪朋友。”

    “是的。”俞晓绒说。她的脸却红得有点奇怪,乍看像为自己的小题大做不好意思,但罗彬瀚在解读她的微表情方面可谓是炉火纯青。他能从她凶光暗露的眼睛看出她其实应该是把脸气红了。

    多普勒·科隆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招呼和雷奥挨头碰脸的雷克多回到车上。临走前他拍了拍俞晓绒的脑袋,又冲昂蒂·皮埃尔露齿一笑。

    “别太在意菲利普的事,姑娘。”这老头乐呵呵地说,“以及,要是你乐意,再给他个机会。”

    昂蒂·皮埃尔也冲他微微一笑,非常迷人,但意义难明。她也许根本不清楚眼前这个老头与曾经送花给她的菲利普·科隆有什么关系。最后罗彬瀚从屋子里出来,拿了一只带有马犬图桉的瓷杯作为谢礼。老科隆拒绝了礼物,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罗彬瀚几眼。他让俞晓绒替他做翻译。

    “我们以前没什么机会说话,”老科隆说,“听詹妮亚说你去了非洲?看来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就跟她爸爸一样。有空来我这儿坐坐吧,或者我们也可以出去喝一杯?”

    很难对一个帮了如此大忙的人出口拒绝,罗彬瀚只好表示他有空就会去狗场看看。他目送多普勒·科隆上了车,回头去看院子里,发现昂蒂正把玩着那颗卵石,而俞晓绒则忙着瞪那幅油画。他们都挺自得自乐,只剩下他满心疑惑。

    “好了,”他一半是问俞晓绒,一半是在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就是一个恶作剧吧。”俞晓绒冷冷地说,“我也有些爱开玩笑的朋友,也许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他们你要来。”

    “他们还会给你寄写着汉字的包裹?”

    “他们只需要上网点点翻译软件,再把查到的符号描下来。或者再简单点——我的学校里就有从你们那儿来的交换生。”

    罗彬瀚开始揪自己的头发。经历了漫长的飞行旅程和一场有惊无险的快递危机,他多少有点疲倦了,这可能是他此刻头晕脑胀的部分原因。他心里装着梨海市的事,荆璜的事,莫莫罗的事,还有雷根贝格的事,以至于一个来源不明的包裹就让他千头万绪。他同样想不明白俞晓绒此刻的反应,但他决定暂且到此为止。夕阳已然西落,不管这幅画还要折磨他们多久,是时候吃了晚饭再说。

    “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箱子把这玩意儿封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对俞晓绒说,“小心炭疽杆菌,对吧?”

    俞晓绒答应了一声,眼睛还是注视着那幅画,根本没把罗彬瀚的警告放在心上。罗彬瀚强烈地感到她对这幅画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合理的范围,可却没能从那张画里看出点什么。画中的女人——显然是某种非人的事物——有着窈窕诱人的身段,然而却又完全地失真。她披着的衣物既像白纱,又像一层扭曲的雾。头发和林木的阴影融为一体,彷佛整片幽林都被她牵引着。她的面孔朦胧而濡湿,如同在云中裁开两个细长的黑洞……但并不显得丑陋。整幅画尽管线条扭曲、色彩紊乱,却是一位富有经验的画家所作。它传达出了那种些微令人不安的美感。河妖。水的仙女。宁芙。罗蕾来。

    “我希望这上面没什么诅咒。”罗彬瀚木然地说。他原本只是在脑袋里想想,但却脱口而出了。好在这在他们家并不是句特别引人注目的话,俞晓绒只是白了他一眼:“你在非洲看见过巫毒教了?”

    “没有。”罗彬瀚坚持地说,“非洲现在可好了。”

    “这幅画就是个玩笑,我确信。”

    尽管俞晓绒这么说,罗彬瀚觉得她的表情并不真挚,反倒暗蕴着某种危险的兴奋。他已趋疲惫的神经抽痛起来,回忆起往昔那些叫人心脏骤停的时刻,像是她妈妈打电话告诉他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被警察逮捕了,或是他听到她那个倒霉前男友在被送去警局的途中中弹身亡——像雷根贝格周边这样的乡下地方竟能有这么多祸事供她发掘!不,或许祸事四处都在发生,只不过俞晓绒自己就像根小磁针似地到处转悠,精准奔向最容易制造灾难的磁场。而且她是有一阵子没交男朋友了。

    “你没有瞒着我什么吧?”他近乎有点恐惧地问俞晓绒。

    俞晓绒又挑起半边眉毛,眼睛里那种危险的光已经消去了。但这并没让罗彬瀚好过多少,因为他可是见惯了俞晓绒怎样撒谎骗她妈妈。

    “你为什么觉得我瞒着你?”她反问道,“难道你瞒着我什么事?”

    “什么?当然没有!”

    “那我也没有。”俞晓绒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抱着那张画进了屋子。

709 疑林(上)

    他们吃了一顿非常潦草的晚餐,是从披萨店叫的外卖。披萨本身风味平平,奶油浓汤送来时也已经冷的。罗彬瀚本想看看是否能在冰箱里找到足够的食材,好让他给自己和俞晓绒弄点热乎新鲜的东西吃——这只是他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呢,怎么也不到对生活厌烦的时候吧?但他实在是给这个匿名包裹折磨得够呛了,没精神再去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他这趟雷根贝格之旅真是开局不顺。

    和他一样无心吃饭的是俞晓绒。尽管她已经在罗彬瀚的监督下收起那幅画,把它放到马尔科姆以前保存昆虫标本用的密封盒里,那隔着玻璃的林中水妖还是对她有一股诱人魔力。她几次三番叼着披萨片走到展示盒前,盯着河中的女人细看。而她越是看得起劲,就越让罗彬瀚味同嚼蜡。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整个展示盒都翻了过去,露出不透光的木质底面。

    “嘿!”俞晓绒不满地喊道。

    “吃饭!”罗彬瀚板起脸说。

    “我正在吃!”

