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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上)

    .十月十九日,万历皇帝的《诫谕群臣疏》便直接由中旨下达给各衙门:“朕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训缺,主权不尊。

    官吏钻窥隙窦,巧为猎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排挤之术,诋忠直廉退之人为无用,赞谗妄阿谀之徒为有才,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静观八载,深烛弊源,亟yu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草,铲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dàngdàng,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群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人人都要精白身心,恪恭职守,不得怀si罔上,持禄养交,不得依阿附和随bo逐流,不得危言耸听以乱政。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不得昵比于yin朋,以塞公正之路。掌栓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的堂官,无论内外,都要尽忠职,守法度,不得贪桩渎职,乱天下之政。有言责的科道,个个都要公是公非,直言敢论。总之作大臣的,要有正sè立朝的风范,做小臣的,应有不阿不谀的气节。努力使朝政肃清,道泰时康,如果沉溺故常,坚守故辙,置朝廷宪典法守而不顾,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如晴天霹雳炸响,再配合上即将京察的背景,足以让百官人人自危,更因为其含有对沈默全盘否定的真意,惹得群情ji愤。

    看到这篇诏令,内阁诸公登时就炸了锅。在早会上,陆树声大声质问道:“为何这样重大的诏书,内阁事先不得与闻!”

    “未经凤台鸾阁,直接就明旨下达,这置内阁、六科、通政司于何地?”开炮的时候自然少不了魏学增,他豁然起身道:“不行,我们得立即上书,要皇上收回成命!“朝廷有明文定规。”唐汝楫也表态道:“一切诏书须得内阁草拟,御笔亲批后,诏至六科驳正,最后送通政司明发,这才是有效的政令。

    ”顿一下道:“否则便是乱命,臣下不予奉行!”于是几位阁臣便摩拳擦掌,准备写奏章驳斥此事。

    “诸位不必如此紧张”这时张四维才出声道:“此事内阁是知道的。”

    “内阁知道?”众人的目光投过去。

    四维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份奏疏是不顾起草的。”

    “称?”阁臣们瞪大眼,半晌方道:“元辅为何要这样做?”

    “圣命不可违”张四维缓缓道:“我也只是将上谕复述一遍。”

    “元辅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魏学增脸sèyin沉道:“首辅是用来燮理yin阳,启道圣德的,不是抄抄写写的翰墨之臣!”

    “魏阁老这话不妥吧?“这一下刺到了张四维的痛处,他也yin下脸道:“我朝阁臣之设,只备论思顾问之职,原非宰相。中有一二权势稍重者,皆上窃君上之威重,下侵六曹之职掌,终以取祸。你要我重蹈覆辙么?”

    “这是什么话?”陆树声勃然大怒道:“我大学士虽无相名,却有相权!所以天下人才说“入阁为相”就连世庙和先帝都以宰相称呼,怎么到了元辅嘴里,就成了一钱不值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道:“难道几代阁臣辛苦争来的相权,就要让元辅拱手交出了么?”

    张四维本是想用冠冕堂皇之言搪塞,无奈陆树声一语道破了人人意会,却无人敢说的天机,这让他尴尬异常,只能闷声辩解道:“内阁的权力不谷自然要维护,但也不能纯为反对而反对,皇上此番谕旨,已经言明是“诫谕群臣”不论内容如何,都应该完全表达圣上的意思。

    小臣尚能直言是非,难道皇上连表达自身意愿的权力都没有?”

    “皇上能跟小臣一样么?”魏学增大摇其头道:“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国家的意志。你可知道,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论,将给朝野带来多大的混乱?!”

    “魏阁老,注意你的言辞。”张四维板着脸道:“皇上不过是命群臣恪尽职守,不党不群,这是很正常的圣训,怎么就会带来混乱呢?”

    “但在沈阁老尸骨未寒之际,在京察前夕发表这种圣训,就很不正常了!”魏学增拉高嗓门道:“什么叫“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刑缺,主权不尊?什么叫,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难道八年万历新政,在皇上眼里就是这样不堪?难道四海升平,天下称治的大明朝,在皇上看来,竟然如此黑暗?!”

    “你不要断章取义,皇上要是说“天下海晏河清,百官都很称职,那还怎么训诫?,做父亲的不能夸奖儿子,做皇帝的不能称赞大臣,这是很平常的道理。对于皇上说的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才是为臣之道。”张四维奉行“圣人之怒,不在脸上”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他吸取当年高拱的教训,却强忍着不想撕破脸大家都难看。想着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一关敷衍过去再说:“我知道你们生气,多半在我没有跟你们事先通气,然而平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让我先不要声张,我难道阳奉yin违,这是为臣之道么?”

    不愧是十几年的“伴食中书”别的本事不说,推卸责任方面是一顶一的高手,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完全摘出来了。

    然而他的同僚们,也都不是白给的,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直没吭声的诸大绶说话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争论没有意义,让皇上收回成命,更是有损圣上权威。”

    “诸阁老是明白人。”张四维一口气才松了一半,却听诸大绶话锋一转道:“但是内阁必须表明态度,安定人心,绝不能伤害到得来不易的万历新政。”

    “…”张四维是不敢冒着得罪百官的风险,否定沈默,否定万历新政的,一时间没法再推脱,只好闷声道:“那就联名具折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北京城已经寒风萧杀,吕宋却依旧温暖如春,稍事休息之后,沈默在长男志卿的陪同下,来到正厅与自己的老shi卫们相见。

    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多年前,最早跟在沈默身边的,那时候他还是个芝麻绿豆的小角sè,他们更是些不值一钱的大头兵。护着他在东南出生入死,他被捕入京,更是千里随行,不离不弃,陪着他历尽艰险,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辉煌。比起后面加入的shi卫来,他们的忠诚是刻在骨头里的,那是一种将生死荣辱,都系于他一身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服从。

    虽然厅中有足婆的椅子,但他们没有随意就坐,而是像二十年前,在绍兴训练时一样,排成两行,肃然而立,等待他的检阅。

    沈默望着一张张久违的熟悉面孔,一股股暖流抚慰着他伤痕累累的内心,他走到每个人面前,大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紧紧拥抱。

    “铁柱!”

    “三尺!”

    “胡子!”

    “马猴!”

    “大眼!”

    “麻杆!”

    “老土匪!”

    一个个早就心硬如铁的中年人,被他叫一声昔日的绰号,叫得热泪盈眶,紧紧回抱着沈默道:“大人,您知道我们si下叫您什么?”

    “白姑娘”沈默没好气道:“当我不知道么?”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吃惊的看着素来“yin重不泄,的父亲,竟然和这些粗豪的将军们丰哭有笑,志卿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觉着这才是父亲的真面目,才是那个孩提时让自己感到无比温暖的父亲。

    郑若曾早就备好了聿盛的宴席,他知道,今日的主角除了沈默,便是这些他的老shi卫,自己和沈京只是作陪,因此七大碟八大碗的,都是大鱼大肉,酒也是烈酒。他本来另准备了清淡精致的淮扬菜,却被沈默拒绝道:“今儿个高兴,就要和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跟众人连喝了三大碗天涯海角重逢酒,沈默的舌头都有些木了,但他精神依旧健旺,拍着身边铁柱的胳膊道:“这些年为了消化你们的出身,我不许你们和我联系,但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们,还不快讲讲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成,那属下就先讲。”铁柱已经年近五旬,但因为面孔黝黑,身材没有走样而不显年纪,他momo刚硬的络腮胡,憨憨笑道:“嘉靖四十四年,大人把属下放回原籍,在浙军中当个百户把总。隆庆元年,奉调北上,在戚帅帐下听用。保定练兵时,被提升为千户千总。复套之战,属下一直随着戚帅,打过东胜城。战后叙功,提升为辽河守备,署指挥佥事,跟随李大帅入辽作战,因为是出身于戚帅帐下,四年半的时间一直自生自灭。万历二年辽左之战,我被当做靶子,吸引土蛮的主力,ji战十昼夜,五千弟兄阵亡大半,才换得了那场大捷。”提到当时遭遇的困境,铁柱说的是云淡风轻,但谁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一战后,李大帅算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但我和麾下的弟兄们,都被见死不救的辽东军伤透心了。”铁柱接着道:“李大帅也没打算留我们,便奏请兵部,把我们从辽东前线撤下来。修养数月后,我被提升为都指挥使,差事是广西南宁游击,万历四年,安南叛乱,奉调出镇南关,在经略大人指挥下,平定了阮氏叛乱,升为署都指挥使,任安南副总兵,去年刚被提升为都指挥,现在是安南总兵了。”

    “十六年时间,能当上中南经略府三大总兵之一!”沈默亲自把盏道:“可喜可贺啊!”众人也纷纷起哄,逼得铁柱连灌了三大碗,才肯放过他。

    对了,铁柱的大号叫铁战,还是当初沈默给起的,本打算他生个闺女叫铁心兰,可惜这家伙连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弄瓦的都没有。

    接下来是常三尺。

    沈默为这批老部下设计的路数大致相同,但这家伙比铁柱圆滑多了,一直有各路上司的照拂,自然也不会混得那么艰难,现在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任广东副总兵,比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铁柱也只差了一线。

    其余的十四老shi卫里,胡勇当上了吕宋总兵,马汉当上了广西副总兵,其余人还没混上总一级,但至不济也是个实权参将,麾下统兵过万。除了这在场的十六人之外,还有在江浙闽翰的十一个,在河套、

    辽东的八个,因为路途遥远,没机会坐在这里。

    沈默在准备金蝉脱壳之前,唯恐他们得知自己的死讯,一时冲动再干出什么天雷地火的事儿来,因此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了他们。

    郑若曾一边陪着喝酒,一边冷眼旁观这些人能达到今天这个程度,当然需要个人的鲜血和汗水,可离开沈默这个主管军事十余年,把兵部经营成自家后院的老恩主,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而细想一下,从十几年前,自己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沈默便开始利用世兵制崩坏,募兵制初建的黄金时期,在军队中培养亲信力量,其所谋之深,所虑之远,让人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这才是他敢于玩“郑伯克段,的底气所在吧郑若曾打了个寒噤。!。[(m)無彈窗閱讀]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中)

    .深秋的北京天高气爽,自打沈默死后,正式开始亲政的万历皇帝,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他在一点点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但要想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还需要搬掉一块千斤巨石,那就是已经奉行八年的“廷推廷议制,。以至于到了万历年间,首辅沈默将此规定制度化,引来了满堂叫好,遂推行不移八年之久,时至今日,已是深入人心了。

    但绝对入不了万历皇帝的心。如果用什么人自己不能决定,干什么事自己也不能决定,这皇帝还有什么搞头?他认为,既然当上了皇帝,就应该像自己的祖父那样,朝纲独断,威福自享,如此才能不负上苍一番美意。

    当然,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的祖父其实也没有动得了这该死的规矩,而是采取了变通的法子。研究嘉靖皇帝已经到了入微的万历,知道祖父漫长的皇帝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有高峰低谷。而其起落变化,暗合了嘉靖朝主要的五位首辅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的交替。

    嘉靖皇权受到抑制的时候,正是杨廷和、夏言、徐阶在位的时期,而皇权张目、肆无忌惮的时候,正是张璁和严嵩当首辅的时期。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以万历的总结就是,首辅的选择,决定了皇帝权势的起落。

    书上说,首辅的职责是调和yin阳,在万历看来,就是处理皇帝和百官的关系,那么首辅站在哪一边就成了君臣博弈的胜负关键。杨廷和、夏言、徐阶都是以百官之师、士林领袖的身份立足,当君臣发生冲突时,肯定要维护大臣,跟皇帝对着干的。

    皇帝没了帮手,自然要吃亏。

    而张璁和严嵩,则是在士林臭了名声的,就算维护百官,大臣们也不会领情,所以只能全心全意站在皇帝这边,丝毫不敢违背圣意。且他们和他们的党羽也会成为清流大臣主攻的方向,皇帝则可以置身事外,不染是非,只要一直表示对首辅的信任和支持即可。

    能做到首辅的,没有看不透这一点的,但堪不破的是功名心,鼻然明知被皇帝利用,当皇帝的替罪羊,应声虫为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通过研究祖父,自认为找到帝王秘诀的万历皇帝,便想通过树立自己的张璁、严嵩,来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这个念头,在那次不愉快的早朝之后,变得愈发坚定起来所以才有了之后那一番君臣密谈。

    当时万历说要京察要清洗,要取消廷推廷议,要实行独裁,其实都是说说而已。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本来就早熟又当了八年儿皇帝的朱翊钧,已经对人心和人xing有了很深的见解。他知道把眼下朝中人换掉,其实用处不大,因为他明白,那些大臣之所以还死守沈默这面大旗不放,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沈家的贞洁烈fu而是因为沈默代表着臣权对皇权的压制。就算自己把沈默搞臭,把朝中的大臣换一遍,他们也一样不会乖乖跟自己合作。

    而且万历也没有化祖父那种砸烂一切豁出去的气魄,因为不同于天上掉馅饼从一个藩王世子,一下变成皇帝的世宗。万历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继承皇位的,且从小接受了最正宗的帝王教育,视天下为自己的家业,也知道要靠人才才能坐稳江山。沈默立于庙堂二十年,朝中丹乎所有人,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故吏,换了冯京用马凉,没什么太大意义。不过,得先狠狠敲打一番。

    所以,万历的《诫谕群住疏》,包含着他的两层意思,一是让百官觉悟,谁是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从而和沈默划清界线,二是把起草这份诏书的张四维,逼到百官的对立面,万历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撂挑子,因为此人的权yu之心,实在太重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其实在亲政之初,万历皇帝也是卯足了劲儿,想要证明离开了沈默,自己也能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他起先打算,一切内外的奏章,全都要御览亲断。然而只坚持了三天不到,就放弃了。没有太祖那样能打江山的身板,还真没本事一天看一千多本奏章。而且不光看,还得径合实际情况,做出恰当的决策。

    万历皇帝就是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啥也不干,也处理不完一百本奏章。只好先让司礼监挑出重要的奏章,然后摘抄出重点给自己看。不久,他又看烦了,让太监们念给自己听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他先辈们的路子上去。

    这天巳时过半,在西暖阁中听了一个时辰奏折的万历皇帝感到有些乏了,便对读得口干舌燥的张宏道:“今儿就到这儿吧,朕饿了,吃点东西出去骑马。”

    张宏看看没读的奏章节略,还有一半多。万岁爷没长xing,起先还能坚持着都听完,但没到一个月就嫌烦了,一天比一天剩的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太监的好处是,从来都顺着皇帝,他们以皇家的奴婢自居,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事呢。

    不带着皇帝学坏的太监就是好太监,心里装着天下的太监,实在是太稀罕了。张宏自认为是个好太监,但绝对不到稀罕的程度,于是乖乖应一声,然后轻手轻脚的收拾起那些的折子来。

    这时候,客用和小太监抬了茶几儿进来,稳稳搁在炕上。手麻脚利的给皇帝沏了一壶贡品大红袍,摆了七八样御膳茶点。万历先呷口水润润嗓子,客用赶紧用小铜盆接着,皇帝吐出茶水后,拈了一小块琥珀sè的糕点,送进口中一边嚼得津津有味一边含糊问道:“朕让你问膳房这点心的名字,你问了么?”

    “奴婢问了”客用一边把那铜盆递给小太监,一边轻声禀道:“他们告诉奴婢,说这叫“琉璃珠玑”用三十六中名贵配料,其中主料就新鲜的麋葺。,

    “麋茸?朕只听说过鹿茸大补,却没听说过麋茸哩。”万历好奇道。

    “鹿茸补yin,利于女子。这麋茸补阳,利于男子,所以用的是麋茸。”客用知道万历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因此打听的极为详细。

    “难怪昨晚”万历暧昧的笑起来,但转念一想,又板起脸道:“往常怎么没给朕做?”

    “往常膳房还不会哩”客用道:“这方子,是海大富跟张阁老的厨子学到的。”

    “张四维倒是ting会享受的。”万历表情有些怪异道。

    “那是,听说张阁老家中是山西首富,虽然表面上不张扬,但si下里,日子过得讲究着呢。”客用挤眉弄眼道。

    历又就着茶吃了块点心,好奇道:“怎么个讲究法?”

    “这个么,穷人说富,1必是穿金戴银。”客用道:“但像张阁老这样几代的富贵公子,只会说,戏散了,灯火下楼台。不会像暴发户那样摆阔,所以要说他怎么个讲究,奴婢还真说不出来。”

    “那你扯什么蛋。”万历笑骂一声道。

    “奴婢没有蛋,也不敢扯蛋。”万历这个年纪的小年青,si下里就喜欢荤腥不忌,因此身边的太监投其所好,是不是说些混账话给皇帝提神。客用咧嘴一笑道:“奴婢还知道桩逸闻。要问现在京城谁的书法最好,当然是万岁爷了,但要只算臣子,张阁老是公认的第一。”

    “不错。”万历精擅此道,也从来不放过任何展现的机会:“张阁老的字,大有褚遂良的笔意,而且笔锋柔润,美不可言,可谓自成一家。

    “但京城盛传,张阁老的字,之所以自成一家。是因为他用的笔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他用的是胎毛笔。”

    “胎毛笔?”万历想一想摇头道:“朕也有一支,笔锋确实柔润,但不适合写大字。”

    “人家张阁老用的胎毛笔,不是用胎儿头上的毛。”客用神秘兮兮道。

    “那用什么?”万历瞪他一眼道:“别卖关子!”

    “是用女孩初长出来的牝毛。”客用贱宇兮笑道:“比起婴儿的胎毛来,这牝毛不但柔润,而且还有韧xing。”

    “啊,还有这种笔!”万历不信道:“只是牝毛弯曲,怎样能合用呢?”

    “这就是这种笔的珍贵处。”客用道:“据说要万里挑一,才能找到合用的绝品呢。”

    一想到那香艳无比的挑选过程,万历感到身子一阵燥热,忙掩饰的笑道:“唔,张阁老不愧是风流才子,用这种笔写字,真有情趣。”

    却又不想克制内心的yu望道:“他是怎么弄到的?”

    “这个,制笔不难,关键是找到合用的材料。”客用挤眉弄眼道:“据说张阁老的那支,是他年轻时用了数年时间寻找,然后亲手制成了三支。估计这会儿还能有存货,皇上要是喜欢,奴婢去给您讨要一支。”

    “去去去”万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眼中直冒绿光道:“朕岂会用他采过的牝毛。”说着一副此道高手的样子道:“这种事儿,过程才是最金贵的,朕想要的话,自会亲自动手。”

    “也对,宫中佳丽何止三千。”客用点头如棱道:“皇上太有优势!”

