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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九五章 难料(上)

    变脸的人里,包括那个老太监,但他低垂着头,谁也没看到。稍一迟疑,老太监便躬下身子,两手举起,把托盘举过头顶,万历皇帝把金樽搁在上面。他便缓缓起身,端着托盘向首辅走去。

    沈默的那桌就在御阶之下,群臣还没回过味来,那老太监便来到他的桌边,弓下身子,两手探出,将托盘呈到他面前。只见金灿灿的酒杯中,有琥珀色的波光荡漾。

    君王御赐,不容拒绝,沈默缓缓伸出手去。

    万历屏住了呼吸,直勾勾盯着沈默的手,那手触到酒杯的一刻,就是此獠丧命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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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倒转,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

    万历在御花园极隐蔽处的小楼里,见到了他久等方至的死士——当那人摘下雨披后,他发现这所谓的死士,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不过转念一想,也就分明了……如果是宫外人的话,就算手里有地图,也会在这紫禁城的几千间宫舍中迷路,更不可能在这个雨夜找到自己。

    万历并不关心这人的过往,他只关心他有没有真本事,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

    上下打量着这个干干瘦瘦的老太监,万历沉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皇帝。”老太监面无表情道。

    万历皱眉道:“见到朕,你为什么不跪?”

    “对一个即将为你去死的人,”老太监淡淡道:“这样的态度并不合适。”

    “……”万历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你知道自己的任务?”

    “五月端午那天,把毒酒送到沈默面前。”老太监道:“说实在的,这个活儿,你该让个完全不知情的太监去做。”

    “不错,那样才能绝对的自然。”万历颔首道:“我之所以要找死士来做,是因为我最近想到,用毒酒不是什么好办法。”

    “确实臭不可闻。”老太监缓缓点头道:“尤其是两天后才发作的毒药……不能立竿见影的毒药,都不是无解的。只要他身边有解毒高手,只要发现得早,就能救他不死。”说着双目恨意凛然道:“和沈默作对,你必须做最坏的打算,用最稳妥的办法!”

    “但是下立毙的毒药的话,朕如何脱开干系?”万历顾不得理会他言语中的不敬,道:“当场鸩杀一国首辅,这是朕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投毒这种懦夫的手段,用来对付一个比你强大的人,不好用。”老太监摇摇头道:“如果他坚持不喝,你还能强迫不成?”

    “这……”万历恨他口无遮拦,不给自己留点儿面子。但正是用人之际,只能再忍了:“那你有什么办法?”

    “有时候最直接的办法,反而是最正确的。要让他立毙当场,手刃是最好的选择……”老太监沉声道:“沈默的权势再强大,也改变不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只要让我靠近他身前……”说着一翻腕,一柄蓝幽幽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凌空一划道:“这上面淬了见血封喉之毒。只要划上一下,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你似乎对他很了解?”万历有些讶异道。

    “他是我一生的敌人,尽管他未必能意识到。”老太监的目光有些恍惚,但很快重新冰冷起来道:“我余生唯一的任务,就是向他复仇!”

    “你与我不谋而合,”看着他手中的淬毒匕首,万历退了一步,站在客用身后道:“但我觉着,用一个年轻力壮者来行刺更合适。”

    “不是谁都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当朝首辅挥刀的。”老太监桀桀一笑道:“而且我虽然老了,但身手并不慢……”话音未落,他身形一闪,便欺近了万历身前。

    客用赶紧张开手臂去挡,老太监却灵巧地一矮身,从他腋下钻过,蓝幽幽的匕首直抵万历心窝。

    “住手!”客用失声惊叫。

    那匕首在万历胸前一寸处停住,老太监冷冷道:“怎样,还能入皇上法眼么?”

    万历皇帝脸色苍白的点点头,半晌才声音微颤道:“此事不论成败,都不能把朕供出来,你能做到么?”

    “能。”老太监点点头道:“我会说自己是达尔扈特部的人,找他报灭族仇!”说完又用蒙语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是蒙古人?”万历问道。

    “这很重要么?”老太监面无表情道。

    “不重要……”万历摇摇头,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没有说报酬呢,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做到!”

    “你不会去做的。”老太监面现嘲讽之色道:“像你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遵守承诺呢?”

    “你……”万历羞得面红耳赤,那老太监却浑不在意,缓缓穿上雨披,笃笃下楼,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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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之上。

    那端酒的老太监,正是那雨夜中的死士,按照计划,皇帝赐酒,他斟酒,然后送到沈默面前。那柄淬毒的匕首就藏在托盘底下,只要凑得近前,就一定能杀他个猝不及防。

    这一招看似简单粗暴,事实上十分致命。因为沈默有所提防,也只会对那赐酒保持警惕,而万万不会料到,皇帝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直接刺杀!当沈默全部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酒上时,自己猝然一击,必能命中!

    然而让他稍感意外的是,皇帝临时改变了剧本,让把御用的金樽端给沈默。不过他觉着这是皇帝为了让表演更逼真的临时发挥,因此稍一错愕,便依命行事,将那金樽端到了沈默桌前。

    现在,他就跪在沈默的侧方,距离不到三尺,近得都能听到首辅大人的喘气声。眼看着就要实现毕生的夙愿,老太监不禁全身热血沸腾,托住托盘底部的左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只见沈默缓缓伸出右手,去拿那个盛满酒的金杯。这个动作有些惊世骇俗,因为皇帝的御赐之物,他竟敢用单手去接……

    但是这时候,那老太监已成蓄势待发之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沈默伸出的手上,没有注意到是一只还是两只。

    终于,沈默的手握住了金杯。

    老太监没有犹豫,一下松开了托盘,弓着的身子暴起,闪电般地上前一步,用右手去抓沈默的手腕。

    异变陡升,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尖叫声都没有……

    但是沈默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在老太监松开托盘的同时,他也松开了手中的金杯——其实他根本只是虚握,却全身都绷紧了,注意力也都在那托盘上!

    见老太监扑了过来,沈默猛地向后一闪,但老太监的动作实在太快,后发而先至,鹰爪似的手掌探来,一下抓住他的胳膊,但突然感觉手掌一滑,竟让他甩脱了。不及细想,老太监伸手下探,紧紧攥住了沈默宽大的衣袖。

    这时,那金樽和托盘才跌落在地上,群臣才响起惊呼,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老太监握着匕首的右手已经举起,他说了一句蒙语,便把匕首向前一送,仿佛已听到了沈默的惨叫声——这一招,他已经练习了上万次,绝对不会失手的。

    沈默看见匕首刺来,就拼命向后躲闪,老太监虽然看着瘦弱,但力气比沈默大多了,更紧地抓住他的衣袖。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沈默拼尽了全力,向后一退,便听‘撕拉’一声,竟把整个衣袖扯了下来了,他也一下挣脱了……

    捏着手里的一截衣袖,老太监一下愣住了。这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先也没有这种准备。因为他在宫里多年,知道高官官服是衣帽针工局所制,质量绝对上乘。谁会想到,堂堂大明首相的衣袖,怎么能这么不结实?

    但现在可不是思考的时候,老太监见沈默因为用力过猛,趔趄着摔倒在地,想也不想,立即揉身上前,一个泰山压顶,腾空扑了过去。

    ‘砰砰砰砰……’然而就在此时,大殿中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至少有十发子弹,从各个方向击中了他。

    老太监如遭雷击,充满仇恨的面孔激烈痉挛着,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将手中匕首朝沈默掷了过去,正中他的胸口。

    见匕首插入沈默的身体,老太监笑了,口鼻喷出鲜血,破口袋似地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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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发生于电光火石,结束于兔起鹘落,直到那老太监被打成了筛子,众人才反应过来,宫女的惊叫声,百官的怒斥声,侍卫冲进场的脚步声掺在一起,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保护皇上!”锦衣卫先冲到御阶之上,围成人墙把万历圈在当中。

    “别管朕,看看首辅怎么样了!”万历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现在顾不上深究,为何万无一失的局面会搞成这样,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沈默死透了没有!

    “首辅大人自有护卫,末将必须先保护皇上离开!”带队的锦衣卫一挥手,将他半拖半架,带离了乱成一团的大殿。

    大殿中,沈默倒地的地方,也被锦衣卫围了个严严实实,任何人都不许靠近。百官急于得知沈默的安危,又把那些锦衣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位内阁大学士赶紧亲自维持秩序道:“大家不要围着,让太医过来看看,不要耽误了医治!”

    百官这才让开去路,让太医院的孙院正过来查看。看过之后,孙锡直摇头,对锦衣卫道:“把元辅大人抬到太医院去,要小心伤口。”锦衣卫听大夫的,很快抬来了一片门板,把沈默抬到上面,由两道人墙组成的通道出了大殿,径直往太医院去了。

    孙锡刚要跟出去,却被百官围上,七嘴八舌的询问元辅伤情。孙锡却只是摇头不说话,最后还是次辅张四维开口道:“元辅当庭遇刺,明日必定举国喧哗。这种事越是遮掩,就越容易引起混乱,孙院正还是实话实说吧。”

    “哎……”孙锡这才字斟句酌道:“我只能说,刀上有剧毒,其余的在圣旨下来之前,恕难奉告……”说着朝众人一抱拳,急匆匆地跟上沈默的担架。百官也想跟上去,却被锦衣卫拦住。

    太医院位于紫禁城东侧的南三所以东,距离文华殿只有百丈远,因此须臾便至。

    孙锡指挥着锦衣卫将沈默安放在点满灯光的净室中,然后便把闲杂人等赶走,只留下他和几个助手,立即给沈默动手术……包括孙锡在内,这屋里所有人都是沈默的人,他们早就接到密令,今天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孙锡先命人将那匕首用线吊住,然后小心翼翼的剪开沈默身上的宽大蟒袍,便见里面竟是一件极轻便的贴身锁子甲。那匕首的力道真猛,竟把这样极其坚韧的一件锁子甲,也刺穿了个小口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刃尖卡在了锁扣上,所以才给人以拔不出来的感觉。估摸着即使入肉也不会深了,孙锡便稳稳地握住匕首,轻而易举的便拔离了沈默的身体,倒是和那件甲分开,用了他不小的力气。

    在灯光下仔细打量那把匕首,孙锡不禁倒吸口气,这种剧毒只要刺进身体,不用创口多大,就能要人性命。他眯眼观察刃口,发现并无一丝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助手已经解开了沈默身上的锁子甲,露出里面的一件生丝和金丝混编的软甲。再除掉这间软甲,就见元辅大人还穿着生丝内衣……足足三层防护,恐怕连子弹都能挡住,何况是刺客重伤后掷出的匕首?

    至于沈默的昏迷,是因为他身上的防护都是柔软型的,在冲击力面前没有效果,那匕首正中心口,一下子就把他砸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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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人认为应该在故事完结后才能下结论……

第八九五章 难料(中)

    短暂的昏厥之后,沈默恢复了神志,便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属下严重失职,险些陷大人于万劫不复,”余寅跪在他面前道:“请大人严惩!”

    “这事儿也怨不得你,”好半天回过劲儿来,沈默轻抚着胸口道:“百密还有一疏呢,何况我们的暗线再多,也不能时刻都盯着皇帝。”

    “皇帝这次的确出人意料,属下确实没想到,所谓投毒竟然是幌子,他竟然用了刺客。”余寅羞愧道。

    “年轻人冲动嬗变,”沈默的声音转冷道:“本就是最难估计的。”

    “是的,连他身边人都不知道,应该是皇帝临时起意。”余寅点头道:“不过这手确实厉害,要不是大人穿了三层甲,真要被他得逞了。”从前年开始,沈默只要进宫,就一定会在官服下着甲,今天明知道皇帝会暗算自己,他自然更要严密防护,结果就穿对了。

    “要不是小皇帝要我用他的金樽,让我浑身寒毛直竖,怕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回想方才的场景,沈默有些后怕道:“太祖实录上记载,当年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说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

    “金杯在前,白刃在后……”余寅闻言震撼道:“皇帝会不会不晓得这个典故。”

    “不可能,太祖实录他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胸了。”沈默摇头道。

    “这就太奇怪了。”余寅诧异道:“皇帝没道理在动手前,还要这样提醒大人。”

    “我也不知道,也许皇帝想让我死得明白……”沈默摇摇头道。

    “大人,把这个问题交给史家去研究吧。”余寅道:“现在已是个你死我活的局面,皇帝的生死还捏在我们手中,究竟如何处置他,您得拿个主意。”在事先的预案中,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一切都是在沈默遇刺后的应激反应。

    “看来你一直是对的……”沈默终于对皇帝不抱幻想,剧烈咳嗽起来道:“今夜鬼门关上走一遭,我反而想通了。”说着轻叹一声道:“要破此困顿之局,唯有无君无父……”

    “属下今夜就可以让皇帝去死!”余寅沉声道。

    “不行,皇帝不是不能死,但是现在不行。”沈默摇头道:“虽然那刺客口说蒙语,但明眼人都知道,金樽在前、白刃在后,这是皇帝的安排。同样道理,今天皇帝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那何时动手?”

    “弑君之后,后果如何收拾。”沈默轻声道。

    “效仿武庙绝嗣事!”余寅脸色刚硬道:“另择一宗室立之!”

    “你当天下人是傻子?”沈默扶着炕几,摇摇头道:“先不说这个。我最近常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你怎么看?”

    “大明的九州万方都在大人肩上,您还想探索一条前所未有之路,”虽不知沈默何出此言,余寅还是答道:“而且现在皇帝年已十八,久已超过应当亲政的年龄。大人当国,便等于皇帝失位,成为不能并立的形势。大人把皇帝往先帝的路子上培养,但皇帝却处处效仿世宗,君臣不能融洽,您的心理难免陷于极端的矛盾状态,直至今日……”

    “果然是旁观者清。”沈默颔首道:“说白了,我的痛苦源于不自量力,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年皇权,焉能没有泰山压顶的痛苦?即使侥幸胜利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胜利。而且胜利了之后,又该何去何从呢?糊涂点的,可以做霍光。气魄大一点的,可以做王莽。但不论哪一个,都依旧是老一套的改朝换代,跳不出帝王将相这个窠臼。”顿一下,他苦笑道:“何况这个讲究忠孝的时代,也不容王莽、霍光的出现。”

    “大人的意思是?”余寅能感觉出,经历了生死之间,沈默的心境发生了很大改变。

    “退一步也许海阔天空。”沈默长长叹口气道:“皇帝不能退,但是我能退。正好借这个机会,我要上书乞骸骨。”

    “大人……”余寅一下变了脸色道:“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沈默摇摇头,感觉胸口不那么闷了,便坐直身子道:“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以前总是执着于以身殉道,认为既然认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明知道了前面是条死路,却仍然要坚持下去,那不是执着,而是愚蠢。我既不想做霍光,也不想做王莽,我不要再一个人对抗皇权了,那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人心中的大反派的。”

    “天下事,应由天下人去做。谁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亲自去争取,别人为他争取来的,他不会珍惜,更不会维护!”沈默的脸上,现出多年未有的轻松道:“从前我把他们保护的太好了,让他们感觉不到皇权的压力,这样是不对的。我要退下来,回家侍奉老父、过几天逍遥日子去。看看没有我,他们是不是还这么快活。”

    “这些年,大人确实对官员、工商大户,实在太好了。”余寅轻声道:“可是您不担心,一旦退下来,多年的心血会毁于一旦么?”

    “如果这些年来,所有所有的改变,都会因我不在而回到原点。”沈默笑起来道:“那么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而已。”说着他缓缓站起身道:“是梦总是要醒的,与其到时候被反攻倒算,株连天下。还不如体面下野,让国家所受的冲击减到最小。”

    “大人……”余寅却没有沈默这般心境,确定了沈默不是开玩笑后,他只觉着天崩地陷:“您真的要放弃?”

    “我怎么会放弃呢?”沈默直视着他道:“能进不能退,是我朝官场的思维定式。但实际上,站在高位上,所有人都奉承你,都好像与你同心同德。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是你的同道,有多少人趋炎附势,又有多少人只是虚与委蛇,实际上恨不得你去死。只有退下来,你才能看得更明白。”

    “看明白了之后呢?”余寅嘶声问道。

    “如果人心不能用,限制皇权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么我们认了吧……”沈默淡淡道:“我下半生就著书讲学,为大明未来启蒙。”

    “如果人心可用呢?”

    “如果人心可用!”沈默沉声道:“弑君又何妨,内战又何妨?我背负千古骂名又何妨?!”

    “大人猜测人心可用么?”

    “北京是不成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着腐朽的皇权气息。”沈默摇摇头道:“所以我要回东南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希望。当年文种对勾践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也对东南苦心经营二十年了,倒要看看成果如何!”说着他看看余寅道:“大场面,要在大时代开启,北京,没有这个环境!”

    “大人又一次说服我了。”余寅叹息一声道:“希望您这次是对的。”

    “这次,不会错的。”沈默坚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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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万历皇帝是在无限惊恐中度过的,他担心沈默没死,会立即对自己展开报复。虽然让锦衣卫、内厂的人,像包粽子似的,把乾清宫保护起来,但他还是心惊肉跳,唯恐哪里会射来暗箭,结果自己的性命。

    整整一宿没合眼,到了天亮时,内厂提督孙海求见。

    万历能信任的,只有这些从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太监了,不顾自己眼红成兔子,他连忙宣见。

    孙海一进来,万历劈头就问道:“怎么样,死了么?”

    “应该是还没有,”孙海回禀道:“这会儿已经被抬回家去了。”

    “京城可有异动?”

    “这个,事发突然,百官尚不及反应。”

    “不能等他们反应过来。”万历站起身来,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御案的抽屉,拿出一面‘如朕亲临’的金牌,道:“你持此牌接管五城兵马司,宣布全城戒严,紧闭城门。朕再拟旨给禁军四卫,你立即派人去宣旨,没有钦命,一兵一卒不许出兵营,违者以谋反论!”

    “是……”孙海领命而去。

    孙海走后,万历发现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这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口走了一遭的皇帝陛下,感到自己无比强大!

