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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上)

    这一年多来,沈默在十几家报纸,发表了不下百篇政论,有针对土地问题的,有论述工商业和传统经济关系的,有批评时政的,有对大明现状的分析,大都是在给琼林社写文章之余,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有感而发的。但因为总能切中时弊,一针见血,且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顿开,故而在政论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不过面对吕坤的求贤若渴,他还是敬谢不敏了,呷一口茶水,轻声道:“日后您要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过去便行。”

    吕坤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家子弟的尊严,容不得他去低声下气的相求,于是点点头道:“也好,秦兄愿意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也不能破坏。”说着呵呵一笑道:“不消日后,现在就有问题要请秦兄参详。”

    “请讲。”沈默点点头,给吕坤斟上茶道。

    “前日报上的《御旨概览》秦兄看过么?”见沈默点头,吕坤便道:“上面有一条关于织造的圣旨,秦兄可有留意?”

    “看过,”沈默点头道:“好像说,原先东南担丝绸织造任务的是苏、松、杭、嘉、湖五府,现在决定增加浙江、福建及南直隶的镇江、常州、徽州、上海、宁国、扬州、广德等十个府也分造一些。”

    “秦兄真是好记性。”吕坤赞许的点点头道:“上海光荣在列,领了五万匹的任务,其余府的年征解额,从一万匹到五万匹不等。这样江南织造局每年解送宫里的丝绸,便从原先的四万匹,增加到二十五万匹。”说着一脸苦笑道:“咱们这位皇帝,实在是胃口太大了。前年,以娶九嫔为由,增加了十万匹的解额,去年,又题派了一次,是十五万套匹,理由又是潞王、寿阳长公主的大婚和慈圣太后的圣诞。到了今年,干脆也不再需要编造名目,只要狮子口一开,要几多地方上就得解进几多,而且说这个数目才够用,分明是想一劳永逸,就此形成定例!”

    “是啊,就算宫里的两万多人,全都四季常新,原先的解额也用不了一半,剩下的足够皇帝赏赐或者别的用途。”沈默一脸费解道:“真不知皇上要这么丝绸干什么?难道就为了把库房堆满?”

    “秦兄有所不知,贪财之人必然吝啬,咱们这位皇帝,登基至今还未赏赐过大臣呢。虽然太监的后妃不时得赏,但都几匹几匹的赏,只是九牛一毛。”吕坤揭开谜底道:“皇帝要这么多丝绸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开皇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以四海之富,任土作贡,本又何必置庄立店,与百姓争刀锥之利?”沈默摇头道:“这样一来,要害死多少丝绸业者?”

    “是啊!一匹丝绸的成本价是六十两银,二十五万匹就是一千五百万两,每年拿出这些丝绸,各府的织造行业便得吐血。”吕坤一脸忧色道:“然而这些解送进京还不是用来消费,而是用于出售。不用本钱,皇店自然低价倾销,又给丝绸产业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真这样搞下去,大明的丝绸行业,还有什么活路?!”

    这一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以官员的立场,还是九大家的立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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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未闻有如此贪财的皇帝。”吕坤愤愤道:“皇帝本当视金银玉帛如粪土,咱们的万历皇帝,为了敛财却与民争利!”

    “难道大臣不劝谏么?”沈默轻声问道。

    “怎么不劝了?”吕坤苦笑道:“但这样的奏章,向来都被留中,皇帝掩耳盗铃,根本不当回事儿。比如这次加派,六科廊明确驳回了加派织造的中旨,题覆说:‘查议织造加派之旨言,各处民穷,铢求已遍,今一旦以加派之诏传之四方,抚按诸臣不得不责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贤,万一奉行未善,借用明旨,公肆科罚,株连波及,逮系责追,窃恐征额未必济,而且重遗万姓困也。今查内库内积贮尚有丝绸十余万匹,尽足目前支用,将来若复难继,自当查例上请调配,绝对不至误事。’内阁和部里也都为此都做了担保,皇上却依然执意要加派。”

    “大臣都如此态度了,皇帝还不在意?”沈默吃惊道:“难道不怕跟大臣闹掰了?”

    “也许原先还会忌惮,但现在肯定不怕了。”吕坤道:“几年不计成本的投入和毫无原则的偏袒,使内廷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皇帝现在只是把外廷看做治国的工具,自己想做什么,都完全倚仗中官。而太监们哪有不贪财好货的,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发横财的机会。前日,内织染局管事太监张钺等请敕差内官前往东南,督办织造事项,工科都给事中刘铉、山西道御史贾如式等上章劝阻,极言民力匮乏,供应浩繁,皇帝批复曰:‘织造事非得已,科道官既言民力困敝,今后不再加额便是。遣庑慎内官往督工费,着户工二部议处。’不仅不同意减额,还要求户部给督造太监出费用,简直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吕坤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沈默又给他续上道:“看来此事已成定了。”

    “是啊……”吕坤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趁着到南京参加部议的机会,我们这些州府的头头凑一起开了个会,决定一同敷衍中使,到时候都完不成任务,也就证明确实无力承担这么重的负担。”

    “这法子不算太好。”沈默淡淡道:“怕是要给太监们亲自动手的借口。”

    “是,我也有此担心,但我才入官场,只有听人家说的份儿。”吕坤深叹一声道:“其实五万匹丝绸,对上海府来说,也不算什么太重的负担,真不重蹈前任的覆辙……可又不能表现得软弱,自绝于同僚,真叫人左右为难。”

    “确实是个问题。”沈默喝口茶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兄快讲,”吕坤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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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发半章,余下半章明早发。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中)

    “处理政务时,难免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向太监妥协,就得罪了同僚。不妥协的话,又得罪了太监。这种棘手的难题,要是往上推的话,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沈默轻声道。

    “是极。”吕坤点头道:“万一处理不好,就可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着狡黠一笑道:“不过我相信一条,天下万事,既然发生了就一定有解法,这不就来找秦兄问计了么。”

    “对于这种情况,要是不想被波及的话,就不要主动介入矛盾纠纷,尤其是不要就是非问题公开表态。”沈默缓缓道。

    “能躲得开么?”吕坤皱眉道:“那些织造太监的第一站,就是上海滩。”

    “还有几天到上海?”

    “十天半个月吧。”

    “时间足够了,你让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沈默笑笑道:“只要那些丝绸商听到风声,保准在第一时间清货。”

    “那怎么跟织造太监交差?”吕坤道:“你跟我说详细点儿,咱们在暹罗,从来都是横着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捧着卵子过河。”

    “首先要真诚地表态,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宫里的差事,决不让公公们失望。”沈默笑道:“在表态的基础上,谈到具体事情的时候,再惋惜的告诉他们,因为接到圣旨的时间太迟了,上海的丝绸都已经外销,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再抽丝纺绸。”

    “他们肯定是要发飙,你再来剂‘清热散’,暗示他们吴中民情刁蛮,不服王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激烈手段。最后要给他们吃‘定心丸’,告诉他们,一切都在自己掌控当中,上海明年各大丝绸厂,肯定优先完成宫里的任务。”顿一下他接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何跟太监搞好关系,相信不用我多言。但是要注意内外有别,你是文官,不要跟太监走得太近,接触要少而精,不妨一次下足本钱。”

    “总之一个目的,把这些瘟神请出上海去。”沈默道:“让他们去别处闹,别处肯定有爆仗筒子,等事情闹大了,自有个高的顶着,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听你这话,就像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吕坤听得眼都直了。

    “这只是救吕雄一人而已,却于大局无补。”沈默面上无半分喜色道:“去年选秀,今年织造,太监们吃不道东南这块肥肉,是不会罢休的。”

    “难道没办法治治那些太监么?”吕坤愤愤道:“太平盛世,江南天堂,怎么就闯进这么群豺狼?”

    “有,只要吕兄不怕惹麻烦。”沈默淡淡道。

    “呃……”吕坤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你知道,我得听寒家的。”

    沈默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不是这些世家大族总想趋利避害,从没有个坚定的态度,自己又何必隐姓埋名,在这里默默蛰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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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知府的造访,打破了沈默平静的生活,不时有名流文人登门造访,与他谈经论道。还时常有请柬送来,邀他出席什么茶会、参加什么诗社之类的,对于这类邀请,沈默向来是不会理睬的。

    但是这一日晚上,他找出件白布黑缘的特殊衣服,在镜子前比量起来,三娘子好奇问道:“这是深衣么?”整日里看到各种奇装异服,这种带着浓浓古典韵味的衣服倒不常见。

    “对。这便是周朝的深衣。你看,这是圆袂,这是方领,这是带,这是绅……”沈默一边规整衣服,一边解释道。

    “哦,‘子张书诸绅’就是写在这上头啊。”说罢从案上操起眉笔,在上面了写两个还算工整的字:‘色难’。

    沈默看着象牙白的束绅上,被写了两个黑字,不由瞪眼道:“张仪当年还书诸股呢,你想试试么?”

    “你无耻!”三娘子招架不住,赶紧躲开。

    沈默拂拭一番,还是不见干净,家里也找不到另一根,只好换另一面系了。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三娘子连忙凑过来道:“最多等你回来后,让你书诸那个……还不行?”

    “……”沈默摇摇头,轻叹一声道:“‘色难’者,却是说孝顺父母的。我却至今不能回绍兴去父亲坟前磕头……”其实他想过,偷偷回去看一眼,但铁山告诉他,沈家的祠堂和祖坟边上,有东厂番子常驻,只要有人来拜祭,就会被拿去盘问和沈默的关系。

    有家不能回,让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伤。

    三娘子不想见他难过,岔开话题道:“你穿这身,是要去干甚?”

    “明日去一趟黄浦书院。”沈默低声道。

    “我也去,整天看店快闷死了。”三娘子马上雀跃道。

    “我是去祭祀先师孔子,你一个妇人去干什么。”沈默摇头道。

    “女子怎么了?我也是先师门生啊!”三娘子不平道:“还整天在报纸上鼓吹什么人人平等,自己的思想比谁都顽固!”

    “我可是斋戒二日的。”沈默无奈道。

    “我跟你吃的一样。”

    “我刚刚沐浴过。”

    “我是妇人,体自生香。”说着她骄傲的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

    沈默推开道:“噫!就为你这一身香气才不许你去的!”

    “为甚?”

    “令色!先师所厌也。”

    “胡说!大夫七十,赐几杖,乘安车,行役以妇人,周公之礼也。夫子岂不是大夫,岂不足七十?妇人正所以安之也。”三娘子振振有词道。

    沈默真后悔教她念书,讲起道理来能一宿不带重样的,只好投降道:“不想被轰出来,就穿男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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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将店里的生意交由伙计照管,两人坐马车前往黄浦书院。

    黄浦书院位于城郊僻静之处,马车出城十余里才看到这座粉墙黛瓦,石坊高耸,松柏苍翠,环境幽寂的书院伫立在黄浦江畔。

    书院布局采用‘左庙右学’形制,没进大门,一座牌坊屹立。牌坊两面分别题刻‘黄埔书院’和‘百家争鸣’的题词,三娘子仔细看时,发现竟然是沈默的题词,不由挪揄笑道:“某人真是爱题词呢。”

    沈默不禁老脸一红,还没待说话,便听有人呵斥道:“你这后生竟敢对江南先生不敬!”却是一同到达的客人,都穿着周代的深衣,听不得三娘子的挪揄,故而出言训斥。

    三娘子眼一瞪,便要发作,却被沈默拉住道:“犬子没大出过门,今日非要跟来,还望诸位先生训诲!”

    “知错能改就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也放缓了语气道:“现在的孩子,实在太不服管教了。”两人交换名号,沈默知道了对方叫徐思成,号云间舍人。

    “徐兄可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徐思成指指左边亭子里的几个儒生道:“他们在那看碑文呢。”说着叫一声道:“子先,我们该进去了。”

    “是。”其中一个个子稍矮些的儒生回过头,招呼一声另外三人,四个人便一同走出亭子。

    沈默发现,除了徐思成的儿子外,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国人。

    “过来见过秦先生。”徐思成为沈默介绍道:“这个是犬子光启,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泰西人郭居静、利玛窦和熊三拔。”

    这年代,至少在上海城,见到老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沈默还是难掩惊奇,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徐光启和利玛窦,于是便多打量了两眼。

    其余人却以为他见到泰西人穿儒服吃惊,也不以为意,用最标准的儒家礼节向他致意,开口都是很标准的汉语,存心想让他吃惊到底,不过沈默很快恢复了平静,与众人亲切的致敬。

    往里走的时候,沈默好奇的问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色,应该是北京国子监的监生。”

    “是,回来准备科举的。”徐思成有些伤神道:“却整日只知道不务正业,这样下去,举业堪忧啊。”

    “爹,您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徐光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个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着反驳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个《物理》书我也看过。”显然,老徐对这个儿子是伤透了脑筋:“确实是有大学问,可问题是,科举不考西学啊!”随时随地,只要找到机会,就教训儿子。

    徐光启却不好意思了,讪讪笑笑不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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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大门,祭台已经垒好,气氛便肃穆起来。他们算是来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语,各自找地方站好。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冥思起来,为的是待会儿祭祀的时候能至诚至敬。三娘子却好奇的偷瞄起来,她看到会场上旌幡密布,烛火盈盈,人头攒动。祭台的供桌上,摆着整只的猪、牛、羊,还有瓜、果、菜、蔬、鱼、肉、稻、谷等食物,分装在礼器中,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孔子灵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献官,以及通赞、引赞、鸣赞、读祝生和乐舞生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心说乖乖,孔夫子还真是了不起呢,也不知我家老爷百年之后,有没有人这样祭奠他……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么,肯定会背过气儿去。

    吉时一到,广场上钟鼓齐鸣中开始,参祭人员在通赞的引导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礼,整个过程分为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六大步骤,寓意迎接孔子的神灵、祀飨孔子的神灵,包括向孔子的灵位献帛、献酒,宣读祝文,和恭送孔子的神灵。

    典礼的高潮是‘三献礼’,主祭官整一整袍服,在铜盆中净手后,到香案前上香鞠躬,行三献礼,分初献、亚献和终献……初献帛爵,帛是黄色的丝绸,上面写着祭文,爵指古酒杯。由分献官将帛爵供奉到香案后,主祭人宣读并供奉祭文,而后全体参祭人员对孔子牌位四拜兴,齐诵《孔子赞》。亚献和终献都是献香献酒,分别由亚献官和终献官将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程序和初献相当。

    三娘子看到吕坤站在台前,原以为他是主祭官,谁知道终献才上台。待吕坤献爵、奉帛、行跪拜礼后,乐舞生开始跳‘六佾舞’。这些乐舞生都是书院的学生,他们在乐曲中边歌边舞,文舞生左手持龠、右手持羽,象征文德;武舞生则手持干戈,象征武德。稳重凝练、刚劲舒展的舞姿,古朴典雅、雍容华贵的服饰与舞蹈,令初见者无不目眩神迷。

    大典结束后,书院的人将祭品分给来宾,据说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护,还能增长智慧。

    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神圣庄严的活动了,因此包括分供品时,广场上都是一片肃静。谁知这时候,一个说泰西语的大喊大叫起来,引得众人无不策目。

    便见一个穿深衣的年轻泰西人,紧紧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穿书院教师服装的泰西人,神情激动的对同伴大喊大叫。另外两个泰西人,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说什么?”三娘子小声问,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晓西言。

    “……”沈默虽然这些年认真学习西文,看书没什么问题,但听说是他的弱项,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好像说,抓到叛徒了。”

    三个闹事的泰西人,正是徐光启带来的朋友,他赶紧过去示意那个叫熊三拔的安静,低声询问起事情的缘由来。

    虽然典礼可以说是结束,但让几个泰西人这一闹,总显得有些不完美,因此书院的山长带人过来,面含愠色的问起缘由。

    那四十多岁的泰西教师叹口气道:“他们说我是教廷的通缉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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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争取早点。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下)

    “对,他就是通缉犯!”那个叫熊三拔的泰西人大声道:“他叫乔尔丹诺.布鲁诺,背叛教廷的异端,十恶不赦的敌人,谁能将他送到耶稣会手中,将会得到巨额的悬赏!”

    “闭上嘴巴。”年长些的泰西人郭居静,重重的拉一把熊三拔道:“你在进行弥撒时,也可以这样喧哗么?”

    熊三拔这才老实下来,被利玛窦拉到身后。

    有不少人认出郭居静道:“原来是郭主教,还以为传教士,都像你那样温文尔雅呢。”

    郭居静心里埋怨熊三拔鲁莽,两代传教士苦心孤诣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竟要在这里毁掉了。他好容易朝众人团团作揖,表示歉意:“他刚刚来中土月余,对华夏的礼仪还不太熟悉。”

    “喧闹典礼的事儿先放在一边,”黄浦书院的山长,是大儒耿定向的弟弟,海内名儒耿定理,他不求功名利禄,只重潜心问学,有着崇高的声誉。他虽然崇尚学术自由,但不能容忍门下教师作奸犯科,因此表情严峻道:“请这位泰西的朋友,说说布教授的情况,如果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书院绝不庇护!”

    郭居静有些尴尬道:“这个,可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那些跳‘六佾舞’的,有不少是布鲁诺的学生,坚决不相信诚实坚定正直的布教授,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肃静!”耿定理低喝一声,场中霎时安静下来:“请郭主教慢慢说吧。”

    “是这样的,”郭居静暗叹一声,只好解释道:“在大明,有儒教、释教、道教、景教,还有我们后到的天主教……只要不是邪教,都可以自由传教。然而在欧罗巴,大小几十个国家,都只信奉一个教,那就是我们天主教,天主教供奉的是上帝,上帝的福音是《圣经》,《圣经》的地位,就像四书五经……哦不,要比四书五经还不容置疑,像《皇明祖训》一样。而在俗世维护圣经神圣地位的,是教皇和教廷。天主教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维护了社会的长久稳定,使得欧洲各国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发生大规模杀戮。”

    “但异端邪说会动摇人们的心念,令整个社会四分五裂,就像《皇明祖训》不容置疑,圣经也是不能质疑的,但是这位前神父布鲁诺先生,却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他拒不承认‘道成人身’和一些别的信条,并宣传一种自然主义的泛神论。他用一种猥亵的诗句和诽谤言论攻击神职界和教会体制,因此引起公愤;最后落到了最可悲的众人唾弃的下场。八年前,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他有罪,准备逮捕他的时候,他却从欧洲大陆上消失了。对于他的取向,欧洲众说纷纭,却不想,原来是逃到天朝来了。”

    作为专门靠嘴皮子蛊惑人入教的神父,郭居静自然极会说话,避开了布鲁诺的具体的罪行,却只谈其危害。

    然而书院的学生却不买他的帐,大声嚷嚷道:“布教授都说了什么话,让你们这么恨他!”

