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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上)

    日升隆

    听了万历的话,杨俊民先是一惊,旋即又镇定下来,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日升隆岂能不慎之又慎?对汇联号在全国各地的金库,日升隆是逐家逐家查过帐的。确定账实相符后,再与东厂分别贴上封条的,怎么可能冒出什么问题呢?

    但万历接下来的话,让他体味到什么叫无耻之尤:“是这样的,看守金库的士兵,竟然监守自盗,偷空了上海的金库,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当然了,朕已经严令追查了,希望很快给你们个交代。”

    这纯是睁着眼说瞎话,几千万两的银子,就算用车往外拉,都得上千车,日升隆的人就在门口守着,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杨俊民登时血往上涌,拢在袖中的双拳攥得紧紧的,但他不愧是杨博的儿子,虽然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深谙忍退之道。很快便压住怒气,想明白了此中的缘由……

    起初对汇联号的查抄,是没有日升隆什么事儿的,当他们收到接手汇联号的邀约后,才派审计人员介入。但日升隆与东厂的态度,必定截然相反,他们希望吞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汇联号,包括人员和资金都要最大限度的保存。这样才能壮大自身,而不会被连累拖垮。

    然而一经审计,触目惊心——汇联号的金库,已经被负责查抄的各地东厂衙门,搬得七七八八了。追问起来,东厂的人一口咬定,原先就是这样的,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愚蠢的太监们,不知道还有账册可以证明资金的存在,所以日升隆获得了全部的账册后,精确的算出账实之间的差距。并且明确告知皇帝,如果账目和资金差的太远,他们是不会收购汇联的。

    万历也知道理亏,且第一次对太监感到愤怒,因为金库被盗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要是万一日升隆不接手,汇联号将会毁于一旦,那自己一劳永逸的大计便落空,所以他下旨严厉追究此事。

    但皇帝的一切都瞒不过太监,太监们早就串通一气,客用等贴身近侍负责给皇帝熄火,东厂的太监也承认错误,表示原想给皇帝一个惊喜,才悄悄转移了一些钱财,不想弄巧成拙,险些搞砸了皇帝的大事。很快,被运走的银子,便重新送回库房,由日升隆清点之后,贴上封条,这才使谈判没有破产。

    在太监们的花言巧语之下,万历很快消气……当然,这也因为皇帝找不到其它可信赖的走狗。所以他不仅原谅了办事的太监,还觉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如果不是朕出手,你日升隆八辈子也休想吃掉汇联号,凭什么分文不出,就白白吞下汇联号的亿万财产?

    如此一想,万历就理直气壮起来。他采取的法子也很蛮霸,既然偷偷摸摸瞒不过你们,那朕就干脆明抢。所以契约一签成,他就出幺蛾子,其意不言而喻——朕要三个最大的金库做酬劳,你们给是不给吧?

    杨俊民也知道,日升隆吞下汇联号,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故而再给皇帝一些利是也无不可。然而拥有五千多万两存银的上海总金库,是汇联号最大的一个,占其存银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他能答应的。

    见他久久不语,万历拉下脸来,不悦道:“汇联号全国一千多个库房,东厂人手不够,难免有个把疏忽,难道这点损失,日升隆都不愿意承担么?这跟该死的汇联号有什么区别?!”

    皇帝竟然拿汇联号的下场,威胁起日升隆来了。一句话把杨俊民说得面色发白,在汇联号血淋淋的尸体面前,由不得他不信皇帝的决心,终于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了。

    “皇上所言甚是,”权衡利弊之下,杨俊民低头道:“臣一定会把话带给日升隆,并尽力说服他们同意。”

    “不是尽力说服,而是仅作通知!”万历霸气四溅道:“契约已经签好,难道日升隆想反悔么!?”

    “是,微臣仅作通知……”杨俊民的头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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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俊民把情况八百里加急传到太原,给了翘首以待、准备庆功的大股东们当头一瓢冷水。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抢劫!”股东们当然怒不可遏。但晋商们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他们很清楚,皇帝对汇联号的查封取缔,本来就是明火执杖的抢劫,自己也是参与抢劫的同伙,所以遇到黑吃黑,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好在皇帝只是吃了三分之一,还有一亿多两的现银在那里,使他们忍着肉痛,勉强可以接受……当然,最后如何拍板,还要看大老板的。

    日升隆的创始人,也是最大的股东叫张允龄,此人极为低调,在民间名声不显,但在巨商大贾之间,却是人人敬服的山西首富、晋商领袖。正是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日升隆才能一次次在汇联号设下的陷阱中化险为夷,最终逼得对方不得不接受求和,形成双雄并立的局面。

    张允龄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吞并汇联号,一统中国的金融业。但遗憾的是,他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因为他已经于两年前去世了……

    去世之前,张允龄虽已年届七十,却精神矍铄,身强力健。然而某日赴宴之后,老爷子突然感到腹部不适,便忍不住伸手去揉,谁知越揉越难受,人也跟发了狂似的越难受越使劲揉按。

    丫鬟和他的继室夫人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探看,只见老爷子发疯一般揉着肚子满地打滚,女人们登时慌了神,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但老爷子状若疯虎,谁也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两只手使劲在肚皮上抠啊抠……等把身强力壮的家丁叫来,他的肚皮早已被抓破,肠子都扯出来了。

    地地道道的肠穿肚烂,暴毙而亡……

    张允龄的死因蹊跷,死状可怖,不少人都说,这是沈阁老父子的冤魂来索命了,但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凶手,只能拿那家酒楼里的老板厨子伙计当替罪羊。山西首富的暴亡,产生了两个必然的后果,一是导致刚要起复的张四维功亏一篑,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爹,二是日升隆的大老板之位空了出来。这两个后果最终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为了保持影响力的张四维,接任了日升隆的大老板。

    与皇帝合谋侵吞汇联号,正是张四维一力促成。要不是他在给皇帝的信中反复鼓吹,还把万历身边的太监后妃都买通,皇帝也不会下这么大决心。

    但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正因为他是日升隆的老板,万历才会像当年那样,肆无忌惮的提出无理要求,不愁他不答应。

    万历果然没看错人。在安抚住诸位股东后,张四维命会计部门计算,看看能不能把这块亏空补上。很显然,他已经准备吃下这个闷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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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耀璀璨,灯火辉煌,佳肴美酒,锦衣玉食,这就是张大老板的丁忧生活。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欢愉。一根顶级烟丝精制而成的寇巴卷烟,因为加了和田玉烟嘴,而显得又细又长。雪白的烟气缭绕面庞,显得表情十分凝重。

    日升隆的大掌柜王崇义,坐在他侧手边,轻声禀告着会计们计算的结果:“五千万两虽然多,但还压不垮我们。而且就算少了这五千万两,汇联号也在资金安全线之上,我们权且从别处补上,以其盈利能力,就算是受到易主的影响,最多两年就能还清。就算遇到最不好的情况,还可以抛售一部分股票,来弥补这一块。”

    “这么说,舅舅是坚持收购的?”虽然心里千肯万肯,张四维还是不动声色道。

    “是。”王崇义轻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日后我们一家独大了,今日让皇帝赚去的便宜,定能十倍百倍赚回来。”顿一下道:“而且要想避免重蹈汇联号的覆辙,就必须成为大明唯一的银行,只有这样,才能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脉,让皇帝也无法动摇我们!”

    “说得好!”张四维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丝笑容道:“不过凡事未算成、先算败。一旦皇家银行挂牌开门,肯定会面临极大的资金压力,舅舅还是要尽心竭力的准备。”

    “这件事我当然预备好。”王崇义点点头道:“日升隆已经在尽力筹措资金了,开门做得漂亮点,很快就会树立信心的。”

    “舅舅有信心就好。”张四维弹弹烟灰,问道:“现在日升隆的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王崇义心里一跳。张四维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怠慢:“您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八千万两上下。”

    汇联号原先的存银,大概是一亿五千万两。日升隆能有八千万两,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张四维这样问的目的,显然是察觉到日升隆的内控存在缺陷,各地银号挪用现象比较严重了。所以又有些尴尬的改口道:“若是需要,能调动八九成吧。”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张四维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他心想,八千万虽不足,六七千万应该是有的,垫上一两千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话虽如此,他又问道:“如果调度不过来,舅舅有什么打算?”

    王崇义做贼心虚,唯恐张四维再问下去,要求盘库就露馅了。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各省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关键时刻能抽出款子。“为了让张四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山西和扬州两处金库,经常有几千万两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下面各分号掌柜,利用虚假交易,挪用存款谋取私利。虽然王崇义自己没这么干,但孝敬吃足,自然要掩护他们了。

    响鼓不用重锤,张四维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下面挪用了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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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四维最终拍板,契约仍然有效,只是将皇家银行的开业时间推后一个月,以确保能筹措资金,渡过最初的困难时期。

    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人心惶惶的两京诸省,并未因为皇家银行的成立,汇联号的债务有主而安定下来,反而谣言甚嚣尘上,说皇帝已经搬空了汇联号金库的大半,只留给一个日升隆一个空壳。

    又说汇联号剩下的资金,已陆陆续续被运到日升隆,私下弥补了掌柜们亏空。现在的汇联号,除了搬不走的店面,已经什么都不剩……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但各地的人们都曾亲眼看见,东厂将一辆辆大车驶进汇联号,出来的时候车重马嘶,明显是满载而归。尽管后来,似乎东厂又把东西拉进去了,但谁知道是不是偷梁换柱,把金银换成了石头?

    这个说法非常有破坏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他们为什么会把钱财存在银行,不就是为了安全放心?现在出现如此蹊跷的状况,让储户们如何安心?

    但是汇联号已经没有了,大家的钱财都在日升隆手里,现在好歹他们还能认账,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担心逼迫太甚,让日升隆翻脸就完蛋了。所以都不约而同的忍着,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八月初八,皇家银行开业,看到时候能不能把钱提出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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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昨天航班晚点,回到家就八点多了,本想歇一歇就写一章,谁知一下就睡着了,12点才醒。赶紧起来写,结果迟迟进不了状态,现在才写完一章,好在都过去了,明天会正常更新哈。

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中)

    上海,庙前街,原汇联号庙前店门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南狮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庆气氛。

    然而你若细看,便会察觉这喜庆中掺杂着许多异样情绪……漫天的传言半真半假,经过报纸的传播后,担忧和不安迅速发酵,人们无不担心自己的财产安全。因此八月初八这天万众瞩目,原先汇联号和日昇隆的各处门店前,都像这家店一样,挤满了心事重重的民众。

    吉时一到,店门前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皇家银行的股东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携手挑开了门额上的红绸,露出一面蓝底金字的匾额。皇家银行上海庙前支行,在一片掌声和喝彩声中,终于开门营业了。

    但股东和掌柜等店方人员,还未从新开张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人们便潮水般涌入了店中,冲向各个柜台,高举着手中的存折要求提现。

    到前面柜台要求兑付的,大都是五百两、八百两左右的存单,单张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好在上面已经预见到,一开门会有兑付潮,为了稳定人心,已经准备好了三百万两银子。所以在验证无误之后,店员将一箱箱簇新的官银打开,拿出整齐码放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如数兑付给储户。

    见前面的人兑付成功,储户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不少,让一直在大厅中竭力安抚储户的股东和掌柜暗暗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又提起来了……伙计来报,后院贵宾通道来了大储户,也要求兑付。

    那个人是带了五辆板车、十个脚夫,还有十几个保镖来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张银票,总数二十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都是事先有关照的,像这样不打招呼闯上门来,对银行来说就是大麻烦。

    负责贵宾业务的管事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贵客里面吃茶,歇歇脚,我这就立刻叫掌柜过来。”

    “好说。”那人点点头,带着两个保镖,徐步走进了待客室中,气定神闲的喝起了茶。

    一接到报告,掌柜的觉得事有蹊跷,跟股东打个招呼,便赶到后面亲自接待,客气的抱拳道:“敢问先生贵姓?”

    “敝姓钱,讨钱的钱!”那人似笑非笑道:“这位掌柜面生的紧。”

    “小可原先在扬州分号,刚调过来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

    “请教贵姓?”

    “小姓王,贱名本昌。”王掌柜道:“听说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钱先生点点头道:“二十万八千八百两,其中十张汇联票,七张日昇票,请王掌柜验过。”

    “不急不急。”王掌柜给钱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钱先生请尝尝。”

    “着急见钱,喝不出味。”钱先生却不领情。

    “这个么……”王掌柜也是见惯风雨的,依旧笑吟吟道:“二十万多现银,就是一万两千多斤,大元宝四千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见钱先生从怀中掏出烟,他赶紧殷勤的帮他点着道:“敝号虽然更名为皇家银行,但宗旨不会变,服务也只能更上一层。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这么多现银既携带不便,又不安全,还是由敝号代为保管。不晓得钱先生提这笔巨款要啥用场,但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钱的吸一口烟,淡淡道:“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已经很给面子了,况且银行也好、票号也罢,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保管钱财的地方,岂能管得着人家储户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饶一句舌,就是给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讪讪笑道:“怎么安排这笔银子是您的自由,只是这数目着实不小,按惯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号才行。”

    “我倒想提前通知,你们开门么?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当天大额提现吧?”钱先生拉下脸来:“我今天就着急用钱,否则耽误了买卖,只能请贵号赔偿了。”

    “既然钱先生有急用,”开业第一天,王掌柜实在不想触霉头,只好忍着肉痛,故作痛快道:“敝号就破回例!”便马上关照验票开库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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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银行的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银之外,银子的式样还有很多,而且二十万两是个可怕的数目,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必须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于是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一边还议论纷纷:‘有钱人的消息灵通,莫非日昇隆和汇联号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现?’‘这世道,还是现金为王啊!’使前面大厅中刚平复下来的兑付潮,又一次高涨起来。

    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终于撑到了五声钟响,票号打烊的时候,不消吩咐,柜员们立即落下窗户,不再营业。拥挤的人群在厅中逗留许久,才怏怏而去。

    待外人走净了,伙计上了排门。该是下班吃饭的时间,但都坐在那里挪不动屁股,一个个神情沮丧,目光呆滞……他们都是从业多年的老钱庄了,像今天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形,还是头一次见。说真的,都被吓到了。

    王掌柜也一脸阴郁,向几个重要的手下招呼一声,到后面楼上的会议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事儿!”他狠狠抽一口烟,问管库的手下道:“现银还有多少?”

    “九十万多一点,”管库小声答道。

    “只有九十万?”尽管王掌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还是被报上来的数字震懵了:“一天时间,就兑出去二百多万两?”

    “那个姓钱的带了个坏头,许多有钱人纷纷跟风,你三万,我五万,都只要现银不要票子。”贵宾柜台的总管接话道:“要不是我让伙计尽量拖延时间,又撤了两个柜台,咱们早就见了难看。”

    “……”王掌柜郁闷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道:“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账房总管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支行在总库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贷款,以及各种有价证券、在途款项,总共价值一千六百多万两。应解的只算储户的存款,有六百多万两左右,至于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至少还得三百万两,才能稳住人心。”账房总管给出专业估计道:“撑过去了,现银自然回流,我们皇家银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来。”

    “我不关心大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这家店撑过去。”王掌柜狠狠掐灭烟头,红着眼对众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连夜去各处求援。他们有多少现银,我统统贴水兑下来。告诉他们今日急难相扶,来日定当厚报!”

    所谓‘他们’,是指晋商在上海所设的当铺、盐号和商行。这种要死要活的时候,除了自己人,谁还会趟这趟浑水?

    四个管事的领命而出,连夜奔走之后,拂晓才回来复命。带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原来上海城内的另外九家支行也发生了抢兑,那些店里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处筹集现银。僧多粥少、你争我抢之下,庙前分行能够筹到的现银,不过八九十万两。

    王掌柜也刚从分行回来,仗着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夺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万两现银……因为汇联号上海总库被皇帝洗劫一空,亏空只能靠晋商自己补上。尽管张四维采取发行新股的方式筹集资金,晋商们还是不情不愿。弄得张四维又是带头出资,又是威逼利诱,最后才认购了两千多万两,发行数目的一半还不到。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庙前支行,其余九大支行没有一家能足额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

    “这下应该够了。”王掌故还是那个态度,管不了别人,能自扫门前雪就烧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们就能挺过去!”看看表,离着开店还有一个多时辰,众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觉,养养精神好应付棘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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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掌柜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么噩梦,浑身直冒冷汗时,被人给摇醒了。

    来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见他气急败坏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

    “你说啥?”王掌柜还迷糊着呢,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排门还没有卸,储户们已经在排长龙了。”管事的禀报道。

    王掌柜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店员们都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挂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样难受,但谁也不敢提议提前开门,因为大家很清楚,早营业一分钟,可能就意味着上万两现银流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必须要节省每一笔现银。

    但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报时的钟声惊醒了发呆的众人,王掌柜跺跺脚,咬牙道:“开门!”

    一个伙计刚将排门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其他人赶紧高叫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把他抢救出来。

    场面一开始,就混乱不堪。好在上海知府衙门的巡捕及时赶到,威吓之下,总算稳住局面。

    率领巡捕的张捕头,穿着锃亮的大皮靴,哐哐地走进店内,操着一嘴山东话道:“谁是掌柜的?”

    “是我!”王掌柜连忙凑过去递烟。

    张捕头接过烟来,没有抽,夹在耳朵上道:“你这掌柜的,别给东家惹麻烦。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张大人,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王掌柜看到张捕头的胸牌,一脸堆笑道:“不会让兄弟们白受累的。”

    见他还蛮上道,张捕头点点头,便扯起嗓子道:“都他娘的别急,银子有的是,一个一个来!”总算将储户排好长龙,队伍一直排到了街上十几丈。

    有了官府坐镇,顾客又安静了些,加之柜员们都预先受过嘱咐,动作尽量放慢些。许多储户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十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但到了近午时分,后院贵宾柜台,十几个大户联袂而来,异口同声说要提款,每人手里都是一大把存折。加起来总额超过三百万两!

    王掌柜当时就汗如浆下,好在这时节上海还很燥热,总算能遮掩过去。他擦擦汗,强颜欢笑道:“诸位都是本行的贵客,何苦要提现呢,若有用处,还是由本行出具银票吧,可以免除手续费!”

    众人却不依道:“我们只要现银!”

    “不知诸位提这么多钱,要派什么用场?”

    “藏在家里踏实,行不?”众大户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存折背后可是写着‘随兑随取’的!”“就是,满上海滩的大户都看着我们呢,你可别想赖账!”

    “这话说的,”王掌柜面部肌肉抽搐起来道:“我们日升隆啥时候赖账过?”一着急,他把原先的店名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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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这一章,明天两更。

第九一四章 日升隆(下)

    “都说日昇隆被挤兑了,现在看王掌柜这样子,似乎是真的了!”众大户质问起来。

    王掌柜心中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开,往后肯定还有更多的储户来兑取现银。但他颇有机变,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权且拖上一拖,便道:“说挤兑那是没有的事儿。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因为汇联号被查封的恶果。我们日昇隆原本不愿趟这趟浑水,但考虑到如此一来,诸位储户的钱就打了水漂,这才咬牙接下这副担子。不过大家不必担心,皇家银行的头寸充足,随便提没关系。”

    未等别人说话,他又紧接着道:“不过,不瞒诸位说,有人趁着汇联号被查封,我们日昇隆还未介入的当间儿,窃了汇联号的上海金库,因此上海这边的头寸有些紧,不过不要紧,南京、苏州、杭州的头寸充足,我们东家这已经调头寸去了,也就是这几天,诸位的现银就能如数兑付。这五天耽误诸位提现,小店愿日息赔偿。”

    “几天?”众位大户终究对日昇隆,或者说晋商是有信心的。

    “五天,最多五天。”王掌柜约莫着,五天时间,足够从外面调银子过来了,伸出个巴掌道。

    “就宽限你五天。”众人互相看看,又提出个条件道:“但是,在给我们兑现之前,你们不能再出现银了!”