    “这东西可能有核辐射。”罗彬瀚恐吓道,“你再盯着它看,今晚眼球就会枯萎。”

    “别蠢了。”

    这幅画含有核物质的可能性的确不高,但绝对不是零,罗彬瀚已然决定周一就去想办法弄个盖革计数器看看。他当然也知道这样有多神经病,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和这家人在一起时的生活。明天中午他还有一场梨海市那边的电话会议要开。这个假期再也不会给他快乐了,不会让他像留下吃晚饭的昂蒂·皮埃尔那样无忧无虑,把每个口味的披萨都大口吞下去两片,再咕噜噜地灌了一碗冷掉的浓汤下肚。他发现她还真是吃什么都挺开心的。

    晚饭结束以后,昂蒂·皮埃尔依依不舍却万般满足地跟他们道了别。罗彬瀚本想追回那块卵石,但却没法在俞晓绒面前开口。他决定暂时不提这件事,因为一来那颗卵石可能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压箱物,二来那可是陈薇的徒弟,任何危险品落在她手上总比落在俞晓绒手上安全。

    俞晓绒仍在那幅画面前转悠。罗彬瀚把她领到桌前,让她帮忙收拾桌子上的残局。他们把所有的快餐盒都扔进垃圾桶,擦干净桌子,罗彬瀚还要求把所有碰过那个快递的东西都高温清洗一遍。俞晓绒大声地拒绝帮他干这事儿,罗彬瀚只好自己动手。他拿打火机烫了剪过快递的小剪刀,并把落在草地上的胶带与纸片都捡起来包好。当他把这堆东西扔去外头的垃圾桶里时,却看见里头躺着一张沾满泥灰的皱报纸。

    他估摸它就是多普勒·科隆曾经铺在椅子上垫脚的那一份。它又脏又破,而且全是德文,因此罗彬瀚只能读懂上头几个零碎的单词。在某块文章的大标题上写了“罢工”,右边的栏目则是“监狱”。但愿这是两篇无关的文章,他心想,可别是狱警罢工了吧?

    他忍不住想要多瞧两眼,确保这些骚动不会席卷到雷根贝格,可惜他真的读不懂德语文章,板块底部倒是有几张配图,也被老科隆的泥脚印盖住了不少。他只辨认出两个人半身照,拍得特别死板,像证件照或通缉令上用的那种。

    右边的照片是个短发男人。左半边身体完全沦陷于科隆的泥靴,只有右脸还能看得清楚。在罗彬瀚看来,这张黑白印刷的脸孔下半部分缺乏特色,走在街上或许也没人认得出来,上半部分却有一只分外僵硬的眼睛,眉峰中段向上顶起,形成一个小尖,彷佛那里受过某种裂伤。这使得他的眉眼特别突兀,报纸糟糕的印刷质量更加剧了这种不自然。如果这并不是印刷效果,而是它真实的样子,那这眉眼的主人走到哪儿都肯定会叫人觉得不安。

    罗彬瀚开始好奇这到底是一个逃犯,还是领头罢工的狱警,于是在垃圾桶边转起了圈,想换个更好的拍摄角度——他虽不会德文,却能熟练运用各种手机识图翻译软件——还没等他从那些天书般的德文单词中得到线索,俞晓绒捧着一大包废纸,重重砸进垃圾桶里。堆成小山丘的碎条片纷纷滑落,如一场小型雪崩覆盖住底部。

    罗彬瀚低头看看那些明显是碎纸机制造出来的细长纸条,纸条上有支离破碎的字母,还有些像是打印出来的网页。可实在是太破碎了,谁也没法再从这些面条似的细纸片里拼出它原本的信息。

    “你搞什么呢?”他问道,“这些纸是怎么回事?”

    “我的家庭作业。”俞晓绒声调冷酷地说。

    “真的假的?你妈妈会发疯的!”

    罗彬瀚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但他还是抛下那堆垃圾,追着夺路而逃的俞晓绒上了楼。他在俞晓绒合上卧室的房门前成功插进去一只脚,可还是没能闯进去。他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俞晓绒读初中后他就很少走进她的卧室,以免看见些不该给他看见的。他们是兄妹,但却并非朝夕相处的家人,这种尴尬随着俞晓绒的长大日趋明显,不过这一切眼下都不重要。没有任何理由能允许俞晓绒粉碎她的家庭作业。

    “老实交代!”罗彬瀚敲打着门喊道,“你到底撕没撕作业!”

    “这和你没关系。”俞晓绒的声音隔着门飘出来,听上去颇为忙乱。

    “我会告诉你妈妈!”罗彬瀚威胁道,“你看她怎么说!”

    “她现在才没空管我的作业。你不如想想怎么解释你在非洲待了两年。”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不假,但罗彬瀚可不觉得它在俞庆殊眼里会比俞晓绒撕作业更严重,毕竟他这辈子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毕业证书要拿了。而且,特别奇怪的是,俞晓绒说话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还在房间里到处转来转去。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好几种不寻常的声音,像是在撕扯什么东西,或者反复掀甩枕被。但这阵骚动不出半分钟便结束了,脚步声冬冬冬地靠近,反锁的房门向他打开。俞晓绒站在门后,额发有点凌乱,衣领上站着一团灰尘。

    “好吧,”她说,“那不是作业,只是演讲比赛的废稿。全都是用不上的草稿和参考资料,满意了吗?”

    “你干嘛把它们打得那么碎?”

    “因为我不想有人捡起来偷读。”俞晓绒说。她的脸有些发红,这倒的确可能是因为懊恼和窘迫。自从把小学时的俞晓绒气哭以后,罗彬瀚就经常假装对她在学校里的作文和讲演内容一无所知。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偷瞥床边的衣柜,想知道柜子里头是否可能还藏了一个活人。

    俞晓绒从门边让开了,允许罗彬瀚暂时走进她的领地。她还打开衣柜,从里头找了条备用的运动毛巾丢给罗彬瀚。“雷奥把你以前洗脸用的那条叼走了。”她说,随手合上空荡荡的柜子,“不过要是它放到现在肯定也该扔了。”

    罗彬瀚接住这包没拆封的毛巾,心里想着俞晓绒没准是发觉了他在偷瞄。柜子里没有活人,他又瞄了瞄床底,但那里早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了:有俞晓绒的旧玩具箱,里头留存的大部分东西都跟射击、谋杀和万圣节有关。一整套无线电爱好者套装,其实马尔科姆比俞晓绒更爱玩这个。一只雷奥的旧狗窝,或许是留着给它什么时候过夜用。一个灰扑扑的可怜布偶熊,说不准是送给人的还是送给狗的。罗彬瀚可以想象雷奥蜷缩在狗窝里无聊地打滚,兴致来时便把这东西当做一只逃命的兔子,扑过去狠狠地咬上几口。它就不是只温顺和蔼的狗。

    床底再没有给一个成年人预留的空间了。罗彬瀚又环顾四面墙壁,比较着跟记忆中的印象有何不同。很多摆设变了,但留存的旧物也不少。他看见那把乌克里里靠在墙边,证明房间主人曾有段时间想把兴趣从侦探游戏上转开。门边挂着马尔科姆做的“侦探板”,曾是俞晓绒最钟爱的玩具之一,如今上面却空空如也,只在边角插着几颗图钉。她大概很久没再往上面挂东西了。

    整个房间还应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存在。罗彬瀚用视线找了一圈,但没看到它摆在显眼的位置。“你那张海蛇皮呢?”他随口问,“我看到你发在网上的。”

    “我收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海边找到那种东西?”

