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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零二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马车上,若菡将筹划细细讲与沈默,沈默笑道:你这意思,是待会儿让我撑场子

    当然了,若菡掩口笑道:男主外,女主内,人家躲在背后出出主意就行了,可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

    沈默知道她非不能,只是不愿抢自己的风头,笑笑道:还是一起上阵吧。

    若菡甜甜笑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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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车时,若菡已经换成了与沈默一样的装束,都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脚踏粉底黛靴。只不过沈默的直裰是宝蓝夹纱,她的则是月白色,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真似那一对相携出游的同窗好友

    若菡装模作样的朝沈默一拱手道:沈兄请。

    贤弟请。沈默也似模似样的点点头,与她让一下,两人便一起往松江漕帮的堂口走去。

    走在路上,沈默不禁暗暗比.较一下,发现自己媳妇穿起男装来,好看是好看,当真称得上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没有那陆绩高挑的身材,因而神采气度上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若菡轻声道:.待会到了,千万悠着点,漕帮规矩道道太多,不知哪句就惹到他们了。

    全凭贤弟做主了,沈默嘿嘿一.笑道:愚兄我就跟着看个热闹吧。

    若菡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小声道:最后还是得当.家的做主。

    说笑着到了漕帮的大门口,粉墙黑门,青砖铺地,不.见丝毫张扬,但觉简约肃穆。门口站着两个穿短褂的壮汉,看到两人仪表不凡,不敢怠慢,双手抱拳道:朋友,有何贵干

    若菡拱手朗声道:两位请了,兄弟我赴马五爷的约。

    哪个马五爷一个壮汉问道。

    三只眼,水上飞,华亭青浦遮半天若菡道。

    敢问您老壮汉动容问道。

    承继前业,人衍家富。若菡道。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一个转身进去禀报,另一个.请两位进去大厅吃茶。

    沈默各行各业.都有春点,也就是杨子荣跟座山雕说的那种黑话,有遮人耳目的意思,也有故弄玄虚,分辨同类的目的,不过对他来说,都像外文一样,听不懂只好装哑巴。

    若菡怕他气闷,小声道:各行各的切口,要是不会说的话,对方就不把你当自己人,会很麻烦的。

    沈默点头笑道:这我知道,说着有些担心道:待会若还是满嘴行话,我岂不抓瞎

    不会的,若菡给他的安心的眼神道:跟他们说明你是外行,就会改白话了。

    沈默这才放下心来,打量着这十分宽敞的漕帮大厅,一如门脸一般的简朴,除了当中的香案,堂下的两遛交椅,就只有墙上那副画像,和一副对联了。

    画像上是一个凶悍的和尚,袒胸露乳胡须胸毛都很浓密,还反手拿着月牙铲,沈默心说这是鲁智深吗当然他不是毛头小子,不会随便胡说八道的。

    若菡见他在看那画像,小声为他解说道:这是达摩祖师,漕帮弟兄供奉的祖师爷。

    沈默暗暗伸下舌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看画轴两侧的素白对联,赫然写着凡事百善孝为先;慷慨好义其本善。两行字,将一个以忠孝节义为核心凝聚力的江湖帮派,十分光鲜的刻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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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看那副对联,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堂后传来,沈默两个赶紧起身,便见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身穿青布长袍,生得矮小而沉静的中年人出来,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马五来迟。那汉子笑着过来,一抱拳道:殷小哥久候了。

    恶客上门,若菡抱拳还礼道:叨扰当家的。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马五爷哈哈一笑道:谁还遇不到大沟深坎的说着看沈默一眼道:这位朋友是初见,还没请教

    这是兄弟的上排琴。若菡笑道。

    引见无大小,请教分高低。马五爷仍然盯着沈默道。

    沈默心说我怎么回答啊,只好笑道:五爷您好,在下是个外行,不敢冒充在帮

    他这算是自我介绍了,若菡便接着道:我大哥虽是空子,但只是隔行,若有海子还需他拿铁。就是说拿主意的还是沈默,便分出了两人的主次。

    原来是位外场朋友。马五爷缓缓点头道:坐便大刀金马的坐在上首,等两人坐定了,他把沈默好好打量了一下,道:朋友在学还是在官江湖人眼睛毒,真实身份是瞒不过的。

    在官。沈默淡淡笑道。

    官居何职

    苏州同知。沈默微笑着,语气没有半分变化。

    哦马五爷不禁动容道:您老姓沈

    沈拙言。沈默点头道:苏州人氏。

    马五爷看看边上的若菡,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糊涂了,早听说殷家大小姐&039;嫁了状元郎,还用得着瞎猜么他当然知道若菡的性别,之所以嘴上叫殷小哥,不过是不说破,照顾双方的面子罢了。

    若菡微微脸红道:正是我夫君。

    失敬失敬。马五爷起身重新见礼,道:沈大人白龙鱼服,过江来松,所为哪般

    一身公服,全套排场,不便与江湖朋友相见,沈默微笑道:但我不亲来,就显不出在下的诚意,所以贸然上门,请当家的海涵。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人也最不愿跟公门中人来往。沈默知道只有丝毫不拿官架子,才能让对方少些戒心。

    但那马五爷却道: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好,当家的爽利,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沈默点头道:我是来求援,也是来救援的。

    怎么讲马五爷不动声色道。

    您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沈默道。

    有所耳闻。马五爷点头道。

    我也知道你们漕帮现在的处境。沈默又道。

    马五爷一笑道:我们漕帮的处境平平淡淡,跟沈大人是没法比的。

    这是反话,但沈默并不在意,他淡淡一笑道: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区别的。

    马五爷呵呵一笑道:大人说是就是吧。显然已经洞悉对方的来意,不想趟这浑水。

    若菡这时道:五爷,我知道您是苏松漕帮的总瓢把子,凡是都得先为手下上万兄弟着想,所以不愿惹了那帮人。先把对方的借口堵死,再接着道:但您要是再想深点,就能发现,若真是为上万兄弟着想,就应该跟我们好好谈谈了。

    哦,是么马五爷笑道:夫人&039;让我怎么想心里存了拒绝的念头,这下连称呼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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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漕帮大厅中,达摩狼眉竖目,气氛不算融洽。

    若菡却很喜欢这种带着火药味的气氛,只有在这种环境中,她才能尽情发挥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场上的变化,她决定单刀直入,便正色道:据我所知,这几年来,松江漕帮的处境十分困难,每年都要拿出大笔钱来贴补帮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积累下来的亏空十分巨大。

    马五爷干笑一声道:敝帮是有些局促,但还周转的来

    若菡却不依不饶道:若真如五爷所言,怎会有那么多运军役夫粮户逃亡呢说着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漕帮的弟兄已经十停去了四停就连绍兴城里,都有不少操着松江口音的苦力呢

    见对方是有备而来,马五爷没必要再躲闪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嘿然道:嗯江南倭寇作乱,许多地方都免了钱粮,唯独咱们漕运全征本色,不得减免。说着抬头看一眼沈默道: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胡言乱语也不怕您生气

    沈默笑笑道:但说无妨,今日莫要把我当成官儿。

    听了沈默温和的话语,马五爷不由对他好感顿生这也是若菡主打先锋的原因,她要自己当恶人,把好人留给沈默做,既顾及了丈夫的体面,又让马五爷像这样不知不觉对他产生好感。

    只听马五爷道:当官的俸禄太少,都靠钱粮耗羡过日子。现在朝廷免了许多地方的钱粮,耗羡自然无所出。所以他们便把漕运视为肥羊,巧立名目,聚敛滥征,加耗杂派,层出不穷。说着一脸愤恨道:这就相当于,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担子,全都压到我们漕帮一个人儿身上,负担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

    马五爷长吸口气,面色忧郁的接着道:这世道是没活路了本来运户的运费运军行粮,还有修船费,全是由我们承担,遇到风涛漂没,帮里还得负债赔纳,就算我们漕帮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根本帮不过来。说着痛苦的闭上眼睛道: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少字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没法拦着。

    沈默飞快的看妻子一眼,给她个赞许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确实厉害,一下从无数目标中找准了危机中的漕帮,洞悉了漕帮的危机,所以才得以一击中的,迅速破除了对方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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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谈判双方回到了同一条线上,沈默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五爷,你肯不肯听我说几句

    啊呀,沈大人您这叫什么话承您的情来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马五爷收拾心情,对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生老头子的气了显然已经没了起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温厚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漕帮的问题牵扯数省,无数个衙门,我一个小小的同知,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呵呵马五爷心说:你要是说自己能解决,我立马把你轰出去。

    只听沈默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让贵帮的困境大大减缓贵帮的问题是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决之道无非是节流与开源。现在节流我没那本事,但开源还是有的。

    哦马五爷的胃口终于被吊了起来,道:愿闻其详。

    您知道我现在,除了苏州同知之外,还有个什么官职吗。沈默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马五爷道:不过好像至今没见您的市舶司开张。

    呵呵,是啊。沈默笑道:虽然朝堂上形成了决议,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说着叹口气道:苏州城现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开埠的人,在幕后兴风作浪造成的。

    哦马五爷点点头,目光闪烁道:原来如此。

    看到这老滑头又有缩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们是不可能斗过我的

    是啊是啊。马五爷点头附和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犯了忌讳。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压根不信沈默能赢,因为那些人上可遮天蔽日,下则根深蒂固,连朱纨那样手掌军政大权的封疆,都被转眼间除掉,区区一个同知,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我沈默从不打诳语。却见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许听说,新任苏州参将戚继光,率领三千兵马从宁波开拔,在嘉兴已经停了半个月。说着剑眉紧锁,面色凝重道:坊间都猜测,我和戚将军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现在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

    五颔首道:看来大家都误会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军队掺和进来。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是不会介意出动军队把那些屯粮大户的粮仓打开,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拿粮食做文章。

    这样不妥吧少字马五吃惊道:我大明朝还没有无故抄家的先例。应该说本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是历代最高的即使强权如嘉靖,虽明知道江南商业繁荣兴旺,百万之家不可计数,却只能垂涎三尺,但无法据为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点可怜的商税,都会遭到官员们不分派别的同仇敌忾,把他批得横征暴敛如隋炀帝一般说任何加税都最终会转嫁到老百姓头上了,百姓已经够苦的了,陛下您还好意思再给他们加重负担吗

    嘉靖只能干瞪眼,放任朝廷穷,江南富的怪现象延续下去,也没有想过要劫富济贫,把富户的钱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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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没有人认为沈默会干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这也是那些人有恃无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但马五爷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只听沈默杀气四溢道: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杀头,把他们逼急了,我顶多被罢官回家种地,孰轻孰重,我还是掂得出的

    马五爷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大人了,看来二十岁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异于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觑沈默,轻声规劝道:大人前程似锦,可不能在这个坎上跌倒了。

    这话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马五爷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鱼死网破的。说着双目炯炯的望着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来了五爷高义,帮我这个忙,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苏州开埠之后,松江漕帮,将获得我提举司的全部转运差事

    马五爷怦然心动。如果真的可以开埠,那天下货物将要往苏州城集中,若能在这其中的货物流转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帮何愁没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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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三章

    马五爷真的很无奈,明明占据着大明朝的经济动脉,也想尽了法子夹带私货在漕米中侵独偷漏,却依然没法养活帮众老小。这真好比是守着个金饭碗,却还得上街要饭啊

    虽然在他看来给市舶司转运的买卖,肯定要比漕运的规模小多了,但前者是跟商家打交道,后者却是跟官府打交道,一个能赚钱,一个光吃亏,所得的结果自然也就大相径庭了。

    寻思片刻,他感觉很是心动的,但老江湖的面皮,不会透露一点心迹,他反而耐下性子,不冷不热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但救不了急,而且说句伤感情的,市舶司究竟能不能开起来在下觉着希望不大。

    沈默知道对方在漫天要价,但他不打算就地还钱,他一把握住马五爷的手道:五爷,我沈拙言配不配交你这个兄弟他实在受够了马五爷淋漓不净拖拖拉拉的臭做派,决定来个猛烈的

    马五爷先是错愕后是受宠若惊道:您老说笑了,您是天上的文魁星,您若认我,那我是高攀。

    好沈默紧紧握着马五的手,.豪气干云道:既然五爷认我这个兄弟,那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说着一伸手道:娘子,拿钱

    若菡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袋,沈默接过来,直接拍在马五爷掌心道:不够只管再问兄弟要

    马五爷打开那袋子一看,是江.南最大的汇通钱庄,出具的一万两一张的银票,看厚度绝不少于五十张。不由很没出息的张大了嘴巴这是五十万两啊,就算没有那个市舶司,也足以让他的漕帮支撑七八年之久了

    沈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趁热打铁的对马五爷道:.如果市舶司的事情成了,我的承诺不变,如果没成,我再给五爷五十万两,我就不信十年时间,咱们打不赢抗倭战争

    这些轮到马五爷局促不安了,他原本以为,沈默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来跟自己权宜。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种关系必不长久,不管沈默许下什么承诺,都如空头支票一般,不大可能兑现,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要兑现这码事

    他见过太多的官儿们,拿着他们这些下等人当.夜壶,用的时候亲密的不行,等到用完了,就一脚踢得远远的,生怕被熏到似的。

    但沈默豪气无.比的举动,让他心中的疑虑与隔阂,如滚烫泼雪般,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看向沈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钦佩甚至是仰慕,激动的反握着沈默的手道:托大叫您一声兄弟,从此以后,我马五为你两肋插刀,我松江漕帮为你赴汤蹈火

    沈默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动情道:老哥哥,我们是要一起享福的

    其场面之感人,让若菡都偷偷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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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万两银子,为什么要这时候掏出来

    这就是沈家两公母的阴险之处,在马车上时,若菡对沈默:我算计过了,三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松江漕帮砸晕了。说着问沈默道:你是想一上来就把他拍晕呢还是等到最后再拍

    有什么区别吗。沈默呵呵笑道,他很享受娘子被自己感染的,私下里越来越有现代气息。

    当然有了。若菡白皙的手指为沈默笼着散乱的头发道:如果想要利用一下就完了,那一上来就拍最好了,快捷省心。

    要是后拍呢沈默伸手进若菡的领口,揉捏着细腻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说正事儿呢。若菡紧紧按住沈默的手,不让他乱动,却也不让他抽回去,红彤彤着脸道:如果先把利害摆明了再出手,那就恭喜大老爷了,您可以收服一个万人的帮派,对将来开埠很有好处的。

    何乐而不为呢沈默呵呵一笑道:对了,三十万两够他们用几年

    三年没问题。若菡道:我给他们毛估过,每年亏空应该在六七万两之间,但考虑到一旦有了钱,肯定会大手大脚起来,所以只有三年的信心。

    三年不够,沈默沉声道:一般认为抗倭战争会打个十年八年,我们得覆盖住这个年限才行。说着笑笑道:三年的话,无法让对方感觉到咱们的诚意,会很不痛快的。正如在商业的敏锐上,沈默不如若菡,对人心的洞察,若菡也不如沈默。夫妻俩都不完美,但一旦狼狈为奸,哦不,应该是取长补短,那就真的所向披靡了。

    若菡想了想,笑道: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吧。说着从座位底下,拿出个牛皮袋道:这是陆炳给的官票,我临来前,给换成汇通的银票了,五十万两,数数

    哎,好侄女。沈默仿佛占了极大便宜,得意的眉开眼笑道。

    若菡反应过来,不依的去掐沈默腋下的软肉,娇嗔道:坏死了

    正如若菡怕痒,沈默也怕疼,赶紧按住她,岔开话题道:不是说不动这个钱吗。

    那是以前若菡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气哼哼道:原先以为陆炳是好人,所以不想占他便宜,现在他竟然放纵家里人欺负我家相公&039;,还给他留着作甚说着晃一晃小拳头道:早晚要把陆家打哭了,给相公&039;磕头赔不是才算完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果然人都是会装的,当初没结婚前,若菡是多么的文静多么的温柔啊,现在成了结发夫妻,还是休都休不掉的诰命夫人&039;,小獠牙小性格就都露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当初威风八年的殷大小姐&039;,怎么可能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娇小姐&039;呢

    不过我喜欢沈默嘿嘿暗笑,抱着媳妇爱不释手,如果真的娶一个老实怯懦的大家闺秀当老婆&039;,那才是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呢。

    笑什么呢若菡抬头望着他道。

    我可捡到宝了。沈默欢天喜地道:你说当初就怎么和我一条船呢

    人家都说,我才是修了八辈子才修到的福气呢。若菡羞羞道: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大善人。

    看来我们都找对人了。沈默得意的笑着。

    年轻小夫妻的肉麻,真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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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义气和担当,彻底激发了马五爷身上蛰伏多年的豪情,他也毫无保留的亮出家底道:兄弟,我知道你要的粮食越多越好,我们漕帮的公仓里,有十五万石,私下的暗仓里,还有五万石从漕米中透漏的,不过因为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所以比较陈且杂我现在就去跟后面的老爷子们说说,今天就拍板给你

    什么叫人心换人心这就叫人心换人心受苏州粮价暴涨的影响,松江的粮食也已经涨到五两以上了,如果不是担心粮价还会涨,他们早就把粮食抛出去虽然必会导致粮价巨幅下挫,但七十万银子还是没问题的。

    若菡看向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崇拜,心说夫君果然是深不可测啊,竟然用五十万两银子,买了至少七十万的东西,还邀买了金不换的人心。

    这就是术与道的差别啊若菡简直快要崇拜死自己的老公&039;了殊不知沈默同学现在也是满心惊喜,他原先根本没指望能搞到这么多粮食,心中不禁连呼:闷骚型的爆发起来真可怕

    见沈默两公母都在发呆,马五怕他俩以为自己还要拿乔,忙不迭解释道:一般小事儿我这个帮主就说了算,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跟老前辈们知会一声。说着有保证道:你放心,我还是很有威信的,老前辈们都听我的。

    沈默点头笑道: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那更好。马五笑道:走,我带你俩去见见我们漕帮的长辈。