    山穷水尽的王掌柜突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心想:‘这也是个搪塞法子’。便一脸不情愿的点头道:“这要求也在理。”于是吩咐一个姓周的伙计道:“把情况跟前面的储户一说,请他们放心,我们皇家银行有上亿两的存银,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不知装了多少孙子,王掌柜才把这拨大户送走,回来咕嘟咕嘟饮一碗凉茶,对身边的管事道:“今天过去了,五天后还得有交代。上海这边已经指望不上了,我真得要到扬州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开饭了,吃了午饭再走吧。”管事关切道。

    “嗓子眼里喷火,哪里还吃得下饭。”王掌柜苦笑一声,抱拳道:“这里拜托了兄弟,危难之际,同舟共济,过得了这一关,咱们有福同享!”

    管事的强笑道:“您放心去吧。”

    王掌柜一走,挤兑的风潮却没有了之。午后上门的储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那群好说话,当听说银行暂停兑现后,顿时群情愤慨,骂声四起,眼看就要乱套了。好在那队巡捕只是到后面吃午饭去了,这会儿又出来维持秩序,那个张捕头四处没看见王掌柜,便问店里的管事道:“你们掌柜的呢?”

    管事的只好说实话:“到扬州筹款去了。”

    “那这里怎么办?”张捕头一听急了,扯着嗓子道:“他不是畏罪潜逃了吧?!”

    这一句不要紧,本来就群情汹涌的众人,顿时情绪失控,潮水般冲向柜台。众怒之下,捕快们也不敢上前阻拦,统统躲到一边看热闹。好在这家店的防爆措施完善,任凭怎样摇撼,包木的铁窗都纹丝不动。储户们便把怒气发泄在了店里的桌椅摆设上,统统砸了个稀巴烂。

    见再发展下去,很可能要变成危及市面的打砸抢了,张捕头不得不硬逼着捕快们,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然后给店面上了排门,才算把骚乱镇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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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庙前店的处置措施不算太差,之所以局面还是失控,是因为上海其它地方的支行纷纷上排门停业,才把人群都逼过去,最终酿成了一场骚乱。

    上海分行的大掌柜,是张四维的堂弟张四肖,他这次坐镇上海,得到乃兄的大力支持,足足调集了三千万两银子,准备不可谓不充足,谁知短短两天不到,十大支行便纷纷上排门关张,无力兑付储户手中的存折。

    三千万两存银,已经被各支行提得干干净净,张四肖是彻底没招了,赶紧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报到扬州。

    张四维就在扬州,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说服大盐商们为皇家银行注资……万历皇帝黑去的五千万两,两个月来审计总账和各省分账,查出的三千万两坏账、呆账,都需要巨资填窟窿。

    接到消息时,他正准备出发,参加一个大盐商的聚会,一听说上海发生全面挤兑。张四维登时血往上涌,阴着脸问王崇义道:“怎么才两天,就弄成这种局面?”

    “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王崇义无以为答,只得搓着手说:“二十年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恶性挤兑。”

    “但它现在确实发生了!”张四维蓦地打了个寒噤,竭力平静道:“不晓得别处会怎样?”

    “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崇义苦涩道:“消息已经在南京苏松传开,恐怕也会引起挤兑。若不能赶紧止住这股风潮,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早晚得波及全国。”

    “舅舅,你有什么好主意?”张四维陡然觉着双肩重逾千斤,他咬牙硬撑着问道。

    王崇义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张四维开口:“舅舅,照你看,各省一定会陆续发生挤兑?”

    “是的。”王崇义点点头,黯然道:“金融行业,说白了就是吸储放贷,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关口就是个信心。信心这东西,不像是有形的财富,一旦崩溃,就会荡然无存……”

    “……”张四维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问道:“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王崇义说:“皇家银行前身两家票号,吸取的存款,加上开出去的银票,足有六亿六千万两之多。”

    “那么咱们现银还有多少?”

    “两亿两上下。”说出这个数字,王崇义自个也感到精神一振:“原先日昇隆五千万,汇联号一个亿,咱们又说服盐商们追加了两千万。”

    “两亿两,按说是够了,要不咱们也不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张四维故作轻松道。

    “前提是不发生全国性的挤兑。”王崇义叹口气道:“一个上海三千万都挡不住,要是南京、苏州、杭州、福建、广州、乃至北京、天津、太原、济南、成都……同时都挤兑的话,两个亿很快就见底。”

    “这种恐慌,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吧。”

    “但愿如此,”王崇义道:“但也不能大意,关键是当机立断,把发生挤兑的地区稳住,尤其是上海,撑得住,人心就能稳下来。”顿一下,又有些气馁道:“可上海岂是容易稳下来的?这座大明的经济之都,汇集着全国三分之一的财富,得调集多少银两过去,才能填上这个窟窿啊!”

    “从别处调的多了,怕是各省的大掌柜会不同意。”张四维沉吟道:“这种风声鹤唳之际,各省都是现银为王,又怎会拿出银子周济上海呢?”

    “子维说的太对了。”王崇义道:“其实各地的银根都不宽裕,自保尚且不暇,岂能指望他们支援上海?所以咱们还得另外想辄才行。”

    “我待会儿去赴宴,希望能说服那些大盐商注资。”张四维道:“昔日他们不是想入股日昇隆么?今次我就开这个方便之门,不愁他们不解囊。”

    “也不能光指望他们,那都是些把钱看得比命重的家伙,见形势不好,肯掏多少钱还不好说。”王崇义道:“咱们还得靠自己。”

    “这是整理,你有什么主意?”张四维点头道。

    “一是收缩投资,想尽一切办法回笼现银。”王崇义道:“同时还得尽力说服那些大户,只要他们不拆台挤兑,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而且大户人数少,应付起来也有头绪,只是我们得多出点血。”

    “还有一点,我要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屁股不干净的掌柜大掌柜撤换一遍。”张四维已经有了头绪,又露出昔日首辅的杀伐决断之气。

    “这个么……”王崇义一脸难色道:“大战在即,还是稳定第一吧。”

    “理是这个理,”张四维冷冷道:“但必须是听我号令的,对于那些抗命不遵、自作主张的,必须严查严办。”

    “我晓得了。”王崇义不再有异议。

    “做生意和进赌场的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门做生意就是赖账,我们丢不起这人,也承受不起砸了牌子的后果。”张四维沉声道。“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只要招牌不倒,多大花费我们都能印出来。这一条是总则,舅舅,您一定要记牢。”

    “是,我懂。”王崇义点头道:“那么上海照常营业?”

    “当然照常!”张四维道:“拖不得,拖一天就危险一天。你连夜赶去上海,拿着账册和那些大户一家家的沟通,请人家放心,我们可以提高利息,只要他们暂且先不提款,待我们周转过来。”

    “那子维准备去哪?”

    “说服那些盐商后,我准备进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道:“我要向皇帝求援,都是他拿走那五千万两惹出的祸端,总不能跟没事儿人似的!”

    “这是正理!”王崇义赞许的点头道:“皇家银行有皇帝的一半,况且真要倒闭了,天下立马大乱,他不管也得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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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崇义预备出发时,正碰上上海来求援的王本昌,这是他的本家侄子,不能不见。

    “叔父,您去上海坐镇,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王本昌一脸谄笑道:“不知您带了多少现银过去?”

    “一千万两。”王崇义也不瞒他。

    “一千万……”王本昌不禁有些失望,小声道:“太少了吧。十家支行一分,杯水车薪啊。”

    “你还指望多少?上海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扬州也开始挤兑了。”王崇义黑着脸道:“各地都在严阵以待,你让我怎么周济,难道要顾此失彼么?”

    “可是没有真金白银,咱们如何渡过难关?”

    “靠树立信心。”王崇义沉声道:“把信心建立起来,皇家银行就还是金字招牌!”

    “……”王本昌不再说什么,心中却大不为然,暗道,没有真金白银,别说您这个总掌柜,就算财神降临也是枉然。

    王本昌的意见无足轻重,王崇义仍旧星夜赶往上海,六百里的路程,仅走了不到天亮,六十多岁的老骨头,险些散了架。

    他是十三号清晨入城的,一进城就听到卖报的报童高喊道:“沪上挤兑成风,皇家银行夭折在即!”“各处门店关门谢客,多名掌柜潜逃避责!”

    王崇义一听脸就黑了,上海分行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堵不住报社的嘴,任其胡说八道呢?

    “您老有所不知,上海的报纸跟北方的不太一样,坚持什么独立报道,前些日子因为何心隐的事情封杀了一批,剩下的依然我行我素。”王本昌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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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银行的消息如此引人关注,固然有报纸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更多是由于利害相关……多少人把血汗钱托付给它,如今有不保之势,自然成了民众心中的头等大事。

    前园茶馆中,那几乎是每日必到的四位茶客,如今只剩下周老头和陈官人两个,侯掌柜和马六爷都去银行门口排队去了……虽然还有两天才再次开门,但为了能排个前列,早些换回自己的血汗钱,两人也只好风餐露宿打地铺了。

    至于周老头和陈官人,之所以还能坐得住,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存款,而是他们已经幸运的提现成功了……周老头有的是闲工夫,胆子又小,是最早一批提现的储户。至于陈官人,靠着跟张捕头的关系加了个塞,总算把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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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杂事诸多,到现在才码完一章,继续写……

第九一五章 崩溃 (上)

    王崇义一到上海,就会同张四肖备厚礼拜访了上海知府吕坤。一来,若是发生风潮,尚需官府弹压;二来这吕坤乃是东南九大家中人,这次九大家在汇联号事件中吃了大亏,自然与晋商势成水火。

    王崇义很清楚,这股突如其来的挤兑风潮,就是九大家在背后捣鬼,所以他硬着头皮上门拜访,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缓和一下关系,让他们不要再拆台。

    吕坤很客气的接见了两人,对王崇义邀他一起去为皇家银行纾困,也一口答应。

    王崇义却听出他话语中的敷衍,不得不问明白道:“大人亲自出马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请知府大人明示,究竟如何处置,方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吕坤一脸无奈道。

    “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王崇义心生不悦道:“倘若有人胆敢作乱,官府如之奈何?”

    “……”吕坤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王崇义不依不饶道。

    “没有万一。有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我是本府知府,就好像上海城的大家长,自然不能跟小民一般见识了。”吕坤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对民众冲击银行,要百般忍让迁就,其中莫不有故意纵容的念头。

    “吕大人!”王崇义加重了语气:“王某不是公门中人,却也听说过,‘为政之道,宽严相济’。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御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听话,到时候大人却不管不问,只会助长乱民气焰,让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明明是你皇家银行理亏在先,”吕坤也拉下脸,冷冷道:“让本府去弹压百姓,可以!但你得先拿出个理来!”

    “道理很简单。”张四肖忍不住插言道:“挤兑到底,皇家银行就得倒闭,百姓的血汗钱便全都成了废纸,天下立时大乱!要是不挤兑,皇家银行开下去,大家的钱还是钱,日子照样过。”

    “这是大道理,老百姓不会理会!”吕坤一摆手道:“他们只看到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二位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能不上火?”顿一下,重重道:“凡事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引起举城骚乱!为什么会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二位先生觉着呢!”

    张四肖登时怒气冲冲道:“吕大人,您这话里有话啊!”

    “看你怎么听了。”吕坤不置可否道。

    “我知道汇联号被皇帝查封,你们心里不好过,”张四肖索性不再绕弯子道:“所以就想拉我们日昇隆一起倒霉,这种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可不是九大家该干的。”顿一下,加重语气道:“别忘了,你们在汇联号的存款,现在可都在皇家银行的账上,我们要是倒了,你们也别想拿到一个子儿!”

    “怎么又扯到九大家上了。”吕坤冷笑道:“从皇帝查封汇联号那天起,九大家便不存在了!”

    “我知道九大家损失惨重。”张四肖还要说,被王崇义拦住道:“但那跟我们晋商没有任何关系,是当今万历皇帝派东厂查封的汇联号,我们日昇隆若不与皇帝合作,则会步汇联号的后尘。吕大人,您设身处地想想,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这还像是人话。”吕坤这才面色稍霁道:“那我也跟王总掌柜说句实话,所谓九大家,真的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捣鬼,平民百姓也好,富商缙绅也罢,纯粹是被皇帝和东厂吓到了。大家把血汗钱交给钱庄保管,图的是个安全放心,现在钱庄自身都不保,谁又能放心把钱存给你们?”

    “讲小道理是,”王崇义苦口婆心道:“款子存在银行,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还有谩藏诲盗之忧。要是挤兑持续下去,皇家银行就要倒闭了,那时候所有人的钱财都得化为泡沫。府台大人,这个道理,寻常百姓不明白,是否应该说服大户们接受呢?”

    “怎么说服呢?”吕坤道。

    “先到下面看看再说吧。”王崇义道:“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才好拿主意。”

    “可以。”吕坤点点头,便吩咐备轿,担心出什么意外,还叫了兵马司的兵卒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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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王本昌的关系,庙前支行成为了吕坤和王崇义的目的地。

    队伍一到庙前街,便见人群汹涌,水泄不通,等待皇家银行开门放款的民众,把个宽阔的庙前街塞得满满当当。那张捕头所率的差役,见已无从措手,都在街上的茶馆、酒楼里喝酒吃茶躲清闲。听到大街上鸣锣喝道之声,知道是府台大人到了,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凶神恶煞,迎风乱挥鞭杖,一阵阵鬼哭狼嚎,很快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把吕坤一行由边门引入皇家银行的会客厅。

    皇家银行的会客厅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内里的陈设原本也非常讲究,一水的紫檀木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只是前日的骚乱中,除了这张沉重的八仙桌外,皆被洗劫一空,目下只能临时从别处搬一套囤背酸枣木座椅过来,显得很不搭调。

    但吕坤和王崇义不是来做客的,只皱了皱眉,便圆凳上坐下,端起茶盏呷一口,吕坤道:“外面群情汹汹,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张四肖无以为答,王本昌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看也该照常营业。”王崇义补充一句道:“不过应该有个限制。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还有二百余万,但当着吕坤的面,王本昌不敢说实话,打个对折道:“一百万出头。”

    “有这么多现银,足够挡一阵子了。”吕坤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帐吧?”

    “当然有账。”王本昌道。

    “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王崇义问。

    “这要看帐。”王本昌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帐薄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百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吕坤道。

    “大人,”王本昌苦笑道:“本号开出去的票子虽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别处支行,甚至南京、苏杭那边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有照兑的。”

    “原来如此。”吕坤恍然道:“上海是个经济之都,全国的银票倒有大半流到这里来了,怪不得你们难过。”

    “正是此理。”王崇义点点头。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王崇义和吕坤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王本昌和张四肖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次宣布停兑,局面将彻底不可收拾。

    这是硬碰硬的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按张四肖和王本昌的意思,将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的银票如何处理。

    “我们东家的意思是,”王崇义出言道:“皇家银行还是金字招牌,只为受市面的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所以请府台大人代为说和,请大户们暂且不要提现。只要稳住大户,零星散客,自然应付自如。”

    吕坤认为这个主意适宜。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这样一来,大户会拿不到钱,倘若鼓噪不服该怎么办?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就要靠疏通了。”王崇义道:“今天聚集在外面的,大都是寻常民众,其中甚少体面绅士。所以劳烦府台大人和我,拿着账册一家一家的劝导;同时出一张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吕坤明白了,王崇义这是想借助官府作保,加大说服大户们的把握。但他不愿替晋商担着个责任。倘若皇家银行真的倒了,那自己这个保人难免同谋欺骗之咎……他这次来,只是想维持着市面不乱,危机能平稳过去。可要度过危机,就必须稳住大户,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答应了。

    “民众都是看着士绅大户的。只要把大户稳住了,百姓心里就会稳住。”王崇义苦口婆心的劝道。

    “好吧,本府也只好跟你们风雨同舟了。”吕坤最终还是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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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银行照壁上贴出知府衙门的告示:‘兹皇家银行者,昔日之日昇、汇联也。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兼并重组,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市面必求平静,银行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登门洽谈,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浑水摸鱼,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告示底下,官兵里外三层警戒起来,皇家银行的保镖和伙计,开始一车车往外推银子,一箱箱摞在店门口,把箱子一口口打开,白花花的银山震撼十足……在场大部分民众,其实都没见过千两的银票长啥样,他们手里的存折和银票,百两、五十两的就是顶大的,以十两、五两、一两的居多。因此看到这么多的银两,顿时担忧去了大半。

    银行的柜台也搬到了街上,伙计们立即开始兑银。在一些百八十两的散客后,终于迎来了一位大主顾,本街开香料店的朱老板,拿着一摞银票要求兑换。就算抽掉了千两以上的,也还有一千多两。

    伙计们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个大元宝,堆成三列,都是刚出炉的足纹官印,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位先生,”柜员在方桌后面,站起身来,很客气道:“您要的现银在此,请点点数。”

    “一目了然,肯定没差。不过,”朱老板大感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拿呢?”一箩筐银子六十多斤,没处收没处藏,难道真要抬回家?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实在对不住!”柜员连连拱手道。

    “这么多银子搁在家里,岂不要招贼?”朱老板又犯了难,在那里嘀咕起来。

    “别磨磨蹭蹭的。”后面客户着急催促道:“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别人还要兑呢。”

    这一催促反倒让朱老板拿定主意:“这银子我不兑了……”

    “对不起,对不起!”柜员心花怒放,偏要一脸歉意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敝店直接送到府上。”说着递上存折道:“这里是您的折子,请收好了。”

    朱老板这一走,提醒了很多人,对呀,把这么多银子摆在家里,岂不是招贼?哪有存在银行安心?这一来,大部分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立字据保证以后如数照兑,现在银行的人只求过得眼前关,自然满口答应。

    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还是比平常要多得多。皇家银行自是不惧,何况还想借机挽回些声誉,于是无不照付。反倒让许多已经兑了现银的储户,又倒回来存钱,毕竟大家用银票惯了,兜里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实在是不方便。

    偌大一场风波,竟如此有惊无险的应付过去,吕坤非常满意,王崇义也很自得,当晚叫了酒席,在店里大摆庆功宴。

    当晚,王崇义就歇在分行的客房。一夜宿醉之后,被张四肖叫醒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和一份带着油墨香的报纸:“总掌柜,起风暴了……”

    “镇定!”王崇义戴上花镜,拿过报纸,一看大标题:‘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虽然已经不是新闻,但彻底毁灭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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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能多些了……

第九一五章 崩溃 (中)

    是日清晨,前园茶馆。

    四人组总是茶馆开张的第一拨客人,周老头上了年纪、没有觉,另外三人也习惯了来茶馆吃过早茶再各自上班。

    桌上摆着笼包、春卷、云吞、蒸饺以及二米粥,更少不了上好的铁观音。四人一凑份子,早茶便格外丰盛。一边吃着美味的早点,一边和好友闲聊,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今早晨,成了马六爷和侯掌柜的专场,因为他两人亲历了昨日的挤兑风潮,故而有许多新鲜趣事可以分享。

    不过别人的事情只是笑谈,朋友们还是关心他俩的情况。

    马六爷出手豪爽,没有什么隔夜财,在银行百八十两的存款,昨儿个一股脑提回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侯掌柜却是个守财奴,这些年靠倒卖绸布发了大财,旁人估计他得有个几千两的家底。之所以说估计,是因为昨日亮家底的时候,他一下就退缩了,竟只陪着马六爷提了钱,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提。

    “感情你白排了三天队?”周老头瞪大眼道。

    “财不露白啊老哥。”在知根知底的老友面前,侯掌柜说了实话:“我看见那些小阿飞在街面上转悠,他们不敢抢票号的银子,只盯着取钱的客户。哪家小门小户的敢取千八百两的银子,保准当晚就被他们光顾。”说着叹口气道:“左思右想,我还是存在钱庄能睡个安稳觉。”

    “我看,这就是钱庄的阴谋。”陈官人喝口茶道:“他们要得就是储户这份担心,好稳住局面,要是哪家因此被盗了,正是他们的活广告,自然乐见其成。”

    “有道理。”众人点头道。

    “太阴险了!”侯掌柜骂一声,又有些庆幸道:“不过看这样子,皇家银行是挺过去了。”说着探询似的望着陈官人道:“那么证交所的股价,应该能恢复了吧?”从汇联号被查封,到发生挤兑风潮,在上海证交所上市交易的五百七十支股票的价格,已经只有危机爆发前的一半,包括侯掌柜在内,许多人赔得吐血,自然企盼着能尽快回本。

    “金融不分家,肯定会有反弹的。”陈官人沉吟道:“但是能反弹多少,不好说。”

    “反正一定是有得赚喽。”侯掌柜信心满满道:“我回头就去钱庄,把家底全都转账到证交所,这回一定要把损失博回来。”

    “老侯,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啊。”马六爷好心的提醒道:“你以往都是捧着卵子过河,怎么最近愈发像赌徒了。”

    “不然怎么办?”侯掌柜叹口气,食不下咽道:“这世道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万历八年,我还有两万两的身家,这几年是连年缩水,现在只有原先的倒八成,我要是再不博一下,靠什么养老啊。”倒八成的意思,就是两成。

    “还是谨慎些好。”马六爷夹起个蒸饺,送入口中,含糊道:“报上说,股市是世道的晴雨表,世道好股市就好,世道差,股市就好不了。”

    “……”侯掌柜不愿听这话,转个话题道:“说起报纸来,今个儿的报纸怎么还没送到?”他们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早晨由报童直送茶馆,今天却是晚了些。

    话音未落,一个背着硕大油布袋的报童跑了进来。

    “猴娃,你是不是又偷懒了?”马六爷笑骂道。

    “真没有。”猴娃呲牙道:“有惊天新闻,报社都重新排版,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什么惊天新闻?”现在听到这样的字眼,众人就腿肚子打转。

    “诸位大爷自己看,俺还得去下家。”猴娃把报纸往马六爷怀里一戳,撒腿便跑出去。

    “臭小子,有吊靴鬼在后面撵啊!”马六爷骂一声,把两份报纸分给边上人,自己展开一份,念那头版的大标题道:“东厂太监监守自盗,五千万两库银失窃……”再念稍小些的副标题道:“汇联号上海金库洗劫一空,谁来为储户损失负责?”