    “嘿嘿”万历mo着刚生出来的小胡子,感觉身上的血都要沸腾了。

    就在这对主仆幻想着,如何开始“制笔大计,时,张宏却去而复还。

    “什么事儿?”对于打断自己的绮思,万历十分不高兴,瞪着张宏道:“不是说今天到此为止了么。”

    “奴婢岂敢再打搅皇上。”张宏拿着一份手本道:“只是这份奏章是内阁大臣联名具折,奴婢实在不敢耽搁。”

    历头脑中的兽血消退,过了片刻恢复正常思维道:“拿过来吧。”

    张宏便膝行上前,将那奏本高举过头顶。

    万历接过来,看了几眼便开始冷笑,一直冷笑到最后,他就笑不出来了一内容是他早料到的,反对全盘否定沈默时期、要求自己以圣旨的方式,给万历新政一个积极的肯定。这些都刺ji不到皮厚腹黑的年轻皇帝,让他愤怒的是这封奏疏的署名人。

    一共六个署名,分别是张四维、陆树声、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这也是他的内阁大臣名单,一个都不少。尤其是张四维赫然领衔!这让万历又惊又怒,因为张四维是他的代言人,现连个消息都没透,就反戈一击,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地道了!

    “现在就去问问张四维,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万历愤怒的拍案道:“这个首辅还想不想干了!“张宏被喷了一脸口水,赶紧退出来,然后到了内阁。

    张四维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跟他与太监们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对付太监,他也不费什么脑子,就是用钱砸。这法子虽然粗鲁,可太监们大爱啊,张宏这样皇帝的si人秘书,自然没少收了好处。

    这时候就得回报了,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关上门,跟张四维和盘托出。

    张四维听了,一脸无辜的表白道:“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如果有我的签名,一定是别人代签的。”

    “成,那我回去跟皇上解释。”张宏也不多说,便告退出来,自然有张四维的亲随,奉上一点不成敬意的薄礼。

    张宏走了,张四维却在那琢磨起来。他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同僚,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但要是疑心病很重的小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再一ji动,把自己说出来怎么办?那样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还是自己写个秘折跟皇帝,把自己的打算说明白,让皇帝放心再说。

    …………!。[(m)無彈窗閱讀]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下)

    吕宋,马尼拉郊外六十里,景色优美的安阳海滩上,坐落着南洋公司训练营。

    这个占地百亩的封闭式基地,是为南洋公司吕宋区两万陆上安保部队,提供军事训练的场所。吕宋总督府的三万守备军,也时常借用这里的优良设施,和军事教官进行训练。

    沈默在送走了他的老侍卫们之后,便转场来到这里,因为郑若曾认为,这里是既能满足他休息思考,又能绝对保证他安全的最佳地点。

    在这里,沈默重组了他的卫队,将原先的卫士编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在那里,他们将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和教育,然后分配到在吕宋、马六甲、以及中南半岛各国的分公司,按能力担任各种职务。

    为了应对新局面,他的新卫队不再是原先的百人小队,而是一支千人部队,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最严酷的训练,忠诚和专业程度无可比拟的职业军人,由铁柱的长子铁山担任侍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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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铁山忙着调教他的新手下,沈默则在海边的别墅中休养了数日,终于恢复元气。这一日晚饭后,他与郑若曾来到海滩散步。信步于弯曲的椰林小道,看着碧波耀金的海面上彩云缀空,归鸥双飞的美好景象,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

    “大人,您为什么能毅然决然的舍弃在北京的基业。”见他心情大好,郑若曾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您苦心经营了二十年,说放手就放手,难道就不觉着可惜?”

    “可惜么?不可惜。”沈默笑笑道:“建立泥沼上的基业,不仅举步维艰,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快。大明的希望在东南,在苏州的学堂,在深入人心的报纸,在启迪民智的书籍,在汇联号,在南洋公司,就是不在北京!”

    “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虽然完全支持沈默的政治理想,但传统文人出身的郑若曾,还是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天下人都知道,您可以把皇帝压制的死死的,朝堂上什么不是您说了算,又有什么不能做?”

    “我对皇帝实现了压制不假,但那是我个人的压制,而不是制度的压制。”沈默摇摇头道:“个人的压制只是一时,随着皇帝年岁增长,他的反抗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有利。而我呢?自从我登上首辅之位的那天起,我便要小心翼翼的和‘权臣’两个字划清界限,因为一旦我沾上这两个字,就会失去道义,若对皇帝打压太甚,又招致士大夫们的攻击。因为皇帝本身就是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的胜利属于谁,可想而知。”

    “只有制度性的压制才能长久,”沈默轻叹一声,带着无限的怅然道:“只有当皇帝无法突破时,这种规矩才能长久。”

    “那么,为什么不能……建立这种立制度性的压制呢?”郑若曾追问道。

    “因为国家的最高权力,从来都不在大臣的手中。”沈默怅然道:“我的权力再大,也是因为皇帝年幼,先帝遗训命我辅政,归根结底,还是从皇权借来的。就算我硬推出这种制度,当皇帝长大后,又会被他推翻的。”

    “看来,”郑若曾有些失落道:“真的要走那条路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沈默叹口气道:“开阳,你熟读史书,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制度,只有在开国初期充满了变数,然后很快凝固,不到一代人的时间,便再也无法改变。而这个国家的未来,好的坏的,乃至于亡国之因,也都在这时注定了。”

    “……”郑若曾思索半晌,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

    “一个大一统国家建立初期,往往是大乱方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如果国家的设计者,能能够确立一套优秀的制度,那么这一代之后,政权仍然可能保持活力,国家也可以持续进步。相反,要是最初制定的制度有问题,就会成为后代无法治愈的绝症,对政权的损害随着时间的推移由小变大,最终超过国家承受限度,爆发毁灭性战争,改朝换代,开始新的循环。”沈默站住脚,望着火烧一般的海面道:“大明朝也不例外,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三大绝症,宗藩、军制和财政,如果任其肆虐下去,最多几十年,就要被农民起义推翻了。”

    “我想尽量避免破坏,在北京的十几年,试着看能否通过内部改革,来逐步缓解这些病症,但我找不到,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比如说那些宗室藩王,连家带口人数已过百万,再加上他们的奴仆、亲戚,占据天下七分之二的土地而不纳税,每年还要消耗国家半数的赋税。那些有藩王的省份,为了供给这些藩王,收税都收到十几年后。这种天下之大害,人人皆知,每任首辅也都想解决,朝廷已经想尽各种招数去限制,却架不住他们人数的暴增!其实谁都知道,不把这些吸血的米虫扫到垃圾堆里,任何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然而就因为他们是朱家的子孙,他们的待遇是太祖所定,便成了铁杆的庄稼,谁也砍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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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财政,分两方面,一个是税制,一个是财权。中国的财政税收制度和国家经济的发展完全脱节。太祖皇帝一代天骄,但在财政方面就是个白痴!”远离了大陆,在这几千里外的吕宋岛上,沈默终于可以放下伪装,狠狠表达一番对皇权的蔑视:“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在财政上采取由中央总收总支。只有本朝,财政收入不是首先运到中央集中再行分配,而是大部分存留地方,或者直接发给边镇,真正运到京师的只有供首都开支的部分而已。”

    “中央财政既缺乏收入来源,又很难拿出储蓄的大笔开支,在四方无事时,这样尚且可以度日,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灾害、或者要兴修大型水利工程,需要大笔而又长期的开销时,则必定无法可想。如果不改,资金不足导致后勤保障严重不足,将来必定是击败大明军队罪魁祸首。”

    “我任首辅这八年,唯一可以载入史册的成绩,便是在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基础上,将地方财权上收,由中央总收总支,使太仓节余从隆庆末年的三百余万两,增长到一千二百万两。这个数字应付几场局部战争可以,但远远不足以保证国家的安全。说句不中听的,江浙闽广山西各省的首富,都比国库有钱。这也反映出,这个国家的税收问题,比财政问题更致命!”

    “这个国家的税收,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自古将商业视为末业,无不课以重税,唯有本朝太祖,竟然自大狂妄到,以为自己能消灭商人阶层,使社会永远处在‘其民淳淳’的小农经济中。所以他为各行各业编户,就连妓女都得了个乐户,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自然也无商税可言。

    “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自然深受富商大户们的拥护,理直气壮的不交商税。这对国家的危害是致命的,因为最近几十年来,商品经济跃进发展,大量的农业人口和耕地流向了工商业。为国家提供财政收入的人越来越少,占经济总量比重越来越大的工商业却对国家没有丝毫贡献,反而侵吞着国家的财税基础。当经济的发展,对国家的实力没有促进,反而起作用时,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国家只会越来越虚弱,直到外强中干,被弱小的敌人击败。”

    “这个问题,属下也看到了。”郑若曾道:“咱们南洋公司,每年的流水有四千多万两白银,净利也在八百万两左右,这些钱,可都没有朝廷的份儿。放眼整个海上贸易,那每年的贸易额,在五亿两白银以上,净流入中国的白银,得有九千万到一亿两,而皇家从中得到了什么?一百万两白银的称号使用费。这样下去国家肯定要乱套的。”顿一下,他有些迟疑道:“既然大人都清楚,怎么……”他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从来不见动作?”沈默笑笑道:“你依靠哪个阶层,就得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人性本恶,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对于追逐利益的工商阶层更是如此。我站在首辅的位子上,代表的是朝廷,如果我提出收商税,必定会立刻被东南的工商大户视为背叛,他们将不会在支持我,信奉我,保护我的心血。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将变成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

    “那永远都不能收了么?”

    “不,商税一定收,但必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天色渐黑,沈默与郑若曾往回走道:“但这又是现在政权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开商税,遭殃的不会是闽广海商,也不会是山西盐商,而是江浙的工商业。朝廷常年对江浙课以重税,***众的离心主义已经很强烈了,他们认为这个朝廷已经在靠自己供养了,如果再开商税,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

    “是啊。”郑若曾深有感触的点头道:“我们的故乡人,素来胆大包天,不知敬畏,收买官府,抗租抗税,这都是他们常干的。”

    “不过我认为,开征商税的时间不远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嘴角挂起一丝讥讽的笑道:“看着金山银山没有自己的份儿,那位从小就贪财如命的皇帝陛下,能忍得住诱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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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能体会到大人的思路了。”听完沈默的话,郑若曾有些了悟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天黑下来,沈默的脸色已经看不清。

    “如果说,我说如果……开战的话,会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郑若曾字斟句酌的问道。

    “前提么……”沈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前提有四个,一个是皇帝配合,把那件事办了;一个是我得到大义的名分,到时候能不能具备这两个条件,是一目了然不含糊的。”

    “那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工商阶层要求权力的呼声,我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的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基石,工商阶层必须觉醒!一个是官绅阶层敢于反抗皇权的决心,我同样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他们必须觉醒!”沈默轻声道:“它们需要我亲眼看到,需要我亲耳听到,需要我的心感受到,如果感受不到力量,感受不到希望,我是绝对不会将战火和灾难,带给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和民族。”

    “那,您觉着这四个条件,有可能实现么?”郑若曾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又问出了最后之后一个问题。

    “前两个中,有一个没问题,”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另一个,还需要努力。至于后两个,二十年间,我翻译了多少本欧洲书籍,还亲自撰写了多少本?还有学校、书院、报纸、讲坛,汇联号一年往这里面投多少钱,总得让我听到点儿响声吧?”

    走到门口时,他对郑若曾道:“这两天,你安排一下,我要开始走走看看了,希望你这儿能给我些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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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明天继续……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上)

    秘折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万历皇帝既没有回音,也没有召见。张四维硬着头皮去觐见,也被皇极门的太监挡了驾。他便明白了,这是皇帝在逼自己公开表态,以挽回那道公开了的奏疏,在群臣中造成的恶劣影响。

    张四维这个郁闷啊,别人当首辅,就风风光光,牛气冲天,皇帝见了都大气不敢喘,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皇帝就蹬鼻子上脸,不给一点儿首辅体面呢?这同样都是首辅,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但他怕重蹈前任的覆辙,决计不敢跟皇帝疏远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皇帝年方韶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而朝中的大臣,眼下就面临着京察这道坎,应该站在那一边,其实不难选择,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思来想去,便写了一道《论证本崇圣训疏》,作为对皇帝《训诫群臣疏》的回应。洋洋洒洒千余言,从五代一直讲到当代,热情的歌颂成汤、歌颂秦始皇、歌颂本朝太祖,认为这都是万世之君。并希望万历能向他们学习。如何学习呢?张四维提出了四条,振纲纪、重诏令、省议论、核名实。希望万历能增进君主的权威,勿将威柄授予近臣。而对于大臣,他希望能将喊了十几年的‘以威福还主上’,从虚无的口号确切落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切的诏令要实现,一切的政策要贯彻,一切的议论要控制,由皇帝实行独裁!

    看到首辅大人终于入彀,万历开心极了,立刻批示道:‘朕于天下事不可尽知,尝预咨访,若各项事体不与闻,设内阁、五府、六部何为?’言外之意是,你们从今往后,只给朕当好参谋、办事员,拿主意的事儿,就交给朕了。而且还是一副我不想如此,是你们首辅大人非逼我这样的,算是把张四维坑到姥姥家了。

    这件事儿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张四维绕了进去,首辅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张四维虽然看上去窝囊,但那是在官场上伏低做小十几年养成的气质,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但越是他这种人,城府心机就越深,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心甘情愿当这个靶子,是在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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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当上了首辅,但张四维的处境十分尴尬,这从他在内阁的话语权,就可见一斑了。

    沈默去后,内阁暂时没有补人,张四维之外,还有次辅陆树声,阁员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五人。这里面,诸、唐、魏都是沈默的死党,陆树声素来看他不顺眼,自然跟他尿不到一壶里。吕调阳是个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不会跟自己对着干,也不会帮着干别人。

    掐指一算,他这个首辅大人竟然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支持者。这在从前不算什么,严嵩、徐阶、高拱的年代,阁员再多,也都是首辅一个人说了算,就连次辅都是陪衬。然而沈默那个杀千刀的,却硬生生‘自废武功’,规定内阁不能统一意见时,采取投票制,少数服从多数。对于沈默来说,自然不是问题,可就坑死他张阁老了。

    这就是为什么张四维当上首辅几个月,未曾有什么主张,更谈不上建树的原因,就连上次内阁大臣联名上书,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依然同意,并在上面署名。不是他天生软蛋,而是不想自取其辱罢了。

    强势的前任一旦确定制度,继任者很难打破,除非他比前任还强势,张四维没那个能耐,只能想别的办法。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往内阁里安插自己人,但不幸的是,内阁大学士需要经过廷推,他能掌握的票数,只有区区两成不到,所以提议廷推,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

    要想独揽大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见鬼的制度全都推翻,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万历皇帝。张四维拥护皇帝实行独裁,但作为万历的老师,他很清楚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都说万历皇帝极类世庙,张四维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万历与嘉靖只是形似而已,他真正像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小聪明绰绰有余,大智慧半点欠奉。

    而且他还懒惰没长性,眼高手低,根本无法负担起治国安邦的使命。所以皇帝把权柄收回去,新鲜不了几天,就会把繁重的国务推出来。权柄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手里,那才是自己一展抱负的时候呢。

    当然,谋划是要付出代价的,谋划越深,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道奏疏一上,张四维便有了被骂成猪头三的觉悟,他准备忍辱负重、人人笑骂,等一朝翻身再算总账,但他还是低估了大臣们怒火……从沈默失踪以后,直到万历下疏训诫,宣布京察、裁撤冗官以来,京城里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整个官场已经变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罐子。现在终于找到了靶子,百官们还不把怨气全都发泄到他身上?

    在邸报上看到这篇的当天,各衙门里便炸了锅,官员们义愤填膺,把他这个首辅说成是卧底、间谍、叛徒,皇帝的狗腿子,只会阿谀奉承,不敢犯言直谏,毫无宰辅大臣之器!自然而然的,伴随他多年的雅号,‘伴食中书’又要被拿出来嘲讽一番,还被刻薄的官员升级为‘万岁宰相’。

    当然没人敢当面骂他什么,不是因为他是首相,而是张四维占着‘为臣之道’。魏学增满肚子邪火想要朝他开炮,被他一句‘我这是以威福还主上,你准备哪般?’就堵回去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一起对抗皇帝,但谁也不敢挑明了说,岂不成乱臣贼子了?

    张四维也不去打听官员们背后说自己什么,只要他们不当着自己的面说就可以了。

    但是官员们当面说他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几天后的冬月初一,是内阁与六科例行会揖的日子,张四维主持召开了这次会揖。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六科给事中们和大学士们,就最近一段时间的政务互通声气.会议在一团和气中进行了一半,到了礼科给事中孟翔发言的时候,这位万历三年的进士,终于把张四维那道《论证本疏》和皇帝的批复摆到了台面上,道:“皇上的批复模糊不清,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也行,按照规定,六科准备予以封还。”

    “似乎没这个必要吧,”张四维摇头道:“我的奏疏,只是对过去的有感而发,皇上也只是就事而论,并不是什么旨意,也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

    “元辅此言差矣,”孟翔摇头道:“如果是您和皇上私下奏对,不见报章,自然可以姑且听之,不予深究,然而这是您正式的奏疏,皇上御笔朱批,并刊行邸报。在天下人看来,已经与圣旨无异了。”说着抬起头,望着张四维道:“若被心怀不轨者故意曲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张四维不以为意道:“你多虑了,这是以威福还主上,正是让心怀不轨者无隙可乘。”

    “元辅大人此言差矣!”孟翔没开口,他身边的工科都给事中蔡衍大声道:“大明立国二百年,一切制度业已完备,朝廷以五府、九卿诸衙门为基本框架,并以内阁为中枢机构,全部政务的处理、裁决,重大问题的决策,均由整个官僚机构作出。府、部、院诸衙门该管事务,皆由各衙门先行提出处理意见,是为部议。事涉重大的,由内阁、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聚议裁处,是为廷议。官员的任免升黜,文归吏部,武由兵部;在京三品以上大臣及在外督、抚员缺,则由廷推。重大的案件,有三司会审;难以结案的,又有廷鞫。所有部议、廷仪的结果,均由内阁票拟批答,最后由皇上用印,颁行天下……”

    “……”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张四维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道:“蔡科长说的这些,只要当过几天官的都知道,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祖宗一切的安排都是由深意的!君与士大夫各有所司。虽然所有的政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来裁决的,但皇帝不应当直接作出任何决策!这就是所有奏章,先要由内阁票拟,然后才由皇上批红的原因!只有从实际政务中脱身,保持超然的地位,皇上才能不对任何决策失误负责,可以随时追究决策失误的责任,又可以在臣下争执不下时,作出最终的裁决!”蔡衍毫不畏惧的抗声道:“现在元辅却要让皇上事事独裁,这就是把臣下的责任推给了皇上,作大臣的倒是心安理得了,可一旦出现决策失误,谁来为皇上纠偏?一个要为错误负责的皇帝,如何去约束臣下?皇上不再神圣无缺的后果,就是人人皆可为圣,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元辅大人,您吃过的盐,比下官吃过的米都多,怎么连下官都懂得道理,却就是不明白呢?”