    往后院去的时候,他向两人介绍,漕帮有个德高堂,凡是漕帮之中,六十岁以上没有违反过十条十一戒的老人,便可以住进来,享受全帮的供养事实上,在这个劳动人民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的年代,又是从事漕运这行的,很少有能活到这么长的。整个松江漕帮,也不过一百来人,基本上还都是舵主执事账房,之类的脑力劳动者。

    这些人年高望重,漕帮又关系着他们的余生,什么人背叛漕帮,他们也不会。所以全帮上下对这些人十分的信任,约定但凡大事,帮主必须先和这些老人家商量才行。

    听得沈默点头连连道:怪不得漕帮能长久兴盛几百年,制度合理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啊。

    有漕帮这个称呼,还不到一百年呢。一个老者站在屋檐下笑道,原来说话间,已经进了德高堂。

    沈默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混淆了时空,把漕帮的截止日,一直算到了杜月笙黄金荣完蛋,显然是让这时代的人无法理解。他知道这可不是藏拙的时候,便朝老者拱拱手,和煦笑道:老先生,这是一份儿美好的祝愿,想来您会接受的,对吗。

    当然当然。老头被他逗得十分开心,问马五道:小五,这是哪里的朋友

    马五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三叔,这就是您一直念叨的状元郎沈大人。

    老者可能有些追星情结,一听说是传说中的沈六首,马上激动了,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又激动的扯开嗓子道:文魁星驾到,你们还不快出来迎接

    便有各色老头从各个小跨院里出来,不一会儿就站满了沈默的面前,问好的问好,搭讪的搭讪,又请他入内喝茶,还让人张罗好酒好菜,兴奋地仿佛过年一般。

    但当马五将沈默的来意说明,热烈的气氛戛然而止,老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极为看重为晚辈们看家,这份神圣的使命。

    他们追星不假,但大事儿上一码归一码,还是拎得轻的,经过最初的骚动后,都望向那起初跟沈默说话的老者,他叫龙三老爷,今年八十了,是一干老头中最高寿的,且还是前任帮主,老头们到现在还习惯性的听他拿主意。

    龙三老爷对沈默道:按说现在是马五当家,我们这些老头子,不该胡乱插嘴。这当然是废话,如果真这么觉着,直接点头不就完了便听他接着道:但是马五也跟大人您讲了,帮里有许多难处

    三叔,马五必须要说话了,不然会让沈默觉着漕帮是在耍他:有这么多银子,多大的亏空都补上了。

    当家的是漕帮的旗,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但我漕帮并不是个江湖帮派,而是上万苦命人,和他们妻儿老小的家。龙三却不为所动道:这么大的一个家,光靠朋友义气是撑不起来的,还是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我们这些老不休不要脸,非要跟大人较真,还请大人恕罪。

    我其实是非不分之人沈默摇头笑道: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话果然不假,漕帮如此敬老爱老,定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气运必然长久

    这番话说的太漂亮了,让老头子们感动的不行,一些泪点比较低的,甚至眼圈都发红了。

    龙三得意的看马五一眼道:你虽然痴长几十岁,可论见识还是比不过沈大人的。

    马五倒不觉着丢人,呵呵笑道:沈大人是文魁星下凡,论见识谁能比得过

    沈默也乐得他们把自己当成星星下凡,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这样以为,那将会让所有人面对他时,智商统统降一截。不过可惜的是,因为文人相轻的缘故,他的同行们是不会吃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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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情归交情,买卖还是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既然大人开明,那老朽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了,龙三一脸诚恳道:跟您说过了,填补亏空犹在其次。主要是现在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帮里弟兄的生计,要勉力维持,还要各处打点托情,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苛捐杂税。说着慢悠悠道: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二十万石的粮米来应付。

    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脸红,但一想是为了帮里,又不是为自己,龙三老爷厚着脸皮道:其实五十万两银子,买二十万石粮食,放在以往任何一个年份,都是买的着的。何止买的着买两倍的粮食都绰绰有余。

    但是以今年的粮价,少赚就是赔,我们起码得赔上几十万两银子。龙三自己都觉着自己无耻,但还是接着道:当然了,您讲义气,够朋友,咱们就是赔上这笔钱,也权当交个朋友了。说着干笑一声道:可说句昧良心的话,现在已经四月中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还是涨的,七两八两都是很轻松的,所以我们如果再屯上一阵子,就能赚到两个,甚至三个五十万两

    很显然,老头嫌五十万两太少了

    这让沈默很不爽,心说敬着让着还让出狗屎来了,便想跟他理论理论,却被若菡轻轻咳嗽一声,抢了先意思是,装好人的就继续装下去,狠话还是我这个恶人撂吧。

    只听若菡清声道:老爷子这话晚辈不敢苟同。说着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朗声道:因为您对粮价的猜测,是一厢情愿的,片面的,完全错误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龙三笑道:这位是

    拙荆。沈默假意喝斥道:还不快跟老前辈请罪

    被若菡说的一无是处,龙三当然面上挂不住,先是笑笑道:原来是沈夫人&039;,失敬失敬。说着又道:老朽倚老卖老,倒要请教请教,我哪里一厢情愿了

    您忘了这米价是因为什么才暴涨起来的只听若菡道:是因为有些人不想让朝廷开埠,所以想把此事的设计者,也是执行者,我的丈夫赶出苏州去,所以才把米价抬了起来又道:您还不知道吧少字苏州城最多还能撑五天,如果还没有大批粮食进去平抑物价,不到五月,城里就得乱了,到时候我丈夫肯定要被革职问罪的,但苏州城该乱还得乱,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几十万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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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四章 和合

    松江漕帮,德高堂。

    一身男装的若菡,面对着一群老朽,侃侃而谈,势如破竹:“归根结底,苏州城是那些人的,不是我相公的!”若菡双手一拍,十分笃定道:“到时候烂摊子还得那些人收拾,肯定要把囤积的大米低价、甚至免费放出来!”说着无比自信道:“我很负责任的说,如果不肯相帮,不用到五月,您的二十万石粮食,就得连十万都卖不了!”

    众老者无不变了脸色,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他们感觉若菡说的没错,一旦民乱起了,大户们肯定是要放粮的,到那时粮价肯定应声大跌。

    感受到风向的转变,龙三老爷面上有些挂不住,咳嗽几声,止住骚动的人群,眯眼望着若菡道:“夫人好个牙尖嘴利啊,就算你说的可以成真,那也是五月份的事儿了,咱们不会四月里便把粮食处理掉?”说着顾盼自雄道:“本帮弟兄上万,船只过千,可以同时将这二十万石粮食,运往苏松各个府县去,同时分销的话,未必不能赚上百万两!”

    这纯属抬杠了,别说马五,就连那些向来唯龙三老爷马首是瞻的老头子们,也都大感脸红,心说:‘三老爷怎么这样胡搅蛮缠啊?’

    若菡却不在意,只见她柳眉一挑,淡淡一笑道:“那敢问三老爷,您为何到现在还不卖呢?”

    “这个么……”龙三老爷老脸通红道:“原来不想卖,现在又想了,反正是我们的粮食,你管得着吗?”

    “那咱们再来说道说道现在卖粮。”若菡清声道:“假使贵帮真的可以跑赢物价,在降价前把大米卖出去,赚到个百八十万两。”说着拱手笑笑道:“这么多粮食投到市面上去,怎么也能把粮价打压下两三成去,那也算是帮了我家老爷,小女子在这里多谢三老爷了。”

    “好说,好说。”龙三老爷干笑道:“既然皆大欢喜,那就这么办吧。”

    “怎么可能皆大欢喜?”若菡声调微微提高道:“那些粮食如果按照您老的法子入市,就好像往快要开的锅里加一瓢水,只不过是将鼎沸的时间推迟——只要没有釜底抽薪,把那些坏人的阴谋挫败,价钱还会涨上去的!”说着一脸探究的问道:“试问老人家,等到了七月份漕米起运,您准备怎么交差呢?”

    “呃……”龙三老爷彻底噎住了,漕运是不能延误的,但大运河几十年未曾疏浚,淤塞的很厉害,但河面上往来的船只,却比国初的时候多了数倍,自然要多耗费许多时日在路上。如果等到把新米收上来再起运,黄花菜都耽误了。

    所以漕帮才提前存够粮食,提前两个月发运,换言之,每一期发送的粮草,都是上一次存下的,如此循环下来,倒也可以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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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三老爷打的主意是,先高价卖出,然后趁着粮价被大量的出货冲低,再以低价买进,如此便可以赚得差价,两不耽误,倒也是个很妙的主意。

    但他的如意算盘,必须建立在粮价会大幅下降的前提下,如果粮价真如若菡所说,会在小幅下降后回升,那他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龙三老爷的汗登时下来了,心说怎么被个小媳妇逼到墙角上去了呢?

    他在这儿陷入了窘境,边上一直没有插言的马五突然问道:“照沈夫人这样说,我们把米卖给贵方,也一样没法买到低价米,岂不是同样没法交差?”他发现对方这五十万两银子其实没什么太大意思,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沈默与若菡对视一眼,便哈哈大笑着拍了拍马五的胳膊道:“五爷,咱们从始至终,可说过要买那些粮食了?”

    “那这五十万两银子?”马五爷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人家确实没有说过要买米,是自己提出来给他们的……不过一方出钱,一方出米,这跟买卖有区别吗?马五不禁有些糊涂了。

    只听沈默为他释疑道:“兄弟我只是想借一借咱们漕帮的粮食,等到七月起运的时候,原样奉还,一粒米都不少你们的。你们直接从苏州城往北京送,还省了一段距离呢!”

    “啊?”马五爷没想到沈默的要求竟然这么低,吃惊无比道:“这怎么使得呢?”

    “怎么使不得?”沈默笑道:“待会咱们拟个合约,把这事儿白纸黑字写下来,我签名用印。到时候如果出了问题,你只管拿着它向漕督交代,一应责任由我承担,与你们漕帮无干!”

    “我怎么会信不过……”马五爷又一次被沈默给感动了。

    但话音未落,却被龙三老爷打断道:“哎呀呀,大人怎么不早说?让我们费这些吐沫,”说着一推马五道:“小五,去前面跟大人拟个合约,然后代我们这些老不休,招待一下沈大人!”

    马五觉着这样实在不当人子,踯躅着不吭声,沈默却豪爽道:“这个契约是必须的,五爷还是得以漕帮为重啊!”漂亮话全让他一人儿说了。

    马五更觉着臊得慌,看一眼龙三老爷道:“哎,三叔,咱们今天可丢死了人。”

    龙三老爷也臊得慌,挥挥手道:“后面的事儿,你们看着弄行了,不用过问我们这些老糊涂了。”

    听出老头面上有些挂不住,如果只打算做一锤子买卖,当然不用管他,但沈默是有长远打算的,知道不能逞一时之快,赶紧拱手道:“咱们是一码归一码,事情该怎么谈怎么谈,若果坏了交情,可就得不偿失了。”说着对若菡佯装严厉道:“还不给三老爷赔罪!”

    若菡吐吐舌头,朝着龙三老爷福一福,怯生生道:“小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嘴上还没有把门的,给您来赔不是了。”

    龙三老爷哭笑不得道:“你可不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是头发长见识更长。”说着赞叹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沈大人,也只有这样的佳偶,才能配得上您!”他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若是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呢。

    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府尊夫妇都向他赔不是了,敬他何止一丈?所以龙三老爷芥蒂尽消,也向两人赔了不是,还反复叮嘱马五要好好招待沈大人伉俪,显然是已经被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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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辞别了龙三老爷等人,离开德高堂,重回漕帮大厅时,便见已经摆上了丰盛的筵席。

    马五爷请沈大人夫妇入席,沈默道:“还是先把约书签了吧。”

    “若是别人,肯定要签的。”马五爷却摇头道:“但沈大人你不用,除非你不把我当兄弟!”

    “一码归一码……”沈默还没说完,便被马五爷拦住道:“我信的是你沈拙言这个人,不是什么苏州府同知,在我马五看来,你的一句话,比那劳什子大红印章管用!”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默郑重点点头道:“如果我沈默有半点毁诺,人神共弃,五雷轰顶!”

    “这不就结了么?”马五爷朗声笑着拉沈默入席,也招呼若菡道:“弟妹啊,也快坐吧。”说着为他俩介绍道:“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都是咱们漕帮自家的菜,在别处是吃不着的,图个新鲜吧。”

    沈默两个看那琳琅满目的大圆桌上,除了乡野田趣的凉菜外,更多的是一些漕帮独有的菜品,比如生蚝是用鸡蛋烙的、大肉片子是用坛子焖的、马蛟是用香芹拌的,最有特色的是那艄公肥肠,从没见过那种切法,刚看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竹笋呢。吃一筷子才感受到肥肠爽滑味道。

    买卖谈成,心情舒爽的紧,夫妻俩胃口大开,在帮派吃饭就有这个好处,越是大快朵颐,越让主人高兴,绝对不会觉着你不够斯文啥的。

    不过让沈默大跌眼镜的是,若菡最喜欢的,竟是那漕帮特制的油炸臭豆腐,不过人家叫‘豆仁飘香’,虽然他仍是敬谢不敏,但见若菡似乎隔一会儿就会夹一筷子,显然十分中意。

    见客人吃得十分开心,马五爷特别高兴,问道:“味道还中?”

    “实在太美味了!”沈默夫妻俩一起点头称赞,沈默笑道:“日后定要多多叨扰五爷了。”

    “大人若是常来赏光,我们才是求之不得呢?”马五呵呵笑道:“说不定还能把漕帮菜的名声打出去呢!”后来因为若菡喜欢吃那‘豆仁飘香’,沈默便带她时常光顾,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模仿他的衣食住行,已经成了上流社会的风尚,竟真的让这原本只在帮内流传的漕帮菜名声大振,士民无不趋之若鹜!

    随着漕帮子弟的足迹遍布全国,漕帮菜馆也开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甚至日本、南洋、新大陆……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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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沈默还有大事要办,所以马五没有劝酒,只是让他尽兴就好,反倒吃得痛快。酒足饭饱之后,餐桌撤下,下人奉上香茗,略坐后,沈默两个刚准备告辞,却听马五爷道:“还有一桩事儿。”

    两人只好再坐下,便见他从怀里取出那个牛皮袋,点出十张银票道,然后将其余四十张装回袋子里,递给沈默道:“这十万两银子,是我漕帮借兄弟的,将来一定会连本带利还你的,就算我这一辈还不完,下辈子、下下辈子,用一百年也会还清的。”

    沈默心说这是干什么?玩完这把不想和我玩了?那我一番做作岂不是白费了?便把那袋子推还回去道:“说是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除非不认我这兄弟,否则休要说个‘还’字!”

    听他这么说,马五爷更加感到没看错了人,赶紧解释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漕帮的铁规矩,不准占人便宜,不可贪人财物。这五十万两银子,如果是买米所得,我当然受得心安理得,可现在只不过借给你用几天。就算租金的话,也不用万把两银子吧?”

    只见他一脸自嘲的笑道:“如果不是鄙帮实在是太需要银子救命了,我是万万不会昧着良心,收下这个钱的!”说着目光坚决道:“如果是借用,我尚且还可厚着脸皮使上一使,但你要是说白给,我们漕帮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吃这个白食的。”

    “反正我不要,”不得不承认,沈默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惊人的,才来了漕帮半天,说话就开始带着江湖匪气了:“你要是不要,就帮我烧了火吧。”

    “我是万万不能要的。”马五也犟上了。

    见双方为这种事情互不相让,若菡暗暗好笑,心眼一转,便想起个好点子来,脆声道:“小女子有个主意,二位当家的可否听一听。”

    “讲!”沈默道。

    “弟妹请讲。”马五也道。

    “这个钱呢?我家相公是肯定不会拿回去了。”若菡对马五道,又对沈默道:“但五爷也不想要,与其争执不下。不如这样吧,咱们把这钱算作投资给漕帮,用于将来在苏州开设的市舶司车马行——到时候双方合股,贵方出人出力,我们出钱且帮着联系销路,股份算五五分,利润也五五分成,如何?”

    “好啊!”马五当即叫好道:“这主意太好了!”他很清楚,如果没有沈默夫妇的帮助,将来的车马行就算开来,能不能挣钱还是个大问题,这样双方结成利益共同,不愁沈默这个市舶司老大不帮忙,不愁沈夫人这个商业天才不尽心,不愁将来会财源滚滚!

    见他喜上眉梢,沈默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说着笑笑道:“这个用不用再跟后面商量一下了?”

    “这个不用问,”马五也摇头笑道:“方才三叔已经说了,后面的事情我看着办,那就不会再有异议了。”说着有些犹豫道:“不过五十万两银子,足够开十个八个大车马行了,你们才占一半的股,实在是说不过去……要不这样吧,三七分吧。”

    “五五分就是五五分。”沈默摇头笑道:“我其实是赚大便宜的,不信你走着瞧,只要这个事儿能成,我几年就能回本,敢不敢跟我打赌?”他知道五五波是最合适的,因为如果自己所占比例太大,就会让漕帮产生自己是附庸的感觉,这对一个超级大帮派来说,就算勉强接受,也如吃了个苍蝇一般。

    “那……就这么着?”马五爷不愿意跟沈默矫情,如果份额少了,他确实不好交代,所以便不再异议道:“还得贤伉俪多担待。”

    “自己的买卖,”沈默呵呵一笑道:“还用嘱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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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天色不早,沈默两个起身告辞,马五强要留宿,沈默笑道:“下次吧,我现在是在跟时间赛跑,一刻也不能停啊,别看现在天晚了,我还得去拜访你们知府大人。”

    “那就只能下次了……”马五遗憾道:“还想跟大人好好请教请教呢。”

    “会有机会的。”沈默笑道:“等五爷不忙了,去苏州盘桓些日子,我们慢慢谈,细细聊就是。”

    马五欢喜道:“中,我会尽快去的。”便将两人送出到门口,道:“粮食今夜就开始装船,咱们漕帮自己的码头,安全不用担心,大人说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

    辞别了马五爷,上车之后的沈默,明显感觉心头一松,有了这二十万石粮食,他脖子上的绞索,终于可以松动一些了。

    夕阳下,马车上,他无比放松的躺在妻子的腿上,轻声笑道:“为了把那帮混账收拾掉,今天我其实是准备吃亏的。”说着嘿嘿一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把一个弃子下成妙棋,果然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啊。”

    若菡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小声道:“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没和你商量吗?”