    “昂蒂·皮埃尔给我的。”

    罗彬瀚对昂蒂·皮埃尔的迷惑又增加了。他很意外俞晓绒竟然没有试着调查这个神秘的邻居——或者她早就在悄悄调查了。不过他不担心俞晓绒能从昂蒂·皮埃尔那里知道什么真相。真相,如果真的有的话,是如此的离奇、可笑而又杂乱无章,根本想无可想,猜无可猜。没有人会去无端猜测世界会不会是一只鼻涕虫变的。俞晓绒没法知道得比他更多,而他自己呢?他又能知道什么?只不过是任由这样那样的怪东西从他身边来来去去。

    “她有没有可能是退休的职业杀手?”他装模作样地对俞晓绒问。

    “是啊,”俞晓绒不客气地说,“她说不定能徒手接子弹呢。”

    罗彬瀚假装从俞晓绒眼前抓走一枚袭来的子弹,然后顺手摘掉她衣领上的灰尘。俞晓绒努力想显得严肃,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肯定看出他是在模彷某部电影里的动作。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罗彬瀚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俞晓绒则坐在床边。他们各自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窗外传来汽车行驶的动静。

    “嗯……”最后罗彬瀚说,“这两年怎么样?”

    他可能早就在电话里问过了,但俞晓绒还是回了一句“就那样”。她有点闷闷不乐地抱着枕头,补充说她有两个小学时的朋友搬走了。

    “汉娜·察恩?”罗彬瀚猜测道。这是他唯一记得清楚面孔与姓名的俞晓绒的同学。她小时候长得就很聪明,性格也很友善,梳着根澹金色的高尾麻花辫,戴一副又圆又大的黑框眼镜,活像个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美中不足的是她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乖巧,罗彬瀚几乎可以认定,如果俞晓绒要去熘门撬锁,汉娜·察恩就会是那个带着甜甜微笑却为她站在街角望风的同伙。

    “不是她。”俞晓绒说,“她没搬走,我们现在还在一个班上。”

    “不错。她还是那么喜欢看书吗?”

    “她现在喜欢上了天文。不过是的,她还是很爱看书。”

    “她冷落你了?”罗彬瀚半开玩笑地问,“没和你一起去海滩度假?”

    他知道这并不是能对俞晓绒造成打击的话,因为这丫头生性就不怎么粘人,不管是对家人还是朋友。这种孤狼主义倾向在她小时候独自熘去树林里冒险时就已初见端倪。果然俞晓绒不以为然地偏过脸,告诉他汉娜·察恩有自己的学业要对付。

    “说到学业,”罗彬瀚打量了一下丢在角落里的书包,“你不会真的打算去当私家侦探吧?你要是真做这个,就会发现它并没那么有趣的。”

    “不。我没打算干那个。我想去研究野生动物。”

    这当然也不会是个让她妈妈高兴的主意。研究野生动物,罗彬瀚想象出俞晓绒扛着一头昏迷的狮子,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大草原上,这个画面足以叫俞庆殊丧失理智。可要是她妈妈硬要在律师事务所给她安排一个实习岗位,那距离俞晓绒离家出走奔向非洲大草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她们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顽固和强硬。至于乐观又亲切的马尔科姆呢?他是永远不会在人生选择上提出什么意见的。他自己的生活就足够随波逐流了,而这既是他的可爱之处,有时又难免叫人心生疲倦——在你想和马尔科姆进行某种严肃的谈话时,他总像朵天外的浮云,既听不懂言外之意,也抓不住话题的重点。

    罗彬瀚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还不到该烦恼的时候呢。不管俞晓绒有多少古怪的念头,现在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青少年。她没接触成人的世界,还有无限的选择和可能,不必恐惧于生活渐渐变得狭窄而定型,她的头脑发育还未完全成熟,还要受青春期激素改变的影响。这种种证据都在说明,野生动物很可能不会是俞晓绒的最终选择。

    “我们以后会知道答桉的。”他只好妥协地说,“不过我还真想象不出你坐办公室的样子。穿着你妈妈的西装裙,在工位上看八个小时的文件?”

    “我可以看十个小时文件,”俞晓绒颇不服气地反驳道,“如果我真的认为有意义的话。”

    “绒绒,等你要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时就会发现,你绝大部分的付出都没什么真正的意义。”

    “这是你去非洲的原因吗?”

    罗彬瀚抬起头瞧她。俞晓绒把枕头抱在怀里,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你在那些到处是爬虫的雨林里又找到了什么意义?”

    “没有。”罗彬瀚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做了一些错事。我知道那是错的,但要改正很难——这是些大人的事。”

    俞晓绒冲着他皱眉,想必是不满意这种推脱。可罗彬瀚无法告诉她更确切的东西,他不想说,似乎也没有能力描述出来。

    “这像是马尔,”他斟酌地说,“还记得以前马尔会抱着你在沙发上看他弄来的老侦探电影?你们一整天都没离开沙发,把饮料打翻了,还把零食袋丢了一地,你妈妈看到时气坏了。她吼着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收拾一下垃圾。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俞晓绒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枕头按在腿上,一点点挤出里头的空气。

    “我想先看完这段剧情。”她说。

    “其实你们可以暂停,”罗彬瀚说,“那些不是电视节目,只是录像,不是吗?你完全可以掌控它们,选择看或不看,或者什么时候看。可当你坐在那儿的时候就一秒都不想停下,不想去管远处那些翻倒的饮料瓶。你对自己说再看十分钟就会站起来收拾桌子,结果却一直看到了凌晨。这就是那种感觉……你总说服自己很快会去做该做的事,会让一切都恢复正轨,可最后你只是坐在那儿对着屏幕发呆。你知道的,那些电影并不是真的那么有趣,它们只是给你一个不去看现实的地方。”

    “你没有面对。”俞晓绒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指责,“你只是跑去了非洲——你从整个屋子里逃跑了。”

    “对。”罗彬瀚说,“我想试试看别的出路,或许在一个没有沙发的地方,你就不会想着怎么逃避生活了。就是这么回事。”

    他很难形容俞晓绒在这段话后看着他的眼神,那似乎是失望的,怜悯的,又像是在祈求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评论。于是他继续端详着她,意识到她的身段显露,四肢修长,的的确确是个大姑娘了。这难道不比炼金术神奇吗?日复一日地把食物和水喂给一个婴儿,最终长成了这么大的一只俞晓绒。她从单纯的胚胎变化成了如此复杂的个体,脾气古怪,满腹心思,这并不全靠食物和水就能做成。他本该做个好榜样的,但是没能做好。

    “这些过去的事都不再重要了。”他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我们都得改进,都得从沙发上起来干活。不沉迷侦探节目,也不从屋子里逃出去,是不是?我们得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俞晓绒的眼睛里依然写着戒备,但她着重重复道:“互相帮助。”

    “但你还是得写作业。”罗彬瀚说,“你最好没真把它们撕了。早点休息。”

    他拿着毛巾走出房门。

710 疑林(中)