    ~~~~~~~~~~~~~~~~~~~

    内阁首辅在皇宫夜宴中遇刺重伤,给朝野带来了浓浓的紧张气息。京城持续戒严,百官人心惶惶,排着队到棋盘胡同探视,无奈沈府紧闭大门,谁也进不去。最后还是皇帝派钦差太监到府上探视,才带出来消息,说首辅大人重伤昏迷,至今还未苏醒哩。

    沈默没事儿的时候,朝野虽然知道他的重要性,但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现在他躺下来,而且很可能再也起不来,人们顿时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全都慌了神……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为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摘了乌纱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颂偈,忙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百官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不敢想象,失去首辅后,这个官场会变成什么样子……

    很快,消息到了南京,南京的官员对沈默更加忠心,是沈默将北京六部的权力分割一部分,交给了南京六部,命其管辖东南六省的财政军事刑讼等等,留都官员才有了和北京官员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沈默一旦遭遇什么不测,他们恐怕要被打回原形,继续坐冷板凳了。因此南京官员更加积极的为首辅祈福禳灾。什么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官员们也不坐班点卯了,直接住在庙观里一心斋醮。

    两京尚且如此,各省的土皇帝们岂能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漫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为首辅祈福消灾;民间也或是自发,或是由头面人物牵头组织,为首辅大人设立生祠道场……如果说,官场上的祈福活动,还带着表忠心的政治色彩,那么蔓延乡里的民间祈福,只能说明士农工商、乡绅百姓,大家不是盼他死,而是希望他能继续活着,这对于一位执政多年的首辅来说,就是最大肯定了。

    朝野间为首辅祈福的浪潮有多高,要求揪出幕后真凶的呼声就有多高。事发次日,在京百官便联名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紧接着,南京的奏本到了,各省官员的奏本也到了。十余日内,全国上奏章一万多本,其中十有八九,是上书要求严查的。且其中大部分都是联名奏章,换言之,全国官员几乎都在上面署名了……

    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群情汹涌,就算是为了避嫌,万历也必须要表明态度了。他很快先是下旨对沈默表示慰问,并命令内厂牵头,锦衣卫和法司共同严查此案。但百官不答应,他们认为刺客能装扮成太监,混入御前,负责宫内保卫的内厂脱不了干系,如果让他们牵头的话,难免会阻挠办案。因为文官们要求,由三法司独立办案。

    万历虽然自觉没有什么证据留下,但做贼心虚,哪敢由着文官胡来?他以事涉宫禁为由,否了文官的这一要求。皇帝还算说得过去的决定,却引起了朝中的轩然大波,因为在此之前,朝野间就有皇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传闻,说万历皇帝才是谋害首辅的元凶。这下皇帝不许外臣调查,更坐实了这一猜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一时间流言四起,对皇帝的怀疑甚嚣尘上,就连深宫中的万历都顶不住,公开在邸报上撰文,反驳这种‘无稽之谈’了!

    结果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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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出现无奈、悲剧的结尾……最近实在不好写,大家原谅则个,这是昨晚的,今天的稍后奉上。

第八九五章 难料(下)

    就在君臣为“首辅遇刺案”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令所有人都安静的消息传来,首辅大人醒过来了……

    无论皇帝,还是百官都得听首辅的,这是多年来的积习,所以大家全都闭上嘴,等着听他怎么说。然而还没等沈默恢复元气,开始处理公务,一个噩耗从几千里外的苏州传来——首辅沈阁老的父亲,沈贺老先生逝世了……

    这真是个晴天鼻雳,打得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首辅大人,又再次躺倒了。不同的是,上次卧床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这次却是真的了。

    沈默这辈子,品尝过数不清的痛苦,沈炼去世、胡宗宪去世,林润去世……都让他痛彻心扉,难以自持,然而直到闻父丧的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么多年来,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一国首辅,竟然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家里人吓坏了,赶紧到前院去请李大夫。

    经过十四年的撰写,李时珍终于把他的《本草纲目》定稿,特意拿到京城来给沈默过目,希望能以官方的名义出版。谁知就遇到了“首辅遇刺案”,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沈默才瞒过了前来探看的太监。

    听说沈默晕倒,李时珍赶了过来,只见他两眼闭着,牙关也紧咬着,那张脸白得像纸!

    平素里从来八风不动的殷夫人,望向李时珍的那双眼,已经闪出了泪花:“李先生,快救救我家老爷。”

    “不要急!”李时珍沉声道:“把他扶起来。”

    永卿和曼卿赶紧从两侧托着父亲的腰和后颈,小心将他扶起。

    李时珍从随身的药箱中,掏出一块装着银针的布袋,道:“火!”

    柔娘赶紧从茶几上拿起烛台,一手拿起火折子,却怎么也晃不着。

    “我来。”三娘子从柔娘手里抢过火折子,拔掉她没取下来的盖子,一下就晃着了,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递给李时珍。

    李时珍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沾着白药的棉球擦拭了银针,对着沈默的人中扎了下去。接着,他又掏出一卷艾叶,在烛火上点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开沈默的衣襟,向他胸中的穴位灸去。

    沈默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猛地吐出一口紫色的血,吓得家人又是一片惊慌。

    “不要怕,大人长期积郁,前些日子胸口又受了伤,我本打算待他身体好些后,再慢慢调理,现在悲痛之下,竟把淤血激出来了。”李时珍抽出插在沈默人中的那根银针道:“我开一副药,让他服了保养几日,就无大碍。”

    永卿小心把父亲放下,然后跟着李时珍出去抓药了。

    “老爷……”看到丈夫面如金纸,两眼发直的样子,殷夫人悲从中来,哭出了声。

    沈默听到哭声,望了她一下,满目凄然,第一句话却是:“不要哭了,还有得是日子哭……”虽然悲痛难抑,但他现在必须要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他一恢复神智便问道:“陈柳呢?”陈柳是他的第四任侍卫长,也是沈默在张居正丁忧后,派回绍兴保护父亲的人。

    “还在外面跪着……”

    “你们都出去,叫他进来。”沈默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家里人从没听过,愈发不敢违背,赶紧把陈柳叫进来,然后全都退了出去。

    陈柳一脸风尘仆仆,满脸愧疚,一进屋便跪在沈默的床前,一个接一个的磕头,没几下,额头便血肉模糊了。

    “你别急着自残,”沈默的两眼望着帐顶道:“先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陈柳流着泪,讲起了他终生不愿回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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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五月十五,沈默遇刺后的第十天。

    那时间,首辅大人遇刺伤重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从通邑大都,到边鄙小县,都开起了法会道场,为首辅大人祈福。沈默的家乡绍兴,更是户户上供、家家焚香,人人虔诚祈祷,保估首辅大人化险为夷。

    这种举国祈祷的状态下,沈默的父亲,沈贺沈老爷子,自然不能跟没事儿人似的。虽然这些年,他续了弦,还又生了儿子。然而续弦的妻子,有一大帮不要脸的娘家亲戚,后生的儿子读书不成器,就学会吃喝玩乐,活脱脱的一个二世祖。这让老爷子愈发想念起,带给他半生无限荣崇的长子来。

    现在听说沈默出事儿,老爷子一下就慌了神,为了给儿子祈福,他是什么招数都使了。不仅请了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还到处去庙里拜神、观里拜天尊,只要能给儿子消灾,他是不辞劳苦,更不计花费的。

    这种危险时期,作为护卫头领的陈柳,自然不愿老太爷到处乱跑,无奈老太爷拗的很,根本不听劝。陈柳只好小心保护,唯恐出什么纰漏。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这一天,萧山的玉清宫举行祈福法会,老太爷前去上香。正在虔诚祷告时,那群诵经的道士中,突然有人举起短铳朝他开枪,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老太爷便应声倒地。

    慌得陈柳俯身一看,只见老太爷头上鲜血如注,当场就断了气……至于那行刺之人,当场就服毒自尽,身上并未留下任何证据,确定是职业杀手无疑。

    “我该下阿鼻地狱!”听完陈柳的讲述,沈默的指甲掐得自己手心流血,双目中恨意凛然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命人连夜把余寅找来,森然下令道:“把这件事给我查清楚,无论涉及到谁,只要他参与进来,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是……”余寅沉声应下,杀气凛然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去吧……”沈默点点头,平生第一次下达如此血腥的命令。

    但是,这些马后炮再响亮,也救不回他的父亲,自然也无法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尤其是在意识到,父亲成了政敌对付自己的牺牲品后,他更是深陷歉疚不能自抑。

    仅仅一夜之间,他原本还算黑亮的头发,便成了斑白一片。

    原来一夜白头真不是传说……

    第二天,当闻讯赶来的同僚亲朋前来慰问时,沈府已是一片缟素,客堂被临时安插布置成了灵堂,看着那些挽幛白幡,众人无不悲从中来,分不清到底是为死去的沈老太爷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哭……

    府上吊客不断,沈默的两个儿子在灵堂里轮流守值,但迎来送往、诸般礼仪都是徐渭在忙着张罗。沈默则穿着青衣角带的孝服,在书房闭门不出,不但极少与吊客见面,甚至连家里人都不见,每天除了喝点水,一口饭都不吃。这可担心坏了他夫人,只好找徐渭搬救兵。

    徐渭和沈默的关系,那是不必讲什么废话的,他直接推开书房的门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不许任何人看到里面的情形。不一会儿,外面人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嚎,但不确定到底是谁的声音。

    沈默嘴巴微张,无奈的望着嚎啕大哭的徐渭,好半天才等到他哭声渐小道:“拜托,是我死了爹。”

    “咱俩亲如手足,你爹就是我爹。”徐渭又要嚎丧。

    “别哭了!”沈默无可奈何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这就对了么。”徐渭摸出烟盒,掏出一根卷烟,点上道:“男人么,就得把悲伤留在心里,不能影响了判断。”说着递给沈默道:“这时候,你需要的是这个。”

    沈默是不吸烟的。习惯性的摇摇头,却被徐渭直接塞到嘴里,他只好抽了一口,没有过滤嘴、只经过粗加工的烟草,味道不是一般辛辣。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然而心里似乎舒服了不少,他又接连抽了几口,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却也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爹,原本不该遭此劫的,因为我已经决心,利用这次受伤的机会退下来了。”做戏做全套,沈默不可能今天遇袭,明天就上疏请辞,那是赤裸裸的打皇帝的脸。

    “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有个命数……”徐渭给沈默抽卷烟,自己却蹲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地吃起了烟袋锅子:“自责没有用,你该用那些畜生的脑袋,来告慰在天之灵。”

    沈默掐灭还剩一半的烟卷,狠狠点头道:“一个也不放过!”

    “嗯……”徐渭毕竟是个文人,不愿多说这种有伤天和之事,他话头一转道:“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样,丁忧……”沈默长叹一声道。

    “也好,反正你原本就想致仕,现在省了向下面人解释了。”徐渭道:“不过你得安排好了再走,不然他们可有罪受了。”

    “你也看出来了。”沈默领首道:“其实我如何安排都没有意义,因为我一走,再没有人能压制皇帝,他一定会把我这些年的政策,还有用人全都推翻的,不然怎么消除我的影响?”

    “你就任由他胡折腾?”徐渭道:“内阁、六部、都察院,外而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不是你推荐的人,言官之中,御史、给事中也几乎没有一个不听你指挥的。这些人,完全可以做些事情,不让皇帝由着性子乱来!”

    “我不指挥了”沈默摇摇头道:“你呀,在国子监里年岁太久了……朝中主要官员之所以唯我的马首是瞻,多半是因为我坐在首辅这个位子上。一旦我不在了,马上就有许多人要现原形。世态炎凉,官场的人情更是凉薄,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他们不会记得我给过他们多少。”

    “这么悲观,你还敢退?”徐渭磕磕烟袋锅,诧异道。

    “我不在乎人走茶凉,我这个官儿当得,太累,早就想优游林下,当一只闲云野鹤了。我在乎的是会不会人走政息。”沈默神情淡然道:“当年我曾对张居正,如果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都没信心,那么只能说明你的改革是失败的。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我离开,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了,也没有人维护它,那就说明我是瞎折腾,还是消停的好。”

    “更大的可能是,很多人不是无心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徐渭叹口气道:“皇权面前,就连你沈阁老都不能不退避三舍,让普通人如何兴起反抗之心?”

    “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沈默摇头道:“只有当人们敢于抗争时,才谈得上有没有力量。”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深邃道:“至少在我们这个年代,有力容易,有心难啊!”

    “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徐渭想到那本沈默让他执笔的《明夷待访录》,打个寒噤道:“你已经对北京,完全不抱希望了,对不对?”

    “是!”对徐渭无须隐瞒,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徐渭了解沈默的底牌,许多人以为,他离开北京,不再当官,就会像徐阶那样失去力量。但实际上,这二十年来,沈默一直在经营的,是一种不依附于皇权的力量,反而离开北京后,他会更加强大。徐渭毫不怀疑,沈默有动摇这个帝国根基的力量,但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让他无法不把这种行为,定义为“乱臣贼子”。虽然沈默要是造反,他一定是铁杆,但想到国家陷入战乱,甚至长久的分裂,他就不寒而栗。

    “你放心,我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丢掉大义这面旗。”沈默微笑道:“既然现在不会,那么将来也不会,我们始终是代表正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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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晚十天二十天,就结束了。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上)

    沈家的讣告第二天一早呈到了宫里,万历皇帝得知之后,先是一阵喜出望外……谁都知道,有了张居正的前车之鉴,沈默肯定得乖乖回家丁忧。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要去了,这让皇帝怎能不高兴?

    然而兴奋劲儿一过,他又一阵阵的心里发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算是和沈默不死不休了。想到这茬,皇帝立时坐卧不安,终于忍不住以商谈国事的名义,请代行首辅之职的张四维前来商议。

    张四维昨天傍晚就知道了沈贺遇刺的消息,他登时就懵了,完全没有半分即将转正的喜悦。侍从请他去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人端一碗参汤过来,自己闷坐在书房里,琢磨着此事对自己的冲击。

    自隆庆二年入阁至今,屈指算来,张四维已经当了十二年的大学士,按说也该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了,然而这位陕西蒲州张相公,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却几乎没有存在感。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大学士,而是上级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认为他只是生得好、运气好而已,对他毫无尊敬可言。

    其实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在朝野间颇有能名。但是入阁之后,他那几把刷子比起高拱、沈默、张居正,这一个个要么智多近妖、要么强权铁腕的巨头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只要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在,他就只能夹起尾巴来,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张四维有着山西商人的精明,他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上级的马首是瞻。

    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彻底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所有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这对外表谦和,内心高傲的小张相公来说,实在锥心刻骨之痛楚。这种痛苦在最初的年月里,尚且能够忍受,除了对高拱十二分的奉承,他在张居正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当然对不那么强势的沈默,他也丝毫不敢怠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想到当今首辅沈默,竟然比他还要年轻十岁,张四维便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野心——若是不想以次辅致仕,他就不能再默默等下去了,必须要主动出击,把首辅之位抢到手!

    虽然对手是沈默,他也不在乎了,虽然知道自己不是沈默的对手,但他坚信在这个大明朝,臣斗不过君,只要站在万历一边,那么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最终的结果看,自己都会是胜利者。

    就像张居正夺情那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张居正继续在阁对他呼来喝去。然而,皇帝一示意,他便毫不犹豫地上疏力挺夺情。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险棋……能成为杨博的继任者,庞大山西帮的掌门人,张四维自然不会真是庸人。他对局势看的很清楚,张居正改革,触犯了太多官员和豪绅的利益,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他滚蛋的机会,众人是不会放过的。这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必会为众人唾骂。然而横竖百官已经不把自己当盘菜了,索性便亮明车马的支持皇帝。

    这样等百官都反对皇帝时,就能越发显出自己的忠诚。自古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必然会成为小皇帝瑟瑟发抖时的那盘白云炭……

    当时张四维唯一所虑的,是沈默的态度。所以在上书之前,他特意去了沈府上问计,甚至不惜把小皇帝的原话抛出来以讨沈默的欢心。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遵旨就是了。

    对于张四维来说,最后的结果可以说不能更好了……虽然皇帝不惜强留,张居正也没有免了回乡丁忧的命运,他则波澜不惊的递补为内阁次辅;而且皇帝始终认为,群臣反对如此激烈,是因为沈默在背后指使,双方矛盾进一步加深。

    唯一的获利者就是他张四维,不但借此事取代张居正,成为皇帝的心腹大臣。还利用彗星说服皇帝,不再强留张居正,避免了君臣冲突不可收拾。塑造了自己力挽狂澜的光辉形象,在百官那里挽回了不少分数。

    如果说之前,处理沈默与皇帝的关系时,他还是脚踏两只船。但通过这件事,他决心成为铁杆保皇派!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皇上想亲自柄政,当那种事必亲躬的社稷之君的决心。然而在沈默和百官的挟持下,万历只能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皇帝’。

    不过张四维坚信,皇权的低潮只是暂时的,随着皇帝的成长,早晚一定会搬掉沈默这块绊脚石。当然想做到这点,仅凭小皇帝自身是做不到的,还需要自己帮忙。然而他绝对不想为皇帝冲锋陷阵,成为沈默报复的对象,他希望的是,煽动皇帝亲自动手,自己只在暗中提供帮助,尽量避免引火上身,这样将来才有周旋的空间。

    当初他给皇帝出了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就是派人潜伏到绍兴,伺机暗杀沈贺,逼得沈默丁忧。但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话分两层说’,尤其是他这种老谋深算的政客的话……要知道,张四维说这话时的背景,是皇帝接连遭到打击,斗志正萎靡的时候,他必须要给皇帝打气,所以才放开大炮,说灭掉沈默并不难,自己有三策,任何一策都可以成功云云。

    其实张四维很清楚,如今的沈默,已经是近乎于无敌的存在,唯一可以消灭他的地方是皇宫,然而张四维只将其说成是中策,反而把派人暗杀沈贺说成是上策……因为他看穿了皇帝多疑又怯懦的本性,知道万历还没有胆量亲自动手除掉沈默,肯定会选择暗杀沈默他爹,这种不用亲自动手的间接办法。

    还有一层,就是高超的心理战术了。他虽然明明是想让皇帝亲自动手,却不能表露出这层意思,因为天生金贵的皇帝陛下,是不会像傻小子似的冲锋在前的。也许他能被忽悠一时,但回去一想,便能琢磨过味来……哦,你撺掇着我跟沈默死掐,是不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一旦皇帝这样想了,那自己就别想再利用他了。

    所以张四维才会把不用皇帝动手的暗杀沈贺定为上策,并大包大揽下来。这副不避骂名、为君分忧的忠臣嘴脸,果然让还很稚嫩的万历皇帝深信不疑,从此日复一日的等着他的好消息。

    然而张四维知道,除非沈贺自个病死,否则皇帝是等不到沈默丁忧的那天的。因为他很清楚,以沈默的实力,想要保护一个人,基本上就没人能伤害到他。何况为了保护沈贺,他连自己的侍卫长都派回去了,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况且张四维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争斗再凶,祸不及家人,这是一条官场的潜规则,纵使已经被许多人暗中践踏,但没有人敢做在明初。道理很简单,谁都有家人,你敢这样对付人家,人家就敢杀你全家。以双方的实力对比看,沈默想杀他爹,绝对比他杀沈默爹的难度小很多,所以就算为了自己的爹,他也不可能去杀沈默的爹……

    虽然为了糊弄皇帝,他派人去了绍兴。然而他对派出去的人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暴露,要安全第一,一定要保持耐心,机会不好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如果不是因为皇帝派了内厂的人监视,张四维能直接对他们说,到绍兴去玩两年吧,啥也不用干。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将近两年过去,沈贺仍然活蹦乱跳的活着,他派出去的杀手亦没有暴露,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万历皇帝,对‘防备严密,无从下手’的反馈都听得耳朵生茧了,终于对在宫外行刺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这时候,张四维让宫里的太监给皇帝演出《华岳赐环记》,让戏里的君王狠狠刺激了一下敏感的皇帝。不出所料,果然万历‘退而求其次’,决定执行中策,在宫里鸩杀沈默!