    侯掌柜的脸色霎时惨白,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边上人终于忍不住去碰碰他,只听他怪叫一声:“苍天啊……”便一个倒栽葱,仰面往地上摔去。

    好在马六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但他面前一碗茶,却被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店里所有人大吃一惊了。

    众人见侯掌柜已然晕厥,忙七手八脚的掐人中、灌茶水,他才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淤血,悠悠转醒过。显然这股火积郁在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好了。”周老汉松口气道:“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陈官人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贵,来一碗老鳖汤!”

    “多谢,不用了。”陈掌柜虚弱的流泪道:“我吃不起老鳖汤。”说着硬撑着要起来。

    “快别动,”众人连忙按住他道:“你还虚着哩。”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脱众人,跌跌撞撞往外走,喃喃道:“回家……”

    “回家干啥?”

    “拿票子去兑现银……”丢下最后一句话,陈掌柜便消失在门口。

    众人面面相觑,马六爷霍然起身道:“我去给他排队!”

    “我去找找陈捕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陈官人也起身。

    周老汉想来想去道:“我跟着他,别出什么意外……”说完三人也急匆匆的离开茶馆,早茶钱自然先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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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还是晚了,皇家银行的门店早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爆。还没九点银行开门的时间,人们已经从外面硬打开排门,冲到大厅中。

    柜员们只好提前上岗,这次无论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人们也完全听不进去,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提现、提现、提现!

    后院贵宾专柜也是一样的情形,愤怒的大户们纷纷亲自前来质问,为何昨日不说明情况,却拿什么资金充足的鬼话哄骗他们!

    王本昌是有口莫辩,面对着一张张要求立即兑付的巨额银票,他当场给众人下跪,请求宽限时日。大户们命他拿出现金账册,见账上只有一百五十万挂零的银子,根本不够他们兑现的,何况还有前面为数众多的散户。于是众人商量着把大头分了,然后火速赶往别家,看看哪里还有银子,立马抢兑出来。

    满城风潮顿起,这次比昨天来挤兑的多得多,皇家银行十大支行,个个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皇家银行如果一倒,局面不堪设想,所以上海府衙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在官府的强力干预下,皇家银行暂时勉强维持住了,可上海城内多达几十家,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票号,全都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

    大户们见在上海提不到钱,立刻乘坐快捷的交通工具,前往异地提现。本来上海发生挤兑的消息,就已经传到各地,已是人心惶惶,现在见上海的富商缙绅蜂拥而来,二话不说直奔银行,当地的民众和大户立刻坐不住了,马上一窝蜂要求兑现。

    八月十三号,苏州发生挤兑,票号坚持了半天,就上排门停止营业,唯恐被愤怒的储户抓住杀掉,大掌柜和掌柜的逃之夭夭。

    八月十四号,南京发生挤兑,愤怒的市民砸烂了九家店铺,不法分子趁机洗劫一空。

    八月十五中秋节,无锡、湖州、嘉兴挤兑……

    紧接着,八月十七,扬州、杭州挤兑,杭州发生暴动,目前仍未平息。

    八月十九,福州、济南、开封、太原挤兑。

    八月二十,武昌、长沙、南昌挤兑,

    八月二十二,京城、广州挤兑,就连新兴的香港、澳门也未逃脱……

    短短十余天之内,张四维最担心的全国范围挤兑发生了,皇家银行各地金库纷纷告罄,陆续上排门停业。受恐慌影响,上海和广州两大证券市场,十天之内市值蒸发了七成,昔日为市民创造无尽财富的股票,全都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因为多年积累的血汗钱一朝不保,而陷入疯狂的人群,将仇恨的矛头对准了各地的皇家银行,他们冲击店面,扣押店员,继而发生大规模打砸抢。一无所有的民众已经陷入疯狂,谁也不敢火上浇油,官府只能尽力安抚,保证他们的财产不会有事,同时一面向皇家银行的各分支行施压,一面上奏朝廷,要求严办上海金库被盗案,立即拿出救市方案。

    北京的万历皇帝终于从发财梦中被惊醒,望着跪在御阶下的张四维,他面色厌烦道:“你不是信誓旦旦,吞并汇联号,一定没有问题么?”

    “微臣是这样说过。”数日之间,张四维苍老许多,身子都佝偻了:“可汇联号金库被盗,改变了一切。对于银行票号来说,最重要的是信心,当客户知道他们的资金并不安全时,如何还能对皇家银行有信心!”

    “如果让朕查出来是谁泄密,”这话让万历感到脸红,为了掩盖心虚,他恨恨道:“一定将其碎尸万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发生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张四维叹气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意义了,请皇上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救一救皇家银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万历撇撇嘴,他虽然感觉银行破产的后果一定很严重,但不知其所以然,因此还存在任它洪水滔天,我只悠然自得的想法。

    “自从汇联号和日昇隆成立至今三十年,银票已经成为我大明的主要货币,百姓将其理所当然的视为财富,储蓄、花销,投资,才有了如今的花花世界。如果承兑银票的皇家银行倒闭,那民众手中的银票就变得一文不值,紧接着股票市场也会跳水,无数人一夜之间一贫如洗,许多工厂商号面临倒闭,城市中将出现数量可怕的破产失业者。”

    张四维显然已经通过专家,评估过银行倒闭的后果了,只听他声音颤抖道:“更可怕的是,数量庞大的城市居民,是不种粮食的。市民要靠银钱去购买农村的粮食,一旦他们手里的银票变成废纸,就要大片饿死人,如果这时有人一煽动,就会出现大面积的反叛!”咽一口唾沫,他涩声道:“退一万步说,东南乃是大明财赋之地,若是陷入危机,朝廷就要面临财税断绝的危险!”

    “那,那该如何是好?”万历终于变了脸色,当皇帝的最害怕的就是百姓造反、财税枯竭、因为这会导致他的江山不稳。

    “救市!”张四维深吸口气,定定望着皇帝道:“第一,以上谕禁止官府向皇家银行提取现银,一切往来收支,包括百姓完税,都必须由银票来支付。第二,由皇上找回那五千万两,严惩责任人,并宣布皇家银行的金库神圣不可侵犯。第三,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兑换,但鉴于目前市场混乱,周转不灵,故而百两以下银票照付,一百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期限暂定半年……相信半年之后,恐慌就能消除了。”

    这一系列招数,显然是经过高手深思熟虑的,如果照此救市,相信会很有效果。

    但是万历皇帝不可能全盘接受,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张四维这是将晋商的危机,转嫁到自己头上。什么叫‘由圣旨宣布,银票与现银等价交换’?要是半年后,危机没有好转,百姓岂不是要拿着银票朝自己要钱?

    想到这,他不禁用刻薄的语气质问道:“那你们呢?你们晋商该干什么?一边纸醉金迷,一边看朕的朝廷成了你们的替罪羊么?”

    “皇上的意思是……”张四维心底一阵抽搐。

    “你们的生意,用得着朕说什么?”万历冷笑道:“张先生自作处置吧。”

    “何为自作处置?”张四维吓得四蹄发颤,声音都抖动道:“请皇上明示。”他以为万历是劝自己自裁以谢天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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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做了些修改,主要是有些不慎重的地方,改了。

第九一五章 崩溃 (下)

    他却会错意了,杀了他,谁给万历皇帝收拾残局呢?

    “让你们的股东自己,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帐目开出来,交户部作价变卖,”万历语带嘲讽的笑笑道:“当然,这不是治你们的罪,而是由‘带头示范’的名义,带头以自家金银细软田产,向皇家银行兑换银票。”估计这不是万历皇帝临时起意,而是从知道全国发生挤兑起,就在心头萦绕了。

    张四维原以为万历所谓‘自作处置’,是让自己自裁,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旋即面上浮现出苦笑道:“皇上小看我们晋商了,所谓‘赌奸赌诈不赌赖’,连赌徒都讲个愿赌服输,我们晋商岂能连赌徒都不如?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说着苦涩一笑道:“寒家的账已经带来了,是否现在就呈上?”

    “现在就上呈吧!”万历心里说不出个啥滋味。

    张四维便命人,将他带进宫来的一口大箱子抬上,太监检查无误后,呈到皇帝面前打开,只见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厚叠帐簿。

    张四维双手捧起,送上御前,客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这么多账册,万历自然不能细看,但张四维不愧做惯秘书的,还专门列了张清单,给万历参详。

    万历看那清单,蒲州张家名下的财产,可以分六部分。一是,在皇家银行的股份,这一部分经历次增注资、收转股,已经接近三千万两白银。第二部分是遍及全国的一百二十九家当铺;第三部分是在山西、江浙等地的所有田地一百七十万亩,第四部分是其在河套开设的三十七家呢绒厂,设备加上目前所存呢绒,价值超过白银千万两。第五部分是杂项财产,包括一些药店、酒楼、车马行、航运公司等。第五部分是私人财产,包括金银细软、住宅、花园等,价值超过五百万两。最后部分是非银行的债务关系,借贷相抵,还有一百多万两的应收款项。

    仅看看清单,万历就倒抽凉气,震惊道:“人都说富可敌国,果然不是虚言。”

    “皇家银行的股份和当铺、田产、呢绒厂,都是家族的产业,并非微臣的私产。”虽然分辩已经无甚意义,但张四维还是解释道:“只有最后两项,是家父白手起家,打拼出的家业……”虽然语调平淡,但还是忍不住眼圈通红,泪水顺着面颊淌下。

    万历被张四维或者说晋商表现出的担待震惊了,换位思考一下,自己一定会选择赖账的。却没想到,若没有这份担待,民众百姓怎会信任晋商,把血汗钱钱交给日昇隆保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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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良久,万历才轻轻搁下清单,望着面色惨白的张四维,长长叹口气道:“朕错怪先生了……”

    “皇上没有错怪微臣,确实是微臣的错。”张四维摇摇头,目光坚定的望着万历道:“不仅是微臣,日昇隆的八大股东,都愿意把全部身家换成银票!”

    “如此……甚好。”万历感觉有些臊得慌,忙干笑一声道:“这样应该能过关了吧?”

    “照帐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张四维叹口气道:“然而股东们的现银,早已全都填了皇家银行的窟窿,现在手里的债券股票、货物细软,放在前些日子,自然无比值钱。但想变成支付给客户的现银,只怕必须出之以变卖一途,现如今银价陡升,人人银根紧缩,宁肯窖藏起来,也不会用于消费投资……这种行情下,能半价卖出去就很不错了。”

    “照此而言,账上的财产能变卖多少现银,根本无从估计?”万历脸色不好看了。

    “是!”张四维肯定的点点头。

    “那岂不是亏大了……”这一刻,万历竟然动起了念头,不如让户部把价钱压到最低,然后自己收购过来,岂不是大赚特赚?

    到这时候,他还没有一点,将那五千万两归还的想法。

    开玩笑呢,吃下去的还想让朕吐出来?你以为皇帝是属牛的?

    “所以微臣才说,现在火势熊熊,已经不是个人能救,我们晋商灯蛾扑火,不过是为得‘信誉’二字。”张四维语重心长道:“现在只有皇上的雷霆雨露,能将这场祸国挤兑控制住。”说着重重磕头道:“请皇上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祖宗江山,出手相救吧!”

    “唉……”也不知是被感动的,还是确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万历终于被说服了,他站起身来,意兴阑珊道:“先生何出此言?说起来,朕才是皇家银行的老板。岂能坐视不理?”

    “吾皇仁慈!”张四维感激涕零。

    “你先不要高兴太早,”万历摆摆手道:“朕会出手救市,但具体怎么救,不能光听你们的一面之词,还得垂询内阁跟户部……”

    “这是应当的。”张四维点头道:“臣敬候皇上的圣训。”

    “说起内阁来,”万历突然想起一事道:“先生快服阕了吧?”

    “今年年底……”张四维心中一动道。

    “期满了就赶紧回来,”万历叹息道:“朕还等着你整顿朝局呢。”

    张四维此刻名声扫地,哪有脸面再出山,道:“微臣铸成大错,引咎自裁尚不能赎罪,又岂敢再掌国政?”

    “银行那边……”万历沉吟许久,才缓缓道:“不是你的错。”

    “请皇上收回此言,微臣岂能让圣誉蒙垢?”张四维还以为,万历要自责呢。

    “也不是朕的错。”他却不想想,朱家的皇帝什么时候有过这份自省?

    “那是……”

    “是东南鬼国中,以所谓九大家为首的那些奸商劣绅!”万历阴着脸道:“他们在报复朕取缔了汇联号,所以才卯足了劲儿挤兑朕!”

    “皇上可有实证?”张四维沉声问道。

    “这还需要证据么?”万历恨恨道:“市面上造谣惑众、报纸上煽风点火,银行里带头挤兑,来得如此突然、猛烈,要说这里面没有组织,没有事先的预谋,三岁孩子也不信!”

    显然皇帝对九大家的憎恨积蓄已久,只见他神经质的攥紧拳头,格格咬牙道:“这些贼子怀不臣之心久矣,没有他们的资助,王学妖风岂能刮遍九州四方?什么泰州学派、琼林学派,什么何心隐、李贽、罗近溪,都是他们的代言人,为他们鼓吹什么非君、什么虚君实相、什么君主乃天下大害!”

    万历消瘦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没有丝毫血色。东暖阁中,只听到他愤怒的叫嚣:“可恨那些大臣,还百般为他们辩护,说什么‘圣君明主不以言论治罪’、什么‘区区野儒沽名钓誉,陛下不可上当’!可笑朕还听信他们的话,没有深究。现在才想明白,他们,那些大小官员,根本就是东南的走狗,一丘之貉!他们联合起来欺骗朕、孤立朕、谋害朕……”

    持续激动了一阵子,万历觉着倦了,便缓缓坐回御座,语调萧索道:“张先生,你知道么?没有大臣的背书,朕的政令已经出不了紫禁城了……”说着又激动起来道:“天下人都以为,朕查封汇联号是贪财!却不知道,是他们的野心,快要笼罩整个大明,朕才不得不动手铲除!”

    张四维真想问问,既然如此用心良苦,您何必豪夺那五千万两呢?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搞不清自己的内心,原本的动机和贪欲交织,便分不清到底是贪欲作祟,还是真的用心良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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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场战争,朕与那些东南豪族的战争!”万历挥舞着双手,以表达此刻的激动道:“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朕!朕会把那些企图颠覆皇权、架空朕的乱臣贼子,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升!”说着一脸热切的望着张四维道:“张爱卿,你和你的那些乡党,要全力协助朕!胜利之后,朕与你们共天下!”

    张四维还没有想明白此中的利害,且不能让皇帝失望,只得先含糊答应道:“微臣时刻准备着,为皇上分忧。”

    “甚好。”万历点点头,端起茶盏道:“你先回去候旨吧。”

    “微臣告退。”张四维行叩拜礼,倒退着出了东暖阁。

    丁忧期间,张四维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待遇没减,一顶抬舆乾清宫候在外,张四维坐上去,眯着眼回望堂皇森严中带着些许破落之气的巍峨皇城,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晦明晦暗,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不知不觉,太监们将他抬到左安门。张四维的家人和轿夫早等在那里。看见老爷出来,连忙落下轿杆、掀开轿帘。

    看到他灰败的脸色,老管家张德惨然道:“大爷,真的全交了?”

    “……”张四维点点头,仿佛力气都在东暖阁耗光了。

    “那可是老爷奋斗一辈子的……”张德说到一半,觉着不妥,便打住了,两行老泪却淌下来。

    “要是我爹还活着,”张四维惨笑一声道:“日昇隆也不至于陷入绝境……”说完只觉手脚发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跌落轿中。

    “老爷,老爷!”下人们吓坏了,赶紧上前查看,又叫道:“快请御医,请御医!”

    张四维在京城的宅院,距离左安门很近,因此轿夫把他抬回家去,请御医也到府上诊治。

    他在左安门昏倒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回了东暖阁。

    万历皇帝正在神情怪诞的吸他的特制香烟,听闻张四维竟昏倒了,摇摇头,打个寒噤,目光迷离道:“真不顶事儿,要是张师傅没失踪就好了……”

    太监们知道,彼张非此张,乃是江陵张居正。但都不敢多言,因为皇帝在吸烟的时候,极端喜怒无常,不少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稀里糊涂被打了板子,甚至直接逐出宫去,前途尽毁。

    直到客用拿温热的湿巾,为皇帝擦净脸上细密的汗珠,万历的目光重新清明起来,大家才算松了口气。

    万历腮边浮现出不正常的殷红,却被身边太监说成是吸了福寿烟,身体更健康的表现。其实他隐隐觉着不是这样的,因为这烟只有吸的时候欲仙欲死,一旦一段时间不吸,就如万蚁噬骨般浑身难受。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次吸烟的间隔也越来越短,现在只有一个多时辰,竟是彻底离不开这种东西了。

    经过打听,他知道在吸烟者中普遍存在‘烟瘾’,觉着自己应该是瘾特别大那种,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反正朕就是一支接一支的抽,也抽得起。

    客用这才禀报,分管财政的大学士王家屏和户部尚书张学颜在宫外等候宣见了。

    “让他们进来吧。”万历淡淡道,这几年他政事基本荒废,但在帝王之威上,却日益精进,给身边人越来越强的压力。

    王家屏和张学颜进来,行礼之后万历赐坐,也不废话,将张四维写的条陈交两人传阅。待两人看完,皇帝沉声问道:“两位怎么看?”