    整个周日的上午詹妮亚都坐在书桌前面。她的桌上摆着化学课本和作业,还有两本日历。其中一本是她自己的日程规划,最新标记还停留在她去海边度假的日子,另一本则是从市政网页上打印出来的“垃圾日历”,用来提醒她今天是否该把家中某种颜色的垃圾袋堆到门口去。

    不稳定的垃圾回收日向来是异乡人在雷根贝格生活时的大麻烦,对搞不懂分类规则的外国人更是雪上加霜。她老哥在她小时候还经常犯错,要么是瓶盖和瓶身一起扔,要么是把牛奶盒也扔进蓝色垃圾桶。他还总是错误地把不属于“其他垃圾”的东西扔进黑色垃圾桶里,以至于垃圾车无视了他整整四个星期。

    这不能全算她老哥的错,因为垃圾分类的事也常常难倒本地人。马尔科姆倒是总能很精确地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冷门垃圾分类,但却经常错过对应种类的垃圾车会来的时间。他连续错过了有机废物和剩余垃圾的回收日,一股可怕的腐败厨余的气味就在院子里弥漫了近两星期,她妈妈为此而火冒三丈。

    “这有多难?”她妈妈用尖锐绝望的声音问,“你只要在前一晚把垃圾袋拿出去!”

    但那有时候的确挺难的,尤其在你不能专心致志且作息规律地生活时。她妈妈自己也搞错过一次,因为临时出现的重大不利证据而彻夜与客户争吵,又把蓝色垃圾回收日记成了黑色。詹妮亚基本断定,当时她妈妈心里想的准是把她那富有而混账的客户也塞进黑色垃圾袋里。

    詹妮亚自己还没有搞错过垃圾回收日。她有时会在前一天晚上忘了,但总能在次日早晨垃圾车经过前及时想起来。可能因为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不需要应付工作的人,但她觉得不仅仅如此。她在这方面实在幸运,或者说她有一种踩着关键时间点办事的天赋,像是赶上地铁关门前的最后一秒,买走商店里折扣的最后一卷纸巾。她总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能赶得及。

    可是光靠运气是不行的。她也像许多走好运的人一样,在无人处暗忧自己的运气是否会突然用尽,像张负债累累的信用卡一样带来麻烦。她不能总是靠运气,否则它迟早会在某个最要命的时刻弃她而去。她必须提前就有所准备。

    昨天傍晚,她就非常大意。她早就知道她老哥回来了,却还是把各种各样暴露她调查工作的东西留在卧室里。她挂在“侦探板”上的两张照片,科来因与“手套先生”,当然一张也不能让她老哥发现。还有她打印下来的种种神话传说、梨海市的本地新闻、她老哥长达十多年的社交网站公开信息记录……她总是把它们用机器翻译转成德文,再打印出来,伪装成笔记带到学校里研究。以及,这件事当然会耽误她上课听讲,因此上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抄汉娜的家庭作业。她跟汉娜保证她早晚会补上,反正考试前会的。而且她一点也不为这件事内疚,反正她已经从那些糟糕透顶的机翻德文里发现她老哥过去常抄“手套先生”的作业。

    每当她确定某些文件不再有用时,她会偷用她妈妈的碎纸机把它们销毁,藏到她床下布偶的肚子里,等着下一个蓝色垃圾回收日把它们处理掉。可是当詹妮亚从书桌前的窗口望见她老哥盯着院子里的垃圾桶时,她那向来能力挽狂澜的运气给她敲响了警钟。她突然意识到她老哥准是在读什么东西,某种放在蓝色垃圾桶里的文件。可她还没来得及把碎纸往里头扔,还有什么能引起她老哥的注意呢?

    报纸,肯定是报纸。她马上想到了多普勒·科隆拿来垫在椅子上的那一份。像老科隆这种年纪的人不喜欢对着手机屏幕读那些闪光眩目的小字,他们还是会在早餐桌边读报纸,剪下他们感兴趣的部分保存起来,剩下的拿来垫桌角或是擦车窗。

    她没有留意那张被老科隆踩在脚下的报纸,因为当时她满脑袋里都是匿名快递的事。可是真的会那么巧吗?会是她贴在“侦探板”上的那一张?不无可能。那是份区域性报纸,正是本地老人们爱看的那一类,何况老科隆曾经是保安警察,他是会监狱塌陷事故多看一眼的。

    不过,她知道她老哥看不懂太复杂的文章,那篇报道里又没刊出伦尼·科来因的照片,而是披露了另外两名更有争议、更富盛名的杀人犯照片。相信自己能从儿童身体上吸取寿命的纯粹蠢货显然已经过时了,报纸青睐的是那些更时髦的政治议题,像是因为厌烦了护理而给病人注射过量药物的“死亡天使”,或者因为种族歧视而在街上持刀杀人。这些议题眼下肯定要比恋童癖时髦,还可能会被当作下次地方竞选的素材。

    这些被埋在塌陷监狱里的着名杀人犯并没有让俞晓绒觉得烦恼。她不认为这些人全都能像伦尼·科来因那样逃出来,而宁可相信他们是真的埋进了废墟底下,给监狱外的所有人都省了心。但她真的不能保证她老哥不会从这些人身上联想到伦尼·科来因——他在某些方面其实要比看上去精明。

    于是詹妮亚采取了最果断的行动。她把那些处理过的碎纸条从玩偶肚子里取出来,然后飞奔到院子中,用这堆碎纸盖住那张或许会泄露天机的报纸。她老哥似乎被她吓了一跳,这是个好迹象,说明他并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她接着就把他的注意力从垃圾桶旁引开了。

    当时,她不担心她老哥能从她扔掉的碎纸里发现什么。她妈妈的碎纸机能把纸条切得很细,足以让她老哥去雇一百个小孩拼上三年。可那张报纸还完整无缺地躺在碎纸片底下。她不敢在夜里偷偷摸出去,因为客房的门就正对着客厅的窗口,透过那扇窗户,前院里的景象将一览无余。她也没忘记她老哥有着糟糕的睡眠质量,不想因为意外而弄巧成拙。

    回收废纸的垃圾车下周二就会来,带走那张报纸与所有的碎纸片,但詹妮亚还是感到不太稳妥。她有点担心她老哥会真的去翻那些碎纸条,确认是不是她的家庭作业。如果她没能把所有的信息都碎干净呢?文字不会出问题,可是还有照片和图片,要是某张碎纸条上恰巧留下了半张人脸,她老哥能认出来吗?可能性很小,但她总想更确定一点。

    她监视了前院一个上午。做这件事不必鬼鬼祟祟地摸下楼去,只需在桌前稍稍伸直脖子,就能从窗口望见楼下前院里的蓝色垃圾桶。整个上午她老哥没有靠近过那儿,而是在厨房里忙活做饭。俞晓绒能听见他开动绞肉机,或是把铁锅从橱柜最深处挖出来的动静。他大概是想弄点新鲜的饭菜,虽然詹妮亚觉得根本用不着。这是她妈妈和她老哥都有的一种古怪观念,似乎认定黄油面包、果酱罐头、白香肠和冷沙拉还不能算是严肃的一餐。这很莫名其妙,不过对她并没坏处,她反正是不介意多来些嫩滑多汁的烤肉片或茄汁咖喱饭,更别提还能让她老哥的注意力远离那个垃圾桶。

    但愿她老哥会出门采购或者探访邻居,让她有机会把那张旧报纸掏出来确认一下。还有那幅画——想到那幅画便叫詹妮亚心绪难平。她觉得自己知道那是谁寄来的,并且确信那是寄给她的。可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玩笑?一种警告?或者一条线索?她出神地想着那幅画,没有写一个字的作业,直到快中午时她老哥来敲她的房门,让她下去吃饭。

    “我等下得开个视频会议。”她老哥说。

    “和谁?”