    见冲突转回到皇帝和沈默之间,张四维终于松了口气。后来事态的发展,也算差强人意,皇帝没有用鸩酒,而是派了刺客,虽然没有立毙沈默与当场,却也将其重伤。

    张四维估计这次之后,就算沈默痊愈了,和皇帝闹到你死我活,也没脸再待在北京城了。当然也不排除沈默一时糊涂,想学王莽霍光,那样张四维更高兴,因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自己胜利的把握,不是变小了,而是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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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这是以第三人称写书,不能因为自己知道真相,就要求沈默也得第一时间知道,沈默没那个本事,我相信FBI,克格勃也不行。

    先写三千吧,明天多写点。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中)

    然而就在这时候,绍兴传来消息,暗杀竟然成功了——沈老太爷被当众枪击,用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如果知道真的能杀掉沈贺的话,张四维是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的。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完全违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

    一想到将要首当其冲,面对沈默惨烈的报复,张四维就一阵阵头皮发炸,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终于还是横下心来!现在的情形,已是不死不休了,自己这个即将上任的首辅,又有皇帝这面大旗护身,还怕他个即将离任的首辅不成?

    是时候让天下人重新认识自己了,知道我山西张凤磐,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恰这时候万历召见,他坐上肩舆来到乾清宫,便见皇帝独自呆在东暖阁里如坐针毡。

    行礼之后,万历赐坐,劈头就道:“绍兴那边干得漂亮……”

    张四维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惶恐,而是透着欣喜,拱手道:“列祖列宗保佑,终于大功告成,可见老天爷都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是啊,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还有什么事儿干不成?”听了张四维的话,万历心下稍安,但旋即又蹙眉道:“只是十日前沈默刚刚遇刺,现在他父亲又被枪杀,会不会引发什么……不良反应?”

    “反应肯定是有的。”张四维一脸淡定道:“但对于皇上来说,有益无害。”

    “怎么讲?”万历精神一振道。

    “第一,因为当年张居正夺情的风波,沈默是绝对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丁忧三年,足够将他的影响力抹去。”张四维道:“第二,这些事情既然做了,皇上自然不能承认,但也没必要否认,否认就是心虚害怕,反而会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陛下可欺。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用铁血手段震慑宵小,彻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势力,这是皇上夺回大权的必由之路!”

    看到张四维如此镇定,万历半尴不尬地一笑道:“收权是必须的,可是如今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亲信,势大难欺啊!哪怕他回家丁忧,想清算他,谈何容易?”

    “皇上此言差矣,”话一出口,张四维便觉不恭,他朝万历歉意一笑,委婉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上哪儿看得见一点儿冰渣?政坛变化也是如此。微臣历经三朝,亲眼见了严嵩、徐阶、高拱三位权臣的兴亡,他们势大时,六部九卿皆乃其属吏,科道言官全为门下走狗,权势滔天、顺昌逆亡,丝毫不逊于沈氏。可是这些人一旦下台,其门生走狗便纷纷投入新贵门下,甚至为了讨新主子欢心,卖力的撕咬旧主,可谓丑态百出,令人不齿。不信您看看严、徐、高三位的凄惨晚景,沈默同样不会例外。”

    “理是这么个理。”听着张四维的话,万历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边把玩一边答道:“朕也从不怀疑,自己会成为最终的赢家……只是这个过程,怕是不会容易了。”

    “皇上能时刻保持冷静,殊为难得。”张四维颔首一记马屁,然后道:“但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无非就是分批分次的清洗。之前皇上所以觉着束手束脚、难以展布,是因为有沈默在,内阁五府六部十三省的文武,都听他的,而不是听皇上的。所以会形成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是因为皇上冲龄登极,不得不将国政尽付于沈氏,他才得以上下其手、党同伐异,把朝廷的要害部门都换上自己的走狗。但如今皇上经过十年历练,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自然不需要他越殂代疱,所以要趁机将他的党羽都摘出朝廷,换上忠于皇上的大臣。”

    “说的是不错,”万历搁下如意道:“可是群臣一起抵制怎么办?沈默就算走了,他的影响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散,万一撺掇着群臣和朕对抗,到时候不会闹得不可开交?”

    “皇上说到点儿上了!”张四维目露杀机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消除他的影响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

    “这个太过了吧……”万历有些无奈的望着这个面相温柔的中年男子,心说你除了杀杀杀,就不能出点儿不见血的主意?

    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人是不会挑食的,管它是猪食还是狗粮,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但是当人解决了吃饭问题时,他就不再想去碰那些脏东西了。在其它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看不到扳倒沈默的希望时,万历可以不择手段,但现在沈默已然要下台了,他就不想再那么粗野了。毕竟自己日后还要统治这个国家,还需要天下的读书人效忠,这种令世人齿寒的事儿,还是少干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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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不能搜集他的罪证,由厂卫逮捕他么?”万历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朕就不信他能那么干净。”

    “皇上的法子自然没错,可是不能立竿见影。您得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政治斗争了,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和沈氏已是不死不休。而他在东南的能量实在太大了,一旦放他回去,怕是如纵虎归山、放龙入海,会带来社稷之祸的!”

    这句话击中了万历皇帝的要害,他紧张的问道:“那依先生所言呢?”

    “在其返程途中袭而杀之!”张四维抬手做出个刀砍的动作道:“为避免夜长梦多,局势不可收拾,这是唯一的办法!”

    “……”万历站起身来踱步半晌,方缓缓问道:“有把握么?”

    “大臣出行的警跸是有定规的,”张四维信心满满道:“一品大员离京的卫队是五百人,皇恩浩荡,可以给他将人数翻番,派一支千人的卫队。”

    “你是说?”万历恍然道:“朕派一队禁军给他当护卫!”

    “对,这是皇上的恩典,他无法拒绝!”张四维道:“有了这么多的人‘保护’,他自然没有理由再找其它卫队。”

    “那么如何善后?”万历表情怪异道:“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吧?”

    “这正是天助皇上,内阁刚刚收到奏报,黄河在邳州决口,从睢宁到宿迁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大运河上的航船,一概不能通过。所以沈默今次返乡,只能从天津卫上船,绕过成山角,走海路到上海。”张四维淡淡道:“海上航行是有危险的,遇到风浪就会沉船……”

    “茫茫大海,确实是绝佳的葬身之地!”万历寻思一下道:“这件事,交给锦衣卫来做如何?”

    “不妥。”张四维摇头道:“沈默和嘉靖朝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师兄弟,后来陆炳的儿子又当过镇抚司的提督。虽然到了万历朝,陆家人在锦衣卫销声匿迹,但藕断丝连的关系在里面,这种时候不能信任。”

    “那用什么人?”万历道:“要是连锦衣卫都不值得信任,那朕还有什么人可用?”

    “至少勋贵是可以信任的,他们手下的禁军自然也可以信任。”

    “朕怎么听说,那几个世袭罔替的公侯,都跟他打得火热呢?”万历摇头道:“别让他们玩出个华容道来。”

    “皇上多虑了,”张四维摇头笑道:“大臣来来走走,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却一直在那里。百年的公侯世家,只要大明不灭,便能一直昌盛下去,这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皇上不必担心,他们会跟大臣搅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沈默,也不会例外……至于您说的打得火热,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万历终于放下心来,沉声道:“这件事交给你全权负责!”说着提笔写一道手诏,又拿出那面金牌交给张四维道:“办成这件事,你就是首辅!”

    “多谢皇上恩典!”张四维一脸的,心里却破口大骂开了:‘奶奶的,叫花子的后代就是不开眼!’就算不办这件事,也该他来接任次辅,这算哪门子恩典?

    ~~~~~~~~~~~~~~~~~~~~~~~~~

    张四维回到文渊阁,就见自己的侍从站在自己的值房外张望。

    一看到他回来,那侍从飞也似的跑过来,小声禀报道:“舅老爷来了,带着火呢。”

    张四维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守住门,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说完便走到门口,推门进去,果然看到王崇古一张黑脸,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舅舅怎么来了?”张四维关上门,走到桌边,给王崇古斟一杯茶:“有事儿你让人叫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你如今今非昔比,成了首相大人。”王崇古却不伸手接,把他晾在那里:“我不过是区区一尚书,哪敢在您面前装大?”

    “舅舅说笑了。”张四维不尴不尬的笑笑,很自然的收回手,将那杯茶水自己喝掉,坐在他边上道:“别说我还不是首辅,就算当上了,您不还是我的老皇舅?”

    “别给我灌迷魂汤……”王崇古是最喜欢这个外甥的,往常他这样一说,多大的火都消了。但今儿个却依然黑着脸道:“我问你,沈默他爹的死,是不是你干的?”

    “天下人都怀疑我,舅舅也不该怀疑我啊!”张四维矢口否认道:“我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我爹也还在世啊!”

    “我想你也没那么蠢……”王崇古的脸色这才好看点。七年前杨博去世,指定让张四维接班。为了让外甥尽快树立起威信,王崇古刻意不过问晋党的事务,因为他相信杨博的眼光,更相信张四维的能力。

    几年下来,张四维确实展现出非凡的能力,他将原本就联系密切的晋党,打造成了组织严密、服从性很强的集团,当然只服从他一个人。而王崇古也自食其果,真成了啥也管不着的名誉长老。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边缘化,以他在晋党深厚的人脉,只要他想知道什么,就一定会知道:“可是为什么我听说,你曾经调动咱们在绍兴的暗桩,跟踪过沈太爷的行踪呢?”

    “只是做做样子给皇帝看而已。”张四维先是一惊,但很快便稳住道:“但动手是绝对不会的!”说着苦笑一下道:“沈家的侍卫,都是百战余生的精兵,你觉着咱们的人有可能得手么?”

    “凡事总有意外,说不定就走了狗屎运呢。”王崇古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已经是信了,他叹口气道:“这件事,沈阁老肯定要彻查的,查来查去查到你头上,可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有嘴说不清了。”

    “哎……”张四维苦着脸道:“我也正在发愁此事,真不知是哪一路缺德鬼,敢做不敢当,却要连累别人。”

    “那也是你有亏心的地方在先。”王崇古道:“要真不是你做的,那就跟我走一趟,去跟沈阁老说清楚了。”

    “怎么说?说我只是盯了伯父几天的梢,没打算把他怎么样?”张四维摇头道:“舅舅,这种事解释不清的,只能随他想了。”

    “你可知道这样的后果?!”王崇古面色严峻道。

    “无非就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张四维无所谓的笑笑道:“当年舅舅和我两边下注,现在看来,是我这边赢了。”

    “胜负还未可知呢……”王崇古看着自己的外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对沈阁老那么大的成见,非要帮着皇帝跟他死磕到底,相信我,你们赢不了的。”

    “舅舅不要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张四维有些不高兴了。

    “你不用不高兴,我只说一点你就知道了。”王崇古叹息一声道。

第八九六章 丁忧(下)

    “舅舅请讲。”张四维淡淡道。

    “你虽然出身于大贾之家,却一直崇尚法家之道,对商业十分排斥。”王崇古道:“这一点,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展布自己的思想,很多人并不清楚,但我是知道的。”

    “事实证明,我是有道理的。”张四维摇头道:“这些年世风日下,民动如烟,整个国家呈现一种畸形的病态。其根本原因,便是商业大兴,金钱至上,人人逐利所致。去岁我山西省,竟然出现了报考人数少于拟取员额的荒唐事!这还不是个例,在福建、两广,早就出现这种世人无心向学的怪现象!为什么二百年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金科玉律,到了现在却有崩坏的迹象,罪魁祸首就是经商之风大盛!大好子弟不进学,却要去经商!甚至在江浙,还出现了专门的商学院!”

    “当年唐太宗开科举,曾无限自豪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张四维面上的忧虑不是作伪,痛心疾首道:“这句话正说中了科举的目的,乃是使精英为朝廷所用,如此方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如果放任能士在野,不受朝廷控制,便是一个个不稳定因素。长此以往,朝廷对国家必然失去控制,国家焉有不亡的道理!”他叹口气道:“而大明走到今天这个礼崩乐坏的地步,绝对离不开他沈某人的扶持和纵容,此人不除,国无宁日!所以我针对他,从来不是私怨!”

    “这番话,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王崇古目光怪异的望着张四维道:“官场上有句话,叫屁股决定脑袋,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做维护纲常的忠臣了。”

    “我辈读圣贤书读的是什么,不过是‘忠孝’二字。”张四维淡定道。

    “说得好,说得好啊……”王崇古干笑两声,接着黑下脸道:“可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他的声调越来越高,语气也愈发严厉道:“别忘了,你之所以能头顶天,是因为有晋党在下面为你抬轿,而晋党说白了,就是你瞧不起的逐利商人!”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张四维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挽救晋党,不能让他们跟东南帮走上灭亡!”说着冷冷一笑道:“我明白舅舅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如果反对工商,就会被自己人抛弃。这一点我早就考虑到了,您大可放心,我会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让我晋商一枝独秀,相伴大明始终的!”

    “哦?”王崇古不相信,张四维能拿出比沈默更好的东西来。

    张四维笑而不语,将手指伸进汝窑白瓷盅,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皇商’。

    王崇古看过之后,良久才若有所失道:“看来你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呵呵,谋定而后动,这不是舅舅一直教我的么?”感觉自己说服了王崇古,张四维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道:“舅舅,您是天官,我将是首辅。大明朝最有权力的两个位置,都将是我们的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看一个自身难保的过气首辅的脸色呢?这还是大明的天下,除非他敢造反,否则只能任我们摆布!看清楚了么?舅舅,我们的时代要到来了!”说到最后,他的脸都激动的涨红了。

    “……”王崇古沉默半晌,一脸忧色道:“只怕没那么简单……”说着紧紧皱眉道:“我出仕将近四十年,从南到北,由政到军,算是很资深了。在我看来,大明最大的隐患,在于朝廷的控制太弱。一个东南,一个边军,都自成一体,强大到可以和朝廷抗衡。这些年来,之所以没有不听调度,是因为他们都听沈默的。一旦你把他逼上梁山,这两者还听不听朝廷的,甚至会不会跟着沈默走,这都不好说。”

    “舅舅看得明白。”张四维点点头,冷声道:“所以绝对不能让沈默回到东南!”

    “你要……”王崇古脸色大变道:“你疯了么?”

    “我没疯!”张四维冷冷道:“这件事不用舅舅操心,您静观其变就成了!”

    “你这是玩火,玩火啊!”一刹那,王崇古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现在他只能祈祷,一辈子看人极准的杨博,这次千万不要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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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朝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官员一得到家中讣告,循例都要立即向皇上写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帝也会立即批复,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如果不允,则称为夺情,除了战乱,这种事情极少发生。更因为有闹得天崩地裂的张居正夺情事件,更没有人敢越这个雷池半步了。

    哪怕现在要丁忧的是沈默,哪怕多少人的福祉都系在他身上,也是一样没有理由留下来。因为首辅大人是万众敬仰的道德典范,公认距离成圣仅差一步的人。崇高的声誉既是时刻保护他的坚盾,又是时刻束缚他的荆棘,让他不能做任何违背大众道德的事情。

    像沈阁老这样的道德完人,怎么会去夺情呢?所以就连最不愿意他离开的官员,也无法启齿挽留,只能络绎不绝的上门,以吊唁沈老太爷的名义,流着泪向首辅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沈默在孝帷中,一般不出来见人,都是由他的儿子答谢宾客。

    但是这一日,内阁大学士陆树声、左都御史海瑞、工部尚书朱衡、户部尚书王国光几位元老联袂而来,他自然不能再不见人,在灵堂行礼如仪后,便请几位到后堂用茶。

    叙座后,几位大员见他形销骨立,神色委顿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打扰。但该说的话还得说,陆树声便道:“元辅陡遭大难,本不该再拿国事烦扰,然则您是朝廷的擎天一柱,现在要丁忧三载,百官都深感无所适从。若要按朝局的需要,我们恨不能让您夺情,但那等于是加害于您,可想而不可为。”

    “打从隆庆六年,我路过一趟绍兴老家,到现在这八年来,没有再见过一次家严。想不到就阴阳永隔,一想到这里,我就肝肠寸断,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尽人子孝道。”沈默一脸哀容道:“请求丁忧的奏本已经送到宫里,想来不日就能批准了。”

    “我们不拦着您尽孝道,”陆树声道:“可国事怎么办?新政怎么办?您总得拿个章程出来吧?”

    听了陆树声的话,沈默陷入了沉默。虽然已经决定不破不立,但凝聚着自己十几年心血的万历新政,又岂能放得下?他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去,新政极有可能毁于一旦。这段时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对未来的朝堂做一番安排。但他明白,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因为击败他这个天字一号大权臣,会让万历皇帝自我膨胀到无人能制的地步,皇权张牙舞爪,顺昌逆亡的时代就要来临了。理智告诉沈默,现在不是要用什么人,而是要把那些珍贵的人才保护起来。

    只要有人,制度随时可以重建。过去的一切,不得不放弃了……

    尽管这样,他仍想尽量挽救一下新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沈默振作精神道:“我走之后,皇上必然要收权。而能不能维持现状,或者出现一个可以接受的局面,关键在首辅人选上。”明人不说暗话,沈默没必要和这些大佬云山雾罩,直截了当道:“将要接替宰揆之职的是张凤磐,此人腹有机杼,看似恭谨,实则莫测。虽然过去他与我步调一致,但日后会怎样,我不敢说。”

    晋党和东南帮私下里打得火热,张四维又是出了名的恭顺。诸位大僚一直以为他是沈默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沈默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道:“元辅怕张凤磐对您的新政改弦更张?”

    “是啊,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沈默叹口气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首辅都不维护成宪,那么百官只能任人揉捏。”

    “元辅多虑了吧。内阁还有褚、陆、魏、唐、吕五位正直可靠的大学士,足以制衡新任首辅了!”老朱衡提高嗓门道:“如果您还觉着不放心,那就再举荐个够分量的入阁。不论到什么时候,朝廷用人都是廷推说了算,只要元辅说出来人选来,我们一定把他推入阁!”

    众人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年元辅苦心经营,可堪大用的人选有很多,如果要用老成的,就选孙氏兄弟。如果想要效果好些,就用当年您为皇上挑的六位经筵讲臣,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于慎行、余有丁、陈于陛这些人,这都是合格的阁臣人选。”

    “都不合适,”沈默摇头道:“孙氏兄弟是我的同乡兼姻亲,反倒无法理直气壮的维护新政。申时行等人都欠缺资历,强推入阁也没什么用,反而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升迁。”

    “那元辅可有合适的人选?”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稳住我去后的局势。”沈默喝口茶,淡淡道。

    “谁?”

    “张太岳!”沈默说出那个名字。

    “元辅推荐他?”众人实在想不通,这个张居正有什么好的,能让首辅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张太岳的能力自然无出其右,但他为人做事颇遭非议,当初因为夺情的事,各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丁忧。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我知道你们对他有看法,百官也担心他回来后,会报复当年的事情。”沈默沉声道:“我不敢保证他不会报复。但我知道,他会以国事为重的。有他在内阁坐镇,皇上也好,张凤磐也罢,做什么都会有所顾忌的。”

    沈默这样说了,众人只得依允,保证等年底张居正服阙,便会立即上疏请求起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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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事之外,”趁着众人都不说话的空当,王国光问道:“元辅对国事有何安排?”