    郭居静心知,布鲁诺对教廷危害最大的,是他的泛神论,然而大明本身就是泛神的。所以这条说出来,怕是会适得其反,于是拿定主意道:“他邪说的很多,大都是天主的,就像有人在大明反对太祖皇帝,外国人可能不觉着怎样,但对本教来说,却是最严重的亵渎。”顿一下道:“当然也有反人类的邪说,比如他坚持太阳是宇宙的核心,地球绕着太阳转动!”

    人们果然显得很惊讶,却没有郭居静想象中的愤怒。他忘记了一件事,中国人坚持了两千多年的天圆地方说,才刚刚被西学的天文观测和精密论证所打破。生活在江南的士大夫们,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理念,接受了地圆学说……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肉眼看到大地是平的,是因为地球太大的缘故。而之所以能站得直、站得稳,他们推测可能是因为,自己恰好生活在球体的顶端。

    对于明国人来说,接受地球是圆的,和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没有任何区别,关键是你的证明出来。这是王学兴起后,带给大明士大夫最大的好处——虚心学习,从不迷信权威,谁的对听谁的。

    断案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耿定理问布鲁诺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就像我一贯坚持的,我的学说,都是建立在缜密的数学计算和逻辑基础上。”布鲁诺平静道:“但就像伟大词人苏东坡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无法直观的观测到它的运动。如果不系统的学习天文和数学,也很难弄明白这里的道理,”顿一下道:“除非有一种巨大的望远镜,可以让人们看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天体现象,我才有可能把道理演示给,不懂天文学的人看。”

    “有这种天文镜,”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与那三个泰西人同来的年轻人。徐光启向前一步道:“学生在北京钦天监,见过一种巨大的天文镜,可以看清月亮上高峻的山脉,低凹的洼地。能看清银河不是天河,而是千千万万颗星星聚集一起。”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而且有人马上提出,南京钦天监也有这样的设备……因为在大明的天文学说中,天象代表着天父的旨意,所有的大事,包括重要任务的命运,都由星象所征兆,所以民间观测天文是违法的,除了两京钦天监之外。

    一种打破禁忌的兴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几位头面人物提议,组成一个由各界人士的观察团,跟着布鲁诺去南京钦天监,看看到底能不能证明地球是转动的。

    看到在场众人跃跃欲试的样子,沈默不禁摇头苦笑,只有在光怪陆离的万历年代,人们才会‘穷极无聊’到这种程度。只是这样旺盛的求知欲,不要被观测的结果吓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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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由上海各界人士组成的三十人观察团,跟随着布鲁诺出发了。南京钦天监那边,也早被打通了关系,同意将世界上最大的一台,高达一丈六的天文望远镜,借给他们使用。

    于是观察团的人,白天听布鲁诺讲解天文和数学知识,晚上则用天文镜观测奇妙的天象。其中有六位,是上海各家报社的采编,他们不仅写下自己的所得所思,还向其他人约稿,然后一并发回上海去。

    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测行动,自然引起南京诸报社的关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发布的消息,要比在上海还早一天。洞开天地的观察结果,毫不意外的在金陵城掀起了轰动,继而上海城也轰动了,然后传遍江浙、东南。

    观察团终于亲眼观测到了月亮的样子,才知道徐光启所言不虚,原来肉眼中那个千娇百媚、美轮美奂、阴晴圆缺的月宫,其实只是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大圆脸。对于这一发现,人们实在无法接受,要知道,月亮寄托了人们多少美好的愿望啊,月宫、嫦娥、玉兔、吴刚、桂树……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丑陋的星球上呢?

    很快,银河的秘密也被揭开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天神之河,而是无数星体交织在一起的光辉。如果这是真的,那中国的神灵体系,就要崩塌了……想想都让保守的人们睡不着觉。

    于是人们在报纸上,展开了激烈的反驳,守旧的人们,用传统经典来为月亮证明,从《易经》到《论语》,引经据典,一条条说明月亮不是看到的那样。却被反对的人们驳斥为,以古人之谬误附会昼夜之长短,而无视自然界的天象。他们说,之前没有望远镜的发明,人们靠着肉眼和想象,去构思宇宙的样子,即使有错误也可以理解。然而现在明明可以亲眼所见了,有人却‘舍明明可据之天象,附会汉儒所不敢附会者,亦心劳而术拙矣。’就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可怜可笑了。

    十几天后,观测者们绘制出了月面图,刊登在报纸上,守旧人士依然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批判这是妖言惑众。然而琼林学派‘言必证实’的学风已经深入人心,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迷信权威,而是愿意相信真实的证据,尤其是可以用眼看到的。

    南京的居民有的是闲工夫,于是每天等候观测月亮的队伍,可以从钦天监一直排到雨花台,让正常的观测也无法进行下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况且有钱的大爷们也不屑于跟平民百姓一起排队,怎么办,再建几个大望远镜就是……这个敢穿龙袍出门的年代,还有什么不敢干?

    东南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工业水平显露无疑,在用了十多天时间,造成第一天仿制品后。工匠们每隔两天,就能生产出一台望远镜来。这些望远镜被安置在各大书院,寺庙中,甚至有些豪门大户,直接买一台安在家里……权贵们不一定有兴趣进行枯燥的观测,但这是现在流行的焦点,家里有了这个,可以在别人讨论,去哪里看星星的时候,很淡定的说,那东西我家也有一台,不妨去我那看吧,还能喝个小酒什么的,还安静。这比一般的炫富可要带劲多了。

    全民观测的热潮,不过是对布鲁诺观测结果的验证,而布鲁诺早就对这些‘肤浅’的发现不感兴趣,他没忘了自己的使命,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观测那些自己早就注意很久,却苦于没有条件去观察的天体。

    他将镜头对准了木星,看到了淡黄色的小小圆面,这说明行星确实比恒星近得多。同时他又马上发现,木星旁边始终有四个更小的光点,它们几乎排成一条直线,连续两个月的追踪明白的揭示出,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它们都在绕着木星转动,应当是木星的卫星。这说明,不是所有天体都在绕地球旋转!他终于得到了‘日心说’的第一个观测证据。

    这对天主教地心说的打击还远远不够,但对大明的国人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明白无误的说明,天体运行自有规律,而不是像传统的星相学说的那样,是根据地上的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命运而变化。

    更是有人大逆不道的将观测的镜头,聚焦在北极星上——这颗星因为看起来固定不动,周天星斗旋转,以它为中心一样,故而一直被视为帝星‘紫微’。通过观测,人们发现它与别的星星并无不同,没有传说中的紫气环绕。而且运用最新掌握的天文知识,人们得出结论——北极星只是恰逢其会,正对着地球旋转的轴心,故而周天星斗运转,唯其不动,而不是因为它是群星之主。

    这一结论,得到了泰州学派的大力支持。李贽与何心隐,本是到南京参加留都大会的,但得知这一天文发现后,竟然直接没了影,后来才知道,两人躲在南京巨富邵芳家中,一面恶补天文知识,一面观测天象,连春节都没回家过。

    过了年,两人还没走出来,但他们的文章却见诸报端了——两人合著的《观星》系列文章,将中国两千年来的一切天理学说,斥为全都是凭着臆想,编造出的最大的谎言,在实际观测面前原形毕露,再也不值一提。

    据说理学家们看了两人的文章,无不如丧考妣,失魂落魄,却没人能站出来和他们辩驳。因为这次两人不再引经据典,而是以实证为依据,戳破古说的谎言。这一系列文章对大明的震动实在太大了——要知道满天星宿可是用来揭示的天命的,而天命的代表,可是皇帝啊!

    如果被证明没有天命的存在,又何谈皇帝统治的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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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戏开锣啦……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上)

    万历十一年春天,注定是要被写进史册的。一个是几大报纸在年前,曾经按照泰西的天文法,倒推了过去百年间有记载的二百多次日食和月食,发现都可以吻合。并且还预测了接下来几十年的日食和月食,至连几点几分开始,几点几分结束,都写得清清楚楚。

    根据预测,二月会有一次月偏食,三月一次有日环食……

    这引起了道学家们极大的恐慌,他们想来想去,必须要阻止这两次天象的出现,只要阻止这两次天象,自然可使一切妖言消弭无形。那如何阻止天象出现呢?除了虔诚祈祷之外,他们还求助于专业人士——观里的道长和庙里的高僧,甚至连天主教堂的牧师,都被找来做法事,跟各自的老大禀报,再不显灵人间就要乱套了,快帮帮忙啊!

    但是各路神仙大显神通,也没有阻止天象的变化。在东南的民众万众瞩目下,两次天象分秒不差的发生了。这使人们彻底相信,天象是有规律的自然现象,而不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人们在惊叹之余,更多的是震惊,一些从来不敢怀疑的东西,开始剧烈的动摇了。

    沈默的前园茶馆中,便是一片唏嘘之声。

    “怎么会这样呢。”周老汉的声音都发颤了:“难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都是假的?”

    “太邪性了,”马六爷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道:“咱们居然住在个会转的球,那么说,六年前那些人环球航行,是真的了?我还以为他们糊弄人呢。”

    “怎么可能是骗人呢?”陈官人还是一副百事通的样子,微微不屑的摇头道:“当时我就说,人家泰西那边,几十年前就进行过环球航行了,你们却都不以为然。”

    “嘿……”侯掌柜抖抖报纸道:“这方面泰西人确实厉害,报上说,好多人都改西学了。”

    “啊,那怎么行,咱们的儒学怎么办?”马六爷虽然不读书不看报,但很是有股子爱国热忱。

    “你操什么心啊。”陈官人嘿然一笑道:“这次的事儿,对读书人的打击实在太大,喊了两千年多的‘格物穷理’,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物理。想往昔空谈心性、百无一用,实在愚不可及……”

    “报纸上说得好。”侯掌柜翻到《新报》的头版,摇头晃脑的念起来道:“古之教士三物,而艺居一,六艺而数居一,自汉儒篡改经义,古学式微,实用莫窥。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已治人之实学。其在于今,士占一经,耻握从衡之算;才高七步,不娴律度之宗;无论河渠历数,,寻思吏治民生,阴受其敝……’

    听到侯掌柜念自己的文章,沈默坐在柜台后面笑起来,真不容易啊……其实十几年前,他就命人出版了《物理入门》一书,开篇明言道:‘物理者,格物穷理也。阳明格竹致病,非格物不对,乃方法谬矣。君子不识物理,以何格物?故作此物理一书,言万物真理之万一,引君子入穷理格致之门。’

    在书里,他指出宋儒格物穷理的想法是对的,但是光坐在那臆想,永远也无法勘透事物的真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必须要从最简单的物理究起,一点点学习世界的规律、探索未知的规律,直到对万事万物的规律了然于胸,便可成就‘儒者之学,经纬天地’。

    这本书出版后,买的还不错,十几年间五次再版,应了八万多册,但在社会上的反响却不大,皆因为读书人的价值体系,还是将心性之学置于学问的核心地位,而将包括科技在内的其它知识视作‘形下之器’、‘末务小技’,故而只是把这些物理知识,当成是消遣娱乐,没有重视起来。希望这次的事件,能改变人们的观念吧。

    沈默正在胡思乱想,茶客们突然压低了声音,他回过神来一听,原来这些人谈论起了要命的话题……

    “你们说,那皇帝还是天命所归么?”侯掌柜怯生生的问道:“皇上每年演练的那些礼仪,岂不都成了笑话?”

    “这种话少说!”陈官人皱着眉头训斥道:“皇帝就是皇帝,跟天上的星星怎样,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咱不认同,九州万邦的百姓,为什么跪皇帝,那是因为皇帝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周老头摇头道:“说白了,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伙儿敬着老天爷呢。要是没了这层关系……”他也不是嘴上没毛的,撇撇嘴,没有往下说。

    “还不明白么?那都是编出来哄咱们老百姓的。”马六爷却不管那套,大喇喇道:“他娘的,不彪不傻的老爷们,愣是被糊弄了半辈子!”

    “行行好吧,别再说了。”陈官人竟抱拳央求道:“谁知道坐这儿喝茶的,有没有东厂的番子?”

    这话让其余三人一惊,马六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环视茶楼一圈,嚷嚷道:“这有东厂的番子么?有么?”

    众茶客笑着摇头,他两手一摊道:“陈大人您看,没有番子。”

    “就算有,谁会承认啊。”陈官人郁闷的想拿茶水泼这个二百五。

    “陈大人消消气,”侯掌柜给他点根烟道:“说起宦官来了,听说徽州那边可不太平了……”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陈官人还是压低声音道:“咱们得感谢知府大人啊。”

    “怎么讲?”

    “没有知府大人,咱们也是徽州的样子。”陈官人唏嘘道:“皇上给织造太监程守训的权力太大了,不仅给予他钦差关防,赋予专折奏事,随时告密的特权,还给予节制有司、举刺将吏、专敕行事的特权。他又洗去了前番张清的教训,不仅带了东厂番子护卫,还在北方招募了一千多恶棍流氓,充当爪牙羽翼。带着这么多爪牙羽翼,自然不可能与地方相善,那是要虎噬狼吞,穷搜远猎的!”

    “程守训是徽州府人,那里是徽商的桑梓,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程守训却恰恰相反,据说他在乡时吃不上饭,才割了那话儿当的太监。许是对乡里的富商大贾因妒成恨,他才会把他们当成肆掠的目标。据说他每次出门,总是旗盖车马,填塞街衢,队列前是两面朱红金字的钦命牌,随后又是两面特制的木牌:一书‘凡告富商巨室违法致富者随此牌进’;一书‘凡告官民人等怀藏珍宝者随此牌进’,由四位介胄骑士扛着,其他戈矛剑乾,拥卫如卤薄,比督抚出巡还要威武。”

    “他的拿手绝招,就是募人告密,揭发富户家藏违禁之物……这年代,就是小老百姓也不那么规矩,何况有钱人家?从这方面一抓一个准。”陈官人面色黯淡道:“凡被告之人,先用铁锁木枷牵着他们游历街市,继而将他们投于水牢中,昼夜浸泡,断绝饮食,再令皂役小卒羞辱殴打,使其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得不倾家鬻产,跪献乞命。到了后来,一般的殷实之家,立见倾荡丧身,哪怕是富豪大户也人心汹惧,只得远避外乡。”

    “天哪,正德之祸果然重现了……”侯掌柜面色惨白道:“那些官员大臣,怎么就不管管呢?”

    “怎么不管?”陈官人挺着脖颈道:“南直刘按台命其收敛,程守训即答以‘你我都是奉出使,谁也不能管谁’,刘按台竟也无言以答。程还多次对外宣称:‘我天子门生,奉有密旨,部院不得考察,科道不得纠劾。’这话被御史告了御状,皇帝闻听后,却未作任何处断,显然是默认了。此后南京九卿、两京科道交章上疏,皇上依旧一概不听,程守训在徽州安然如故。”

    “皇上为何如此是非不明?难道就因为他不时地给宫里送进金银珠宝?”马六爷闻言分愤慨道。

    “这是一方面,关键是皇上要表明,对太监倚重的态度。”陈官人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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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正在听他们说话,突然门帘掀开,马原面色煞白的进来,凑近了道:“老板,街上兵荒马乱的,好像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

    一旁正在擦桌子的铁山闻言,把抹布一丢,抗麻袋似的背起沈默,就往后门冲去。三娘子和马原紧跟在后面……茶客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四个人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干什么呀?”人们面面相觑。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侯掌柜道:“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刚泡的茶,还没掉色呢。”马六爷还没明白过来。

    这时候,棉帘被狠狠的扯下,一干劲装凶汉闯了进来。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殿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茶楼被踏得地动山摇。茶客们惊慌得站起来,想要从后门逃跑。

    “统统不许动!”凶汉们手里有刀还有枪,打着明晃晃的火把,将所有出口都堵住。

    “几位兄弟,我是知府衙门的陈经办,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陈官人强自镇定道。

    “东厂办事!”番子头目冷冷丢下一句。身边一个便服的男子,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目光直盯着陈官人他们这一桌。

    “刚才是你们口出狂言,诽谤皇上来着?”那头目盯着陈官人几个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陈官人几个矢口否认道:“我们哥几个天天在这儿喝茶。在座诸位知道:我们都是地道的老好人!”

    “是谁说皇上是个笑话来着?是谁说皇上糊弄人来着。”那头目阴测测道:“要是不说的话,就统统抓走!”说着瞪一眼侯掌柜道:“是不是你说的?”吓得侯掌柜筛糠似的打摆子,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全抓起来!”那头目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回去慢慢炮制!”番子们便举着帘子便要上前拿人,陈官人惊慌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拿我!”

    “原来才是个小小的经办,充什么大壳王八?”那便衣男子骂道:“今儿个听你那些见识,还以为你就是上海知府呢!”

    陈官人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方才在角落喝茶的茶客,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小意道:“那都是从邸报上看来的,我个小小的经办,知道个什么……”

    “你个脓包!”便衣男子出去的早,没听到陈官人后来的大放厥词,因此啐一口,没再发作:“带走!”

    “慢着,”只听马六爷面色苍白道:“我糊涂,方才的那些混账话,都是我说的,跟他们没关系。”

    “六爷……”其余三人激动的望着马六爷。

    “现在承认,晚了!”番子头目嘿然一笑道:“四个好朋友到牢里继续唠嗑吧!”

    番子押着四人走到店门口,被马原拦住了:“小的是这家店的老板,诸位差爷辛苦了,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喝你个球,淡出鸟来!”番子一口啐到他身上。

    “既然是老板,一起带走!”番子头目却不放过这个敲诈勒索的机会。

    “啊,差爷饶命,小的可没干什么啊。”马原说着,将手里一摞银票奉上道。

    “他们在店里妖言惑众,你没有阻止……”番子头目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声音变缓和下来道:“怎么也得去作个笔录吧?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待这队番子押着五人走掉了,茶客们才敢出门眺望:“这是怎么了?往常说过分十倍的话,也没见有人来抓啊。”

    “噤声吧,兄弟。”旁人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时彼一时啦。”人们便惊魂未定的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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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还能写一章。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中)

    七天前,北京、紫禁城,东暖阁!