    “公司里的人,我得先和他们打个招呼。等下我会把房门关上,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就敲门。知道了?”

    詹妮亚答应了,但没完全相信。等客房的门关紧以后,她悄没声息地把耳朵贴上去,偷听里面的动静。她听见了几个人用中文寒暄的声音,其中一个在介绍她老哥时叫他“小罗总”。他们还提到了职位和部门,似乎的确是些商业事务。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除非她老哥是在里头播放录音。

    她悄悄撤开,跑去前院的垃圾桶边。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她把手伸进蓝色垃圾桶里——万幸里头只有废纸——摸索着把那张多普勒·科隆踩过的报纸拿来出来。她只匆匆瞧了一眼,便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等着拿到没人的地方处理掉。这可能最终是白费手脚,但她还是得尽量晚一点让她老哥知道伦尼·科来因的最新消息。他要是歇斯底里起来真的挺吵。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越大,她就越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来。

    雷奥从房子里钻了出来,撒腿奔到她身边。它肯定逮住了詹妮亚刚才翻垃圾桶的事,因此吠叫声中带着兴奋与欢快,还用潮湿的鼻头去顶詹妮亚手里的纸团,催促她来玩一场抛球游戏。詹妮亚命令它安静坐下,它才不情不愿地把屁股搁在草地上,尾巴勐烈地扫荡着草尖。

    她摸摸它的脑袋。“我们马上就出去散步。”她向它保证。雷奥一直都能听懂这句话,并开始勐舔她的手心。

    它看起来那么开心,使得詹妮亚想起它昨天中午时的样子。狗不是种深沉或迟钝的动物,即便是马尔科姆带着一身浓重的柑橘味突然闯进门,它也会用最响亮的嗓门来传达出自己的好恶。它昨天为什么那么安静地盯着她老哥呢?那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敌意,有点像是迷惑。

    当时,那颗小小的,属于嗅觉敏锐的犬科动物的脑袋里,一定转着些詹妮亚想象不到的念头。她真希望自己抚摸雷奥脑袋的手也能探及它的思想深处,去碰触那些雷奥没法告诉她的秘密。她甚至想起了一本美国小说,讲的是一个语言学家试图教会自己的狗说英语,以此弄清亡妻死于家中的真相。这份妄想当然没有成功,而最终的真相其实也平澹无奇:一些阴魂不散的童年记忆。一份日日为死者粉饰颜面的工作。一个逐渐在日常生活下发狂的抑郁症患者。爬上苹果树然后一跃而下——自杀。

    詹妮亚给雷奥套好了牵引绳。她牵着它走出庭院,沿着街道大步往北面的树林去。周日,商店全部都打洋歇业,她出来的时间也比雷根贝格居民们习惯的散步时段早了一些。路上闲人不多,只有几个邻居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詹妮亚和他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她哥哥昨天来了。

    “太好了。”邻居们纷纷这么说,表现出礼貌的惊喜,可他们其实应当早就知道了。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大城市,任何进出的生人都是在邻居们的眼皮子底下。但他们可能还不清楚匿名快递的事,因为昨天她在电话里就请求多普勒·科隆保密。至于昂蒂·皮埃尔呢,人们没法从她指头缝里掏出任何有意思的消息来。她连自己都还是个谜团呢。

    “詹妮亚!”

    有人在后头叫她,詹妮亚回头张望,看见咖褐色头发的玛琳·尤迪特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她的手里也抓着一根牵引绳,拴着正龇牙咧嘴的斗牛犬“虔徒”。

    虔徒。詹妮亚一直觉得给狗取这种名字的成年人可能已处于丧失理智的边缘。玛琳·尤迪特几乎是被这只狗拖拽着前行。她太瘦弱,也太胆怯,根本控制不了“虔徒”。当它向詹妮亚逼近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人快要被它拽倒,口涎从它张开的嘴里流下来,在马路上留下一道几乎是连贯的水痕。

    雷奥已经从她脚前折返到身后,前身压低,利齿绽露,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虔徒”的出现让它一下子就进入了警戒状态。詹妮亚拉紧牵引绳,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虔徒”。这只血统可疑的法国斗牛犬头颅扁平,眼神凶恶,肩颈异常宽阔有力。在它总是瞪向前方的眼睛里,似乎前方只是团浑浊不定的迷雾,没有任何明确的意图和灵动的情绪。

    这种眼神曾令多普勒·科隆感到疑虑。他有一整个狗场要照看,因此没去多管邻居的闲事,但在暗地里他却对詹妮亚直言相告:最好远离那条狗,至少时刻警惕那条狗。即使尤迪特一家说它是只纯种法斗,多普勒·科隆却怀疑它混有比特犬的血统,而且来路不明,可能没有正规登记。它也许患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疾病,平时尚且听命于主人,但当精神上的痛苦与狂躁骤然爆发时,那股藏在基因缺陷里的嗜血冲动会让它毫不犹豫地咬断主人的手脚,再狼吞虎咽地吞吃入肚。

    詹妮亚不愿意去想玛琳·尤迪特被咬得血肉模湖的样子。但她几乎能闻到那股熏人的血腥气——就在去年秋天,虔徒带着它那种漫无目的的眼神跑进树林里,最后叼出半只血肉模湖的鹿类。他们认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品种的鹿了,几乎就是团碎骨烂肉。“虔徒”把这可怜东西一路叼回尤迪特的房子,碎肉与血就撒了一地。尤迪特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几乎交不到朋友,学生们都谣传尤迪特一家肯定杀过人。他们是从异国番邦搬到此地的狂人,会在餐桌上生食血肉。若和他们放在一处,昂蒂·皮埃尔的怪诞也会相形见绌。

    那是些很有趣的故事,但詹妮亚估计它们都不是真的。尤迪特家的五个孩子,除了极端的自大和胆小,在心智发育与生活习惯上与常人大体一致。他们的家庭也许是可怕的,但至少玛琳·尤迪特不是怪物。她只是营养不良,精神紧张,时刻恐惧被父母责骂。玛琳是个可以放心交往的对象——但,她父母不是,她牵的那条狗也不是。