    王家屏和张学颜交换下目光,还是由张尚书先讲:“回禀皇上,张阁老在条陈中,已经将银票失信的危害讲得很清楚了,微臣也认为,朝廷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主动承担责任了,否则皇家银行倒闭了事,却遗祸大明万民。”

    万历点点头道:“那么他的三点建议,张尚书同意么?”

    “这个,微臣实难苟同。就拿第一条说,以上谕禁止官府向皇家银行提取现银,一切往来收支,包括百姓完税,都必须由银票来支付……这不是什么新招数了,当年太祖皇帝发行大明宝钞,为了遏制严重贬值,便采取这一方法。但除了使朝廷的财政枯竭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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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有各种事情,天哪,肃静的日子怎么就越来越少了呢?!

第九一六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上)

    张学颜接着道:“还有第二条,在如今这种全国范围的大恐慌下,五千万两也不过杯水车薪,除非有什么金矿银矿大发现,否则很难遏制住百姓弃钞存银的冲动。至于第三条,就更离谱了,圣旨一出,皇上和朝廷就成了承兑人。长远看,这也许不是坏事,可我们拿什么兑给民众?到时候,破产的就不是皇家银行,而是皇家和朝廷了!”

    万历听得频频点头,望向王家屏道:“王阁老是山西人,怎么看?”

    “微臣首先是皇上的阁臣。”王家屏正色道:“我完全同意张阁老的看法。而且微臣一直认为,像皇家银行这样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机构,还是应该由朝廷所有,而不是委之以私人。”这下就撇清了他与晋商的关系,为后面畅所欲言奠定了基础:“当务之急是,现银和银票间的兑换关系不能断,否则天下立时大乱!”

    “说白了,就是个信心的问题。除了真金白银最能带来信心外。”顿一下,王家屏沉声道:“只要百姓相信,他的银票不会变成废纸,那么即使一时兑不出现银,他们也不会恐慌,银票也能继续在世面流通。”

    “王阁老说得好。”万历点点头道:“朝廷不能承担无限的义务,一切都应以朝廷负担得起为限。”

    “还有一点。”张学颜不愧是带过兵的,杀气腾腾道:“要遏制大户挤兑,由朝廷规定,五千两以上的银票不许提现,五千两以上的交易,必须通过银票或者银行转账方式完成!违反者严惩不贷!”

    “这个不现实。”王家屏是出了名的直脾气,顾不上张前辈的面子,摇头道:“一来,朝廷没法监管,二来,银贵票贱的趋势已成定局,不准大额现银交易,买方自然愿意,可卖方就亏大了,这样是做不成买卖的。最终双方一定会抛弃银票,不顾犯法的风险,采用金银的。”顿一下,他看看张学颜道:“您方才宝钞的例子,应该记得,当时为了保护法定货币,朝廷禁止金银用于交易,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万历能察觉出,在经济方面,王家屏显然比张学颜要强得多,便只问前者道:“那么以王阁老看来,朝廷该如何去做呢?”

    “微臣以为,别的手段都只是辅助,关口还是提振民众对银票兑付能力的信心。”王家屏道:“对此,微臣有三策,第一,宣布将皇家银行收归国有。第二,宣布将吕宋的金矿收归国有,老百姓都知道,那里有无穷无尽的黄金。第三,宣布以朝廷税收担保银票的兑付能力。这三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提振信心!只要百姓有信心,皇家银行就能撑得下去!”

    万历听得连连点头,很是兴奋道:“说的不错,朕再补充一点。要揪出这次挤兑风潮的幕后黑手,看看是谁想让大明百姓陷于水火,对于这样的大户,发现一家,查处一家,必须严惩不贷!”

    “皇上说得极是,但是……”王家屏皱眉道:“挤兑这种事儿,就算查到源头也没用,人家手里有银票,要求银行兑现,天经地义,这个理,驳不倒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万历冷笑起来道:“这个你们不用操心了,让专业人士去干吧。”说着他看看王家屏道:“你回去跟内阁几位吹吹风,派什么人当这个吕宋总督,派多少军队过去接收,如何安排,拿出个条陈来朕看看。”

    “是。”王家屏躬身道。

    “你们说的,朕先考虑考虑,”万历再次端茶道:“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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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两位大人退下后,万历疲惫的仰在安乐椅上,点一根福寿烟吞云吐雾起来。

    一边伺候的客用,亲历了今天的几番会谈,心里早就涌起个念头不可遏制,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对着朕,”万历听到动静,睁眼一看,就见客用在撇马尿,不由笑骂道:“你哭个啥?咒我么?”

    “奴婢不敢……”客用摇着头,抽泣道:“奴婢只是看着皇上愁眉不展,心疼。又不能帮上皇上,难受。”

    “呵呵……”万历展颜笑道:“有这份孝心,比什么都强。”

    “孝心自然十成十,何止是奴婢,这宫里实心实意孝顺皇上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客用擦擦泪道:“可惜,孝心定不了真金白银,也解不了皇上的忧愁。”

    “废话,”万历端起茶盏,呷一口,又抬起头道:“你话里有话,什么时候也学那些酸腐文人皮里阳秋了?”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客用被戳穿了也不脸红,反而厚着脸皮邀功道:“奴婢只是想起皇帝昔日说过的话,心里琢磨着,好似跟眼下大明朝的麻烦正对症。”

    “哦,说来听听。”万历换个舒服的姿势道:“朕看看你这个狗头军师,能出什么的馊主意。”

    “皇上昔日说,”客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待到时机成熟,便往各地派遣矿监、税使。奴婢一想,这跟王阁老所说三策中的两个不谋而合,但是外臣只会夸夸其谈,说到为皇上分忧,还得看俺们这些奴婢。”

    “好奴婢,果然有孝心。”万历逗他道:“朕把最肥的差派给你,让你去吕宋可好?”

    “啊……”客用苦着脸道:“奴婢就是看着主子难过,才出了个主意,却一点没打算离开皇上啊。”

    “算你有良心,”万历笑骂一声道:“朕也舍不得把你送去吕宋。”话说万历早就觊觎吕宋这个黄金之地,五年来陆续派了十几个太监去监矿。然而这些太监,不是中途沉船淹死,就是到了吕宋被瘴气干掉,竟然一个都没把屁股坐热,就相继呜呼了。金子更是没见着。

    调笑了客用几句,万历让侍女按摩脚底,正色道:“派遣矿监、税使的事儿,朕其实一直在盘算,然而这事关全局的一步,朕不得不慎重权衡。”

    “全局是什么?”见皇帝很有倾诉欲,客用便配合的问道。

    “全局就是朕的江山朕做主!”万历显出难得的豪气道:“不单是朕自己,朕要我的后世儿孙,也能像太祖、成祖、世宗那样当阳而立、举手遮天,大权独揽、乾纲独断!”说着重重的一捏身前美人的椒乳,那宫女吃痛,却强忍住不敢出声,见其泫然不敢哭泣的委曲样子,万历放声大笑起来:“皇者,至尊也!顺者昌、逆者亡,任何人有不臣之心、违逆之心、轻慢之心,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英明神武,千秋万载!”客用听得热血沸腾,连连磕头道:“奴婢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万历心情大好道:“对你们这不成器的东西,朕虽然平时骂得狠,但真遇到事情,还是只信得过你们。”顿一下道:“圣人云,祸兮福所倚,这话一点不假。皇家银行这次挤兑风潮,正是朕将其收归国有的大好良机。”说着看看客用道:“你觉着,皇家银行是交给户部管,还是宫里管?”

    “奴婢觉着。”客用谄笑道:“皇家银行,顾名思义,就是皇家的银行,哪有交给外廷打理的道理。”

    “这话说得好。”万历展颜笑道:“既然叫皇家银行,当然就是皇家的私产。只要这家银行在手,大明的经济命脉,就牢牢抓在朕的手里,倒要看看谁还敢跟朕过不去!”

    “皇家银行固然诱人。”客用不无担忧道:“不过奴婢担心,那么多的债务可怎么办啊……”

    “你这奴才,绕来绕去,还是忘不了开矿的事儿。”万历笑骂一声道:“不过你说的对,皇家银行不是要靠银子救命么?我大明地大物博,是不缺金银的!缺的是把它们从地里挖出来的人!”万历意气风发道:“拟旨!”

    “快,拟旨!”客用招呼一声,在外间当值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赶紧捧着笔墨进来,跪在地上凝神静听。

    “第一道旨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朝所有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是属于朕的。现在朕垂怜万民,同意在各处开矿,以采出的金银兑付皇家银行的银票,钦此。”

    万历说完了,太监将其用文雅的语言润色出来,然后誊抄到明黄色的手本上。

    待第一道旨意拟完了,万历又说:“第二道旨是,朕将开征商税,作为皇家银票的担保。管子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缘何只有农民纳税,工商业者却逃避纳税义务?以四民之一养三者,黎庶焉能不困顿,国家焉能不贫穷?故而朕决定,自即日起,大明开征收工商税,农商一体纳税!朕保证所收工商税银,朝廷和宫中分文不取,全都作为皇家银行的储备金!”

    “皇上真是大手笔啊!”客用瞠目结舌道:“不仅要开矿,还要开商税……”

    “朕已经深思熟虑了,现在是开征商税的最佳时机!”万历一捶炕几道:“人皆自私,万民黎庶更是如此。现在这时候,谁能保证他们的银票可以兑出现银,谁就是他们的祖宗。朕以挽救皇家银票的名义推行商税,肯定会得到他们的拥护,就算一些商人反对,也不足为惧!”

    “只是,外臣们能答应么?”客用想到开征商税之议,其实早就有人提出,只是遭到外臣的强烈反对才作罢。现在皇帝和外廷之间,关系几乎到了冰点……凡是皇帝支持的,外廷一律反对,凡是外廷支持的,皇帝也一律反对。这样的背景下,如何能保证商税在廷议上通过?

    “开矿也好,开税也罢。”万历冷笑道:“都甭想在廷议上通过,因为朝廷百官,要么是出身东南,要么被东南收买,全都是东南豪族的代言人,所以他们才会统统跟朕作对!而开设商税,正是釜底抽薪,消灭东南豪族的不二妙计!”

    “怎么讲?”客用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东南豪族所依仗者,工商也。”万历沉声道:“工商业拥有天下财富的八成,却一直拒绝向朝廷纳税。现在朕利用这次银行危机开征商税,他们肯定不会答应。正好将其贪婪自私、罔顾大义的丑陋一面,暴露在百姓面前,朕便可以抗税为名,将拒绝纳税的商号查封,继而抄查涉案大户之家,财产充公,作为兑付银票之用!”

    “要是他们顺从了呢?”客用问道。

    “那样更好。”万历大笑道:“张四维不是说过么?金融乃工商之母。要是商税顺利开征,皇家银行自然可以否极泰来。到时候朕手握此无上利器,哪个豪族都得仰我鼻息,看哪个还违逆于朕?!”

    “要么顺从,要么响起丧钟!”万历接着豪气干云道:“朕下定了决心,要跟那些无法无敌的东南豪族,掰一掰手腕!所以朕决定绕过外廷,将开银矿和征商税这两件大事,交给你们全权督办,切莫辜负朕的期望啊!”

    “奴婢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客用赶紧拍胸脯保证道:“要是办砸了差事,提头来见皇上!”

    “要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儿!”万历赞许的点点头道:“派诸全国的矿监名单由你拟定。至于税使的人选,交给张公公吧,三天之内报上来。”

    “遵旨!”客用其实更想拿税使下菜,但作为推荐人,是要对后果负总责的,而收商税的风险,显然要比开矿大得多。如此一想,他便平衡了,开开心心的领了差事,然后亲自去司礼监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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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琐事缠身,速度慢了……啊啊啊,啥时候能安安静静、耳根清净的写字啊!!

第九一六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中)

    北京,官帽胡同,张四维府。

    一顶绿呢大轿直接抬入府中,在轿庭稳稳落下。下来的是大明户部右侍郎杨俊民,此来是为了探视卧病在家的大表哥。

    张德将其引进后宅,直入卧房,只见张四维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深灰色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厚呢毯,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大哥……”望着张四维明显苍老的面容,杨俊民心中百味杂陈。

    “坐这里。”张四维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的缎带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象不象在坐月子?”

    听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杨俊民心怀一宽,看样子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大哥的身子,不要紧吧?”杨俊民依言坐下,望着张四维消瘦的面颊关切道。

    “我这病,半真半假吧。”张四维面带苦涩笑容道:“那日从宫里出来,确实感到心力交瘁,手脚发软,但那是连续十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虚火烧心,吐出一口淤血,心里反而清明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杨俊民松口气道:“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得跟您就剩一口气似的。”

    “那是我让人散播出去的,”张四维淡淡道。

    “啊!”杨俊民震惊道:“这是何意?这个节骨眼上散播这种消息,不是让皇家银行雪上加霜么?”

    “不要急,慢慢说。”张四维依然神情平静道:“你知道么,皇上要将皇家银行收归国有,准确的是说,皇家所有!”

    “这我知道。”杨俊民愤怒难耐道:“当时汇联号的大掌柜对我说,汇联号的今天,就是日升隆的明天。想不到竟来的这么快,前后还不到百日!”

    “不要太生气,”张四维拍拍他的胳膊道:“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事儿怨我们自己。”顿一下,语带自嘲道:“况且这也不见得是坏事,我更忧惧的是,皇上还要派矿监到各地开矿,派税使到各省收税……收商税。”

    “我也知道。”杨俊民又点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张四维沉声道。

    “什么?”

    “天下大乱!”张四维一字一顿。

    “我也有此担心。”杨俊民叹口气,皱起眉头道:“当今大明,犯了急病,但根子还算强劲,应该以温和调养为主,而不是乱下虎狼之药。”

    “说得对。”张四维赞许道:“这两剂猛药下去,怕是再壮的汉子也要呜呼了。”

    “士林已经准备劝谏了。”杨俊民神情凝重道:“这样的话,我们也加入吧,务必使皇帝收回成命。”

    “没用的。”张四维摇摇头道:“在当今眼中,天下苍生不过刍狗,他第一重视的是自己的权力是否受到威胁,第二重视的是,天下钱财有没有入他的彀中,至于祖宗社稷,天下苍生,都要往后排。”说着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涩声道:“他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这么说。”杨俊民宽解道:“当今是少年登基,在权臣的阴影下成长起来,不可避免的极度重视权力威胁。而当今贪财这一点,纯粹是遗传了李太后家的糟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呵呵,你不必开解我。”张四维笑起来道:“要不是当初我撺掇他跟沈江南斗,要不是我暗中作梗,拦着张太岳起复,皇帝不会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又一脸羞愧道:“但我最大的错误,还是不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同意接下了汇联号这个无底洞。”

    “这更不能怪你了。”杨俊民道:“八大股东都红了眼,您就是反对也没用。”

    “但总得有个人来承担责任。”张四维的笑容转为苦笑:“不然所有人都被拖累死。”

    杨俊民听明白了,悚然道:“您是说,皇帝一定会失败?!”如果皇帝获胜,晋商就是皇商,自然没有‘死’的可能。

    “我不敢这么说。”张四维疲惫的笑笑道:“但是从万历六年开始,我带着大家伙跟东南斗,连番恶战下来,自以为胜券在握,谁知道中了人家的‘请君入瓮’之计,眼看着全军覆没在即,才知道敌我之悬殊啊……”说着闭上眼睛,追悔莫及道:“我这一辈子,错就错在个‘心比天高不自量’上,害了自己不说,还辜负了你父亲的重托,把晋党带上了绝路。”

    “差距真那么大?”杨俊民涩声问道。

    “确实不在一个层面,”张四维道:“就像成人跟孩子相扑,孩子拼尽全力,招式全出,却抵不过成人抬手一推,差距太大了!”

    “嘿……”杨俊民有些不服气道:“这可不像大哥说的话,您太涨他人士气了。”

    “你在北京当官,如坐井观天,感受不到东南的强大。”张四维道:“我也是离开京城后,才渐渐体会到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行险吞并汇联号。”说着萧索一笑道:“既然是行险,就必须承担失败的命运,如今我已经败下阵来,连带着日升隆也赔进去了,多少乡党因此倾家荡产?十年一觉扬州梦,夜半钟声到客船。是到了梦醒的时候,我得保住剩下的力量,不然咱们晋党真要万劫不复了,我没见脸去你爹和我爹。”

    “大哥……”杨俊民预感到什么,两眼一片通红。

    “一切的罪责我来承担。”张四维深吸口气,紧盯着杨俊民道:“我的位子,你来坐!”

    “我?”杨俊民震惊道:“大哥说笑了,就算您要让贤,也该是对南来接位,我又何德何能?”对南就是王家屏。

    “对南太刚直,他的性子,做不来委曲求全的事儿。”张四维轻声道:“你不要推辞,未来很长时间的晋党魁首,与骄傲和荣耀无关,是艰难而屈辱的。唯有忍辱负重,才能带领晋党挺过这段寒冬。你将为历史所误解,却是我晋党存亡断续的功臣!”说着费劲的从安乐椅上滑下,直接跪在杨俊民面前道:“伯章,我给你磕头了,请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接下这副重担吧!”

    “……”杨俊民赶紧回拜,哭泣道:“大哥,真的非得如此了么?”

    “结果没出来之前,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张四维摇头惨笑道:“但要是等结果出来,谁还稀罕你的诚意?这次我们不能再孤注一掷了,我继续扮演反动派的角色,你暗中与南方联系,等到局势明了的时候,再想谈就被动了。”

    “大哥……”杨俊民泪流满面,却没有再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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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十一年九月二十二,万历朝的百姓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就在这天,武清侯世子李泰,也就是万历皇帝的舅舅,奏请开矿以纾民困,万历皇帝即命东厂、锦衣卫、户部各差官一人同李泰一道主持开采。

    从此内监中贵,奋起言利,矿监四出,毒流海内!