    “真是岂有此理!”万历皇帝比两年前更加消瘦了,面孔现出纵欲过度的青黑色,眼袋也很重,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跟三十多似的。他将桌上的书籍全都扫到地上,怒喝道:“东南这帮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太监们瑟瑟跪在地上,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去把内阁的人找来,朕要杀人了!”盛怒中的万历站起身啦,把挂在身后的龙渊剑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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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传唤,内阁成员立即赶到了乾清宫。

    太监已经把东暖阁收拾出原样,万历皇帝踞坐在龙椅上,腰间悬着那口帝王之剑。

    以诸大绶为首,跪在御阶下的大臣们,脸上都现出不安的神情。

    万历没有刚才的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声音冷得瘆人道:“诸位阁老都学富五车,应该是无书不读吧。”

    “回禀陛下,学海无涯,”按例,该由诸大绶回话,他轻声道:“谁也不敢说无书不读。”

    “不愧是号称泥鳅阁老的诸首辅,真是滑不留手啊……”万历虽然与内阁矛盾很深,但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从没像这次这样毫不留情:“我要是继续问,你肯定会说没读过。那就在这里开开眼,也念给诸位阁老听听。”

    太监便端着托盘到了诸大绶面前,诸大绶看一眼书的封面,脸上的不安变成了惊惧。只见五个隶书的大字曰,《明夷待访录》。

    “念第一篇。”万历冷冷地下令道。

    “是……”诸大绶暗叹一声,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本书,展开第一页,开始缓缓念道: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念到这儿,他的声音渐小。

    “继续!”万历冷冷道。

    “皇上,如此悖逆之言,臣不忍猝读,更不敢念出来。”申时行答道。

    “这才哪到哪?”万历冷笑道:“接着往下读,好戏在后头呢。”

    “臣不敢。”

    “不敢,你还有不敢的事儿?”万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道:“念,不要给琼林社的英雄好汉丢脸!”

    豆大的汗珠滴下来,诸大绶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

    “不念是不是?”万历半点耐心都欠奉,目光转向次辅陈恩育道:“你来念!”

    陈恩育只好接过那本书,顺着诸大绶中断的地方往下念道:“……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念到一半,他也念不下去了,万历又让王希烈接上:“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天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万民怯怯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就这样一篇五百字的文章,竟用了六位大学士才念完,最后各个满头大汗,面孔苍白了。

    虽然已经看了一遍,但万历还是感觉被**一样的屈辱,到后来大臣念的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只是在喃喃自语的重复道:“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今天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申时行早已念完,见皇帝魔怔了似的,只好轻声唤道:“陛下……”

    “嗬嗬……”万历回过神来,眼神好久才聚焦,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神经质的笑道:“朕把国家交给你们治理,对你们亲之信之,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么?一部二十一史,有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么?”万历的吼声中,混杂着杀气与惊疑:“这个家,你们是怎么给朕当的!”

    “皇上息怒。”诸大绶赶紧道:“哪个朝代,都有祢衡之类,故意危言耸听,以博眼球的人,他代表不了大明的读书人,更代表不了两京十五省的兆亿臣民。”

    “兆亿臣民自然是忠的。”万历阴测测道:“但大明朝的读书人,不忠!”

    “请皇上收回此言!”诸大绶叩首道:“不能因为个别人,就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否了!”

    “个别人?”万历双眼圆瞪,嘡啷一声,抽出明晃晃的宝剑,举在手中愤怒的挥舞道:“给他们看看,这是个别人能干出来的么!”

    两太监便抬着口书箱上来,将里面的报刊书籍,一本本、一张张的摆在众位阁臣面前。

    “这只是东厂,从南京、苏州、上海、杭州几个城市里搜集到的,各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数量之多,耸人听闻!”万历提着剑,走下御阶,声音高亢而尖利道:“这些书报是一方面,东南的那些书院,整日整夜的宣讲什么‘虚君’,公然对朕肆意诋毁!还组织什么观星,要证明世上没有天命!朕也不是什么天子……”

    万历越说越生气,身体难以自抑颤抖起来,一下便站都站不稳,得用剑拄着地,两眼变得通红,有泪水泛出来。

    大臣们以为皇帝气疯了,赶紧深深俯首,客用却知道,这是皇上烟瘾犯了,赶紧从袖中掏出烟盒,麻利的点燃一根雪白的烟卷,双手奉到万历面前。

    万历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来深吸一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吐出长长一口烟气,万历又像没事儿一样:“刚才说到哪了?”

    “有人要证明世上没有天命,皇上也不是什么天子。”客用答道。

    “你怎么看?”万历像忘记了那些大臣,自顾自的跟太监说起话来。

    “启奏皇上!”客用立刻跪倒了,大声说道:“这里面有预谋!一定是有人指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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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褚大绶为首,跪在御阶下的阁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他们终于意识到,一场波及满朝的大狱,眼看在所难免了。

    万历让个插曲这样一闹,反而没了之前的狂怒,他深吸了一口烟卷,像是自言自语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褚大绶:“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是不是你诸阁老?”

    褚大绶硬起了脖颈,沉声道:“回禀皇上,臣从未参与过任何类似的事件,也未听闻过任何类似的组织。”

    万历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疹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还不说实话……虚君,对应的就是‘实相’,实相啊实相,这不是你们这些阁老们的理想么?”万历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明白了。沈默虽然死了这些年,但他理想还在,他的组织还在。你们先指使人把朕骂成狗屎。接着逼朕退位……哦不,应该说是当个‘虚君’,你们来当这个实相!对不对!”

    阴森森的语气,跟万历皇帝平时有些愣的语调完全不同。

    一支支利箭不停射来,全射在褚大绶和众位阁臣的身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一轮目光交流下来,褚大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启奏皇上!”刚要开口,却被申时行抢了先:“微臣有本陈奏!”这位信奉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的申阁老,抢在最前头开口,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好!好!”万历缓缓点头道:“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申师傅,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朕不会怪罪你的。”

    “是。”申时行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但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绝不能有丝毫胆怯!他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满地的书报,大声奏道:“臣以自己的祖宗,向皇上保证,内阁从没看过这样的书报!”

    万历望着客用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让朕抓住手脖子,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申阁老,是英雄好汉,就敢作敢认。”客用便附和皇帝道:“你可是沈阁老的高足,怎么能一点不知情呢?”

    “休得侮辱我老师!”申时行倏地望向客用,目光凌厉道:“沈阁老一声光明磊落,忠贞无二,这已经是可以盖棺定论的了,岂容你随意泼污?!”

    客用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的紧盯着客用。

    万历冷眼望着互相逼视的二人,知道今天这一箭已经上得满弓满弦,不得不不发了。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道:“沈阁老,你要是不交代幕后主谋,朕只好让东厂满天抓人,宁枉勿纵了。一场泼天大狱兴起与否,只在你接下来的一句话。”

    申时行却依然古井不波,他深深地望着万历:“是!内阁管教无方,以至有狂犬吠日,此臣等罪一也。对于此等詈骂君父之言,内阁本应及早发现,及时处理,将不良影响减到最小。然而却如此后知后觉,竟比皇上知道的还晚,此臣等罪二也。有此二罪,臣等难逃其咎。”

    万历望向客用,丝毫不掩挪揄道:“佩服了吧?这就是大明朝的阁老,皮厚心黑嘴巴硬,最大的本事,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客用点点头道:“极对!”

    申时行的眼中慢慢透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万历,一脸诚恳。

    万历也望向他道:“申师傅,朕再叫你一声师傅……朕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是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重,还是朕这个皇上重些?”

    “臣的恩师已死,更不是谁的同党!”申时行知道非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道:“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是天子门生。二十二年前臣从翰林院任编修,之后升侍读,升学士,升尚书,一直到三年前升列台阁,身受三代皇恩!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阁臣们今天真对申时行刮目相看,一场祸及满朝的大狱,终于被他消弭无形了。

    琅琅之声在大殿盘旋,万历心中的邪火,果然消了不少,他常常叹口气道:“是巧言令色还是肺腑之言,朕现在分不清。”说着看看另外几位大臣道:“你们也别急着表决心,朕不想听,朕现在只想看行动。”

    “臣等立刻查清此事!”阁臣们如梦大赦,一齐大声道。

    “但是,”万历缓缓道:“这种千古丑闻,总得有人立即负责吧?”

    “罪臣明白了……”褚大绶惨然一笑,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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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会写得快呢?因为终于好写了。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下)

    乾清宫,东暖阁。

    阁臣们已经退下,乾清宫太监客用跪着给万历捏腿,司礼太监张宏,内厂提督孙海则跪在阁臣们方才跪的地方。

    万历的神态疲惫而忧郁:“这几年,朕把内帑敞开了让你们用,为的是什么?”

    “尽快把东厂发展起来,”内厂提督东厂,孙海是最大的特务,赶紧恭声道:“好替主子爷分忧。”

    “这就是你给我分的忧?”万历抓起那本《明夷待访录》,狠狠丢到孙海身上道:“要不是程守训南下督织造,是不是朕的江山被他们夺了,也还得蒙在鼓里!”

    “奴婢该死……”其实太监们从内帑弄到银子,八成都中饱私囊挥霍了。两京十五省,除了天子脚下不敢糊弄,稍远一点的地方,就一个子儿不舍得花。因此东南轰轰烈烈闹了好几年,万历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孙海赶紧磕头如捣蒜道:“东厂刚重建了不到三年,人手没有备齐,训练也跟不上,奴婢为了保证京师,把精干力量都留在北京了,南方难免空疏……”

    “大臣不可信,内侍蠢如猪,”万历一脸惆怅道:“朕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皇上息怒,奴婢已经查办了南直和浙江的珰头,并调集精干人马南下,”孙海赶紧表决心,下保证道:“一定会让那些无君无父的狂徒,知道皇上的厉害!”

    “这还像句人话。”万历面色稍霁,望向张宏道:“张公公,你怎么看?”

    “老奴刚到司礼监时,徐阁老还是首辅,曾记得他数此哀叹,‘其乡人最无天理’。又听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盖谓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素来不太爱出风头的张宏,这次态度也很鲜明道:“这次的谋逆大案,便是其乡人目无王法君上,地方官长期姑息的结果。老奴观内阁大臣,似又有轻拿轻放的企图。皇上千万不要被他们得逞,一定要严查严办,宁枉勿纵,绝不能让逆贼坏了社稷的根本啊!”

    张公公之所以能在不怎么奉承皇帝的情况下,还坐稳司礼监的宝座,靠的就是这关键时刻的眼力劲儿——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这个太监头头,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说得好。”万历果然圣心大悦道:“大总管就是跟他们这些饭桶不一样。”

    “老奴以为,此大逆不道之说,之所以能传得尽人皆知,写这本书的自然是始作俑者,但如果早二三十年,肯定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八成会被当成疯话无人理睬的。”

    “那现在为何……”万历有些挫败道。

    “因为有报纸的传播鼓吹,有书院在整日宣讲,老百姓是愚昧的,所谓众口铄金,听得多了的也就信了。”张宏缓缓道。

    “是这个道理。”万历重重点头道:“那该如何去做呢?”

    “首先,写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的,卖这本书的,总之与这本书有直接关系的人,统统要立刻抓起来!”张宏阴狠道:“用谋逆大罪株连满门,以儆效尤!”

    “同时,但凡有转载、宣传或者积极评论这本书的,也以同罪论处!”张宏杀气腾腾道:“没有问题的报纸,也必须停业整顿……皇上,在这报纸上面发表的内容,士绅百姓转眼就能看到,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必须控制在皇上的手里。”

    “唔……”万历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老奴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了。”张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

    “说得不错,已经很难得了,不过还有一重中之重没提到。”万历指一指书架上的第二个抽屉道:“把张四维临走前,给朕上的那道秘折找出来。”

    客用赶紧过去翻找,果然找到了那本秘折,不禁佩服皇帝的记性。

    “从第三页开始念一念。”

    “是。”客用翻开那奏折,轻轻嗓子道:“私人讲学之风,正德前不见于史。嘉靖以来,王学大盛,讲学之风盛于宇内。时下读书人,言必称‘陆王王沈’,若谁还谈程朱,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如此情势之下,官学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请王学名师至学校开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王门众人惟恐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有近千座。与其门生数量相比,大明各级官学之生员,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这些年轻人再不看圣贤之书、考科举正途,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若是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其危害倒也不会立显,然而有以何心隐、李贽、罗汝芳等为首之王学泰州派,皆是赤手搏龙蛇,离经叛道之辈,公然藐视人伦,抨击朝政,肆意污蔑皇上和朝廷以博人眼球,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无数无知青年,迷途深陷。如今各地书院讲坛,几乎变成了攻讦政局抨击朝廷之阵地,不仅仅是误人子弟,更对社稷之安稳造成极大危害。”

    “圣人有言,‘一则治,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如今,各地书院已成制造各种目无王法、心怀不轨之辈的场所。书院为何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说穿了,就是有当道政要的支持。讲学之风,在官场也很兴盛,一些官员对皇上和朝廷心存不满,自己不敢站出来反对,便借助心学之流宣泄。还有在野的乡官,以及那些富商缙绅,这些人需要维系或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或慷慨解囊资助,或奔走联络组织,名为讲学,实则乡党,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与之抗衡。讲学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长此以往,一个反对皇上、反对朝廷的集团将形成,天下大患成焉。”

    “故而微臣请查封天下私设书院,定泰州学派为邪教,以雷霆手段,扫魑魅魍魉,正本清源,还大明朗朗乾坤……”

    “可以了。”万历已经考虑成熟,不让客用再念下去,他对张宏道:“张公公,这是两年前的一份奏章,朕看完便出了一身冷汗吗,但当时嫌麻烦,于是一拖再拖,到今天也没处置。终于有了今天的自食恶果。”

    “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张宏轻声道。

    “常言又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孙海好容易能显摆一下,撸起袖子道:“皇上,这件事就交给奴婢了,保准把那些书院,全都改成猪圈!”

    “这么大的事儿,你得听张公公的。”万历对这个自小的玩伴无比的信任,只是不咸不淡的叮嘱一句,便对张宏道:“张四维说,书院讲学之害,以南直、浙江、江西、湖广为盛,东厂的人手不够,内厂的不能调动,你看?”

    “奴婢知道了。”张宏道:“内操的八千中官,随时都可以调动。”自从沈默不在了,万历皇帝便连年募集中官,且都要身强力壮之辈、宁顽凶悍之徒。宫里哪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大都拨给了御马监,操练起内卫来。

    在万历皇帝心中,大臣不可信,勋贵虽然好点,但也不可靠,自身安全还是得靠太监。光靠太监领兵还不够,还得组建一支纯太监军团,拱卫在自己身边。这次南方的妖书大案,是真把万历吓坏了,必须要调动自己的王牌才能安心:“很好,留五千守卫宫掖就够了,调三千给东厂……然后你拟道旨意,再调武骧左卫听用。”

    “是。”张宏应了一声,看来皇帝这次是真下死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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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宏和孙海退下后,万历又哈欠连连了,客用赶紧给他点根烟。

    万历深吸一口,熨帖的打了个颤道:“今儿个真丧气,没一点好事儿。”

    “还是有好事儿的。”客用谄媚笑道:“皇上,您的胎毛笔,终于制好了。”

    “快拿来!”万历一下来了精神,把烟随手一掐,眼冒红光。

    客用便呈上个紫檀木盒子,万历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喃喃道:“三年啊,三千多个女人,才找到这么一撮……”说着大笑起来道:“干得不错,朕重重有赏!”

    “奴婢讨个口彩就满足了。”客用轻声道:“修吉壤、修边墙,这都花钱如流水,眼下东厂又要用钱,还是给主子省了吧。”

    “还真跟朕贴心,”万历把笔尖送到鼻头嗅了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朕富有四海,饿不死奴才。”说着把笔收起来道:“不给你金银财帛了,朕给你个肥差怎么样?”

    “那得看奴婢能不能担得起。”

    “程守训的密奏很有道理,靠织造来钱太麻烦了,得从南方运到京城,还担心滞销。不是什么好主意。”万历不舍得用这笔蘸墨,便虚悬着胳膊,凭空写了两个字道:“来钱快的,一个是开矿,一个是收税。朕这次收拾书院,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立威之后,就是干这两样事的时候了,你想选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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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一道道谕旨下达,厂卫和禁军便开始了调动。在大部队南下之前,自然有无数东厂密探打前站,为雷霆一击锁定目标。

    而在沈默茶馆中的陈官人、马六爷几位,只是因为城门失火,而被殃及的池鱼,谁让东厂的密探那么敬业,刚到了上海就张罗着到处抓人勒索呢?