    他们这一代官员,都是看着万历皇帝长大的,实在生不出敬畏之情。在他们心里,这个朝廷就该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文武百官各行其是,实在无法接受张四维‘还政于君’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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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话说得张四维脸上挂不住了,板着脸道:“年轻人,虽然言者无罪,但不要危言耸听……”

    “我觉着不是危言耸听!”魏学增那天被堵了之后,就一直想找回场子来,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捋着花白的长须道:“蔡科长说得很有道理!英明的皇帝,应该是驭手,驾驭着朝廷这架马车,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亲自闷着头拉车,那样的话,谁来驾驭呢?”说着一脸语重心长道:“八年前沈阁老从高阁老手中接过宰辅台印,才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人看到了万历新政的种种气象。何为万历新政?简略言之就是一句话——严守成宪,各行其职。如此便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元辅大人如今接过相印,差不多也两个月了,你让人看到了什么呢?恰与沈阁老执政时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涨,岂不让人痛哉?”

    “什么叫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要是再不发起威,张四维还当什么首辅?找块豆腐撞死得了。他霍然变色道:“魏阁老,请你说明白,是哪些小人道长了?!”

    “最大的小人就是你自己!”魏学增冷笑一声,石破天惊道。

    “你休要含血喷人!”张四维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按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少拿那些道听途说来泼污我!”

    “我是就事论事,你却做贼心虚了,”魏学增嗤笑一声,大声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在后面挑事儿,让皇上独裁,其实是想让你自己独裁!”

    “魏阁老,你不是言官,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张四维霍得站起身,戟指着魏学增道:“你今天公然污蔑于我,我与你势不两立!”

    “与你这种小人同列,是君子的羞耻!”魏学增一脸不屑,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你想要证据,我给你!”

    那些给事中们都看傻了,本来是他们跟张四维理论,现在却变成了大学士之间的战斗,而且看这架势,肯定是要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自然,他们对魏学增的证据好奇坏了。

    那手本一出来,张四维脸色就变了,不假思索地,他就伸手去抓,却不如年轻人眼疾手快,被一个给事中抢了先,打开大声念道:“今日司礼监张宏到臣处询问内阁联名具折一事,臣对曰‘不知’,实则谬矣。臣事先与闻此事,恐坏陛下大事,故而虚与委蛇,暂且署名。兵法云,虚虚实实,臣此举不过掩人耳目,实则为出其不备矣。至于臣之本意,惟望陛下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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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中)

    会揖室内的气氛诡异极了,言官们鄙夷的望着张四维,张四维则闭上了眼睛,准备唾面自干。他一看到那份奏章,就知道完蛋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透,自己的密奏,怎么会落到魏学增手里。

    然而会揖室内却没有人拍案而起,更没有人拿口水啐他。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大家要照顾首辅的面子,而是张四维做的这件事,是没法被公开指责的,因为从道理上讲,为臣子者,跟皇帝站在一边是天经地义的。

    但这不代表张四维就好受了,因为他面对的是以骂人为职业的言官,而且是一群言官,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世上就没有他们骂不了的人!

    只见言官们一脸鄙夷,你一言我一语道:“原来内阁诸公都是小臣,就首辅是大臣!”

    “元辅怎么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您是首辅啊,不是皇帝的奴婢……”

    这些冷冷的讽刺,传入张四维的耳中,就像用刀割他的心一样,还不如痛骂他一顿来的舒服呢,至少那样,他能怒火中烧,抵消一部分羞耻感。而现在,他只觉着羞耻,却提不起怒气,最终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下,浑身冰凉,四肢发软,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

    晕过去,就不用再遭受这般羞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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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张四维被横着抬回家了,但言官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当天回去后,孟翔、蔡衍等几名给事中,便分别上书弹劾张四维,有的痛斥他是两面三刀的老滑头,有的指责他拿皇上当幌子,是为了达成自己独裁的目的,有的甚至拿自己要挟皇帝说:“我们这些大臣学得都是君子之道,张四维身为首辅,却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宁可信任他,而不相信我们的话,那就请把我们全部免官吧!”

    遭到弹劾,张四维必须要上书自辩并提出辞职,说是这么说,但万历怎么可能答应?因为经过数次风波之后,皇帝已经看明白了,那些言官存在的意义就是骂人,骂了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现在好容易找到张四维这块挡箭牌,自己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要是放他走,遭罪的就该是自己了。

    所以皇帝做足了姿态,一面下旨慰留张四维,一面命内阁处分几个带头弹劾的。还命太监前去张府探视,还带去了赏赐……纡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贡米二十斤,各样点心二十盒。虽然拿宝钞赏人跟耍人没什么区别,但礼轻情意重嘛……

    但张四维的处境,没有因为皇帝的坚决挽留而好转,大臣们虽然不再上书弹劾他,也不可能打上门去,但他宁肯他们打上门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家卧病整整六天,竟然没有一个来探望的。

    官场最讲究体面,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就是人情往来。像他这样卧病在家,无论是真病还是假病,原本同僚和下级都是要前来探视的,但张四维左等右等等不到一个人来看望自己,就连晋党的人也没来。这已经不是颜面扫地的问题了,而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这个首辅,已经被百官抛弃了。

    话说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堂堂晋党魁首,怎么也不能混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他犯了官僚集团的大忌是一个,另一个原因,是一干年轻官员守在他家的胡同口,将前来探视的人挡驾,并扬言谁要敢硬闯,就揍丫挺的!

    他们还在大街显眼处,贴满了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标语。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什么‘口有蜜、腹有剑,山西烧饼两面派。’这不是上呈朝廷的公文,不需要讲理,只是为了发泄,因此什么难听,就往上写什么。

    张府的家丁几次想要冲出去,和那些官员干一仗。都被张四维拦下了,这样固然能解一时之气,但足以让自己背上千古骂名。但这种打击,是谁都无法承受的,张四维连日茶饭不进,夜不成寐,终于真的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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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府上终于来了探视的客人,倒不是外面那些官员撤防了,而是因为京察在即,谁也惹不起这位大佬——吏部尚书王崇古!王老大人许是跟大兵混久了,身上带着浓浓的匪气,对阻拦的官员大骂道:“老子来看看自己的外甥,你们也不让么!”年轻的官员们缩回头去,让开了道路。

    在卧房中见到自己的外甥,王崇古大吃了一惊,这才短短几日啊,往日里保养得意,细皮嫩肉,丝毫不显年纪的张四维,头发变得一片花白,因为过度消瘦,也生出了一脸的皱纹。

    看到他这个样子,王崇古也顾不上生气了,心疼道:“怎么真的病了?”

    “身上没病,心病,”张四维躺在床上,嘴角挂起苦笑道:“一辈子小心养生,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病也能要人命。”

    “那是,”王崇古叹口气道:“你的心思太重,伤害自然就大。”说着看看张四维道:“现在知道这个首辅不是人当的了吧?”

    “呵呵……”终于有人和他说说话,张四维感到舒服多了,哪怕明知道舅舅肯定没好话,他还是苦笑道:“真是讽刺啊,费尽辛苦才当上这个首辅的……”

    “我记得沈阁老曾经对我说,首辅有三种当法,一种是当好臣子,一种是当好长官,一种是和稀泥。”王崇古捻须道:“这三种路子无法兼顾,每个首辅只能选一种。他曾经说过,你最合适的是和稀泥,要是想当个好长官,肯定要和皇帝不欢而散,但能落个好名声。要是想当个好臣子,最后只能里外不是人,连名节都不保了。”

    “这是什么世道?”这话张四维听舅舅说过,当时还嗤之以鼻,现在却深信不疑了,他脸上浮现懊恼的神情道:“做忠臣怎么会是错呢?”

    “做忠臣当然没错,但是世道变了,作为调和阴阳的宰辅大臣,也必须顺势而变。”王崇古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是太祖成祖的年代了,是非对错不是皇帝说了算,而是我们这些文官。你怎么就是不肯认清这个现实呢!”

    “……”张四维痛苦的闭上眼,喃喃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唉……”王崇古叹口气道:“是啊,百官的反应太大,出手太狠了,丝毫不留余地。”

    “难道舅舅到现在,还以为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么?”张四维睁开眼,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给皇上的密奏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据说是皇上看完了,夹在一本奏章中,结果司礼监的人当成普通公文,下发给了内阁,结果落在了当天当值的魏学增手里。”王崇古道。

    “嘿嘿,大明开国二百年,你听过这样的事情么?”张四维嗤笑道:“司礼监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还有这汹涌而起的物议,堵在我家门口的官员,说这背后没人组织,我是万万不信的。”

    “你是说……”王崇古惊讶道。

    “嗯。”张四维缓缓颔首道:“这是有人对付我。”

    “什么人?”王崇古问道。

    “沈默。”张四维咬牙迸出两个字。

    “他不是死了么?”王崇古干笑道:“子维,你是不是忧思过度,出现臆想了?”

    “他的躯体虽然不在了,但党羽还毫发未伤。”张四维不会告诉王崇古,自己失眠的原因,是因为一闭眼就梦到沈家父子来索命。他一脸愤恨道:“他们在报复我!他们恨不得我死!沈拙言阴魂不散,他找我报仇来了!”说着紧紧抓住王崇古的衣袖,有些神经质道:“舅舅,这次京察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皇上肯定也是知道的,只要你们密切配合,把那些沈党的骨干扫出京城去,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我才有复出的可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王崇古感觉外甥的精神有些不对劲,这都什么处境,还想着他的首辅之位,抽出衣袖,王崇古缓缓道:“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你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了,只管养病就是,外面的烂摊子,有我们收拾。”

    “这是要架空我么?”张四维瞪大眼道:“我为晋党做了这么多,你们不能这样啊!”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怎么承担重任!”王崇古毕竟是丘八脾气,暴喝一声,说完又有些后悔,叹口气缓和道:“先把身体养好吧,外面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说完便不理呆若木鸡的张四维,走出了内室。

    到了外间,王崇古看到张四维的儿子泰征和甲征,正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

    “谁给你们父亲看的病?”王崇古坐下问道。

    “太医院的陈太医。”泰征一边给舅姥爷奉茶,一边恭声道:“说父亲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忧思成疾,安心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开药了么?”王崇古问道。

    “开了,是太医院成药,清心丹。”泰征答道:“用来凝神养气、固本培元的。”

    “拿来我看看。”王崇古伸手道。

    甲征赶紧去取,不一时回来,将一个药盒奉到王崇古手上。

    王崇古打开药盒,只见里面有十六七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子,他捻起一颗,细细观察,又送到口中尝了尝,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把药盒子收入袖中道:“我拿去找人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再送来。”顿一下道:“在这之前,先不要吃了。”

    泰征和甲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舅姥爷的脸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只好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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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宋岛,安阳基地。一份汇联号情报系统独立生成的报告,漂洋过海,送到了沈默手中。

    沈默之所以一直蛰伏,就是在等这份报告。虽然在第一时间,负责保卫老太爷的陈柳,便进京陈明情况,余寅的调查结论也是表明是一次意外,但沈默无法相信——就凭张四维训那些三脚猫的刺客,想要在他的百战精英眼皮子下杀人,成功的概率约等于零。

    更大的疑点是,这些刺客能摸清自己父亲的活动规律,显然不是潜伏在绍兴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自己的情报系统都是吃干饭的?

    当然这些都可以用意外、疏忽来搪塞,专业人士想要糊弄他,总是可以办到的。但沈默可以用自己擅长的方法来思考——谁能从这件事中得利?除了表面上的皇帝和张四维之外,得利最大的,就是沈党中的那些骨干,包括朝中的大员,和东南的大户。

    因为所谓沈党,而不叫浙党或者东南帮,是因为这个集团,全是由他沈默的个人威望和手腕捏合起来的,一旦他撒手,难免树倒猢狲散。这个集团太大、太强,已经有了它自己的思想,对于任何不利于它发展的事情,都会遭到它的反抗。

    所以当沈默和皇帝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时,下面人竟然怂恿他弑君。在沈默不肯答应,甚至萌生退意后,那些人利用刺客杀掉了他的父亲,让他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带着他们走到底……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而且沈默丁忧而去,不是致仕而退,所以不算输给皇帝,而且三年后还能起复,他这面大旗的威风没有倒。虽然万历肯定不愿意起复沈默,但这三年时间,足够他们做很多事,让他一定可以起复。

    当然,这一切都是一个习惯了阴谋论者的推论,他不会仅靠猜想便给什么人定罪,所以命强大的汇联号情报系统介入调查,给自己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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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写完三点多了,结果可能是困得不行了,竟然光上传没发布就去睡觉了。刚才忙完了打开电脑一看,傻眼了。赶紧发上来,不影响今天的两更啊!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下)

    沈默的住处被卫士层层守卫起来,任何人都不准进入。

    屋子里除了侍卫长铁山之外,都是姓沈的。沈默和沈京坐着,沈默的三个儿子,志卿、永卿、士卿和沈京的长子青卿站在堂下。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屋子,暖洋洋的,但屋里的每个人都如同置身冰窖。

    都是因为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

    沈默的脸上古井不波,瘦而长的手指,在牛皮纸信封上轻轻摩挲着。以他的道行,只要想不被人看出心情,就不会泄露一丝情绪。

    沈京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目光不断在小辈和沈默的脸上巡梭。

    几个卿字辈的表情都很焦灼,唯一不同的是永卿。从离开京城不久,永卿便被限制了自由,这还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但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如果不是手脚拴着细细的铁链,会让人以为最事不关己的就是他。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运,将被这信封里的报告所决定。如果证明了他确实参与了对祖父的谋杀,那么谁求情也没有用,沈默必须要杀了他。

    一切都将在信封打开的那一刻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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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参与了么?”沈默拿起那个信封,沉声问道。

    “孩儿问心无愧。”永卿昂然道。

    “你愧不愧我不管!”沈默严厉啊:“我只问你参与了么?”

    “……”永卿黯然低头道:“父亲竟以为我是禽兽?我虽然与爷爷素未谋面,但那终究是我的祖父……”说着眼圈通红道:“父亲,我就再是丧心病狂,杀自己的爷爷干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动机充足!”沈默语调平缓道:“因为你知道我萌生去意,知道皇帝和我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你担心我一旦离京,在翰林院当官的自己,会成为皇帝手中的人质,如果我有什么不臣之举,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而且说句大不孝的话,同样是退,丁忧的好处太多了,是我主动请辞没法比的。”

    “孩儿想不了那么深。”永卿抬起头,无限委屈道:“父亲,您要孩儿死,只需一句话,我立刻就自我了断,但请您别再把我往坏处想了。”

    “哪个父亲愿意怀疑自己的儿子?等你们自己当了父亲就知道了。”见沈默脸上难掩痛苦之色,沈京叹口气对几个小辈道。

    “为什么我会怀疑你?却不怀疑你两个哥哥?”沈默的眼圈也有些红了,他指着志卿和士卿道:“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让人怀疑的地方,而你,在我遇刺到你祖父遇刺之间的十天里,却又和余寅接了两次头!”说着重重的拍案,像一头愤怒的雄狮般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余寅是干什么的?他是我身边的特务头子!《二十一史》烂熟于兄的沈家一宝,能不知道这是大忌?咳咳咳……”端起茶盏喝两口,调匀气息后,沈默接着道:“而且我之前已经严厉的警告过余寅了,相信他也一定转告你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顶风作案,难道当我死了么!你回答我呀,沈永卿!”

    沈永卿被捕之后,他的贴身书童也同时被抓,在镇抚司级别的酷刑下,把知道的都吐露出来了,也将他隐藏的很好的另一面,展示在了沈默面前。沈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看到的理想继承人,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在沈永卿的内心,依然是帝王将相那一套。因为沈默将他两个哥哥都放逐在国外,所以下面人也将他视为少主,很多无法直接和沈默沟通的人,以及不满沈默的路线的人,纷纷和他建立了联系,而他也来者不拒,暗中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这一切都发生在沈默的眼皮底下,他之所以迟迟没发现,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朝政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余寅在为其打掩护。

    可想而知,当沈默发现自己耳目被人遮掩,最信任的特务头子却有了二心时,是何等的愤怒,但他忍住没有立即发作,直到脱离了余寅的势力范围,受到长子部下的保护后,才下令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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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父亲一连串的质问下,沈永卿有些慌乱,但强自镇定下来:“孩儿与余寅是见过面,但那是为了咱们家的安全。”说着抬起头来,面色倔强道:“当时父亲过于优柔寡断,险些被皇帝杀死,却迟迟不敢还击!大哥二哥不在,我作为家里的大男,必须要顶起来!”

    “别说了!”志卿和士卿一边一个,按住激动的老三道:“不要跟父亲顶嘴!”说着便跪在沈默面前,流泪道:“爹爹,弟弟万般有错,也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兄弟,他一时年轻不懂事,请父亲从轻发落,不管什么罪过,我们愿意与他一起领受。”

    “大哥、二哥……”永卿一直忍着的泪,终于肆无忌惮流淌下来,兄弟三个抱头痛哭。

    “瞧瞧,多感人的兄弟之情,”沈默却气得面皮发青道:“看来从小一起长起来兄弟,就是比没见过面的爷爷有感情啊!”气得头脑发昏,他把茶碗重重扔到地上,咆哮道:“但那是和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啊!别人杀了你爹,你们这些小畜生也会对别人从轻发落么?”

    志卿和士卿立刻没有声音,只是握着永卿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沈京连忙起身安抚沈默,却不见效果,沈默依然怒不可遏道:“沈永卿我问你最后一遍,到底参与了没有,回到我是或不是,别说那些没用的!”

    永卿咬破了下唇,从喉咙中蹦出两个字:“没有……”

    “好,好,好!”沈默面色煞白煞白,掰开沈京的手,瘆人的一笑道:“沈家一宝,名不虚传啊!人缘可真好,头脑可真够清醒啊……”说着把那封信重重扔到他怀里道:“余寅把事情全都担下,陈柳用自杀保护你。你知道汇联号的独立性,在你身上起不了作用,你嫡母肯定会帮你遮掩的!所以你有恃无恐,对吧!”

    “孩儿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永卿的表情微不可察的一松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祖宗在上,鬼神难欺!”沈默从铁山腰间抽出明晃晃的佩刀,举起来道:“你以为证据不足,就能逃过去么!”