    随后短短数月之内,在万历皇帝的亲自安排下,受命开矿的宦官迅速遍及天下——王忠监昌平;王虎监真、保、蓟、永;田进监昌黎;鲁坤监开封、彰德监卫辉、怀庆监叶县、信阳;陈增、杨信监山东;张忠、张虎、郝隆、刘朝用监督南直;曹金监杭、严、金、衢;胡云监湖南;刘忠监湖北;赵鉴、赵钦监西安;邱乘云监四川;高淮监辽东;李敬监广东;沈永寿监广西;潘相监江西;高宷监福建;杨荣监云南……两京十三省,无一幸免。

    除此之外,万历皇帝还命广东、广西两总兵,各出五千精兵,归大太监钱德用统帅,前往吕宋监矿。

    同年十月,万历又诏令宦官榷税通州。从此,各省都设税使,各通都大邑皆设税监,江浙有丝监、苏松有织监、两淮有盐监,广东有珠监,有的是专遣,有的属兼摄,从而又形成了一个遍及天下的税使网络。

    为了给矿监税使提供行动上的方便,便于其放开手脚完成任务,万历皇帝不仅给予他们钦差关防,赋予专折奏事、随时告密之权,还给予节制有司、举刺将吏、专敕行事的特权,使其权力完全凌驾于地方督抚之上。

    然而太监们却完全辜负了皇帝的期望——这从万历将拟定名单的权力,交给身边大太监那刻起,就是注定的了……

    万历六年之后,宦官队伍再三扩充,虽然东厂、内营都吸收了不少人手,但仍有大量闲散中官无所事事。太监的俸禄低微,得不到能捞油水的差事,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在底层挣扎着。所以他们都把这次外派,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无不竭尽全力巴结两位大太监,希望自己能够榜上有名。

    不管是什么,争得人多了,也就值了钱。何况是可以名正言顺搜刮民脂民膏的肥差呢?争得人实在太多,客用和张宏最后逼得没办法,只能采用投标的方式,哪个出价高,哪个就得差事,把矿监税使的职位,一股脑卖出去了。

    竞争实在太激烈了,高价也因此产生。单说省一级的矿监税使三十六人,最低的中标价格也有四十万两银子,还是偏远落后、边民彪悍的云南税使。至于像最抢手的江浙税使和山东、福建矿监之职,都在二百万两上成交。

    当然,就算把宦官们卖了,他们也拿不出这么些钱,但大太监们不怕他们赖账,所以允许打白条,但要付银行八倍的利息……几乎就是高利贷了。但太监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写了欠条,拿了官印就马不停蹄往辖区奔去。拖一个月,就得多付一个月的利息,不着急不行啊。

    背了巨额债务的矿监税使一来到地方上,就把皇帝的嘱咐抛到脑后,他们求矿不必穴,榷税不必商,怎么来钱怎么来,一心一意搜刮起民脂民膏。他们仗着钦差的身份,募集奸徒,动以千百,几乎将地方上的流氓恶势力全都收编。

    一群恶棍凑到一起,自然虎噬狼吞,无端告讦,穷搜远猎,非刑拷讯……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让神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比如原本御马监奉御陈奉,花了八十万两银子,得了出征荆州店税的差事,又花了一百万两,得以兼采兴国银库及负责钱厂鼓铸事。到任地方后,他募集本境的恶棍流氓,地痞,刁民千余人。在这些人带领下,他每每托辞巡视,敲诈官吏、剽劫行旅,就算是一方知县,稍有不从,也会遭到鞭笞责打。

    凡是被他盯上的富家巨族就诬以盗矿,凡被看中的良田美宅就指以为地下有矿脉,率众围捕。日常里,伐冢毁屋,刳孕妇,溺婴儿,断人手足,投于江中,无恶不作。一次,兴国州奸人漆有光,诬告乡绅徐鼎挖掘唐宰相李林甫妻子杨氏之墓,得黄金百万,万历即令陈奉将黄金收缴内库,陈奉明知不实,不过却不说破,而是借端生事,敲诈百姓,不仅将被诬及之人毒拷责偿,还将该州境内的所有坟墓全部掘开,甚至作势要开本朝的襄王陵墓,索襄王府以重贿后才洋洋得意的罢手。

    再比如原御马监监丞梁永,得了陕西税使的差事。陕西境内,先代帝王陵寝较多,全部被梁永洗劫一空。陕西巡抚、巡按等地方官联名上书弹劾,万历皇帝却不予理睬。

    而梁永反诬数名官员勾结谋反,万历却立即诏令抚臣提举等官,会同梁永共同审究,气得巡按御史杨宏科直呼:“阖省官绅联名上奏,今置之勿闻,而独行永言,岂太监之言皆信,而封疆之臣,其言皆虚耶?!”但万历还是听任梁永非为。

    再比如福建矿监高宷,主持开采金银,不是先问有矿无矿,而是先弄清采掘点是否与富人房舍、坟墓相连,只要是相连的,他就下令发掘,然后大肆勒索,直到业主倾家荡产方罢。

    作恶多端的高宷,担心闽地民风彪悍,遭遇不测,又大肆招募山贼土匪,在福州城外设立教场,由侍卫亲军训练行阵,同时大肆采购各样火器一应俱全。有了如此锋利的爪牙,他的暴行更加变本加厉,八闽之地,人情汹汹,昔日繁华港城,已经无法宁居。

第九一六章 朕的江山朕做主!(下)

    陈奉、梁永、高宷之流并不是个例,而是所有矿监税使的缩影。这些太监在入宫前,基本都是穷困潦倒却又不甘现状的无业游民,为了改变命运、飞黄腾达,才会选择‘太监’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那切去是非根的一刀,也基本切去了他们的良知、羞耻心等人性一面。在宫中时,他们奴颜屈膝、百般邀宠、尊严和欲望极端压抑。一朝外放,他们仗着皇帝赋予的特权、密布天下的东厂特务网络,和招募的亡命之徒,自然要百倍补偿。那些压抑扭曲的贪念和对社会、尤其是对富人的仇视、以及无从宣泄的性压抑,都爆炸性的发作出来,因此表现的无法无天,恣意妄行,疯狂变态,给神州大地带来了一场旷世浩劫。

    北到辽东,南迄滇粤,东至苏松上海,西抵陕西,中部如山西、两湖、江西无一幸免,全都惨遭太监们疯狂的蹂躏。越是富庶发达的地区,受害也就越重,尤其是江浙一带,原本就在金融危机的打击中百业凋敝,现在又被太监们视为最肥美的猎物,自然遭到格外严酷的盘剥敲诈,民生急速萧条,市面无比冷清,与万历初年的繁荣景象,不啻天壤之别。

    其中变化最大的,当数完全靠工商业承托起来的上海城。

    嘉靖三十五年上海开埠,转年,在此设立市舶五关,将税等分为九则,止权行商,不征坐贾,对工商业几乎没有影响,上海也奇迹般的崛起在东海之滨,迅速成为了全国的经济中心,市面一派泱泱万千的新气象。

    然而万历十一年九月,朱翊钧任命原京城最大皇店宝和店的管事牌子孙隆,得到了矿监税使中最肥的差事——榷税苏松各郡,包括苏州、松江、上海城的税收。

    到任之后,这位在北京城瓜地三尺的吸血鬼,命参随黄建节,募集本地流氓头子汤莘、徐成等人,全都任命为税官,号称十二太保。

    不得不承认,孙隆是个税收奇才,他总结在京城征税的经验,并结合当地特点,在关税之外,又开征了‘入市税’和‘机头税’。前者是对商品流通课税,由他手下的十二太保来完成。

    办坏事要用无赖,真是千古不易之理,那些没有道德底线的流氓头子一旦上岗,其徒子徒孙便都摇身便为税务人员,苏松一带、水陆孔道的征税网点,立即密如秋荼。只要是入境的车船都会遭到盘查,百姓虽‘只鸡束菜,咸不能免’,更不要提那些源源不断向城市输血的货船货车了。

    在万历皇帝钦定的税则之外,孙隆又巧立名目、各种加征;他的那些税痞恶棍也毫不客气的吃拿卡要,结果一船价值白银万两的货物,层层税关下来,竟要被课去超过八千两的税则,才能运抵市面出售。

    而皇家银行带来的金融危机仍十分严重,银贵票贱的情况愈加严重,民众就是手里有真金白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花出去的。商家为了生存,不得不捏着鼻子收取银票,但在兑现遥遥无期的情况下,银票剧烈贬值是不可避免的。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一面是物价飞涨,一面是银根紧缩,通胀和通膨同时降临。市民和商家都无以为继,导致‘吴人罢市,行路皆哭’,商家纷纷放弃上海苏松的庞大市场,希望通过内运转销的方式,避开恐怖的税关。

    当市场上交易的人急剧减少,征税自然变得困难,但不要紧,孙隆还有第二招,征收‘机头税’。商人们以为不在苏松上海做买卖就能逃得掉?太幼稚了!

    孙隆要求苏松江浙的纺织户,‘每机一张,税银三钱、每缎一匹,税银五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悉付税关用印,而后准发卖。‘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生产,每张织布机征税三钱银子,而织出来的纱布,先征税才许售卖。转眼间,苏松上海一带,与纺织业相关的工场商店铺行纷纷关闭,几十万织工,纱工,染工等从业人员,失业的境地。

    昔日繁华如天堂的上海城,转眼就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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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庙前街,昔日繁华难觅,店铺关张七成,一派萧条景象。

    街上熟人相见,再不像从前那样,热情招呼,然后谈论大观园新上演的戏目、哪里的酒糟螃蟹最地道、红嘴画眉到底该怎么养……而是相视苦笑,多半什么也不说,便垂头丧气的擦肩而过,因为谁也不愿别人相询自己的近况。

    就算说话,也是打听哪里有便宜些的粮食出售,或者是否有招工的信息。

    前园茶馆也不象原先那么体面了,为了适应时局,受托照看生意的季掌柜,将原先的名贵桌椅变卖,代以普通的枣木桌椅。原先挂在墙上的名人字画也不见了,换成了‘莫谈国事’的警语,和‘概不赊账’的敬告。

    不仅是装饰摆设寒酸了,店里供应的茶水吃食也变得十分普通,原先龙井、白茶、雀舌、碧螺春,几十种名茶任君选择,现在只有两样,大碗茶和菊花茶。吃食也是如此,再也看不到那些精细诱人的上等茶点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廉价、又能充饥的荞麦饼、杂粮面片汤、以及一些切的细细的菜丝、笋干。

    物价飞涨到没边,多少人又一夜致贫,哪里还有原先食不厌精、细品香茗的雅兴?现在只求有碗茶喝,有口饭吃,能饿不死就行了。所以原先的吃喝统统卖不动,只能换成现在的粗茶淡饭。

    这天清早,门板刚下下来,在伙计们无精打采的洒水擦桌,最早的客人便到了。

    却不是往常最早到的周老汉,而是雄赳赳的马六爷。虽然在短短数月间,头发花白了大片,但马六爷的精神尚是健旺,一进门便与店里的伙计大声打招呼。

    “六爷早,怎么今天赶到周老爹头里了?”见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伙计们都感觉精神多了。

    “当那老汉还是闲人啊?又回他儿子厂里帮忙去了。”马六爷答道:“白天干一天活,早晨就爬不起来了。”为了省钱,他们四个已经不再上楼了,就在楼下简座就坐。坐下后,马六爷对季掌柜道:“今早给我们下点热汤面吧,打个鸡蛋!好多天没吃过啦!”

    “记着了,可得等采购的人回来,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季掌柜一脸苦笑道:“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买得起买不起呢!唉!”

    “妈的。”马六爷倒也理解,骂一声道:“粮食涨价没边了,一天一个价!”

    “你就知足吧。”陈官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提着个油纸袋子进来道:“至少你现在还有的吃,听说城南都饿死人了。”

    “我怎么闻着肉香味了?”马六爷耸耸鼻子,盯着那油纸袋道。

    “狗鼻子。”陈官人笑骂一声道:“昨儿个跟着大人下乡打牙祭,我捎了一只鸡,给你们带回来打牙祭。”

    “要不怎么说是老伙计呢。”马六爷大喜,从怀里掏摸半天,抠出一角银子,吩咐小二道:“去刘寡妇那里打两斤烧刀子来,奶奶的,这臭娘们竟然不收票子!”

    “算了,现在花现银太不划算,还是留着升值吧。”陈官人拦住他道:“还是以茶代酒吧。”

    “你别拦着,”马六爷大手一摆,让那伙计只管去:“嘴里都淡出鸟来了,留着这点银子有什么用。下一步,我连也怀表、金牙也当了!”

    “都是气话,光景还能一直不好?”陈官人也馋那口酒,便不再阻拦。

    伙计出去买酒的功夫,茶楼里陆续上客了。光景不好,茶楼反而客人多了,就冲着有比市面便宜三成的吃食供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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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六爷为人四海,和边上的茶客热情的打着招呼,最后对一个大头粗脖子的老头说:“王师傅,您怎么也来这儿了?”王老头是前街贺云楼的大厨,守着大酒楼的一厨房吃食,怎么跑到这儿来喝面汤了?

    “唉……”王老头叹口气道:“失业了,没有白食吃了。”

    “凭您的手艺也能失业?”众人不信。王老头是淮扬菜的名厨,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达官贵人家中做饭,年老了本打算在家享清福,被贺云楼的老板三顾茅庐,重金延请,才重新出山的。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失业,实在是不可思议:“难道酒楼关张了?”

    “酒楼倒没关张。”王老头自嘲的笑笑道:“只是老板改做家常菜了,哪还用的着我这烩不厌细的老把式?”说着看看马六爷道:“六爷,码头上缺厨子么?”

    “您这个淮扬名厨,去码头上蒸窝窝头?”马六爷瞪大眼道。

    “那有什么办法!人总得吃饭吧。”王老头低落道:“本以为这辈子挣足了钱,谁知道钱都成了纸,现在我也不求能挣多少钱了,有个管饭的地方就行……”

    马六爷本想说,码头上做饭,要的是力气,不是技术,但看他这个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点点头道:“成,我给你问问。”

    “唉,这世道。”听气氛凝重,另一边唱小曲的柳三河出声唱道:“树木老,叶儿稀,人老毛腰把头低。甭说我,混不了,王师傅也过不好。他钱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自从那,死太监,去年占据上海滩。人人苦,没法提,不死也掉一层皮……”

    众人听得心有戚戚,陈官人流阵泪,骂道:“快噤声,小心东厂来抓!”

    “抓就抓,死就死,活着也是活受罪,死了至少不挨饿,”柳三河却满不在乎道:“季掌柜,行行好,再赊一碗面片汤,这话说着都烫嘴。”

    季掌柜笑骂道:“啥时候不赊给你过?”说着亲手端上一碗面片儿道:“你也跟人家黄瞎子学学,都是靠嘴上吃饭的,人家咋越活越滋润了呢?”

    “我感谢这世道,”一直安静坐听的黄瞎子闻言笑道:“世道越差,算命的人就越多,我也不要钱,管饭就行,混个仨饱俩倒没问题。”

    “他算命有人管饭,我个说书唱曲的谁管饭?”柳三河看向季掌柜道:“季掌柜,要不晚上您这儿开个场,我也不要钱,管我一天三顿饭就行。”

    “添不起了,光费灯油不挣钱。”季掌柜摇头道。

    “这话昧良心,”柳三河摇头道:“上次我这讲《五鼠闹东京》,可是高朋满座。”

    “是满座不假,可都是蹭听的,干听不花钱!”季掌柜大倒苦水道。

    “你硬要啊。”

    “人家都埋怨你不卖力气。”季掌柜埋怨道:“半死不活的,听了就想睡觉。”

    “妈的,说上一宿、嗓子冒烟,挣不上仨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柳三河无比郁闷道。

    这时候,侯掌柜和周老汉相携而来。周老汉老的不像样子,侯掌柜的衣服也洗得发了白。侯掌柜提着小筐,筐里有几碟子小菜,周老汉拎了一坛子花雕。

    “今天都是怎么了?”马六爷笑道:“不是过节啊?”

    “出门碰见老侯提着菜,我问他干啥,他说今儿个好好聚聚。”周老汉道:“我就回去把最后一瓶花雕找出来了。”

    “这是第几个最后一瓶了?”马六爷调笑道。

    “这回真是了。”周老汉黯然道:“真没了,一瓶都没了。”

    “哥哥你别介意,”马六爷歉然道:“我就是一张臭嘴。”

    “多少年的老伙计了,说这个干啥。”周老汉笑笑道。

    “是啊。”侯掌柜一面布菜,一面惨然笑道:“我今个就走了,今天做东,请伙计们吃顿饭,以后想起来,别总说我抠门。”

    “走,你走去哪?”众人惊讶道。

    “去哪?”侯掌柜一脸茫然道:“是啊,天下虽大,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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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忙完了,又可以专心写字了……

第九一七章 暴起(上)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危机中,几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急转直下,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只是人们对待灾难的态度各有不同……

    马六爷工作的码头上,货物吞吐量不到鼎盛时期的一成,自然养活不了他手下三百多弟兄。为了生计,他让闲着的弟兄们到粮店、工地去卖力气,然而世道艰难,弟兄们下死力气,也只能混口饭吃,却养活不了一家老小。马六爷虽然笑得响亮,但心里愁得直冒苦水,好在他生性乐观,为了兄弟们,撑也得撑下去。

    周老汉的家里变故巨大。三十年前,他以一张织机起家,趁着海外贸易的东风,纺织行业利润丰厚,他一家人辛勤劳动、省吃俭用,渐渐的添置织机、雇佣织工,开起了小小的织布作坊。之后规模越来越大,到了鼎盛时期,已经成为拥有一百张织机,五百雇工的中型工场。

    六十岁以后,周老汉把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退下来颐养天年,过起了人人称羡的桑榆晚景。金融危机爆发后,高档的布料一下没了销路,许多丝织工场纷纷倒闭,他家的织布厂因为产品价格低廉,销量没怎么受影响。然而周家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遭重税临头,成本激增,想通过涨价转嫁,消费者不买账,销量骤降,不涨价又严重亏损。

    许多类似的工场,已经大面积裁员了,周家也不例外,剩下的工人还得轮流开工,只能通过压缩产量来减少损失。周老汉也没法再享清福了,他每天晚上到厂里看门,剩下雇更夫的那块钱。今天也是值完夜班直接过来,所以才会落在马六爷后头。

    最惨的是侯掌柜,他入股的绸庄受危机影响最大,亏损严重不说,苛捐杂税却日重一日。前几天因为没有在期限日完税,老板被税务衙门拘了去,店面也被查封……

    “老板临走前,交代我要看好家。”侯掌柜两眼一泡老泪,哽咽道:“结果当天下午,税务的人就拉着大车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我怎么跟老板交代?这日子还怎么过……”

    “当初,秦老板嘱咐我们,把产业变卖,把着金银好过冬,我们可没一个听的。”唯一好过点的,就是陈官人,因为,他是衙门中人,每月除了发钞还有禄米可拿,日子总过得下去。但他几十年的积蓄,都在股市的暴跌中化为飞灰,损失也无比惨重。

    “现在我明白了,可有什么用?”侯掌柜自嘲道:“三十年来我是一门想发财,挣了钱不花,全用来买地、用来投资。折腾了几十年,却只折腾出一屁股债。”说着呜呜哭起来道:“日后哥几个劝告后生,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有个姓侯的傻子,折腾了一辈子才明白这点道理!他就是个大笑话!”说着泪珠子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刚才说搬家。”陈官人岔开话题道:“准备搬哪去?怎么就舍得我们呢?”

    “我也舍不得啊。”侯掌柜郁郁道:“可是店让人查封了,老板又关在牢里,债主逼上门来,要我卖房子抵债啊……”

    “搬家也好,你在乡下不还有地么?”周老头安慰他道:“回去当个衣食无忧的田宅翁,还是我们中里过的最好的。”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哪像我家,挣了钱全都投到厂里去,一点田产都没存下,现在抓了瞎。”

    “那些地也抵债了……”侯掌柜流泪道:“我今早浑身上下,就剩下一百两银票,买了这些小菜,就彻底赤条条了。”

    “别那么丧气,我也早成穷光蛋了,还不一样每天乐呵呵?来,喝酒喝酒。”马六爷给他端起酒杯道:“李白不是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没地住就先去我那,”周老汉也道:“没事儿干,就先跟我干,这光景开不出工钱,但有我家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家。”

    “是啊。”陈官人也道:“我也给你寻摸寻摸,看看能不能在衙门里找个差事。”

    “我谢谢你们。”侯掌柜朝众人拱手道:“患难见真情,周老哥,六爷,陈兄弟。我老侯这辈子有你们几个朋友,就算没白活,不过我现在干啥的心情都没了。这几年,我也不是没尽力,该行贿的行贿,该装孙子的装孙子,可我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天杀的死太监各个酒池肉林,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这是谁出的主意?!”

    “来,不说这些了。”众人都默然,侯掌柜却好像恢复了精神,给三位老朋友一一斟酒道:“喝了这一杯,咱们日后就没法在一起喝酒了,你们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

    “这话说的。”众人‘呸呸’道:“真不吉利!快说点别的!”