    上海,铁鼻巷,东厂侦缉所。

    黑沉沉的大门缓缓打开,马原、陈官人、马六爷几人鱼贯而出,虽然身上没伤,但

    担惊受怕折腾了一宿,还是各个神色委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见他们出来,等在门口的茶馆伙计,赶忙招呼一声,沈默和铁山便驾着两辆马车过来。

    几人见了沈默,都是眼含热泪,抱拳作揖道:“秦老板,您太仁义了,不嫌我们给你找麻烦,还花那么多钱保我们,我们真不知该如何……”

    “什么都别说了,先上车。”沈默把马鞭丢给马原,掀起车帘道。

    马车上,陈官人没了平时的趾高气扬,再次道谢后,又连连叹气道:“无妄之灾啊……”

    沈默拿出香烟给他压惊,马六爷和周老汉也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小小的车厢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到现在没弄明白,怎么就有东厂的人在茶馆里呢?”马六爷也不雄赳赳了,垂头丧气道:“真是对不住秦老板,让您停了买卖还破了财。花了多少钱,回头我让浑家给你送去。”几人也点头称是。

    “只能说是倒霉了。”沈默叹口气道:“我方才打听过了,昨晚是东厂密探第一次出任务,就到了敝店……几位也无须自责,原先上海城的老百姓聊天,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只要较起真来,没有抓不进去的。”

    “唉,以后说话可得加小心了。”侯掌柜缩缩脖子道:“都怨我先提的这茬,钱我一个人出了。”

    “不用你出,”沈默摇摇头道:“钱对我来说没有异议,诸位今后还是省着点花,多买点粮食存着吧。”

    “怎么了?”众人瞪大眼,如惊弓之鸟道。

    沈默稍稍掀开一点窗帘,望一眼外面平静如常的街市,轻声道:“这天下,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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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还能再写一章吧……

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上)

    侠之大者

    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衡阳城北,湘江与蒸水合流之处,江流环带,最为一郡佳处,故有书院起焉。名闻遐迩声震天下的石鼓书院,就坐落在这里。

    这座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宏伟书院,于唐朝元和年间始建,于两宋年间兴盛,不知多少先贤在此浇下了心血。这座北宋时,还需要与其它三家,共享四大知名的书院,能在本朝超越同类,号称‘天下第一书院’,却是因为它曾经是圣人朱熹的道场。

    然而最近几十年,这家理学圣地却风光不再,已经多年没有叫得响名号的大儒坐镇,学生的数量也连年递减,就连其收入的主要来源——各界的捐赠也越来越少。虽然还远没到撑不下去的地步,但颓势已经十分明显。

    原因无它,成也朱子,败也朱子耳。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时候,这里是圣地,不管是师生还是各种资源,哭着喊着往里挤。然而王学大兴后,理学虽然还是官方正学,但那是庞大帝国的惯性作祟。实际上,它的统治地位已经被心学抢走,无论是学术,还是江湖地位。

    作为朱子老巢,石鼓书院更是被当做腐朽顽固的代表,成了被唾弃、被批判、被隔离的对象,要不是它同时还是衡州府学,怕是要露出破落之相来了。

    痛定思痛,书院的山长决定顺应潮流,淡化自身的理学色彩。于是山长请到名了满天下的夫山先生何心隐前来讲学。只要这位最著名的心学大师能客座一段时间,书院的朱子气息,自然就洗刷掉了。

    明知道对方的意图,何心隐还是欣然而往,因为他也将此视为,王学对理学的最终胜利。

    今年二月,结束了在南京的留都大会,确认了琼林学派的正统地位,何心隐不愿意与琼林派那帮官威深重的家伙搅在一起,便跟李贽同时离开南京,一个去福建讲学,一个应邀来到衡阳石鼓书院。

    这个年代,心学大师的魅力,比后世的超级巨星还要强之百倍。尤其是何心隐‘士未必高贵,农工商贾并不低下’,‘人人都应成为自己的主人’的主张,对那些布衣黎庶,商贾末业的吸引力实在太强了。因此,他每到一处讲学,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商贾子弟闻风归附。

    何心隐一到石鼓书院,便像磁石一样,吸引湖广各府的人士汇集过来,不仅可容纳四百余人的书院,住进去一千多人。书院外的石鼓山上,也星罗棋布扎满了帐篷,最少还有三千人。

    何心隐白天登坛讲学,答疑解惑,晚上是他的休息时间。尽管书院里头到了晚上,依然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但为了保证他能休息好,书院特意空出了后山的东岩草舍,不许任何人打扰。

    何心隐虽然年近七十,但因为有精湛的调元之术,故而一天讲学下来,口不干退不软,就像没什么损耗似的。只是他厌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才以自己需要休息为由,吩咐每天晚上不见客。

    然而今天,他破例了,因为来访的客人太特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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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中点了几盏灯,亮度还算不错。

    摇曳的灯光下,两个须发微白的老人,在举杯对酌,抚今忆昔的交谈着。

    那个颧骨高隆,鹰目犀利的是何心隐,而另一位长髯飘飘,剑眉凤目的老人,竟然是久违了的张居正。

    听两人的谈话,他们不仅认识,而且还属于旧雨故知那种……他们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离不开嘉靖二十六年,因为那是两人相识的年份。

    那一年,两人还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恰好住在同住一家客栈。当时满客栈的举子里,就数他两个最出挑,一个江西解元,一个湖广解元,都是风流倜傥,人中龙凤。但是真要说起来,何心隐文武双全,又年少多金,却又是张居正比不了的。

    这么万里挑一的人物,自负是难免的,问题是这位仁兄狂得没边了。一次举子们的聚会上,何心隐当众说:“何某虽然不才,但这次来京会试,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辈眼界之内。”甲科就是一甲前三名。眼下汇聚京城的,乃是全国数千名千里挑一的举子,各个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却没有几人敢像他这样口吐狂言的。

    有人看不服气,故意问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

    何心隐淡淡一笑,满饮一杯,倒扣桌上道:“我何某今生再也不进考场!”

    人有时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不然就得难看。却说两个月的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何心隐不但没有考上甲科,连乙科进士都没有他的份。何心隐也不去参加礼部的考试,争取留在京城读书的机会,收拾收拾行囊,便离京了。

    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旅居生活中,两个愤青因为互相欣赏、彼此认同,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已经金榜题名的张居正,自然要送这位旧雨新知一程了。十里长亭下,张居正真心实意道:“以兄弟的才气,三年后再入春闱,必可金榜题名的。”

    然而何心隐却满不在乎道:“叔大,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现在考不中,只能说明这科举,只取些被理学洗脑的百无一用之徒。何况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与我格格不入。之所以来京城一遭,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家父。现在过场也走了,牛皮也吹破了,我是不会再进科场了。”

    张居正虽然听着别扭,但又欣赏这股子磊落洒脱之气,仍然感到可惜道:“你一个读书人,弃绝了功名,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话说的,难道我辈读书,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赚顶乌纱帽么?”何心隐摇头道:“我要去遍访名师,学习真正的学问,”说着朝张居正笑道:“等我学成经邦济世之学,到时候的成就,一定比你这个当官儿的大。”

    “一定如此。”张居正也被他的豪侠之气感染,两人痛饮一番,便就此抱拳揖别。之后的三十八年,两人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张居正在朝为官,最终位列宰揆,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政改革。虽然因为‘夺情事件’黯然下野,但他的改革,至今仍然深刻的影响着这个国家。

    何心隐却仗剑走天涯,执笔写春秋。讲学、当大侠、开聚合堂、还曾经设计除掉过严嵩……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而且件件做得精彩,拿出哪一件来,都够寻常人骄傲三代的。

    两条本来应该越拉越远的人生轨迹,却在命运的安排下出现了交点。

    当然,要不是张居正找上门来,两人也见不着……自从几次想要起复都无果后,张居正堪透了一些事情,便不再谋求出山,而是游山玩水,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这次他正欲往衡山游玩,听说何心隐在此讲学,竟改变行程过来石鼓书院。

    到了之后,张居正没有立即自报家门,而是在书院听了一天的讲,到散讲时才让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见何心隐。

    知道是他来了,何心隐立刻请进,吩咐书院备一桌酒席,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时隔三十八年,两位昔日好友,终于又坐在一起,举杯相邀了。上次对饮时,还都是风姿翩翩的少年郎,这次却都成了花甲之年的半老翁,怎能不让两人唏嘘伤感?

    但何心隐知道,张居正找自己,肯定不是叙旧的。二十年前,自己刚刚成为心学大师时,就收到过他的绝交信,至今犹能记得张居正对心学的评价:‘吾所恶者,恶紫之夺朱也,莠之乱苗也,郑声之乱雅也,作伪之乱学也。’之后两人曾经在北京相见,一番言谈,不欢而散。之后同门问此人如何?何心隐发出了此人‘能亡我学’的论断,结果使王学全面倒向沈默,自此走上了与张居正作对的道路。

    他十分清楚,这位故友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宽恕’二字,所以此番前来相见,肯定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酒过三巡,叙旧完毕,张居正便正色道:“柱乾,听了你的讲学,发现是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竟公然宣称,自己是‘无君无父’,这种异端邪说,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摇摇头,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在朝事君,不管对错,必须绝对的服从。这样做人,一辈子战战兢兢,自己不是自己,是必须按照别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这种伦常统治下,举国上下都是一群奴才,就连皇帝也不例外,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隶。一个奴才的国度有什么生机可言?一个奴才的人生,有何意义可言?”

    何心隐不愧是一代大师,张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却仍不由觉着有道理,摇头道:“国朝就是靠你不喜欢的这种纲常维系,要是没有了这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也就崩坏了。”

    “崩坏就崩坏。”何心隐冷笑道:“你所谓的纲常,让我华夏在原地打转两千多年。在我们先秦时,泰西还只是群茹毛饮血的野人,现在的文明程度,却已经隐隐超过我们。”

    “言过其实了吧?”张居正不信道。

    “哲学高低难分且不论。但天文历法、水利农政,医药物理,这些实用之学,我们已经没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何心隐扼腕痛惜道:“就拿年初沸沸扬扬的天象预测来说,我们都知道,汉朝咱们的祖宗便有预测成功的记载,但为什么过了一千多年,到咱们反而贸然无知,需要西人来教导呢?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会让你所说的君臣父子伦常,不再是神圣的天经地义,而暴露出人为的安排的真面目。所以君父们感到恐惧,必须毁灭掉这些东西。因为老子和孔子都告诉他们了,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老百姓变得愚昧无知,这让才好糊弄驱使!”

    “你说的虽然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张居正轻叹一声道:“但不这样的话,如何去统治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子民兆亿的国家?”顿一下道:“你的《原君》第一句,不就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没有国家和君王,我们可能早就灭绝了……”

    “是啊,你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的人,当然觉着这样挺好了,因为它可以保证你们任意压榨奴役民众,以举国之膏血,满足自身之贪欲,又怎会说它不好呢?可对于除你们之外的人来说呢?诚然,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谁都需要有国家和秩序的保护。所以我们就要为自己能当成太平狗而感激你们么?”何心隐愤怒道:“这是你们君与士大夫的国家,对我们只是樊笼。樊笼里豢养的,都是待宰的猪犬!我们是人,不是谁的奴隶,更不是谁豢养的猪狗。我们需要的,是能让我们堂堂正正做人、能让我们感受到安全和尊严的国家!而不是一个靠谎言和暴政编制的樊笼!”

    张居正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面色急变道:“你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那又如何?”何心隐给自己斟一杯酒道:“但我不承认你们的道,我的道是人道,不是你们的君臣畜生道,所以你说我‘大逆’可以,但‘不道’,就敬谢不敏了。”

    “你这样的狂生狂言,救不了大明,只能给国家带来祸乱,给相信你的人带来灾难。”张居正却一把按住他的酒盅道。

    “哈哈哈哈……”何心隐长笑着,只用了两根手指,就把张居正的手夹了起来,然后另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如今天下,又岂止我一人有这样的想法?吾有千千万万的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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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很多吧,今天。

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中)

    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萤火明灭,已经是深夜了。

    “柱乾兄,你太理想主义了。”听了何心隐的震耳狂言,张居正大摇其头道:“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熟读史书,一部二十一史,有农民起义成功的,有军阀顺利做大的,有武将篡朝成功的。可有过文士造反成功的例子?”

    “太岳,你这是典型的诡辩。”何心隐哈哈大笑道:“正确的说法是,从来没有过文士造反。和从没有过文士造反成功,能一样么?之前的文士不造反,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帝需要他们治理国家,这就给了他们分享黎民膏血的机会。二是没那个能力,依附于皇权存在的臣权,再大也只是气泡,皇帝一戳就破,有什么资格谈造反?”

    “难道我朝还不够礼遇读书人么?”张居正沉声道:“虽然有廷杖之类的恶行,但对读书人可谓优容之致。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色绢布襕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更不要说当上官以后,便能终身享受朝廷的奉养了,国家仁至义尽如此,士人肝脑涂地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顿一下,语重心长道:“柱乾兄,不要看到大臣以上疏骂皇帝为荣,就以为天下人真的不想要皇帝了!”

    “你这还是诡辩。”何心隐的言语犀利如刀道:“你所说的是体制下的读书人,那只是全天下读书人中,极小的一部分。就拿你说的官学而论,一个府,才几十个食廪的名额,能挤进去的不是官宦的儿郎,就是豪绅的子弟。寻常人家的儿郎,想都不要去想。但现在东南各省普遍富裕了,谁家不想让儿郎读书明理?官学挤不进去,所以才有上千所的私学兴起。叔大,你能说,私学的读书人,就不是读书人?”

    “……”张居正无言以对。

    “大明的操蛋规矩,只有官学的生员,才有资格参加科举,这就等于关上了民间办学之门,所以在正德以前,几乎没有私人所建的书院。”何心隐接着道:“但为何嘉靖以后,私学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呢?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当官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唯一途径。当人们进入书院学习,不再以科举侥幸为目的时,他们便不再是皇权的奴隶。他们有独立的思想,他们有逃脱樊笼的要求。他们不需要畏惧皇帝的雷霆,因为他们沾不着皇帝的雨露,他们所需要的,是财产的安全,是平等的地位,是身心的自由,这些东西,皇帝不给,我们就要自己去争取!”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张居正闷哼一声。

    “叔大,你看这石鼓书院内外,聚集的五六千人,可都是书生?”何心隐睥睨着他道。

    “……”张居正摇摇头,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忧心忡忡。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召集五六万人。”何心隐气概豪迈道:“天下能做到这点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你觉着我们这些人,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么?”

    “就算你有本事把这个世界砸得稀巴烂。”张居正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知道该怎么建设一个新秩序吗?我看了你的《明夷待访录》,都是书生之言。还有你在家乡搞得那个聚和堂,根本行不通。如果重新走上帝王将相的老路,那你掀起这场干戈,除了使山河变色、生灵涂炭之外,又有什么意义么?”

    “叔大,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心隐缓缓道:“但是二十年前,就有人对我讲过,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了,那也是一直激励我前进的目标。”

    “你说的是沈拙言吧?”没来由的,张居正便猛得想起那个名字。

    何心隐点点头,没有说话。

    “可是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么?它跟个人的梦想不一样,它属于所有人。”何心隐的声音有些低沉道:“江南虽然不在了,但有无数人继承了他的理想,我只是其中之一……”他觉着自己的情绪不对,便转守为攻道:“叔大,你曾经是大明的宰相,应该对这个国家的症结,了解最深吧?”

    “可以这么说。”张居正点头道。

    “那我请问,你有没有办法根除宗室藩王之害?”

    “……”张居正摇摇头。

    “驿站问题,能解决么?”

    “……”张居正摇摇头。

    “漕运问题呢?”

    张居正还是摇头。

    “卫所军户呢?”

    张居正依然摇头。

    “你有把握开征商税么?”

    “没有。”张居正脸上的苦涩,已经变成苦笑了。

    “你看,这些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连你这样有史以来最强的官僚,也什么都解决不了。你只会变着法子的开源节流,整顿吏治,给朱家王朝续命。”何心隐两手一摊道:“要想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一条路……”

    话没说完,他突然眉头一拧,沉声道:“外面更深露重,朋友还请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什么人?”张居正一惊。

    “一个人而已。”何心隐一抬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张居正这才想起来,对方不仅是名震宇内的大学者,更是数一数二的剑术宗师,便也放下心来。

    茅舍门无声的开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看清来人的面孔,何心隐动容道:“樗朽兄,你怎么来了?”

    “夫山先生。”那人深施一礼,看看张居正道:“这位是?”

    “来樗朽,我为了你介绍。”何心隐道:“这位是江陵张太岳。”

    “原来是张阁老。”那人也施一礼,却没有对何心隐那般恭敬。

    张居正自然不会在意这点虚荣,问道:“这位老弟是?”

    “邵芳,号樗朽。”那人淡淡道。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邵大侠。”张居正捻须颔首赞道:“果然是位雄奇伟丈夫。”

    “阁老谬赞了。”邵芳应一句,便没了下文。

    何心隐有些意外,因为邵芳为人四海是出了名的,不管对什么人,都是笑脸相迎,像现在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便微笑道:“什么事情竟能劳动您这位大老板,千里迢迢的亲自跑一趟?”

    “呵呵……”邵芳看看张居正,强笑道:“我现在对先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得厉害就来了呗。”

    张居正看出人家,当着自己面说话不方便,便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有地方住么?”何心隐起身相送道:“不如就在这里凑合一宿吧。”

    “不用了,有住处。”张居正谢绝了。

    ~~~~~~~~~~~~~~~~~~~~~~~~~~~~~~

    送走了张居正,何心隐回到草舍,想叫人换一桌酒席。

    “不用了,我吃过干粮了。”邵芳压低声音道:“夫山先生,你必须连夜跟我走?”

    “……”何心隐把坐在暖炉上的酒壶提起来,跟邵芳斟了一杯加姜片的老酒,稳稳送到他面前道:“为何?”

    “据可靠消息。”邵芳沉声道:“东厂特务已经到了湖广地界,他们的目标,就是先生!”

    “哦……”何心隐脸上没有丝毫震惊,反而有些释然,缓缓道:“竟然到今天才想到要抓我,小皇帝的前景,真是不容乐观啊。”

    “现在不是替皇帝操心的是了。”邵芳将那杯热酒饮下,身心为之一暖道:“关键是咱们得马上走了,我方才上山前,就发现几个暗桩,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悄没声儿的上来。”顿一下道:“不过先生放心,就凭那几个暗桩,还奈何不了我们。然后咱们直奔广东,从香港坐船去吕宋,您就彻底安全了。”

    “樗朽兄,”何心隐却纹丝不动道:“我能问个问题么?”

    “先生请讲。”

    “是谁告诉你,东厂要抓我的?”何心隐盯着他道。

    “……”邵芳也是老江湖,不动声色道:“先生是知道的,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和宫里的太监也有交情。”

    “东厂又不是要抓你,再好的交情,也犯不着跟你通报吧?”何心隐的思维却极缜密:“你又不是他的上级。”

    “这个……”邵芳一时语塞,只好投降道:“实话跟您说吧,我是为琼林社服务的。”

    “琼林社的书呆子,可降伏不了你。”何心隐不信道。

    “是沈阁老在世时,把我……降服的。”邵芳苦笑连连道:“就算您老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咱就不能路上再谈?”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上路的。”何心隐依旧纹丝不动道:“他是不是还没死?”

    “从没人敢说他死了。”邵芳道。

    “你知道他的下落?”

    “绝对不知道。”邵芳摇头道:“我只是沈阁老手中的一枚棋子,只能被驱使着往东往西,至于棋手的状况,不是我该过问的。”

    “哦……”何心隐露出释然的表情,又给邵芳斟一杯酒道:“喝了这杯酒,樗朽你就自己下山吧。”

    “什么?”邵芳急道:“先生为何不走?”

    “樗朽,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心隐目光坚决道:“如果我逃了,外面那些跟随我的学生就会遭殃,为了盘问我的下落,他们会被东厂拷问,不知要死多少人,但一定不会少。”说着微微一笑道:“何某整日宣讲‘众生一则、贵乎平等’,怎能口是心非,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换我一人出逃呢?”

    “先生,您说的一点不错,但要有大局观啊!”邵芳苦劝道:“您知道自己的影响有多大?您要是死了,对东南的打击有多大?还是躲过这一阵,将来风云际会之时,您再回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共襄大事,岂不比白白牺牲了,强之百倍?”

    “如果江南已死,我会听你的。”何心隐摇摇头,微笑道:“但既然江南早就远遁,我就绝对不能走。”他起头来,眸子里尽是坚定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荐轩辕。主帅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轻言牺牲。在下身为先锋大将,却有进无退,义不能逃,是绝不会离开书院的!”

    “那好吧……”邵芳叹口气,缓缓走到何心隐身边,看似要鞠躬作别,却螳螂扑食般伸出双手,去拿他的脉门。何心隐猝不及防,被他抓了个正着。

    “得罪了!”邵芳低喝一声,便要发力和何心隐捏软,准备将他背下山去。谁知一发力,邵芳的脸色就变了,他发觉自己,竟像捏在两根铁棍上一样。

    早知道何大侠武功高强,但邵大侠也是高手,所以才敢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突然出手,谁知对手的武功远强于自己,竟以硬碰硬,化解了自己的偷袭。

    知道不是对手了,邵芳便收回了双手,颓然道:“先生,您这是为什么?”