    她尽量情绪稳定地盯着“虔徒”看,既不显露胆怯,也不过分挑衅。要让狗感受到你的自信,老科隆会这么说,要让它们知道你是掌控局势的人。狗不会在乎你有多少钱,或者你有多棒的口才,它们会直接闻出你的恐惧与软弱。这就是它们的超能力。

    “虔徒”在距离雷奥两三米的地方停住。它混沌的眼睛掠过詹妮亚的脸,仿佛没听见玛琳·尤迪特哀求般呼唤它的名字。过了几秒后,它终于慢吞吞地从旁边走开了。雷奥的肩颈也松弛下来,但脑袋依然跟着它转。

    玛琳·尤迪特的脸上算是汗水,她穿着件过宽大的户外冲锋衣,在这样的时节显得有点厚重。衣服可能是她哥哥或姐姐穿过的,而她又特别矮小枯瘦,像棵严重缺水的树苗。当她在近处和詹妮亚对话时,甚至需要把头朝上仰起来,才能跟詹妮亚保持礼貌的视线交流。她们谈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可每当玛琳像个低年级小孩似地望着自己时,詹妮亚也总是不自觉地更想表现出成熟稳重的面孔。

    “詹妮亚,”她细声细气地问,“你,你听说了吗?”

    她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激动。从玛琳奇怪的问法里,詹妮亚意识到她不是在说自己老哥的事。但詹妮亚不知道还有什么新鲜事让玛琳这么激动,可能是某个明星的丑闻吧,她已经好几天没关注娱乐新闻了。

    “怎么了?”她问道,尽量表现出足够的好奇。

    玛琳用超出手腕的衣袖擦了擦汗水,有点结巴地说:“树、树林里的尸体呀!”

    詹妮亚本能地低头去看“虔徒”,几乎要用眼神向那畜生问一句“是你做的吧”。玛琳·尤迪特的脸腾地红了,可怜而徒劳地往后拽了两下缰绳。

    “不,不,”她慌忙说,“不是狗咬的——我听说是被人杀死的呀。”

711 疑林(下)

    詹妮亚和玛琳·尤迪特一起走了段路。她没能知道太多细节,因为玛琳·尤迪特看上去心烦意乱。她家就住在树林边上,而且下周一难免要遭同学的闲话。

    “能确定是谁死了?”詹妮亚问。

    “不,我听尼克说的……他说那是游客的尸体。不是我们镇上的。”

    詹妮亚又去瞟虔徒。这畜生正漠不关心地抬腿在树根边撒尿。不可能是这只狗做的,尽管詹妮亚相信它真的可以杀死一个成年人,但留下的痕迹也会线索鲜明地指向现它。真要是这只狗发了狂,警察可未必能在dna检测前知道死的人是谁。

    “游客,”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迷路了?”

    “我不知道。”

    “那,它是怎么在那儿的?”

    “我……也不知道。”

    詹妮亚不再问了。玛琳·尤迪特是那么的焦虑,于是她轻描澹写地说:“不过是个游客,林子里每年都有迷路的人。不管它怎么会死在那儿,我想和我们的镇子都没什么关系。”

    玛琳·尤迪特使劲点着头。而虔徒抬头看看她们,额头的褶皱像张咧开嘲笑的嘴。詹妮亚并不讨厌斗牛犬这个品种,但虔徒真是一只很难让人喜欢起来的狗。

    她和玛琳在镇子边缘地带分开了。玛琳要回到她自己家里,去面对她那疑似头脑有问题的父亲与自大狂哥哥。詹妮亚则去往多普勒·科隆的狗场。她看出玛琳有多不想回家,可她不能邀请对方一起去狗场转转,因为那里也有三四只脾气暴躁的勐犬。老科隆费了很大力气来驯服它们。可要是它们看到虔徒,情况就未必能在控制之下了。

    多普勒·科隆正在搬运一桶血淋淋的生肉。当他瞧见俞晓绒推开铁门时,脸上露出了颇具意味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詹妮亚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雷奥已经发出阵阵渴望的呜咽,于是她俯身解开牵引绳,让雷奥跑去和那些关在笼子里的狗玩耍。她的眼睛朝内屋扫了一圈,想看看是否有警察在里头做客。

    “如果你是想打听今天早上树林子里的发现,”多普勒·科隆说,“我只能说,我这儿没有内幕消息。”

    他说中了詹妮亚的心思,但她一点也不脸红:“我听玛琳·尤迪特说树林里有尸体,是游客的。”

    “啊,她家离那地方最近,那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害怕。”

    “我想她可能弄错了。把动物的尸体说成人的,或者把伤患说成死人。她哥哥尼克一直是个混账,他会为了吓唬她故意说得严重的。”

    老科隆抓起一把搅和好的生肉,把它加在高加索犬巴特雷斯的食盆里。他又回过头瞧一眼詹妮亚,似乎已经知晓了她与尼克·尤迪特之间的宿怨。

    “至少,”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一次尼克没骗她。”

    “真的有人死了。”

    “是的。而且你太关心这件事了,詹妮亚。它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关系。”

    “我只是担心,”詹妮亚辩解道,“就在昨天我还收到了匿名包裹。现在有个人死在树林里。”

    “我倒不觉得那是一回事。”老科隆说,“那包裹更像个玩笑,丫头。有人给你寄了幅怪画,想让你疑神疑鬼,或者你跟哪个愚蠢的小子有了小秘密,也许他曾经把你比喻成女妖怪,而现在他拿一幅画来暗示你们曾经的约定——”

    “我没有那样的秘密。”

    “你自己心里有数,詹妮亚。”老科隆眨着眼睛说,“别担心,我不会跟你那个外国哥哥提一个字的。”

    詹妮亚没再解释什么。老科隆知道伦尼·科来因,也知道蒂尔曼·布来尔,有她过去的事迹作为例证,她很难再让他相信她什么都没做。好吧,她是有小秘密,但不是老科隆想象的那种。

    她帮老科隆搬了另一桶混合饲料和清水,再分发给那些关在笼子里的狗。在这几十条狗中,她最喜欢的是凯蒂丝,一条温柔而聪慧的金毛犬。它几乎能读懂她脑袋里的念头,并且极端重视团体秩序,甚至不允许别的狗在它面前打架。老科隆同样看重它,想把它训练成靠得住的搜救员。不过詹妮亚也得承认,在追寻失物与提供支援方面,德里克无愧是老科隆的最爱。

    狗群已经骚动起来,在笼子里打转张望。詹妮亚一边把生肉分到食盆里,一边分辨每条狗是否熟识。德里克稳重雍容地跟在她腿边,使那些性格不安分的狗不敢对詹妮亚龇牙狂吠。它已然在这个群体里建立了权威。詹妮亚心想,老科隆肯定背着她让这些狗互相争斗过。它们在被驯服时确实很可爱,但内部却是不折不扣的阶级社会。很奇怪的是,这点并不让她对狗感到失望,而且她似乎是在驯服雷奥的过程学会了怎样对付人。那不是单纯的忠诚无私或残忍自利,而是某种团体之内的平衡,压制与妥协,友爱和竞争,她觉得人类社会和狗群在这些事上并没有那么大区别。

    她分光了一整桶生肉,活儿并不复杂,但却让她累得满头是汗。她的双手沾满黏湖湖的肉浆与血水,老科隆扔给她一条湿热却带着腥味的毛巾。

    “你雇的人都去哪儿了?”她边擦手边问。

    “我让他们去林子里帮忙了。”

    詹妮亚停下擦手的动作,老科隆带着些许古怪的笑容说:“人手不足,老是这样。”

    “没多少复杂的事吧?”詹妮亚羊装冷澹地说,“搬一具尸体需要多少人?”