    “怎么会呢?”沈默舒服的闭上眼睛,呢喃道:“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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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一章哈,对不起大家,我周末总掉链子……实在是忠孝不能两全啊,请诸位主公海涵!并把最后的月票给我……

第四一七章 做得伪君子,做不得真小人。

    “呵呵……”老汉被他逗笑了,却仍然矜持着不开口,倒是边上掌柜的,忍不住道:“你这老汉,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你不讲我替你讲!”

    沈默笑道:“这样,你也坐,咱们边喝边谈。”

    那掌柜的不客气坐下,也给自己倒一杯‘十月白’,便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老者是昆山县人,名唤魏有田,膝下有子有女,家中积有田产,原属中上和美之家。然天有不测风云,只恨歹人惦记,有同县无赖孙五者,妄称魏家田产为‘己业’,奉献给豪门贵官家。魏家自然不服,告到官府。谁知县令亦曲意奉承大户,竟将其田产悉数判给了贵官家。

    投献分两种,一种是自献,另一种就是这妄献,前者尚有自保之意,后者却是奸人攀附权势,邀功取赏的法宝。他们以有主之田,谎称家业或者无主之业,投充贵官家为家人、奴仆、庄头,仗着贵官家的权势,勾结官府,坑害百姓,殊为可恶!

    魏家遭此无妄,其三个儿子自然不服,扬言誓死保卫家业,数度击退前来接收之人,终致泼天大祸,几十官差前来,当场打死一个,其余两个被抓走,投入大牢。老汉的妻子心疼的一命呜呼,只剩下父女两个,也被驱逐出昆山境内,任其自生自灭。

    听掌柜的讲到这,老汉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哽咽的接过话头道:“前日流落至此,多亏了掌柜的好心收留,还允许我父女在此卖艺。”‘叫花昆山’的招牌,并不是全贬义,还说明昆山人人能弹会唱,走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只是心中难过,无法自抑,扰了公子的雅兴……”

    沈默缓缓摇头,问道:“下面怎么办?”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父女俩想先在这练练技艺,然后一路卖艺北上,去京师告御状。”老者显然是纯朴的,不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沈默闻言微微皱眉道:“县上面有府,府上面有省,省上还有东南总督,为何舍近求远,去千里之遥的北京告状?”

    “不去北京不行啊。”老者神色黯然道:“那家人家势力太大,总督也不敢惹。”

    “什么人家?”沈默心头一动,问道。

    “松江徐家。”掌柜的插嘴道:“那孙五已经改名叫徐五,投身在徐府为奴了,徐府随即给他一大笔银子,命其在原籍开张典当铺面,继续为非作歹,以图利一方!”

    “太放肆了!”沈默一听便沉下脸色,一拍桌子道:“他在松江为非作歹也就罢了,还把手伸到我苏州来了?”

    两人只以为他在发泄义愤,都没有多想,魏有田接着道:“都说徐阁老是官居一品的副相,恐怕总督也得被他管着吧?所以我琢磨着,要想告出个名堂来,就得上北京,找皇上告状去。”

    沈默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呀,可千万别去给我添乱,万一真让有心人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乱子的……目前的政治均势,是他愿意看到的,既有利于胡宗宪抗倭,也有利于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

    但他毕竟不是个混账官儿,还干不出派人暗阻群众进京上访的矬事儿。想一想便道:“老魏你其实不必跑那么远,昆山县归苏州府管,你告的又不是徐阁老,而是一个冒名投献的混混而已,相信府尊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只管去府城告状吧。”

    “府尊大人?”谁知两人连连摇头道:“谁不知府尊大人是徐阁老的学生,胳膊肘子岂能往外拐。”那魏有田还愤愤道:“要不是多了这层关系,那孙五也不会想到投献徐家,县太爷也不一定这么偏袒!”

    沈默这个汗啊,合着自己倒成帮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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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那掌柜的突然道:“我们长洲县出了位海青天,出了名的不畏强权,不妨找他告状……”

    话还没说完,却被沈默打断道:“海青天确实能为民伸冤,可被府尊停职禁足,自顾尚且不暇呢。”心说要是告到海阎王那里,小事也得变大,大事就得破天!所以他得想法打消这个念头:“况且他是你们长洲县令,也管不着他们昆山县。”

    听了他前半段话,两人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愤怒之情,皆是愤愤道:“这年头,好人没好报,好容易出了个好官,还被糊涂上司给拿下了!”

    沈默面上发紧,心说我虽然平素脱离群众,但也没干过坏事儿吧?怎么就成了糊涂上司呢?

    看来轻易不能当青天的对头啊,老百姓可不管你冤不冤,直接打成黑天了。便笑道:“你们这可是假消息,想府尊大人何其英明睿智,怎么可能冤枉海青天呢,事情一旦查清,不日便能重新出山了。”说着假装想一想道:“苏州推官归有光,老成持重,颇得民望,你们应该去问问他的意见。”

    “真的吗?”两人惊喜道:“海大人真没有被砍掉吗?”一听海青天还有出头之日,掌柜的和魏有田,便兴高采烈起来,根本听不进别的话去。

    “当然没有。”沈默干笑道:“你们误会府尊大人了,他也是青天大老爷……”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没劲,因为人家肯定不信。

    “是啊是啊。”两人草草点头敷衍,便兴高采烈的商量着,只等海青天复官,就去府城击鼓鸣冤,想来海青天一定会主持正义云云,让沈默好生没劲。

    好在两人看出他意兴阑珊,赶紧打住话头,掌柜的起身道:“不打扰公子爷了,我给您热热万三糕,做个醒酒鱼汤去。”

    那魏有田也道:“方才搅了公子爷的雅兴,现在老朽收拾心情,给您重唱一曲赔罪吧。”邻座的魏家女儿赶紧过来,跟父亲重新支起乐器。

    若菡也过来坐下,沈默颔首笑道:“洗耳恭听。”父女俩便轻吹苏笛、慢敲堂鼓。

    待一段悠扬的前奏后,女儿轻启朱唇,清唱起来:“唱一声水红花也罗。偶尔闲步。试看世情。奔走侯门。驱驰尘境。我仔细想将起来。贫贱虽同草芥。富贵终是浮云。受祸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祸。与时消息。随世变迁。都是一场春梦也。”果然一扫忧思沉重,清丽的不食人间烟火……

    沈默夫妻俩虽然听过许多次昆腔,但皆要在大锣大鼓的烘托下,且稍显平直无韵,却从听过清唱也可以如此舒徐委婉,清丽悠远,让人,且旋律更加优美,让人耳目一新,不自觉便沉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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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夫妻俩便歇在小镇上,一座临着清亮亮的河道的旅社中。

    残灯如豆,沈默披衣坐在窗前,手指轻敲着窗台,口中轻哼着唱词道:‘笑你驱驰荣贵。还是他们是他。笑我奔波尘土。终是咱们是咱。追思今古都付渔樵话。’似是还沉浸在那流丽悠远的水磨腔中一般。

    游玩了一天,若菡有些累了,倚在床头轻笑道:“相公若是喜欢,不如我们将那个魏良辅从太仓请到苏州,请他每天唱给你听。”经过询问,才知道父女俩唱的是魏良辅新改的水磨唱腔,目前仅在太仓、昆山一代流传。

    “魏良辅可不是个一般唱戏的。”沈默不禁失笑道:“我早听归有光说,他是嘉靖五年进士,官至山东左布政使,致仕以后才流连梨园,立志改革昆山腔的。”说着笑道:“我见他还要叫一声老大人呢,哪敢请他出台?”

    若菡吃惊道:“竟有这样的奇人?我还以为……”觉着后面的话有些唐突,便打住不说。

    可夫妻俩心意相通,沈默听了前半句,就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笑道:“还以为当官的都是掌权时捞银子,致仕后修园子吗?”

    若菡一吐小香舌道:“我可没那么说。”说着还为夫君分辩似的道:“也不能说的那么绝对,比如海瑞掌权时就不捞银子;魏良辅致仕后也不修园子。”

    沈默摇头笑道:“不能以偏概全,其实大部分人还就是那个德行。”说着起身道:“哎,戏文里唱得好,‘家有广厦千万间,睡觉只需三尺宽,家有良田万万顷,一日只能吃三餐。’你说那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适可而止呢?”

    若菡轻声道:“相公是在想徐家的事吧。”

    沈默苦笑着挠挠头,往床上一躺道:“这个事儿啊,我左右都不是,只能为难自己。”

    若菡靠过去,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道:“我知道,夫君胸有经天纬地的锦绣,心里装着社稷和百姓,不肯一味的同流合污。”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沈默舒服的感受着妻子的柔软,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忧伤道:“大义者连亲都可以灭,我却得包庇贪得无厌的徐家,真让人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灰心!”

    “为什么?”若菡轻声问道:“难道夫君永远都不能与徐阁老为敌吗?”

    沈默缓缓点头,闭上眼道:“天地君亲师,纲常的东西,我能奈何?谁都反得了徐阁老,我沈默却不能。”说着叹一口气道:“这个官场上,我可以做伪君子,却不能做真小人啊!”

    看到夫君纠结的样子,若菡心疼的将他紧紧搂住,想将他的痛苦尽量分担,轻声呢喃道:“何日学那张翰回乡归隐,你我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那该多好啊……”

    沈默的消沉只是一瞬,他不想传递消极给爱人,便贼眉鼠眼的笑道:“说道生儿育女,我觉着我们该抓紧了。”两手就开始不老实的伸进去摸索。

    这男人,若菡暗暗呻吟一声道:‘方才还悲伤的像个丢了风筝的孩子,怎么转眼就这样了。’不由娇笑道:“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沈默一边贪婪的吮吸着,一边笑道:“谨遵夫人教诲,名利于我如浮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鱼水之欢?”

    “讨厌……”若菡被他挑逗的不胜娇羞,看一眼红烛道:“先熄灯嘛。”

    “来不及了!”沈默鬼叫一声,被浪翻红间,襄王会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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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启程离开这温柔的水乡小镇,返回苏州城,路上沈默便命铁柱,拿自己的手谕,传昆山县令祝乾寿速来府衙相见。

    一回到苏州城,还没在签押房坐稳,王用汲便急乎乎的找过来道:“大人,粮食没了。”

    “什么?”沈默登时惊得魂飞魄散道:“怎么没的?!”拜前些日子的折腾所赐,他最听不得这四个字。

    王用汲道:“吃完了,灾民太多,您给的两万石已经光了。”

    “靠,吓我一跳。”沈默一屁股坐下,骂一声道:“以后说话精确点,不知道本官胆子小吗?”

    “呵呵……”王用汲干笑一声,心说您胆子小,还敢跟九大家硬抗,那就没胆子大的了,便道:“大人得再批点粮食了。”

    “已经吃了我多少粮食了?”沈默使劲挠挠腮,当官最愿意干的,就是赈济本地灾民,最不愿干的,就是赈济外地灾民。因为前者可以名正言顺让本地士绅捐献,还可以向上级要求减免税赋、拨放赈灾粮,这哪一项都是吱吱冒油的。

    但摊上外地灾民就大不一样了……自己百姓没遭灾,士绅不捐你也没办法,上级同样给你免税,赈灾粮草更是一粒也别想。若是拿义仓的粮食赈济,老百姓还会不高兴,说‘那是我们的救命粮’!可谓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而苏州城的北地灾民,已经盘桓三个月了,这就意味着,沈默已经养他们一百天了,翻一翻赈济的账册,前前后后已经吃了他十万石粮食,这亏着也就是苏州,换成一般的中下府,直接就吃垮了。

    但白花花的粮食都是钱啊!这对经过‘今春粮食危机’的沈默来说,认识尤为深刻,心疼的看着那一笔笔打了水漂的粮食,他愁眉苦脸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这个窟窿难道要我一直填下去吗?”

    “目前来开,好像是这样子的。”王用汲道:“去年王崇古大人在位时,他就足足养了那些人一年,最后到冬里实在受不了,将秋收的粮食放给他们,让他们回去过年。”

    “结果呢?”沈默斜着眼看他道。

    “结果回去过了个年,今年这不又回来了么。”王用汲苦笑道。

    “靠,缺心眼。”沈默骂一声道:“真给山西人丢脸。”

    王用汲笑笑,道:“您到底批不批啊?”

    “哎。”沈默提起笔来,又停住道:“我不能养闲人啊,前些日子没办法,白养就白养,现在安定下来了,就不能想办法,给这些人找点活干?”

    “城里的工场现在普遍开工不足,本地人还没活干哩。”王用汲道:“再说机工都是熟练活,那些北方人粗手笨脚的,根本干不了。”

    “不要歧视嘛。”沈默早发现在这个倾向了,这个时代的江南人,有着无比的优越感,瞧不起北方人,瞧不起巴蜀人,瞧不起闽粤人,更瞧不起西北、西南人,可以说除了江西湖广之外,就没有瞧得起的。

    当然,沈默也承认,人家确实有这个本钱,在倭乱之前,江浙一地缴纳的赋税就占了全国的七成,现在倭乱一起,江南自顾不暇,朝廷的财政立刻陷入窘境,怪不得都说宁为长江犬,不当黄河人呀,差距实在太大了。

    想了想,沈默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样吧,粮食先不发,你把归有光找来,我们三个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给他们找个活干。”无疑,他想到了那个时代,要促进就业,拉动‘基弟屁’,政府就会大兴土木搞工程,虽然时代不同,但有些方法是古今皆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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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之后,在归有光闪烁的泪光中,沈默擦擦汗道:“好吧好吧,准备疏浚吴淞江了,你把计划书准备好,我俩明天就去找海瑞,据说他妈来了,我这个上级应该去看一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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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九章

    海瑞虽然无法认同沈默的说法,但他也知道,对方的选择更切合实际,于是没有再反驳。

    沈默给归有光一个眼色,他便知机道:是啊,刚峰,比如说我跟你提过的吴淞江,现在咱们终于有钱修了,这可是个大工程,要出动民夫十万耗银百万,再加上开埠在即,三个衙门又得通力合作,大人很忧心两头能否兼顾,是否会乱成一团呢

    见海瑞默不作声,归有光只好明说:大人要专心在开埠上,将疏浚吴淞江的工程交给我们俩了,你当委员长,我给你打下手,咱俩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件造福黎民的好事干成啊

    可以。海瑞点头道:这个差事我接了。说着把那计划手收在袖子里,干脆利索,让人汗颜。

    不料他如此痛快答应,倒把归有光满腹说辞憋了回去,吭哧几声,讪笑道:好的,你慢慢看。

    沈默问道: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没有别的要求。海瑞淡淡道:只请.大人允许,让那些灾民参加工程吧,这样他们也能吃顿饱饭。说着深深叹口气道:他们很多人,已经几年没吃过饱饭了这是我等食俸禄者的耻辱啊。

    沈默和归有光只能干笑,他俩.哪敢再胡乱说话,万一挑起争议,岂不是自寻烦恼

    那简直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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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体谈论一会工程问题,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海.母在门外道:边吃边谈吧。

    沈默点头笑道:还真饿了呢。

    海瑞便将茶具撤去,一个未曾谋面的布裙妇人,低.着头,帮海母将一个矮脚饭桌抬进屋里来。只见花花绿绿的一桌子,摆满了黄瓜萝卜甜葱青豆等十几样时蔬,唯一的荤腥,就是一道火腿炖豆腐,还是他俩带来的火腿。一桌道道地地的农家青苗宴。

    见妇人低着头给自己摆碗筷,沈默笑问道:这位.是嫂夫人&039;吧。那妇人却把头低得更低了,让他觉着自己问的太唐突了。

    呵呵,正是儿媳。.海母笑道:没见过世面,大人别怪。说着严厉的对海夫人&039;道:怎么不知道回大人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妇人赶紧向沈默福一福,声如蚊鸣道:民妇见过大人。

    沈默赶紧道:嫂夫人&039;不必多礼。说着一伸手,那边归有光赶紧将一个礼盒递给他,沈默双手推到海夫人&039;面前道:这是拙荆为嫂夫人&039;和三位侄女准备的礼物,这次不能登门拜访,她深感遗憾,请嫂夫人&039;和侄女不日过府,必将盛情款待。

    海夫人&039;受宠若惊,或者说惶恐了,她无助的看着自己的婆婆,听海母道:还不谢谢大人,谢谢夫人&039;。这才赶紧给沈默行礼,然后抱着礼盒后推着,到了海母身边,小声道:母亲大人。便送到她手里去。

    海母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不懂规矩,大人莫怪。说着狠狠剜儿媳一眼,小声道:先拿回去

    海夫人&039;畏惧的缩缩脖子,赶紧又接过来,朝沈默再行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沈默和归有光不由看看海瑞,只见他自始至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见气氛有些冷场,海夫人&039;连忙笑着招呼道:大人和震川先生快入席吧,也没啥东西招待,都是自家院子里的菜蔬,图个新鲜吧。

    两人回过神来,笑道:大热的天,这个正对胃口。

    吃了一肚子萝卜黄瓜,两人稍坐告辞,海瑞送他俩出去。

    走过那片窝棚衣架组成的迷魂阵后,归有光轻声道:你打算让他们长住下去

    这么大地方我住不了,他们又没有地方住。海瑞理所当然道:这样正好两全其美。

    可是体统何在归有光皱眉道:我苏州是一等一的上府,却让灾民住到附郭县里去了,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被人笑笑又少不了肉。海瑞无所谓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地方官私邸的用途,御史也参不着我

    沈默摇摇头,连话都没说,上了马车,归有光才郁闷道:您看这个棒槌呦。

    沈默叹口气道:别管了,这位爷想干啥就干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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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长洲县衙出来,沈默两个没有回府衙,而是直接出了城,往临近的军营去了为了应付将来可能出现的战争,也为了解决日益严重的治安问题,沈默拿出银子,请戚继光在苏州民众与灾民之间,挑选精壮之士,充为军旅。