    沈京赶紧把他拉住,给志卿个眼色,两人连拖带架把他弄到里间,以免真弄出个父子相残的人间悲剧来。

    出来之后,沈京拿起那信封,拆开封口掏出信囊一看,只见厚厚的一摞纸,嘟囔一句道:“这么多字。”便递给士卿道:“你们哥俩快看看,上面怎么说。”

    士卿和青卿,赶紧接过来,一人一半,快速的看完之后,都道:“只字未提永卿的名字。”

    沈京便拿着那东西,到里间找沈默。沈默面朝地图站着,志卿站在他身后,见大伯进来了,便退出去关上门。

    “你看,信上说了,确实跟永卿这孩子没关系。”沈京走过去,把那些东西送到他面前道。

    “编出来糊弄我的东西。”沈默别过头去,冷笑道:“不看!”

    “不是我说你。”沈京把那摞东西往桌上一扔道:“既然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干嘛还要劳师动众,让人家弟妹去调查呢?!”

    “那我还能让谁去调查?”沈默微微一滞道:“难道让镇抚司的人插手我的家务事?”

    “我说不过你。”沈京撇撇嘴道:“但我知道,你这么大本事的人,想知道什么事儿,谁也瞒不过你。”

    “我要是真有那本事,”沈默冷哼一声道:“就不会让人家把我爹杀了!”

    “这是两码事儿,”沈京道:“你可以不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当然你不是有意的,而是下意识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大师了?”沈默嘲讽道。

    “我一直都不笨,是你太聪明了,显得我笨。”沈京沉声道:“但是你再聪明,也解不开这个难题——假如,我是说假如,永卿真的参与谋害我老叔了,那你为父报仇就要杀子,不杀子又无法报父仇,这本就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的问题。但这只是你一个人的难题,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我老叔已经去了,杀了侄儿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让你丧父之后,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罢了。所以你觉着大家都帮着永卿说话,合起伙来跟你作对是不对的,大家是为了你好啊……”

    “死的是我爹,不是他们的爹!”沈默回过头来,怒视着沈京道:“所以他们才能那么理性,但是我没办法理性!”说着双手捂脸,缓缓蹲在地上道:“这些天来,我只要一闭上眼,小时候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我记得父亲给我熬药,教我写字,我失踪后,沿着河边走了十几里,一声声喊我的名字……”泪水从他的指缝渗出,沈默的肩膀微微抖动道:“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给了我温暖,让我有了家的感觉,让我把自己当成了自己,开始认认真真的在这个世上生活,我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啊……”

    沈京蹲下,轻拍着沈默的膀头,暗道:‘我这兄弟真是伤心傻了,不把自己当自己,还能当成谁?’

    “我没有孝顺他老人家一天不说,”沈默两手的指节微微发白道:“还害得他被人杀害,甚至连回乡凭棺一恸都做不到。你们都说让我想开点,可让我怎么想开?一辈子也想不开啊!”

    “想不开就不想,绕过这个坎儿,人总要往前看。”沈京道:“你也别错怪我弟妹了,她这样做,不是存心欺瞒你,而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家。想想柔娘吧,她为你付出了全部,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把他杀了,她还不立刻就跟上?再说,你家老三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只怪他自己,你就没有责任?他小小年纪,你就把他送进宫里去跟皇帝伴读,皇帝学的那是什么?帝王将相啊!他从小跟着学,还能学成个啥样?”

    “再说,你要不是把老大和老二送到南边来,身边只留下他一个,他能产生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么?下面人也不会贴他的。”

    “我是不打算让儿子走仕途的。”沈默竟然解释起来了:“把老大老二送来,一是为了历练,二是担心陡遭横祸,总有个传香火的。”

    “别人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沈京大摇其头道:“他们只会用常理来猜测,所以别怪别人会错了意。”

    “……”沈默陷入长长的沉默,沈京想到的问题,他怎么会想不到?但想到是一回事儿,愿意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儿,现在这层窗纸被沈京捅破了,他也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了,深深叹息一声道:“你说的都不错,归根结底,是我内心想放那畜生一马,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这不就得了么?”沈京如释重负道:“官府抓人,还讲个证据不足,无罪释放呢,你就饶他这次吧。”

    “但我这不是官府,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那幅地图道:“这幅地图上的大明疆域,一生一世不许他涉足!”

    沈京看那地图一眼,上面除了本土之外,还有南洋,苦笑道:“你想让他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他爱去哪去哪!”沈默闭上眼,缓缓道:“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就当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吧……”

    “唉……”沈京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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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突然有事儿,结果耽误了几个小时,但既然说两更,那打个通宵也得写完。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上)

    京城,太医院御药坊内一片忙碌,药抽屉如一堵堵高墙,直到屋顶。年轻的太医踩着梯子,用小铜秤称药,然后取下来交给负责配药的年老太医。

    年老的太医忙碌起来,年轻的太医应该在边上学习,但他有些好动,见父亲从怀里拿出一片状如大钱的药材,便顺手接过来,先放在鼻边闻了闻,然后习惯性的想咬一咬,品下味道。

    年老的太医看见了,赶紧喝止:“不能闻!”

    年轻的太医奇怪问道:“这不是番木鳖么,尝一口没什么大不了吧?”

    年老的太医看看四周,低声地:“这是天竺番木鳖,和普通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年轻的太医奇怪道。

    年老的太医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兼学生道:“说你学艺不精,你还不服……”说着声音压得更低道:“番木鳖有剧毒,但在炮制后,就没了毒性,还可以起到很好的镇定的作用。太医院的清心丸那么好使,就是它在起作用。”

    “那为什么要换成天竺番木鳖呢?”年青太医好奇问道。

    “因为它的毒性更重,一样的炮制方法,可以尽去其味,不能尽去其毒。”年老太医低声道:“用它制成的清心丸,人吃了之后,会惊悸恐惧,臆念丛生,只要连续服上几十天,就彻底疯了……”

    年轻太医惊讶地看着父亲道:“那张阁老……”

    “住口!”老太医就是给张四维看病的那位陈司成,他慌忙地打断儿子,转头紧张地看看四周,见没有别人才放下心,压低声音警告道:“跟任何人透出半个字,咱爷俩都没命了!”

    年青太医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那片药材。

    他父亲不再管他,将配好的药材装在篮子里,提到了隔间的制药房。

    制药房中,并排有五个大灶盘,坐着五个热气腾腾的大铜汤锅。每个汤锅边都围着数名药工,分别在切药,捣药,加药,添汤……虽然在配置不同的成药,且工序复杂,但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互不相扰。

    制药房一角,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灶盘格外大,煮药的药罐也格外精致。陈太医走过去,将篮子放在桌上,负责制药的药工接过来,一样样摆在桌上,打开验过后,每一味药登记造册,当写道那大钱装的药品时,他没什么迟疑,直接写成了‘番木鳖’。

    陈太医这才松了口气,吩咐道:“出一炉清心丹,好了直接送到我那去。”

    制药房便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制药,第二天,一炉模样大小都类似黄豆的清心丹出炉,太监们收药之后,按照惯例将药渣收入一个匣中,送到后院存余库保存……按规制,太医院的药渣是不能乱丢的,要留一段时间备查的。绝大多数情况下,那药匣子会在存余库沉睡半年,然后当花费处理掉。

    然而那个药匣子送进来不久,便被看管库房的小吏打开,从中取了一团药渣,小心收入白瓷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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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日后,白瓷瓶送到了吏部尚书王崇古府上。书房中,王崇古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东西昭穆而坐,那老者打开白瓷瓶,将里面的药渣挑出来,仔细的观察、甚至送入口中品尝。半晌后,端起杯中的茶水好一个漱口,但依然有些大舌头道:“高手……”

    “什么高手?”王崇古关切问道。

    “有人把番木鳖换成天竺番木鳖了,”老者轻轻揉着发麻的腮帮子道:“怪不得我也看不出成药的区别。”老者是与李时珍其名的当世名医杨断洲,所下的结论自然不错。

    “这两种药有什么区别?”王崇古急切问道。

    “后者不常见,性状与国产的一模一样,所以很多太医院的家伙都会认错了。但是毒性要大很多。虽说番木鳖本身就有毒性,但是药三分毒,只要处理的好,就是治病的良药。但这种天竺产的,毒性超过五分,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用它制成的清心丹,人吃了会精神失常的了。”

    王崇古没有因为猜测被证实而感到高兴,反而面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端起茶喝两口,平复一下心情道:“杨老哥,你说,有可能是用错药了么?”

    “不可能,”杨断洲摇头道:“如果不是在上海见过一次,连老夫也不认得天竺番木鳖这种稀罕药,太医院的药材都是严格限定产地的,怎么可能用混了呢?”

    “……”王崇古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要是有人误服了。”杨断洲道:“我开个方子,外敷内用一个月,就能痊愈。”

    “多谢老哥。”王崇古抱拳致谢,便让管家带着杨断洲到外书房去开药。他送到门口,便站住脚,望着庭院中肃杀的秋景,不禁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报复,终于还是来了,我就说他们不可能这么算完……”

    “东翁,”身边的师爷郑先生轻声问道:“他们可是指的沈党中人?”

    “是。”王崇古有些消沉道:“沈党的实力,远在我晋党之上,而且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就算沈江南不在了,那个琼林社也依然能把各方面力量凝聚起来。”他紧了紧衣领,声音有些发颤道:“而且,沈江南到底是死是活,还不好说……”

    “这都几个月没音信了,他还能活着不成?”郑师爷不信道。

    “京城的官老爷们,总是对大海无比恐惧,以为一去无回很正常。”王崇古嘴角挂起一丝嘲讽道:“但从上海到天津,走的是近海航线,又不是远洋航行,除非遇到台风,否则跟在内河跑船没什么区别……”说着压低声音道:“我命人遍访沿海诸县。在那段时间里,均没有台风过境的记录,虽然这不能说明,海上就没有台风,但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要是沈默一个人,”郑师爷还是不信道:“跑路还有可能,可还有一千多禁军护送呢!那些人能不回来报个信?”

    “如果换成别人,当然不可能。但大明的水师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王崇古叹口气道:“如果我当时知情,肯定不会让他们在海上动手,那不等于把自己送入虎口么?”顿一下道:“两个月前,登州卫发现了十几具穿禁军服色的尸首,按照分析,应该是从登州水道那边飘过来的,我让人在水道寻找,果然发现了沉船的痕迹,应该就是其中一艘护航的主力舰。”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登州水道发生过一场海战,结果其中一艘护航的战舰被击沉,大部分士兵被救起来,然后从近海消失。”王崇古道。

    “他们能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多了,”王崇古摇摇头道:“吕宋,安南,日本,朝鲜。这些都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他肯定隐藏行迹,咱们是找不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郑师爷问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么?”

    “他不是孔夫子那样,只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书生。”王崇古道:“他有让天地变色的实力,这次怕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所图为何?”

    “乡官难捱,徐阁老就是个例子。”王崇古道:“沈江南肯定吸取了徐华亭的教训,不给政敌整治自己的机会,而且躲在暗处,能够使敌人放松警惕,做出许多放肆的事情。”说着微微皱眉道:“这让我想起了《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当今皇上偏狭任性,好大喜功,与共叔段何其相似?怕是沈江南要学郑庄公,让他来个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啊……”郑师爷震惊道:“他好大的胆子,竟把皇上当靶子!”

    “皇帝算什么?”王崇古轻蔑道:“不过是我辈看着长大的黄口小儿尔,难道就因为生在帝王家,便可以肆意胡作非为,几次三番的谋杀有社稷之功的大臣么?”

    “听东翁这意思,似乎是赞成他的,”郑师爷半晌才平复下心情道:“可是他现在向您的外甥下手,下一步,就该对付晋党了!”

    “不一定。”王崇古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也肯定冷静下来了,应该会把子维和晋党区分开的。除非他想掀起内战,否则不会跟我们晋党彻底决裂的。晋商和东南商人,有广泛的贸易合作,日昇隆和汇联号甚至交叉持股,这都是双方讲和的基础……”

    “但前提是,要放弃凤磐……”郑师爷幽幽道。

    王崇古神情一滞,顿一下,逐字逐句的艰难道:“人,必须要为做过的事负责。”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先让凤磐从首辅位上退下来,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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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到了两点,没看去沙发休息,结果在椅子上睡着了,媳妇气坏了,把我撵到床上去睡觉,起床赶紧坐下,先发三千字。然后继续加油……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中)

    转眼到了万历九年正月,一出十五,便是辛巳年的京察了。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因此不管平日里多么吊儿郎当的官员,到了这种时候,都噤若寒蝉,唯恐成了京察大计的刀下之鬼。

    将单个官员的升黜去留汇总起来,便可以勾画出朝中各大势力的角逐起伏。对于这些因为乡谊、利益、政见而聚合起来的集团来说,六年一次的京察,就像是一次大考,既衡量出过去六年他们取得的成果,又决定了未来六年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

    辛巳京察也不例外,按例主持这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王崇古和左都御史海瑞,但实际上,经历了数任强势首辅后,已经形成了阁重部轻的局面。内阁独揽朝政,内外考察一手承担,相权之重前所未有。虽然上任首辅沈默以柔道治理天下,重新与六部商议国家大政,但依然没有改变这种格局。因此一开始,斗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内阁。

    结果刚在位子上还没坐热的首辅张四维,被彻底搞倒搞臭,在家里休养受伤的身心,没法出来见人。现在内阁由次辅陆树声主政,陆是徐阶的乡党,但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徐党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沈党的怀抱。陆树声虽然自持身份,一直跟沈默若即若离,但这次京察是与魏、诸、唐站在一条战线,是毫无疑问的。

    在内阁遭到失败,晋党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张四维挂了,王崇古只能挑起大梁。虽然他希望与沈默讲和,但涉及到在朝廷的生存空间,还是寸土不能让的。而且这位老天官在党争之外,还有一番夙愿,就是使吏部彻底摆脱内阁的控制,恢复当初首辅、天官并驾齐驱,共领百官的景象。

    为了挽回颓势,王崇古决心利用京察来削弱沈党的势力,提高吏部的地位。当然他不会像张四维那样,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上去,只需要一边敲敲边鼓,便能达到目的,因为与他一同主持京察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有了这柄正气浩然的大明神剑,他可以借秉公澄汰、无所徇私的名义掩藏结党攻讦的事实。

    在京察开始之前,王崇古先出招了——按惯例,吏部都察院考察的结果,要经阁臣上奏皇帝。他知道如果仍按京察旧例,势必会因内阁的阻挠,无法达到打击的效果。因此决定直接将察疏上奏皇帝。内阁方面,陆树声等人虽然据理力争,但因为张四维的事儿,万历皇帝恨不得把他们都刨坑埋了呢,因此不理睬内阁的抗议,同意了王崇古所奏。

    京察开始后,王崇古吸取张四维脆败的教训,认为其中关键在于科道言官被沈党所掌握,内阁诸公幕后操纵,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因此能先发制人,处处主动,所以他的目标,便放在剪除言官中的沈党爪牙上。

    不巧的是,输了一阵的内阁,也同样把保护言官,尤其是科臣,当成了第一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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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的六科给事中,虽然官不过七品,但权力之大耸人听闻,可以规谏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各部事务都必须经过其同意才能执行,否则即可驳回,甚至连皇帝的圣旨,若有不当之处,也可封还。也正因为其权力太大,担心科臣凌驾于六部之上,太祖皇帝才会将其品级定在七品

    按例,都给事中考满九年,可直接按成例可外转从三品参政,看似一步登天,但实则权势大减,因此官场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的说法。所以位卑权重的给事中,是绝对不能用品级衡量的,所以六科共五十八名给事中,向来都是寸土必争之地!

    也正因为给事中如此重要,所以每次京察,这些七品官儿们,都是与部堂大员们一样,向皇帝自陈。但因为票拟制度的存在,内阁只要强硬起来,就可以代替皇帝,决定他们的去留。

    是以王崇古出的第二招,便是奏请本次京察,由吏部都察院来考察给事中,而不是按照惯例,交由上裁。如果这一招一旦得逞,那么同时掌握着给事中任命权的吏部,就可以趁机完成六科廊的人员更替,将自己人安排进去,从而扭转一边倒的局面。

    事态到了这一步,沈党面临的局面,已经很是危险了。然而内阁诸公,因为和沈默的关系,以与张四维的冲突,已经很难见到皇帝,更别提影响到皇帝的决策了。因此朝野普遍认为,皇帝还是会同意王崇古的奏请,或许明日就会有旨意下达。

    这天衙门下班后,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却依然在值房中办公,直到天色黑下来,才换了便装出门。说起来,这还是他最近十来天,头一次走出吏部的大门。倒不是他跟家里闹矛盾,或者忙得顾不上回家,而是在京察这个节骨眼上,他这个吏部左侍郎只要一进家门,前来拜望的人便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也有的人来向他讨要墨宝,不过这些都是幌子,这些人的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申时行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实在难以招架,他又不能像王崇古那样下逐客令,只能住在衙门不回家,谁要是够胆子,就来吧。

    但是今天,有人一封请柬,就把老虎不出洞的申大人给唤了出来。轿子穿街走巷,来到了丁香胡同的一家官员宅邸前。早有一个人在门口相迎,爽朗笑道:“汝默,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

    “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申时行苦笑道。

    “你呀你,真是小心过头了,咱们同乡同科的交情,来我家吃顿饭,还需要避人么?”请客的正是吏部左侍郎王锡爵,申时行的同乡好友。

    “非常时期么……”两人说这话,走进府中,来到正厅就坐,因为今天要谈事情,所以王锡爵的家人都回避了,由他亲自把盏,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话。

    “汝默,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看着一桌子酒菜,却只有两套餐具,申时行觉着有些浪费。

    “他们倒也想过来。”王锡爵道:“但虑着人多了太扎眼,所以还是咱们单独碰碰吧。”

    “……”申时行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是那种很内敛的人,就算对着自己的平生至交,也是打一杆子放个屁。

    “王崇古绕开了内阁,直接向皇帝报告京察,搞得咱们很被动。张四维虽然歇菜了,但晋党依旧不容小觑啊,二王以下,还有杨俊民、王家屏、刘东星、杨一奎这些人,都是三品以上,随时可以执掌一部的大员。”王锡爵道:“要想守住各部院,必先扼守六科廊,这是多少年的经验。”王锡爵早习惯他这蔫样,闷头吃了会儿酒菜,便自顾自开篇道:“要是再让王崇古把六科给事中的审查权也拿了去,晋党可就真要翻身了。”

    “是。”申时行点点头。

    “我们必须要让给事中向皇帝自陈,这样内阁才有机会从中寰转。”王锡爵接着道:“但现在内阁诸公都见不到皇帝了,只有你才能把这件事扳过来!”

    “我?”申时行苦笑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是皇帝最信任的老师,又是吏部的二把手,于情于理,你说都是最合适了。”王锡爵沉声道:“汝默,老师临走时曾说过,接下来的朝堂,不是看与他同辈的,而是看我们这些后辈,在后辈之中,又看你我!”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我知道,老师那是在鼓励我,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你!”