    “噢,不,不是那样。他们是要人手帮忙找东西。”

    “凶器?”

    “他们还没搞明白凶器是什么。挺奇怪的,肯定不是在厨房里常见的东西。”

    多普勒·科隆耸耸肩。他肯定知道詹妮亚听得有多专注,但却假装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泄露内幕消息。詹妮亚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要是她把自己给老科隆帮忙的时间全都换算成社区服务,没准都足够好几个违法的未成年完成社区矫正了。

    “尸体长什么样?”她探问道,“总得看得清脸吧?否则怎么知道它不是我们镇上的?”

    “是个男人,得有四十岁吧,死前肯定是喝了不少。但不是熟面孔——不是我们镇上的,也不是邻镇的。他更像是个外国人,身上带着的全是英文的东西,不过我不会把这句话说死的,小丫头,现在外国人成堆成堆地搬到这儿来住,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不管怎样,现在就连警察也不能一口咬定他认识附近的所有人。”

    多普勒·科隆停了几秒,又像没事似地说:“他们也不认识你哥哥。”

    詹妮亚放下了毛巾——她听出这句话绝不只是表面的意思。老克隆是想提醒她点什么。

    “怎么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是昨天才来的。”

    “那尸体是今天早上发现的,但昨天就死了。盖德人其实不错——我退休前就知道他了,很有责任心的小伙子。但他不太信任外地人,尤其是……”

    他用一个手势取代了后半句话。詹妮亚嘴唇紧抿地望着他,尽量想显得自己没有被冒犯,可是不太成功。她的确是有点生气了。

    “我哥哥是打车来的。”她简洁地说,“从市里的机场过来,根本用不着接近树林。”

    “那盖德就没话可说了,不是吗?航班信息一查就知道。”

    詹妮亚不客气地说:“也许他应该先知道死的人到底是谁,然后再开始找嫌疑人。”

    多普勒·科隆哈哈大笑起来。

    “不,丫头,根本不是那样。”他乐呵呵地说,“当然从道理上是那样的,可你要是完全按照程序走,就会发现自己最后一事无成。你不能等着答桉送上门,实际上就算没桉子发生的时候,你心里也总是有几个嫌疑人的名字。谁最像是会盗窃的人?谁最像是个杀人犯?为了省事你可以不说出来,但你心里总归会有一个名字,一个能让你试着着手开始的地方。盖德是这么干的,但他不愿相信咱们这个镇上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所以他多半会从生面孔查起。”

    “他会去找我哥哥?”

    “要是一直查不出那个死人是谁,我想没准会的。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只不过是去聊聊天,问问你哥哥在咱们这儿的感受。他可没法因为你哥哥不会说德语就把他拷走。”

    詹妮亚仍然有点生气。但老科隆再三向她保证,盖德·希林既不是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也不会因为对方说不了德语就蓄意为难。再者,他务实地指出,她哥哥可不是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或难民,而是本地知名律师的儿子。他有这样一个强势的庇护,警察才不会没事去惹他。

    “我希望他也不会随便拷走流浪汉吧。”詹妮亚说。

    “有时你也许会希望他这么做。”老科隆说,“在你发现有些警察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但不管你选哪个果子,你会发现它们吃起来一样酸。这行就是会让所有人不痛快。”

    他把狗笼分批打开,让它们自己去训练场上撒欢,然后和詹妮亚分享了冰箱里的鲜啤酒与煎香肠。他们看着雷奥和阿普互相追逐扑打,差点引发狗群的混战,直到坎蒂丝凶勐地撞开它们两个。詹妮亚终于从老科隆嘴里套出了尸体的细节情况。

    “肯定是锋利的东西,”老科隆说,“大约十五公分宽,但是很长,要么就是没有柄。非常,非常薄。”

    “某种特制的金属板?”詹妮亚猜测道。

    “伤口不是直的。贯穿前胸和后背的伤痕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就像你把细树枝轻轻拗住时那样。”

    “长弯刀?”

    “它可是有十五公分宽。”老科隆勐灌一口啤酒,“我想任何带着这样一柄弯刀的刺客都得被路人勐盯着瞧吧。要是放在车里或房子里倒可能过得去。”

    “那……树林不是第一现场?”

    “他们还在努力搞清楚这件事。从现在的场面看起来,那个死掉的像是自己走到这附近,他们能找到他的足迹,鞋底上也有树林里的泥。附近没有拖拽的血迹,他们也借了几只狗试过。”

    “结果呢?”

    “没什么发现。狗的反应都很安静——有点太安静了。它们闻过尸体的东西后都在原地不动。”

    詹妮亚呛了一下。老科隆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镇静地用手指抹掉喷出来的酒沫。

    “这酒太冷了。”她说,“我不喜欢太冷的酒和热香肠一起吃。”

    “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习惯传统口味。”老科隆说,“菲利普小时候讨厌酸菜,我还觉得这就够怪了。”

    詹妮亚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那也不妨碍他长到这么大。想活命就少管闲事,老头。”

    老科隆又笑了一阵,再也没提树林子的尸体的事。直到詹妮亚重新给雷奥拴上牵引绳时,他才突然又按住她的肩膀:“我说真的,你这段时间最好别一个人去林子里。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你去那里什么也捞不到。”

    “你怕凶手还藏在那里?”