    而今天,就是公开招兵的日子,有想当兵的男子,从早晨便去军营报名了,他这个苏州地面的最高长官,必须得去露一面。

    随着抗倭战争日益深入,卫所一扫而光,江南现在普遍采取募兵,而不是世兵。也就是说,等打完仗,或者过了约定的日期,还可以解甲归田,重新成为光荣的农民。

    还有那为国杀敌的光环加持,对于那些有志报国的,或者单纯想挣口饭吃的人们来说,当兵已经不是个太难于接受的行当了。尤其对于那些难民们来说,当兵吃粮,还有饷银可拿,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何况苏州还是后方这也是沈默在海瑞后衙的棚户区,没看到有男人的原因。

    路上沈默不无担忧的对归有光道:这么多人愿意当兵,你说戚继光会不会招多了超编了我可养不起。胡宗宪给了苏州总共三千人的编制,想要多招也可来,但大家熟归熟,粮饷装备必须自己负担。

    归有光也深表忧虑,但到了地头,两人才发现自己显然是多虑了,因为戚继光将他俩当初指定的精兵战略,变本加厉的执行起来。

    马车还没到军营,便看到醒目的两块大牌子,左边一块上,写着几个大字募兵处向前五十丈,右边一块上的字小得多,也密得多,有一队士兵坐在牌子边上,但凡见有报名的,便拦住先盘问。

    正好看到一伙老百姓走过来,沈默便命三尺停下车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小头目似的问那些个老百姓道。

    回军爷,俺们是来投军的。带头的一个男子道。

    看看这个。小头目指着身后的牌子道:不符合条件的,自己就回去吧,不要自取其辱

    那啥,军爷,俺们不识字。那个男子道。

    不识字不稀奇,识字才叫稀奇。小头目不以为意道:那就支起耳朵听着。便给他们念道:凡欲投军之人,以下几等不用:其一,市井无赖者请回;二,年过四十者请回;三,喜好花拳绣腿者请回;自由散漫者请回

    这些都是沈默当初和戚继光议定的,倒不觉着怎地,但后面还有戚继光自己加上的城里人不用,曾为车船店脚衙者不用,喜好吹牛空谈者不用,胆小怯懦者不用,性格偏激者不用,甚至皮肤白皙者不用都不能用。

    听了最后一条,归有光感叹道:这么说来,大人也得回去了。

    我很白吗。沈默翻着白眼道。

    也不能算是太白,只能说是小白吧。归有光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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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戚继光的要求,那些个北方来的农民哥,除了长相过于老成的,都被放行了。倒是后面跟着的几个一嘴无音的本地人被挡下了。

    凭什么不让我们当兵一个混混状的小子道:凭什么北佬都行,我们正经苏州人就不行

    没听见吗。小头目沉声道:苏州城居民请回其实还有一句市井无赖请回,只是不想找麻烦,所以没说出口。

    混混不乐意道:粮饷可是我们苏州人出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当兵吃饷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小头目拉下脸道:我们戚家军就是不收你们这样的,都走吧

    这时候戚继光听说沈默来了,从军营里迎出来,带着一干手下向他的车行礼,口中道:恭迎府尊大人

    诸位免礼。沈默只好下了车,笑容可掬道:元敬兄今日募兵,本官前来观摩一下,都各自忙去吧,不必管我。

    戚继光一挥手道:都去吧

    是众将齐声应道,待他们散去后,戚继光又一抬手道:大人请

    元敬兄请。沈默笑着与他携手往大营走去,却听边上那几个被拒之门外的家伙道:府尊大人,我们要告状

    哦,告什么状沈默笑问道。

    我们告戚将军,不收城里兵。几个人一脸委屈道:这是歧视我们,扼杀我们报国的志向。就是,我们要求比试,把那几个土包子叫过来,我一人打他们一群。

    戚继光不理他们聒噪,对沈默道:大人您看到了吧,城里人根本不是当兵的料所以末将只选农村兵。说着一挥手道:撵走

    兵士们便拿着棍子,将那些个闹事的无赖打跑了。

    这里是军营,将领拥有无上权威的地方,至少沈默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等那些人被撵走了,才笑道:元敬兄为何只收农民,不收市民啊

    回大人,戚继光答道:一来市井之人多狡猾无赖之徒,且不能吃苦耐劳,对军饷的要求还高得多。而且这些人平时还好说,可一到打仗的时候哎,我是吃够了他们的苦头了。他们不仅容易临阵脱逃,还会唆使周围的人一起逃跑,实在是害群之马。说着苦笑道:所以就算是矫枉过正,我也不想再招城里兵了。

    听他这样说,沈默点头道:你的地盘听你的。便与他进了军营。

    进去后才知道,仅仅通过政审并不能入选,还得进行进一步的体检。

    一进去大营,便有官兵令应征入伍者脱光衣服,排成一溜检查身体。那些瞎子瘸子病秧子自然不成,就连正常人,过于瘦弱的,两眼无神的,面相油滑的,个子太矮的,也被挑出来,穿上衣服向后转,该干嘛干嘛去。

    戚将军还真讲究哩。归有光小声感叹道:平常人家里,挑女婿都没这么细心。

    噤声。沈默小声道:军营里不得喧哗。

    有光点点头,只好把感慨吃下去。

    在戚继光的带领下,继续往前走,体检完了的,也不让穿衣服,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只见一群赤身裸体的大老爷们,扛着麻袋,晃着阳货,顾头不顾腚的绕着军营跑圈。

    边上的军士举着鞭子大喊道:快跑,进来这里,就只有听命行事,若是认怂,现在就出去

    谁也不愿认怂,便继续跑,一个个累得气喘如牛,毫无美感可言。

    不愿再看裸男跑圈,沈默收回视线道:干嘛不让他们穿着衣服平跑

    这也是测试之一,戚继光道:看他们是否愿意无条件遵守命令。

    沈默心说:好么,照你这样招兵,得全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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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负重跑完五圈的,才有资格留下来,没有跑完的,对不起,就算你累的跟死狗一样,也会有人把你像垃圾一样丢出去。

    最后经过这层层选拔,到了黄昏时分,共有两千五百余人光荣入围,成为了戚家军预备役人员。

    在夕阳的余晖中,戚继光将穿上崭新军服的新兵蛋子们集合在教场前,对众人道:今天,你们志愿加入我苏州府的守备部队,入得军营门,就意味着你们不再是老百姓,而是我大明朝的一个兵,效忠皇上,听命我戚继光的兵说着语带森然道:军法森严,是你们必须遵守的,如果有不愿意的,现在就扒下你身上的皮,换回老百姓的衣裳滚蛋他也不说具体什么军法,显然不是为了撵人,而是要让他们将来无话可说。

    不知深浅的新兵们纷纷摇头道:俺们听命就是。

    不许喧哗戚继光一声大喝道:念尔等初犯,军棍二十权且记下,下次再犯,两罪并罚他威严的样子,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再没人敢说话。

    请府尊大人训话。戚继光满意的点点头,侧身恭请道。

    沈默已经换上官服,肃然上台,淡淡微笑道:诸位,我是苏州府的地方官,我叫沈默,你们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众人畏惧的看看戚继光,没人敢应声,让等待互动的沈默颇为尴尬,揉了揉鼻子道:军队的事情我不会插手,我只能保证,你们认真训练,听戚将军的话,你们的军饷我一个字儿也不会拖欠。众人脸上一阵激动,但看到戚继光狼眉竖目的样子,还是不敢吱声。

    干说没互动,那还有什么意思沈默草草说两句,便将讲话的机会还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便站到台前,洪声道:诸位都听到大人说的了,自你们当兵之日,就有饷银可拿,哪怕是是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记得,这银两都是官府从百姓身上纳来的,都是府尊大人节省开支,给你们剩下来的。你们大半是从北方逃荒过来的,应当吃够了衣食不继的苦。哪怕是当年在家种地,你们也得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汗地在地上甩八瓣,才能从地里刨出食儿来若赶上旱涝蝗灾,一年的收成便打了水漂,你们全家老小就得挨饿。现在不用你种地,官府就白养你quan家几年,不过指望你们在敌人来时,能抵挡一番,你若不肯平时训练,战时杀敌,养你一干蠹虫何用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可沈默和归有光却深表怀疑,若是拿钱就可以办事儿,那还要法律干什么同时他们也有些明白,为什么戚继光不愿意招收那些油滑的城里人了。

    乡下百姓纯朴听话好糊弄,他肯定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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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零章

    训话结束后,戚继光将这些还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分成十个队,然后命令他训出来的老兵,将这十个二百五带去吃饭,明天开始正式操练。

    看着乱糟糟离开校场的新兵,归有光不无忧虑道:戚将军,您说的固然是好,可他们能听明白吗。

    戚继光淡淡一笑道:末将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明白了,知道我今天说过这番话就成。说着一按剑柄,哈哈大笑道:震川先生还不知道吧,当年我跟府尊大人,在浙江龙山后的一间茅屋内,苦思冥想十余日,才摸索出一套练兵大法甭管是长的还是扁的,方的还是圆的,统统都能整成一个样

    归有光好奇道:怎么个练兵大法能跟我说说吗。

    咱们边走边说。戚继光道:贱内知道大人今天要来,说如论如何都要请二位去家里坐坐。

    那得赶快了,沈默道:城门快落锁了。

    三人便上了马车,加把劲儿回到苏州城,正好在城门关闭前进去。

    戚继光家住在府衙隔壁,是.沈默亲自过问,王用汲出面给租的房子,物美价廉,半租半送。

    到了时,天已经擦黑了,沈默和归.有光都吩咐随从,告诉家里不要等饭了。戚继光道:不如这样吧,既然是家宴,那就请嫂子和弟妹也一并过来吧,让她们三个认识认识,将来也有个说话解闷的,不脱咱们男人后腿。山东汉子,就是透着一份豪爽。

    沈默和归有光也觉着大善,便让随从照此去办。

    三人说笑着进了院子,戚继光.便放开嗓子道:夫人&039;,快快出来,府尊大人和震川先生来了。

    厨房门便打开,一个腰间围着围裙的高大女子走.出来,接着厨房透出的光,能看到她相貌是很美的,身材也不错,就是太高了沈默觉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陆绩已经够高了,想不到戚夫人&039;竟然与戚继光看着差不多高。话说戚将军可是整整六尺的身高,换成后世的讲法,就是一米八七的大个子,而他的夫人&039;,也就是仅仅比他矮一线吧。

    这让在南方人中还算高个的沈默,感觉相当的无.地自容,更别提五短身材的归有光,低着头找蚂蚁,就是不敢看那戚夫人&039;。

    戚夫人&039;假装没看到两人的尴尬,笑着给二位叔.伯请安,又请他俩屋里坐,又是上茶又端点心,全都亲力亲为,不假丫鬟之手,让两人深感宾至如归,那点尴尬也就去了。

    屋里明亮,沈默.看清戚夫人&039;的相貌,确实是个大美人,只是皮肤稍有些粗粝,面部轮廓也稍显粗犷,眉毛也稍有点重,不如江南美人那么精细。不过显得英姿勃发,活力四射,那是水乡女子比不了的。

    果然是南北不同,春兰秋菊啊。沈默面上一本正经,心里却暗暗赞道。转念又骂自己道:我端详人家媳妇干什么

    戚夫人&039;张罗完了,笑道:二位叔伯和元敬说话,我去给你们炒菜去。

    沈默两个惊呆了,心说元敬我没听错吧少字这世上还有直呼丈夫表字的媳妇戚继光很是尴尬,却一声不吭。戚夫人&039;也意识到自己口误,忙不好意思的笑笑,便退下了。

    见老婆&039;走出很远,戚继光才重重叹口气道:没规矩的娘们,让二位见笑了。又嫌不够,再解释一句道:贱内是将门女子,确实不太懂规矩,要是待会再有失礼地方,二位不要见笑。

    两人连说:怎么会呢,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心里却暗笑道:看来就像杨宗保之于穆桂英;刘皇叔之于孙尚香,将门虎女都是很有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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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免主人过度尴尬,归有光又问道:元敬兄还没说,你那个练兵大法是怎么回事儿呢。

    叫做五步循环练兵法。戚继光道:今天就是第一个循环的第一步,按沈大人的话说,叫思想教育课,主要是让新兵意识到,他们已经从一个老百姓,转变为吃粮拿饷的兵,让他们珍惜这种生活。说着还有些不确定道:今天干得怎么样这话是问沈默的。

    已经很好了,沈默笑着颔首道:你现在做的事,没有前车之鉴,只能靠你自己摸索了。

    戚继光点点头道:下一步,叫队列军姿课,就是让他们站如松,坐如钟,行进转向整齐划一。

    这有什么用归有光奇怪道:打仗还用得着这个

    这个用处可大了,戚继光笑道:起初我也不信,是大人强加上的,但是实践之后,才发现如此练上半个月,部队就会变得令行禁止,特别听指挥,随意违反军规的也少了。

    这一课的用处,沈默笑道:就是强化集体意识,使之位于个人至上,指挥起来自然是如指臂使了。

    归有光根本想不通,只好放弃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啊,我这种凡人没法做到大人这样文武双全啊。

    你少损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我也就是纸上谈兵,连赵括都不如。

    三人笑一阵,戚继光又道:第三课旗鼓号令课,教他们闻鼓而进,鸣金收兵,以及军中几十种旗帜的含义,这个比较麻烦,有些记忆力差的,打都打不会。

    何不简化旗帜呢归有光笑道:或者让明白的和糊涂的混在一起,糊涂的听明白的不就行了说着有些心虚道:我就是这一说,你们别当真这让归有光感觉很有面子。

    沈默和戚继光却两眼发亮,戚继光赞叹道:果然是旁观者清啊,确实可以不必强求都懂沈默也笑道:你可以用饷银来规范这事儿,比如说,必须明白主要的命令和旗帜,才能拿全饷;如果都能熟练掌握,每月多一点银子,这样可以既保证积极性,又不至于太强人所难。

    戚继光郑重的点头道:我明天就写个方案给大人。

    你自己搞就行,不用问我。沈默一摆手道:反正钱会按时给你,怎么花是你的事儿。

    跟着大人干,别不得说,痛快是没比的。戚继光笑道。

    归有光在一边笑道:那是当然的。作为两大心腹,他和王用汲均在不久前,得到了沈默赠送的神秘礼物,虽然无法炫耀,却不妨碍他笑口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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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步,个人武艺课,还有第五步,阵型配合课,前者是注重提高单兵战技,后者则是教他们怎么团队配合。戚继光道:五步走下来,便进行一次考核,全部科目合格了,就有重赏,有不合格的,没有赏,还要吃军棍。然后重新循环开始即使我前年带的老兵,也依然在重复着五个科目,不过是难度和强度大大增加罢了。

    归有光听得目眩神迷,虽然不太懂军事,但他也感觉到,用这个法子训练出来的兵,肯定跟那些拿着武器就上阵的不一样,不由赞叹道:如此严谨的方法,再加上戚将军这位严师,训练处一支横扫千军的部队,肯定指日可待了说着哈哈笑道:倭寇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那知戚继光却一脸苦涩道:震川先生过于乐观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仍上下而求索。

    怎么,遇到什么问题了么沈默关切问道,一直被粮食的事情缠着,他还没时间跟戚继光好好谈谈呢。

    哎,说来话长啊。戚继光叹息道:原先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具备了取得胜利的条件,我精心打造的部队,无论从武器装备战略战术还是严格训练各方面,都要比倭寇强不少。说句自夸的话,我戚继光饱读兵书,也算久经沙场,临阵指挥向来不输于人,可是我苦心经营的新军,还是问题多多。

    这时候丫鬟过来道:三位夫人&039;请问三位老爷可否开饭了

    哦,她们已经来了吗。沈默笑问道。

    二位夫人&039;来了一会儿了,看着老爷们正在谈公事,便去跟我家夫人&039;说话了。丫鬟回禀道。

    那就别等了,开席吧。沈默笑道:还真饿了呢。

    归有光深表赞同道:确实饿了。中午吃了一肚子青菜萝卜,虽然爽口,却实在不撑时候。

    饭桌支上,戚继光还又加了个大圆桌面,道:我们山东人吃饭,都是大盘子大碗,稍微菜多点,南方的饭桌就搁不下,我去年找人打了个桌面,还是从宁波带过来的呢。

    听他这样说,又看到那么大的桌面,两人登时想到,水浒传上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不禁有些好笑。但当菜肴流水价的送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后,两人都暗暗责备自己的浅薄,原来鲁菜之丰富博大,根本不属于任何菜系。

    而且人家的菜肴滚油爆炒,加料起锅,口感极脆,方便快捷,色泽明艳。色香味俱全,虽然都不算完美,但其全面是所有菜系无法比拟的,正是家宴的最佳选择。比如说浙菜,色香固然精到极致,却失之寡味;比如说福建菜,香味俱全,却没有鲁菜那种浑然天成的外观,非得装饰点缀一番才能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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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们自有女人们的乐趣,三位夫人&039;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告退到隔壁,重开小席,说些女人们的话题了。

    三个男人便放开了一顿饕餮,配着好汉喝的景阳春,让两个南方佬,体验了一把大快朵颐的酣畅淋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重又打开话匣子,戚继光端着酒杯道:我的部队成军以后,一共参加过五次战斗,前两次如猛虎下山,赢得很是痛快,却又叹口气道:但是后面一次不如一次,快要把我逼疯了。

    出了什么问题沈默沉声问道:倭寇熟悉你们了还是你的部队伤亡太大

    都不是,戚继光叹气道:哎,是我的士兵出了问题。

    操练不够,还是打仗怕死归有光问道。

    都不是。戚继光看看沈默道:大人还记得胡部堂当年给我的第一批兵,是什么来源吧少字

    三千人,一半处州兵,一半绍兴兵。沈默点头道。

    大人好记性。戚继光赞一句道:通过长时间的接触,我发现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怎么训练也改不了的,比如说处州兵,打仗如下山猛虎,就连真倭也不是对手。

    这不很好吗。两人齐声道。

    但他们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戚继光郁闷道:那就是从不打糊涂仗,战前他们会内部讨论,如果认为不可以打,我威逼利诱说破天都没用。说着掐指道:比如什么,敌情不明不打;实力悬殊不打;碰到徐海辛五郎的直系部队不打说着苦笑一声道:前两个我还可以尽量满足他们,但是第三条你说我养他们作甚