    “十二年前,江南结束了西南之役,返回京城的路上,我也像你这样,半夜三更去找他。”何心隐面露回忆道:“当时我很兴奋,觉着自己的好友终于要大展宏图了,我也可以给他出谋划策,施展平生所学,当时我向他提了几条建议,就是方才我质问张太岳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邵芳心头升起明悟,便不再白费力气了,也坐下持壶给何心隐斟酒。

    “他对我说,还不是时候,我当时真想大脚丫印在他脸上,心说眼看就要当上立皇帝了,还这么畏首畏尾,这人彻底没救了!于是与他愤然绝交。”何心隐道:“我回去之后,被你嫂子痛骂一顿,她说江南不是那样的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但我还是不理解,直到李卓吾拿着那本《明夷待访录》给我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江南的意思是,不除天下之贼,任何变革都只是镜花水月,做无用功。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这件事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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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下午无事,谁知道又多出一些事端,故而到现在才写完,继续写,但今晚没了。

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下)

    “有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沈六首准备了三十年,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何心隐的足迹遍布东南,对士农工商都有深刻的理解,对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所蕴含的能量十分清楚。惟其如此,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这股东风难起啊。因为人皆自私,愿意便以别人牺牲,成就自己,却没有愿意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是以国人空谈政治者多,敢于以身实践者少,此国之所以不昌者也。何某一介草莽,六尺之躯,愿意做第一个牺牲者,以劝后人。”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的慷慨激昂,就像在跟邵芳拉家常一样,平平常常就把决定交代出来。

    邵芳却已经热泪盈眶,他重重点头道:“既然先生主意已决,那就让邵芳跟您做个伴吧。”

    “那不行。”何心隐摇头道:“我还有事情要托付与你呢。”

    “……”邵芳明知这是他的借口,却无法反驳。

    “我若被捕,吉安聚和堂的亲族必然会遭到东厂的骚扰,但他们深处大山之中,防御完备,我并不担心。”何心隐的目光变得柔和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莲心嫂子,她是个烈性女子,听到我被捕,肯定要设法营救,我若被害,她会跟刽子手同归于尽。”

    说着有些自得的笑笑道:“有个女人能为你这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但是我不想让她做傻事,所以你得帮我把她诳去吕宋,等我死了一年半载再让她知道,到时候她做什么都晚了,你再把这封信拿给她看,想必能让她挺过去。”说着起身,从随身行李中,找出一封已经有些年头的信道:“三年前就写好了。”

    邵芳含着热泪,将那封信珍之又重的收好,何心隐端着两杯酒道:“兄弟,喝了这杯酒,咱们后会无期了。”

    今天之前,邵芳就不知道掉泪是个啥滋味,这下可好,一次就把前半辈子欠得补上了。

    饮完告别酒,何心隐突然想起一事道:“你还有随从在外头?”

    “是。”邵芳点头道:“我的一个保镖。”

    “估计张太岳这回儿,已经落在他手里了。”何心隐轻声道:“既然我不走,抓他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放了吧。”

    “他可是铁杆的保皇党!”邵芳沉声道:“这种人,多死一个是一个。”

    “算了。”何心隐摇摇头:“不论立场如何,一心为国的张太岳,都不该死得这么窝囊。”

    “是。”邵芳怎会违背何大侠最后的心愿。

    离开草庐后,让夜风一吹,邵芳被烈酒和热血烧灼的大脑,一下清醒不少。望着天空皎洁的明月,邵芳心头升起明悟……先生肯定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也一直在盼着这天到来,以此推论,他这些年那么激烈的演讲,那么频繁的活动,八成也有推动这天到来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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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走出草堂百十步,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个人,只一掌,便结结实实砍在他脑后。他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便看到邵芳那双在黑夜中亮得瘆人的眼睛:“这次不杀你,是夫山先生的意思,倘你日后还要帮那昏君,我邵芳一定取你的性命!”说完便消失在树林中。

    张居正缓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竟然被用腰带挂在一棵树上,裤子自然落在地上,腿毛随夜风摆动,倒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不禁暗自庆幸,这次来见何心隐,是想要确认自己的判断——一场由王学掀起的革命快要爆发了。为了刺探出更多的真情,他故意撩拨何心隐,担心会遭遇不测,他又刻意表现出衰老退化的一面。现在想来,还真不多余,要不是让何心隐产生了恻隐之心,这根腰带怕是要勒在自己脖子上了。

    等到仆人找过来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赶紧将他放下来,背下山,要往投宿的旅社去,却被张居正阻止道:“直接上船,我们要立即北上!”

    “北上?”老管家郁闷道:“老爷真是糊涂了,这两年您几次起复不成,还不是皇帝在背地里捣鬼?怎么还拿热脸贴他的冷……”

    “住嘴!”张居正喝骂一声:“皇上怎样对我是他的事,老夫为的是列祖列宗的天下!”这一刻,游山玩水的闲云野鹤不见了,又化为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张阁老。

    话音未落,路边茅草窠里又蹦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们主仆三人扑翻在地,三人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被团破布堵了个瓷瓷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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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书院照常开坛设讲,讲坛三面的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何心隐今天登台,头上的程子巾、身上的青布道袍,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连须发都收拾的分外利索,与平日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形象判若云泥。

    待他在蒲团上就坐,今日的值日官,便带领众人大声诵读经义: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贱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或,粢盗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儒家宗旨有二:尊尧舜以明君之宜公举也;称汤、武以明臣之可废君也。三代以下,二者之意不明,而在下者遂不胜其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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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同时,数千名身穿黑色棉甲、头戴铜盔、手持火枪的禁军士兵,在衡阳码头登岸。

    码头上已经清场,千余名脚踏钉靴,身穿威武皮甲,手持隆庆式的内卫太监兵,已经列队完成。

    临时堆起的矮台上,立着东厂提督太监梁永,他身穿猩红色的座蟒袍,黑呢披风猎猎舞动,左右立着东厂、御马监头领和武骧将军。

    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如雨点般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梁永偏又一直不吭声,也不知他在等着什么,其他人也只有陪他一起入定,倍觉时间难熬。

    一阵脚步声踏碎了沉寂,一个东厂番子跑步进来,直奔到梁永面前跪下:“禀督公,衡阳知府和驻军千户求见!”

    “来得不慢啊。”梁永这才开声了,目光依然望向江面道:“让他们进来一道听旨。”

    “是!”那个番子飞奔出去,对被隔在码头外的衡阳文武喝道:“进来吧!”

    衡阳知府王庭,携一干文武来到台前,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公,率大军莅临本境有何公干?敝府未曾接到上级文移,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那知梁永只是睥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等候多时的官兵道:“听好了,朝廷出了谋逆大案!”

    所有低垂着的头,都在震惊中抬了起来,全望向了他。王庭也震惊了,站在那里听:

    “大明出了一天地戾气所生的厌物,姓何名心隐,几十年来一直阴谋推翻皇上,现在他聚集数千丧心病狂之徒,于衡阳石鼓山,共谋造反之计。本座奉皇命、率大军星夜而至,为的就是将其一网打尽!”梁永的声音,像冬天盖了湿棉被一样让人难受。道明了目的后,他便发号施令道:“徐将军!”

    “末将在!”武骧将军赶紧走到台下,单膝跪下。

    “本座命你立即率军包围石鼓山,一只鸟不许飞进去,更不许飞出来!走脱了一个,拿你是问!”

    “得令!”武骧将军领命起身,一挥手道:“跟我走!”便率领军队开拔。

    隆隆地脚步声中,梁永提高嗓门道:“史去、霍莱!”

    “属下在!”东厂和御马监的两大太监应声道。

    “禁军控制住局面后,你们便立即进场抓人,如有反抗,格杀勿论!”梁永尖声道。

    “是!”两个太监尖声应道,也率领自己的人马出发了。

    “下面轮到你们的差使了。”梁永望向了那个知府和千户道:“咱们皇命在身,不多骚扰。你们做好三件事。第一,立即准备五千人的午餐送到船上,要丰盛;第二,准备容纳五千人的监舍,收押待会儿拘捕的信众。第三,叫他们各自写辩状,愿意揭发泰州邪教不法行径的,可以不为难。那些死硬顽固分子则统统交给东厂!”

    “没有抚台大人的手令,我们如何敢自作主张?”那知府与千户立刻面露难色,怔在那里。

    “我知道这个差使让你们为难。可你们心里要琢磨明白了,现在,你们是奉旨办差,是皇上大还是巡抚大,三岁孩子都知道!放心,忠字当头,你们的前程谁也动不了。卖人情,留后路,那就什么后路也没有。听清楚了么?!”

    两人估计这么多军队入境,巡抚衙门早就知道了,只是难以自处,才装聋作哑罢了。形势比人强,只有先答应下来,一齐拱手答道:“下官明白了。”

    “去吧。”梁永挥手道。

    两人脚下像踩着棉花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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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诵经完毕,值日官请问先生,今日讲学的内容。

    “今天不跟大家讲大道理,只对过往我说过的话,做一些说明解释,以免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而犯错,白白的牺牲。”何心隐微微笑道:“我曾反复强调过,任何学说主张,没有付诸行动的话,都不会带来任何实际的改变。是的,我希望大家能做一个,敢于将思想付诸实践的行动派,但请注意,任何时候,我都绝对反对,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是的,我曾说过,自古改革者,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并不等于改革。你们要避免无谓的牺牲,因为勇敢者的生命是宝贵的,在勇敢者不多的大明朝,这生命就愈加宝贵。所谓宝贵者,并非教你们贪生怕死,而是要以最小本钱换得最大的收益,至少,也必须不亏本才行。

    “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以血的汪洋淹死一个敌人,或者仅为了某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让千百人以卵击石,这是我们多么大的损失啊!”何心隐的声音,回荡在大坪之上,他肃穆怆然的语调,深深的感染了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听。

    “避免无谓牺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做幼稚的举动。”此刻还没有人明白,何心隐这话的含义:“何为幼稚的举动,就是以血肉之躯,去对抗别人的火枪刀剑。三国虎痴赤体上阵,结果中了好几箭。现在人都笑他道:‘谁叫你不着甲哩?’你们必须牢记,不要对别人抱有任何幻想,他们绝对不会放下刀枪,跟你动口不动手的讲道理……最多也只是藏在袖中,发现道理讲不过时,便会毫不犹豫的亮出兵刃。”

    “那么,怎样才是正确的抗争方式?你们只要想想,自己若是要去与虎豹搏斗,该做怎样的准备,安排怎样的战术……就明白了。”何心隐坐在高台上,看到山门口急匆匆冲上几个人,便提高声调道:“最后,我请你们记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们越团结,团结的人越多,就越有胜利的可能,同时牺牲也就越小……”

    跑进来的人,直奔书院的山长身边,气喘吁吁的耳语几句。

    山长听了登时变色,他一下就明白了,何心隐为何要说这番奇怪的话,不由出声道:“夫山先生,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不错。”何心隐点点头,对面露惊疑的众人道:“皇帝害怕了,怕我老何将他的虚弱本质广而告之,让他变成孤家寡人。所以他派东厂的人来抓我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许多人霍得站起来,大声嚷嚷道:“先生,我们护送你冲出去!”

    何心隐只一个动作,便让所有的声音消失……他将一柄宝剑,抵在了自己的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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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忙,还会写,但能不能写完不知道,大家明早看吧。

第九一二章 长沙(上)

    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期,湘江重新水量充沛,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静,就像江畔的千年石鼓书院,让人忍不住放低声音,虔诚的注视。

    可今天,江面上战舰如梭,书院内外兵荒马乱。历朝历代不惹刀兵的文教圣地,这时竟站满了持枪挎刀的兵士。与他们相隔数丈的,是手无寸铁的王学门徒,同样黑压压望不到边,将所有进入书院讲坪的通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坚毅的目光告诉对方,除非踏过他们的尸体,否则休想跨入讲坪一步。

    禁军只是将其团团围住,暂时没有下一步行动,他们在等待东厂的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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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坪内,对着要掩护自己突围的信众,何心隐将利剑架在了脖子上:“诸位,难道我白费口舌了么?”

    “先生教诲自然没齿不忘!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何心隐淡淡一笑道:“我王门子弟,要知行合一的。”

    “如果先生遇到不测,我们会被天下的同门恨死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难道你们忘记了,我有免死金牌么?”何心隐把剑反扣在身后道。

    “免死金牌?”

    “嘉靖四十四年,伊王叛乱,我与拙荆拼死救驾,为了保护皇帝,拙荆还落了个终身瘫痪。”何心隐自嘲的笑道:“事后论功行赏,皇帝要封我做大官,我却执意与拙荆回乡,许是过意不去吧,世宗便赐我金牌一面,圣旨一道。准我凭那金牌可赎命一次。这些年,因为总跟皇帝过不去,所以我一直没提起,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事儿。”

    “……”众人不信,但终归被说得意志一松。

    “我保证,最多一年半载,便可再次与诸位高谈阔论了。”何心隐抬起左手,低沉地重复早先的话:“避免无谓牺牲,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做幼稚的举动。何为幼稚的举动,就是以血肉之躯,去对抗别人的火枪刀剑。你们必须牢记,不要对别人抱有任何幻想,他们绝对不会放下刀枪,跟你动口不动手的讲道理……”

    人们这才理解到夫山先生的苦心,讲坪上泪如雨下,所有人向着这个伟岸的身躯

    俯身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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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的人到了,根本不在乎武骧将军徐奕忠,是劳什子簪缨之后。立刻夺过来指挥权。

    一声哨响,训练有素的禁军开始装填弹药。

    再一声哨响,举枪瞄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黑压压的王学门徒。

    第三声哨响,会带来无数枪声,和漫山的鲜血。

    人群终于动了,有人畏惧的往后挪,有人却不退反进。“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一群年轻的信众,怒吼着便要跟他排众而出。然而这时,一条人影翩若惊鸿,在拥挤的人群中如闲庭信步,眨眼便到了那个带头的青年背后,暴喝一声道:“混小子不听话!”说完用力一拉一抛,竟一下将他甩到了人堆里了。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易位了。

    那些原先指向青年的枪口,也都成了指向此人。

    “不要开枪!”看清此人的真容后,两边竟同时响起了惊呼。

    “先生!”“夫山先生!”

    “他就是何心隐,快抓住他!”东厂的太监们激动道。

    “不劳费劲,我自会跟你们走。”何心隐平静道:“需要我帮你们,把他们安抚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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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号外!夫山先生蒙难东厂!五千士子遭到拘捕!”

    “号外号外,朝廷鹰犬突袭衡阳,千年书院惨遭查封!”

    短短两三日,这一爆炸性的新闻,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但沈默的茶馆里,却一片安静,自从东厂光顾之后,这里的生意一落千丈。茶客们看着谁都像特务,别说谈论国事了,就连谈天说地,谈买卖拉纤的,也全都挪了地方。

    不过马六爷、侯掌柜四位,还是会风雨无阻的过来捧场,因为他们自责,因为他们感激。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算茶馆里没别人,四位也不敢谈论国事了,除非所有的特务都解散。

    于是看着今日的报纸,各个神情怪异,侯掌柜如丧考妣、周老头叹气连连,陈官人掉下泪来,马六爷把茶杯摔了粉碎。甚至都没注意到,秦老板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寻常百姓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将何心隐视为圣人的学生了。

    何心隐被抓后,各省的学生们反响激烈,尤其是府县官学的生员们,不约而同的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当然有想上课的,却被大多数人威胁,谁要是敢上课,废了你五条腿!

    学校以取消生员资格相威胁,孰知生员们压根不在乎,全都跑到了那些书院里,以示与朝廷划清界限。好在何心隐被捕前的那番话,已经被报纸传得广为人知,这才没有马上出现什么过激的行为。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学生们只是在等师长们营救的结果。

    尽管在王学中亦属于异端,但何心隐的影响力依然无与伦比,他的被捕,立刻成为了王门各派的头等大事,各种力量被迅速调动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东厂秘密关押何心隐的地点——长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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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任东厂提督梁永的前任,因为办差不力、玩忽职守,已经被万历皇帝处死,他也是立了军令状才得以上台的,因此分外小心,唯恐出一点岔子。在衡阳抓捕何心隐后,第一时间就乘船北上。担心王门中人会在途中营救,因此他催促船队紧赶慢赶三百里,到了湖南巡抚的驻地,长沙城才停下了。

    在万历新政对省级衙门的改革中,根据实际情况,湖广布政司设立了一总督二巡抚。总督和湖北巡抚的驻地在汉阳和武昌,而湖南巡抚则在长沙开府建牙,故而长沙城虽非省会,却也是抚治之所,城内又有湖南道、总兵府等各大军政衙门所在,还有藩王府邸,城高墙厚,守备森严。

    虽然再往北三百里,就可以到更安全的武昌城,但是鄱阳湖里的水贼是出了名的了,他万不敢冒这个险。便率所部进驻长沙,严防死守,等候皇帝的进一步旨意。同时东厂的探子也密布全城,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禀报。

    事实证明,他的小心是完全有必要的,刚刚在行辕安顿下来,史去便禀报:“何心隐的那些徒子徒孙,也不知从哪得了讯儿,都纷纷从各地涌进长沙城。”

    “怎么,这些人想闹事?”梁永没有带那顶让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而是戴一顶没骨纱帽,穿一身极富贵的便服,只是两眼又细又长,目光总是阴森森。

    “孩儿们发现,这些人以岳麓书院为据点,正商量着如何营救何心隐。”

    “刚封了个石鼓书院,又来个岳麓书院……”梁永恨声道:“真是阴魂不散啊!”

    “长沙城可不是衡阳,有十几所书院,只是以岳麓书院为首。所有书院现在都满满当当的,全是各地赶来的士子。”史去小声禀报道:“不单那些书生酝酿闹事,就是省府两处衙门里的官员,甚至贩夫走卒甲首皂隶,也都火烧火燎、夹枪夹棒地议论着,本来平安无事的长沙城,一转眼就黑云压城了。”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梁永听了,感觉自己像坐在个火炉子上一样,但还得腔作镇定道:“湖北的士官民兵,由湖北巡抚、学台和总兵管,出了问题,拿他们是问!”