    “唐太宗说过,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当今天下看似太平无事,实际上禁不起什么折腾,还需要诸公齐心戮力,坚持目前的政策不动摇,坚持与民休息。能做到这两个坚持,就善莫大焉了。”沈默缓缓道:“有时候问题就在那里,但时机不到,你就是不能解决。我当政这些年,其实做得很少很少,宗室、漕运、兵制、驿递……这些不改就要亡国的毒瘤,我一个都没动。希望你们也不要动,这些从根子里带出来的病,后天是治不好的。若是总想着治本,肯定要捅马蜂窝的,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

    听了沈默的话,众人都有些沉默,他们原以为临别之际,沈阁老会说些‘新政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类激励的话,或者为大家描绘一幅宏伟蓝图,为未来的深化改革定下调子。

    谁知道,他竟然要大家别折腾,维持现状就好。这时候,他们未免觉着沈阁老小觑了大家。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就算是维持现状,也是很难很难的了……

    五天后,沈阁老丁忧奏疏得到批准。又五天,他携带家眷子女,从宣武门离开北京城。那一天,北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只是满朝文武,京城百姓也扶老携幼,出城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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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说我怠工的朋友,我的收入全都来自订阅,每天少写一章,每月收入就减半。对你来说,订阅是情分,是看得起我,因为不订阅也能看得到。但对我来说,订阅是我养家糊口的命根子!我的产出量和收入挂钩,作为一个要为未出世的宝宝挣奶粉钱的准爸爸,每天少写少赚,心里有多郁闷吗?但我为什么不多写呢?肯定是憋不出来呗!

    因为收尾难,上本书结局的时候,也是跟现在这样,总是写不出数来,只能保质不保量了,大家体谅则个。

第八九七章 天津(上)

    为了表彰沈默这些年来的不世之功,万历皇帝指示内阁,按最高标准安排首辅南归的归程。五月二十七日动身那天,百官到宣武门班送,万历虽然没有亲至,但也派司礼监秉笔张鲸,作为天子代表,随同沈默南归致祭。还亲自诏遣武骧将军朱应桢率领一千御林军沿途跸护。

    这规格简直与帝王无异,沈默极力上书辞谢,但一切都是来自万历皇帝的旨意,也只能接受了。不过沈默也不是完全逆来顺受,他以大队伍太慢为由,要甩开仪仗,自己先走一步。

    张鲸和朱应桢自然不肯答应,沈默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应,便退一步说,那让我的家眷先行,大队伍慢慢吞吞的,对祖先不敬。他虽然致仕了,但多年积威仍在,张鲸和朱应桢只好拨出一百人马,护送沈阁老的家人先走。

    但是三娘子却非要留下来陪着他,殷夫人知道她武艺高强,人又机敏,可以照顾沈默,而不成为拖累,于是便不顾沈默反对,将她留下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沈默乘坐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他凭轼而立,回望着渐渐远去的魏阙,眼里浮现的,却是二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沉悲欢、光荣耻辱,高尚卑微,自己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深深地纠结在一起……

    三娘子立在他的身边,目光复杂的看着同一地方,良久问道:“我们还能回来么?”

    “怎么,你还没在这鸟笼里待够?”沈默从看看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待够了,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坐牢有啥区别?”三娘子轻拂额发,绝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决然道:“但不征服这座城市,怎么为我那老公公报仇?”

    “……”沈默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道:“会回来的……”

    极目远眺,北京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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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大运河水位降低,航船不通,因此护送的队伍决定走海路返回江南,于是离开北京城后,队伍便往天津出发。

    天津,因成祖皇帝发兵得天下的起点而得名,因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一直不属于地方行政管辖,而是设立卫所,施行军事管制。随后二百年里,它一直是作为畿辅门户和漕粮转运站而存在并发展起来的,其主要职能是从军事和交通等方面为首都北京服务,而不在于去发展什么自身的经济。

    因此,哪怕东南的商品经济大盛,这里也在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嘉靖四十三年,沈默奉命南下,曾经在天津乘船,当时所见的情形,还与国朝初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沈默曾经十分诧异,并进行了一番调研。在调研报告中,他这样忠实的记录道:

    ‘地非通衢,故无富商大贾,若粟米则籴于关东口外,绸缎则来自苏、杭、京师,土著多而客民少。虽城堡各有集市,集市各有定期,日出而聚,日昃而散,所易者不过棉布、鱼盐,以供邑人之用。’

    他把天津没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地非通衢’,但实际上天津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是南接北连、东出西进的水陆交通枢纽: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为框架,向北可通往东北和蒙古,向西借陆路可达陕、甘、青、藏,东出渤海与沿海各地相连,交通十分方便,怎么会‘地非通衢’呢?

    其实这不足为奇,地理位置再优越,还需要用得上才行。本朝南北间物资运输是靠漕运的,而天津虽然比邻大运河,无奈其与通州的距离太近了,如果作为运河沿岸城市,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有当海运兴起,它的重要地位才会凸显出来。海运比漕运的优越性是全方位的,且在元朝便是南粮北调的主要转运方式,本朝之所有没有延续元朝的方式,绝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完全处于政治因素,才施行‘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天津如明珠蒙尘无人喝彩,冷冷清清了将近二百年。

    随着国家的长久太平,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与漕运的低效率和不可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废除漕运,恢复海运的呼声愈发高涨。然而百多年的时间,已经使漕运不再单纯的是一种运输方式,而变成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利益体。百万漕丁及其家庭、运河相关的诸多官府,以及那些因为运河而致富的大户巨贾,都在拼命反对海运,这也让天津的振兴之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沈默对振兴工商从来不遗余力,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自然要想尽办法解决问题——他给出的药方是‘开埠’。

    他不认同许多官员‘废漕改海’的主张,因为那在目前阶段是不现实的。纵使漕运有百般弊端,但它至少养活了几百万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切内政都是老百姓的饭碗问题,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你打破他的饭碗,又没有新饭碗给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对于百万半军事化的漕丁的消化,必须慎之又慎,这个问题没解决之前,漕运是不能取消的。但官方漕运之外,还有非官方的商业运输。不用他操心,只要给商人选择的机会,那么低成本、低损耗、高效率、高容量的海运,必然会取代坑爹漕运,成为商业运输的首选。唯一的问题在于海禁,虽然迫于财政危机,嘉靖皇帝开放了南方几个港口城市,但海禁并没有解除,尤其是作为京城海门的渤海湾,更是严禁民间船只出入。

    在嘉靖年间想要开放天津港,是想都别想的。

    就算到了隆庆年间,已经入阁为相的沈默,依然无法打破这层壁垒。纵使民间的呼声高涨,但保守的首辅徐阶就是不肯松口。沈默和徐阶之所以矛盾重重,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就有关于‘天津开埠’的争执,他曾经在隆庆皇帝面前痛批这种因噎废食的乌龟政策。并立陈倭患看似外辱,实则闭关锁国导致,力主应建立强大海军,御敌于海疆之上。

    这与奉行传统锁国政策的徐阁老,自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经过一番云诡波谲的斗争后,徐阶被迫致仕。而可能是国朝二百年来,最优秀改革家的高拱上台了,他完全支持沈默的看法,两人最终促成了海禁的全面解除,民船终于也可以驶入天津口了。

    天津甫一开埠,就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机会——朝廷准备发动收复河套的战争,从战争筹备期开始,北京对物资的需求量激增十倍,漕运根本无法负担起哪怕三分之一的运量。这时,天津作为海运的转运港,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几乎是一夜之间,南北舟车,并集于此,漕船、商船鱼贯而进,殆无需日,在整个战争期间发挥了强大的枢纽作用。

    复套成功后,朝廷对物资的需求量回落,天津却红火依旧。经过三年至关重要的发挥,它已经自然而然的取代了通州,成为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转运中心。就算不再运输漕粮,仍有南方的工艺品、香料、药材、瓷器、金银制品、纸张、丝绸等,北方的大豆、花生、干果、食糖、药材、木材等大量南北物资集中于此,再转运东西南北。

    不过对天津火箭般蹿升贡献最大的,却是‘羊毛贸易’。蒙古草原和西北地区一向盛产羊毛,但在之前千百年的岁月里,其用途仅限于当地人自用,用量很小,绝大部分都因得不到利用而白白地废弃了。然而另一方面,从欧洲出口来的呢绒价比黄金,用其制成的毛料衣物,深受富裕阶层的追捧。而羊毛,就是制造呢绒的原料。

    当年英国的羊吃人,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多剪羊毛,生产呢绒。毫不夸张的说,这种高档的衣料,具有和丝绸同样的高价值,且生产多少都无法满足市场。这里面蕴含的无穷商机,深深吸引了苦于无法开拓海外市场的晋商的目光。

    海外贸易利润无穷,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但要想从中获利,你要么从事海上运输,要么有商品可以出售。而海上运输的危险与路途漫长,又决定了只有高价值、高利润的商品才有资格被装上船。所以虽然出口的商品何止千种,但真正的主力,还是丝绸、茶叶与瓷器这老三样。

    让晋商十分郁闷的是,这三样都产自东南,要想从那些精明的东南商人碗里分一杯羹,难度不啻于虎口夺食。而海上运输,又被闽广商人所垄断,他们这些北方人,天生就插不上手。

    晋商做梦都想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商品,帮他们割占一块可观的市场份额。所以他们甘心掏钱出力,帮助朝廷收复河套,就是为了取得羊毛产地!

    复套甫一成功,揣着巨额银票,带着牧民们急需物资的商人们,便出现在草原上。他们用尽手段,鼓动牧民为他们饲养绵羊。然后将换得的羊毛,在鄂尔多斯和呼和浩特加工成初级的‘羊布’,然后运到北京、太原等地,纺织成呢绒,最后运到天津出售。

    羊毛的收购价格十分便宜,呢绒的出售价格却十分昂贵。这个以草原为起点,以天津为终点市场的呢绒产销体系,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其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天津城这十几年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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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十六年后重临天津,他已经完全不认识这里了。他印象中那座逼仄的土城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倍面积的新城。城内不再是又脏又乱、坯物陋巷,现在是街道宽平,屋舍整齐,路旁店铺林立,商号云集。路上行人蚁集蜂屯,货物如山堆垒,车驴轿马,川流不息。舟楫之所式临,商贾之所萃集,五方之民所杂处,名虽曰卫,实在一大都会所莫能及也!

    各地商帮都在这里建立会馆,积极进行贸易活动,短短十余年时间,天津已呈现出万商辐辏之盛,亘古未有之势。而晋商也终于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贸易中心。

    一打听说沈默要来,天津城的官员富商便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将他要经过的道路打扫干净,街两旁的房屋粉刷一新,把街上的闲汉无赖叫化子,全都弄到牢里里关几天,一定要让沈阁老看到天津城最美好的一面。

    沈默自然能看出这里面的猫腻,但他是回去丁忧的,不是来视察的,自然没必要点破,何况天翻地覆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已经足够让他欣喜的了。

    他在车上看着天津城,天津城的官民也在道旁看着他。他的队伍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多人,迤迤逦逦穿城而过,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任谁看了都得又羡又妒地赞一声:‘好威势!’

    因为是丧中,沈默早就让人打了招呼,不许任何人出迎。入城后,也没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来到了紫竹林官船码头。

    码头上的接官亭前,已铺好了红毡,天津地面的文武官员、乡绅富商早就恭候多时了。一看到导行队伍的斧钺仪仗、令旗牌扇,训练有素的锣鼓班子,便卖力的演奏起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听到车外面锣鼓喧天,三娘子好看的蹙起眉道:“明明说了不许迎接,怎么还是整出这么大排场?”

    “官场积习而已。”沈默搁下手中书道:“他们觉着我只是说说罢了,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

    “虚伪……”三娘子撇撇嘴道。

    “好了,下车吧。”沈默理一理身上的青衣角带,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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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又有人要说灌水了,但看看写完的时间,你是不是会觉着,这水灌的真艰难呢?

第八九七章 天津(中)

    当沈默踩着车凳下了马车,震天响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天津地面文武以及临近州县的地方官员齐齐跪倒,恭迎首辅沈大人入境。

    沈默和颜悦色请众人起身,看一看为首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东宁侯焦志,天津市舶司提举钱宁道:“不谷已经卸任首辅,现在不过一服丧之人,你们劳师动众,搞这么大排场干什么?”

    “太傅大人对咱们天津恩同再造,没有您,绝对没有现在的繁华津城。”焦志是焦英之子,与沈默关系匪浅,笑着答道:“方才入城时太傅您自家也瞧见了,咱天津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咱们天津地面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还有缙绅处士,心情更是如此。因此卑职才斗胆和大家一起在这儿相迎,并备下薄酒一席,为太傅饯行。”

    “是啊是啊。”一旁的市舶司提举钱宁也随声附和道:“这次太傅归乡守制,要从我们天津登船。我们听闻后是既喜又悲,太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绍兴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恸的同时,我们又难以自抑地兴奋。毕竟,多年聆听太傅训示,今日终于得见真颜,我们在场的官员,真是此生无憾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拜识太傅尊颜!”

    听他们这样解释,沈默也不再说什么,在地方官绅的陪同下,步入码头上的营房休息。至于随行的军士,卫所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管够,还有热乎乎的胡辣汤,保准他们吃饱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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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竹林本来就是官船码头,设有几排营房,为往来官员及随从歇脚候船之用。这次天津方面为了迎接沈太傅及其家眷,不仅把几间上房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尘不染,精心做了布置。

    三娘子被侍女请到里间盥洗,沈默在外间,除下身上的孝服。焦志站在那具黄花梨洗脸架前。架上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温水,一块雪白的凇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绞了热毛巾,奉到沈默面前,恭声道:“叔父先洗把脸,待后让她们伺候您老沐个浴,再到外面开席。”

    沈默接过来,将毛巾敷在脸上,用温热驱走旅途的疲惫,又擦了擦手道:“澡就不洗了,我们还是说说话吧。”说着便在靠墙的一溜囤背椅上坐下,示意焦志也别站着。

    待焦志在下首坐定,沈默呷了口茶道:“你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于顾你。”

    “当时侄儿就在床前,父亲让我给您磕了三个头,命我终生以父侍您。”焦志眼圈湿润道:“这些年,侄儿没有孝敬过您老,却多蒙叔父关照,才有我今天。”

    “你不怨我把你踢出京城?”沈默笑问道。

    “当时想不通,但这几年在天津,见得人和事多了,自然能明白您的苦心。”焦志恭声道:“禁军四卫向来是那三家的禁脔,我爹爹却以功劳抢了他们的宝座,他们虽然面上客客气气,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爹呢。我没有我爹的资望和本事,要是留在京城,被人家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所以您才把我派到天津,当这个后军都督,既显要,又能避开他们的算计。”

    “看来是长进了啊……”沈默欣慰笑道。

    “侄儿惭愧……”焦志谦虚一下,面现忧色道:“叔父,有件事也许是我多虑,但还是觉着应该跟您说说。”

    “讲。”沈默颔首道。

    “前日接到内阁的急令,命从三十日起,也就是今天,禁止一切船只出港三天,以保证您在海上的安全。”焦志道:“这理由乍一听,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禁不起推敲……这次护送您南下的三艘座舰,都是最先进的水师战舰,又是近海航行,可以说安全绝对有保障。这种情况下再封海,实在没有必要。”说着笑笑道:“当然,也可能是内阁对您的安全重视过度……”

    “呵呵……”沈默赞许的点头道:“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很好!不错,这里面确实有猫腻,你猜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才需要清场呢。”焦志惊疑不定道:“听传闻说,您和老太爷接连遇刺,是因为有人不想让您继续当首辅……莫非传闻是真的,他们要对叔父不利?”

    “无风不起浪。”沈默像述说家常一样:“传闻与事实不远,确实有人想让我葬身鱼腹。”

    “何人如此丧心病狂!”焦志怒发冲冠,霍地起身道:“我这就去灭了他!”

    “别毛毛躁躁的,坐下。”沈默一板脸,沉声道:“你放心,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我的安全不会有问题。”说着看看焦志道:“你保护好自己就行,要是日后他们为难你,你也不要做傻事,任它嚣张几年,自然就过去了。”

    “侄儿怎能只顾自己呢?”焦志瞪大眼睛道:“叔父,我不能让您去冒险!”

    “歇着吧,小子。”沈默看看他,放声笑起来:“还轮不着你给我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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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沈默与焦志交谈的同时,另一间上房中,张鲸向朱应桢宣读了皇帝的密旨,他望着一脸震惊的小公爷,阴声道:“皇上为什么选择你来担此重任,小公爷要细想明白。”

    朱应桢艰难的点点头,他是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孙,去年乃祖逝世,他父亲朱时泰袭承爵位,然而朱时泰缠绵病榻多年,随时都有下世的危险。因此朱应桢这个世子,早就有了承担家族兴衰的觉悟。

    他们这种奉天靖难世袭罔替的公侯世家,在外人看来似乎是百世不易的富贵、铁打铜铸的尊崇。但事实上,他们也会有风雨飘摇、存亡断续的危急时刻,一个处理不好,便可能将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对于每个国公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就是上任国公去世,下任国公未产生的一段时间。更悲惨的是,这段空窗期的长短,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

    而皇帝对这种爵位授予,向来很不积极,拖你一两年属于正常。如果皇帝不高兴,硬压你十几二十年,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那这十几年里,家族没有国公光环的保护,只能任人欺凌,被吃的毛都不剩也不足为奇。

    皇帝为什么会选定朱应桢来干这种事儿,就是看中了他爹爹随时会去世——小子,将来想顺利继位么?那就乖乖把差事办好,否则,你懂的……

    只是当了这个杀害圣贤的侩子手,等待自己家族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的汗水滴滴,落在青砖地面上。

    “小公爷不必担心太甚,”见他面色惨白,张鲸却无心嘲笑,因为当初皇帝面授机宜时,自己的表现更不堪:“怎么做,上面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只要按吩咐一步步去做,绝对万无一失!”

    “……”舔舔发干的嘴唇,朱应桢涩声道:“怎么做?”

    “码头上共有三条船,都是从水师抽调的主力舰。中间一艘,是给沈默和他的亲卫预备的,为了让太傅大人乘坐的更加舒适,天津船厂赶工进行了改装……拆掉大部分炮台,只留下象征性的几门。我们分头乘坐另外两条,这两条也是经过改装的,但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加强了火力,每一艘都有几十门大炮,只要打准了,一轮齐射,就能把他送去见龙王。”张鲸压低声音道:“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起先不动手,直到这里!”说着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海图,指给朱应桢看道:“在这里前后夹击,他逃都没处逃!”

    “需要末将做什么?”见他们果然计划周密,朱应桢心下稍定道。

    “我在前,你在后,待我的船上升起绿旗后,你立刻把船上的水手控制起来,一定要做得干脆利索。待我升起黑旗后,便在第一时间开炮。”张鲸沉声道:“记住,一定要靠近了打,越近越好,必须一轮炮击就把它打沉!如果没打沉,马上接舷,绝不能让它跑了!要是打沉了,马上放下小艇扫荡海面,一个活口不能留!”

    “天津卫和登州卫都接到了命令,这段时间不会放任何船只进入海峡,”张鲸把密旨在炉中焚烧道:“我们只管耐心大胆的去做,完事儿之后,咱们找个海岛躲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就说是风高浪大、触礁沉船。这样他们怪老天爷、怪龙王爷,就是怪不到咱们头上。”

    “咱们的人没事儿,被保护的却死光光。”朱应桢蹙眉道:“这未免太邪乎了吧?”