    元敬老弟,这就是你的失误了。归有光笑道,方才一言中的,让他信心大增,准备再次建言。

    沈默和戚继光马上侧耳倾听高见,只听归有光道:有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士兵应该也是一个道理,你应该告诉他们,指挥作战是你的事情,禁止他们问东问西,专心打仗即可。说着笑道:这个法子怎么样

    戚继光着实想表扬表扬他,可也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实话实说道:处州兵不吃这一套,如果他们不了解敌情,是不会加入战斗的;如果我诳了他们,故意缩小难度,他们只要一发现真想,就会立刻退出战斗,哪怕是在激战中。且下次作战,会自己派出斥候侦查,不再信任我的话。看戚将军追悔莫及的样子,显然他已经失信于处州兵了。

    原来处州兵这么有个性,归有光当即无语。

    那绍兴兵呢沈默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

    绍兴兵没有那么强的自主性,让他们怎么打就怎么打,而且行军背锅下寨垒墙,对这些苦活累活也毫不抱怨。

    看来还是我绍兴兵更好。沈默笑道。

    大人恕我直言,如果末将可以选,宁肯全部要处州兵。戚继光小声道。

    为什么沈默大惑不解道:难道比讲条件的处州兵更恶劣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的。戚继光苦笑道:处州兵至少还有打硬仗的时候,但绍兴兵却只打顺风仗敌人进攻他们就撤退,敌人撤退他们就追击,如果敌人撤着撤着不动了,他们便也伫足远观,人家挺多久,他们便等多久,总之关键时刻十分的靠不住。

    辛苦了,戚将军。听完戚继光的描述,沈默两个异口同声道。心说能将这么一帮东西捏到一块去,还能打胜仗,看来戚将军果然不凡啊。

    戚继光摇头苦笑不止道:这种差异是我没法解决的,只好各取所长每逢作战,安排绍兴兵守营,然后去求处州兵,摆事实讲道理,希望能说服大爷们出兵。他们答应了,这一仗就差不多能赢,若是不答应,我只有灰溜溜的退走。说着举一例道:去岁秋里,我已经升为宁绍台副总兵,适逢徐海来犯,按计划该与卢镗任环几位将军,并肩抗敌。但徐海人太多,我的处州兵大爷们,便决定放弃这一战,我只好灰溜溜的按兵不动,看着别人抗敌。结果那一战后,我便被一撸到底免了职,最后甚至被发配出战区

    怪不得戚将军现在招兵只要农村兵,不要城里兵呢。归有光恍然道。

    呵呵,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戚继光颔首笑笑,道:城里人太聪明,想法也多,实在不好搞我现在担心的是,农村兵也不行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沈默安慰似的笑笑,从袖里掏出一本书道:这是我师叔的心血结晶,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你看看对你的问题能不能有帮助。

    戚继光赶紧在袍子上擦擦手,双手接过来,只见封面上只有一个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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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七章 状师与县令

    魏有田案的扩大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反对势力暂且偃旗息鼓,让疏浚吴淞江的工程,得以顺利的展开。

    海瑞受命暂摄昆山县令,审理要案,归有光只得挑起全副的担子,好在海瑞已将前期的筹备工作全部做完,民夫到位物料齐备,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如火如荼的开工起来

    各地的客商也已经陆续抵达苏州城,等待着市舶司开张的那一天,只是迟迟不见动静,让人们焦急之余众说纷纭,实在不是个好现象。

    这种情况沈默自然心知肚明,但王直那里一天没有消息,他就一天无法开张,虽然没有人这样要求过,却是双方心照不宣的约定。

    所以沈默现在要做的就是安抚好各方各面,让大家安静等待。于是他隔三差五的约请名流,大张宴席,看似歌舞升平,实则为了减少众人的焦虑。

    但偏偏有人不愿他安生,非.要跳出来给他添堵要问谁这么缺德,除了苏松巡按吕窦印,还能有谁

    他代天巡按,有权过问苏松地区.一切刑讼案件,并监督审理,甚至更改判决,地地道道的官小权大。听闻了魏有田案之后,便驾临苏州,督促沈默秉公办案,深挖幕后元凶云云说辞冠冕堂皇,不过就是看准了他会回护师门,不敢惩治徐家,所以等机会弹劾他罢了。

    对这只烦人的绿豆蝇,沈默也.没法一巴掌拍死,索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吵他的,我行我素。

    就这样过了五天,北京的徐阁老终于来信了,他很.客气的感谢了沈默的维护,但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并表示已经写信询问家里,如果确有此事,就让他们立刻无条件交人,任凭官府处置。

    看着这篇义正言辞的信件,沈默心中不禁冷笑,他.绝不相信徐阁老会对家里的事情毫不知情,也不相信徐家会就此善罢甘休,因为傲慢自大是这种大家族的通病,他们不会轻易向地方官低头,恐怕就算徐阁老,也不想轻易让那徐五认罪,以免给政敌以攻讦的口实。

    果然,迫于压力,徐家交出了徐五,却为他请来了.有状王之称的天下第一状师宋士杰,立志要打赢这场官司。

    六月的江南,闷.热难耐,毒辣辣的太阳,似乎要把人的皮给烤糊了。按说这样的鬼天气,老百姓能猫着就猫着,恨不得一点阳光不沾身才好,可今天偏偏奇了,昆山县的老百姓,顶着初升就火辣辣的日头,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县衙外,仿佛赶庙会一般。

    因为今天,轰动一时的魏有田案,就要公审了最早的二百民众,将有资格进入县衙,旁听审理过程。这对娱乐匮乏的老百姓来说,吸引力不啻于魏良辅的昆曲,说趋之若鹜也不为过。

    但显然大部分人来晚了,有人五更天便在县衙门口排队,等候进场的机会,等到衙门开门,官差数着放人,到了二百个便再也不让进去,其余人只能望而兴叹,却迟迟不肯散去,想要等有人出来,讲述里面发生的事情

    至于那二百个幸运儿,跟着官差进去县衙,在堂外等候,不一时县老爷升堂,原告被告还有被告的壮士,大名鼎鼎的宋士杰到齐,便惊堂木一拍,开堂问案

    海瑞问魏有田所控何人,有何冤情魏有田便将重复过许多遍的控词,又一次道来。当然这也是他第一次,能够当面指控徐五巡检司,甚至昆山县令祝乾寿

    不过宋士杰完全否认了原告的控诉,他抗辩道:大老爷明鉴,这魏有田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仵作已经证明,他儿子的身上没有打伤,只有后脑的撞伤,所以打伤之说是站不住脚的,多半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磕到后脑摔死的,分明是想讹诈徐五

    你胡说听他如是说,魏有田愤怒道:那天我亲眼所见,徐五伙同巡检司的人,把我三个儿子打倒在地,足足殴打了一刻钟,怎么就验不出伤呢

    仵作何在海瑞沉声道。

    一个猥琐的老头便被传唤上来,正是昆山县衙的仵作,海瑞问他实情如何,仵作道:只有脑后一处致命伤,确实没有别的伤口,像是摔死的。

    尸体现在何处海瑞沉声道。

    已经收殓下葬。仵作答道。

    你敢保证自己没说假话海瑞冷冷望着他道。

    仵作面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勉强镇定道:小人敢保证

    很好海瑞转向魏有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大老爷,他是骗人的。魏有田磕头道:当日有不少在地头干活的乡亲看到,您可以问问他们

    本官会问的,海瑞缓缓点头道:如果到万不得已,你可同意开棺验尸

    此时讲一个入土为安,死者下葬之后,家人便不愿再被打扰。可魏有田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讨个公道,便点头道:愿意

    好事不宜迟,此案改在魏家庄审理海瑞一拍惊堂木道:立刻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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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个雷厉风行海刚峰,立刻带着三班衙役出了县城,向魏家庄方向而去,老百姓从来只见县老爷高坐县衙问案,却从没见过海瑞这样下乡开堂的,都十分的好奇。有那些游手好闲好看热闹的,都跟在后面出了城,足有五六百人之多。

    到了魏家庄,已经是过午时分,里正早得到消息,恭候在庄外,一见到大老爷的队伍,忙不迭大礼参拜。

    海瑞让他起来,道:你还认识我吗。里正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位老爷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十天前,被你报巡检司抓走的那个外乡人,就是我。海瑞面无表情道。

    此言一出,终于对上号了,里正惊恐的叩首连连,大骂自己有眼无珠,请大老爷饶命。

    海瑞淡淡道:按照大明律,拘禁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哪怕本官无恙,也得杖二百,流放三千里,你买好金疮药,打点好行装了么

    里正被他唬得汗如浆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请大老爷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命则个吧头磕得更加用力,把前额都给磕破了。

    奉命奉了谁的命海瑞眯眼问道。

    回大人,是巡检司的蔡巡检里正泣声道:他说有可疑人等便要速速报告,我们这些里正都得听他的,哪敢不从啊。

    蔡巡检。海瑞对刚刚赶到的昆山巡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是为了蔡巡检目光游离,看到宋士杰做了口型,才恍然道:为了备倭,年初捉到过倭人的奸细,所以下官命令乡里提高警惕,发现可疑立即报告。

    原来如此。海瑞点点头,指着魏有田道:我来问你,可认识他

    蔡巡检打量魏有田半晌,方摇头道:回大人,不认识,没见过。

    你见过他没有这话确实问魏有田的。

    没有。魏有田道:那天来的是他下面的人。

    把你的手下集合过来。海瑞命令蔡巡检道,又让魏有田去村里找人前来作证,当然两者都有官差跟着,以免他俩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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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两边都回来了,魏老汉领着七八个乡邻,蔡巡检带着三十多个歪瓜裂枣的乡勇,都站在海瑞审案的场院里,接受他的问话。

    海瑞先命巡检司的人排成一排,让魏有田找出那日打人的几个,谁知魏老汉来回走了几趟,还是没有找到人。失望的对海瑞道:大人,不在这儿

    这是你所有的人了么海瑞问道。

    回大人,除了几个不干了的,都在这了蔡巡检道:您也知道,这些人待遇差压力大,还不是朝廷的正式编制,所以想要走的话,我也管不着。

    见他一推三六五,撇得倒是干净,海瑞只好问魏老汉道:你带来的人能证明那天的事儿吗。

    魏老汉点头道:能,他们的地就在我家边上,那天都看到了。

    这时,宋士杰冷笑着插嘴,对那几个老汉道:这里是公堂之上,你们得为所说的每一句负责人,信口开河可不行,说着眯起眼睛,语带威胁道:要想清楚了再说哦,污蔑徐家的后果是严重的

    其实不用他威胁,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已经被那些人轮番威胁怕了,歉意的看看魏老哥,纷纷摇头道:事情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魏有田一听急了,抓着乡亲的手道:怎么会呢那天是清明,咱们一起去田里上坟,回来还说干一阵子,中午时就去我家喝酒呢

    老哥记错了吧。乡里嗫喏道:那天我们扫完墓就回去了,哪里还干活呢

    魏有田如遭重击,呆呆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昔日亲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会这样呢

    宋士杰一下来了劲儿,指着魏有田道:大人,您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了吧少字他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臆想狂,觉着所有人都伤害了他这样的告状,就像疯狗乱咬人一般不仅不能听信,还得给与严惩

    状王不愧是状王,如果换个人坐在堂上,恐怕真要被他说动,把魏有田当成个神经病了。

    可惜坐在台上的那个人,是海瑞是对待穷人犹如春风般温暖,对待富人有如冬天般冷酷的海刚峰。

    这位有仇富情结的海大人,根本不受宋士杰的蛊惑,温和对张皇失措的魏老汉道:你不要慌张,看来不得已,得使出最后一招了。

    魏老汉沉默半晌,终是狠狠咬牙道:好,大人开棺吧我那死去的儿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嗯,海瑞点头道: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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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的雷厉风行,让徐五等人措手不及,宋士杰只好出声道:慢

    你有异议海瑞瞥他一眼道,他极为反感这些状师讼棍,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

    大人,小人曾在衙门当差多年。宋士杰拱手侃侃而谈道:知道椁棺乃是鬼怪的居所,生人不得擅动,否则会遭到鬼魂的报应。如果非要开棺的话,也得选择在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那时鬼魂最弱开棺即死,咱们才能平安。说着看看西沉的太阳道:现在天色已晚,阳气下降,阴气上升,正是阴鬼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可不能再动坟茔了

    这时候人都迷信,闻言纷纷毛骨悚然后背进风。看他们一个个畏缩的样子,海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信仰儒教,坚信正气丹心神鬼辟易,所以并不怕鬼神之说,正要板起脸来教训吓坏了的属下,转而却又冒出个念头,便缓和脸色,慢慢点头道:虽然鬼神飘渺,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说着挥挥手道:就依你吧,明日午时开棺

    大人英明宋士杰心中长舒口气,暗道:可算拖得一晚。

    于是审案告一段落,海瑞吩咐一干人等不得误了次日的询问,便带着手下,回县城去了。

    宋士杰和徐五自然单独行动,待到没人时,小声问徐五道:那个死鬼,是火化的,还是土葬的

    我哪知道。徐五闷声道:当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也就没管那么多。

    宋士杰无奈的摇头道:做,就做的干净利索点,要不就乖乖当顺民,省得给大家找麻烦。

    徐五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晚上想办法把那个坟毁了,把尸身偷走吧。宋士杰想想道:等半夜都睡了的时候再弄,别让人发现了。

    好嘞,这个我在行。徐五这下来了精神,撸袖子道:今晚五亲自去

    傻蛋宋士杰骂道:这种事儿怎能亲自出马呢别告诉我你不认识盗墓摸金的

    徐五讪讪道:认识几个

    让他们去宋士杰没好气道:多出点钱,让他们抓紧点,千万别误了事儿。

    哦,我知道了。徐五被训得没了脾气,小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请高手。

    士杰没好气的点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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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任务委托给昆山最有名的两个盗墓贼,徐五和宋士杰三个,便在家中焦急等待着,一直等到翌日天亮,还没有丝毫回信。

    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海大人已经派人来催了。

    两人只好磨磨蹭蹭上了车,到了昆山城外三十里的魏家庄时,已经是临近正午时分了。

    马车没有进村,而是拐向坟茔密布的庄西面,海大人以及一干人等,已经等在那里了。

    只是,除了昨日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男子,让徐五两个不由心惊肉跳。

    两人向海瑞行礼,宋士杰小心问道:敢问大人,这地上的是什么人

    海瑞才慢悠悠道:贼,盗墓贼。

    宋士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昨天的谋划被对方预见,抓了个现行徐五也在那暗自庆幸道:幸亏没有亲自去。

    不过这件事情,十分蹊跷。海瑞缓缓道:怎么昨天我说要开棺验尸,半夜就有人来挖徐家的坟了呢

    可能是凑巧了吧少字宋士杰干笑道。

    凑巧了这也是凑巧了,那也是凑巧了,一个案子哪来那么多凑巧了海瑞沉下脸道:这分明是有人意图阻挠开棺,掩盖事实真相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咄,你们这些盗墓贼,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的

    盗墓贼们稍有迟疑,便听海瑞又一次拍响惊堂木,进一步威胁道:本官耐性不好,既然不从事招来,那只好上刑了

    便有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各种刑具上前,将盗墓贼压在下面

    动刑海瑞豪不给盗墓贼一点机会,便下达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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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零章 苏州城中秋行乐图

    八月十五,丹桂飘香,天气中终于转为凉爽,但苏州城老少爷们的心,是火热火热的,因为他们期盼了三百六十天的‘花魁大赛’终于来临了。

    这次的花魁大会,在苏州城最大的金鸡湖畔举行,提前三天,苏州城的青楼行会,便派人在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把会场精心布置好……这不仅是一次头牌间的较量,也是各家青楼实力的展示,更是苏州市民难得的联欢,如果能在此有个好的表现,对青楼的口碑和未来的收入,都是莫大的推动,所以各家青楼无不尽心竭力,非得这场盛会,搞得更胜往昔不成。

    当沈默听说,这个大会已经举行了将近五十年,就算扣除各种国丧停办的年份,也有三十好几届了,不由感叹道:‘其难度不亚于春晚啊。’

    大伙很迷惑,不知道这个春晚是什么东东,沈默只好敷衍道:“那是京师举行的类此晚会,历史同样悠久,目的也是一样一样的……”人们才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难免嘀咕,没听说京城有这节目啊?

    虽然饱受程序僵化、节目单调、名妓质量下降、老面孔霸占前几名,以及盲目追求舞台效果,以至让人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等诟病,但延续了半个世纪的花魁大会,已经变成了苏州人必不可少的中秋大餐,年年骂,年年看,今年也不例外……

    天上的红霞还未消散,金鸡湖边的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全不见一点空隙。看这架势,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人,恐怕八分之一的苏州人,都挤到这里了。

    话说这时候又没有大屏幕,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答案是两个字,热闹。就算看不到名妓、听不到声音,大伙至少来过、感受过,回头吹起牛来,一样可以理直气壮,说哪个名妓相貌最好,哪个歌唱得最好,哪个琴弹得最棒。

    至于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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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天色稍黯,几天前便挂好的上千盏大红灯笼便次第点燃,把夜空照亮起来,尤其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是在临湖一面扎起来的两层楼高、重檐歇山式的高台,更是亮如白昼。站在台下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台中央悬挂的‘瑶台’匾额……那是当年唐解元观看苏州的花魁大会之后,欣然题写的。

    这‘瑶台’正是待会儿名妓们出场表演的场所,此刻还不到时辰,名妓们都不在,但瑶台也没有闲着,上面有好大一群人在吹弹舞拍、杂剧撮弄,表演暖场,声音传出老远,二里外还能听得清楚……据说因为在台下埋有铜水缸六十四个,用以产生共鸣扩音的效果,以便让台上的靡靡之音,能被台下的贵宾听到,这已经是青楼行会能做到的极致了,至于再远处的百姓,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不过好在主办者想的周密,多找了些蹴踘的、踏滚木的、走索的、弄盘弄瓦、吞刀吞火、流星火爆的,让人听不见声,也能过个眼瘾。

    那些做小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挽着筐子一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尖声道:“瓜果、点心、酒水、腊肉、海味、马扎子,酱鸭腿、卖完了没有喽……”不少人纷纷解囊,不光为了解馋,更是为了显摆。

    苏州府的金鸡湖畔,此时热闹无比,喧杂无比,铜鼓之声,呼喊之声,叫卖之声,充斥于耳,却也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苏州老百姓的生气勃勃!