    “我。”申时行摇头道:“老师最欣赏你了。”

    “我的性格太倔,脾气太硬,老师确实喜欢这样的人,但能接他衣钵的只有你!”王锡爵道:“立峰公他们也是这个态度,这次京察之后,就推你入阁的!”

    “要是让我带头跟皇上对着干,我真没那个本事。”申时行却不为所动道:“还是你更合适。”

    “这话说得,”王锡爵道:“老师在丁忧之前,便有退隐之意,和皇帝对耗下去,对国家对朝廷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正需要你来燮理阴阳,让大明的政治重回正轨。”

    “重回正轨?”申时行颇为意动,却又缓缓摇头道:“已经回不去了……”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强势的皇帝和强势的官僚集团,永远不可能共存,所以要么大臣软下去,要么皇帝软下去,要么大家耗下去,没有和谐相处的可能。

    “不要悲观,皇上年轻气盛,碰几次壁,磨合一下,就会好很多。”王锡爵只能如是说道。

    “只能如此了。”申时行长长叹息一声,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缓缓点头道:“明天我就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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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申时行递牌子求见,皇帝果然允许他觐见,君臣一番密谈之后,也不知他向皇帝许诺了什么,竟真让万历改变主意,驳回了王崇古的请求,命按旧例考察给事中。

    被申时行坏了好事,王崇古自然大发雷霆,然而申时行深得沈默的真传,唾面自干只是小意思,何况王崇古也没法真把他怎么样。

    终于有了反击的阵地,内阁便不慌了,沉下心来和王崇古角力。正月二十六,京察正式开始,然后……双方发现,唱主角的既不是王崇古,也不是内阁,而是那位沉寂多年的海笔架……

    海瑞今年六十七岁,却依然眼明耳亮,精神矍铄,战斗力自然不减当年。这些年之所以听不到他的声音,那是因为只要他在都察院一坐,号称无法根治的贪赃枉法、玩忽职守便消失无踪。手下的御史们一个个变成了油盐不进,发条上紧的廉政机器,瞪大眼睛扫视朝廷的每一处角落,誓要把一切不法之徒揪出来……就为了能做出成绩,早日外调,脱离苦海。

    有海阎王在都察院一天,朝廷的官员就向头上悬着明晃晃的宝剑一下,片刻不敢胡来。这种非人的日子,自然让官员们对他怨念深重,没法从生活作风上攻击海瑞,便把都察院的问题都算在他头上。只要出了一点错,便群起而攻之。然而在沈默无条件的支持下,海瑞一直八风不动,在都察院震慑着天下宵小。

    人们都说,万历新政期间政治清明,海瑞和他的都察院,有一大半的功劳。然而海瑞并不满足,在退休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主持一次京察!因为都察院只能纠举不法,对于没有犯错的官员,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不犯错的官员就是好的么?显然不是,那些尸位素餐、得过且过之辈,对朝廷的危害,不亚于贪赃枉法之徒。所以海瑞寄希望于这次京察,将那些混日子的家伙都赶出朝堂去,给积极上进者清出道路。

    合衙办公的第一天,王崇古说,访单都收上来了,咱们边看边议吧。海瑞却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道:“这是都察院五年来,对在京官员操行、政绩的记录,参照这个,才更有说服力。”

    “这么点儿字?”王崇古一阵阵头晕,抱着一丝侥幸道。

    “这是索引,”海瑞道:“王部堂打算先看哪个衙门的?我让人用车拉过来。”

    “……”王崇古提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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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没了,下一更明天中午以前吧。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下)

    有一种力量叫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尤其是这种力量掌握在海瑞的手中时,一切阴谋鬼蜮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王崇古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盘外招上,却忽视了盘内,面对海瑞有理有据的考察意见,他根本无从反驳,最终拿出一份二百零七人的罢黜、外调名单,五品以下官员中老疾者三十人、贪酷者十人、罢软者六人、不谨者九十人、浮躁者三十九人、才力不及者三十二人,其中科道中给事中浮躁二人,才力不及者二人,御史浮躁者三人,才力不及者三人,不谨一人……其中有沈党,有晋党,也有两党之外者。

    虽然榜上沈党人数要多于晋党两倍,但王崇古一点都不满意,因为他最看重的六科廊,只有四人被拿下,其中有沈党背景的只有两人,还有一个是他的门下。花了修长城的牛劲儿,才围了个猪圈,让他怎能不心生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南察。两京京察按例是分开同时进行的,南察由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南京左都御史孙鑨主持,只察出五品以下官员老疾者十人、贪酷者二人、不谨者三十四人,罢软者三人、浮躁者十人、才力不及者十四人,只有北察的三分之一。沈党在东南的经营,令他只能望而兴叹。

    然而当四品以上官员的京察结果出来时,王崇古破涕为笑、捧腹大笑,什么叫乱拳打死老师傅?攻守有度、招式绵密的沈党真是碰上克星了。

    按例,四品以上高官上疏自陈不职,由皇帝决定去留,但一般都流于形式。倒不是皇帝不想就此立威,而是内阁会为大臣力争,没有他们出票,皇帝就批不了红。但这次万历万历皇帝给出的察疏,却是他们无从反驳的。

    因为上面只有三个名字,分别是陆树声、魏学增和唐汝楫……陆树声得了个‘老疾’,魏学增得了个‘浮躁’,唐汝楫得了个‘不谨’。为别人争理直气壮,为自己争心虚气短,尤其是陆树声、魏学增这样的道德之士,登时就变成了扎嘴葫芦,当天便卷铺盖回家了。人家都走了,唐汝楫要是留下就太扎眼了,只好也郁闷的收拾收拾回去了。

    很显然,万历是在对张四维事件进行报复,但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对于文官集团来说,他们最抗拒的就是皇帝越过官僚机构,直接决定大臣的去留,那样会使他们的游戏规则成为儿戏,大家争来争去,也都成了笑话。

    于是剩下两位大学士,诸大绶和吕调阳也上书请辞,认为皇帝对现任内阁不满,所以大家该一起滚蛋。六部九卿亦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万历一概留中,只当他们是百犬吠声。

    虽然六科不出所料的封还了察疏,然而三位阁老那么大干部,哪能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于是接连递交辞呈,这时万历皇帝尽显贱人本色,明明是他让别人颜面扫地,现在却又假惺惺的不接受。

    要按唐汝楫的脾气,不接受就算了,俺再回来上班就是,估计能直接把万历气死。然而陆树声和魏学增太要面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弄得他也没办法,接连上了六七道奏疏。最终万历才‘勉为其难’接受,还要在圣旨上说,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几位,没想到你们这么脆弱……

    三位阁老一去,再加上半隐退状态的张四维,内阁中只剩下诸大绶和吕调阳两个。按说万历对内阁专权疑虑重重,更不愿为阁臣挟持,是不急着补选的,然而诸大绶为浙江绍兴人,与沈默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但他素来低调中立,有古大臣之风,因此皇帝不认为他是威胁,不过也不可能将国事放心交付。至于吕调阳倒是老实木讷,从不跟领导发生冲突,是皇帝心仪的首辅人选,无奈其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实在难堪重任。所以在京察结束不久,万历便下诏增补阁臣。

    晋党和沈党角逐的重点,立刻转移到谋求己方人选入阁上。王崇古故技重施,命言官以会推南京吏部尚书为教训,建议取消九卿会推的制度。‘九卿会推’就是廷推,就像京察分北察南察一样,廷推也分南推北推,南推与北推的程序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是,南京没有内阁,且推出的人选,需报经北京同意。当时南京吏部尚书会推的六人全部为在江南就职的官员,因此有‘吏部不过江’的笑谈。

    晋党现在拿南方官员的无法无天说事儿,请求皇帝收回人事大权,其真实目的是希望由吏部来推荐入阁的人选,为晋党中人入阁创造条件。为了确保成功,王崇古亲自上阵,上疏力陈九卿会推的弊端,建议将会推之权交还吏部。

    然而晋党没能靠这次京察,成功清洗科道的恶果显现出来,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王崇古‘屡屡密揭擅权交通乱政’,‘借主威以洩怒’,‘狠毒放肆无人臣礼’,并拿出王崇古与三边旧部往来的书信为证,要求皇帝‘徵众正以亨阳德,屏邪佞以廓氛祲,肃军政以防不测’!

    对于铺天盖地的弹劾,一开始王崇古并不在意,因为万历皇帝已经对危言耸听的弹章免疫了。但当他写给三边旧部的信件被捅出来,王崇古知道,这下要完蛋了。其实与昔日部下书信往来是很正常的,一般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你的书信一旦落到仇家手里,就完全可以陷你个‘廷臣结交边将’的罪名。

    王崇古赶紧上书自辩,说只是一些人情往来,绝没有丝毫不轨之意。万历皇帝又不傻,当然知道言官们这时候炮制出这个罪名,是为了打击王崇古的气焰。但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他必须对王崇古作出处罚,以杜绝大臣与边将的交通。

    起先万历只打算罚俸,并不接受王崇古的辞呈,但言官不肯罢休,继续弹劾王崇古欺君误国,身背弹章六十余疏应当免职,私通边将应当明正典刑!面对言官们的步步进逼,最终王崇古闭门不出,随后迁居到演象所之真武庙,将仆人全部遣散,表明去职的决心。

    王崇古不再履职,吏部由申时行代掌,取消九卿会推没有了意义。三月,万历皇帝下诏命吏部仍会同九卿科道会推阁臣,两日后阁臣、九卿于东阁内投票得出孙铤、余有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沈渊、陈恩育、王希烈、汪镗、王家屏的十人名单,随后召六科都给事中和御史入内传示会推名单。

    会推十人中,汪镗、沈渊是老资格,希望能最后一搏,完成毕生的夙愿。孙铤、王希烈、陈恩育是中生代,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一榜三甲,许国也是这一榜的。王家屏最年轻,乃是隆庆二年进士。可谓老中青三代结合,看起来品种齐全,任君挑选。

    然而剥除年资、经历的不同,回归这些的官员的本源,又会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

    孙铤,浙江绍兴人;汪镗,浙江宁波人;余有丁,浙江宁波人;申时行,南直苏州人;王锡爵,南直苏州人;陈恩育,福建福州人。王希烈,江西人南昌人……只有山东的沈渊和山西的王家屏没有东南背景。

    八比二,这也是广义上的东南帮,与晋党之间的实力对比。

    会推的名单出来后,晋党不干了。因为名单是廷推投票得出,他们无法质疑,所以他们把希望放在最后一关——由皇帝十选五上。他们指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是同榜进士,孙铤、汪镗、余有丁又是同乡。如果让这些人同时入阁,加上原先就在内阁的诸大绶,一定会形成可怕的朋党!甚至有人在奏疏中,直截了当的给名单中的八人,冠以‘沈党’的头衔。

    这番攻击正中了万历皇帝的痛处,最终圈定了陈恩育、王希烈、沈渊、王家屏、申时行的五人阁员名单。

    四月,张四维、王崇古,在总共上了六十道辞呈后,相继获得了批准,两人黯然下野,为这场持续半年之久的激烈党争画下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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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后盘点,东南帮损失了陆树声、魏学增、唐汝楫三大阁老,廷推入阁的人数也被皇帝压到最低,丧失了在内阁的压倒性优势。聊以**的是,依然保住了科道阵地,并且随后得到了王崇古空下的吏部尚书……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北调掌铨,至少短时间内,杜绝了再一次党争的可能性。应该算是个盈亏持平之局。

    对于挑起这场大战的晋党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痛。他们原本企图借助万历皇帝的支持,趁东南帮群龙无首之际,对其完成超越。谁知东南帮早有准备,严阵以待,在皇帝完全拉偏架的情况下,表现出极高的斗争水准,最终以惨烈的兑子结束了这场斗争。可以说,这个局面是晋党最不愿看到的了,因为他们在朝堂的实力,远远不如东南雄厚,东南有充足的人才库,打得起消耗战。他们却因为教育基础的问题,人才比较单薄,杨博、葛守礼去后,就指望着王崇古和张四维挑大梁,新一辈的王家屏、杨俊民等人始终还是稚嫩了。两人全都折在这一场,对晋党的打击是致命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晋党是别想再出头了。

    看起来唯一得利的,只有万历皇帝,他置身事外,在深宫中坐看大臣拼得你死我活,并且成功的杯葛了让他喘不过气的强势内阁……因为王希烈、陈恩育只能算是沈党的边缘人物,诸大绶、申时行又非强势之徒,所以东南失去了对内阁的绝对控制。虽然张四维走了,但还王家屏、吕调阳这样的保皇党,万历皇帝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被内阁当成耳旁风了。

    但万历不会因此而知足,他已经对大臣彻底失望,知道哪怕是张四维这样的铁杆保皇党,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旦让其掌握了大权,一样会限制皇权。还是得用自己人才放心——几位大学士履新当日,他的中旨便到了内阁,命令拣选内臣三千七百人应用,引起了朝野的轩然大波。

    因为沈默一丁忧,万历便诏令司礼监,会同礼部招收内臣三千五百人,当时考虑到万历年间还未曾增加过宫人,礼部便题覆永不为例。谁知道刚过了半年,竟又要增加内监人数。礼科给事中李天植封还了中旨,疏请收回成命,散此党羽。万历不为所动,以报闻了之。

    因为向来是内廷能插手外廷的事儿,外廷却管不了内廷。内监队伍扩大,内廷的权势便可扩张,他们当然愿意,也不怕礼部不帮着招人,天下等着当太监的人海了去了……您还别不信,后世一提太监宦官,好像是在骂人似的,但在有太监的年代,这些阉人们可是吃财政饭的,就算不是不是公务员,也算事业编。能混进太监队伍,至少这辈子衣食无忧了,而且要是混得好,混成个管事牌子,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连全家都跟着风光。要是老天帮忙,不小心混进司礼监、御马监、东厂之类的权力机关,那么恭喜了,就不只是出人头地那么简单了,能跟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分庭抗礼!

    所以大批市井无赖、失业农民、游手好闲之徒,都将净身入宫视为出路,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严禁民间自行阉割……

    而万历皇帝在杖毙了原司礼监掌印李全之后,将其同党张大受、周海、何忠等八人,贬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司香孝陵,把陪伴自己长大的客用、孙海等人扶上要职,从而清除了内廷对自己掣肘的势力,摆脱了以往那种言行受拘束、监督的窘况。内廷一意于承旨办事,无不合心顺意,万历也就把皇权的砝码完全偏向于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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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实在是太难写了,一不留神就写到天黑,罪过罪过,今晚再码一章。

第九零三章 南风 (上)

    为了不让内心被巨大的负罪感击垮,沈默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在处理完私人事务仅仅几天后,他便开始了对吕宋的调研。他不想看任何官方的数据,他只想自己去看去了解,华人在吕宋的生存状况如何,发展前景怎样。吕宋到底能不能并入王化,真正成为中华的一部分。因此他拒绝了沈京和郑若曾的陪同,只雇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华人向导。要不是担心遭到土著的袭击,他甚至连卫队都不打算带。

    南洋的冬天也很温暖,风一阵阵从车窗外扑面而来,一点也不觉得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葱葱的雨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和花草成片成片地从车旁向后退去,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几个月来压抑的心情,此时终于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热土,之前虽然许多人听人讲述过这里,但只有亲自来到见到,才会体会到这里的神奇……车过之处,他发现星星点点的种植园之外,尽是依然处于原始状态下的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开发不完。而且哪怕是深冬季节,依旧郁郁葱葱,水丰土肥,令人垂涎欲滴。

    为他做向导的陈老栓,是一个来吕宋四十多年的老移民,如今年纪大了,日子也好了,儿女们让他在家享清福,但老人家身板还硬朗着,静极思动,听说有内地来的大官人要找向导,便不顾家人反对报了名。沈默也特别需要这样经历过历史变迁,见识极为丰富的老人来提纲挈领,在简单交谈后,他便欣然拍板,就用这位老人家了。

    见沈默注目于窗外的土地时,从福建贫瘠的山地出来的陈老栓,理解的笑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里肥沃的土地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实在想不明白这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开垦去耕作呢?多可惜呀!

    在国内时,农民们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得不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还有繁重的赋税,逼得人没有活路。而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啦?真的就那么贱,那么不值钱吗?是这里的农民不愿意去耕作,还是南洋的官府不让农民去开发?初到吕宋的陈老栓充满了疑惑……哦不,当时还不是老栓,人们都叫他陈大栓。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一刻,身为农民的陈大栓心情无比激动,简直不亚于读书人金榜题名时的兴奋!他以一个农民的纯朴和精明在心里想着,要是能够在这里开发,然后种上水稻,或者一些桑树、烟草之类的该有多好,用不了多少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地主大庄园主了。

    回到家里,他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并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他不打算再在码头讨生活了……他和他的家人,之所以能先于官方来到吕宋,是托了大航海时代的福。四十年前,从泉州到美洲的航线便已通航,巨大的海船从泉州出发,会行驶到吕宋的马尼拉港,作一番休整后,再进入令人绝望的美洲航线。

    当时福建闹倭寇,官府为了募兵,大肆向富户加派,富户再转嫁,最终把陈大栓一家逼到了破产,眼看着家无恒产、妻儿待哺。他一狠心,把三间茅屋卖了二两银子,孝敬给走船的同乡,在海船的货仓中,得到了一处容身之地。他不愿再回忆海上的经历,因为他的小女儿死在途中,儿子也险些丢了命。

    到了吕宋之后,陈大栓便在码头上给人抗包养活妻儿,但这种活又苦又累还挣不着钱,后来听说不少人靠种地发了财,成了大地主。他便也动了心,跑到城外一看,果然有成片的种植园存在,但更有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回去就决定,不再给人扛包了,要带全家人到城外安营扎寨搞开荒去。

    起先他老婆还担心,这里毕竟是人家吕宋国的土地,能让你个外国人随便开荒?可是陈大栓已经坠入了他的地主梦中,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也在那荒废着,不开荒不一样在那长野草吗?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其实也一点没有数,心里想也许老婆说的对,要是吕宋国同意让人随便开发,怎么可能让那么多肥沃的土地,长期荒废在那长野草呢,还不早让人给抢光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吕宋国土地广袤,人口却十分稀少,比起国内来,不论是经济或是文化,仍然都非常落后,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

    看到汉人通过开荒,不断扩大种植面积,产出越来越多的粮食、烟草、生丝、棉花……这些珍贵的农产品,都可以在马尼拉的港口卖个好价钱……获得越来越多的财富后,吕宋国王也是想尽办法,逼着子民去开荒种地,然而热带雨林为这里带来了充足地食物,当地的土著每天不须劳作,只要在山林里去采摘就可以了。因此,土著们想不明白,汉人干嘛那么自虐,明明有吃有喝,干嘛还要没白没黑的开荒种田,哪有躺在树荫下睡觉来得惬意?