    “你管他邪不邪乎?反正皇上信了就成!”张鲸撇撇嘴道:“你也不用怕下面人胡说八道,咱们内厂不是吃素的,哪个敢多嘴一句,当天晚上就能让他做了花肥。”说着一呲满口龅牙:“把这个差事办妥了,您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了,将来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咱家。”

    “哪里,哪里,”朱应桢强笑道:“将来还要公公多照料。”

    “好说好说。”张鲸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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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宴之后,沈默在焦志和钱宁的陪同下,来到紫竹林码头上。当看到栈桥边停靠的那乘大船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艘船要比另外两艘大上一半,而且极尽奢华之能……船上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船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镇水的螭首。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赏心悦目。垂幔半掩之中,是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的花格明窗,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达到了美观与实用的完美结合。

    船内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那为他准备的正房一进两间,外间是书房,一色的黄花梨家具,紫檀木书案,上面的纸笔墨砚价值千金,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是上等的官瓷,还挂有唐宋的名人字画。里间则是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地下铺的是加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动静。

    这船上里里外外,就是一座海上的宫室,比沈默在北京的居处都要豪华。但他并不觉着舒坦,而是皱眉道:“这花了多少钱?”

    “没,没花几个钱……”钱宁本来一脸巴结的望着沈默,见马屁拍到马腿上,登时有些紧张道:“卑职接到命令,说为太傅南下备船。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几千多里的海路,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想着尽量装修的的舒适一些,好让太傅舒服一点儿。”

    “太傅只管享受就是,”一边的张鲸帮腔道:“备这船是皇差,谁也说不得什么。”

    “让你们破费了。”沈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这是咱们的一点心意。”钱宁笑逐颜开道:“说起来,还是天津卫今非昔比了,要是放在十年前,咱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钱。”

    “得来不易的局面更要珍惜。”沈默凭栏而立,语重心长道:“自古创业易,守成难。如果只知道奢侈享受,那么财富反而会成为沉沦腐败的毒药。”见钱宁等人一脸紧张,他笑笑道:“算了,临别之际就不扫兴了,多谢诸位款待,此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希望天津会越来越好。”

    官员们拜别沈默后下船,官船的甲板收起,扬帆启程,缓缓驶离了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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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实在困得不行了,这更是昨天的,不影响今天的。

第八九七章 天津(下)

    渤海湾内风波不兴,大船顺洋流而下,又平又快,一日便可行六百余里。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见到海,沈默本来担心她会害怕或者晕船,谁知道她却对大海无比亲近,因为她觉着无边无际的海洋,就像家乡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不停颠簸的甲板,就像马背一样舒适。

    她十分喜欢这艘舒适华丽的大船,站在船顶的楼台上凭目远眺,看着一碧万顷的海面,呼吸着微咸的新鲜海风,在京城积蓄的压抑郁闷一扫而空,胸襟重新变得宽广起来:“虽然这样说,对我过世的公公有些不敬,但我真觉着,自己的心情愉快极了!”

    “不要紧,”沈默站在她身边,望着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同样感到心胸开广,宠溺地微笑道:“爹爹他人最好了,看到你开心,只会高兴的。”

    “在这广阔的海洋上,就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三娘子娇憨道:“不如我们买下来,然后开着它周游世界,到你说的欧洲澳洲南极洲看看吧。要是喜欢哪里,就在那里住下,不再回那个肮脏的世界。”

    “当然可以,”沈默微笑道:“但逃避不是三娘子的性格吧?世界肮脏不怕,我们可以让它变得干净,让人感到绝望不怕,我们会让人看到希望。”

    “这也是君子的责任么?”三娘子转头看着沈默,海风吹乱了他的须发,却吹不乱他脸上的坚韧。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总是很温柔的男人,心里却总盛着整个世界。

    “是的。”沈默点点头。

    “我觉着你像上古的神话人物。”三娘子小声道。

    “谁?”沈默微笑道。

    “夸父、刑天、精卫。”三娘子目光柔和的望着他道:“你跟他们一样愚蠢,但蠢得可敬。”

    “愚蠢么?也许吧。”沈默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一旦我离开人世,曾经做过的一切,很可能都将随风飘逝。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逃出‘人亡政息’的窠臼了,我希望唯一的长久,是为炎黄的子孙,找到他们遗失的心……”

    “难道现在的大明人,遗失了自己的心么?”三娘子不解问道:“心是身体的一部分,怎么会遗失呢?”

    “你觉着现在的蒙古人的心,”沈默反问道:“和成吉思汗时的是一样的么?”

    “当然不一样。”三娘子道:“成吉思汗的子民们,有着席卷天下的雄心壮志,野心和欲望整个世界都填不满。”她叹口气道:“现在的蒙古人,却贪生怕死,追求安逸,除了样貌之外,已经与先祖完全不同了。”说着横沈默一眼道:“说起来,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呵呵……”沈默笑笑道:“这下你明白了吧?蒙古族兴起于斡难河畔,不足百年,便已经迷失了自己的心,我华夏子孙从礼崩乐坏到现在,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期间蒙受了太多的灾难。其中最大的几次,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汉武帝的罢黜百家,南北朝时的五胡乱华,还有被你们的圣祖灭国……无论从文化上、还是文明上,都遭到过毁灭性的打击。就在这一次次毁灭中,我们一点点丢掉了的自己的心。”

    “汉人不是最自豪对文明的传承么?”三娘子问道:“你们有经史子集,让你们忘不了祖先的一切。”

    “纸面上只能传承礼仪,却不能传承先民之心。”沈默道:“礼仪很重要,它是华夏民族传承数千年的纽带所在。但没有先民之心,礼仪就会变成束缚,让国家壁垒森严、死气沉沉。”

    “那你心中的先民之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三娘子问道。

    “先民之心么,就是自爱自尊自强自信!”沈默想一想,缓缓道:“有了自爱之心,才能不向禽兽屈服献媚,亦不做禽兽之事;有了自尊之心,在受到他人虐待时才能不屈服,不做任何人的奴隶;有了自强之心,在受到灾厄侵袭时才能不挫折,在遇到不公正时才能毫不畏惧的纠正;有了自信之心,每个人才能觉醒自我,做自己的主人!”

    “听起来真让人神往啊……”三娘子对沈默的描述,产生了浓浓的向往,却又不敢确定道:“真能实现么?”

    “就像破坏是经年累月的,恢复也是需要时间,循序渐进的,亦非我一人能做到的。”沈默目光坚定道:“这种全民的觉醒,我们这代人肯定是见不到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就是敲掉禁锢人们心灵的枷锁!”

    他没有往下说,但三娘子知道,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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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船到了位于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的渤海海峡。这条海峡是黄海和渤海联系的咽喉,其间有庙岛群岛纵向分布,把海峡分成十几条水道,北部水道宽而深,南部水道窄而浅。南下黄海的航船,常走的长山水道和登州水道,都是非常窄浅的。其中,登州水道最近,也最窄,而且南北两侧均有浅滩。通过时,船只必须减速慢行,前后距离自然拉进。

    沈默和三娘子正准备用午餐,发现杯盘中的汤水不再微微晃动,这说明船速减慢了很多。

    侍卫长刘大刀快步进来,在沈默耳边轻声禀报道:“前面的船上挂起一面绿旗。”

    “看来是时候了。”沈默用餐刀切下一块带血的牛排,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道:“估计两条船上已经热火朝天,咱们也别闲着了,发信号吧。”

    “是!”刘大刀快速走到舱外,大声下令道:“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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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响之前,刘大刀向沈默禀报的时候,张鲸已经顺利夺取了先头舰上的控制权……因为要运兵,船上的水手、炮手,加起来,只有一百多人,张鲸手下有五百多名禁军,以有心算无心,趁其不备,突然发难,不费吹灰之力!

    手下将舰长连推加搡的带到张鲸面前。

    “你叫周有根?”一身戎装掩不住张鲸身上浓浓的宦官气息,他阴阳怪气道。

    “俺是。”大个子舰长点点头,面上难掩惶恐道:“要俺们干什么,公公吩咐就是,不用拿刀架着吧?”

    “你是山东登州人,世袭军户,原先是陆上的卫所兵。嘉靖三十七年,被征调南下抗倭,后来组建东南水师,你因为水性好被选上船,一干就是十八年,积功被升为舰长。”张鲸不理会他,自顾自道:“登州老家有老娘健在,还有你浑家和两儿两女……”这才看看周有根道:“咱家说这么多,你不会以为是废话吧。”

    “不是不是,俺一定听公公的话。”周有根畏缩道:“不然家里人性命难保。”

    “看来也是个明白人啊。”张鲸赞许的点点头道:“别紧张,就让你干一件事……”说着一指紧跟在后面的沈默座舰道:“把它击沉了。”

    “啊……”周有根嘴巴长得老大。

    “这是皇命,你只管照做就是,。”张鲸受不了他的口臭,掏出手绢掩鼻道:“今天那艘船不沉,你就死。不过你放心,最多不过三天,你全家就能在地府团聚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轰得一声炮响!张鲸吓得一哆嗦,不由变色道:“是朱应桢那边开炮么?”

    “不是,是那条大船上!”手下很快探明回禀道。

    “看来他们察觉到什么了!”张鲸猛地抽出腰刀,戳在周有根胸口上,尖声道:“立刻给我开炮,不然就杀了你!”

    “公公别急,小人这就去指挥。”周有根低头看看被戳破的军服,一脸小意1道:“您等着看好戏吧。”

    “去吧……”张鲸垂下刀尖,对他身后的两人下令道:“盯紧了他,稍有异动,杀!”

    “是!”两人便押着周永根下去指挥调度。

    周永根倒也不含糊,很快便指挥战舰转舵纵帆,以船侧对向沈默的座舰。

    那艘巨大的座舰岿然不动。

    射击室内,炮手们在紧张的填充火药纸包、炮弹、压实后从火门中戳破火药纸包,插上引信,然后推回炮孔,整个装填过程不见火药,十分的安全。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推进推出、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而且炮上还设有准星和照门,经过江南水师学堂培训出来的炮长,能够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射击精度很高。

    “瞄定!”“瞄定!”“瞄定!”炮长纷纷举手示意。

    ‘滴……’周永根吹响了尖锐的哨声。

    所有人都戴上耳塞,以防被二十四门大炮齐射震聋了。炮手们纷纷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引信呲呲冒着白烟,很快便从火门烧进了炮膛,然后……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二十四门炮一炮都没响……

    “怎么搞得?”周有根愤愤的扯下耳塞,大声道:“立即检查药包!”这年代枪炮发射的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在膛内引燃发射药,靠冲击力把铁疙瘩打出去。

    所以炮打不响,一定是引线和火药包出了问题。引线方才燃烧正常,因此只能是药包了!

    马上有人用刀划开一包药,倒出一点在甲板上,结果把火折子捅灭了,也没引燃火药。

    “这批药包有问题!”惊慌的声音响起。

    “慌什么!”周有根怒喝道:“立刻去取备用品!”

    七八个水手匆忙忙出去,不一会儿便抬着两个密封完好的木箱子上来,周有根亲自用匕首撬开后,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发射药包。

    周有根伸手拿起一包,戳开一验,一样点不着。他的汗当时下来了,对看押自己的人道:“禀报公公吧,这批药包是假冒伪劣,咱们打不成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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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鲸在顶层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炮响,然后就听到了打不成炮的消息。一颗心便飕飕往下沉,到现在朱应桢那边也没有动静,他知道,肯定都被人动了手脚了。

    “马上靠过去!”这种时候,来不及细想,他大声道:“准备接舷战!”朱应桢那边虽然联系不上,但相信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周有根得令,便让舵手操纵战舰转舵……军舰射击时,是用侧舷对敌,但要想白刃战,就必须用船头对着人家,才能驶过去。

    军舰缓缓的画弧线转头,甲板有些倾斜。连那些禁军都知道,这是急转弯时的表现,因此也没当会儿事。然而甲板的倾角越来越大,以至于必须抓住仓壁上的栏杆,才能站稳不滑倒。

    “又是什么情况?!”张鲸已经彻底失去了淡定,跌跌撞撞来到指挥舱,对着周有根尖声叫起来。他那独有的太监嗓音,在一片大呼小叫中格外明显。

    “似乎是触礁了,”周有根皱着眉头道:“必须马上把大炮扔到水里去,才能阻止船沉下去!”

    “你敢耍我?”一听说船要沉,张鲸登时火冒三丈,咆哮道:“是你耍我对不对!”

    “都什么时候了,公公还说这话!”周有根也大吼起来:“赶紧让你的人帮着损管,不然就等着喂王八吧!”

    一句话骂得张鲸没了脾气,有气无力的对手下道:“都听他的,保住船要紧……”

    周有根也不客气,直接对禁军发号施令,命他们全都滚到水密隔舱去严查死守。

    船上一片鸡飞狗跳,但依然无法阻止倾斜下沉,周有根于是推开窗户,问靠在舱壁上的张鲸道:“张公公,你会游泳么?”

    “我是旱鸭子……”张鲸虽然名字里有鱼,却不会游泳。

    “那你惨了,因为船快沉了……”周有根憨憨一笑道:“不过好在俺的水性很好。”

    张鲸已经完全被沉船吓傻了,一把抱住他,尖声道:“军爷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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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这章大家看得开心……

第八九八章 日本(上)

    大船倾斜得愈发厉害,舱内军士哭爹喊娘,船员们大叫大嚷道:“船底漏了……”局面很快失去控制,尤其那些禁军士兵,虽然都出自警戒京城水道的武襄左卫,各个都算水上好手,可河沟能跟大海比么?他们再也顾不上看管那些船员,争相涌到甲板上,往救生的小艇上蹦去。

    但是左右舷加起来,统共也只有二十艘小艇,哪怕没有船员们的份儿,五百禁军也是乘不下的。于是你推我搡,甚至拔刀相向,场面混乱不堪,都没人去管张鲸是死是活。

    却说张鲸抱住周有根,本想坚决不撒手。无奈他手无缚鸡之力,被大兵出身的周船长一下就挣开,口里说着:“公公,我救你性命。”便一手揪住他的巾帻,一手提住他腰间束带,高喝一声:“下去吧!”就把他扑通地丢下水里去。

    张鲸一落水,便剧烈的挣扎起来,口里高呼救命,却让齁咸的海水呛了几口,声音戛然而止,没扑腾几下就晕过去,身子石头似的往下沉。

    周有根这才哈哈长笑,脱去衣裳,露出一身精赤的肌肉,一跃跳入水中,探手抓起张鲸的头发,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这时候,倾斜的甲板已经立不住人了,小艇也都被抢光,船上的人无计可施,只能下饺子似的跳入水中。水军都知道,沉船的时候会产生吸人的漩涡,因此甫一落水,便拼命往那些小艇游去。

    艇上的人担心会被掀翻了船,也不顾袍泽之情了,纷纷举起船桨在手,近船来的,一桨一个,劈头盖脑都打下水去。但禁军士兵,多父子兄弟,也有那父亲在船儿子落水,哥哥弟弟上下相望的。一时间船下哭号,船上也乱起来,有人想拦着不让打,有人想把水下的人拉上来,有人不想让拉人上来,场面混乱之际,还翻了两条船。

    好在这时候,朱应桢那条战舰驶过来,船上垂下数十条绳索,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救命稻草,人们争先恐后游过去,抓住绳索拼命往上爬。

    救生本能激发出的能量,在他们爬上甲板的那一刻消耗殆尽,全都落汤鸡似的瘫在甲板上,动都不能动,倒是让船上严阵以待的水师官兵好生无趣,剩下的便是力气活……像绑木桩子似的将其两两捆在一起,然后拖到下层舱室中关押。

    “为什么捆我们?”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禁军,有气无力的抗议道。

    “哗变。”水师官兵冷酷道。

    “我们没有哗变,我们是奉旨行事!”禁军大声抗议道。

    “是我们哗变……”水师官兵的眼里透出浓重的嘲讽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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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周有根带着成了灌汤包的张鲸上船,便见他在东南水师学堂的同窗西门经,正吊儿郎当的倚着桅杆朝自己呲牙,虽然戴着一副茶色玻璃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周有根知道,他一定是在嘲笑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比起发型丝毫不乱,就俘虏了八百多人的西门大官人,自己沉了船,还死了十几个弟兄,确实是一塌糊涂。

    西门经的侍从官,捧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军服走到周有根面前:“大人,换上吧。”

    “多谢啊。”周有根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拿起军服上面的毛巾,就在甲板上擦拭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西门老弟,你是咋整得?”

    “这还用问么。”西门经呲牙一笑道:“西门牌蒙汗药,疗效好极了。”说着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三角眼道:“我不是也给你了么?”

    “唉,别提了。”周有根踢一脚地上的张鲸道:“这死太监疑心太重了,他和手下都是自带水和干粮,苍蝇叮不上无缝的蛋啊。”

    “你是一力降十会啊。这就是咱们大帅,让你去对付死太监,我来对付公子哥的原因。”西门经嘲讽道:“公子哥带得老爷兵,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说着大摇其头道:“没啥成就感。”

    “得了,你这次立了大功。”周有根穿好了浆洗得笔挺的军服,将腰间瓦亮的熟铜腰带紧紧扣住道:“回去后能升分舰队了吧。”

    “谁知道呢。”西门经除了一双眼有些猥琐,总体还是个帅哥,他戴上茶色平镜,掩住内心的忧虑,压低声音道:“干了这一票,咱们算是彻底断了和朝廷的联系,再也没有回头路啦……”

    “没有就没有!”周有根闷哼一声道:“这个鸟朝廷,何时把咱们武人当人看了?一个七品巡按,就敢打三品将军的屁股;总兵大人得跟朝中大臣的奴仆称兄道弟,才能获得大人物的庇护。我不觉着当奴才的日子有什么好留恋的。”说着紧紧攥拳道:“如果这次太保大人不反他娘的,俺才要失望呢!”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西门经摇摇头道:“大帅曾对我说过,太保大人是绝对不会起兵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得到大义……”西门经道。

    “大义,看不见摸不着,能吃还是能喝?”周有根撇嘴道:“俺就知道成王败寇,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你的政治课算是白上了。”西门经无奈的摊开手道:“内战与外战不同,外战不需要正义性,只需要利益性。但内战必须有正义性,因为夺取天下可以靠武力,维系人心却需要道义。无道者夺取天下后,只能靠武力高压统治,必然给国家带来灾难,亦为自己和三代之内的子孙,带来无穷祸患。”

    “停停停……”周有根举手投降道:“我是一听大道理就迷瞪,待会儿还要去拜见太保大人呢,你就让我精神点吧。”

    “……”西门经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东方,只见数艘同样型号的近岸主力舰,正全速向这边驶来。

    “大帅来了,”西门经戴上海军帽,整整身上的军服道:“我们迎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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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士随时禀报外面的情况,沈默一直专心致志的进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对这场针对自己的袭击与逆袭,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直到卫士禀报说,有数艘战舰快速靠近,他才变了脸色。

    但不同于卫士的满面忧色,他脸上是淡淡的激动,拿起口布擦擦嘴,吩咐道:“撤了这一桌,再让厨房做些拿手的绍兴菜,看看还有没有女儿红,没有就用加饭酒!”