    如果说岸上是老百姓的游乐场,那瑶台后的金鸡湖,便是有钱人的逍遥所。只见平素宁静清澈的湖面上游船画舫,其多如云,一看就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主。看热闹自然少不了他们,却又不愿跟老百姓挤一身臭汗,也存了显摆之心,便或是乘着自己的船,或是租一艘体面的游船,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在初升的一轮圆月下,一边欢度中秋,一边等着大会开始,其享受自然不是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能体会。

    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钱的主,他们乘着轻舟,载着时鲜水果、精致点心,鲜花美酒,在游船间叫卖‘湖上土宜’。若看到有不是带自己老婆来的,还会拿出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漆窑玩器等贵重物品推销,因为那些财主们,为博美人一笑,也为炫耀实力,往往会不问价钱,出手阔绰。

    也有那教水族飞禽、玩水傀儡、鬻道术戏法的‘赶趁人’,一边在小船上炫着技,一边等着有财主把他们叫上去演一出。

    当然更少不了千娇百媚、盛装炫卖,予取予求的歌妓舞鬟,她们还有个美名谓为‘水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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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全民狂欢虽然热闹,显然却只是前奏,因为大会到现在还没开始,名妓一个都没露面呢!

    所以人们一边各自找着各自的乐子,一面还分心关注远处的湖心……隐约能看到湖心处,似乎有些影影绰绰的花船,与岸上湖边的灯火通明相反,那些花船都没有亮灯,只是在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两个超大的灯笼,灯笼上题着青楼的名字,和某个姑娘的花名。那些竞选花魁的姑娘,便在有着自己名字的船上,只见其名不见其人,平添几分神秘。

    岸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指指点点,分辨着一个个灯笼,以此确认参加大会的姑娘,每认出一个,便高声叫出她的名字,什么‘柳含烟’、‘小翠仙’、‘芸仙儿’、‘绿柳青’,之类的呼声最高,毫无疑问,她们都是花魁的热门人选,也不知长得怎么样,是否能技压群芳。

    这些花船上之所以迟迟不靠近,不是为了摆谱,而是在等待那些摆谱的贵宾……

    大概到了戌时初,从南岸驶来一艘艘画舫,在众目睽睽之下,停靠在瑶台边上。待船挺稳,各家青楼派出的侍者,赶紧接着踏板,将一位位贵宾扶将下来。

    这些手持着大红请柬的贵宾,主要由四种人组成,其一是苏州本地的大户,如彭玺、潘庹之流;其二是本地的富商,如沈鸿昌、古润东之流,这些是宾客也是往常头金花的主要力量。不过今年他们的风头,注定要被第三股力量抢去,那就是云集苏州城的各省客商,他们携带重金从各地赶来……当然不是为了参加花魁大会……已经在苏州城待了两三个月,让苏州人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出手豪阔。

    用一组数据可以直观说明,在五月份,苏州的一般服务业,如酒楼客栈茶馆之类,纳税总额是白银两千两;特殊服务业如赌场青楼,纳税总额是白银七千八百两,加起来还不过万;但从五月底,各地客商涌入苏州城,这两个数字便开始直线上升,六月份的一般服务业纳税额,达到五千两,特殊服务业达到一万两千两;七月份前者八千两,后者两万二千两,比起五月整整翻了三番。

    而在八月份,受市舶司开市日期最终确定的刺激,消费高潮更是空前,据课税司估计,本月仅特殊服务业,最低也能征收到四万两,以后也应该会稳定在每月三万五千两的平台上。

    如此耀眼的数字,八成要拜那些涌入苏州的富商所赐,所以人们都在期待着,想看看今天送出的金花,能不能打破历史最高纪录。

    但这些挥金如土的富豪,也不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下船之后,同样与前两帮人一道,簇拥在一艘三层楼船前,毕恭毕敬的迎候那船上下来的府尊大人,及其僚属——身为苏州府的最高长官,有出席各种大型民间活动的义务,当然沈默也很愿意履行这项义务。

    他的属下也有同样的想法,不仅苏州城的大小官员,就连吴江、常熟、太仓这些下属州县的县令,也纷纷慕名而来,一睹苏州花魁大会的盛况……当然他们会说,我们是前来参加市舶司开幕仪式的,至于为什么要提前五六天就来,八成都会说,怕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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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便装,俊逸非凡的府尊大人一出现,便引得众人齐刷刷行礼道:“供应府尊……”这声音又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纷纷从远处向沈默行注目礼,甚至连乐曲、嘈杂之声都戛然而止。

    一出场便能让热闹的场景变得静悄悄,沈默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自嘲,只好轻咳一声,笑道:“诸位快快免礼,今日万民同乐,无分尊卑,以免坏了这大好的气氛。”

    众人自是一片称颂,簇拥着府尊大人往前台贵宾席去了……虽然沈默上任才半年多,却经过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每一次他都能令人叹服的克服,也在人们心中,树立了很高的威信。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对沈默心悦诚服,在一艘不起眼的画舫中,便有一双嫉恨的眼睛,毒蛇般的盯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人,他坐在一具木轮椅上,一面怨毒的望着沈默,一面冷笑连连道:“看到了么,多少人奉承他呀?恐怕就是他放一个屁,也还威行千里。那些奉承他的,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当道救命符箓,捧在鼻边,只当外国的返魂香。吸在口里,还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还恐怕人偷接了去……”虽然听着像是嘲讽,其中却有掩不住的嫉妒。

    “哎……”他的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先不见人,但闻其声。只这一声轻轻的叹息,就能使世上三成的男人怦然心动。便见一个身形窈窕的白衣女子,悄然立在轮椅后,苗条的身形,披肩的长发,仅一个背影,就能让另外七成的男人热血如沸,坚硬如铁。

    偏生那轮椅上的黑衣人,不在这十成之内,他吃力的歪着头,往上斜瞟着那女子道,嘶声道:“怎么穿上女装了?也想上去跟那些婊子比一比?”

    那轮椅后的女子的脸,因为气愤而显得略有些苍白,双眼也露出凄婉的神情,但依旧灵动之极,一点也没妨碍到她举世无双的美丽。一双纤手紧紧抓着椅背,娇躯微微颤抖一阵,她恢复了平静,轻声道:“我的两副易容都已经被见过了,只有这个模样是他们陌生的。”说着自嘲笑笑道:“其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听到她这句话,那黑袍人的目光才不那么吓人,他叹息一声道:“妹妹,你为我做的牺牲我岂能不知?我也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二房、三房、五房的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着咱们大房的家主之位,拿着徐家的债务,还有咱们在那家伙手下吃的败仗来说事儿,要是这时候懈怠了,丢掉了话事权,咱们怎么跟九泉下的爹爹交代?”

    “就会拿爹爹来说事儿……”女子深吸口气,抖擞精神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那你方才为何叹息?”黑袍人明显松口气道。

    “我是看方才一幕,觉着那人已经成了气候,”女子声音低低道:“苏州开埠显然是大势所趋,咱们怎么也挡不住了,为什么不因势利导,主动求和,想来看在叔父的份儿上,他也会让咱们分一杯羹的。”

    “求和!”黑袍人刚刚抑制住的情绪,一下子爆发起来,嘶声叫道:“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堂堂陆子玉,跟那个小瘪三求和?为什么不让一只公狗来操你?”

    那女子的表情一下子极难看,她想不到自己的哥哥,竟然用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来说自己,气得浑身发抖,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不说。

    “对不起,我说重了。”那真正的陆绩假装打自己一下道:“陆绣,你知道我脾气不好,别跟我一般见识……”他现在这个德行,孪生妹妹就是他的脸、他的嘴、他的手和腿,若是彻底得罪了,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陆绣缓缓摇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在陆绩看来,这就是表示谅解了,便语重心长道:“傻丫头,我们陆家,甚至全部九大家,哪里是正当做生意的料?如果不靠走私垄断,肯定敌不过那些商帮,到时候没了这块巨利,咱们家里人就得和西北去!所以咱们跟沈默,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非得把他整下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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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绣听他振振有词,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我看你之所以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是嫉妒心在作怪。’她知道陆绩含着金汤匙诞生,从哪一方面,都属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其醒目程度不亚于今日之沈默。

    但发生了某件事情,让他咎由自取的毁容了,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一切,非得靠着自己假扮,才能继续在唯我独尊的世界中意淫。

    可各方面都比他强……当然是原先那个他……的沈默横空出世,将他那最后点虚幻的自信,也彻彻底底的打碎,欠徐家的巨债也好;逃离苏州城的仓皇也罢,都让看似骄傲,实则无比自卑的陆绩痛彻骨髓。尤其是那次自己被捕入狱……在世人眼中,可是他陆家的掌门人陆绩,被沈默轻易逮捕,一关就是七八天!

    这份奇耻大辱,已经成了九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是插在陆绩心中的一根刺,不拔出来,永不安生!

    陆绣甚至觉着,陆绩已经彻底偏执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倒沈默,其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我的好妹妹,你放心吧。”只听陆绩桀桀笑道:“只要那个苏雪今晚能夺魁,沈默就是我们的狗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当马骑好不好?”

    陆绣轻叹一声,幽幽道:“哪次你都是信心满满……”

    “这次是万无一失!”陆绩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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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四章 草蛇灰线

    苏州知府衙门,沈默征尘未洗,连脏兮兮的战袍都来不及换下,便命人将那‘胡子奸细’拿进来签押房问话。

    趁着还没来的功夫,他小跑到后院,便看到若菡在垂花门等自己……女眷不能进前衙,这是死规矩,所以她纵使有多心急,也只得等在这里。

    一看到沈默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衣袍又破又脏,手背上还缠着黑乎乎的绷带,若菡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沈默赶紧急走两步,道:“娘子,我回来了。”说着伸手想去抱她,但看到自己两只爪子脏兮兮,又讪讪的收回手,只是低着头傻笑的看她。

    看到他这番样子,若菡忍不住破涕为笑,主动靠在他怀里,小声道:“抱我……”一声娇柔宛转,让沈默甜腻到心眼里。赶紧伸出手,小心环住妻子。

    “抱紧点……”若菡踏实的靠在他怀里,小声呢喃道。

    “怕压着咱娃。”沈默小声道,说着看了看她的腹部,隆起已经很大了,看着都替她辛苦。

    “不要紧,”若菡轻声道:“我胳膊隔着呢。”

    沈默这才紧紧抱住妻子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向你道歉,以前都是我不好,不该跟你耍脾气。”

    若菡的娇躯先是一僵,过一会儿,体味出沈默这话里浓浓的歉疚和爱意,便软在他的怀里,泪珠忍不住往下流淌,小声抽泣道:“是我不好,跟你使小性子,还只关心宝宝,不管你的感受。”说完轻轻揪着他的袖子,哀伤道:“你看我一疏忽,你就脏成这样了。”又摸着他手上的绷带,无比心疼着:“还受伤了,疼吗?”

    “不疼,”心中窃喜道:‘要的就是这效果。’面上却大男人的笑道:“傻丫头,我在外面行军打仗,哪能顾得上那么多?”说着半扶着若菡的腰道:“我们进去说话。”

    ~~~~~~~~~~~~~~~~~~~~~~~~~~~~~~~~~~~~~~~~~~~~~~

    在后院梳洗干净,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沈默对妻子道:“等我哦。”便匆匆回到签押房,对门口站着的亲兵道:“人来了吗?”

    “来了。”

    “将院子守住,不许任何人进来。”沈默下达命令,便迈步进了签押房。

    签押房里,那个衣衫破烂,面上还有些青肿的络腮胡子果然在那,令人称奇的,此人不仅没有被绑着,还大刀金马的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三尺站在他身后,丝毫没有不快的意思,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要知道三尺这家伙毛病最多,等闲一个知县来签押房,要是不规矩的话,他都会十分生气,认为这是不尊敬他们家大人。

    见沈默进来,那络腮胡子用鼻孔看看他,便继续喝他的茶。三尺同样没觉着不妥,看来这位先生果然来头不小。

    只见沈默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着拱手道:“何大哥,别来无恙啊。”

    那‘何大哥’这才搁下茶盏,看他一眼道:“几年不见,沈兄弟已经红袍加身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沈默尴尬的笑笑道:“我只是恰逢其会,因为皇帝要用我开埠,所以得以超擢的。”

    “哼哼,”那何大哥冷笑几声道:“四品大员就是有封疆的架子啊,我这几天天天等啊、等啊,结果倒好,人没等到,自己还被你的喽啰给逮了。”

    “那是锦衣卫派来监视我的人,可不是我的喽啰。”沈默陪笑道,心中却暗暗奇怪,原来这家伙虽然阴阳怪气,但还算是个好同志,不然也不会答应,去干卧底这份很没前途的工作。

    现在大家知道这位‘何大哥’是哪位了吧?不错,正是那位偕同爱侣一起投奔‘姐夫’的何心隐何大侠……说起来,那还是嘉靖三十五年初的事儿,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多了。

    这两年里,何心隐完全隐姓埋名,切断了与过往的所有联系,从一位笑傲江湖的大笑,转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倭寇,牺牲之大,非亲身经历无法体会。

    所以就算他脾气再大,沈默也会无条件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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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干倭寇时受了啥刺激,还是已经忘记如何做个正常人,何心隐对着沈默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愤愤道:“你们这些当官的,简直各个该杀!”一时又恨恨道:“这个大明朝,烂透了,没救了。”总让人感觉他已经心理扭曲了。

    多亏沈默知道,自己欠他良多,这才全都包容下来,待他发泄完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嫂子怎么样了?”

    “莲心啊……”提到自己的爱人,何心隐的面色终于柔和一些,道:“她很好,整日与她姐姐一起弹琴作画,倒也不寂寞。”

    “那何大哥呢?”沈默关切问道,这才是他的关注点所在。

    “不好不坏吧,”何心隐道:“我表现的还不错,徐海也很信任我,只是领兵打仗是要有天分的,我却偏偏比不得徐洪,所以徐海没有让我带兵,而是跟在他身边,当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所以才能借口入城查探,回来找你答话。”说着坐正身子道:“要知道什么,你问吧。”

    “这次徐海入寇,是谁的主意?”沈默问道。

    “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何心隐道:“徐海对苏州之富早就垂涎三尺了,又有内陆的大户勾结他,当然更重要的,是开禁通商之后,他们的买卖愈发难做了,原先穿金戴银,现在吃粥度日,前后这么大的差距,让他不得不孤注一掷,拼上这一把。”

    听了何心隐的话,沈默微垂着眼睑,寻思片刻道:“照你的意思,倭寇的目的,求财在其次,破坏海禁才是关键。”

    “对!”何心隐重重点头道:“在徐海他们的计划中,能攻破苏州城固然是好,若是攻不破的话,占领一个临着吴淞江的县城,也是可以接受的。”他这时还不知道戚继光的事情,所以不无忧虑道:“这次徐海是有备而来,一旦苏州的进攻受挫,就会转向第二个目标,昆山。”

    “是呀……”沈默缓缓点头道:“在符合条件的县城中,昆山是防御最差的一个。”说着不由担心起海瑞和归有光来,他们监修河道,很可能是在城外,也不知现在是否安全。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何心隐又道:“若是徐海全力进攻昆山城,官府恐怕是守不住的。”

    “我会派戚继光,重点支援昆山县的。”沈默道。

    “他有多少人?”何心隐问道。

    “不到一万。”沈默面不改色道。

    “不可能,你带三千部队出去剿匪,苏州城便只能靠女人守城了。”何心隐毫不留情的戳破了沈默的大话。

    沈默老脸一红,讪讪道:“这不是给你增加点信心嘛。”

    “我看你是不信任我,怕我被徐海策反了。”何心隐冷笑道。

    沈默心说:‘这么直白干什么。’面上却正色道:“我对天起誓,对何大哥满心尊敬,没有丝毫怀疑,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最后半句,在心里念出来道:只要别打我就行。

    “罢了。”何心隐原谅了他,接着道:“你这点人根本不够,徐海这人虽然恶劣,但打仗的本事独步天下,我曾见他以两千军队,击败两万官军,现在双方人数颠倒过来,这仗根本没法打。”

    沈默不跟他细说,只是拱手道:“所以非得何大哥帮忙才行。”

    “我会尽力的。”何心隐叹口气道:“但目前这个局面,我们三个就算说破天,徐海也不会改主意的。”

    “你们三个?”沈默问道:“你,嫂子,还有……王翠翘?”