    “说起湖北的官员来,”史去低声道:“孩儿觉着没什么好鸟,包括那个巡抚,会揖的时候他那个死了老子娘的鸟样,一看就是巴不得事情闹大。”

    “闹大了好,”梁永阴测测道:“抓捕何心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咱们还得禁毁书院、查抄报社,不狠狠的震慑一下,这些差事会很难办。”

    “干爹英名!”史去轻拍马屁,却没梁永那么乐观道:“不过咱千万不能打虎不倒反为所伤。干爹,你说是么?”

    “是啊,不要疏失。”梁永点点头,问身边的亲随道:“给皇上的八百里加急,已经发了几天了?”

    “当天上午就发了。”随堂太监扳着指头算道:“到今儿个快三天了。”

    “再过一两天,皇上才收得到,咱们收到回音,最快还得要七天。这七大,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得撑过去。”史去也扳指头算道。

    梁永见他完全一副泰山压顶的样子,本想讥讽两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啊,不能看轻了何心隐的影响力,还有外面他那些同门。时下人心浮躁.一帮被蒙了心的士子,再加上那些胆大包天的浮浪子弟,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梁永在堂中来回踱步,像是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任由这些人聚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出大乱子的。”

    “那就先下手为强?”史去顺着他的意思道:“把岳麓书院什么统统查封!”

    这就是梁永心里的念头,然而此刻他却不肯表态,因为他又担心,事态激化无法控制怎么办。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一名番子闯到门口,急声禀报道:“督公,那些士子们走街串巷,在街上高呼口号游行呢!”

    “有多少人?”

    “起先约摸有上万人。”番子道:“但城里的浮浪子弟,闲散无赖也加入进来,很快就发展到四五万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一听这么多人,史去的脑袋嗡得就炸了,结结巴巴道:“干干爹,怎么这么快,这么猛?!”

    “冷静!”梁永呵斥史去,自己的声音却也提高了八度:“立即把沈一贯给我找来,这是他的地面上,乱民作乱他得管!”

    热锅蚂蚁似的转了一个时辰,让人催了八遍,湖北巡抚沈一贯才姗姗而来。

    “沈中丞,你好大的架子啊!”梁永可算找到了发泄对象,劈头盖脸道:“这种火烧火燎的时候,还得请八遍才来!”

    沈一贯一脸歉意道:“对不住啊,梁公公。我的巡抚衙门也被人围了,我要不是化装成个衙役混出来,到现在也见不到您老。”

    “沈中丞,身为朝廷命官,遇事岂能闪躲?那些歹徒既然包围巡抚衙门,你怎能毫无举措?!”

    “这不正要来请示公公?”

    “那好,”梁永脸色稍霁道:“你立刻回去,抓捕带头的,驱散从众的,在最短时间,让长沙城恢复太平!”

    “这个、这个……”沈一贯像吃了朝天椒一样,嘶嘶吸着冷气。

    “怎么,你想抗命?”梁永的眼睛瞟向案上供着的天子剑。

    “岂敢岂敢。”沈一贯连忙道:“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公公有所不知,下官已经成了光杆巡抚了。”

    “胡说八道,你护城兵马司的六百兵丁呢?”梁永质问道。

    “上街游行去了。”沈一贯两手一摊道:“您是不知道,这个何心隐的那套歪理邪说,在贩夫走卒,兵士皂隶里面特别有市场,一听说他被抓了,各个都想死了老子娘……他们围了我的衙门,让我放人,我说我没那权力。他们就要抓我当人质,把何心隐换出来,您说我能不跑么?”

    “废物!”梁永失去耐心,不再对他假以辞色:“等着被槛送京师吧!”

    把灰头土脸的沈一贯撵出去,梁永咬牙切齿道:“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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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二章 长沙(中)

    八百里加急之下,只用了四天时间,何心隐被捕的消息,便传到了京师,登时官场震动,官员们纷纷上书营救。

    这让万历皇帝万万难以接受——何心隐那厮公然宣传非君思想,都想要废掉朕这个皇帝了,这帮大臣还敢上书救他?

    但大臣们是不会缺乏说辞的,他们在奏疏中说‘何心隐是做学问走火入魔了,对于这样的异端学者,摧毁他的肉体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摧毁他的意志,使其幡然悔悟,才能消除他带来的不良影响。因此请皇帝速速将此人槛送京城,组织博学之士驳斥他的邪说,让他把那些狂犬吠日之言,全都嚼碎了咽下去,以正天下人心。’

    他们还说,当年海瑞曾上《天下第一疏》,说什么‘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皆净’之类,那情节可比何心隐重多了,毕竟何心隐还没有指名道姓的骂。世宗皇帝都能宽恕海瑞了,陛下为什么不能宽恕何心隐呢?

    他们不提嘉靖不要紧,一提就彻底没戏了。因为万历在看《世宗实录》时,总是对皇祖处理海瑞上疏一事不以为然,认为正是皇祖的一时心软,才导致今天这种,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局面。如果当时抄了海瑞的九族,可能就没有什么《明夷待访录》,没有何心隐这样的妖人了。

    在万历看来,皇权开始褪去光环,便是从海瑞与清流大臣,在三公槐的那次辩论开始。世宗嘉靖皇帝判断失误,以为满朝理学之臣,肯定会把海瑞驳得体无完肤,谁知却一败涂地。

    他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张四维,得到的回答是,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实是重民轻君,重道轻势的,可以得民心,却不足以定国安邦。秦王统一六合建立的帝国,靠的是法家,而不是儒家。之后的汉唐两宋,虽然都宣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其实支撑统治的是外儒内法。

    这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不应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辩论,不然就有被揭开外衣的危险。

    张四维把话说得很明白,因此万历绝对不会让演讲大师何心隐到北京,但他也知道如果何心隐能认错的话,会带来多大积极作用……反复思考之后,万历下达了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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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何心隐被捕后,长沙城便发生了约摸七八万人参加的大游行,就连兵马司的大兵也参加进去,他们先是把巡抚衙门围得水泄不通。在毫无收获后,又转到东厂衙门外,高呼‘言论无罪’,要求释放何心隐。

    东厂衙门本就是密勿重禁严守之地,为了关押何心隐这位特殊的侵犯,又按照防御军队进攻的标准,设了拒马、挖了壕沟,还拉起了铁丝网。门楼上,院墙后,都立满了荷枪实弹的内卫士兵,一个个子弹上膛、如临大敌。

    数十人冲到了栅门前,被一阵排枪打在腿上,当场就倒下了一半。人们赶紧把伤者拖回去,便听门口上一个太监喊话:“下次再有靠近一步者,就不是打腿那么简单了!”

    按照太监们的想法,那些咋咋呼呼的书生百姓,肯定吓破胆子,一哄而散。所以都准备好了嘲笑,谁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太监大人们肯定没听说过‘无湘不成军’这句话。湖南自古就是蛮荒之地,其民风彪悍、好勇斗狠,放眼全国,可能只有浙江义务的矿工们能比。但义务矿工们还是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闷骚型,远不如湖南满哥的‘霸蛮’拉风。

    湖南人非常自豪地宣称自己是‘霸蛮’,本来‘霸’和‘蛮’是两个贬义词,但到了长沙方言里,它就变成了褒义词。虽然岳阳楼和四大书院中的两个都在湖南,但那都是外地来做官的书生搞出来的东东,与我等土著野蛮人无多大干系。

    事实上,在这个盛产土匪的地方,儒家文化的根基从不牢固。湖南人不大买皇帝的账,时不时还涌上一股蛮劲儿:‘皇帝老子算个鸟?几时老子也弄个皇帝当当?’也正因为如此,无法无天的何心隐,才会跟湖南民众一见倾心,被奉为圣贤一般的人物。

    虽然何大侠在东南任何地方,都拥有拥趸无数,但只有在湖南,当听说他被逮捕后,人们才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开玩笑,何先生是我们请过来的,要是让他在湖南被抓了,日后咱们湖南爷们的脸皮,都要给人当鞋底喽!

    在这个空气中都带着彪悍味道的地方,儿子打架打输了,向老子哭诉,老子一巴掌拍过去:“哭去个死,打赢了话我听,打输了莫做声!”那是绝对不能吃亏的!

    所以挨了枪子儿后,满哥们不惧反怒,登时就红了眼……只见他们有的捶胸顿足状似疯汉;有的龇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刚;有的攒眉拧目,倒像是吃了几斗黄连水,然后便潮水般的退去了。

    本来看他们‘狼奔豕突’、‘群情激愤’的样子,东厂太监们着实吓得不轻。看到人群退去,太监们这才心下稍定,都说‘湖南人生气起来,还真挺唬人。’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湖南人生气起来,不只是唬人,更是要吃人的。大概过了盏茶功夫,原先离去的人又回来了,而且手里拿着菜刀、梭镖!原来他们不是吓跑了,而是去找家伙去了。

    渐渐的,人回来的越来越多,拿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铁锨榔头杀猪刀……甚至有人将打野猪的抬炮也扛过来了。

    梁公公站在门楼上,望着黑压压的武装群众,一阵阵的头晕眼花,暗暗哀嚎道:‘本以为长沙城是乌龟壳,谁知道竟是个贼窝子。佛祖啊,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一盏茶放人,不然踏平你个贼巢穴!”竟然还下了最后通牒。

    “干干爹、怎么办?”史去腿肚子发软,牙花子打架道:“这么多人,咱们可,可守不住啊……”毕竟现在只是个冷热交替的时代,在如此悬殊的人数面前,火枪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安全感。

    “快把何心隐带来……哦不,请来。”梁公公无比郁闷道。

    盏茶功夫,何心隐被带来了。在石鼓书院亮过功夫的代价,就是他身上这副六十斤的枷锁加金步摇。不过他的精神尚好,身上也没什么伤。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被叫来的目的,所以往外一看那乌压压、数万手持武器的湖南民众,不禁畅快淋漓的笑了:“早知湖南人彪悍,今日一见,更胜闻名。壮哉!快哉!可佐酒哉!”

    “想喝酒待会儿管够。”史去小声道:“你也不想局面没法收拾吧,那就让这些人散了吧!”

    “我改主意了,”何心隐看看他,戏谑道:“湖南满哥,你们奈何不了。”

    “但我们奈何得了你!”押送他的霍来怒喝道。

    “你们可以试试,”何心隐轻蔑一笑道:“喊一声疼,老汉是你儿子。”

    他这话,竟然连东厂人的都相信。

    话虽如此,何心隐还是出面安抚民众。说来也怪,所谓的暴民们就是吃他这套,纷纷收起武器,一起给他磕头,并公然威胁东厂太监道:“少俺先生一根寒毛,你们便拿命来赔!”

    经过方才的一幕,这话没有太监敢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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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的戌时,疏星淡月。

    若在平时,这样清风如拂的孟春时节,长沙城里头的青楼酒馆,早该是灯火楼台处处笙歌了。但眼下刚刚爆发过骚乱,城里鱼龙混杂,极不太平,故而早早就商铺关门酒馆歇业,街面上不单比平日显得萧条,更透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倒有一处灯火通明之地,便是已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东厂衙门。从高墙外头到拘禁犯人的牢房,火把通明,烛光照天,里三层外三层布的都是岗哨。番子们瞪大了眼,唯恐彪悍的湘人头脑一热,玩玩劫狱什么的。

    东厂的牢房本就是盘查极严的禁区,自从何心隐被抓羁押于此,这里更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一概都远远回避。像他这样的天字一号钦犯,自然不会跟其余犯人一起羁押,在牢房最深处,有一间仅有五尺见方,四面石壁,铁门厚重的特制牢房,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任何情形,甚至连声音都传不出来。

    这原本为了惩罚犯了错的犯人,而设立的禁闭室,常年不见日光,十分潮湿,人关在里面,连躺都没法躺,就是不动刑,也是难以忍受的折磨,现在成了何心隐的牢房。他被关在里面,暗无天日、不知晨昏,只能通过牢子送的饭菜,推算现在是早是晚、自己已经关进来几天。

    这会儿应该是晚饭后,忽然听得门锁打开的咔哒声,接着沉重的铁门被喀啦啦地推开,火把的光透进来,刺得他习惯了黑暗的双眼生痛。

    两个番子走进来,对戴着脚镣手铐,箕坐在散乱的稻草上的何心隐道:“何先生,我们督公有请。”

    何心隐没做声,活动下发麻的手脚,缓缓站了起来。

    在一众番子押送下,他拖着锁链,艰难的走在牢房的石板路上,好在梁永就在不远处的牢头值房中。

    今日的梁永,没有穿蟒袍,一身深青色西洋布的直裰,头戴同色方巾,一见何心隐,他便客气笑道:“何先生,用过晚膳了吗?”

    何心隐看他一眼,爱理不理道:“一碗糙米饭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猪的。要不是老汉铁齿铜牙,哪吃得下去。”

    “牢里的伙食向来如此,怠慢了先生。”梁永咧嘴笑道:“今儿咱家请您喝酒。”说着把他让进值房。

    值房里已经摆好酒席,何心隐一进去,也不谦逊径自坐了首席。没等梁永坐下,他便拿起筷子夹一片亮晶晶的回锅肉就往嘴里送。梁永有些尴尬的笑道:“看来这段日子,真是难为何先生了。”

    何心隐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边点头,一边示意他斟酒。

    这要换了别的犯人这样,梁公公早就大刑伺候了,可何心隐这样对自己,却觉得再正常不过。

    梁永给何心隐执壶斟酒,伺候他酒足饭饱。何心隐这才打着饱嗝,拿起梁永搭在椅子上的名贵披风,胡乱擦擦手道:“说起伺候人来,你们各个都是好手。”

    “那是,咱从小就干这行……”梁永答话时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儿,距离何心隐远一些道,“今个请先生吃这顿饭,一个是感谢您那天替咱家解了围。”

    “另一个呢?”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心隐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另一个是,上谕到了。”梁永看看他道。

    “这是断头饭?”何心隐捻着胡须,笑呵呵道。

    “不是不是。”梁永连忙摇头道:“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那么多人为先生求情,皇上宽宏大量,终于答应,只要先生认个错,写个悔过书,保证以后不再将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便会放了你,也不会因你再牵连其他人。”

    “你觉着我会答应么?”何心隐反问道。

    “答应了就不是何先生了。”梁永正色道:“咱家知道,对您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动刑没有用。可是您的言论,已经牵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天子之怒,血流漂杵,您自己不怕死,总得想想您的家人和朋友吧?”

    “说下去。”何心隐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

    “江西巡抚已经奉命清剿聚和堂,还有罗近溪、李卓吾等泰州派的泰斗,也全都被抓起了。再往大里说,禁毁天下书院,宣布王学为邪教的圣旨,也早就拟好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系于您的一念之间。只要您认个错,聚和堂保住了,您的朋友平安无事,您最在乎的王学和书院,也安然无恙。否则的话……”

    何心隐脸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却依然不语。

    梁永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等他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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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正上一章的笔误,把洞庭湖写成鄱阳湖了。

第九一二章 长沙(下)

    牢房内针落可闻。

    梁永等来的,是何心隐带着释然的笑容:“你可知道,人世间最大的幸运是什么?”

    梁永心说,那莫过于俺的男根再生了。便问道:“是什么?”

    “就是你可以由着性子做一件事,不必考虑后果。”何心隐的心里,浮现出那个瘦削的身影,哈哈大笑道:“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还有半句他没说……反正有人给老子擦屁股。

    “您真是个疯子!”梁永目瞪口呆,旋即颓然道:“何先生,我对你实话实说,如果你顽抗到底的话,咱家只能遵照圣意,把你秘密处死了!”

    “是么?”何心隐听了只是有些意外,他端起酒杯,缓缓饮下道:“不明正典刑却搞什么秘密处死,小皇帝真给他的祖宗丢脸。”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虑着你门众甚多,恐怕中途出什么意外。。”梁永对何心隐的佩服,是发自内心的,因此实话实说道:“而且京官中也多是王学门人,皇上怕节外生枝。”

    “泱泱天朝对一介布衣如此害怕,这就是亡国之象啊!”何心隐长叹一声,望着梁永道:“你准备何时送我上路?”

    “还没想过。”梁永盯着何心隐的眼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恐惧来,然而却失望了:“其实咱家钦慕先生人品,曾经密报皇上,极言杀您一人,可能会逼反万人的危害,结果招来皇上的怒斥,说咱家吓破胆了。。”

    “多谢好意。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何心隐摇头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顿一下道:“当然,客随主便,你想晚两天,我也没意见。”

    “还是离开湖南再说吧。”梁永今天才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心中陡生敬慕,小声嗫嚅道:“没有先生出面,咱们离不开这鬼地方。”

    “也好。”何心隐道:“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是。”梁永没有问什么,就点头答应。

    “日后查封书院也好,逮捕我的同门也罢。”何心隐缓缓道:“希望你尽量少造杀孽。”说着笑笑道:“我肯定没法监督了,全凭一颗心了,饶一条性命,就胜造七级浮屠。”

    “先生放心。”梁永也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又像个男人了,他拍胸脯道:“奉命行事的我不敢保证,但我这里,只要有可能,会尽力保全的。”

    阶下囚竟把东厂提督给感化了,这真真不可思议,却只是何大侠彪悍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七天后,东厂押解何心隐离开了长沙,其实这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一天长沙成立万人空巷,十几万百姓出城相送,要是没有何心隐的保护,东厂众人是走不出湖南去的。

    之后数日行船,虽然有无数水匪环伺,但梁永知道有何心隐保护,不会出任何问题,故而每日里陪着他喝酒作乐。何心隐是跟什么人都能处得来的,和梁永整日里神侃胡侃,胡吃海塞,日子无比快活。

    这一日,船至岳阳,何心隐看看浩浩汤汤、一碧万顷的岳阳楼,饮尽杯中酒道:“此乃吾葬身之地!”

    “先生,我放你走吧。”梁永当时就掉下泪来,这些天的朝夕相对,他已经成了何心隐的……忠实信徒。

    “放屁,我要是想走,就不会让你逮住了。”何心隐骂道:“休要婆婆妈妈,赶紧送我上路!”

    “那您稍等。”梁永道:“我这就给您备毒酒,待酒过三巡,趁您不注意,将那酒斟上一杯让先生饮下,转眼即可离世,没有痛苦,不损身体。”

    “怎么都得割下头来送小皇帝过目,哪有保全身体的可能?”何心隐却不答应道:“喝毒酒,那是女人和小人的死法。堂堂大丈夫,要死也须死得壮烈!”