    三娘子有些讶异,在她的印象中,沈默有太多的大事要操心,因此对吃什么喝什么这些小事,从不肯浪费一点心思,你就是顿顿让他啃咸菜,他也只能是饭后多喝水,而不会提出异议。她不禁好奇问道:“可是有什么贵客?”

    “是啊,来的是我的兄弟。”沈默难掩欣喜道:“一晃九年没见了!”

    “那就是叔叔了。”三娘子笑道:“我可得收拾收拾头面。”

    “没用的。”沈默摇头笑道:“那是一截木头,完全没有审美情趣。”话虽如此,三娘子还是去后面整容,她与中原人的思维不同,对于守孝必须蓬头垢面大为不屑,她认为哪怕穿素服也得漂漂亮亮,这样既能表对逝者的哀思,又可以照顾到自己的感观。

    等她出现在甲板上,沈默已经在那里立了多时了,眼见着那些军舰停在百丈之外,一艘小艇快速的靠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只有十几丈了。三娘子的眼尖,一眼就看到对面船上,有个大个子在使劲的挥动着右臂。沈默也挥手回应,脸上写满了激动之色。

    很快,那小艇靠上来,船上放下悬梯,艇上的人便顺着悬梯爬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高人一头的大个子。

    “长子……”看到那个高人一头的大个子,沈默的眼眶湿润了。

    “江南……”大个子穿着一身素服,一见到沈默也落泪道:“你要节哀啊……”

    “我父亲因我而死,”沈默垂泪道:“恐怕在天之灵,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不会的。”来人正是沈默儿时的伙伴,东南水师提督,大明定海伯姚苌,他摇摇头,含着泪道:“伯父的为人我很清楚,他不会怪你的。”

    “算了,不说这个……”沈默摇摇头,打起精神对姚长子身后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抱拳道:“久违了,海峰兄。”这也是老熟人了——王直的养子毛海峰,和沈默多少年的老关系了。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毛海峰完全不复当年的脑残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举重若轻的大佬风范。他沉着脸道:“老太爷仙逝,咱不能亲去致祭,已经很是遗憾了。这次听说大人召见,便和长子兄弟一起过来,聊表对老太爷的致哀之情。”

    “召见不敢当,”沈默摇头道:“不过是朋友多年不见,想叫你们来说说话罢了。”说着看向另外两个水师管带打扮的男子道:“这二位就是我的救星吧?”

    两人一直保持昂首肃立的姿势纹丝不动,但眼里写满了激动之情。

    “就是他俩,”长子微笑道:“不过救星谈不上,大人智珠在握,他们只是依命行事罢了。”

    “一码归一码,没有他们,这次我不死也得脱层皮。”沈默笑笑道::“你们应该还没顾上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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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事先已经谋划的不能再详细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除了沈默之外,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哪有胃口吃饭?到现在尘埃落定,也终于都感到饥肠辘辘了。

    西门经和周有根两个,起先还不好意动筷子,但见自己老大,和那个姓毛的一坐下就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完全不在意形象,便也上行下效,飞禽大咬起来。

    沈默已经吃饱了,便端着茶杯,微笑地看着他们风卷残云。待他们填饱肚子后,便温和的对那两个管带道:“这次多亏了你们相救,不用担心你们的家人,他们已经在护送下,南下广州与你们汇合。也不用担心他们的生计,位于吕宋的两处种植园,足够你们子子孙孙吃下去了。”

    “多谢太保,让太师费心了。”两人激动得又要起身。

    “坐下吧,别动不动就起来。”沈默微微笑道:“但是我还得说声对不起,不得不让你们远走南洋一段时间了。”

    “太保大人说到哪里去了!”两人脸上的欣喜不是作伪道:“多谢您给我们用武之地!”有可靠情报称,西班牙人正在组建史无前例的远征军,准备跨越崇洋,来地球的另一端讨伐屡屡摘他们桃子的大明国。能被派去南洋,准备一场与世界第一海军的战争,仅是想一想,就足以让每个真正的军人热血沸腾。

    得到了保证和赏赐,两人便知趣的起身告退。不管他们平时多么的飞扬跋扈,但在沈默和姚长子面前,都难免感到紧张。

    桌边只剩下沈默与姚长子、毛海峰两个。沈默亲自把盏,给二人斟上酒道:“你们能来,我真是太意外、太高兴了。尤其是你,海峰兄,日本那边情况那么复杂,我以为你不能远离呢,所以才会说,咱们在琉球相见。”

    “呵呵,大人那都是老皇历了。”毛海峰眯眼笑道:“现在的倭国,和十几年前我回去时,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哦,说来听听。”沈默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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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像被睡星奶奶附身一般,睡了好几觉,怎么也不解困,到了晚上更是睁不开眼,这表现在我媳妇身上算正常,可在我身上,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第八九八章 日本(中)

    ‘五峰旗出,四海服膺!’这句霸气四溢的短句,已经随着老船主王直,在嘉靖末年去世,而渐渐褪去了成色,变成了纸张上泛黄的回忆。然而生活还要继续,后人们或是沿着或是反抗他划定的路线,不断上演着新的历史。

    王直晚年,指定了刚下海几年的亲子王澄,继承自己‘台湾—日本—朝鲜—山东’海域的势力范围。他也知道王澄资历浅薄,根本无法压服那些一辈子刀口舔血,只强者为尊的手下大将。也许是因为年老念旧,也许是担心,一旦没有几个老伙计,自己庞大的势力更加无法控制。所以他没有选择最彻底的方式——斩草除根,而是把毛海峰发配到吕宋,让叶碧川、王清溪驻守台湾,让王澄在松浦津的五岛列岛大本营主事,以期尽快为他树立权威。

    王直活着的时候,叶碧川、王清溪等人,都十分服从王澄的命令,甚至连王澄命他们回平户岛都不犹豫,这让王氏父子大大松了口气,认为已经顺利完成了交班。也因为担心两人死后,他们留在台湾岛的部众会失去控制,王直没有允许王澄对两人动手,放他们回去了。

    嘉靖四十五年,王直去世,叶王二人立马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不再听从王澄的调遣,并威逼利诱各路中小头目,号称三十六路诸侯‘聚义台湾岛’,公然声称王澄德不服众,要求重新选出头领,以最强者为尊。

    王澄闻讯大怒,宣布叶王二人为叛逆,命人逮捕其留在平户岛为质的家眷,才发现早已人去宅空,显然对方是蓄谋已久的。

    战争的阴云笼罩东海,双方都采取了打劫对方船队的方式,以求削弱敌人,壮大自己。然而这样一来,进出日本的船队大受威胁,损失十分惨重。与王家结盟的松浦家,受到北九州霸主龙造寺家的威胁,不得不对王澄施压,要求他立即结束乱象,恢复航线的安全,否则只能退出日本,把航线交给日本人。

    迫于压力,隆庆元年冬月,王澄派族弟王胜、大将谢和、方廷柱等人,率战舰三百余艘,南下台湾,直攻叶碧川在基隆的老巢。叶王二人早有准备,也集合了二百余艘战舰迎敌。王澄没有战斗经验,但战斗力强大的五峰舰队听他指挥;叶王所部的战舰虽然从数量到质量,都无法与之相比,但他们的海战经验极为丰富。双方激战数日,损耗都很大,叶王所部因为背靠基地,能源源不断得到补给,最终击退了史上未尝一败的五峰舰队。王胜也在这次战役中身亡,这对王澄是沉重的打击。

    之后叶王联军士气高涨,占据了主动,基本将五峰舰队封锁在日本海内,王澄所受的内外压力骤增,对他能力的质疑也甚嚣尘上,不时有将领叛逃携战舰叛逃。第二年春天,谢和在一次破袭中不幸战死,王澄的舰队也已经损失了一半,他彻底丧失了独自战胜敌人的勇气,不得已向远在吕宋的毛海峰求援。

    这时候的毛海峰,已经今非昔比了,他靠着‘中国—吕宋—美洲’航线,几年就积攒下巨额的财富,靠着与大明官方和南洋公司的良好关系,又可以源源不断购买新式的战舰,短短数年功夫,便已经鸟枪换炮,成为一支强大的海上势力。

    饮水思源,毛海峰还是很感激义父的,对于王直临终前,要求他看顾王澄的遗训也从未敢忘,在得到沈默的首肯之后,便率领舰队北上,与王澄合兵一处,一战破了叶王联军。然而叶王二人毕竟是宿将了,见事不好,便率众远遁,只等毛海峰走了再回军一击。

    面对这种局面,心思稍微细腻的人,便很可能进退两难,但毛海峰这样粗豪的汉子,最适合处理这种状况,他直截了当对王澄说,日本太危险了,你守不住,我也不能回回都来救你。不如咱俩换换,你去我那,我到你这儿。

    王澄当时就石化了,这真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但形势比人强,他能说什么呢?不答应?毛海峰拍屁股走人,叶王联军转眼就能杀回来。好在吕宋的日子也真不错,没看毛海峰去了几年就发了么?就为图个安稳,王澄也只能收起满心的不甘,乖乖收拾东西率众南下……海上讨生活的人,都是信服强者的,王澄这样窝囊,他们自然不会再追随,最后他只带走了一半,那些精干强力的,都留下来从了毛海峰。

    王清溪和叶碧川见状,除了暗骂他几句趁机摘桃子之外,也没了咒念,乖乖遣使求和,毛海峰也不想自相残杀,于是接受了停战,并于这一年的秋天,在上海举行三方会盟,为王澄和叶王二人说和。开战后的一年多,双方都尝到了在强敌环伺的环境下自相残杀的害处。于是重新缔结了盟约,继续团结五峰旗下,并决定三家轮流坐庄,盟主五年一轮,毛海峰被推举为首任盟主。

    梳理好内乱之后,毛海峰集中精力在日本站稳脚跟。这本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因为一来,日本人素以强者为尊,之前王澄站不住脚,就是因为不够强。二来,他是王直的养子,又是王直一直以来的心腹大将,与松浦家十分熟悉,按说对方也该乐得接受他这个强人,来保护对外贸易的航线。

    然而困难确实存在——松浦家的新宗主,九州岛三大强藩之一的龙造寺家,并不欢迎他。龙造寺家的家主是有着传奇经历的龙造寺隆信,他是龙造寺家旁支出身,十六岁时,父亲和祖父便因为谋反守护大名少贰冬尚被诛杀,他与曾祖父逃到筑后国,在蒲池氏和大内义隆的支持下,最终再兴龙造寺氏,击败少贰冬尚,逼其自杀,取而代之,成为肥前的守护大名,并通过东征西讨,不断扩张,成为与大友家、千叶家,鼎立九州的三大强藩之一,占据北肥前的松浦家,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特殊的经历造就了龙造寺隆信冷酷残忍、卑劣狡猾、野心勃勃的性格。为了实现统一九州的梦想,龙造寺早就想吞并松浦家,占据平户城,只是顾虑着有强大的五峰舰队,才不敢对松浦家动手。所以他才会联络九州岛的大名,一起对松浦家施压,让他们将明朝人赶出日本去。

    松浦家的家主松浦隆信,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大名,岂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道道?他向毛海峰坦承了自己的困境,并无奈的表示,因为对方外国人的身份,自己就是有心庇护,也不敢做得太过。

    听了松浦隆信的苦衷,毛海峰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尽管放心,龙造寺很快就会态度大变!

    果不其然,飞速崛起且吃相难看的龙造寺家,终于引起了九州岛霸主大友家的高度重视。隆庆三年,大友家主宗麟,亲率六万大军在高良山布阵,而听从龙造寺指挥的军队,只有五千人。大军压境,原已屈服龙造寺家的肥前国人众纷纷离反。无奈之下,龙造寺只能重金贿赂毛利元就,攻击大友家的领地丰前国,这才得以议和罢兵。

    经此一事,龙造寺的注意力,全被大有家吸引过去,对毛海峰的态度也大为改变,因为他意识到,必须有专注商业的松浦家和明国海商支持,自己才能获得更多的金钱,比其他诸侯更快更多的获得物资支援,尤其是先进的火枪火炮,这在征战不休的战国时代,绝对是让人眼红的一大优势。

    于是他将自己的次女嫁给松浦隆信的嫡孙,与其结成稳固的同盟,又和毛海峰结拜为兄弟,相约共同富贵。毛海峰不指望这种便宜兄弟,但就算为了更方便的贩卖军火,他也没必要拒绝这种要求。

    隆庆四年,大友军再次出兵六万,攻击龙造寺家。龙造寺军经过紧张备战,已经可以凑出两万人。虽然人数上还是处于劣势,但装备上要优于对手。最终,龙造寺隆信发动突袭,击败了大友军。战后龙造寺隆信主动求和,之后龙造寺家名义上服从于大友家,但实际上已经奠定了九州三足鼎立的格局。

    大友家在战争中意识到了龙造寺家的武器先进,便也派人找到毛海峰,重金高价购买军火。毛海峰自然不会去考虑他便宜兄弟的感受,不管顾客是谁,只要有钱,各种型号的枪炮敞开供应。

    这样一来,千叶家也坐不住了,只能打开钱袋子,加入了军备竞赛。毛海峰的大名,也随着三家的豪购传遍了各大诸侯。这个年代的日本,物资匮乏却正处于金银矿大开采的年代,真正是穷得只剩钱了。毛海峰贩运到日本的货物,无论是火枪、刀剑、盔甲、还是生丝、棉布、茶叶,都被预定到数年之后,货款却在下单的那一刻就全额缴付,让毛同学的账房们,数钱数到手抽筋。他的收入竟然比在吕宋的时候,还要高出数倍,可见再好的生意,你也得有那个能力去做才行。

    为了应付长期以来订单过剩,毛海峰向国内的三大船厂,订购了最新式的战舰和武装商船,大肆在日本国内、大明沿海,以及众多海上势力中招募人手,拼命的扩张自己的实力。

    解决运力不足,只是一个托词而已,他真正的目的,直到八年后的万历六年,才为世人所知——一切都为了那个战国时代,魔神一样的男人!

    日本战国时代,号称豪雄辈出,但真正的豪雄只有一个,那就是后来被称为‘第六天魔王’的织田信长。跟他比起来,龙造寺隆信不过是头无能的狗熊,根本不配做信长的敌人。

    这个织田家的长子,自幼荒诞不经,酷爱冒险,和接触新鲜事物,成年后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果决勇毅,狡诈狠辣。当然在嘉靖三十八年之前,哪怕他统一了整个尾张国,在‘豪雄辈出’的战国时代,也并不显眼。然而次年发生的一件事,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战国历史的中心舞台——当时,国力如日中天,人称‘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大名今川义元,率领两万五千,号称四万大军上洛觐见将军。

    上洛,就是‘赴京都’的意思,是‘去京城’比较正式的说法;但并不是一般百姓可以使用的,而是用于形容实力最强的地方藩首集结大军开往京都表明地位的过程。由于上洛之路必经尾张,信长不愿臣服,决定兴兵对抗,但总兵力不过五六千人,而且为了应付北面的斋藤义龙,他可以拿出拦截今川军的兵力只有三四千。

    然而信长在初战失利,面临织田家危机的情况下保持了静寂,他在仔细观察了今川军的阵型后,深夜舞起了《幸若舞.敦盛》后,然后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全部四千人的兵力出击,强袭今川军的本阵。由于刚下过一场暴雨,今川军士兵还没有回过神来,以至于在织田军偷袭时好半天才大喊:‘敌人来袭!’结果总大将今川义元当场死在阵中,消息传开,今川军崩溃而逃,织田信长取得了他众多以少胜多战例中的一个,后来被称为桶狭间之战。

    桶狭间之战后,今川家势力日渐衰退。信长与年幼时的好友德川家康缔结同盟,心无旁骛的完成了艰难但至关重要的‘美浓攻略’,终于在隆庆元年,将美浓国纳入版图。成为统治尾张美浓两国的大名时,信长时年三十三岁。

    传言中‘取得美浓者可取得天下’。信长取得美浓后,采用中国周朝立于岐山后,打倒殷朝统一天下的典故,将美浓国旧主斋藤氏的据点井之口改名为岐阜。此时开始使用‘天下布武’印,并正式以统一天下为目标!