    “我没的说了,喝酒吧!”侯掌柜端起酒盅,敬众人道。

    “对,喝酒吧,喝醉了就不愁了。”众人也把千愁万绪抛诸脑后,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万历初年的繁华光景。那时节,坐在家里,银子就滚滚流进来,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家里摆的是座钟大镜,想吃香的吃香的,想喝辣的喝辣的,每日里走马观花,优哉游哉,好日子就像美梦一样。

    谁能想到,这场美梦能醒得这么快,转眼就变成噩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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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众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也没去干活,相互搀扶着在上海城闲逛了半天。下午时分,各自回家睡觉。

    掌灯时,在家里鼾声如雷的马六爷被叫起来,浑家告诉他一个噩耗——侯掌柜在他的店里,上吊死了。

    马六爷一下就醒了酒,鞋都没穿便往前街的绸庄奔。绸庄里早就围满了人,仵作正在验尸,侯掌柜的妻女哭瘫了,

    周老汉和陈官人也陆续到了,看到上午还一起喝酒,一起逛街的老伙计,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三人都呆滞了。

    接下来几天,尽管一直浑浑噩噩,三人还是张罗着处理完了侯掌柜的丧事,就连那口薄木棺材,都是三人凑钱买的。出殡那天,他们亲看看着侯掌柜下葬,一边撒着纸钱,一边泪雨滂沱道:“老侯啊,到阴间重新开始吧,等我们兄弟去的时候,你可得好吃好喝招待啊……”

    回来的路上,三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道上。周老汉唉声叹气,陈官人默然不语,马六爷却攥着拳头,胸脯一鼓一鼓。

    一进城,便有报童高喊道:“号外,号外,吕宋暴动起义,驱逐税官太监!向朝廷提出自治八条!否则宣布独立!”

    三人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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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皇帝以救市为名,派矿监税使戕害天下,东南工商业几乎被一扫而光,百姓生活困苦万状,自然引起朝野上下的一致愤慨。面对一意孤行、贪婪之极的朱翊钧和丧心病狂、天人共愤的矿监税使,朝野人等无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途径,来表示心中的愤恨。

    大臣中上至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下至郎中主事、地方知县,纷纷交章疏谏,有的总论矿税的危害,有的分论税监的专横,所上达数千疏。甚至集体递交辞呈,以威胁万历皇帝收回成命。在一封千余官员联名递交的奏疏中,他们痛心疾首的对万历皇帝道:

    ‘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朝野嚣然,莫知为计。皇上为斯民主,非但不衣之,反并其衣而夺之。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刮之令,密如牛毛。今日某矿得银若干,明日又加银若干;今日某处税若干,明日又加税若干;今日某官阻挠矿税拿解,明日某官怠玩矿税罢职,上下相争,惟利是闻。万里山河,中使四布,加以无赖亡命,附翼虎狼,假旨诈财,动以万数,沿途掘坟,敲尽骨髓,得财方止,圣心安乎?不安乎?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慕温饱;皇上忧万世,人亦恋妻孥,奈何皇上欲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斗升之储?皇上欲为子孙千万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之安?试观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有不乱者哉?!’

    这封奏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呼声,晋党中的人物,虽然态度不及东南出身的官员坚决,有的还态度暖昧,但也没有一人敢公开站出来为矿监税使摇旗呐喊。

    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有着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坚定。他认为官员对百姓苦状的描述夸大其词,哪能不到一年时间,人间天堂就变成人间地狱了。何况太监们解进宫来的银两,不过千万两而已,岂能伤到东南的皮毛?

    所以他把大臣的极谏理解成对东南财阀的声援,而对太监们的出格行径,却格外宽容处之。每有大臣和太监作对,他一定会处罚前者,保护后者,将此表明自己打击东南豪族的决心。

    当然万历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玩火,他也在极力为自己的安全加码。一方面,他准许派驻各省太监的坐支一部分税金矿银,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以备民乱。另一方面,他将内卫扩充到万人以上,全都装备了最新式的火枪。

    不过他也知道,真讲起战斗力来,太监军肯定没法跟那些能征善战的虎狼之师相比,所以万历一面加大了太监监军的力度,不管是京营、边军、还是各省的卫戍部队,都派驻了监军太监,并赋予他们调动军队,对军官生杀予夺的大权。另一方面,他强令全国二十七名总兵官,都必须将家眷送往京城居住,何时卸任,何时才能团聚。

    为了化解军队的怨气,保住他们的拥护,万历也将大量的财政收入向军费倾斜,还给军官们加官进爵,赋予他们与文官平起平坐的权力……总之一句话,一切为了大局的稳定。他坚信只要一手有太监的力量,一手有军队的支持,就算局势再坏,自己的江山也会稳如磐石。

    至于现在黎民所受的苦楚,国家呈现的末世景象,他倒很看得开,认为大乱才有大治,等到东南的豪族油尽灯枯,不再有不受控制、危及王朝统治的恐怖私人财富时,文官也成了无本之木,自己再重新收拾局面,恢复到太祖建国时,那个以农为本、闭关自守、君君臣臣的美好时代……

    必须承认的是,万历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从小所受的皇家教育,使他可以察觉到危及自己统治的问题,并迅速找到解决途径。然而在顺利解决掉权臣沈默之后,他也丢掉了耐心,变得狂妄自大起来,认为只要自己去做,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也有着深切的无奈。经过三朝大臣的蚕食和杯葛,皇权已经被隔离在朝廷之外,他无法任命任何一名官员,对政务的意见,也被他的大臣当作耳旁风。如果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也许下一代皇帝,就彻底成了傀儡,甚至连生命都不保。

    为了祖宗的基业,为了自己的皇权,万历皇帝朱翊钧,不得不去和所有人作对——因为在他看来,首先是所有人和他作对。他也不是没想过采取缓和的方式——譬如扶植张四维、清楚内阁中的反对派,以及提拔终于皇帝的官员,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庞大的官僚集团的反击下化为泡影,辛苦抗争数年,一切依然照旧。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激烈的手段,来野蛮的清除缠绕龙椅的藤蔓,作为一名皇帝来说,这都是他天经地义的工作。

    公平的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任用太监来做这些事情,他低估了太监的变态和疯狂,也必将遭到最无情的惩罚——比如发生在遥远吕宋的起义。

    然而,除了太监之外,已经被官僚集团层层包围的皇帝,又能信任谁呢?

    是非功罪自有后人评说,当世的人们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苦苦的挣扎下去,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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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

第九一七章 暴起(中)

    在这场由万历皇帝一手导演,以东南豪族打击目标的工商业浩劫中,北到辽东,南迄滇粤,东至苏松上海,西抵陕西,中部如山西、两湖、江西的数百城市无一幸免。

    但按照历史经验,万历皇帝坚信只要农民不乱,大明就不会乱,而他和太监们的疯狂折腾,对广大农村地区的危害,也确实要小于城市。

    一来,农民们有土地,至少有租种的土地,而土地里可以产粮食。这就保证他们没有商品交换,也不会饿死。

    二来,嘉靖以来的城市化大潮,使乡间富裕的大地主纷纷迁往城市,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这也客观上使矿监税使的目光,都盯在城市里的富人身上,甚少涉足乡间,对农民的打扰有限。

    所以尽管城市里乱成一片,但至少北方的农民却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南方乡间的农民没有这么幸运,丝棉的滞销,使他们损失惨重,但农民积粮攒钱的好习惯,帮助他们至少一年之内,不虞有饿死的危险。

    虽然很怀念以前发财的日子,但比一比城里饿死的市民,他们又觉着很知足,许多人除掉了地里的桑树和棉花,恢复了水稻和瓜菜种植,只要坚持道秋收,就可以收获满仓满谷的稻米了。

    至少在万历看来,尽管发展迅猛,但区区城市,在大明辽阔的国土上,依旧寥若晨星,居民占大明臣民的比重太小,富商缙绅的比例就更少。他完全把这些人当成待宰的猪羊,相信籍没他们的钱财,甚至直接消灭他们,都不会引起国家的动荡。

    只要军队和农民不乱,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吕宋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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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皇帝不是没意识到吕宋的特殊性,这里远离本土,皇权淡薄,且移民多是亡命之徒,官府也徒有其表……至少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是这样的。

    按说这种不服王化的蛮荒之地,应该果断予以放弃的,然而吕宋的大量金矿,却是大明救命的仙药,只要能控制这里的黄金,便可抑制住国内的金融危机,安抚住绝大多数民众。所以他不得不咬牙啃下这块硬骨头——派出最得力的太监张宏,启用湖南总兵戚继光,率领广东、广西一万精锐之师,乘坐东南水师的战船,浩浩荡荡的从广州出发,大军直指吕宋。倒要看看那些乌合之众,怎么对付戚继光的天军!

    万历皇帝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然而他只做到了知己,却没有了解今日之吕宋,是怎样之情形!

    四年前的吕宋,只是具备了强盛的雏形,四年后的吕宋,却已经完全强大起来。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却又顺理成章——

    因为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中南半岛、美洲大陆、南洋诸岛,印度航线,都在其辐射之内,大洋之上,畅通无阻。

    因为这里皇权最弱,而商人的实力最强,所以一切的法律规定,都是为工商业量身定做的。

    因为在天量黄金储备下,大陆的金融危机并未伤害到这里的货币体系,金融市场依旧平稳。

    因为在这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所以皇帝在本土倒行逆施,把工商业往绝路上逼,全国的商船、商人,自然会往这里涌,就连不长腿的工场也纷纷搬迁过来,吕宋不火箭般发达,那才真是怪事。

    在这火速发展的数年内,吕宋与朝廷的关系,却在急剧恶化。因为朝廷里没有了它的缔造者沈默,却多了个想要将其财富据为己有的皇帝。

    本土朝廷,在吕宋本来就没有强力统治,真正在这里说了算的,是吕宋总督府、是南洋公司,是各级咨议会。脆弱的政治脐带不能调和两者矛盾,万历皇帝数度想通过撤换总督,来强化对吕宋的统治。

    然而沈京一下台,吕宋立马天下大乱,万历派去的总督和太监,不是被杀,就是失踪,只有请他出山,才能消停下来。

    万历不是猜不到沈京在捣鬼,也曾数度命其赴京述职,然而沈京称病不能远行,推三阻四,四年时间,没有离开吕宋一步。这次万历派大军前往,有一大半,就是对付他这位吕宋王的。

    但是从一开始,万历皇帝就犯了个大错,处于对军队和将领的不信任,他调动了两个不同军区的军队联合组队,又用第三个军区的总兵来统领。即使这位总兵叫戚继光,也得等两支部队集结到位,然后将其混编整顿,形成一个整体。否则一旦形成内讧,等待军队的就是无休止的内耗。

    同时还得和地方官府无数次扯皮,等到给养到位,已经是来年三月了。而这时,皇帝将派大军前来,将所有金矿收归朝廷的消息,已经传遍吕宋半年了。

    因为吕宋的矿工,都是持有矿山股份的,因此他们恐惧自己的财富被夺去。而转移到吕宋的商人和种植园主,也担心这里会重蹈本土的命运,变成工商业者的炼狱。还有在东厂迫害下,逃到这里的王学门人,也担心失去庇护,逃无可逃。

    吕宋独特的经济政治体制,使这里的大多数人,有着本土各阶层难以想象的共同利害,所以恐惧笼罩全岛,人们无比抗拒即将到来的军队和太监。

    然而半年时间,足够人们将恐惧消化,开始商讨起对策来。等到戚继光的军队终于准备启程。由吕宋六府四十县,以及缙绅富商代表组成的联合理事会,已经结束了冗长的争论,最终决定以武力对抗朝廷,不许官府的一兵一卒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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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戚继光所部,乘坐的三十艘水师战舰抵达马尼拉湾时,所看到的,是严阵以待的三百余艘战舰,以及岸上为西班牙人入侵准备的千余门岸。

    遮天蔽日的敌方战舰,让旗舰上的大内总管张宏,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栏杆颤声问道:“哪冒出来这么多船啊?”

    “有吕宋公司的,有五峰船队的,”戚继光收起千里镜道:“还有王翠翘的徐氏舰队。”

    对张宏来说,这些名字如雷贯耳,然而因为这些海上巨头从不在本土活动,所以对他来说,这些力量就像神话中天兵天将,虽然有些生畏,却并不会当真。

    直到此刻,亲眼看到了樯帆蔽日,十倍于己的恐怖舰队,他才明白原来这不是飘渺的传说,而是真实强大的存在!

    这时,吕宋一方的战舰突然火光闪烁,紧接着白烟升腾,响起隆隆炮声。虽然隔得太远,无法完全感受千炮齐发、震天撼地的威势,张宏还是吓得赶紧趴在地上,随身的太监也乱作一团,各找地方躲藏。

    “公公不必惊慌。”已经步入花甲之年,但依然身强体健,目光锋利的戚继光,却岿然不动,平静道:“这一阵炮,一是测距,二是示威,并不是攻击我们。”

    张宏闻言抬起头,正好看见数里外的海面上,升腾千余根水柱,水柱又连成水幕,落回了海面。

    他心里不禁暗暗埋怨戚继光,你咋不早说,害得杂家丢脸?然而在这位天下第一名将面前,张宏说不出轻狂的话,爬起来拍拍身上,讪讪道:“这么多战舰集结,东厂竟然没有消息。”

    “这是正常的。”戚继光道:“大洋之上,这几百艘战舰,也不过沧海一粟,无踪可寻。只要他们约定日期集结于此,我们就会猝不及防。”

    “说这个没啥意思。”张宏苦着脸道:“现在该怎么办?”

    “等,”戚继光道:“贸然前进,会遭到他们的攻击,我们寡不敌众,船上又搭载一万步兵,是万万不能战的。”

    “看他们的架势,也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顿一下,戚老将军接着道:“否则以他们的数量,和对这片海域的熟悉,完全可以不知不觉把我们包围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列阵。”

    “那就等等吧,”张宏郁闷道:“看是什么情况。”

    时间飞快流逝,对峙一天之后,吕宋方面终于派来了使者,带来了联合理事会提出的八条自治要求。

    这种事情,自然不是张宏能决定的,所以吕宋方面一点谈判的意思都没有,纯粹把他当成个带信的。

    张宏也没有犹豫的时间,必须要撤回,否则给养耗尽,只能葬身南海了。

    站在旗舰的瞭望台上,张宏看着战舰转向返程,一泡老泪不受控制的淌下。所有外派的太监都捷报频传,成绩辉煌。自己这位统率大军、任务最重的大内总管,却先是磨蹭了半年之久,然后碰一鼻子灰,灰溜溜无功而返不说,还带回了吕宋造反的消息。等待自己的命运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戚老将军,不禁暗暗哀鸣道:‘果然是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戚继光也老了,不中用了……’

    戚继光能感受到张宏的想法,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响着八个字——只此一次,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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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感受到什么,在南洋公司的一艘军舰上,一身白衣的沈江南,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难道逼退天下第一名将的军队,不值得高兴么?”说话的,是一身缁衣的张居正,听不出他这是讽刺还是称赞。

    “你以为戚继光的威名是吹出来的么?”沈默淡淡道:“这里面有你不知道的内情。”

    “传言果然不错,他是你的人!”虽然有心理准备,张居正还是又惊又怒道:“果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错了,他要能是我的人。”沈默却摇摇头:“我何苦要这么费劲,早就竖起大旗,讨伐无道了。”

    “也对。”张居正脸色稍霁,继而嘲讽道:“就算你不顾国家百姓,掀起这场滔天巨祸!军队还是忠于皇上的,百官也不会跟你造反。你最现实的选择,就是在吕宋这块化外之地,当你的土皇帝!”

    “我说了多少次!”沈默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愤怒道:“国内的金融危机迟早要爆发,一切悲剧都会上演,我只是戳破这个脓包,让危害不至于不可挽救!”

    “呵呵……”张居正却不屑的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你改变了历史,所以历史只会记住,是你引发了这场会毁灭性的危机!”

    这句话,重重戳到沈默的痛处,他面色发白,拳头一阵握紧,一阵松开,终是沉重的点头道:“不错,这个罪名,我甩不掉的……”

    “仅此一条,就足以把你前半生辛苦积累的美名悉数抹杀。”张居正笑道:“在历史上,你注定是个王莽一样的人物!”

    “住口!”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早就忍不住的郑若曾暴喝道:“再敢胡说,我把你丢到海里去!”

    “哈哈哈哈,丢啊……”张居正哈哈大笑道:“反正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杀一个老朽又算什么?”

    “你……”郑若曾要发作,被沈默摆手拦下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因为我从来不改变主意。别的事也是同样道理。”

    “你是得不到民心的!”张居正啐一口道。

    “对于我这样的人,所谓民意和舆论,都是可以随意左右的。”沈默唾面自干,说出的话却让张居正没了威风:“就算有一万个像你这样的人,到处揭穿我的真面目,我也可以轻易把你们变成疯子。”

    顿一下,他一字一句道:“不错,历史可以审判我,但不是现代史,而是百年以后的历史——”

    所谓骂名滚滚,也是身后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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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够了,唠叨两句。

    本书页面的简介,并不是出自康熙王朝的主题曲,而是另一部电视剧《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后来因故长期没有播出,原因就不说了。(现已由中央电视台重新剪为24集通过审核后播出),结果这首歌曲被《康熙王朝》拿去当主题曲。所谓‘向天再借五百年’原本是指郑成功希望苍天再借给他五百年的时间,好让他在有生之年剿灭‘满贼’的意思。这一变动使得原本赞颂反抗‘满清’英雄郑成功的歌曲,变成了赞颂‘满清’的歌曲了。

第九一七章 暴起(下)

    “我却以为,你活着就能看到那一天!”张居正心里就像有火在烧,指着沈默詈骂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用来掩盖你窃国的野心!”

    郑若曾也忍不住了,阴着脸道:“大人,他这样的人,不会跟我们合作的,我看就不必留了吧!”

    “暴力和强权太容易让人迷失。”沈默淡淡道:“我需要这样一根插在领后的刺。”泥人尚有土性,被张居正这么骂,沈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话还给他。

    “你!”听到沈默只是把自己看成一根刺,而且是故意留下的刺,这对骄傲的张居正来说,比骂他祖宗八代都难受,恨恨道:“我可以让自己去死!”

    “你当然可以。”沈默微带嘲讽道:“可你不担心,那样一来,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

    “你!”张居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老脸憋成猪肝色,旋即强压下来,冷冷笑道:“那我就亲眼看着,你能创出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来!”

    “我不想听到任何称赞。”沈默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滔天的巨祸毕竟由我催化引发,听到别人的称赞,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一样难受。”

    “我说的是反话,你听不出来?”张居正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斗嘴皮子,可从没赢过沈默那条毒舌。于是他缄口不语,坐在一边生闷气。

    “您不要被姓张的话影响到。”郑若曾很是解气的看看张居正,轻声对沈默道:“夏虫不能与冰语,他这种腐朽的老脑筋,根本不能体会大人的深意。”

    “在法理上,就算这个人病入膏肓,但我给他一刀,一样是杀人罪。”沈默摇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负罪感这种东西,只能让我更加保持理性,不是什么什么坏事儿。”

    “你们不要在这一唱一和,”张居正终于受不了两人自说自话,忍不住插言道:“大江南北我都走过,你说国内病入膏肓,未免言过其实了吧?”顿一下道:“翻开二十一史,从治到乱,最短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国内的状况恶化的如此迅速,短短一年多时间,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

    “总是用老眼光看问题,你自然会觉着一切不可思议。”沈默摇摇头道:“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你确实过时了。”

    “那你倒是用不过时的新眼光说说啊!”张居正被沈默气得有些找不着北了。

    “反正闲来无事,就简单说说。”沈默语调平缓,吐字清晰道:“嘉靖三十五年后的繁荣,要拜货币经济和对外贸易所赐。对外贸易你应该懂,货币经济,就理解成白银成为法定货币和主要流通手段吧。这两样促进了市场化的发展,和劳动力的专业化分工,为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财富。然而遇到天灾人祸,市场化和货币经济——特别是一条鞭法的弊端,却会鲜明的表现出来。”

    “有一条鞭法什么事儿?”听自己今生引以为傲的一条鞭法,被沈默拎出来说事儿,张居正有种‘你拖我一起下水’的感觉。

    “国内的危机,表面上看是金融危机,但根本上其实是粮食危机。道理很简简单——为什么市民手里的钱一贬值,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并非灾荒之年,饿死人的原因,是货币的贬值,人们因为买不起粮食而导致饥荒。所以才会有富裕地区卖了豪宅买米吃的‘时弊’。如果倒退五十年,回到过去那种,地区间相对封闭,地区内自给自足的状况,还有可能发生今日的惨剧么?”