    对自己的子民无可奈何,吕宋国王只好规定,任何人都可以无偿得到吕宋的土地,并自行开发的土地,当然每年要缴纳一定量的赋税。得知这个消息后,陈大栓不仅没有为要缴税而发愁,反而欣喜若狂,因为对你收税就代表你合法拥有土地!

    对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来说,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和生命,农民只要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陈大栓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家时他丢了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现在他却又能把土地给找回来了,而且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就怕你种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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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开拓者的生活,总是要和着血泪的。筚路蓝缕、开荒拓土的辛苦自不消说,还要面临当地土著的骚扰和威胁。对于那些土著来说,凡是大地上所长、天空下所生的,便都是他们的食物来源,而且汉人种出来的庄稼和水果,显然要比野生的好吃许多倍。

    所以当陈大栓全家经过辛苦劳作,终于田间稻穗金黄,枝头累累硕果时,那些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衣不遮体的猴子似的土人,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大摇大摆的来到田间地头,毫不客气的采摘收割。

    在陈大栓眼里,这就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然而土人们人多势众,而且手里有刀枪,势单力孤的陈大栓一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强盗将大部分出产掠走,然后含着泪收拾残局,将剩下的那点收成小心归拢起来。生活总得继续下去……

    陈大栓去找官府告状,但吕宋国自然包庇吕宋土著,不会给他保护。为了与无耻的土著强盗对抗,他加入了华侨建立的‘兄弟会’,约定互帮互助,一起保护家园。但当时华侨人数太少,土地又过于广袤,还是不能有效的抵御当地人的抢劫。

    不过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至少比在国内强些,直到西班牙入侵吕宋的战争打响,为了筹措军资,吕宋国王拉加苏莱曼,宣布所有土地国有,华人要想继续耕种下去,必须出钱赎买,而且金额极高,很多人都绝望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这个无能的国家,竟然被红毛鬼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连国王都被人干掉了。然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大明的水师赶走了。

    之后的故事,就像童话一样了。祖国的军队没有撤走,陈大栓曾经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国,或者直接在吕宋行刑。好在军队宣布他们是来保护华侨的,一切炎黄子孙,都将受到他们的保护,陈大栓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才知道,来到吕宋的军队不是官军,而是什么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陈大栓又有些担心,这不会是要造反吧?但转念一想,咱都离开大明了,跟造反有什么区别?于是也就坦然了,便继续种他的地。

    这一年,因为南洋公司的保护,他第一次收获自己全部的成果,从此以后,陈大栓便成了南洋公司的忠实拥趸,跟着造反也没问题……

    第二年,吕宋宣慰使司府建立,朝廷派了官员来这里实现统治,又让陈大栓紧张了一阵子。不过宣慰司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开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所有华人建立户籍,从此华老栓的身份就不是华侨,而是大明吕宋宣慰使司的一名子民了。后来宣慰使司又改为都指挥使司,陈大栓也不知改来改去,搞什么名堂。但他很清楚的是,从那以后汉人便反客为主,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而那些当地的土著,则面临两条路可走,要么进入华人的种植园做工,并且学习汉语和汉人的习俗,放弃原先的语言和习俗。要么滚去那些无人岛屿,不准出现在吕宋本岛上。对于那些死性不改的东西,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没有任何仁慈可言,总是用火枪来表明态度。

    对于如此残酷的民族政策,新来的移民总是不太理解,但陈大栓总是会大声的提醒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土著是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的!

    无论如何,陈大栓的幸福生活到来了,他不需要再发愁今年该种什么,前一年收成后,南洋公司的订单便送到手中,他只需要按照指导,种出符合标准的作物便可以了,南洋公司会直接到地头上收购,而且总是货款两讫,从不拖欠。

    更让人如坠梦幻的是,总督府规定,每个家庭都有两千亩的免税土地,也就是说,两千亩以内的耕地,是完全免税的。在当时的陈大栓看来,自己永远也不用交税了,一家人怎么可能种得了两千亩地呢?

    但是这一年,南洋公司的订单就难坏了他,要烟叶二百吨……吨,是南洋公司的重量单位,一吨等于两千斤,二百吨就是四十万斤!

    陈老栓只好说俺接不了。南洋公司的经办问,怎么接不了。

    陈老栓说,四十万斤烟草,得种两千亩地,俺家就八口人,哪种得了那么多地?

    “难道你们家乡的大地主,都是自己种地?”经办笑道。

    “小地主自己干,大地主用人干,俺当然知道了。”陈老栓郁闷道:“这要是在福建,别说两千亩地,就是两万亩,俺也能找人种起来。可这是吕宋啊,地多人少,家家都忙不过自己的地来呢,谁还给俺当长工?”

    “不是还有土著么?”经办道。

    “那些南洋猴子!”陈老栓是吃够了土著的苦头,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又笨又懒又馋又凶,我敢雇他们,还不够生气的呢!”

    “真没法说你老哥,实在是太老实了。”经办笑道:“他们不听话,你可以雇监工么!”

    “监工?”陈老栓瞪大眼道。

    “嗯,专门盯着他们,不好好干活就没饭吃,看他们谁还敢偷懒。”经办道:“你可以自己找,也可以从我们公司雇。我建议还是从我们公司雇,我们的监工很专业,你弄二百个土著,只需要十个监工,就保准他们跑不了,也造不了反,只能老老实实干活。要是从外面找,得雇二十个才行。”

    “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陈老栓有些不信道:“干嘛还要当监工?直接当地主多好。”

    “嘿嘿,你以为那些监工是咱们同胞?”经办笑道:“错了,是我们公司从安南招募训练的,他们干别的不行,当监工是一把好手,绝对比咱们自己人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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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明天继续……

第九零二章 南风 (中)

    广义上的吕宋共有七千个岛屿,可以分成三大部分,北部的吕宋岛,中部的米沙鄢群岛,和南部的棉兰老岛。与人口稠密、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中南半岛不同。这里人口稀少,文明程度也很低,在明国人、西班牙人接踵而来之前,其最发达的吕宋岛,也不过处于奴隶城邦阶段,米沙鄢、棉兰老岛上的土著甚至处于原始社会阶段。

    击败了西班牙人之后,南洋公司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了对大吕宋全境的征服,但是人口的迁徙和开发,还仅限于吕宋岛和米沙鄢,对于密布原始森林的棉兰老岛,并没有被划入吕宋总督府下辖的六府四十县中。

    自从吕宋国王绝嗣后,吕宋总督府便成为了这里的最高统治机构,对于北京朝廷来说,这里实在太远太微不足道了,因此这里开府建牙十年,都没有更换过总督,如果不是有沈默的支持,这里甚至连最基本的文官系统都配不上。不过野生有野生的好处,可以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进行规划设计。吕宋岛被分为三大区,马尼拉和玳瑁府作为商业贸易区,以加工出口、服务业为支柱。北方丘陵山地地带是工矿区,以矿业为支柱产业,南部和中西部的平原地带是农业区,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种植甘蔗、水稻、烟草、蕉麻等。因为米沙鄢也主要是种植园,所以沈默的考察,只在吕宋本岛展开,便可以一览全貌了。

    离开马尼拉十天后,沈默来到了位于吕宋岛中部的珠江府,这个地区以平原为主,种植园经济仅次于马尼拉附近的长江府。行在大路上,只见两旁尽是稻田和甘蔗种植园,走上个把钟头,就会看到一座客家围屋样式的土楼,矗立在绿色植物的海洋中,那是东南总督府为移民们建造的住宅。

    之所以选择这种防御式的住宅样式,是从吕宋的实际情形出发。在大规模移民以前,整个吕宋岛上,除了几个马尼拉附近的城邦之外,尽是一片莽荒。哪怕是开发二十年之后,仍存留有大片原始森林,虫蛇出没,野兽甚多。而且因为种植园经济的特点,使移民们不能结城而居,住得十分分散,很容易遭到仇视华人的土著袭击。总督府和南洋公司的军队也不可能时时驻守在每一个移民点,所以如何保证移民的安全,就成了关系到成败的头等大事。

    在往来书信中,看到这个问题后,沈默马上想到了,当年在赣南剿匪时,令他印象深刻的客家围屋。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家客家人极其重视防御,他们将住宅建造成一座易守难攻的设防城市,聚族而居。土楼内有水井、粮仓、畜圈等生活设施,使客家人获得了足够的安全保障。他也曾经亲眼目睹过,这些大型的防御建筑,是如何在官军的猛攻下巍然不动的,因此提议东南总督府,可以为移民建造这样的住宅。

    而这种防御性良好、且有利于增进族群凝聚力的小聚居式住宅,一经出现,便受到了移民们的欢迎,十余年时间,吕宋境内已经建立起一万多座这样的围屋。可以说,客家围屋是种植园经济,乃至移民成功的关键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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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日落之前,队伍抵达了距离珠江府城八十里的一处围屋村寨,

    打前站的侍卫,已经先一步与这里的居民做好了沟通,当知道大部队自带了草料和干粮,只需要为贵人提供一些热水和食物后,村长十分高兴的打开寨门,欢迎沈默一行的到来。

    只有到了近处,才会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土楼,其实异常高大雄伟,足有四层之高。这种功用的建筑,防御性肯定被首先考虑,底层和二层均不辟外窗,三层开一条窄缝,四层大窗上,加设了敌台,可以居高临下的射击。唯一的薄弱点是入口,但沈默接着天光细细打量,看到硬木厚门上包贴了铁皮,门后可以用横杠抵固,门上置防火水柜,如果没有红衣大炮,是很难攻破的。足以保障居民们的安全。

    这个寨子里一共有三十多户,四百多口华人,还有充作侍女的四十五名土著妇女。除了收获的季节,这里难得来什么人,一下子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按照村长的吩咐,居民们开始生火,为这一千多人准备热水,孩子们则跑到外面,好奇的打量着这些外来人,和他们肩上的火枪。

    村长让男人们安置大部队,他则请沈默上到轩敞的四楼。洗漱更衣之后,在客厅稍坐,喝了杯宅子里自制的热可可,沈默感觉身上暖和多了。

    这时皮肤微黑的侍女,端上香气扑鼻的烧鸡、烤鹅、炖肉、甚至还有一只烤乳猪。就这样,村长还一个劲儿的说招待不周。沈默虽然不喜荤腥,但客随主便,还是表达了诚挚的谢意,欣然与村长和几位老人,一起享用这顿丰盛的晚宴。

    虽然对肉食敬谢不敏,但沈默很喜欢他们自酿的甘蔗酒。尤其是数年陈酿,有一股独特的,无与伦比的口味,喝了半天沈默才尝出来,原来是朗姆酒的味道。

    酒桌上是消除陌生感的最佳地点,加上沈默强大的亲和力,酒过三巡,便和桌上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见到新朋友必然要带着骄傲,谈起他们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与陈老栓那一代自发的移民不同,这个村寨的居民都是由南洋公司在广东招募而来。老人们对南洋公司天花乱坠的广告词仍然记忆犹新,好像只要来到吕宋,每个人都能变成良田千顷的大地主,无须耕作和劳苦就能变成大富翁一般。他们一半是被这种极具诱惑力的宣传吸引,一半也是因为匪患,因为官府横征暴敛实在过不下去了,呆在国内也得背井离乡,还不如下南洋碰碰运气呢。

    事实上,在南洋归化的最初十年中,八成以上的移民都是福建和广东人,因为两个省份多山地,可以耕种的面积少得可怜,巨大的人口压力,使许多人不得不另谋生路。在风险巨大的移民中,只有这些本就快活不下去的移民,才会损失的最少,得到的最多。

    沈默在内阁时,曾经与进京述职的广东巡抚谈起此事,巡抚抱怨‘这种像传染病一样的移民狂潮’,表示无法理解闽粤人蜂拥到吕宋开荒的现象。

    沈默对他说:’所谓荒凉都是相对而言的。对闽粤山区的民众来说,吕宋的土地算不上荒凉。’

    ‘但是据卑职所知,那些移民过去的人,大都仅够吃喝,并没有像宣传中那样暴富。’

    ‘万事开头难么!’沈默一句话让巡抚无地自容道:‘之所以温饱的生活,就能使他们背井离乡,是因为在本乡,他们连温饱都无法得到。’

    这位巡抚述职之后,便被内调,一位想得开的同僚接任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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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事求是的说,这一代集体移民面临的困难,比陈老栓那一代要小很多,首先从生存率上,南洋公司为了避免珍贵的移民枉死,严格限制了移民船的乘坐人数,并配备了医生,几乎杜绝了航行途中的死亡。移民抵达吕宋后,也会先有一个月的适应时间,再分配到各府去。这使移民一年内的因病死亡率,只有一百三十二比一,无论是与从前还是与欧洲的移民相比,都绝对堪称奇迹。

    南洋公司还会帮助新移民们,度过从踏上这片土地,到第一次获得农业丰收之间的困难时期,提供给他们必要的物资和技术指导,还要教他们学会如何在远离城市的种植园中保护自己……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偿的,但可以用往后十年的收成分期付款。

    不过别人的帮助只能算是外力,要想把一片荒原变成植株茂密的种植园,还是得靠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他们先是引水渠、种水稻,解决了吃饭问题后,开始尝试着种烟草,因为这种作物最简单,见效也最快。然而在七年后,种植了烟草的土地退化严重,使他们不得不改种另一种高利润的经济作物——甘蔗。

    但是甘蔗园的劳动之繁重,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他们虽然也仿效别人用了一些土著劳工,但自身也没有脱离劳动。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年复一年的丰厚收获,使远离家乡愁苦已经烟消云散,人们也因长年辛苦农作而晒黑了脸庞,但是欢乐总是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对于这样的移民发迹史,沈默自然是百听不厌,但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他们迥异于国内的组织形式……

第九零二章 南风 (下)

    大明开国二百年,土地兼并和人口激增,成为严重威胁国家安全的两大问题。开拓殖民地和发展工商业,已经被证明,是减缓国内土地压力和人口压力的有效途径。哪怕乐土重迁的恋乡情绪,也无法影响到保守的百姓进城务工,更有野心一点的,则会选择‘移居到吕宋,开始新生活’。

    然而在开始阶段,移民进行的异常艰难,国人将远隔重洋的吕宋岛视为地狱,没有人愿意报名前来。为了应付来自沈默的压力,各省将监狱中的囚犯运到吕宋充数。

    这固然给了囚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吕宋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广阔的魔鬼之岛。这个人就是吕宋总督沈京,虽然当他发现自己被沈默骗了,吕宋岛压根没有美女,只有一群群来自各省的囚犯,心情肯定十分糟糕。

    然而沈默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总督,就是看中了他总是能想出办法,解决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在经过一番观察后,沈京发现,超过半数的囚犯,其实是因为拖欠赋税而被捕的老实农民,心里便有底了。在他看来,吕宋岛不仅仅是一片服刑之地,也是一片救赎之地。他相信在自己的温和统治下,囚犯也会转化为守法的臣民的。

    于是沈京宣布,所有刑满释放者,都可以在总督府注册为普通移民,并享有土地权利。良好表现可以换取自由的前景,甚至是美好的未来,是让这些囚犯们洗心革面的最有效的诱惑……当然一开始,囚犯的生活比奴隶好不了多少。他们被迫替总督府工作,或者被分配给越来越多的私人地主。但是到了刑满释放时,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向出价最高者出卖他们的劳力,或者自己开荒变成地主。事实上,那些生存下来服完刑的人都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而这些人也成为总督府的狂热拥护者。

    当然并不是每个囚犯都能以沈京的方式得到救赎。对于这些顽固不化的再次犯罪者,沈京的答案是,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总督府死刑的方式很多,而且不需要通过北京的刑部,随时随地都可以处决人犯,所以只要谁再次犯罪,没几天就会身首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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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宣传和证据,使本土的人们了解了吕宋,相信了移民的前景。从嘉靖末年开始的移民工程,在经过十年的艰苦开拓后,终于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在此安家立业,度过了最初的举步维艰,踏入飞速增长的阶段,截至万历八年末,在吕宋总督府登记造册的移民数量,已经达到了九十八万七千四百三十七人,而且还会以每年近五万人的数量递增。加上第二代的出生,最乐观的估计,三年以后,吕宋岛上每年会增长十万人口,而且还会连年递增,最终在二十年内达到千万。

    这无形中解决了一个困扰所有殖民地难题,那就是劳动者的紧缺——在肥沃的土地,没有辛勤的付出,也换不来一粒收成。尤其是像种植甘蔗、烟草和水稻,都是劳动力密集型作物,如果没有大量的人手,就不会有大面积的种植可言。欧洲国家在殖民地,是用黑奴和土著奴工来解决的,这样显然效率低下,而且有伤天和,对于以仁爱为精神内核的大明人来说,是无法接受,也无法普及的。

    好在自身庞大的人口数量,足以提供殖民地所需的劳动力。随着移居吕宋的人口增加,华人本身的劳动力,已经取代黑奴和土著,成为建设开发的主力——除了危险的工矿业之外。

    随着移民吕宋的热潮高涨,问题也随之出现——每个人都希望占到面积尽可能大,地理位置尽可能优越的荒地,然而这样的荒地显然是稀缺资源,于是争斗不可避免发生了。尤其是后来的移民,往往是动辄一二百口的举族而迁,而早期的移民大都是一家一家、甚至只身而来。先来的先到先得,占到最好最大的土地,像陈老栓家,仅仅八口人,就拥有五千多亩耕地。这显然会引起后来者的眼红,于是发生了新移民驱逐旧移民,将其庄园据为己有的案件,而且愈演愈烈,最终引发了万历元年的移民大骚乱。

    好在当时的人口还不算很多,又有郑若曾和沈京这两位干吏坐镇,他们迅速调集军队,平息了叛乱,并施以雷霆手段,处死了所有杀人强奸者,并将参与抢劫者流放棉兰老岛,在那里,对华人满怀仇恨的土著居民会好好的招待他们。

    反思这次骚乱,两人一致认为,现行的先到先得的土地政策,已经不适应人口激增的速度,在经过一番讨论,并报经北京的沈默同意后,两人宣布了三条法规,这也被视为日后吕宋能良性发展,充满希望的关键所在:

    第一,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任何已经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田产住宅,都得到东南总督府的保护,任何敢于侵犯他人财产者,都将遭到重刑处罚。

    第二,自法规颁行之日起,原先的土地规定作废,所有无主土地由总督府统一分配,任何个人不得私自开垦。

    第三,所有未分配土地的移民,必须服从总督府的统一安排,否则视同放弃土地权利。

    三条法规颁行,自然引起新移民的不满,许多人甚至扬言要回去,对此总督府宣布来去自由。但移民们本就是在国内活不下去了,才千辛万苦的抵达了这里,怎会在希望彻底破裂前放弃呢?所以最后真回去的寥寥无几。