    在经过一系列合纵之后,隆庆三年,信长以天下布武的大义名分,拥立足利义昭为第十五代将军并开始‘上洛’,并迅速击败对抗者,取得上洛成功。之后执中央政治牛耳的三好松永政权,面临信长电击般迅速的上洛仅半个月就垮台,三好三人众逃往伊贺。拥立足利义昭为第十五代将军的信长所建立的织田政权诞生。

    隆庆四年元月,织田信长订立了称为‘殿中御掟九条’的条书,规定将军不得干什么,实际是削弱足利义昭的权力,使其完全成为自己的傀儡。足利义昭当然很不满意,虽然迫于压力,签署了条书,并昭告天下,但他回头便秘密联合各地大名抵抗‘信长这个公敌’。

    率先响应足利义昭号召的是越前的朝仓义景,然后浅井长政背叛了织田信长,投向了老盟友朝仓。虽然织田信长联合德川家康,击败了朝仓、浅井联军,取得了姊川会战的胜利,但他的困境却越来越严重——本愿寺和延历寺先后和他对立,伊势爆发长岛一向一揆,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也响应足利义昭的号召,与织田信长为敌;西国的毛利从水上援助本愿寺,加上并未伤筋动骨的浅井,朝仓和三好家,著名的‘信长包围网’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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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头昏沉,原来是感冒了,难受了一天,刚才还在沙发上睡着了,起来一看,一点半了,赶紧把剩下的一千字写完。最后关于信长的五百字,是免费的。主要是讲给不了解日本历史的读者看。

第八九八章 日本(下)

    与皇帝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沈默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但在掀动天翻地覆的国变之前,他必须要将四邻的隐患掐灭,如果让外敌趁虚而入,他将是千古罪人。

    经过这些年的经略,蒙古和西南已经不成祸患。沈默担心的是女真和日本,对于女真,自有一套攻略,暂且按下不表,这里单说日本。

    托光荣公司的福,就像对大航海时代很了解一样,沈默对这一时期的战国历史也有大概的了解。他不仅知道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还知道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比如在由丰臣秀吉在结束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战国时代后,日本军力空前强大。为了给庞大的战争机器找到下一个目标,丰臣秀吉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妄图以朝鲜为踏板,最终夺取大明的疆土。

    无论如何反感这个民族,但日本人做事的认真投入,的确值得学习。在数年精心准备之后,丰臣秀吉发动举国之力,建造了千余艘战舰,囤积了足够使用数年的粮草,纠集了三十万的百战精锐。目的是倾举国之军力速战速决,以强大兵力在短时间内控制朝鲜。

    腐朽不堪的李氏王朝,在张牙舞爪的日本侵略者面前毫无抵抗力。很快国都汉城陷落,随后开城、平壤相继失陷。仅两个月零两天,朝鲜三都十八道全部陷落,两个王子被俘,朝鲜国王李昖逃到鸭绿江边……最后是李如松提领八万大军入朝作战,用了数年时间,把日本鬼子都赶下了海。

    如果没有明朝军队及时入朝作战,驱逐日寇。日本一定可以在朝鲜站稳脚跟,并长期的经营下去,这已经在三百年后被证明了。

    当时的大明朝,虽然已经流露出末世的前兆,但内政边事相对比较平稳,太仓还有粮食,库银还没有耗尽,军饷、火器的供应还算及时。生活在帝国中的人们看来,大明还远没有到忧心忡忡的时刻,所以才会咬牙派出大军,帮助朝鲜驱逐侵略者。然而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沈默取代了张居正,主导了万历以来的改革。与张居正以维护朱明江山的稳固为宗旨不同,沈默的目地是孕育新的秩序,所以不可避免的会带来混乱,甚至是大混乱。

    走上这条路,就已经停不下来了。哪怕沈默想停下,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答应,日益壮大的工商阶层也不会同意,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对于继续下去的后果,沈默已经有了觉悟,他必须要将对国家和百姓的损害降到最低限度。如果被日本趁着大明内乱,占领了朝鲜这个桥头堡,他会成为千古罪人的。

    其实沈默并不畏惧日本入侵朝鲜,反而将其看成是给帝国利刃淬火的难得机遇,只是这一仗,不能这么早打,必须要等到国家破而后立,腾出手来之后再说。那么如何延缓这次入侵,就成了沈默必须攻克的课题。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延缓日本统一的脚步。对于日本的刺探和研究,让沈默很清楚,虽然完成统一的是丰臣秀吉,但真正的奠基人却是那个织田信长。正是这个被后世狂热追捧的日本人,击败了几乎所有的强敌,为统一日本扫平了障碍,要不是因为本能寺之变,信长意外被弑,是轮不到秀吉这个家臣来问鼎的。

    但沈默不能消极等待本能寺之变,因为那时候,信长的军团已经无人可敌,而且无论从领土、人口、财力,还是管理理念看,信长‘天下布武’的大业,都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了。所以必须要提前动手,阻止织田信长的崛起。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都是王直的禁脔,沈默没法把手伸得太长,只能一面刺探情报,一面等待时机。直到王直去世,他才授意毛海峰,趁王澄与王清溪、叶碧川火并,夺了日本的老巢。等毛海峰在日本站稳脚跟,已经是隆庆四年以后的事情了,三年之前,织田信长便已经上洛成功,推翻了执中央政治牛耳的三好松永政权,在京都拥立足利义昭为征夷大将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表露无疑。

    作为征夷大将军的义昭也不安于天命,企图重振室町幕府。他背地里从织田家周边地区的强大家族势力中找寻援助,组成了‘信长包围网’,企图剿灭‘信长这个公敌’。面对着八面来敌,信长军团陷入了长久的苦战,数度被逼入绝境。只是因为联军互不统属,且各有算盘,总想着保存自己,让别人去牺牲,才让信长得以生存下来。

    信长在强敌环伺之下,能屡次化险为夷,继而越战越强,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有天命在身。隆庆六年,战国时代最有资格争夺天下的人选,人称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终于结束了与‘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五次川中岛之战,加入了讨伐信长军团的大军。强大的武田军甫一加入,便接连取得大捷,已成疲兵之态的信长军根本无力招架,几乎逼入绝境。

    武田信玄不仅战场上强于织田信长,而且可以使一盘散沙的联军聚成合力,对信长一方的势力展开绞杀。到了万历元年,信长已经陷入绝境,然而武田信玄却因病去世,武田军返回甲斐。结果武田信玄病死仅不到一年,加入信长包围网的大名、大部分皆为信长所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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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一次‘信长包围圈’中,毛海峰和他的五峰商团,虽然为反信长势力大量输送军火,甚至提供雇佣军。但因为反信长联盟的失败,根本不是实力问题,而是各部私心太重,不肯与信长拼命,所以收效甚微。

    好在他的谋士们及时总结经验教训,不再像以往一样,对各家雨露均沾,而是集中力量支援一家。他们支持的对象,是一群和尚。准确的说,是石山本愿寺的和尚。

    只要稍微了解日本历史的人,便知道这个决定并不可笑,因为日本的和尚比中国的和尚可牛多了。他们虽然冠以出家人的身份,但实际和普通人一样可以娶妻生子喝酒吃肉,还有不纳税,不服役等特权。

    当时的各大寺庙都十分强悍,其中一向宗的势力最强。作为一向宗的总本山——石山本愿寺,在战国时期聚集了为数众多、向心力极强的武装门徒,面积和人口不断扩大,并在最后成为了拥有八个街区,幅员数十平方公里的大城郭,还在周围修筑了护城壕、碉堡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城防工事。与其说是寺院,不如说是为战争而准备的坚城,又位于通往京都的要道上,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成为连战国大名都不得不害怕,却又想尽办法拢络的庞大宗教势力。

    在第一次‘信长包围圈’中,石山本愿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他们不仅居中协调,组织各家出兵,还向各地的门徒发出了‘蜂起’的法旨。全国各地的狂热门徒众在各自的所在地发起战斗,破坏桥梁,烧毁物资,袭击守军。使信长一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人民战争中,而反信长联军则因此游刃有余,连战连胜,将信长逼上了绝路。

    一向宗的门主显如,是一个聪明的战略家,他准确地抓住了信长的命门。按照他的想法,只要联军能够拖住信长的主力,那不断蜂起的教徒起义,必然能够使信长那不多的剩余力量转战各地,疲于奔命,最终消耗殆尽。也许不用经过什么大的战斗,就可以将信长包围网越拉越紧,从而将信长活活给勒死在这张网里面。

    可惜,这个反信长联合体是一个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的无头巨人,所以显如尽管机关算尽,依然对信长无可奈何。尤其是武田信玄突然逝世,武田军退回甲斐之后,信长通过天皇与各家达成和解后,把矛头指向了一向宗,本愿寺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和信长作正面冲突。战略的大逆转就此形成。

    隆庆五年五月,重整军备的信长发起了反扑,发誓要屠尽敌人。事到如此,显如也只好硬着头皮单干了。

    可是已经从包围网中解脱的信长早就是游刃有余了。腾出手来的他终于可以和一向宗算总账了。为了攻陷这座坚城,织田方在本愿寺的周围一连修筑了十多座支城,并在沿岸地区加修了碉堡,封锁水路。顷刻间,显如苦心经营的‘信长包围网’变为了‘信长的包围网’,把显如自己给兜了进去。而本愿寺的灭亡似乎也近在眼前,不可避免了。

    但这时候,在遥远的西方,又一个反信长势力粉墨登场,从后台来到了前台。由由毛利辉元统领的毛利势,在将军的推动下,撕毁了和信长的盟约,加入了反对信长的行列中。当然,辉元也不是那种被人家一说就动的主儿。他和信长撕破脸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认识到了如果本愿寺被亡之后,那信长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的这个事实,所以他要全力支持本愿寺这个反对信长势力的重镇,以期拖住信长,为自己赢得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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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是时,信长家的水军将领九鬼嘉隆,已经截断了本愿寺军的海路并且封锁了海岸,为打通本愿寺的补给线,一直为辉元所引以为傲的毛利水军开始行动,为处于封锁内的石山输送补给物资,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海战,最终毛利海军大败由九鬼所统领的织田水军,将重要的兵粮悉数送进了大坂,极大地提高了本愿寺方的士气和勇气。

    这时候,显如通过联姻,又为自己在东面获得了一个强援,与武田信玄不分伯仲的上杉谦信。于是,本已岌岌可危的本愿寺再次起死回生,由被动转为主动。受此激励,反信长势力的活动再次达到了高潮,原先投降信长的势力纷纷反叛,投入了本愿寺、毛利的怀抱。

    对信长来说,本愿寺真像一个多头怪物,每次砍掉他一个脑袋,他很快又在别处伸出一个来继续和你做对,简直成了打不死的九头蛇。但织田信长岂能善罢甘休,为了对付毛利方的精锐水师,织田军开发出了战国最初的铁甲战舰——大安宅船。这种以铁甲覆盖,不怕火箭和火枪攻击的巨舰的登场,宣告了毛利氏制水权的易手。在时隔两年后的第二次海上交手中,以六艘铁甲舰为核心的织田水军,重创了号称无敌的毛利水师,本愿寺与外界的水路联系,眼看又一次要切断了。

    然而双方快要分出胜负的时候,一支神秘的舰队杀进了战团,这支舰队快速敏捷、火力凶猛,让日本人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炮击。几次穿插,几次齐射,就让不可一世的铁甲舰燃起了熊熊大火。有这支舰队缠住了六艘铁甲舰,战局登时逆转,行将崩溃的毛利水军重新振作起来,对织田军的其余战舰展开了猛攻。

    最终在不速之客的帮助下,毛利水师歼灭了织田水师的大部,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得知自己耗尽家底组建的无敌水军覆灭,织田信长失神良久,长叹一声道:“天下不再是我能夺取的了……”事后他调查得知,那支突然杀出,改变战局的水师,竟然是显如和毛利辉元,花重金雇佣的五峰舰队。虽然恨极了这些中国海盗,但是为了扭转不利态势,他还是主动向毛海峰派出了使者,表示无论显如和毛利辉元许给他什么报酬,自己都愿意双倍支付,只要中国人能不再插手日本的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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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烧退了,今天可以多写,不说多少,大家看吧。

第八九就章 江南(上)

    道不行-

    温暖的海风穿过轩窗,吹得人浑身舒坦,对于上了些年纪的人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在这样一个午后,抛却一切烦恼,与三两好友把盏谈天。只是这谈话的内容,稍有些耸人听闻,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发白日梦呢……

    “为了表示诚意,织田信长让他儿子,送给我整整一船银子当见面礼。”毛海峰捏一颗花生米,送到嘴中一边咀嚼一边有些得意道:“说起来,我还真是佩服这家伙,办事儿太敝亮了!怪不得那么多小日本愿意为他效死力。”[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那你是怎么答复他的?”沈默微笑问道。

    “我请他儿子喝酒。”毛海峰笑道:“好好的招待了那孙子一顿,然后告诉他,咱们买卖人是拜关公的,既然已经和毛利家做了买卖,就不能再收你们的钱了。”

    “你把钱还给他了?”以对他多年的了解,姚苌子不相信毛海峰能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

    “当然还给他了,不办事儿还拿人钱,咱不成强盗了么?”毛海峰呲牙一笑道:“不过后来咱转念一想,奶奶的,咱不是强盗又是什么?他前脚走,后脚就派人把船给劫下了。”

    “这才对么……”姚苌子敬他一杯道:“本色!”

    “那是……”毛海峰不客气道:“啥时候都不能忘本啊!”说笑一阵子,他才接着道:“小日本子一根筋,撞破南墙不回头。打那以后,织田信长隔两年便攒出一支水师,开出来跟毛利水师决战,但是毛利家在海上确实有优势,那次失利也是被铁甲舰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去后,他们也造了一批铁甲舰,再也不怕织田水师了。双方打了这几年,织田水师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到大阪的海上补给线,也始终保持畅通。”

    “有了源源不断的支援,石山本愿寺硬是与信长血战十年,屹立不倒。这对信长的威望是很大的损害,也激励了那些畏惧信长的诸侯,再次起兵反抗。尤其是人称越后之龙的大名上杉谦信开始与信长敌对。以谦信为盟主、毛利辉元、石山本愿寺、波多野秀治、纪州杂贺众等反信长者,同一步调地开始行动。”

    毛海峰介绍道:“而且因为巨大的军费开支,尤其是兴建水军的花费,使信长不得不对民众横征暴敛,这给了石山本愿寺煽动佛教徒起事的机会,信长领内各地,都爆发了称为‘一向一揆’的农民暴动,内外交困的织田信长,即使打出天皇这张王牌,也改变不了失人失地的命运。他的三个弟弟,两个儿子,以及十几名大将,都在这几年的交战中阵亡。领地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眼看覆灭在即……”

    “但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天命这玩意儿,就在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上杉谦信也病死了。联军再度群龙无首,信长抓住难得良机,接连打了几个翻身仗,最终逼得联军接受了停战。从去年到现在,日本境内除了小摩擦之外,大的战争一点都没有。”顿一下,他面含忧色道:“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下一次大战前的准备期而已。”

    “这是正常的。”沈默颔首道:“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他也不会被成为日本的曹操了。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哪怕信长恢复元气,只要他的水师无法击败毛利水军,就无法石山本愿寺的兵粮。打不下石山本愿寺,他的统一之梦就无法实现,只要再拖个几年,相信局势会有大变化的。”

    “这个大人不用担心,”毛海峰拍胸脯道:“咱们对那群和尚可比亲人都亲,不仅送枪送炮,还给他们运送信徒,补充兵力,真是服务热情周到,他们要是再守不住城,就找块豆腐撞死吧。”

    “给他送人这个思路是正确的。”沈默不禁笑道:“一向宗最不缺的就是慷慨赴死的信徒,但缺点是太分散了,没法及时支援总部,要是能保证各地的信徒,源源不断支援石山,相信织田信长只能绕着本愿寺走了。”说着关切的问道:“不过这样做单方买卖,可不符合商人的利益,你的手下可有烦言?”

    “谁敢有我送他喂王八!”毛海峰杀气一凛,旋即又嘿嘿笑道:“不过他们乐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抱怨呢?”说着笑道:“日本最有钱的,除了一向宗,就是毛利氏。一向宗有无数信徒奉献,毛利氏的境内有日本三分之二的银山。这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多少年了,咱们开多少价,他们就出多少钱,从来不带讲价的!”

    “说到银山,”沈默笑道:“日本有个佐渡岛,你知道么?”

    “佐渡岛?”毛海峰想一想,点头道:“知道,是日本本土四岛之外,最大的一个岛了。属于上杉家的领地,不过只是个千人荒岛,没人在意。”

    “没人在意就对了!”沈默神秘兮兮道:“这说明那里的金山银山,还没有人发现呢……”

    “大人怎么知道?”毛海峰瞪大两眼,旋即又自我解惑道:“大人的情报系统真是什么,连日本人不知道的事儿都知道。”

    “呵呵,也是凑巧才得到的情报。”沈默打个哈哈,岔开话头道:“上杉谦信死后,他的两个养子,应该打起来了吧?”

    “是。”毛海峰点点头,唏嘘道:“打了快两年,两个不肖子,差不多把越后之龙的那点家业,都耗干净了。前些日子,上杉景胜想要赊三千条枪,我怕收不回本,没有给他。”

    “这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沈默抚掌道:“你回去后,给他拨五千条枪,不要他的钱,只要他把佐渡岛给你!编个理由,别让他们察觉到你真正的意图。”

    “嗯……”毛海峰咧嘴笑道:“要是真像大人说的那样金银遍地,那咱们就一起开发吧,有钱大家赚嘛。”

    “到时候说吧。”沈默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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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出了渤海湾,毛海峰便与沈默分手了,姚长子继续护送南下。

    不一日,便到了江浙沿海,沈默命令停船,在甲板摆上供桌香炉牌位,向着绍兴的方向行三拜九叩之礼,接着泣血诵读哀悼亡父的祭文,尔后焚送天国。

    沈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海风卷起灰烬,飘散到海天相接之处,泪水在眼眶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滑落下来。

    “江南,你要节哀啊……”长子站在他的身边,一脸肃穆道。

    “生不能尽孝,死不能凭棺一恸,天下还有我这样不孝的儿子。”沈默痛苦的嘶嘶吸气道:“父亲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不会的,”长子道:“伯父最担心的,肯定是你的安危,咱们用金蝉脱壳之计,也是迫不得已的。伯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支持你的。”

    “谁知道呢……”沈默摇摇头,默然不语。

    “伯父遇刺的案子,调查出结果了么?”陪着他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姚苌终于忍不住问道。

    “……”沈默没有答话,而是从袖中掏出烟盒,点了一根卷烟。

    “记得你是不抽烟的。”长子道。

    “人总是会变的……”沈默满嘴苦涩,也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被人伤的。

    “吸烟有害健康,这是你说的。”长子原本也喜欢抽两口,但被沈默劝说过,便戒掉了这种坏东西。

    “……”沈默没有看他熄灭了手里刚吸了几口卷烟,声音平淡之极,却让感到微微发颤:“烟可以随时掐,但真相,却不是随时都能揭开……”

    “这么说,你已经有数?”长子沉声问道。

    “还没有查清楚,但蛛丝马迹表明,”沈默缓缓道:“针对我父亲的谋杀,更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旦调查清楚,你会怎么办?”

    “我已经发过誓,一个都不饶恕。”沈默目光平静道:“哪怕是我的儿子参与其中……”

    “……”长子被沈默话语里的透出的信息,震惊的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都疯了么?”

    “我也快疯了……”沈默定定望着蔚蓝色的海面,幽幽道:“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真想就这样泛舟远行,到天涯海角做个隐士,不再管任何事。”

    “那可不行。”长子摇头道:“你撂挑子,我们怎么办?那些被你提拔的官员怎么办?大明朝怎么办?你以为一切还能回得去么?”

    “是啊……”沈默深吸一口微咸的海风,点头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振作精神道:“船到广州,就不用你护送了。回去后,就把我给你的那封信,往北京一交,保准几年之内,没人敢动你。”说着叹口气道:“别人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第八九就章 江南(下)

    .夜凉如水。紫禁城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云朦胧,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

    东暖阁中还亮着灯,万历皇帝面沉似水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依然没有更衣就寝的意思。他失眠已经有些日子了,追溯起来,从沈默离京那天起,皇帝就开始寝食不安。每日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门心思的等待张鲸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竟等到了船队失踪,杳无音讯的奏报。

    万历希望这是张鲸他们成功了,但没有收到得手的密报前,他心里的石头就不能落地。然而左等右等,两个月过去了,依然不见音讯。

    派出的船只,已经将整条航线,甚至朝鲜、日本海域都搜遍了,却依然不见船队的踪影,最后是天津卫的官兵,在海边捞起了一大片彩雕木头,经船厂的工匠辨认,乃是沈太傅座驾楼台飞檐的一部分。

    这似乎能够说明,船队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国人习惯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尸骨,让永乐皇帝一辈子不安生……………,万历算是体会到他老祖宗的纠结了。

    其实到了现在这当口,万历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来是天父帮着自己收了这个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们说搜索的范围太小,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吕宋,甚至去欧罗巴仔细寻访。这是要重演郑和下西洋么?万历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他认为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罢了。

    对于一代权臣落得这样的结局,万历深感痛快之余,有总感到不真实……………,这座从孩提时代,就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山,倾倒地实在太快,太脆了,就好像那些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强大,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似的。

    无论如何,噩梦结束了,东方lu出鱼肚白,天亮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一夜未眠,但万历皇帝依旧精神抖擞,早早便穿戴好毅冕章服,坐玉辇来到中极殿。前两年皇帝不愿上朝,那是不想当聋子的耳朵摆设。现在一朝翻身得解放,自然憋着一口气,要向天下人证明,没有沈默自己一样可以治理好这个国家!不,一定会治理的更好!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在御阶下跪拜、山呼万岁,万历皇帝高高踮坐着,眼前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渺小,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就是这座金鉴殿的主人!是九州万方兆亿子民的主人!