    “……”张居正摇摇头,他有些明白了。

    “现在东南发达地区所遇到的粮食危机,恰恰是由于过度的市场化所致——是把粮食生产完全交给了市场,而国家和地方官府失位造成的。你推行的一条鞭法改革恰恰促进了这种粮食的市场化,它表面上增加了国家的税收,实际上却加剧了农业危机。如果农民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比如种桑、织布得到比种粮更多的现金,并以现金来完税,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选择种地呢?这个问题你想过么?”

    “……”张居正额头见汗,有些呼吸不匀,他确实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据我实际考察,广大东南发达地区,因为市场的旺盛需求,九成以上的耕地,已经改稻为桑棉。原本被称为天下粮仓的江浙一带,即使是丰收年景,人们也要靠出售生丝、原棉、棉纱和绸布,来换取货币,以购买粮食。一条鞭法实施之后,由于百姓要用银两来完国家赋税和地租,以及偿还贷款,所以当银粮比价发生巨大波动,而国家又救助不力时,粮贵钱贱的巨大灾难就不可避免了!”

    “你也许会说,市场可以调节……”见张居正不说话,沈默借着道:“粮食供不应求,就会涨价,使种粮有利可图,农民便会自动扩大粮食生产。”顿一下道:“这个说法理论上没错,对于一般消费品是适用的。但惟独粮食生产,事关国家安全,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农业国,不能放任市场来摆弄。”

    “在风调雨顺、无灾无害的太平光景,市场和商人,可以应付粮食的转运和供给。但一旦到了粮价腾贵的灾荒时期,完全依赖购买粮食的发达地区,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所以我说,不符合生产力条件的过度市场化,使大明的经济表面畸形繁荣,实际脆弱不堪!我敢肯定,如果一切像原先那样发展,那么最终导致大明经济崩溃、继而国家灭亡的,恰恰是我们引以为傲的隆万大改革。更准确地说:是由于我们的改革措施过度实施!我不是这是些措施不好,但古人云‘过犹不及’,它一定要跟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

    张居正起先还带着气,但后面已经听得极为认真了。他本就是当世顶尖的经济专家,沈默又说得极细,所以接受起来毫无障碍,也不得不认同这种观点。

    还有一点,更让他容易接受沈默的看法——那就是从万历八年以来,大明北方便连遭天灾,气温偏低,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其实不光北方,连上海、南直、福建、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

    这种罕见的全国性天灾,别说他这辈子没见过,翻遍二十一史也是没有的。比起那些天象示警的谶言,他更相信报纸上所说的‘小冰河时代’即将到来……因为那至少是天文学家和气象学家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

    如果真的会出现所谓的小冰河时代,那么大明现在的经济结构,自然是无比危险的。抵御灾害的能力,甚至比不了那些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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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想来,张居正不能不承认他是在为自己还债了——同样是最顶级的治国者,张居正自然知道,以大明朝的行政能力,解决隐患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在还不至于不可收拾的时候提前引爆,只有让相关各方都痛了、怕了,才有可能重新调配资源,操纵社会转型。

    如果等到全国性灾荒爆发,那时神仙也救不了大明了……

    虽然这样想,但张居正也只是部分理解了沈默,还有更大的疑惑:“再说说金融危机吧,这可是你一手引爆的。虽然皇帝对汇联号早有觊觎之心,但要不是你主动给他这个机会,怕是他也没有理由对汇联号动手吧!”

    “这话说的……”郑若曾忍不住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开阳先生,你去看好楼梯口,”沈默摆摆手,示意他清场道。

    郑开阳下去守着,顶层便只剩下他俩,沈默才缓缓道:“郑开阳说的不错,既然金融危机是早晚的事,我自然要掌握主动权了。”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但你若以为,我只是为了给皇帝挖坑,就太高看那小子,也小看我沈拙言了。”

    “你想干什么?”张居正也低声问道。

    “我的目标是……”沈默用指头在甲板上写下一折一捺。

    “九……”张居正一愣,旋即震惊道:“九五之尊……九大家?!”

    “是。”沈默点点头,冷笑道:“别人都以为,九大家是我豢养的鹰犬,实在高看了我沈江南。我本无根无基的一介布衣,就算三十年里翻云覆雨,宰辅天下,也没法真正收服九大家这样的世家豪族。”

    “我以为你会狂妄到以为,九大家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呢。”张居正幽幽道。

    “起初,他们只是因为我有前途,而且处处以他们的利益为重,才会表面上遵从我的命令。但后来,我做得的还不错,带着他们避过了几次大的危机,不仅在朝堂占据统治地位。还通过汇联号,深切控制了东南的经济,这是他们之前从未达到的高度。”沈默自嘲道:“所以我的威望越来越高,他们也准备接纳我沈家,成为其中一员……这样就算我致仕,沈家依然会兴旺发达。”

    “而且他们还希望,我率领他们完成前所未有的事业。”沈默轻声道:“‘虚君实相’这个主张,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希望能变成现实。”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好同志。”张居正嘿然道。

    “但是我不会答应。”沈默淡淡道:“按照他们的方式,所谓虚君实相,不过是把一个皇帝,换成几个皇帝,重演两晋时的门阀政治而已。这对国家的危害更甚。”

    “是。”张居正点头。如果让门阀控制了国家,腐朽起来更可怕。

    “他们也知道这种分歧的存在,却相信只要火候到了,我会半推半就。”沈默的神情逐渐冰冷道:“所以从万历六年开始,他们瞒着我策划了一系列针对万历的行动,包括诱惑我家老三,试图让他加害皇帝,逼我不得不就范,却被我阻止了。双方因此产生了龃龉,我也因为首当其冲,成为了皇帝报复的对象,险些被害死在宫中。”

    虽然是陈年旧闻,但听当事人讲述那些历史事件背后的秘辛,还是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张居正脸上浮现出恍然道:“万历六年,差点害死我的‘夺情事件’,也是他们推动的,是么?”

    “不错。”沈默点头道:“那个时候,在道德大义之下,我确实无法控制局面。”说着笑笑道:“不把你弄走,他们放不开手脚。”

    “我很荣幸。”张居正嘿然一笑道:“不过,你为什么会对他们失去控制呢?”

    “原因很简单,他们以自己的利益为重,而我,以国家为重。”沈默沉声道:“理念分歧时,矛盾再所难免。”说着他面现愤怒的神情道:“当他们发现这一点时,便想要反过来控制我,把我当成他们的工具!我刚刚流露出要退下来的意思,他们就敢故意放水给晋党,让张四维有机会害死我爹!”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一段隐情,”张居正轻叹一声道:“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你丁忧的话,对东南的局面最有利。”

    “是,我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沈默目光冰冷道。

    “一件蛮高尚的事情,掺杂上私人恩怨的话,让人感觉怪怪的。”张居正道。

    “纯粹的高尚是不存在……”沈默平静道:“不让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付出惨重的代价!我的话还有谁会听?!”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张居正摇头喟叹道:“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

    “好人活不长的。”沈默叹一声气道:“幸亏我从来都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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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更喜欢小人物报仇,但大人物们从来不这样干……12点前再来看哈。

第九一八章 惊变(上)

    要是我按照他们的意思,丁忧回籍的话,处境就太危险了。{最快文字章节}微微摇晃的甲板上,沈默轻言细语的讲述道:如果我不想让自己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就只能反过来寻求九大家的庇护,这必然带来主从易位,我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居正点点头,徐阶下台后跟和自己之间的角sè转换,清楚的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我必须脱离他们给我预设的轨道。沈默沉声道:好在他们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是靠他们发家的。在他们之外,我自己的力量也不弱。从天津出海后不久,忠于我水师,把我接到了吕宋。

    在吕宋,我联系了自己的老部下,清洗并重建了自己的卫队,并将南洋公司中的钉子都清理出去,总算是重新站稳脚跟。对外界,包括九大家,我绝不暴lu自己的存在。沈默接着道:虽然他们从各种途径,打听到我在吕宋巡视的消息,也都坚信我还活着。但这又能怎样呢我变成了盘踮在他们头上的幽灵,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却看不到我,更没法拿我做文章。似乎他们也乐得如此,这些年东南的报纸上,一直见不到我的名字,就是他们的意思。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他们能跟皇帝斗成什么样。没了你,他们战斗力依然强大,号称不经过内阁的背书,皇帝的政令出不了紫禁城。张居正嘲讽笑道:但那有什么用呢跟大臣的斗争中,皇帝的优势太大了,道理讲不过,他可以抽你耳刮子。皇帝便用太监这个大巴掌,狠狠抽大臣的脸,然后再把他们家里的瓶瓶罐罐搬个精光。,

    不错,三年时间,皇帝想做什么,基本都干成了他们却在皇帝的掣肘下一事无成。沈默也笑起来:谁胜谁负不言而喻要不是担心他们把我打下的基业败光了,我真不想这么早动手,让皇帝把他们收拾掉也不错。所以你授意汇联号停止谈判,然后引发了后面的金融危机是,但不只是为了打击九大家,他们不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

    对这个我一手建立起的庞然大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沈默轻咳一声道:汇联号从创立至今,短短三十年,从一家由十几家苏州城内的小钱庄小当铺组成的小银行,发展为世界最大的超级金融集团。且不说其掌握着全国七成以上的资金单说全国最赚钱的二十个行业中,共九百七十家大型商号里,都有它的股份。其中控股三百家的,联合控股五百家,在剩下一百七十家中,也拥有股东席位。保守核算,其总资产是大明国民生产总值的八倍。

    也就是说,全国人民不吃不喝干八年,才能再造一个汇联号。这已经不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了张居正倒抽冷气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说,你那位夫人是怎么做到的我夫人不是神沈默坦率道:不可能用短短几十年时间,凭空创造一个财富帝国。她采用的方式,叫做并购,。简单说来,就是利用汇联号雄厚的资金实力,和商业情报。通过证券交易所收购优质商号的股份,有时候也会收购未上市的潜力商号,将其包装上市。

    总之,通过一系列让人眼huā缭乱的商业操作,她让汇联号的资产如滚雪球般增长,几乎控制了整个国民经济。对于汇联号本身来说,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对于大明和它的民众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儿。第一个问题,它挣得钱实在太多了,万历十年仅汇联号,和与其类似的日异隆,合并就占了大明财富的一半。

    资本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si人,si人资本积累越多它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愈大。si人财富扩张到如此程度,对国家和民众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第二个问题,这两矢金融巨头,已经开始利用它们的资本,来试图控制这个国家了。晋党和东南帮之争,皇权和大臣之争,背后清晰浮现这两大财阀的影子。如果不及时加以遏制,整个大明都将受其控制。第三个问题,这种将国家的金融安全交给si人银行的方式,是极度的不安全的,因为银行在繁荣时期会过度扩张,在萧条时期会过分收缩,呼吸之间撼动金融市场和整个国民经济,你也不能指望si人银行家,会放弃自身利益,调控国民经济。,

    沈默的话,已经超过这个时代的人所理解的范畴,也只有张居正这样超级的脑袋,才能勉强跟得上他的思路,缓缓道:这样的银行不能由si人拥有,至少不能由si人控制,而应该变成公器,由国家来控制说着他怒视着沈默道:这不正是我当年所提,被你否定的么我当年只是不置可否。沈默笑笑道:我同意你央行国有的看法,但前提是,交给一个理xg的政府管理。如果当时我答应了,那么央行就会沦为万历皇帝的提款机,滥伐纸钞是对民众录削的最快方法它可以不知不觉中,将百姓的财富偷走。顿一下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答应,日异隆和汇联号也不会答应不管你用任何形式组建央行,都是夺去了他们的权力,并会削弱他们的地位。汇联号不是你家的么张居正质问道。

    我们夫妻只拥有两成多一点的股份现如今,沈默也没必要跟他隐瞒了:虽然是第一大股东,然而九大家的股份加起来,却超过五成,他们要是集体反对,我们说了也不算。,

    要想击败这个强大的敌人,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破坏一切规则的强权政治,就是万历皇帝现在施行的。沈默喝一口茶水,润润喉道:大明的金融资本家,毕竟时日尚短,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拥有暴力机器的皇帝。万历皇帝可以通过矿监税使直接录夺他们的财产。这不仅是社会的浩劫,还会打碎最宝贵的商业环境,使好容易才走上工商之路的大明,退回到原先的小农经济中。另一个,就是通过挤兑,把这两家金融集团搞垮,对不对

    张居正苦笑道:破坏容易重建难,这主意可真不靠谱。

    没那么严重。沈默摆摆手,道出奥秘道:其实大明的状况,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糟糕

    金融虽然崩溃了,工场工人和货物都还在那里,只是在通货紧缩的状态下,金银被人们窖藏起来,银票变得一文不值,使市场失去了流通工具,商品和生产的价值暂时无法体现罢了。说到这,他lu出了自信的笑容道:所以只要使这个崩溃的金融市场起死回生,商品就会再次流通,国民经济又能恢复元气。当然,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弥补这次金融危机造成的损失。

    我明白了,你是要像当年在苏州那样,再扮演一次救世主,重塑大明的金融市场,对不对张居正恍然道。见沈默点头,他不禁感叹道:果然是不疯魔不成活,。只有疯子才能干出这种事儿,过奖了。沈默坦然受之道。

    为什么还要重建金融市场,你不是说,1小农经济更容易抵御天灾么张居正沉吟道:既然接下来会有一个冰河期,干嘛不回归农本呢

    我可从没这样说过,我说的是与生产力不符的过度市场经济,甚至不如小农经济,更容易抵抗天灾。沈默放声笑起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更高的生产效率,都比低效率要好。工商业是强国之路,一条鞭法是历史的大进步,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说着朝张居正挤挤眼道:方才讽刺一条鞭法的话,其实有一半倒是为了出气我已经了解了你报复心张居正冷笑一声,说正事儿道:农业是立国之本,所以要将农业从市场中录离出来,由国家来保证粮食安全。对不对是这个意思。沈默领首道:归根结底,我们并不是要否定什么,只是对经济结构进行调整,给过度的市场化套上笼头,使金融市场处于国家的控制下,并建立一个与之相配的理xg政府,我想做的仅此而已,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愿承受千刀万剐之刑。

    沈默说这话时,目光坦诚如赤子。张居正动容了,虽然对沈默大逆不道的举动仍然无法认同,但他还是郑重许下承诺道:你放心吧,我会很用心骂你的。

    多谢沈默长舒口气,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入伙,不枉他费这么多口舌。

    戚继光到底是怎么回事果然,张居正马上进入角sè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了吧

    七个月前,我让人带话给他,希望他能晚来半年。沈默轻吁一声道:否则他很可能会发动突袭,尽管我觉着他没希望获胜,但这样的千古名将,生来就是创造奇迹的,我不敢大意。

    称不敢在战场上面对他。张居正沉声问道。

    只有和他并肩作战过的人,才会了解他的可怕。沈默毫不讳言道:尤其在东南地面,他是无敌的存在。所以你就用这种卑鄙的方式除掉他张居正黑下脸道。

    是沈默连自辩的想法都没有,点点头道:既然是战争,就没有卑鄙可言。没有戚继光,我还有获胜的把握,称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所不用其极,这跟我印象中的沈江南,真是大相径庭。张居正面sè复杂道。

    此一时彼一时了。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现在我不能放过,任何增加胜算的机会。

    你真想以吕宋反攻大陆张居正质疑的问道。

    我有那么白痴么沈默发现打击老张同志,可以让自己心情放松。他指一指明显分成三部分的庞大舰队道:五峰船队也好,徐氏舰队也罢,甚至连南洋公司一起说着吧,在大明百姓眼里,都与海盗无两。他们一登陆,就会勾起民众对倭寇的惨痛回忆,我指着他们讨伐无道,纯属自决于人民。那吕宋这里轰轰烈烈,还有什么用处张居正不解道。

    有三个目的,一是示范作用,让国内挣扎的士绅民众看看,还有这样一条路子。二者,吕宋是解决国内金融危机的钥匙,丢不得。

    三者沈默微微一笑道:第三个先不说,将来你就知道了。但恕我直言,朱家皇帝坐天下,已经有二百年时间了。当今皇帝再无道,也是十二年的天子,早就深入人心。张居正道:吕宋这种化外之地,就算是玩出huā来,国内各省也断无跟风的可能。还记得在岳阳楼上,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么沈默缓缓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为秀才准备时间长。但要是准备十几二十年,他还敢造反的话,成功率肯定要比同行高。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管怎样,张居正都很钦佩沈默这份胆识:我原本以为,你是跟皇帝斗,现在看来,你连九大家这样的豪门也不放过,倒要看看你单枪匹马,怎么跟这些庞然大物斗

    你有一点说错了。沈默站起身来,凭栏长笑道:我并不是单枪匹马,我最后的底牌,还没有揭开呢说完他长长舒一口气,举目眺望寥廓的海天。只见几只雪白的海鸥掠过桅杆,战舰计满帆,长风破浪,向北,向北,向北。

第九一八章 惊变(中)

    吕宋反叛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万历皇帝在气愤之余,又感到有些庆幸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转移一下国内的矛盾,尤其是他和大臣之间的矛盾。

    自从矿监税使肆虐天下,他就陷于大臣无休止的口诛笔伐之下。

    万历皇帝内功了得置若罔闻,但他的大臣们可是要脸的,眼见着虎狼当街,百姓méng难,他们这些为民父母的朝廷命官却束手无策,爱莫能助,便纷纷上疏求去。

    其实这股辞官风潮,从万历九年便已经出现。自从沈阁老失踪后,万历皇帝便一心想要独裁,自然与文官集团发生ji烈的冲突,尽管皇帝有着先天优势,无奈好虎架不住群狼,数次斗争,都以文官的胜利告终。

    万历的骄傲和执拗,使他不知妥协,为何物,就算文官把他击败了,也休想使他服从摆布。于是热战之后,双方进入了冷战期,万历皇帝朝讲不御郊庙不亲章奏不批缺官不补更缺德的是,他抓住机会就罢黜大臣。

    曾经有一位shi郎,只是因为奏章中出现了错别字,便被万历抓住小

    辫子猛批不批奏章,不代表他不看。不看不批,大臣可以代批,还不算太坏。看了不批,就像站着茅坑不拉屎,才真叫恶心人呢万历把错别字上升到工作态度疏忽,对皇帝极为轻视的高度,那位可怜的shi郎自然要上疏请辞。大臣纷纷上书挽留,万历却连象征xg的慰留都没有,直接准奏,卷铺盖赶回家

    万历当时想的是,三条tui的蛤蟆不好找,两条tui的人有的是,把那些讨厌的家伙撵走了,正好换上自己中意的人选。然而文官们岂会让他得逞别忘了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铃选,三品以上官员由廷推产生,大臣们就是不选皇帝中意的人选,他们推荐的人选,皇帝又不中意。