    将分配土地的权力收回只是第一步,更大的考验是如何分好蛋糕,并且杜绝狭隘宗族观念的毒瘤。沈京采取了双管齐下,首先通过大量的清丈调研,尽可能将待垦土地均衡划分成一个个大农场……对于地理位置稍差的,在面积上多做补偿,尽量做到每一个农场大差不差。然而每个农场分配一千丁口,每个丁口均分农场的土地,这样大约三四百个家庭,便被分配到一个农场中。

    农场的土地归所有家庭集体所有,每个家庭都会按照丁口,得到一定比例的土地。对于名下的土地,个人可以永久耕种,但没有买卖的权力,只能以出租的形势在农场内部流转。如果要外租或者出售的话,需要得到农庄集体同意。

    同时,在以家庭为单位分配土地的过程中,特意将那些举族来迁的大宗族分得天南地北,使其不能抱团欺压旁人。他还十分注意每个农场中移民的原籍地,尽可能使来自的各省的人们混居,消除地域观念。

    打散原先组织的同时,必须要建立起新的组织机构,否则必会沦为一盘散沙,农庄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沈京按照沈默的指使,在农庄施行村长选举制。任何有志成为村长的成年村民,都可以参加竞选,通过两轮普选胜出者,将在接下来三年担任村长。

    村长有权处理村民间的纠纷,决定来年的耕种计划,代表村子与南洋公司谈判,协调生产经营,分配剩余利润等等,权力很大。但十名以上村民便可以提出对村长的罢免,过半数同意便可罢免成功,并重新召开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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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新政策,显然不是沈京可以想出来的,而是都出自沈默的构想。他显然把吕宋当成了试验场,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是否适用于国人。而沈默这次的实地调研,除了看一下移民的实际成果外,更重要的是,对在这里进行了十年的政治实践进行验收。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沈默之前最担心的是,民众的素质会不会成为民主的桎梏,但显然是多虑了……确实,在最初几年里,百姓普遍存在贪图小利、将自己的选票廉价出售的现象,花钱买票的现象十分严重。那些花费了巨额成本当上村长的人,自然会在任期内连本带利的捞回来,结果在那几年里乱象丛生,村长以权谋私、大肆侵吞集体利益的事情屡见不鲜,老百姓骂声一片。就连沈京也在写给沈默的信里,哀叹说对狗屁选举制度丝毫看不到希望,要是让自己来指定村长,情况会好很多。

    沈默回信说,我承认你是一个英明的统治者,按你那一套,吕宋的发展速度肯定比现在快。但你能保证,自己在吕宋干一辈子?要是你的继任者是个糊涂蛋呢?还是给选举一些耐心,只要它能上正轨,将来无论是谁来当这个总督,都无法把吕宋折腾回去。

    沈默都这样说了,沈京自然得咬牙忍下去,情况在万历四年以后,果然出现了好转,有了之前选举的教训,村民们的选择理性多了,不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胡乱投票,他们要选择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村长。而村长们也终于感受到选举这道紧箍咒的威力,任期三年里不好好干,就是会被村民抛弃。明年又是选举年,所有的村长都在兢兢业业,拼了命的表现,就为了能多得几张选票。

    用过晚饭以后,外面天色大黑,村长又带着村勇,到甘蔗地里巡逻去了,既是防止土著搞破坏,又是防止野猪糟蹋庄稼。

    沈默在村长收拾出来的四层客房中,透过窗户望着远去的火龙,嘴角挂起满足的笑容。直到眼前一片漆黑,才坐回桌前,就着油灯开始写他的调查笔记:

    ‘在吕宋的普选实验,出乎意料的成功,人们只需要一些时间熟悉了解自己的权力,便会认真的履行选举之权。然而这里毕竟是在吕宋,人们都是移民,没有任何传统的羁绊,又有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推行,才有这么强的可塑性。若是换成大陆,哪怕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百姓在精神无法违背宗族,在生活上必须依附大户,都会使任何的民主成为形式。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似乎并不适合本土,对于本土,似乎只能采用由上及下的方式,破坏小,难度低,缺点是不彻底,容易反复。……’

    一路走来,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新气象,沈默却写下这样让人沮丧的话语。好在他笔锋一转,道:‘而在吕宋这样的新领土上,应当坚定不移的将普选继续推行下去,而且应当立即举行三级选举,建立三级理事会——由各村选出代表本村的理事,加入县级理事会;由各县级理事会,选出府一级理事,成立府级事会,由府级理事会,选举出吕宋理事会。每一级理事会对同级的政府机构,拥有质询,提议,要求财政公开、协商税收等各项权利,以反对暴政,保护民众为己任。如果这套制度能成功的话,有可能会传递回国内,导致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但希望不会太大,就像前面说过,各方面条件差得太多,’

    写完了长长的报告,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沈默有些担心那些外出巡逻的人们,却又有些羡慕他们,至少他们知道家在哪里,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迷失方向。但自己想要找的路在哪里?会不会迷失在黑夜中,都是未可知。

    但他不能出错,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人等他指示方向,期待着走向美好的未来呢……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沈默又看到了村长,得知他们昨夜安然归来,早饭前,他应邀参观了农庄的甘蔗林,以及新建的制糖作坊。对这个作坊,村长十分骄傲,他说有了它,不仅可以节约九成的运送成本,还比单纯卖甘蔗要多赚很多。具体是多少,村长保密,但从他兴奋的脸上可以看出,至少明年的选举不用担心了。

    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或者说提前的午饭,留下了两根金条,队伍便离开这个围屋,没有再往东走,而是向北,与等在珠江府城的郑若曾和沈京汇合。

第九零三章 黄金 (上)

    与郑若曾和沈京汇合后,队伍驶入了山区,道路变得颠簸不堪,马车已经不能通行,所有人都换乘了马匹。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北部山区的矿区。毋庸讳言,吕宋能有今天的繁荣局面,与在山地发现了丰富且易开采的金矿和铜矿,有着直接的关系。

    沈默之所以将吕宋作为大明海外殖民的起点,首先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吕宋与本土的距离适中,往来有成熟的航线,有良好的华人基础,且正逢西班牙人入侵,甚至连其国王都在向大明求援不久便战死了。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如果不趁势取下吕宋,让西班牙人在亚洲站住脚,大明卧榻之侧,便有猛虎酣睡。等到葡萄牙被其吞并,西班牙人肯定会第一时间从吕宋出发,接手马六甲和香料群岛。到时候大明要么与之倾国一战,要么永远被锁死在南中国海,无缘世界的角逐。

    但拿下吕宋只是第一步,如果无法将乐土重迁的国人吸引过来,那这里只会是一块海外飞地,就像历史上随意丢弃的那些疆土一样,只要国内一出现财政危机,不管战略地位多重要,都会被削减开支放弃掉。所以这里必须要有足够的吸引力,让人们蜂拥而至,让国家舍不得放弃。

    种植园的建设周期太长,先期投入太大。不仅靠天吃饭,还得将产物远销国内,才有可能盈利,这中间要是有个浪打船翻,销路不畅沈默的,必然回款困难,甚至有可能血本无归。所以只有那些走投无路、且容易轻信的农民才会被吸引过来。而那些吕宋城镇化最需要的市民阶层,却不会对远隔重洋的几百亩地动心,对他们来说,实在没有理由放弃目前还算过得去的生活,去天涯海角挥汗流血,甚至连命都送到那里。

    所以还需要有更致命的诱惑才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拜金主义的浪潮不可避免的席卷国内,安贫乐道被人们当作笑柄,财富成了实力和地位的象征,人们对贵金属的追逐,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狂热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是吕宋,而不是临近的爪哇、马剌加,因为这个面积并不算太大的海岛上,有着全世界储量第三的黄金,是贵金属匮乏的国内,远远无法比拟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对黄金的渴望,才能让人类克服对海洋的恐惧,踏上未知的航程,去寻找一夜暴富的机会。其实在南洋公司到来之前,吕宋已多次发现金矿。因为当时吕宋土著的社会还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他们并不懂得黄金的经济价值,只将其当成装饰品。再者,当时这里的移民很少,商品经济的发展程度较低,与外界的联系也很有限,以致发现金矿的消息传播不出去。

    然而从南洋公司进驻吕宋的第一天起,寻找金矿便成为了他们的头等任务,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终于在隆庆五年,确定了岛上十九处金矿所在,然后通过东南的各大报纸刊登广告,招募国内民众前来淘金,并约定采集到的金沙,南洋公司只要三成,其余七成都归民众所有。

    鲜为人知的是,这个三七开的比例,以及民间开发的方式,曾经在南洋公司内部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这个被反复提及的南洋公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准确的说,这是一家成立于嘉靖四十四年的永久性股份制公司,公开的发起人为汇联号,出资两千四百万两白银,占八成股份。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由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商号或个人认购,总股本达到了三千万两白银。而汇联号的股东中,本就有东南的九大家,以及因为与日昇隆置换持股而加入的晋商。所以说,南洋公司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家单纯的商号,而是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财力和势力的超级开拓集团,担负着为股东们在大航海时代攫取利益的使命。

    公司最先拓展的业务,是海上航运业。凭着不计成本的投入,南洋公司很快以最高标准建立起自己的护航舰队,并募集到了最优秀的海员和船长,硬生生破开老霸主们的封锁,建立起了在海洋上的地位。然而激烈的竞争导致运输业的利润下降,虽然仍旧十分可观,但想要回本却遥遥无期。

    然而南洋公司的雄心,并不止于和王直、徐海们分一杯羹。它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以建立殖民地,垄断殖民地经济为主营业务!与徐海王直们的海上争夺,只是为了练兵,吕宋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终于,在西班牙人入侵吕宋岛,吕宋国王向大明求援,而大明尚且自顾不暇时,南洋公司主动请缨,要求组织民间船队支援吕宋。且不要朝廷出一文钱,只需在赶跑西班牙人之后,得到吕宋岛的贸易垄断权。

    在北京大员们的认识中,吕宋是一个几近不毛的蛮夷之地,能有什么贸易可言?在沈默的推动下,最终以皇帝的名义授权南洋公司收复吕宋,并同意授予其对吕宋的贸易垄断权。

    结果众所周知,南洋公司倾尽全力,借着天时地利人和,赶跑了立足未稳的西班牙人,又通过一系列的谋划,最终确立了在这个岛上的霸主地位。但是它毕竟是一家公司,股东们对开疆拓土没有兴趣,他们需要的是利润,是兑现之前描述的美好前景!最起码,得把一千万多两的战争开支挣回来吧?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追加投入的噩耗,而且不止一次,每次都以千万两计——大规模移民、组建安保部队、建造基础设施,为种植园提供生产资料,每一项都需要持续的巨额投入,而且在数年之内,见不到任何回报。虽然大家看在沈默的面子上,只能咬着牙、和着泪往里投钱……基本上那些年,通过海上贸易赚到的钱,全都投进去了……股东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所以当吕宋发现大规模金矿之后,早就两眼发绿的股东们,全都如饿了十天的狼一般,嗷嗷叫嚣着要大捞特捞,补偿这几年遭受的损失。以他们的意思,把这些矿山圈起来,然后从佛朗机商人那里大量订购黑奴,或者逼着土著充当劳工,连工钱都不用付,挖出来的金子全归公司!

    但沈默不能答应,他需要吕宋的金矿,来盘活自己布置的整盘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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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给南洋公司高管编写的教材中,沈默将殖民地分为三种,拓殖型、掠夺型和商业型。掠夺型殖民地,就是只对殖民地的自然资源包括人口资源进行破坏性掠夺;至于商业型殖民地,就是将殖民地当作原料生产地和产品倾销地。而拓殖型殖民地,是宗主国在海外的延续,不仅可以实现前两者的功用,更重要的是,可以成为国土的一部分,国民永久的定居之地。

    很显然,第三种最长远,也最有诱惑力……如果真能使吕宋成为拓殖型殖民地,南洋公司无异于成为一方诸侯,诸位股东都是国中的公卿,这样的诱惑,足以让人放弃一些眼前的利益。

    但是这种殖民地的形成条件却又太苛刻了,首先需要殖民地没有原住文明,或者文明程度极低,这样才有可能抹去原先文明的印记,使新的文明扎根;同时对原住人口的数量也有要求,尽管汉文明的同化作用最强,但如果原住民人数太多,同化的难度就太大了。彻底种族屠杀当然也可以,但这不是中国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所以要想成为华人的拓殖之地,首先得文明程度很低,人口也得十分稀少。而且不能距离本土太远,自然环境也得适宜生存。

    吕宋,十分难得的完全符合这些条件,但前提是,得把百姓吸引过来。

    前面说过,黄金,是不二的法宝。而且必须让人感到自己会大赚特赚,才能放下手头的营生,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前来吕宋淘金。

    在郑若曾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股东们终于答应,再给他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内仍然不见盈利,那么就必须把金矿收回,由公司独立开发。

    取得了股东们的谅解,郑若曾展开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将南洋发现无数金矿的消息,传递到了大江南北,终于拉开了大移民的帷幕。

    距离吕宋最近,民众也最敢冒险的广东,最先感受到淘金热的冲击……农民们典押田宅,工人们扔下工具,士兵们脱掉盔甲,士子们离开书房,甚至连一些中下级官员,也抛弃了他们的官职,纷纷买票登上前往吕宋的客船。

    在淘金潮最热的年月里,广东城一半的房子已人去楼空,因为劳动力突然短缺,工场大面积停工,甚至连已经发行数年的报纸,竟然因为排字工人离去和订户的离散而不得不停刊。这股热潮接着席卷福建、广西和湖广,在湖广,仅隆庆六年一年,就有七万名成年男子,抛下即将收获的庄稼,南下广州乘船再南下。与此同时,有四万多福建人从泉州出发前往吕宋。甚至连向来自得自满,无比恋乡的江浙一带,每日都有数艘满载着淘金客的大船出航。

    来自国内各省的淘金者,使吕宋的人口猛增。隆庆五年,吕宋总督府的在册人口是八万七千人,一年后,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五千人,又一年,人口突破五十万。因为采金点星罗棋布,城镇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昔日里死气沉沉的吕宋岛,终于因为淘金客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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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淘金客们在抵达吕宋后,首先向总督府登记造册,然后被编入一支支采金队伍,宣布纪律之后,由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带到相应的采金点去。起先然们怀着惴惴的心情,担心会不会被拐骗了,但很快这种担心就被跑到九霄云外,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黄金、黄金’!

    从北部山区,到中部山脉,一直到南部的山地,到处都有南洋公司设置的采金点。起初,由于金沙在地表层,所以只要用一个普通的洗脸盆,就可以从沙里淘洗出黄金。多笨的人不用教也会,完全是一种拼体力的活。那时候,平均每人能淘到两钱金子,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黄金,这相当于在国内平均月收入的二十倍。而在一些富矿区,甚至有人一天就能淘到这个数。

    万历四年,吕宋淘金热达到了顶点,黄金产量由隆庆五年的三百万两增加到一千五百万两,产量几乎占全世界的一半,南洋公司也由此赚得盆满钵满,不仅早就挣回了本钱,而且每年都给股东们带来巨额的分红。

    但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黄金神奇的带动作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中国人都很清楚,因此在获得财富的同时,他们也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无论是财产安全,还是人身安全。所以最直接获利的是汇联号,这家早就根深蒂固于人们心中的银号,成为了淘金客们保存黄金的首选,而且汇联号还贴心的推出了财产保全服务,如果储户意外死亡,汇联号将会把他账户中的黄金,如数拨付给其指定的继承人。这大大减少了有人妄图杀人越货、不劳而获的念头,使淘金大潮能在狂热中没有走向疯狂。

    各地淘洗出的金沙,堆满了汇联号在吕宋各地的银库,汇联号负责将这些金沙铸成金币,并为客户安全保存。这使得汇联号的黄金储量,一下子从警戒水平,提高到了原先的二十倍,实力又上一个台阶。

    但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第九零三章 黄金 (中)

    吕宋的腾飞,离不开淘金的大潮。

    由于大量淘金者的到来,吕宋的人口急剧增长,衣、食、住等生活物资供应陡然紧张。尤其是最初的一年里,所需消费品急剧攀升,在短短数月之内物价飞升数倍,其中最基本的米面油盐,以及淘金者须臾不能离开的烈酒香烟,价格竟然上涨二十倍。

    这让很多本打算放弃庄园,加入淘金者行业的农场主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们仓库里的存粮被抢购一空,甚至连地里还泛青的庄稼,都被以高于原先十倍的价格预定。而且只要淘金热一日不退,收入就永远稳定而丰厚。这样一来,谁也舍不得自己投入无限心血的庄园了。

    在此之前,虽然南洋公司耗费巨资建造数以千计的种植园,也早就进入了丰收期,然而孤悬海外的地理位置,使其出产的作物销路始终不畅……种植园经济虽然也是靠地吃饭,但它与不依靠市场,以自给自足为目的小农经济完全不同,它的生产目的是通过出售农产品获得利润。其规模化、单一化的种植,只会生产出远超所需,甚至并非所需的大量农产品,必须依靠市场来消化。南洋公司尽管尽心竭力为其开拓市场,但居高不下的运输费用,使欧洲甚至本土江浙一带的商人望而却步,所以积压状况十分严重。

    然而为了保护庄园主们的积极性,南洋公司还是斥巨资收购……幸好其母公司汇联号伸出援手,愿意提供长期无息贷款。当然,汇联号毕竟跟南洋公司不是一回事儿,它必须要向自己的储户负责,作为对价,他们从南洋公司手中取得了吕宋金融业的垄断权。

    当吕宋的淘金热潮爆发后,人们才看明白,原来南洋公司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之前他们之所以不种植大陆紧缺的桑园和棉田,而是一味的种植水稻、甘蔗、烟草,就是为了今日突然暴增的需求量做准备。如今所有的库存都被淘金者们的金沙代替,南洋公司又大赚了一笔。

    但赚钱不是南洋公司的目的,否则他们大可封起金山自己挖,肯定比现在赚得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将吕宋变成真正的领土。就像他们全力支持民众垦殖一样,他们也会给予淘金者不惜代价的支持。

    当淘金者越来越多,超过本地的供给能力,继而又出现物资短缺时,南洋公司又想方设法调剂和统筹物资,甚至停掉了所有的海上生意,命令庞大的船队从国内、从中南半岛,从印度进口了大量的生活必需品,保证了淘金者们不至于两袖黄金,却饿死他乡。

    而淘金者们也给予了南洋公司丰厚的回报,他们不仅将三成收入上缴,而且还会豪爽的购买各种消费品。当然获益的不止南洋公司,意识到将有无限商机来临的海商们,同样千分百家的搜寻货源运到吕宋,出售给当地的商人,再由当地商人运送到矿区所在的城镇。