    “那,先生想怎么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何心隐抓起酒壶一阵豪饮,直到涓滴不剩,把酒壶一摔,问道:“刑场设在哪儿?带我去吧。”

    梁永禁不住的泪如雨下:“先生,您总得留几句话吧。”

    “该说的早说了。”何心隐摇头道:“别废话了,现在午时三刻,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何心隐就义后,梁永抱尸痛哭一场,让人取下先生的首级,将身体好生收殓,以备日后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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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岳阳楼上,沈默凭栏而眺,衔远山、吞长江的洞庭湖尽收眼底,甚至连东厂的船队都能看见。

    在沈默身边,竟然还站着张居正。当日在石鼓山,他本打算立即进京向皇帝示警,却再次被人抓住,装在麻袋里送上船,又在一处宅子里关了俩月,这才被带到岳阳楼上来。

    就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沈拙言。

    是的,不是那个前园茶馆秦老板,而是肤色变黑的沈江南。

    不过他并未感到震惊,只是有种猜测被证实的空虚感。因为被囚禁的俩月,他不是无所事事,而是被塞了一些手抄本。看了那些文字,张居正第一反应是,这与何心隐同出一源的歪理邪说,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因为这些文字里,只有翔实的依据、严谨的论证和理性的思辨,没有任何空想和煽动的成分,而且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笃定的答案。

    看得出,写下这些文字的作者,是在用全部的灵魂在爱着这个国家,惟其如此,才会在一片黑暗中,进行旷日持久的痛苦思索。

    与何心隐的对话,丝毫没有动摇张居正的信念,但看了这个人的文字,他却清晰的感到了信念的裂痕,这让他在钦佩之余,又感到恐慌。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是本能的,他便与这种思想激烈的辩论着。越是深入的思辨,沈默那张熟悉的面孔,就越清晰的浮现在字里行间,所以当看到本尊时,张居正第一句话就是:“你果然还没死!”

    此时两人还不知道何心隐就义的消息,因此还有闲情逸致打嘴仗,沈默笑道:“你都没死,凭什么要我死?”

    “是啊,我比你大一轮。”看到沈默似乎比万历六年还要年轻,张居正有些伤感道:“你还在盛年,我却已经老了。”

    “我不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大侠。”沈默看看他,戏谑笑道:“你那都是我几十年前玩剩下的。”

    “老朽班门弄斧了。”张居正被戳破了也不着恼,只是有些萧索道:“自以为和你斗了半生,到头来才发现,原本你一直是在示弱。”说着长叹一声道:“可笑啊可笑……”

    “一点不可笑,你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人杰,”沈默望着洞庭沙洲上飞舞的白鸥,意味深长道:“虽然我的出现,抢走了你的光芒,但那也只是我站在历史的高峰上,并不能说明我比你强。”

    “……”听了这话,张居正寻思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对古今中外历史的总结么?”

    “不,其实我这里……”沈默轻轻点着自己的脑袋道:“比你多了四百年的见识。”

    “你这是拐了弯弯骂老夫。”张居正笑骂一声道:“别用老眼光看人,华夏五千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那些介绍泰西的书,我这些年也都看过了,从先秦时的雅典到罗马,乃至今日的佛朗机、西班牙、英格兰、法兰西,我也都知道一些。”

    “我说的是将来。”沈默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几十年后,三百年,乃至四百年后,会发生什么?”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张居正摇头道:“别说你能说得准。”

    “……”沈默本想说‘我能’,但转念一想,历史的车轮已经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在茫茫的未知面前,自己已经不能笃定任何事了。

    见沈默不说话,张居正便想抢占主动道:“估计你在这里见我,多少有借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白的意思。”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

    “岳阳楼离着我的家乡不远,我从小就仰慕范公,以他的箴言为终生信条。”张居正有些动情道:“江南,我想说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没有错的。但很多时候,思想领先一步可以为贤良,领先太多的是疯子,如果这个疯子又不幸有足够的力量,则会给天下带来灾祸。”

    “这好像说的是我。”沈默摸摸鼻子,苦笑道。

    “就是你!”张居正沉声道:“之前我一直疑惑,你的势力已经远超过臣子该拥有的,甚至行废立之事都不费吹灰之力,你到底想干什么?看了你的书,我才知道,原来你想挑战的不是皇帝,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沈默不置可否,听他继续说下去。

    “恕我直言。罗马帝国也好,英格兰也罢,都是发轫于希腊的那一套‘分权制’,看起来固然美好,但却没有我们的皇权有效。而且在我看来,泰西历史上所建立的国家都不值一提。当今唯一可以与我大明分庭抗礼的西班牙,却是皇权多过分权的国家。所以我认为,用落后国家那种华而不实的分权,去否定我们坚持了千年的皇权,是极端错误的!”

    “看来太岳兄确实下过一番苦功。”沈默这才开口道:“不管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从茹毛饮血的时代过来的。所以两个世界的人,都必须团结起来对抗自然,对抗异族的侵略与屠杀。当群体生活固定下来,制度必然产生,在差不多同时度过文明的蒙昧期,之后在究竟是集权还是分权的岔路上,走向了两个方向。此后,东西方也就产生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甚至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

    “你看得比我透彻。”张居正点点头道。

    “不只是你在关注欧洲,很多有识之士也在研究它们。这是好事儿,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包括你在内,很多人对集权和分权的看法形同水火、势如冰炭,认为集权好的,就会恨死分权,认为分权好的,就会恨死集权。”沈默沉声道:“这是不对的。”

    “难道都对不成?”

    “也可以这么说,”沈默缓缓道:“其实别看我们和西方人的样貌、语言、习惯和文明都不同,但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人。只要是人,自私就是第一位的,就没有不想建立皇权的。所以你看罗马帝国、法兰克帝国的皇帝,像我们历朝历代的皇帝一样,都把自己标榜为万世不移的天命之主,也会用尽一切手段压制反抗者,会选择掠夺作为获得财富的手段,因为掠夺财富的成本永远比创造财富更低。没有竞争、没有约束,王权肯定会向皇权演进,因为只有皇权才能获得最大收益,才能肆无忌惮地抢劫。”

    “我们华夏民族得天独厚,东面、南面环海,西面是戈壁和崇山峻岭。在这千余年里,除了北面的草原之外,没有任何外来的威胁。草原游牧虽然是个大麻烦,然而却赶上了我们最为强盛的秦汉唐时期,所以并不能构成对华夏王权的威胁,使我们顺利的演进出皇权。并得到足够的时间,使国民形成日常习惯、规范乃至准则,使皇权深入人心。”

    “西方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从恺撒、戴克里先到克洛维,这些欧洲的雄才之主,无一不想建成我们东方式专制,都想集中权力。但是,他们的民族并无延续性,罗马征服雅典、日耳曼入侵罗马、北欧海盗侵略日耳曼人……几乎每次民族征服都是毁灭性的,一场异族入侵,会让几代、几十代人积蓄的物质财富荡然一空。”

    “不断毁灭,使他们的演进总是被打断,世俗权势不具有连续性,使宗教政权获得了至高的地位。而宗教政权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也尽力使欧洲长时间保持原始的平权状态,即一个人不太可能超出其他人更多。具体的表现就是,欧洲的国王,权力并不比国内的领主大太多,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在平权条件下,西欧各地实力均衡,没有绝对的强势,分权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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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天的,不太好写,写到现在,不影响今天的。最后的剧情了,也是全书图穷匕见所在,希望一口气写完。

第九一三章 金融之战(上)

    “在我们的先秦时期,东西方都在集权与分权中反复游移,数百寒暑,最终分道扬镳,演进出了各自的历史。”沈默的两眼中,分明闪烁着千年历史的浮光掠影,只听他语带自豪道:“仔细去考量比较东西方的历史,只要是实事求是的人,都会承认,面对来自自然和外部的挑战,皇权的优势很明显……而这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是决定性的。”

    “无情的生存铁则,让西欧一直到我们明朝时期,都不敢以家庭对抗自然。我们唐宋时期小农围炉夜话的时候,欧洲还在海盗的侵扰下胆战心惊。城堡、领主成为小势力对抗外敌和自然的主要角色,落后的农业生产根本维持不了一支常备军,所以战争像儿戏一样。十万人等级的战斗,只发生在传说中的雅典、罗马时期。即使到文艺复兴,欧洲文明也没有恢复到雅典城邦时代的水平,始终在贫穷、蒙昧的中世纪徘徊,与他们无法集权有直接的关系。

    “反观我们华夏,以举国之力来对抗天灾外敌,百姓才得以安享太平。谁也不知道放弃皇权后还能不能活下来,也许选择了分权,很快被草原上的敌人消灭,至少汉唐盛世、两宋文明是不会出现的。可以说,选择皇权本身就是理性的……就像你说的,谁也不能以落后否定先进。”

    张居正凝神听着,认真的想着,不断的缓缓点头。

    “但是集权有集权的害处,最大的害处就是缺乏竞争。处于权力顶层的人,是这个社会的上帝,没有任何竞争,可以用任何手段攫取资源。既然没有制约,那掠夺就必然毫无止境,一旦掠夺超出了底层的生存极限,便会爆发不可逆转的暴力——反抗皇权,目标不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是为了成为另一个皇权。”沈默沉痛道:“由此,华夏文明开始周而复始的长循环。你会很清楚的发现,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朝代更替中,我们的华夏文明也早到了瓶颈,至今我们也没有唐朝强大、没有宋朝富庶,也像欧洲中世纪一样,开始了原地踏步走。”

    “至少我们在踏步走之前,已经领先他们很远了。”张居正沉声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循环,开始大踏步的前进了么!”沈默轻叹一声道:“而我们大明朝,却被宗藩、兵制、财税、驿递、漕运……这些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折磨成了百病缠身、药石难医的东方病人。东西方文明,在先秦之后,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迅速接近。但悲哀的是,这是由我们的衰弱和他们的飞跃带来的。”

    “他们为何能率先走出怪圈?”张居正问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由于欧洲的落后,才使它不得不走上了一条不断试错的路径。在地域封建割据的框架下,领主乃至王国之间不存在统一的王权,因此各地区可以独立进行经济试验。于是,我们在欧洲看到了各种图景:皇权的西班牙、分权的英国、专制的法国、自治的荷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正在那里发生,你所称赞的皇权西班牙,正面临着弱小英国的挑战,为了争夺海权,双方必有一战。西班牙号称拥有无敌舰队,而英国只有些海盗流寇,如果让你下注,会买哪家胜?”

    “这还用问么,终归还是实力说话。”张居正笑道:“我选西班牙。”

    “我和你恰恰相反。”沈默淡淡道:“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

    “如果你赢了,我愿意按照你的意志做任何事。”沈默微笑道:“反之亦然。”

    “……”张居正看着沈默诚恳的脸,不禁回想起自己一次次灰头土脸的失败,心头生气一丝明悟,自己恐怕会输的。但他觉着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坏,便点头道:“一言为定。”

    “你输定了。”沈默自信的笑道:“英国的胜利对西欧将是决定性的。基督教使得整个西欧在民族文化上具备统一性,它成功的政治体制和生产方式,都将在整个欧洲传播。从此欧洲将一跃跳过原始的家庭生产,开始工业组织与市场制度的大变革,市场交易成为经济活动的基础,生产力极大发展,最终使西方社会,摆脱生存经济恶性循环。人类文明持续数千年后,分权制的优越性,将第一次体现出来!”

    “你我很清楚,我们大明也在发生着一场千古未有的变革。在传统的政治和生产关系腐朽的躯体上,新的生产关系、新的思想、新的工商业市镇、新的市民阶层产生了,并飞速的成长着。旧的秩序已经岌岌可危,新的秩序未见雏形,可以说,大明已经到了一个希望与毁灭共存的紧要时刻。如果走好了,我们的国家将突破千年的桎梏,继续笑傲世界之林,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走不好,就会被这一时期的混乱与虚弱毁灭,被西方彻底的甩开!”

    “你怎么知道,西方的分权就适合我们?”

    “我从没这样说过,也绝不这样认为。”沈默沉声道:“像我之前所说的,每个国家选择怎样的制度,都是由其历史、社会、经济、地理等客观条件共同决定的。像我们这样的超级大国,不能采取大破大立的疗法,在交通通讯还很原始的今天,贸然废除集权,采取分权,只会导致国家陷入混乱和分裂!”

    “那么说,你不反对集权?”

    “我反对的是专制,不是集权!集权对维护统一稳定,增强国家竞争力,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过去是这样,将来亦如此。”说话太久,沈默声音有些嘶哑,但他的语气愈发坚定道:“但我们不能将国家的命运,系于一人之身。所有帝国的创建者能在群雄逐鹿中问鼎成功,无疑在军事才能和政治胸襟方面都是最优秀的,他们可以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放弃眼前的享受和利益。但是,没有任何体制可以保证继任者能够继承这些优点,低能的继任者早晚都会出现,这是专制独裁的宿命!”

    “我们华夏已经用无数历史证明了这一点,而且如果不出现外敌入侵毁灭文明这样的意外,废除专制独裁的日子,一定不远了!”沈默长长一叹,无比笃定道。

    “反专制不反集权……”张居正微微皱眉,咀嚼这几个字的意思,问道:“能说说你理想中的制度是什么样的?”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的权力者都只有有限的权力,都要受到体系的监督和制衡。”沈默沉声道:“皇帝有军政人事的否决权,但不处理任何具体事务。国家的日常政务,仍有内阁率领六部处理。但军国大事应由廷议决策,参加廷议者,不应局限于六部九卿,还应该有科道言官,以及各省民选的代表。由廷议做出的决策,就是连皇帝也不能反对的。”

    “除了皇帝是终身世袭的,包括首相在内的文官,都采取任期制,比如首辅五年一个任期,不得连任两届。”沈默继续提出他的构想道:“官员依然由科举选拔,但科举考试必须改革,四书五经之外,还得考察实用之学,且不同的部门有不同的考试科目……”

    “军队的效忠对象是国家。一般军官任免,由兵部负责。粮饷由户部提供,武器由工部生产。开战停战则必须由廷议授权。军官的职责是管理军队、训练和作战,其余的事情一概不得过问。军队擅自离开防区,视同叛国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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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推行的万历新政,都是为了这了政体在做实验。”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面色复杂道:“真是处心积虑啊!”说着他冷笑一声道:“但是有一个人不答应,你准备的再好也白搭。”张居正冷笑道:“皇帝是不会妥协的,他站住大义的名分,手里有蛮横的强权。任你花样百出,我只出此一招,就让你没有胜算。除非你敢造反,但那样你就是逆贼……”

    “有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为秀才准备的时间长,只要给秀才十几二十年,他要是还敢造反,成功率肯定高,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后遗症。”马原端上茶,沈默喝一口,轻松笑道:“不信咱们走着瞧。”

    “咱们再打个赌……”张居正话说到一半,就听到‘噔噔噔’地上楼声。他止住话头,见一个满头大汗的卫士跑上来。

    那卫士在沈默耳边低语几句,沈默脸上登时血色全无,望着江面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不好发问,便安静的等着。

    沈默没让他等多久,便双目通红道:“何先生,就义了。”

    “啊……”张居正一惊,也是一片黯然。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故友,而且还刚刚一起喝过酒。

    “新仇旧恨,不报非人!”沈默把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道:“传我的命令,汇联号与户部的谈判,中止!”

    “你别冲动。”对于这个谈判,张居正是知道的。他悚然道:“否则立见奇祸啊!”

    “汇联号不会有事的。”沈默淡淡一句,拿过自己的斗笠道:“我接下来不回湖北了,你是想跟我走呢,还是回原先的别墅。”

    “客随主便。”张居正撇撇嘴,这种选择不做也罢。

    “那就跟我走吧。”沈默道:“什么看不顺眼你就说,只要有道理,我肯定听。”

    “我不会客气的。”两人说着话,下了楼,先去江边祭了何心隐,便乘船入长江,东去上海。

    ~~~~~~~~~~~~~~~~~~~~~~~~~~~~~~~~

    北京,天顺楼酒店三楼。

    在这家关系深厚的酒楼中,户部与汇联号的谈判,已经持续了一个月。

    却说进入万历十一年,皇帝亲政的第三个年头,大明的财政危机便凸现出来。一方面是因为年轻的皇帝好大喜功,花销无度。另一方面,沈默在位时,将国库存银始终控制在千万两以下,除了给各部和各省的预算,其余的钱都买了粮食……这是一条鞭法推行初期,必须要采取的措施。可是平抑了粮价,却使国家一旦有计划外的支出就要头大。

    沈默的办法是,以国家税收作保证,定向发行国债。因为他当政的时期,一条鞭法已经巩固下来,考成法的也见成效,税源和税收都是有保证的。故而汇联号和日升隆都是争着抢着认购国债。

    因为国债是长期的,在短期内,只需要定期付息即可,朝廷自然很爽。因此这么多年下来,有困难找银行,都已经是户部的习惯了。后来渐渐的形成惯例,每年都会举行会商,决定这一年发行多少国债。

    但今年的谈判有些特殊,因为最早的一批十年期,总额一千一百万两的国债,到期了。以朝廷如今入不敷出的窘况,支付利息尚且需要先举新债,又从哪里搞钱还旧债呢?

    户部的意思是,希望能将国债减免一部分最好,或者再延期十年。但两家银行表示,需要考察户部的账目,以评估风险。

    考察账目是每年发售国债之前的例行公事,但今年户部不敢给汇联号和日升隆看……入不敷出加上皇帝侵占,户部的账目已是惨不忍睹,这要是给看了,还能有个好?

    所以这次的谈判十分艰难。户部左侍郎宋纁、右侍郎杨俊民分头攻坚,前者负责汇联号,后者负责日升隆,无论如何,磨豆腐也要把谈判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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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话,不代表我的话哈。还有两天,也不知能不能按时写完……

第九一三章 金融之战(中)

    有时候宋纁不禁会暗叹世道多变。如果放在几十年前,再大的钱庄老板,见了自己这个户部二长官也得跪着,现在却可以平起平坐的谈判,自己还得反过来求着这些财神爷,唯恐他们不买朝廷的账。

    不过宋纁也没有特别担心,毕竟银行是求财的,得罪了朝廷,对他们没一点好处。所以在宋侍郎看来,现在的僵持不下,不过是贪婪的商人想多争点儿利益罢了。

    所以谈判时间一长,他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缺席谈判。今天宋侍郎没去天顺楼盯着,在部里处理了一些事情,正想抽根烟休息休息,便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

    没有通禀,值房门便被推开了。

    宋纁是很重官威的,见来人是在天顺楼谈判的山西司主事赵奕,登时就拉下脸来。但再一看赵奕那惨白的脸色,他的心又咯噔一声。

    “大人,”没等他发问,赵奕便如丧考妣道:“谈崩了。”

    “怎么可能?”宋侍郎差点把火折子捅到鼻孔里。

    “属下们正在和他们谈天说地的泡蘑菇,谁知道半路走进来个信使,说是上海总号的命令到了,不允许查账,就不谈了。”

    宋纁肯定要暴跳如雷的,谁知他只是慢慢把雪茄点着了,沉默的吞云吐雾,让人看不清脸上的喜怒。等了好一阵子,还不见宋纁说话,他只好小声问道:“大人……”

    “还有什么事?”