    “是的,我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这个女人。”何心隐压低声音道:“因为接触之后才发现,她根本就是徐海的命根子……她不仅知书达理,仪态优雅,而且和善近人,让每个人都如沐春风。我们原先以为,是她被徐海偶然掳去,才做了压寨夫人的。但据徐海自己说,他在灵隐寺当和尚的时候,就见过王翠翘前来进香,便被她一下子迷住了。但知道自己一个小沙弥,配不上她那样的名妓,才还了俗,跟着他叔叔徐乾学下海,本指望着做买卖、挣大钱,好正大光明见她。”

    沈默不禁感叹:‘原来谁都有土鳖却可爱的青年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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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后来,海禁严了,走私挣不到钱,徐乾学转行当了海盗。”何心隐接着道:“徐海的身份也跟着变了,谁知一下找到发挥特长的地方了……他善于组织,精于海战,极具军事天才,实力膨胀的很快,徐乾学死了之后,便成为王直之下,第二大海盗力量,若是单论战斗力,他根本不惧王直。”

    “但就算成了这种海盗巨寇,他仍然痴心不改。”何心隐道:“曾经多次冒险潜到内地,一掷千金为见王翠翘一面,但当时王翠翘与罗龙文热恋,心里哪能装得下他?徐海虽然难过,却不忍心让王翠翘伤心,便一直没有对那姓罗的动手,他对王翠翘说:‘只要能见到她,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世间真是没有爱情可言了。

    “但罗龙文偏偏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公子。”何心隐道:“好赌成性、挥金如土,早就靠王翠翘养活,还时常酒后打骂她,这让徐海无比气愤。他决定出手整治罗龙文,便暗中要求与他合作的大家族,压垮罗龙文的徽墨生意,让他欠了八辈子还不完的债。又派人假扮富商出面,对姓罗的说,只要把王翠翘卖给他,便可以帮他把债还清,还会再给他一笔钱,让他重新开始。”

    “罗龙文已经走投无路、丧心病狂了,”何心隐接着道:“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王翠翘闻讯后如遭雷击,便要投河自尽。结果徐海出现了,他救下王翠翘,将其带回了老巢,还狠狠教训了罗龙文,断了他的子孙根。”

    “不是说,是我莲心嫂子断的吗?”沈默笑问道。

    “是徐海在先,”何心隐叹口气道:“莲心那下是白点了。”

    原来可怜的罗兄,被连废了两次,沈默心说:‘怪不得他不怎么恨鹿莲心呢。’

    “王翠翘去了海岛之后,起初是万念俱灰,了无生机,那徐海百般讨好,千般宽慰,恨不得把月亮给她摘下来,就是没法让她复原。”何心隐道:“这才动了把莲心也弄去,给她做伴的心思……王翠翘这块冰,终于被他捂化了,去岁两人终于成了亲,两人都一心一意,日子过的倒也快活。”

    何心隐讲完了,真是个感人爱情的故事啊……可沈默这种阴险到骨子里的家伙,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机会。便问道:“王翠翘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何心隐轻声道:“她毕竟是个女人,尤其是成了家的女人,心里十分渴望安定。她许多次对莲心说起,纵使徐海给她金山银山,让她过着皇后般的生活,也比不过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说着轻叹一声道:“这个莲心也是深有感触的,每次我跟着徐海出海,她便整天在码头等我,晚上整夜失眠,白天再等,晚上再失眠,我每回回来,都看她消瘦的不像样子。”

    倭寇与整个朝廷为敌,那是刀口舔血,提着脑袋讨生活的人,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作为他们的女人,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

    “王翠翘这女人,和我家莲心一样,有着山东人的实心眼,爱上一个就全心全意……”何心隐一脸感叹道:“所以我说,找媳妇就得找山东的。”

    “这个就不必自夸了吧。”沈默这个汗啊,干笑道:“还是说王翠翘吧。”

    “你嫉妒了……”何心隐喝口水道:“我和莲心便商量着,拿这一点做文章,每次抢劫时,我都注意收集一些带着山水、建筑的字画,还有带着铭牌的珠宝手饰,胭脂水粉。再由莲心转送给翠翘,勾起她对故土的思念。”

    “莲心也时常跟她回忆山东、江南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两人时常憧憬着,将来能回到故乡或者江南,找一处青山秀水之处,安安稳稳过日子。”何心隐道:“如此日子久了,‘回归’二字已经在她心中,形成一种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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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缓缓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王翠翘便时常吹枕边风,希望丈夫能放下屠刀,归顺朝廷。”何心隐道:“但像徐海那种亡命徒,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哪会在乎生死?所以把王翠翘的枕边风,当成耳旁风,听过也就算了。”

    “但是今年过完年,情况不一样了,”何心隐道:“徐海的态度开始动摇了。”

    “为什么?”沈默问道。

    “因为王翠翘有身孕了。”何心隐缓缓道:“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不是已经爱上徐海了吗?”沈默奇怪道。

    “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而为倭寇,一辈子都没法堂堂正正做人。”何心隐道。

    沈默缓缓点头,没有再说话,只听何心隐继续道:“徐海已经快四十了,原先从没想过有后,但一旦听说心爱的女人有了,他简直都要乐疯了,整个人的气质大变,再也不是那个心狠手黑的徐明山了。”

    “那还发动这场空前的入侵?”沈默微微皱眉道。

    “可他也没有用主力攻打苏州啊。”何心隐道:“你应该知道,快如闪电、来去如风才是徐海的风格,现在这么多人一起来攻,手下良莠不齐,人心也不齐,反而没法发挥徐海的长处。”

    沈默沉声道:“你是说,这次来,徐海其实没有做好准备?”

    “对,这正显出他此刻的矛盾心情。”何心隐道:“一方面他不舍得现在这种想抢就抢,想杀就杀的快活日子;另一方面又在考虑将来的出路问题,所以虽然在徐洪、叶麻等人的撺掇下,组织了这次大进攻,所以我觉着,这是个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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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九章

    沈默对戚继光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持续不断的咬着徐海不放。他说:我已经跟王崇古和刘显打过招呼了,让他们也同样有区别的对待倭寇。

    大人的意思是,戚继光道:要给徐海造成一种,官军怎么只打我一个,是不是与叶麻他们有什么协议之类的印象

    知我者,元敬兄也。沈默与他轻轻一碰杯,颔首笑道:自始至终,我们都要强化这种感觉,让徐海猜疑那两位合伙人相信我,那两人也定然乐得看他倒霉。

    是啊,谁让徐海平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呢,戚继光笑道:积怨太多,都想取而代之,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说着真心实意赞道:大人算无遗策,徐海等人定然入彀。又想起起初也说过类似的气话,不由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次我是说真的。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哪有什么算无遗策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这件事变数太多,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敢说,我也不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原先觉着当兵难为将难,轻松快活都让文官占了,苦活累活背黑锅。全是武将的事儿。戚继光不无感触道:现在才知道,大人其实更难。

    是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我这本特别难念。沈默叹息道:身处风口浪尖,安能闲庭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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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了,元敬兄凯旋归来,就不说这些恼人的公事了。见气氛有些凝重,沈默摇摇头笑道:听说元敬兄终于有后,还一下两个,真是可喜可贺啊。

    戚继光登时笑逐颜开道:是啊,想不到这次真争气,两个都是儿子。

    元敬兄回去看过了么沈默问道。

    戚继光的笑容凝滞,低头道:还没有。

    那还等什么沈默拍拍他的肩膀道:快回去看看吧,空闲的时间多宝贵,别再磨蹭了。

    戚继光却摇头道:我还没想好

    没想好什么

    怎么跟夫人&039;交代。戚继光心说:反正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索性实话实说吧。便道:大人知道,王氏与我夫妻结发,虽然她这人脾气爆了点,但对我情深意重当年家贫,双亲又故去的早,偌大一个家,全是她操持起来,几个弟弟妹妹也全是她拉扯起来说到这,戚继光竟有些哽咽了,深吸口气,才颤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戚继光自然感念她的恩情,若不是为了能将香火传下去。我是万万不会听从他们的教唆,做那种家外有家的勾当。

    沈默点头道:原来元敬兄是担心嫂夫人&039;无法接受

    是啊,她之前便已经向我要休书了,是大人让我用缓兵之计,先拖到孩子出世,您帮我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戚继光可怜巴巴的望向沈默道:现在孩子都生出来,大人的办法想出来了么

    沈默不禁莞尔道:好你个戚元敬,竟跟我用起兵法来了。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戚继光讪讪笑道: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人您就帮帮忙吧少字说着还给沈默倒酒。

    沈默饮下戚将军端的酒,笑骂一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戚将军在夫人&039;和外人面前,根本就是判若两人。在外人面前戚继光是指挥若定坚毅果敢的将军,可事情一牵扯到王氏,他的智商魄力胆量等重要指标便直线下降,这就是传说中的惧内如虎。

    戚继光不好意思笑道:她大我三岁,嫁过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淘气不懂事,便被她打惯了就像老虎小时候要是被人用鞭子训出来。等到成年后,也还是会怕那鞭子一样的道理。为了求到沈默的锦囊妙计,他完全是豁出去了,连童年阴影都说了。

    沈默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扯,无非就是在思考,这主意到底该怎么出。想来想去,他终于有了点灵感,对戚继光道:嫂夫人&039;的性格太硬,咱们不来点绝的,恐怕难以翻盘。

    什么绝的戚继光紧张问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沈默沉声道:你附耳过来。戚继光依言乖乖凑过来,听沈大人授以锦囊妙计。

    听了沈默的主意,戚继光的脸都绿了,结舌道:这这,太危险了吧少字万一她要是当了真,我找谁哭去

    沈默笑道:不要紧,我有一样宝贝可以借给你。说着便解开自己的衣领,戚继光面色一喜,竟情不自禁的身手摸过去

    好吧,他的取向正常,摸得不过是沈默穿得那件刀枪不入的护身软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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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衙对面不远处,便是戚将军府上但现在老百姓都称其为二将军府,这个二不是说里面住了个排行老2的将军,也不是说这个将军有点二,而是说,府上住了两位将军的意思。

    一位是在外杀敌的戚将军,一位是保护全城黎民的王将军,是的,现在大家都不叫王氏戚夫人&039;,而统统喊她王将军。王氏哦不。我们应该称呼她为王铁兰,她凭着自己的勇武和智慧,在危难之刻大显身手,终于赢得了百姓的尊重和爱戴,不再是单单只因为丈夫而尊贵的女人了。

    王铁兰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尤其是在经历丈夫的背叛之后,她的精气神全靠这种感觉支撑着。她已经决定了,只要沈默一天不说你别看了,自己就一直干下去。从辛五郎那伙倭寇攻城那天起,她就没休息一天,一直不停的训练作战,不过今天她给部下,也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因为戚家军凯旋了。

    但不是为了戚继光那个杀千刀的,而是为了她看着长大的小叔子,这是他第一次参军,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是否吃得了那份苦。不过打了胜仗,总得犒劳一下不是她上午便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好饭,戚继美果然回来吃午饭,且没有戚继光那个杀千刀的,让她十分的高兴。

    戚继美不想让嫂嫂生气。便知趣的没提老哥,专拣这次打仗的趣事,说到自己装傻充愣,故意放走徐洪时,把徐洪当时的小心思描述的惟妙惟肖,自己都笑弯了腰,却听不见嫂子笑。

    他正奇怪呢,却见王铁兰的目光定格在门口,回头一看,便见自己大哥回来了。

    戚继美赶紧起身见礼,戚继光朝他笑笑道:继美。你先出去转转,我有话要跟你嫂子说。

    哦继美明显感到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凝固。

    继美,吃完了再说。王铁兰却下达相反的命令,便再不看戚继光,端起碗来低头吃饭。

    戚继美是如坐针毡啊,看看嫂子,看看大哥,不知该听说谁的好,还是戚继光道:你先吃吧,我等会儿。算是给他解了围。

    戚继美点点头,心说: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赶紧回避吧。便飞快的扒完碗里的饭,胡乱一擦嘴,对嫂子呲牙笑道:饱了。也不待王氏说话,就倏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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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只剩下戚继光和王铁兰,气氛马上诡异起来。

    戚继光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妻子,轻声道:我们谈谈吧

    我吃饱了再说。王铁兰却不看他,只是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饭,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菜,完全不顾吃相,甚至说吃都不确切,而应该说填,或者塞。突然,好象是塞的太多,她停了下来,闭了一下双眼,两颗斗大的泪瞬间滑落到碗里

    看着妻子这个样子,戚继光的心都碎了,他一咬牙,心说就按沈默说的办了竟然一撩衣袍,直挺挺的跪在老婆&039;面前道:兰姐,求你别作践自己了

    王铁兰噎了一下,但只是那么片刻,她就恢复状态,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还是继续努力的吃饭。

    戚继光只好拿出撒手锏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因为你以为我忘了当年的诺言

    王氏虽然还在夹菜吃饭,但动作明显缓慢许多,便听戚继光接着道:其实我没有忘,那次你因为操劳过度造成流产,还丧失了做母亲的能力,我闻讯后心如刀割,请假回到家乡,与你抱头痛哭了一夜,并在那夜向你发誓,我戚继光今生只爱你一个只娶你一个昔日誓言,历历在目,没有片刻忘记。

    王铁兰终于食不下咽,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淌下,她伸手掩面,把头偏向一边,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现在我违背了对你的诺言,这次回来便是向你赎罪的。戚继光从怀中抽出一柄利刃,反握着剑柄,剑尖朝向自己的肋部道:戚继光三刀六洞,向夫人&039;请罪了说着高高举起刀柄,便猛地往自己肋部戳去。

    王铁兰这下震撼极了,顾不上多想,便快若闪电的出手,正扣在戚继光的手腕上,一把拉住他道:你疯了么说着左手一扬,夺过了那柄利刃。

    这下她两只手都占住了,戚继光趁势一把抱住她的纤腰,王铁兰刚要抗拒,却听他放声大哭起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男儿泪更让人心碎,王铁兰的强硬一下子不知去了哪里

    只听戚继光一边流泪,一边痛说家史,他先从自己的先祖戚祥说起,从他从龙首义,一直说到血洒云南,用一生的奋斗和自己生命,换来了戚家世代的荣耀;又说到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再说到戚家传宗接代的重任,仿佛他要是没有儿子,就罪该万死,死了也没脸见九泉下的祖宗一般。

    他来自光荣的世袭武将世家他背负着列祖列宗的光荣传统。戚祥戚斌戚景通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戚继光一个人代表了戚家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荣光,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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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痛苦,通过言语表情,清晰的传递给自己的妻子,他呜咽哭泣道:我痛恨自己的行为,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心里永永远远只有你一个,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只爱你的,兰姐

    一声兰姐触到了王氏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看到小时候,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屁孩;看到青年时候,自己盖着红盖头,嫁给了小屁孩,对他道:还不快给揭开看到等小屁孩长大后,英武帅气的样子,哪怕只是给她一个微笑,也让她心甘情愿的付出一切

    一首小时候唱的歌,在王氏耳边轻轻回响:

    君为女萝草,妾作兔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花,兔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竟飘扬

    王氏不由痴了,她把刀铛地一声往地上一扔,抱着戚继光也痛哭起来。其实她心里的苦,比戚继光百倍更要深沉百倍千倍。当初举刀欲手刃亲夫,其实只是一种痛苦到极点的发泄哪怕是此刻与戚继光相拥而泣,也不是彻底原谅了他,而不过是对命运无奈的承受

    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看上去王氏飞扬跋扈,把戚继光欺负的灰头土脸,实际上戚继光的惧内中,难道不含着对妻子的尊敬爱护与宽容吗看上去戚继光用苦肉计赢得了妻子的原谅,可实际上,王氏的无奈承受中,难道不含着爱包容与牺牲吗

    事情的结局看上去皆大欢喜戚继光命仆妇将两个儿子安国兴国抱来给夫人&039;过目。

    王氏是极喜欢小孩的,一看到两个孩子,便忘了那些不快,抱抱这个亲亲那个,两个都爱不释手。

    见夫人&039;喜欢,戚继光大喜道:不如两个都留下吧。王氏是正妻,正妻无出,惯来都是从滕妾所生的儿子中,挑一个喜欢的养着,当作自己的孩子。比如说徐渭,便是由嫡母养大,向来也觉着嫡母才是母亲,感情甚至超过了生母。

    王氏颇为意动,转念却又摇头道:把老大留下吧,把兴国送回去那一刻,她想到了那两个可怜的女子,同样都是可怜人儿,又何必苦苦相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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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度过这场危机,戚继光着实松了口气,命人煮了红鸡蛋,抬脚便去了府衙中,给府尊大人送喜蛋。

    看到他乐得嘴巴都合不上,沈默笑道:看来我那宝甲是没用上。原来他将陆炳给的软甲让戚继光穿上了沈默既然给戚继光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馊主意,自然要保证他的安全,不能让他真的被置之死地了戚继光的老婆&039;如此凶悍,要是一时火起,真的把他给剁了,那自己可就亏大了,上哪再找个名将代替去

    戚继光把喜蛋递给沈默,自己伸手进衣服了,去脱那软甲道:有备无患嘛,没有大人这件甲,我还真不敢面对家里那婆娘呢

    沈默接过那甲,淡淡笑道:跟嫂夫人&039;见面,不能光靠这种刀枪不入的保甲,还是真诚一点,善良一点,别再利用男人的特权伤害她了。说着弹一弹那甲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可不会再借给你了。

    不会了。戚继光的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再也不会。

    对了,还有个事儿要向你请教,沈默压低声音道:你家那三位,现在是如何安排的

    老婆&039;正房,俩小妾东厢西厢。戚继光理所当然道。

    真幸福啊沈默一脸羡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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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二章 一品宏图

    “气质?”徐海不甚了解道:“气质是个什么东西?”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就是人的个性特点和风格气度。”

    “……气度,”徐海就听明白最后一个词,指着篮子的瓶瓶罐罐道:“这些可都是名酒,怎么就不符合咱俩的气度了?”

    “这些酒名气虽大,却都甘醇有余,劲道不足,都是文人墨客,闺房女子喝的酒,”沈默呵呵一笑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人生在世,讲究的就是一个气魄!干多大的事情,喝多烈的酒,这些酒么……”说着摇摇头道:“都太淡了。”

    徐海闻言哈哈大笑道:“这话真够劲,那大人想喝什么样的酒?”

    “泸州有一种酒,叫一品宏图,不知明山兄喝过没有,”沈默笑道。

    “一品宏图?这名字倒是挺特别。”徐海笑道:“不过说实话,没听过更没喝过。”

    “呵呵,我这就有。”沈默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坛酒,搁在桌子上道:“你出菜,我出酒,公平合理,谁也不占谁便宜。”

    徐海拿起那样式古拙的酒瓶,笑问道:“这酒怎么样?”

    “喝了就知道。”沈默笑道:“满上,满上!”

    “好!”徐海的豪气也被激发出来,拍开泥封,倒两杯道:“今天就尝尝这……一品宏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请!”沈默与他一碰杯,徐海便仰头将一杯酒倒入喉咙中,霎时脸色便通红通红,五官都皱成了菊花,忍不住‘哈……’了起来。

    沈默关切的看着他道:“明山兄无碍吧?”