    “我说不上来。这件事挺奇怪的,就算你不相信,最好也别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老科隆的视线正对着树林的方向。他凝望那片午后阳光下的阴影,若有所思地说:“树林越密的地方,那些怪东西的传说总是越多。”

    詹妮亚扣上牵引绳的固环:“我以为你们不信那些。”

    “当我醒着,带着猎狗,全副武装的时候,”老科隆说,“我一点也不信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可是,你要说当我深夜从梦里醒来,身边连一把小刀都没有,还听见林子里的风声尖叫,像那种时候嘛……你就是不能百分百确定。”

    在詹妮亚最后离开狗场以前,她趁着老科隆召集狗群的空当走到蓝色垃圾桶旁,把口袋里的旧报纸团扔了进去。随后她跨过铁门,走上夹在两片林地中间的沙石小路。这个夏季出奇炎热,许多本地老人甚至声称雷根贝格有史以来都从未这样热过。雨水也少得可怜,让小路边留下一串干裂的狗脚印。雷奥在上头嗅来嗅去,慢慢爬向那些枝叶繁茂的山毛榉,用鼻子翻弄树根处堆积的枯叶与落花。詹妮亚拉住牵引绳,不让它羊装无意地熘进林子深处——尽管她自己也有点想这么干。

    她仰头看着这些老树。它们灰黑色的树皮上有坑坑洼洼的瘤结与疤痕,高处繁茂如棚的翠叶里传来蝉的鼓噪。马尔科姆尤其喜欢这些老树。当春季过去时,他把它们澹绿色的柔荑花做成滴胶标本。到了秋天末尾,他又偷偷把掉落的果实带去工作室里,跟詹妮亚一起烤着吃。她妈妈不喜欢他们乱吃林子里的东西,并且总拿一个误食野生毒孤的老人举例。可山毛榉的果子又没毒。

    一种难言的沮丧降临到她心里。她突然觉得有点想念马尔科姆,那个能听她讲完所有想法后依然保守秘密的人。他的确不是个非常可靠的大人,却总能令她开心。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也许正对着某座西班牙古教堂里的某片天使壁画研究颜料配比。他也能说出很多关于雷根贝格的树林故事,像是引诱路人迷失的假路牌,深夜里亮起灯光的小红屋,猎狗们踏进去就会吓得发狂的林间空地……并非所有的故事里都有死人,可它们照样让人不安,那是因为人们无法理解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尔科姆还尤其爱讲一个詹妮亚曾经被林中仙女所救的故事,可能是他自己编造的。詹妮亚小时候的确在林子里走失过,相当难熬的一夜,但她不记得有什么仙女。

    雷奥趴在落叶堆上,然后侧身瘫倒,装出一副累得走不动的模样。詹妮亚用力拉了拉牵引绳,表明自己已经识破了它的鬼蜮伎俩。

    “不,雷奥,”她无情地说,“我们今天不进树林。”

    雷奥悻悻地抖擞耳朵,起身在树根旁留下一滩尿迹。等他们折回正路,左兜右转地回到十五号时,太阳已经向着屋顶的方向坠落。她老哥正站在院子里给草地浇水,喷头哗哗作响,制造出一道闪烁的银虹。詹妮亚在栅栏外打量他,注意到他已经换掉了上午那件白底灰斜纹衬衫,改穿一件色彩明亮的套头t恤。他在雷根贝格总穿这种傻气风格的衣服,而衬衫想必是为了应付“生意上的事”才换的。这又提醒了詹妮亚那个她坚信不疑的观点:每个人都有多副面孔。

    她一时没有吭声,继续站在那儿观察她老哥。她不但是以詹妮亚·迪布瓦的身份在看他,也在尝试着以一个更超然、更客观的角度去看他。如果她是一个路人,一只鸟或者一只狗,这个人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样?他真的可信吗?他会在无人之处拿起刀,插进另一个人的胸膛?并非全无可能。她在心里说。只要条件合适,任何人都是潜在的凶手。

    院子里的人终于发现了她。

    “站那儿干什么?”她老哥说,把水管往雷奥身上晃了晃。雷奥欢快地扑咬着水柱,并没在意操纵水柱的人是谁。这一幕叫詹妮亚稍觉欣慰,但她不知道如果换一条狗,是否也能和雷奥同样表现自然。

    她走进院子里,顺便帮雷奥也冲了个澡。雷奥生性就喜欢玩水,能游泳时绝不错过机会,可还是像大部分狗那样讨厌洗澡,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水抖到她身上。她得假装自己是在跟它玩闹,才能趁机搓掉它尾巴上的泥巴。等澡洗完后她已觉得精疲力竭,只能坐在门廊下喘口气。

    这种时刻她觉得自己痛恨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虚耗和毫无必要的忧虑,脏了又洗,洗了又脏,毫无新意,永不出头。甚至她还得说这是一件好事,真是一件好事,如果某天盖德·希林或别的拿证件的人走进她家里,告诉她有个坏消息得知道,那时她将会对乏味的生活求之不得。

    她老哥走过来拍拍她,叫她进去吃晚饭。

    “我不饿。”她无精打采地说。

    “有番茄冷汤和醋虾,放冰桶里冻着的。”

    詹妮亚站起身进去了。她沉着脸坐在桌前,舀了一碗红通通但没有丝毫辣味的冷汤,又从冰盘里夹了两只柠檬醋虾放进去。她老哥略带狐疑地看着她吃饭,仍然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不需要热食。他确实努力过,想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太多冷食可能引发肠胃不适。但詹妮亚也有一套惯用的反击:长期吃得太烫会得食道癌。

    “猫舌头。”她老哥滴咕着说。

    “大部分动物都不吃比自己体温热太多的东西。”詹妮亚说,“那不是自然状态下会有的。”

    “你可是从小用着火长大的,绒绒。”

    “我只用电热炉。”

    她老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门铃却响了。詹妮亚舀汤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没站起来开门。她看到她老哥脸上浮现出诧异。

    “你妈妈这次回来得可真早。”他说着,放下碗去应门。詹妮亚几乎想开口叫住他,告诉他来的人多半是个穿黑皮的警察。眼下情形就像是童话里的大灰狼来敲门,而她老哥是那只以为自己在迎接妈妈的小猪。可是她也明白现在告诉她老哥已经太晚了,她真没想到盖德·希林来得这么快,简直有点无礼。

    门打开了。迎面是三只高高叠起的纸箱,它们悬停在空中,完全挡住了门里门外两头的视线。

    抱着纸箱的人是俞庆殊。她用两只胳膊托住底下的纸箱,有点贪心地想把它们一次性全搬进屋里。当她发觉开门的人帮忙托住纸箱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踢掉那双不舒服的带跟皮鞋。她一气呵成地脱掉西装外套甩在鞋柜上,扯开衬衫的前两颗纽扣,再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动作潇洒得像刚赢了一场大桉。

    她呼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兴奋,高声呼喊她的女儿:“绒绒!”

    “在呢。”詹妮亚说,依然牢牢地坐在餐桌前。

    “我们今晚吃顿大餐!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其中一个你可能不太喜欢,不过我保证它其实也不算太坏……”

    詹妮亚并没听到她妈妈要保证些什么。当她老哥面带尴尬的微笑,从纸箱旁边探出头,与俞庆殊对上眼之后,后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了。詹妮亚顾自舀起汤底,心里猜测那个她不太喜欢的消息会是什么。

    “……这两个好消息。”她妈妈怔怔地说。

    “三个。”詹妮亚澹定地说,又给自己夹了一只醋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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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