    “没,没了。”

    “还杵这儿干什么?”宋纁淡淡道。

    “属下告退……”赵奕灰溜溜的退下了。

    又过了好一阵,宋纁才把雪茄掐灭,起身到尚书值房,向户部尚书张学颜汇报这一情况。

    张学颜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苦涩道:“汇联号这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东南那帮人的心思,”宋纁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但这几个月,东厂在江浙、湖广、江西,禁毁了上百家书院、报社、书坊,抓了上万名士子文商。这可都是九大家的喉舌啊,他们能不报复?”

    “你说这是九大家在给皇帝上眼药?”张学颜沉吟道:“用这种手段,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国朝祖制,江浙人不得官户部,像张学颜、宋纁、杨俊民,清一色的都是北方人,故而有些隔岸观火的小快意。

    “是,所以我才吃不准。”宋纁缓缓道:“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情,咱们可做不了主。”张学颜表情有些怪异道:“你写个揭帖呈上去,让皇上圣裁吧。”

    看着张学颜的表情,宋纁心头升起明悟,八成这厮在汇联号,也是有干股的。不过二哥别笑话大哥,这正中他的下怀,却又忧心道:“册封二位贵人的仪式就在眼前,这节骨眼上本,会不会惹恼了皇上啊。”

    “你要是担心,我也联名就是。”张学颜知道他怎么想的,颇为不悦道。

    “最好再叫上本庵。”宋纁笑起来道:“法不责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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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纁所说的册封大典,乃是万历皇帝晋淑嫔郑氏为德妃,册封才人常氏为顺妃,已经礼部已经制了册宝,但为了让宠爱的女人欢心,万历执意要举行盛大的册封仪式。在皇帝的过问下,钦天监已经选定了黄道吉日,万历还亲自敲定,由勋臣徐文璧、朱应祯充正使,阁臣申时行、王希烈为副使,分别持节、捧册,竟然与册封皇后的典礼规格相当。

    这不由让朝野上下非议纷纷,但万历皇帝充耳不闻,因为这位从十六岁起阅女无数的风流皇帝,竟然热恋了……那个得到皇帝爱情的幸运女子,是万历八年所册封的九嫔之一,被封为淑嫔的郑氏。

    郑氏入宫时,不过十四岁,模样性情还很青涩,自然难入万历的法眼,然而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勾魂。在腊八节的慈宁宫宴会上,万历终于发现了这女子的勾人摄魄,回头就摸进郑氏所居的兰淑宫中,一亲芳泽之后,便再也放不下,离不开了。

    但是热恋并不等于独占皇帝的枕席,万历身边莺莺燕燕、美女无数,郑氏能成为皇帝身边不可缺少的女人,不只靠美色和无微不至的服侍,这些别的女人都能给他。郑氏能椒房专宠,自有她独一无二之处……从内监到后妃,在万历面前无不百依百顺,但是内心却保持着警惧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即使是李太后,也拘泥于他的身份,使母子间的交流,愈发变为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客套。

    所有人都把万历视为皇帝,却忽视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会冲动又会感伤、既自大又自卑的年轻人。不管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愚蠢,郑氏在万历面前毫无顾忌,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帝,总之不把他当成九五至尊,而是以自然的态度处之。

    比如她见万历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时,就敢于撒娇讥讽他:‘陛下,您真是一位老太太!’万历不仅不责怪她的无礼,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竟然须臾离不开这胆大包天的女人,就连批阅奏章也带着她。

    这天早晨,万历皇帝带她到东暖阁处理政务。夜夜笙歌的生活,掏空了皇帝年轻的身体,才刚坐了一会儿,就浑身难受,赶紧点一支加了料的‘香烟’,又郑淑妃给自己按摩。

    郑淑妃边揉边问道:“皇上,觉得臣妾手重了吗?”

    “可以再用点力。”万历吞云吐雾,闭眼享受道:“朕感觉舒服多了。”

    “给皇上说点开心的事儿。”郑淑妃一面加劲,一面对今日当值的秉笔太监张诚道。

    “启禀皇上,孩儿们在东南各省抄家,所得珍宝无数,金银一百余万两,已经解往京城了。”张诚笑眯眯道。其实东厂挖地三尺,搜刮的钱财何止千万,能送到皇帝手里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其余的都被太监们一级级的分了赃,像他这位司礼监秉笔,所得就差不多有皇帝的一半。

    但蒙在鼓里的皇帝,已经乐不可支了,顿时来了精神:“东南的老财主们,果然有货啊!”顿一下,万历着紧道:“这笔钱财悉数入内库吧,不要让外臣知道,不然朕不好推脱。”从前年起,修边墙、建寿宫,这两个大工程,就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大明朝的国库。大臣们早就请皇帝从内帑出钱补贴,但吝啬的万历哪里肯出这个钱,像防贼一样捂紧了钱袋子。

    见万历眉开眼笑的样子,竟比抽了那种‘香烟’还快乐,郑淑妃咋舌道:“乖乖,听说有银子,皇上立马啥毛病都没了。”

    “呵呵。”万历笑道:“爱妃,你知道朕最喜欢闻哪三种味道?”

    “臣妾不知。”郑淑妃摇头道。

    万历拿起她白嫩的柔荑深吸一口,嘿嘿笑道:“女人的味道、香烟的味道,还有就是银子的味道。”

    “前两种好说,可银子又什么味?”郑淑妃拿起桌上纯银的小勺,放在鼻前嗅嗅道:“啥味都没有。”

    “你们女人还不觉着酒香呢。”万历摇摇头,得意道:“何以解忧,唯有孔方。这世上就没有比银子更可人的东西了。”

    郑淑妃笑道:“臣妾觉着,还是有的。”

    “什么?”

    “金子。”郑淑妃娇憨道。

    “哦……”万历闻言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银子比不过金子。”说着搂过郑淑妃的纤腰道:“美人,你怎么这么聪明?”

    “跟皇上待久了呗。”郑淑妃也笑得花枝乱颤。

    太监和宫女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却难免暗暗同情万历:‘都说女怕嫁错郎,对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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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一阵,万历感到舒坦多了,对张诚道:“还有什烦心事儿,趁着朕高兴讲了吧。”

    “遵旨。”张诚拿起个奏本道:“户部上奏说,汇联号停止国债谈判,并扬言在允许他们查账前,不再与朝廷接触。”

    “……”万历劈手拿过来,翻看那奏章,看边便骂道:“蹬鼻子上脸了!真以为有钱就是大爷了?给脸不要脸,莫非以为朕奈何不了他们!”气得他把奏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竟然道:“这笔账,朕不还了,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办!”

    一国之君说出这种无赖话,郑淑妃都替他脸红:“皇上,传出去了对您的声誉不好吧。”

    “嗯……”虽然对万历来说,耍一耍赖,能把八百万两银子赖掉,是再愉快不过的事情。但如果连脸面都不损,就更完美了:“爱妃的意思是?”

    “皇上得占理啊。”郑淑妃认真想道:“皇后姐姐教过臣妾,说看奴才不顺眼,不能当场发作,不然叫人瞧不起,应该过后寻个错处再发落……”

    “别跟她学坏了。”万历皱皱眉道:“不过这话也有道理。”想一想,问张诚道:“前些日子,记得程守训他们都在密奏中抱怨过,说汇联号目无王法,庇护奸邪?”

    “是有这么回事儿。”张诚道:“去年程守训抓了几个徽商,要求汇联号交出他们的财产,得到的回答是‘未经委托人允许,我们不会把受托财务交给任何人。’后来那几个徽商的家人,要求汇联号交出财富以便赎人,居然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隐匿赃物、视同共犯!”万历冷笑道:“这条罪名就足够了!”说着深深吸口气道:“汇联号,是天下第一富吧。”

    “肯定是。”张诚大点其头道:“他们在大明至少有两千多家门店,天下几乎八成的富商和百姓,将财产交给他们打理,他们把这些钱用来放贷和投资各行各业,据说一年有上亿两的净利。”

    “上亿两?”万历的眼珠子都瞪出来:“是朕的百倍?!”顿时心跳加速几百倍,情不自禁的喃喃道:“要是搞到手的话,朕这辈子都不愁钱了!”

    “这个太困难了。”张诚不得不提醒皇帝道:“满朝公卿、王公贵族,富商大贾都是他们的客户,怕会天下大乱的。”

    “朕又不是抢他们的钱。”万历大摇其头道:“其实朕早就想过,开银行是最最挣钱的。那么为什么不开一皇家银行,由朕来坐收天下之利呢!”

    “皇上,这银行要是好开,早就满地都是了。”这回轮到张诚瞪大眼珠了:“咱们能玩得转?”

    “不是还有日昇隆么?”万历果然早有预谋,微微得意道:“张四维对朕不错,朕给他这个天大的好处,让日昇隆变成皇家银行,然后朕以汇联号入股,这样既能稳住客户,又可以得享厚利,日昇隆还变成一家独大,不愁他们不答应。”说着顾盼自雄道:“朕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臣妾以为棒极了!”郑淑妃赞同道:“到时候皇上可得分臣妾干股。”

    “少不了你的。”万历宠溺的笑道,便不再征求意见,下令道:“召杨俊民觐见。”杨俊民是杨博之子,晋党在朝中的核心人物。

    “奴婢以为,万万不可。”张诚也对吞并汇联号这个宏伟设想怦然动心,他知道机会稍纵即逝,若是自己不抓紧,那将来掌管汇联号的大权,就会落在别人手里,于是他的态度马上积极道:“皇上应该来个快刀斩乱麻才行。否则,要是消息走漏,咱们就会很被动的!不如先把汇联号查封,然后再慢慢跟日昇隆谈。”

    “有道理。”郑淑妃点头道。

    “你是谁说都有道理。”万历笑骂一声,对张诚道:“就按你说的办,这件事你领衔,让孙海配合你。”

    “奴婢遵旨。”张诚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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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去上海开年会,本想好好玩哩,这下可好,还得写字……

第九一三章 金融之战(下)

    上海,东厂衙门。

    辰时初,天光点亮了大院,乌压压的跪满了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的东厂番役。

    东厂珰头邱义,恭恭敬敬请出从北京来的内厂使者,然后对众手下训话道:“有圣谕!请陈公公训话!”

    “邱公公客气了,”那内厂使者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钱粗的铜筒,再从筒中掏出一根裹满蜡油的细筒,递给他道:“请验一下。”

    邱义双手接过,仔细看看外壳包裹的蜡层。见没有损伤后,便将其放入准备好的印泥中一蘸,然后在白纸上一滚。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秘笺撕开,露出里面的图案,两相比较,发现完全吻合,这才沉声道:“没问题!”说完便递回去。

    “皇上有旨,五月二十七日九时打开密函。”陈公公从怀中掏出怀表道:“我的表还差十秒。”

    “我的也是。”邱义的明明还差一分,但显然不该较这个真。

    稍稍一顿,陈公公便拧开蜡封,露出里面的信笺,展开沉声道:“特命查封上海境内汇联号所有动产、不动产!”顿一下,他环视四周道:“并将其成员收押候审!遇有阻挠,格杀勿论!”

    在邱义震惊的目光中,陈公公将那密令递给他道:“邱公公看看,没错吧。”

    “没错,”邱义咽口吐沫道。

    “那就执行吧!”陈公公提高声调道:“任何拖延者斩!徇私者,斩!报信者,斩!藏匿财物者,斩!”现在他的身份,不是信使,而是内场的督查太监了。

    “遵命!”“遵命!”太监们一齐高声应道。

    大门缓缓敞开,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铁蹄般密集地踏了出去,然后分兵各处,扑向汇联号位于城市各处的店面,库房……

    往昔喧闹的上海城,在经过了数次举城抓捕之后,虽然繁华如昔,却已经明显安静了许多。人们虽不至于道路以目,但的确大都‘不敢高声语,恐惊东厂人’,就连那些素来肆无忌惮的士子文生,也变得只言风月,不谈国事了。

    一发觉大队的人马过街,成了惊弓之鸟的上海市民,赶紧关门闭铺,那家前园茶楼也不例外。

    店伙计把门板挂上,茶馆里登时黑下来。马六爷几个凑到门缝中向外窥伺,极小声地议论着:“这又是谁要倒霉了?”说话的是周老头。

    “那会儿查封七大报社时,都没这么大动静……”马六爷道。

    “造孽啊……”周老头叹气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小声点吧。”侯掌柜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秦老板不在了,要是再抓进去,谁来赎咱们?”

    “能听见什么啊。”周老头嘟囔一句。

    “这回是要抓谁?”马六爷问陈官人道。

    自从上次阴沟翻船,陈官人出言谨慎多了,他摇了最少二十下折扇,才缓缓道:“完全没消息,现在东厂抓人,都不知会我们了。”

    “这上海城现在就是东厂的天下。”马六爷愤愤道:“隔三差五的就上码头查逆贼,没有个三千几千的银子打发,就甭想开工!”说着重重叹气道:“我手下那帮弟兄,吃饭都成了大问题!”

    “秦老板真没说错,日子没法过了!”侯掌柜也忍不住诉苦道:“这几个月店里的买卖是越来越差,上月竟然开始入不敷出,老板已经解雇好几个伙计。”

    “你是掌柜又是股东,除非关门大吉,失不了业的。”陈官人安慰他道。

    “这话说的,工钱发不出来,亏损我得分担,”侯掌柜大摇其头道:“这回是彻底活不下去了,我要上吊了。”

    “世道艰难啊,我原先都是称烟丝回来自己卷了。”周老汉一嘴苦涩道:“真难抽啊。”

    “你就省省吧。”众人一起鄙视道:“少在这无病呻吟了。”

    正说话呢,便听外面有人一面跑一面喊道:“不得了了,汇联号被查封了!”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笑骂道:“瞎说八道,天塌下来汇联号也关不了门……”

    笑完了,众人却陷入了沉默,脸上都渐渐生出惶恐,再也没有心绪喝茶,赶紧去求证这消息的真伪。

    不需要去打听,庙前街就有一家汇联号的门店。四人冲出茶楼,一来到大街上,就看见店面的招牌幌子被扯了一地,那些熟悉的掌柜、伙计戴上了镣铐,被东厂番役押出店来……

    看到此景,四人一阵阵天昏地暗。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侯掌柜当时就瘫倒在地,另外三个赶紧手忙脚乱的扶住。

    ~~~~~~~~~~~~~~~~~~~~~~~~~~~~~~~~~~

    当天,上海城有三百三十八名汇联号员工被捕,四十处铺面、府库被查封。同样的情形还发生在两京、浙江、苏松、山东、湖广、江西、两广……这一天,共有两千四百名汇联号员工被抓,查封的店面、库房达五百多处。

    这一毫无征兆的行动举国震惊,那些在汇联号有存款的官绅富商全都傻眼了,然而任何敢于阻拦之人,都会被东厂逮捕收监……经过数次大规模抓捕,东厂的震慑力今非昔比,动作粗暴有力,根本不理会这些嘴硬胆小的官绅富商。

    接下来一个月,东厂逐府逐县的抓捕、查封,将关押人数增加到了两万以上,查封店面、库房六千多处,几乎将汇联号的人员和不动产一网打尽……

    连号称不沉巨舰的汇联号也被皇帝拿下了,全国的官绅富豪无不股间颤栗,一时间万马齐喑,就连那些喜欢没事儿找事儿的言官都安静多了。

    万历皇帝终于体会到他爷爷当年的无尚豪情,但他戒骄戒躁,催促户部加速与日升隆的谈判。

    日升隆的大佬们齐聚太原,就此事进行拍板。在审计了从汇联号抄出的总账后,晋商们激动了,果然是画龙画虎难画骨,日升隆这个山寨货,就是没法跟人家原装的比,无论是资金规模,风险控制和还是资金留存率,大家都有着天壤之别。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素来以理智保守著称的晋商们红了眼,嘶哑着声音道:“吞并汇联号,就等于从金融上统一了全国,从此千秋万载,大明亡了我们都还在!”

    能够干掉老大当老大,这是所有老二的理想。而且客观情况也决定了,他们必须要抓紧时间接手,因为金融市场信心为王,如果民众对银行业的信心崩溃,那么日升隆也必定跟着完蛋。

    ~~~~~~~~~~~~~~~~~~~~~~~~~~~~~~~

    户部衙门。

    赵奕再次闯入宋侍郎的值房,兴奋道:“谈成了,谈成了!”说完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赶紧想退出去。

    “哦?”谁知这次宋纁没有训斥的心情,深吸口烟问道:“什么结果?”

    “日升隆已经同意方案,两家合并成立皇家银行,双方各占一半股份。日升隆得到五十年经营权,利润让我们五分。”

    “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大?”宋纁酸酸道:“昨天和杨贤弟会商的时候,他还一筹莫展呢。”

    “据说是今天早晨,山西那边传话过来,日昇隆便松口了。”

    “果然这时候还是自己人靠得住。”宋纁又羡又妒。右侍郎杨俊民是杨博长子,跟日昇隆谈判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自己可羡慕不来。这下大明未来的户部尚书,就非姓杨的莫属了,想到这,宋纁一阵心灰意冷,酸酸道:“赚了钱都到皇帝口袋里,杨老弟不过赚个穷开心罢了。”

    “那是……”赵奕连声附和,心里却大为不屑道:‘您想穷开心还没机会呢。’

    不管宋纁怎么想,反正张尚书是很开心的。有了钱,自己这个家才好当,哪怕这个钱落不到自己口袋里,只要能让皇帝不向国帑伸手,日子就会很好过。

    于是一改政府衙门拖沓的作风,张学颜亲自督阵,半天时间就把所有手续办妥。第二天,就让杨俊民拿去日升隆签章。

    日升隆那边也怕迟则生变,痛痛快快签字画押。杨侍郎再赶紧回部,请张学颜一起去宫里面圣。

    两人有说有笑经过宋纁的值房时,还不忘了问他是否同去。宋纁皮笑肉不笑道:“就不去了,我今儿不太舒服……”

    “那就好好休息。”两人也没真心实意的邀他,便乘轿出衙,往皇宫去了。

    ~~~~~~~~~~~~~~~~~~~~~

    东暖阁中。

    太监稳稳用玺,然后将完成所有手续的合约奉到皇帝面前。

    万历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才笑笑道:“好极了。二位有大功劳啊。”

    两人连忙谦虚起来,还没谦虚几句,就被万历打断道:“还有件事,朕也是刚知道,汇联号的金库……跟账面不太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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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赶慢赶,写完三千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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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