    万历也不是没想过用过中旨,绕过外廷直接任命官员从法理上讲,这是行得通的,然而这是士林最不齿的事情,谁要是敢接受中旨任命,朋友立刻跟他断绝往来,出门就有人扔臭鸡蛋,到衙门上班,也会被同事和上司排挤。总之一句话,你会体会到什么叫众矢之的,什么叫生不如死的。

    所以万历一吹出风去,那些幸运,的官员便吓破了胆,连连上书敬谢不敏,逼得急了,直接挂冠而去,不给皇帝揠苗助长的机会。

    但是大臣们推荐的人选,也甭指望走马上任,因为栓选也好廷推也罢,只有推荐权,没有决定权,最终还得皇帝出圣旨才算完成任命。

    于是我用不了我的人,你也甭想用你的人,双方就这样对耗起来。

    万历九年,两京缺尚书三人,shi郎丰人,科道九十四人,地方上缺巡抚三人,布按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三年以后,南北大僚强半空署,督抚重臣经年虚席,藩臬缺至五六十人,知府缺至四五十人。

    鼻近这段时间,因为对矿监税使无能为力,剩下的大臣也基本歇菜了掌管全国庶政的阁部院大臣中,内阁仅剩下申时行和王家屏。

    九卿中在朝供职的,只有都御史一人和shi郎二人,余则或因缺未补,或杜门不出,朝政已然瘫痪。

    万历皇帝这才慌了神,毕竟他倚仗的内廷太监,抓人敛财是好手,讲到治国就抓瞎了。祖宗江山还得靠文官打理,所以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只是死要面子不肯主动妥协,而吕宋反叛事件,正好给了他就坡下驴的机会至少万历自己是这样想的。

    因为即使放在历史长河中比较,本朝大臣也是一顶一的臭又硬,一旦涉及领土和主权,没什么好说的,半定是喊打喊杀,顾不上跟自己斗气了。

    但皇帝失算了,消息传开后,那些又臭又硬,的大臣,竟然十分罕见的对吕宋持理解态度,而将责任一股脑算到万历皇帝的横征暴敛

    贪婪无度上。

    万历下令廷议平叛,这次大臣们能到场的都来了。可是讨论的结果让万历极为不满大臣们一致认为,不可贸然出战。他们说吕宋与本土远隔重洋,且有强大的舰队保护,不可贸然征讨。须得建造战舰,编练水军,储备物资谋定后动。而且当前国内狼犬当道民怨沸腾若斯,大兴兵戈的话,恐怕会引发民变。

    大臣们说,吕宋毕竟孤悬海外,无法危及统治的根本,若是各省乱起来,国家就真的危险了。所以他们联名上书,请求皇帝撤销矿监税使,修明政治与民休息,先将两京十三省的高烧退下去再说。

    大臣们对吕宋叛乱的处理意见,是遣使严加申斥,如果吕宋方面是一时糊涂,看到触怒天威,自然会幡然悔悟,自缚请罪。如果吕宋方面执mi不悟,则可ji起全国民众的怒火,到时候就算要打仗,民众也会全力支持。

    简单说来,大臣们就一个意思不先把矿监税使的问题解决,别的问题只能拖着。

    但在万历看来,吕宋的叛乱太遥远,动摇不到自己的龙椅。

    用矿监税使摧毁工商业打击东南豪族,才是维系皇权根本的第一要务,所以他万万不会上大臣的当,在大好的局面下半途而废的。

    于是,君臣间又一次陷入了互不相让的死结,征伐之事自然遥遥无期。紧接着,长江以南地区发生了大规模抗税暴动,也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从遥远的吕宋转回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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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中叶以来的工商业大发展,带来了一轮快速的城市化。尤其是东南发达地区,城市的数量迅速增多,城市的人口急剧增加,深刻的改变了大明朝的社会形态,也改变了许多看不见mo不着的东西。

    与在农村生活的农民相比,城市里居住的市民,对暴政和危机的忍耐力要低很多。这不是因为他们的个人意识觉醒,思想觉悟有多高而是因为他们脱离了土地一切生活资料都要靠劳动报酬来购买。

    一旦遇到经济萧条商号大面积倒闭,城市中的工作机会便会急剧减少。失去工作的工人,就面临衣食无着的处境。如果再遇上金融风暴,将他们的积蓄一卷而空,工人们就彻底没活路了。

    在不知失业救济为何物的当时,城市变成了火药桶,绝望的市民便是桶中的火药,只需一根导火索,一个火星就足以引爆。

    然而最早的暴动,却发生在工商业相对落后的湖南长沙。

    在长沙搜刮的税使叫马堂他以四十万两的价格,买下了这个差事。比起其他大城市动辄百万的成交价,这个价格显然是赚到了。只是这位仁兄忘记了就在两年前,听闻何心隐被捕,蜂拥而至的湖南民众,将东厂衙门包围的水泄不通。

    要不是何心隐出面劝阻,东厂的人,以及那一千名禁军,肯定全得报销在那一场。

    这一次世间已无何心隐

    湖南民众更因为何心隐的死,对太监充满了憎恨。马堂又是个不知死的东西,一到长沙,便网罗了数百名亡命之徒四处抢掠,使长沙顿时市面萧条,民不聊生。在搜刮钱财之外,他和他的手下还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将一位王姓诸生的女儿和周姓诸生的妻子jiān污,两位秀才拼命阻止,结果一死一伤。

    惨剧发生后,湖南生员们怒不可遏,很快便聚集了一千多人在巡抚署衙门口击鼓声冤,痛陈马堂种种罪行。巡抚沈一贯拒不lu面,他们便转而来到税监的署衙,双方扭打一处,冲突持续了十多个小

    时,前来支援的民众也越来越多。

    最终在马堂手下开枪之后愤怒的数万民众,蜂拥破门而入,纵火焚烧了马堂的署衙打死了他的爪牙一百多人,并在他们的手臂上黯上偷字。又挖地三尺找出了躲藏在茅坑里的马堂,将其扒成光猪,绑在架子上游街示众,最终在巡抚衙门前把他斩首。

    在除掉除掉马堂和他的爪牙后,长沙民众仍处在亢奋状态中,生员们却渐渐恢复了理智,大家面面相觑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这么打完收工,各回各家这可是击杀钦差干掉一百多条人命的重罪啊。就算最后法不责众,可一定会严查严办,以儆效尤。至少他们这些有名有姓的生员是跑不了的。

    但要是不收工,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总得午个名头,才能继续下去吧而且又不是要造反,总得有个可期待的目标吧。

    径过紧急磋商后,处于领导地位的岳麓书院师生,达成了统一意见一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推翻政权,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抗议横征暴敛的税务政策,惩戒伤天害理的税务酷吏,我们的目标是要求朝廷召回天下的矿监税使,重新制定合理的税则,并承诺不追究参与事变的任何人。

    此次集体行动的法则也被约定出来。生员们率领长沙民众矢誓倡义:不掠一物不取一钱,不及无辜,不扰市面为了维持秩序,保护民众,生员们从起事民众中挑选两千纪律xg强的工人,组建了市民护卫队,然后前往兵马司。兵马司的官兵,大都是何心隐的信徒,守军见到岳麓书院率领的市民护卫队,并没有任何害怕或者恐惧的情绪,反而笑嘻嘻的朝他们挤眉弄眼,只是出于职责所限,将大门紧闭。

    接下来经过例行公事似的讨价还价,护卫队的人搬来梯子,从院墙翻进去,士兵们依然没有阻止,反而用嘴往旁边努一努,似乎在提示他们到后面去,他们就冲进弹药库去了。

    护卫队将军械库中枪械搬空,一面巡逻城市,一面加紧射击训练,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大军。

    大部分民众都暂且回家,岳麓书院的师生却没有回到书院,他们心里很清楚,虽然组建了护卫队,但真的不能坐等朝廷讨伐,那样xg质都变了,朝廷肯定会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就算最后得到赦免,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总得找到个解决的途径。

    师生们一合计,还是得由巡抚大人来挑这个头,由他出面向朝廷上奏,使事情的xg质不至于计级到叛乱。

    于是几名头领人物,再次来巡抚衙门。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没有带手下,还递上名刺,按照礼节拜见。

    这次沈一贯很客气的请他们在客厅相见,他首先对遭难的生员表示了慰问,然后又赞赏他们在起事过程中没有伤及无辜,同时也对他们的冲动行为表达了不满。

    他不同意出任起事首领,但答应帮他们上达天听,尽量说和总之是和风细雨,滑不留手,让人生不起气,却也指望不得。

    巡抚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您不是这长沙城的执政官似的有个叫陈兴的起事头领,终于受不了他这个圆滑的做派,嘲讽道:难道维护一方地界太平,百姓不受sāo扰,不是您的职责么您却对阉人鱼肉百姓,匪徒强jiān杀人坐视不理,难道不是尸位素餐么我们是在替您尽该尽的义务,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这真是一方封疆该有的态度么听说您是沈阁老的从子,难道不觉着为他老人家丢脸么

    沈一贯被说得一阵脸红耳臊,终于不再推三阻四,告诉他们,容自己考虑一宿,翌日一早必有答复,生员们这才退去。

    亲自送生员们离开,沈一贯转回,便见客厅多了一人,他不禁苦笑道:这下你们得逞了吧

第九一八章 惊变(下)

    巡抚衙门会客厅里,赫然坐着身穿藏青棉布道袍头戴诸葛巾,彻底改头换面的邵芳邵大侠,闻言呵呵一笑道:恭喜龙江兄,要成为名垂青史的首义功臣了。

    你方才在幕后听到了。我可没答应沈一贯靠坐在囤背交椅上,面无表情道:你们泰州派这样不管不顾的瞎折腾,我们琼林派可不负责给你们擦屁股。

    这么说,龙江兄不看好这次长沙起事喽邵芳笑眯眯道。

    沈一贯没有应声,但反对之情十分明显。

    仔细审视这场突如其来的长沙市民暴动,便会发现它并不是完全的冲动之举,而是由岳麓书院师生为主的生员阶层掀起并主导的。这场数万人规模的群体行动,之所以能自始至终被控制在理xg的范围内,只痛惩天怒人怨的税官税丁,而不殃及无辜者,没有演变成破坏xg极大的sāo乱,与此不无关系。

    当然,没有对市民阶层的强大影响力,秀才们也休想做到这一点。

    事实上,正是市民阶层的兴起,使得在野的乡官,以及未出仕的读书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力。在野的士人集团,积极通过讲学办报等方式,向市民阶层宣扬自己的观点,表达自己的立场,正是通过这种讲学与听讲办报与读报,在野士人和市民阶层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继而拥有了撼动朝野的力量。

    其中最具代表xg的,自然是最平民化的泰州学派,这一派从开山祖师王艮起,一直到何心隐李赞罗汝芳等再传大师,都与庶民百姓打成一片,他们积极创建平民书院,走到市民中间讲学,每一个都是振臂一挥应者云集被青年士子贩夫走卒等敬若神明为其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也正是出于对这种力量的恐惧,万历皇帝才会下旨禁毁天下书院,宣布泰州学派为邪教,更是逮捕并秘密杀害了何心隐李赞等泰州宗师。然而这更加ji起了民众的愤慨,在东厂逮捕泰州门人的岁月里,各阶层的市民竭尽全力掩护他们,使泰州派保存了大部分的力量。

    之后泰州派的活动由明转暗,开始秘密集会传播,并效仿琼林派,建立了严密的组织使组织力和保密xg大大提高。而万历皇帝一手掀起的滔天阉祸,也给了他们迅速恢复实力,并加速发展壮大的良机一泰州学派对皇帝的批判,对si有财产不可侵犯的鼓吹,得到了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广大市民的强烈拥戴,产业工人手工业者和小商人纷纷加入其中。

    而本该严密监视化们的东厂特务,q就全情投入到搜刮富人的盛宴中,哪有工夫理会这些捞不出油水的穷措大和小市民,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到长沙事变前夕,泰州派已经发展为分支遍布全国,党徒十几万人的强大会党了

    因为泰州派以市民阶层为基础,自然要对矿监税使展开ji烈的批判,随着阉祸逐渐升级,批判也逐渐升级,最终必然要付诸行动。事实上从今年年初起,泰州派上下,就在策划大规模的抗税运〗动。

    但在付诸行动之前,他们必须等到琼林派点头。

    虽然比起泰州派来,琼林派只能算是王学后辈然而后生可畏,这个以实心学,为内核的王学支派,既接地气,又有经世致用修齐治平的高度,一经问世便改变了王学末流的乱象,吸引了无数优秀青年加入并随着其信众的成长,一举在万历九年的留都大会上,被各派公推为王学正宗开始着手整合各派,统一王学。

    琼林派能崛起如此迅速除了它高超的理论和严密的组织之外,还有一个不二法门,就藏在其名称中琼林,。

    进士登科,赐宴琼林,这在科举取士的年代里,对读书人有着无以复加的吸引力。

    在社团成立之初,沈默等人便认识到文社的盛衰,与科场的荣辱密切相关,好学之士以文社为学问之地,而驰鹜之徒则以文社为功名之门,故而以此为名,来吸引读书人的加入。

    而在次年的抡才大典中,七人全部及第,且全都点中翰林,使琼林七子,的名号遍及天下,各地学子纷纷登名社录,争入琼林之门。琼林诸子也不遗余力的栽培进门弟子,大有把持科场之势。

    从嘉靖四十一年起,至今八次春闱加两次恩科,共十次大比中,三十名一甲进士,琼林派占了六成,七百名二甲进士,琼林派占了五成,两千五百名三甲进士中,也有三成左右这还是万历皇帝在八年十一年的殿试中,故意排挤琼林派出身的进士的结果。

    对琼林派把持科场,自然有人看不顺眼,一些北方和西南士人便公开说:孰元孰魁,孰先孰后,琼林已编定无遗人矣。但无论如何,沈默当初设想借广收门徒,以控制士林把持科场,最终达到左右政权之目的达到了。

    最早的琼林诸子,在万历初年便当上了shi郎尚书,甚至登阁拜相,把持了万历初年的朝政。尽管他们与晋党以及万历皇帝的斗争中纷纷下野,然而他们的首代弟子已经成长起来,纷纷上位接班,继续把持内阁六部两京各省万历自然不会罢休,他继续斗争,继续把琼林派赶出朝堂,至少赶出北京,眼不见心不烦。据说在东暖阁有一扇屏风,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琼林派成员名单,每当吏部拟任命官员,万历就让人在上面找名字,没有,通过,有,否决。他希望以这种方式,来渐渐完成对琼林派的清洗,应该说是个很稳健的办法。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万历九年留都大会,琼林派成了王门盟主,换言之,全天下的王门中人不管是泰州派还是浙中派亦或是江右派这种小派别的,都要听其号令。而在两代首辅的强力推广下,天下不信王学的读书人,不是不多,而是凤毛麟角。

    就像孙猴子跳不出观音菩萨的五指山,无论万历皇帝用谁,都是琼林派的人。这种挫败,换了谁都受不了,万历皇帝才宁缺毋琼索xg一个官员也不任命。

    其实万历也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这是抱着宁肯朝堂一空朝政废弛,也要将琼林党人清洗掉的决心。这对琼林派的打击当然很大,至少那些以求取功名为目标的士子,已经打着重振理学的旗号,在与琼林派划清界限了。

    但这并不能影响琼林派眼下的鼻盛,不说形同虚设的京城,单说南京六部和地方督抚,基本上都是琼林门下。而北京政权的缺位,使地方官员的权力膨胀迅速基本上各省军政事务,都是由各省督抚自决,所以没有琼林派的默许,任何行动都别想顺利进行。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其实在留都大会之后,本不该再有琼林派和泰州派之分,然而还未等两派整合完成,万历皇帝便悍然发动了禁毁书院令并宣布泰州派为邪教。当时泰州派要求起事,但琼林派认为各方面时机都不成熟,所以不许。

    之后何心隐之死,成了两派关系的转折点,泰州派认为这是琼林派见死不救的结果琼林派也有意与其保持距离,再无合并的可能。只是因为两者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没有使矛盾ji化,仍旧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这次泰州派暗中筹划长沙起事,于情于理都必须跟身为巡抚的沈一贯事先磋商。对于起事沈一贯并无意见,因为受阉祸打击最大的,正是代表官绅富商利益的琼林派。

    泰州派主张像前东在援救何心隐风潮中那样,发动民众攻击税使税丁焚烧税务衙门,以ji进的手段逼迫朝廷就范。但作为地方政权的掌控者,琼林派不愿看到sāo乱不可收拾。他们主张用工人商人抗捐抗税士子罢课,的方式和平抗议,然后通过交涉的手段达到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采用暴力。

    起先泰州派服从了琼林派的意见,发动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士子罢课,市民抗租抗税等一系列行动却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因为太监们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反而民众越是反抗,就越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那引爆事变的导火索两位诸生家眷被强暴之事,就是马堂对抗税领导者的惩罚。

    最终导火索引爆炸药桶,泰州派失去了耐心,琼林派也不得不闭上嘴巴,坐视他们主导此次起事。

    身为巡抚的沈一贯,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起事,却也提供了尽可能的便利和保护。

    在起事前,马堂曾经拿着一份黑名单,询问他的意见。沈一贯见里面有抗税的领导者,也有泰州派在长沙的骨干,便麻痹他说:都是一帮好议论者,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能干成什么事劝马堂不要追查,以免引起事变。

    马堂虽然加强了戒备,但并没搜捕名单中的人,否则事变肯定无法进行的如此顺利。

    沈一贯还极力主张文明起事,的观点否则与乱匪无异坚持起事者当与巨家世族军界长官同心努力而后可他的这些观点无疑对控制起事的破坏xg,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虽然在尽其所能的帮助泰州派,但直到现在,沈一贯也不看好起事的前景。因为泰州党人虽然组建了市民护卫队,但唯恐被视为乱臣贼子,只敢将矛头指向阉祸,而不敢反对皇帝。而太监是皇帝的走狗,他们本就是一体的,不用想也知道皇帝会站在哪一边。

    若皇帝宣布起义者为叛逆,下一步该怎么办真的叛乱,没人会跟着玩,毕竟大家在大明天下生活了二百多年,早就习惯了皇帝姓朱,而不是姓沈或者别的什么。更重要的是,王学再离经叛道,终究还是儒学一家,容不得乱臣贼子

    所以泰州派才不敢扯起伐无道兴天命,的大旗。

    这个死结不解开,任何起事都无法站住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谐,不管折腾的多热闹,也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泰州派无暇考虑那么远,他们只知道,没有沈一贯挑这个头,他们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所以邵大侠的使命,与先前那几个士子的如出一辙,就是敦请沈中丞出任总领袖,使事态不至于无法收拾。

    沈一贯却是个外圆内刚之人,他认定了泰州派这套行不通,便坚持不肯答应,他说:此举事体重大,务要慎重。我没有参与起事,没有做领袖的资格,够资格的是你们泰州党人,你们何不从内部推选一个

    泰州派都是中下层的士人,若有资望足够朝廷认可之人,又何必非得奉承于他双方僵持不下,邵芳江湖习气发作,竟掏出预先拟好的安民告示,要沈一贯签字。沈一贯见他逼迫,也拉下脸来,起身沉声叫shi卫送客。

    不待shi卫进来,邵芳一个虎跃,便欺身近前,扯住沈一贯的左手,像拨弄玩具似的,把他调了个身。虎口轻轻一压,便痛得他满头大汗。

    见大人受制,shi卫蜂涌进来,举起兵刃把两人团团围住。

    放开我们大人shi卫们大声威吓道。

    你签是不签邵芳理都不理,只管威胁沈一贯道:不然这辈子,就没法自己解ku带了

    我可以用松紧带沈一贯也来了牛劲。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老头走了进来,看到邵芳压着沈一贯,顿时不干了:笨蛋,这么多护卫还让人空手拿下,真给我们老沈家丢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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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