    待皇帝命起身,司仪太监高唱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按奏事系列,当娄内阁当先,然后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于是众大臣的目光,都望向新任的内阁首辅张四维。

    张大学士可谓春风得意,虽然之间经过一点小bo折,但还是顺利登上了首辅的宝座。沈默去后,按例应当由他递补,但几个部院大臣联名上书,说张江陵服阕在即,要求朝廷起复张居正回京。虽然没说让他回京干什么,但谁都明白,这是给张四维找乐子呢。

    受够了大臣的独裁,万历是很愿意给张四维找个势均力敌的伴当,便下旨起复张居正。那厢间,张居正早就迫不及待了,然而官场上讲的是个体面,哪有皇帝一叫就回的,岂不显得太猴急了?于是按例上书谢恩婉拒,然后皇帝再起复,他再婉拒,只要皇帝第三次下旨,他就可以从了。

    谁知左等右等,却等不到皇帝的第三道圣旨,已经在家乡喝了官绅们的线行酒,准备风风光光回京上任的张居正,就这么成了笑柄张居正郁闷的吐血。辗转多日他才打听到,原来是那yinhun不散的废辽案,又被人旧事重提了。

    所谓的“废辽案”在万历六年的时候便捅了出来,但被沈默冷处理之后,人们也就渐渐淡忘。这一次,最先翻起这旧账的,却不是那辽王侧妃,也不是朝中官员,而是已故刑部shi郎洪朝选的儿子洪竞,他上书弹劾原副都御史劳堪秉承张居正之意,于隆庆年间将秉公调查辽王案的乃父下狱逼死。

    奏疏字字泣血,要求惩办冤案的制造者,引起不小的震动,然而万历许是念及居正昔日启méng之恩,没有下令严查,只是将已经改任四11巡抚的劳堪罢官了事。然而冷不防却跳出来一个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还是废辽案,但是攻击角度变了,严重xing也提高了数倍。万历终于下旨,让法司审阅当时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不实之处。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松动,怀恨多年的辽王亲属也开始发动了。那位不屈不挠的次妃王氏,挣了半天也没有复国,便在京城住下了,这会儿倒是方便,很快缮本上奏,要求调查“大jiān巨恶张居正,设计陷害亲王、强占王坟、霸占产业、侵夺皇室的罪恶。这个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废辽案。里面还特别提到了一句,即:辽王家财“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这位辽王侧妃复仇的勇气确实可嘉。她的奏疏,也处处打到了要害处。因为自身的经历,万历皇帝特别重视皇室的权威,对任何欺凌朱家的事情,都深恶痛绝。再就是,还有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要提到钱,万历眼睛就会放光。

    这个泥瓦匠的外孙,对金银之物有着不可理喻的爱好,所以一听辽王妃这样说,心里便涌起无穷的贪念,把那点可怜的师生之谊,冲得干干净净。便把留中的奏章送到内阁,张四维自然不会客气,他“深体上意”票拟“交法司严查”而已经拟好了的,起复张居正的圣旨,自然被无限期留中了……

    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张居正直接没了咒念,要说没人在里头捣鬼,三岁孩子都不信。但他已经在野多年,又能奈昔日的“伴食中书”如何,只能愤然写信给蒲州张相公,愿他辅佐圣天子亿万年……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昔日的两座大山压在身下,张四维却依然十分冷静,知道还没到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得再接再厉板上钉钉才行。在百官的注视下,他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距离沈太傅失踪海上,已经三个月了,虽然我们都抱着万一,希望奇迹出现,但其实谁都知道,奇迹不可能出现了。其实天下百姓早已在si下祭奠沈太傅了,朝廷却迟迟没有明诏未免让朝野上下众说纷纭,为了正人心、靖浮言,更为了让沈太傅早日安息。微臣提议,朝廷应当正是下达仆告,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沈氏家属……”这是两人丰先商量好的,万历自然没有异议待张四维奏完,便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臣认为不妥”大学士陆树声出班奏道:“微臣听说大海无边无际,时常有船队被风吹倒大洋深处,一年半载又转回的。这种事情不在少数。万一丧礼也办了,谧号也给了太傅大人的船却又回来了,到时候朝廷岂不成了笑柄?、,陆树声的话,引起众人的一片赞同,几位大学士,还有部院大臣也纷纷表态,说此事不可如此草率在确认生死之前,朝廷还是应该尽力寻找,不应过早下结论。

    “大海莽莽无涯多少人一去不返。”也有人反对道:“难道朝廷也学村fu愚夫,作那苦等的望夫石?再说已经找到了船的残骸这已经是很有力的证据了。”

    “只是一块飞檐,连甲板都不是。、,更多的人大摇其头道:“只能说明遇到风浪被刮掉了,却不能说明船毁人亡!”

    官员们便争论起来,但反对现在就下结论的要占大多数,而且四品以上的大臣,更是一边倒的反对。

    这种情形让万历脸sè很不好看,他瞥一眼同样脸sè难看的张四维,闷声道:“说得都有道理,现在就下结论确实有些早,但要是永远没有消息,难道就永远这么吊着?总要定个时限吧。”

    于是大臣们开始引经据典,有的从《周礼》上找依据,有的从《皇明祖训》上搬教条,还有的更是从一些只闻其名、未见其文的古书上翻典故,一个个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你要是没个古人撑腰,都不好意思开口。

    万历皇帝也算是看了不少书,但比起朝堂上的冠带之臣来,还是根本没有插嘴的地方,结果早朝下来,生了一肚子闷气,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下了朝,他让人把张四维叫到东暖阁,劈头盖脸的痛耳道:“你不是说,官员都是见风使舵,谁还会为个死了的沈默,得罪皇帝?结果怎样,大有人在!”

    “宴上息怒”张四维缓缓道:“臣也没料到,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痴心不改,依然眷恋着沈阁老。”“哼”万历不屑的哼一声道:“朕看他们还没睡醒,得让他们清醒清醒了了!”“皇上所言甚是。”张四维沉声道:“要想开创一番新气象,第一件事情是使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那沈江南的躯体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笼罩着这个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无不出自他的荐拔,因此这些人,都心存侥幸,指望着他还能再回来。怀着这种想法的人,如何还能尽忠皇上,恪尽职守?好在天助皇上,明年便是京察之年,正好借此机会,将朝臣梳理一遍。”说着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妨现在就下一份《戒谕群臣疏》,敲打大臣一番,大部分人就会知道敬畏了。”

    “京察”万历闻言惊喜道:“好主意!四品以上由朕定去留,这次非把他的同党都撵回家去!”说着摩拳擦掌道:“你回去后,代朕起草那个《戒谕群臣疏》,然后明发邸报!给那些不开眼的家伙醒醒神!”说完他一拍桌子道:“还有鼻些个地方上的督抚,军队的总兵,大都是出自沈默帐下,朕不放心,都得换换!”

    “这个不能操之过急。”张四维道:“朝廷和地方、军队同时换血,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那些督抚、还有总兵,确实都曾是沈默麾下,但现在他人不在了,他们群龙无首,没有那个作乱的胆子。

    还是徐徐图之,待朝中稳定了,再将地方上的督抚或调或谪,慢慢发落。”顿一下道:“就连朝中的大臣,也不当一次贬谪太多,否则朝中无人可用,到时候就麻烦了。”

    “三条tui的蛤蟆不好找,两条tui的汉子满街跑,朕还怕没人当官?”万历不屑道。

    “人当然有的人,可人才难求”张四维轻声道:“沈默这些年,是用了不少si人,也用了很多人才,这些人可以为皇上所用的话,还是要尽量争取的……”

    “朕知道”万历挥挥手道:“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到时候自然要斟酌去留。”“皇上英明。”张四维道、

    “除了人事上的调整之外,还应该有政策上的变动。”万历却意犹未尽道。

    “皇上有何高见?”张四维问道。

    “以朕看来,沈默当国,看似四海升平,人人称颂。

    ”万历沉声道:“但实际上,他是拿朕和朝廷的利益卖好臣下,自然能讨得众人的欢心了。”“他敢把朕的银子拿去给百官发福利,真是耸人听闻!”万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道:“还有他设立的那些冗官,乱给的那些恩赏,资助的那些书院,瞎搞的什么免税朝廷的钱不是他的钱,他当然不心疼,可朕心疼!”

    “…”张四维这个汗啊,连忙劝谏道:“皇上说的对,但这些定规还是不动的好!”!。[(m)無彈窗閱讀]

第八九九章 江南(下)

    (上一章是中,这一章才是下)

    “这可不是定规。”万历大摇其头道:“这是滥赏!大明开国二百年,哪朝哪代像这样肆无忌惮的坐地分赃?”说着不屑的看张四维一眼道:“几品官该给多少俸禄,我太祖早就定下来了,这才是定规。你们这些大臣,整天把祖宗法度挂在嘴边,为什么加官进禄的时候,就想不起祖宗来了?”

    “这,”张四维摇头道:“洪武朝的物价,不是现在可比,拿着原来的俸禄,官员们生计艰难……”

    “这是拿朕当小孩子了,”万历大摇其头道:“国朝初立时,蒙元战未平,千里无鸡鸣,正是物价腾贵的时候,朕查阅了当时的典籍,哪怕是洪武二十年以后,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粮食。而现在京城的粮价是多少?张阁老知不知道?”

    “回皇上,”张四维无奈道:“也是一两银子二石米。”顿一下,解释道:“这是因为朝廷施行一条鞭法后,百姓由纳粮改为纳银,粮食必须变现,才导致米贱银贵的。”

    “朕不管原因,朕只知道,现在的米价和二百年前没有变化,”万历有些蛮横道:“张阁老,莫非你也想学那人欺上媚下?!”

    “微臣不敢……”张四维一听,怕引起万历的反感,重蹈了沈默的覆辙,只好唯唯诺诺,不再辩解。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沈默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心里感到特别舒坦,甚至觉得陡长了一截子帝王之气。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道:“张阁老,朕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想得罪那些官员,借此收揽人心。但是朕用你当首辅,是让你辅佐朕刷新政治,开创一个波澜壮阔的万历时代的,你要是想学那沈某人一手遮天,就太让朕失望了。

    张四维费尽心机捣鼓沈默,难道真是为了万历?当然不是。皇上一言中的,骇得他一阵头皮发麻,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你也不要太紧张,”万历微微一笑道:“朕有副字送给张阁老。”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太监,便将一副御笔墨宝展开给张四维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斗大的楷书道:‘敬畏’!

    “只要你日后谨记这几个字,必不会重蹈他的覆辙。”见张四维脸上难掩震撼,万历得意道:“回去裱起来,挂在厅堂上,做个传家宝吧。”

    “是……”张四维这才想起道谢道:“多谢皇上所赐。”

    “其实朕知道,阁老也是想稳定人心,然而凡事乱而后治,不趁热打铁把病根除掉,等那些官员缓过劲儿来,再想动手阻力更大。”万历摆摆手,示意太监把那副字放下,接着道:“百官在奏章上,把万历元年以来,说成是堪比仁宣之治的盛世,其实不过是他们为某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而已。就吏治而言,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弗振;刷新政治,朕准备从三方面入手,一是撤销万历元年以来,新增设的冗官冗员。二是亲自主持京察,裁汰庸碌贪渎之辈。三是取消廷推廷议,朝廷一应大事,由朕……和内阁决定。”

    “……”张四维听了,一阵阵发晕,艰难道:“皇上,这样怕是会掀起轩然大波……”

    “你不是一直说,沈默把朕的威柄也用来讨好百官么?朝廷之患在于主弱臣强么?”万历一挥手,因为激动而提高嗓门道:“纵观自古贤君圣主,无一不是大权在握,朝纲独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朕已立意行独裁之政,谁敢有半句烦言,朕便摘了他的乌纱!”

    张四维怎么听不出,万历这是蓄谋已久的,他头皮一阵阵发炸,背上也渗出汗水道:“

    皇上圣心独裁,实乃万民之福,微臣,微臣竭诚拥护。”

    “拥护不能只在嘴上说,还得看行动。”万历道:“今天朕说得这些,阁老回去后整理整理,写一篇奏章发邸报,看看下面是怎么个反应。”

    “是……”张四维艰难的应道。

    “当然也不能光让阁老做恶人,”感觉差不多要把张四维捏扁了,万历换上温和的口气道:“有人下,就要有人上,你拟一个可用之人的名单上来。况且朕也不是刻薄寡恩之君,对于忠心耿耿之臣,绝不吝惜名爵。”顿一下道:“无论怎样恩赏,你张阁老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多谢皇上恩典。”张四维赶紧谢恩道。

    “去吧。”说了这么多话,万历皇帝感到有些累了,挥挥手道:“阁老你多辛苦辛苦,朕不会亏待你的。”

    张四维应下告退,走出乾清宫后,站在日头底下,他竟有些眩晕。边上人赶紧上前搀扶,他却摇摇头,示意自己能行。

    没有坐轿子,缓缓的走在大内高高的宫墙之下,张四维心里十分憋闷。皇帝张牙舞爪的模样,仍在脑中不断的重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张四维机关算尽,谋划数载,终于取代沈默,为的是能像他和高拱、徐阶、严嵩那样,赫然为一真宰相,文武百官俱要唯马首是瞻!

    他要向天下人证明,张四维不是伴食中书,离开沈默,另行一套作法,同样能使天下称治!一样可以成为一代手掌乾坤的名相!

    然而皇帝的表现,却像是解了辔头的烈马,再也不想受任何拘束了。之前张四维一直专注于对付沈默,下意识以为,只要接替了沈默的位子,自然就能接掌他的权势。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皇帝已经年届二十,系统接受皇家正统教育也已经逾十年,更主要的一点,就是沈默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太重了,现在终于逃脱樊笼,万历皇帝自然要发泄胸中久已压抑的情绪,不受任何约束的实现权柄自操,威福任情!

    难道自己只能学严嵩,却学不得徐阶、高拱、沈默?难道打拼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了个跟班命?张四维的情绪,十分低沉。

    ~~~~~~~~~~~~~~~~~~~~~~~~~~~~~

    北京城一片肃杀,万里之外的吕宋岛,也是一片阴云密布……

    同其他优良港湾一样,马尼拉湾呈马鞍状,无垠的港湾线,保护着港口中的船舶,不受汹涌澎湃的骇浪冲击。

    今日的马尼拉,已经是一个风帆如云、桅杆林立的超级大港了,每天进出港口的船只达上千艘之多。一艘艘巨大而充满压迫感的三桅海船,一艘挨一艘的停靠在码头上,数以万计的黑人和土著,工蚁般的上上下下,装载卸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作为吕宋的实际保护者,南洋公司在马尼拉港有专门的码头,往日这里也是一样忙碌鼎沸。然而今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戒严了这里。水上十几艘舰艇游弋,不仅有近岸警备舰,甚至还有几十门炮的海战主力舰,足以让任何胆敢越雷池半尺的船只化为齑粉。

    陆地上,一千多身穿着刚用浆打过的笔挺坚硬、紧凑贴身的深蓝色军服,足蹬能映出人影的高腰水牛皮军靴,腰系紫酱色,熟铜扣的生牛皮宽腰带,头带黑色铁盔的高大士兵,手持着清一水的隆庆式,背对码头,警惕的注视着每一个窥探者。

    在他们身后的码头岸上,停了十几辆挂着南洋公司鲲鹏徽章的黑色马车,车夫和护卫都面无表情的肃然而立。在这些人面前数丈之处,站着吕宋总督沈京,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还有两个样貌相仿、但气质迥异的年轻人,还有十几名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这些人面色凝重,却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一艘南洋公司的海船正缓缓靠岸,待下锚后,船上投下数段缆绳,岸上久候了的卫士,将其牢牢系在码头上。船上这才架起踏板,两队面无表情的侍卫开下之后,一袭黑衣的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大人!”那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的单膝跪拜,沈京和郑若曾也赶紧深深施礼。那两个年轻人,却是双膝跪倒,口中道:“拜见父亲大人……”

    沈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容,他朝众人点点头,挨个拍了拍那些中年男子的肩膀,望着一张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他低声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因为我们的誓言!”为首的那个魁梧的黑面男子沉声道:“终生为大人而战!”

    沈默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喉头颤动几下,才低声道:“好兄弟……”便在郑若曾和沈京的引导下,上了中间一辆马车。他的两个儿子,昔日的卫队成员们,也分乘马车,驶离了码头。

    ~~~~~~~~~~~~~~~~~~~~~~~~~~~~~~~~~~~~~~~

    车厢宽大舒适,且经过隔音防弹处理,在平整的大道上行驶起来,平稳安静,使车内人可以毫不费力的交谈。

    沈京除了黑瘦了一些,没有显出年纪。他看到沈默已经显老了,唏嘘道:“拙言,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寝食难安,睡觉都睁着只眼。”沈默淡淡道。

    “唉,你这个首辅当的,代价太惨重了,”沈京黯然道:“不当也好,咱们在吕宋干脆自立得了!你当国王,开阳兄当宰相,我当个大将军,怎么样?”

    “胡说什么呢?”郑若曾狠狠瞪他一眼道:“大人要想当皇帝,就不会离开北京城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沈京耸耸肩,不再吭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郑若曾接着问道:“让大人来到吕宋,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你别误会。”沈默轻声道:“我在东南一样能消声觅迹,只是想离开内地一段时间,出来散散心。”

    “大人确实该好好歇歇了。”郑若曾低声问道:“老太爷的事情,查清楚了么?”

    “……”沈默神情一黯,点点头,没有明说的意思。

    郑若曾便知趣的不再问,岔开话题道:“按说现在不该问,但现在公司高层很迷茫,需要大人下一步的安排做指引。”

    “我不是因私废公之人,”沈默轻轻按揉着太阳穴道:“接下来这段时期,我会对咱们内部,从高层到基层,进行一次重组。这个等我拿出个草稿,再和你们议一下。现在让我说的话,只能说,我想成立一个有思想、意识形态上的认同,有基本的伦理和治国理念的组织,姑且称之为政党吧。”

    “党这个词可不好。”郑若曾摇头道:“《论语》上说:‘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曰:‘相助匿曰党’。”

    “暂且用这个称呼吧,但我想成立的,是与朋党不同的。”沈默笑笑道:“虽然同样都要攘权夺势,不是为了‘相助匿’,而是试图去代表和表达一个先进阶层的广泛诉求,有同样诉求者,为我同志,诉求不同的,也可共事。不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诉求,我还要去观察,现在并不着急。”说着轻叹一声道:“当务之急是,把我没死的消息,在内部传达,不要弄巧成拙了。”

    “是。”郑若曾应道。

    ~~~~~~~~~~~~~~~~~~~~~~~~~~~~~~~

    南洋公司在吕宋的总部,是一座设施完善的城堡,马车开进去之后,在总部院中停下。

    趁着沈默盥洗更衣的机会,两个儿子才得空问道:“爹,怎么没见着三弟……”

    “……”沈默动作一僵,将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缓缓擦拭一番,放下后,表情平静道:“也许,过些日子,你们就能见到他,也许,永远也见不到……”

    “为什么?”志卿和士卿震惊道。

    “这取决于一桩案子的调查。”沈默叹息一声道:“这两天,就有个结果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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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