    不止是销售业,服务性行业也大量的涌入。因为劳力短缺,那些不能直接淘金的妇女,成了服务业的主力,她们为淘金者们洗衣做饭,开设酒馆戏院……以及淘金者们最不可缺的赌场青楼。那些淘金者甚至会把所有收入花的精光,然后再返回矿山去淘金。如此周而往复,淘金者们的收入,便在天价服务中悄悄转移到商人们手中。

    在那个年月里,只要能靠上淘金者,就没有不赚钱的买卖,这使得城镇地价飞升,原先一块只需要三十金元的地皮,涨到了八千金元,就这还有价无市……金元,并不是黄金铸就的金币,而是由汇联号签发并承兑的汇票。

    前面说过,所有的淘金者都将金沙存入汇联号,然后得到一张必须本人支取的存单。但淘金者们还需要花钱,若是再从汇联号提取黄金,就太麻烦了。而且汇联号告诉他们金属会磨损,不如用我们的金票吧。金票与存单不同,它可以在任何一家汇联号提出等额的黄金,而且认票不认人,完全可以当钱花。

    这个概念淘金客们并不陌生,因为国内的有钱人,使用银票已经很多年了。之所以在吕宋不叫银票而叫金票,一方面听着更气派,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吕宋没人要银子。

    纸币之外,为了满足淘金客们的日常消费以及虚荣心,汇联号还铸造了名叫金元的金币,每一金元含有一钱黄金。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切割磨损,每一枚金元都有精美的图案和花纹,一经推出便深受淘金客们的欢迎。但一金元毕竟还是价值太大,汇联号又很快推出了辅币单位,银角和铜分。一金元等于十银角,等于一千铜分,建立起完整的货币体系,悄然完成了沈默交代的实验。

    如今在吕宋已经很少能听到,几两金子、银子,几个铜板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是多少元、多少角,多少分。尽管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所在,但人们已经完全适应这种变化,并享受它带来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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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显著影响,是城镇的崛起。这又是南洋公司的妙笔,在最初选定矿点的时候,他们不只是考虑到矿藏的富集程度,同时也对其地理位置进行了考量,那些交通便利的、滨海的、或者位于农业区附近的矿点被优先选择。在采金初期,这样做的好处并不明显,人们觉着最多就是生活方便一点而已。但当到了万历六年以后,黄金产量下降后,这样做的好处才凸显出来。

    在万历六年以前,吕宋的金矿业主要是浅层采金。由淘金者自发的,利用简陋的机械,甚至只用个脸盆,就能进行采掘。这种跟白捡差不多的表层金沙,数量虽然庞大,但禁不住几十万淘金者的疯狂采集,不到八年时间,产量便开始下降。感受最直观的,自然是那些采金者,原先他们最不济,一个月能采到将近一斤金子,然而从万历五年开始,最低数字被不断刷新,到了最后,纯用手工,甚至连每月连一两都保证不了。

    许多人认为金矿的狂欢到此结束,开始另谋出路。令那些断言淘金热一过,吕宋就会完蛋的人惊掉眼镜的是,九成以上的淘金者,在衣锦还乡后,又带着家人回到了吕宋,在这里购置田产住宅,打算长住下去。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八年时间足够淘金者们,了解吕宋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在这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官府不会强行征收自己用命换来的财产。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在这里一切都要以法律说话,因为八年来,这里的两大权力机构,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对于颁行的法规条文,从来都是严格遵守的。如果不违法,民众几乎感受不到强权的存在。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自己可以在这里拥有在国内想都不敢想的肥沃土地,过上富裕安乐的生活……而且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吕宋的城镇已经成熟,百货应有尽有,享受不比国内差。而且别看山路崎岖难行,但从城镇的港口乘坐客船,可以安全快捷的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自由、安全与富足,对这些习惯了这些的人们来说,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

    当然也毋庸讳言,最让人们对吕宋希望满满的,还是矿业的美好前景——谁都知道,浅层金沙只能算是金矿的九牛一毛,真正的宝藏,在深埋地下的矿脉中。只是深层开发需要更多的设备和更复杂的技术,这是淘金者个人或群体所无能为力的。

    这时南洋公司出面成立了吕宋矿业集团,并在各矿区成立单独的公司,以雄厚的资本购置装备、火药和机器,组织强大的人力物力进行深层挖掘。当然南洋公司也不是独乐乐,他们面向矿工出售股票,激发出他们的工作热情。

    随着深层挖掘的展开,吕宋的金产量很快恢复最高水平,并攀升至原先的两倍。而且还有大量的银、铜等贵金属被发掘出来,采矿业成了吕宋的龙头产业……就发展速度和创造价值而言,难有哪个生产部门能和由采金热带动起来的这个行业相匹敌或媲美。

    虽然时间不长,采矿业的强大魔力,已经显现出来。它使得社会财富增长迅速,不仅使吕宋的社会面貌发生变化,而且为其他产业的发展积累和提供了资金,如木材加工、机械制造、冶金铸造等等产业,都受其带动蓬勃发展起来。还有交通运输业,一个连接全岛的交通网已经形成,连山区都开凿出了道路,尽管不那么舒适。

    同时,这一劳动密集、又能长久持续的产业,为持续发展的农业和畜牧业提供了稳定的市场。吕宋的耕地是隆庆五年时的五倍,使本岛的粮食供应从供不应求,变为绰绰有余,如果没了这么多人消耗,对种植园的打击是致命的。

    所以说,如何拔高采矿业对吕宋的意义都为过。不过沈默这次到矿区来,却不是为了看采矿……对着这种黑洞洞的矿井,他一个外行啥也看不出来,还不如去审阅矿业公司的账册呢。也不是想了解矿工的辛苦工作……这些收入比国内同行高二十倍的家伙,苦点累点也是应该的。

    他的目地,是看一看那样让他魂牵梦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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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小半天的颠簸,下午时分,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富源金矿。

    矿区重地,都是由安保部队把守的,这也是沈默要和郑若曾一起来的原因。否则自己带着卫队往里闯,发生火并的话就太悲喜剧了。

    有郑若曾带着就不一样了,听说总裁大人亲临,矿上的总管赶紧出迎。沈默和沈京都不想多事,郑若曾便只是含糊的介绍道,这两位是公司的股东。那总管一听自然诚惶诚恐。带他们到矿场的办公房歇了歇脚,时间还早也没法吃饭,但茶水点心水果摆了一桌。

    郑若曾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但当着沈默的面,又不好摆那个,只好尽量和颜悦色道:“不用忙活了,二位东家这次来,主要是看看矿上的情况。”说着有些别扭的笑笑道:“他们对那台大家伙很感兴趣。”

    “好,好。”那总管受宠若惊道:“待二位东家和总裁大人休息过来,小得就带你们去看看。”

    “我休息好了。”这几个月的旅行下来,沈默的肤色变黑了,人也瘦了不少,但精气神明显好了很多,看起来比原先当首辅的时候,竟要年轻不少。

    “我也不累。”沈京早就练成了铁人,否则吕宋哪有几年?他也站起来道:“咱们出去转转吧。”

    “你们真不体谅老人家。”郑若曾六十多的人了,哪能跟两个五十不到的家伙比,苦笑着缓缓站起来。

    一行人穿过围墙,便来到矿场。当然矿场的环境绝对称不上悦目。主体部分是一个深斗状的巨大的矿坑,没有被挖到的山体上,也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植被,在周边浓翠环绕的群山反衬下,愈加显得丑陋。矿坑有如梯田,但其实是螺旋状的,矿工们在那些‘梯田’上,用镐头叮叮当当的挖掘着,然后用缆车,将挖出来的土石吊上去。由上面的工人分拣出矿石,然后将土石运走。

    沈默对这个世界最满意的,就是未遭破坏的生态环境,现在却看到因为自己的主导,而破坏了这里的明山秀水,心情自然不会好,但他也知道,人类要发展,就必须先破坏环境,先破坏后治理是不可避免的。当然他费尽辛苦来这里,不是为了看这光秃秃的矿坑,而是想看看,那样导致方圆数里树木不生的罪魁祸首。

第九零三章 黄金 (下)

    吕宋的矿床不算太深。个人无力开采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南洋多雨,地下水脉极为丰富,挖好的矿井汪洋一片,严重的积水使矿工无法作业。有人想将家乡的人力水车加以改造,将矿上的积水抽走,但是经过试验,需要用一千人来做这项工作,才能保证采矿正常进行。但是这样的话,成本实在太高。而且对于较深的矿井,水车也无能为力。

    但南洋公司有一种秘密武器,竟然可以不费人力做成这件事,那就是此刻耸立在沈默面前的这具隆隆作响、喷着蒸汽的丑陋装置——只见一个底部烧煤的巨大锅炉上,用粗粗的铜管连接一个同样巨大的长方形金属风箱似的汽缸。汽缸的底部还有一根软管,与挂在高处的水箱相连。汽缸的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活塞,活塞连着根八尺长的平衡杠杆,杠杆在一个牢固的金属支架上,另一端连接着粗粗的绳索,绳索上悬挂着沉重的铅块,铅块下是一根金属的长杆,长杆深入到矿坑的底部。

    现在不是每天抽水的时间,但大人物们自然不用等到明天,总管吩咐看守机器的工人演示给几位大人看,几个工人便将给锅炉添煤,烧开锅炉后不久,负责操纵的工长,开启汽缸上的汽门,将锅炉中的蒸汽进入汽缸。活塞受到蒸汽压力,和杠杆另一端铅块配重的共同作用下,很快被顶到汽缸顶部。当汽缸上的仪表指针指向红色区域时,工长便关闭了汽门,同时开启水门,将冷水从水箱喷进汽缸中。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活塞竟然开始下降,并快速提起杠杆左侧的金属拉杆,使装在矿井深处的提水泵,将井面以下十几丈深的积水抽了出来。待活塞降到底。工长又关闭了喷水龙头,将冷却水从另一水门排出。然后打开进气阀,蒸汽和配重再次把活塞顶起,如此往复,便源源不断抽出水来……这个过程说起来很久,但做起来却只是短短一瞬,完成一次往复,也就是几息的功夫。这机器是如此之强大,源源不断将地下水抽走,并一直将水位维持在十几丈以下,这才导致山上树木枯萎,光秃秃一片。

    “这,这简直是太神奇了。”看着水管中喷涌而出的积水,饶是见多识广的沈京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之前虽听说过矿区用一种机器,把水烧开了就能代替牛马做工。却一直嗤之以鼻,觉着是以讹传讹而已。但如今亲眼见了这变戏法似的一幕,不禁暗暗嘀咕,难道说这里头还藏着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在那里拉吗?越想越纳闷,他向那总管询问道:“这玩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

    “呃……”总管苦笑道:“小人也觉着奇怪,刚安上这机器时,矿上的人都不干活了,整天围着这玩意儿看。不怕您笑话,小人也在其中,没事儿就琢磨,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小人也没琢磨明白。”总管两手一摊道:“要是弄明白了,俺就不在这儿待着了,早就被苏州研究院请去了。”

    “嘿……”沈京呲牙裂嘴,要是能暴露身份,他早大耳瓜子扇上去了,教你拿老子开心!

    “别为难他了,”沈默的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台机器,出声道:“这个世界上,也就几个人能明白这玩意儿的原理。”

    “你肯定知道吧。”沈京道:“是你要来看的,你肯定知道!”

    “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默摇摇头,伸出手去,在这台机械的机台上擦拭起来,将厚厚的煤灰拭去后,一块黄铜铭牌显露出来。只见上面阴刻着一行隶书:

    ‘必进式蒸汽提水机’

    隶书下是两行小字:‘江南制造总局上海机器局制,苏州研究院监制。’

    轻抚着这块铭牌,沈默的目光迷离起来,他抬起头,仿佛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朝自己微笑。大明蒸汽机发明的先驱欧阳必进,已经逝世整十年了,他的子弟们终于用他的理论,研制出了第一台可供实用的蒸汽机,虽然简陋笨拙,虽然极为低效,除了遍地燃料的煤矿和这种不怕下本钱的金矿,别的矿上都用不起。尤其是没有稳定的输出,距离机器带动机器的最终梦想还很远很远,但将火力转化为机械能的理论已经实践成功,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欧阳公,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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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蒸汽机,沈默的心愿已了,在矿山住了一晚,便踏上了归途。

    在回到马尼拉后几天,沈默与沈京和郑若曾一直在开会,他们对吕宋的过去和现状总结了经验和教训,并对未来做出了布置。

    “你们获得的成功,远超我的想象,吕宋之行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启迪,我要祝贺你们、感谢你们!”安静的净室中,沈默缓缓道:“但你们的好日子肯定不长了……”

    沈京与郑若曾对视一眼,后者点头苦笑道:“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宋可不是二十年前的蛮荒之岛,如今就像南海上的一颗明珠,再想不引人瞩目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天高皇帝远,北京也会把手伸过来的。”

    “怕什么,”沈京嘿嘿一笑道:“谁敢伸手给他剁了去!这吕宋,可不是王化之地!”

    “但你身上可穿着朝廷的官服。”沈默轻声道:“要是皇帝把你召回去怎么办?”

    “不理他!”沈京摇头道:“有本事就派兵来拿我,老子也不杀他们,全送去矿上背石头去!”

    “嘿……”沈默被逗乐了,笑道:“一方藩镇,有得有这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匪气!”

    “在这吕宋岛上,确实没有人能动得了他,”郑若曾忧虑道:“可公然反抗朝廷的后果,大人考虑清楚了么?”

    “就反抗了,怎么了?他们能奈我何?”既然沈默都这样说了,沈京也不再压抑满身的匪气,嘿嘿笑道:“这就叫尾大不掉!”

    “还是要尽量占理的。”沈默无奈的看他一眼道:“老百姓常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一定要注意手段,牢牢把个‘理’字占住。”

    “是啊,吕宋毕竟是小局,要服从大人的大局,”郑若曾道:“我们会及时跟大人请示汇报的。”

    “远隔重洋,哪能及时?”沈默摇头道:“遇到事情,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是,”顿一下,他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未来的大明,不怕出乱子,大乱才能大治。”说着笑笑道:“当然咱们自己不能乱,吕宋的三大支柱产业,不能让任何人乱了。三级理事会的建立也要抓紧,只有让民众成为主人翁,他们才会全力支持我们的事业,而不是麻木的旁观。”

    郑若曾拿起铅笔,在小本上速记着。便听沈默接着道:“我不担心西班牙人,也不担心北京的皇帝,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我不担心你们在困难面前能不能挺过去,我担心的是你们在滚滚而来的财富面前,会不会迷失。黄金堆积如山,并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必然强盛的表现,更不一定有利于其自身的发展。”

    “用大人著述《经济学》上的话来讲,就是‘国家财富不能以货币占有量来衡量,而是以国家货币消费量来衡量。’对么?”郑若曾道。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对于一个国家或地区来说,出现财政盈余,最理想的分配方式,是公平分配这笔钱。把钱真正按贡献分配给生产者,没有任何特权可以从中牟利。当然,公平分配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点谁也做不到。”他顿一下道:“那么退而求其次呢?应该将盈余集中于创新部门,对于吕宋来说更是如此。矿山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出产初级农产品的种植园,也在商品贸易中处于被剥削的位置。只有创造新的高利润产品,才能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财富,才能为民众带来实实在在的福利。当然,创新的风险太大,官府和南洋公司不适合参与进来,还是通过金融业来完成吧。”

    “你们可以直接做的,是提高全体国民福利。修桥铺路办学校,都是可以造福民众的。作为官府,要积极筹款,把责任主动承担起来。南洋公司,更是要树立反哺意识,用从吕宋民众身上赚的钱,提高吕宋民众的福祉,这才才能把吕宋的市场做大,提高民众的素质,最终受益的还是南洋公司。”

    “说起教育来,”沈京插一句道:“你说总督府每年拿出四成的收入,投入到教育中,这个数字是不是高了些。”

    “一点也不多,”沈默坚定的摇头道:“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辛辛苦苦、自讨苦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走出一条强国之路么?在一个文明的国家,指望在无知中获得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少年强则中国强,没有什么比在教育上投入,更正确的事情了。教育,使得我们的下一代有更高的起点。可以建立一个流动性的社会阶层,阶层从此不再是不可跨越的。在这种跨越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会富强起来,因为没有人拿棍子逼着你,奋斗的源泉源自内心的超越。”

    “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科举的好处了。”沈京若有所思道。

    “科举的形式是不错,但一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把当官当作人生目标,而奋斗终生时,就大错特错了。”沈默道:“官僚机构不能创造财富,而是寄生于国民经济之上,当一国精英都挤破头往官场里钻,把聪明才智用在勾心斗角上,却没有人愿意去创造财富时,这个国家是不会有希望的。”

    “……”沈京点点头,寻思片刻,展颜笑道:“最近发现你比从前犀利了很多,说什么都是一针见血。”

    “从前身在官场不由己,说话做事讲的是分寸。”沈默笑笑道:“我现在身份转换了,唯恐自己不够锐利,点不破、点不醒自己的国人。”顿一下道:“社会财富最差的归宿,是被集中于特权阶层。这会导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且富者通过特权就可以获得无穷的财富,自然不会对投资生产感兴趣,国家只能越来越贫穷,穷人越来多,社会矛盾也就越尖锐。”

    “大人此去回国,可千万要小心啊。”听了沈默的话,郑若曾担忧道:“我听说,万历皇帝重建了东厂,现在他手下,有东厂内厂两个特务机构,新招的七千多太监,大半都充实了这两个机构。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啊!”

    “我知道了。”沈默颔首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暴露身份。”

    “那就好。”郑若曾放下心。正事儿说完了,他便知趣告辞。明天沈默就要离开吕宋了,人家兄弟肯定要说一说私话的。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沈默看着欲言又止的沈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风格。”

    “成。”沈京点点头,直勾勾的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家老三是不是冤枉的!”

    沈默端茶盏的手轻颤了一下:“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

    “兄弟,二十五年前,我就跟着蒋舟去日本忽悠王直……”沈京盯着他道:“当时我被你的表现给镇住了,是以对你的判断深信不疑。但我回去后,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

    “怎么不对味。”沈默淡淡道。

    “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给的理由太牵强。”沈京笑笑道:“我反复寻思,都觉着永卿这孩子的动机不够。”说着他沉声道:“而且所有的情报来源,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虽然‘疑罪从无’不一定正确,但你仅凭猜想就认为,是所有人都在包庇他,是不是有些牵强呢?”

    “……”沈默搁下茶碗,垂下眼睑道:“说我仅凭猜想,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猜想?如果不是认定他的罪过,我有什么理由,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要不是因为这一层,我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你。”沈京摇摇头,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废掉。但观察你一段时间,我有答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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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