    徐海半晌摇摇头,擦擦眼角的泪,张嘴便爆出一句粗口道:“真他娘的过瘾啊!”说着夹几口菜吃下去,赞道:“初喝时,如刀刮喉管一般生痛,到肚里便如炭火烧灼……但现在却浑身暖洋洋,让人感觉豪气万丈,回味无穷啊!”

    “这酒才够劲吧?”沈默笑问道。

    “不错!人要够味儿,就要够劲儿,这才能喝得过瘾!”徐海一挑大拇哥道:“酒品看人品,大人能喝这样的酒,那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不错!”沈默长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咱们喝他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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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便相互吹捧的喝了起来,徐海是个好酒之人,换了平时,让沈默这番忽悠,必已是豪情勃发,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今天他可不是来喝酒的……将一坛酒喝下去一半,他便终于忍不住道:“沈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说吧,你找我来到底干什么?放心,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用句俗话说,”沈默给徐海斟酒道:“都在这酒里了。”

    “这酒里?”徐海不理解道:“什么意思?”

    “这酒叫什么名字?”沈默笑问道。

    “一品宏图啊……”徐海不明所以道。

    “我正是为了明山兄的一品宏图而来。”沈默笑道:“要送你一生的前程。”

    听他这样说,徐海面上的憨态尽去,沉声道:“大人,我们把话说在前头,以免待会不愉快——我徐明山这次来见你,是我个人的意思,可是真是做什么决定的话,非得弟兄几个坐下来一起商量才行。”

    “哎,明山兄多虑了。”沈默飒然笑道:“我这次来,主要是瞻仰一下徐大将军的风采,然后顺道给总督大人带口信。”

    既然把此次会面降格到非正式谈话,徐海自然再无顾忌道:“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徐某人向胡宗宪缴械投降?”

    沈默一听,心说:‘果然没把我放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明山兄此言差矣,我是请你归顺朝廷,并非投降胡部堂。”

    “那不是烧窑的碰上卖瓦的,都是一路货吗?”徐海拉下脸来道:“‘投降’和‘归顺’还有区别吗?”

    “那区别可大了。”沈默打开手中的折扇道:“投降是针对战败之人的,他走投无路了,只有投降,那就成了任人处置的阶下囚。”说着轻摇折扇道:“所以在下看来,与其投降,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总还能落个卵朝上。”

    “这话在理……”徐海缓缓点头道:“那‘归顺’呢?能强多少?”

    “简直是天壤之别!”沈默把扇子哗一声合上,声音短促有力,极富感染力道:“若是归顺,明山兄就成了朝廷的大将,除了得到朝廷封官加爵之外,还能保有现在的部队……当然,您的兄弟们也就成为官军了,享受朝廷俸禄,却还只听命于明山兄一人。”说着一脸替他高兴道:“到时候我见了明山兄,尚要行礼称一声大人,在整个东南,能与你平起平坐的,也就只有总督大人一个了。”

    徐海让沈默忽悠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但他何许人也,转眼便清醒过来,怪笑一声道:“这种事情,是不是应该让胡宗宪来和我谈?”言外之意,你一个小小的知府,根本不够看。

    沈默摇摇头,打开折扇道:“非也非也。”

    “非什么也?”徐海直视着他道。

    沈默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自古‘归顺’便是国之大礼,那就一步也不能乱,如果错乱了,不仅贻笑大方,还会给日后留下隐患。”反正徐海不懂这些,他可劲忽悠就是。

    “什么隐患?”徐海果然问道。

    “可能那些烦人的御史言官,会在日后以程序非法,质疑归顺的有效性。”沈默道:“所以必须每一步都按照规制来,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那又是怎么个规矩?”

    “胡公是圣上亲封的东南总督,他只有在城中接受诸位的归顺,才能进行代天接受归顺。”沈默煞有介事道:“一切提前的私下接触,都是破坏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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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海终于被沈默说晕了,他决定不再绕圈了,因为这方面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便直接道:“谈判倒无所谓,可万一把我赚进城中,直接扣下怎么办?”

    “这样吧,待胡公自浙江来苏,我便出城入你营中为质,”一切都在沈默的意料中,所以他没有半分犹豫道:“我二十出头便已是四品高官,明山兄应该知道,在下这种人是最怕死的。”

    “哈哈哈……大人真爱说笑。”徐海一面笑着,面色一面阴晴变换,心里不停的倒着肠子,最后都快笑没了气的时候,才拿定主意道:“大人太小看我徐明山了,咱们江湖人做事情,信就信、不信就不信,可不玩人质这一套。”说着双手互击,一脸豪爽道:“我是相信大人的。”

    沈默面上浮现抑不住的喜色,赞道道:“真俊杰也!”

    “而且为了表示诚意,”徐海继续走粗豪路线道:“我决定出兵把叶麻和辛五郎捉住献给朝廷,就当是个……投名状吧,你看怎么样?”

    沈默心说:‘不会这么顺利吧?’便端起酒盅,借着喝酒的动作,瞄一眼徐海,果然见他表情僵硬、目光闪烁,显然心中暗藏杀机——沈默马上明白,这家伙大大的狡猾,故意抛出个无比诱人的香饽饽试探自己,如果自己贸然答应了,那显然就是存心利用他,估计这家伙马上就会翻脸,问自己要吃‘刀削面’还是‘馄饨面’。

    想到这,他便淡淡一笑道:“明山兄英明过人,也算堂堂一方诸侯,定然要威福自专!是进是退,都不该由别人指指点点。”轻飘飘一记高帽,便把皮球踢了回去。

    徐海却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那我非要问问大人的意思呢?”说着咧嘴一笑道:“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那就怪了。’沈默心中冷笑,面上却一脸神秘的低声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世道云诡波谲,不到十分笃定的一刻,将军可不能把事情做绝了。”这是徐海的试探,当然要顺着他的心思说,而不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便接着道:“如果归顺成了当然什么都好,可要是不成的话,将军还做你的差天平海大将军,还是需要叶麻、辛五郎等一干狗腿的,所以在下愚见,还是不要急着动手的好。”

    果然,听沈默如是说,徐海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前倾的身子也靠到椅背上,明显放松了许多,他伸出大拇哥笑道:“沈大人够意思!”说着拍胸脯道:“我徐明山把话撂在这,哪怕这次咱们买卖不成,但仁义仍在,今后沈大人在哪当官,哪里便是我徐明山的保护地,谁也不准撒野!”

    “明山兄果然够意思!”沈默欢喜的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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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沈默便不再谈正事儿,引着话题往男人感兴趣的地方去……说着说着便到了女人身上,两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对北地胭脂的泼辣与江南佳丽的妩媚,都各有一段见解,讲出来哈哈一笑,却也不负这美酒佳肴、水天一色。

    这时徐海面上发红,却是已经有酒……他本是海量,但那一品宏图后劲不是一般的足,贪杯的后果便是现在这样,眼也发花,舌头也发涨,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便听他炫耀道:“沈兄弟,你说南北美人各有千秋,这话我同意;可你说没有哪个女子能兼具南北之长,这话我可不同意。”

    沈默呵呵一笑道:“我知道,在下听闻明山兄的夫人,是北方人,却曾是江南第一名妓,想必嫂夫人便是你口中的,兼具南北之长的女子吧……”

    “嗯?”徐海眉头一紧道:“你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他果然比什么都着紧自己的老婆。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了。”沈默仿佛自觉失言,赶紧打岔道:“来,咱们喝酒,喝酒。”

    徐海却满腹疑窦,瞪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睛,盯着沈默道:“我媳妇的过往经历,全天下只有不超过五个人知道,就连很多跟了我多年的弟兄,也蒙在鼓里。”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王翠翘还当过妓女,所以一直守口如瓶。

    “这事儿很重要吗?”沈默被他看的浑身发毛道。

    “当然!”徐海沉声道:“无比重要!”

    沈默便低头寻思起来,仿佛在权衡什么,半晌缓缓抬头,丢下一句道:“你告诉过叶麻吧?”

    “那是自然……他跟我十几年的交情,当然不会瞒他。”徐海目光闪烁道:“你是说他告诉你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沈默笑道:“我前两天见过叶将军,随口聊起来,他对贵夫人是赞不绝口,不吝赞美啊。”

    徐海的脸气得发白,胸脯起起伏伏道:“他……也是你约出来的吗?”

    “不是,”沈默摇头道:“是他约的我。”

    徐海的心猛地一沉,但还存着‘这家伙不会是忽悠我吧?’的念头,便问起叶麻的身高、长相、说话口音、甚至是口头禅,沈默均能一一作答,且分毫不差!

    ‘确实是刚刚见过的!’徐海的心沉到谷底,汗珠子便冒出额头,他却不知道,都是自己的好妻弟在里面捣的鬼……何心隐早将他们几个的详细特征描绘下来,沈默都快要把那几页纸给翻烂了。

    “他见你要干什么?”徐海强抑住怒气问道。

    “倒也没说什么,”沈默笑道:“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无非就是想留条后路吧,倒不是要背叛明山兄。”

    徐海深吸几口气,竟又恢复了平静,面色阴沉似水的盯着沈默道:“大人跟我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默淡淡一笑道:“有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与明山兄酒逢知己,惺惺相惜,所以才冒昧提醒一句,您只要心里有数、提防着一些即可,也不要伤了兄弟感情。”

    对于沈默这话,徐海心里是不大信的……虽然跟叶麻龃龉颇深,但两人十几年的老兄弟,不大可能就这样说变就变了。便冷淡笑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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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沈默这么一搅合,热络的气氛不复存在,酒逢知己千杯少,就变成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徐海坐不住了,拱手道:“这酒也喝了,话也带到了,天色也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各自回去了,不然晚上都要露营了。”

    沈默点头道:“然也,”便起身笑道:“我说的事情,明山兄慎重考虑考虑,如果觉着可以,便派个人去说一声,要是不行,咱们还是朋友嘛,日后还有一起发财的机会。”

    “好说好说。”若是王直那种纯粹的商人,定然会坐下跟沈默重新亲热起来,但徐海底子里是个武夫,一时态度还转不过弯来,敷衍道:“我尽快考虑考虑。”便让人支起船板,把沈默半赶半送回他的船上,然后便操着小船,消失在青纱帐中。

    望着徐海离去的地方,铁柱小声道:“大人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没有,外焦里嫩,火候刚刚好。”沈默把折扇刷得打开,意态悠闲的笑道:“你觉着哪里不好了?”

    “起先是很完美,我看那徐明山都已经心动了,”铁柱道:“可大人后来扯到他媳妇身上,还硬往叶麻那边靠,这个不大容易让他相信吧?”说着有些心虚道:“我不懂乱说的。”

    “呵呵……你确实是不懂啊。”沈默给他扇扇风道:“你以为徐海跟你一样四肢发达,就也如你一般头脑简单吗?”

    “呃……”铁柱十分无奈。

    “徐海是什么人?”沈默轻声道:“那是纵横四海的一代枭雄,不知见过多少阴谋背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相信,怎么可能让我几句话就摆平了呢?”

    “那大人还跟他费什么口舌?”

    “因为从不相信别人,既是他能弱肉强食、发展壮大的优点,也是他致命的缺点。”沈默冷笑一声道:“你看这吧,击败他的不是我,也不是别人,就是他内心中的多疑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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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一章 最后的较量

    一场大雨过后,晴空万里如洗,清晨的空气中带着春夏之交特有的乍暖忽寒,让人不知如何着衣。

    苏州城头,大旗猎猎,每个城垛后,都立着个手持戈矛的兵丁,城门口下、大道两边,也布起了防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全副武装的兵丁,将看热闹的百姓,和中间的道路分隔开来。

    兵士们全都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甲袄,紧紧握着长枪,昂首腆肚,显得威武森严。

    顺着大道往北走,一路所见都是这样,一直到府前广场,普通的官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百身穿山文甲,头戴红缨盔,肩后还披着猩红的斗篷的校尉军官,一个个手按剑柄,挺立不动,拱卫着广场中央的受降台。

    那高台虽是临时扎起来的,可看台上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一应俱全,那是天下首牧才能有的规制!但所有仪仗,都众星捧月般的环绕着高台中央的一杆大旗,只见绣着金龙的杏黄色旗面上,阖然写着四个大字:‘顺应天意!’这是嘉靖皇帝的御笔,八百里加急昨日送到,江南织造局连夜赶制,终于赶上了今日的用场。

    胡宗宪率领东南的文武大员,便坐在台后的凉棚下,归有光和王用汲在边上来回招呼着……当初他不信沈默所言,唯恐空跑一场,被天下人笑话,所以迟迟未曾动身,直到徐海晓谕天下,才马上心花怒放,即刻起身北上苏州城,不放过这个风风光光的机会。

    要知道他前面三任总督、四位封疆中,干得最出色的张经,也不过是歼灭徐海一部,并击毙其同伙陈东而已。但是现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倭寇头子,竟然要率全军向自己投降了。

    这实在是一场前所未有之大胜利,胡宗宪仿佛看到日后飞黄腾达、入阁拜相的阶梯,那颗已经修炼到不动如山的心脏,竟开始不规律的跳动起来。

    他非得用点精力,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尊荣,但不时瞥向旗杆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小激动。

    边上的官员一个个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一边对着部堂大人谀辞如潮,一边看着远处方向,反复略蹙着眉头,将替大人焦虑的心情,展示的恰到好处道:“怎么今天的太阳走得这么慢?像乌龟在爬呢?”也有人在四处寻找,奇怪问道:“怎么没看见沈大人?”

    众人这才发现此次的地主兼最大功臣,苏州知府兼市舶司提举沈默,竟然没有出现在棚中,便有人问道:“是不是在别处忙么?”

    胡宗宪闻言呵呵笑道:“沈大人双喜临门,他今天就要当爹了,跟本官告假在家守着呢。”

    众人均感到匪夷所思,生孩子又不用他沈大人使劲儿,怎么能缺席这种注定载入史册的大场面呢?这也太得不偿失了吧?

    好在沈默平时注意团结群众,广交朋友,大家都知道他人缘好,这才没人说出什么怪话来,但大家心里都在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怪?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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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怎么想的?”许久不见的沈贺,坐在石桌上,望着背手站在院中的沈默,有些生气道:“太拿前程当儿戏了吧,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沈默苦笑道:“爹啊,怎么刚见面就骂上了……”

    “骂你怎么了?”沈贺扬扬巴掌道:“打你也打得着!”

    边上坐着的殷老爷苦笑着劝道:“亲家,给孩子留点面子吧,他怎么说现在也是知府,得有体统了。”

    “什么体统,”沈贺大摇其头道:“在咱俩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那是,那是,我什么都不是。”沈默笑着附和道,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其实倒过来,又何尝不是呢?沈默知道自己老爹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那是相当经不起事儿。这不,产妇的老公和老爹,两个至亲还没怎么着,他老人家就得靠骂儿子来发泄压力了。

    相较起来,殷老爷的城府可就深多了,虽然心里同样惴惴,可不会让人看出来。先是帮了沈默几句,接着还得再帮沈贺还回来,一碗水端平道:“拙言,其实你爹说得对,这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去参加受降仪式吧。”

    “其实那边也一样,”沈默两手一摊道:“我能做的都做到了,就不在那里现眼了,还是在家待着心里踏实。”

    “什么叫现眼?”沈贺瞪眼道:“这叫光宗耀祖,知道吗?!”说着教育他道:“如果这份功劳是别人的,爹肯定不让你去强占;可现在倒过来了,明明是你的功劳,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你缺心眼吗!”

    “哎,亲家公,让孩子说说自己的想法。”殷老爷笑着劝道。

    沈默笑笑道,终于对自家老人说出了心里话:“不是孩儿妄自菲薄,这次的头功是我的,谁也抢不了,你们就放心吧。”其实是谁也不敢抢,虽然他仅是个小小的知府,手中却有密折专奏之权,可以上达天听,那就相当于随时都能告御状,所以大员们只会想办法分一杯羹,不可能冒着偌大的风险,抢他的头汤。

    两位老人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儿上开玩笑,闻言果然放心很多,但更加不解道:“既然头功是你的,那更不应该回避这种风光场面了,你有什么顾虑吗?”

    “唯一的顾虑是,”沈默压低声音道:“这次的功劳着实太奇太大,不知多少人嫉妒眼红,正准备中伤我……”

    “我儿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们作甚?”沈贺怒道。

    “人言可畏啊,爹。”沈默坐在两位老爹中间道:“何况我也算不上身正……跟倭寇虚与委蛇,给他们送钱送礼,还答应给他们加官进爵,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孩儿我可就百口莫辩了。”

    沈贺和殷老爷的面色登时凝重下来,都道:“那可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沈默轻声道:“其实从一开始,我便注意,给其他人送功劳,吴江之战原本用不着王崇古,可我把他拉来了;去舟山诱拐王翠翘,根本用不着锦衣卫,我却偏要把差事交给他们,如此的例子还有很多,我就一个目的,雨露均沾,让大家都得到好处。”

    还是殷老爷生意人出身,脑子灵活,一点就明白道:“对啊,他们都想要从中得到好处,自然得帮着说好话了,这就叫花花轿子众人抬,你这个坐轿的大功臣,才能四平八稳。”

    “所以你才不参加?”沈贺也‘醒悟’道:“就是想把功劳让给胡宗宪?”

    沈默点点头,苦笑道:“就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儿,代天招抚这种事儿,非人家胡宗宪不可,那功劳同样是谁也抢不去的,他沈默也不行。只是为了老爹的面子着想,他便承认了,倒省了再多费口舌了。

    事情的真相是,沈默今天打定主意不露面,就是为了把徐海这个烫手的山芋、扎手的刺猬、交给胡宗宪,让他俩接上头,自己好从那些棘手的善后工作中解脱出来,以免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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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注定成为今天上午的关键词。府中后院的人们焦急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府外广场上的人们,痴痴等待着徐海的到来。

    双方约好了,徐海等人午时入城投降,现在已是巳时末了,眼见着旗杆的影子越来越短,观众们忍不住议论纷纷,说这徐海的谱摆得可真大,竟然让总督大人等了一个多时辰。

    这话随着风,传到胡宗宪耳朵里,部堂大人的面色自然不大好看。

    边上便有察言观色的官员,机灵的为部堂大人预设台阶,对众人道:“听说那徐海凶狠狡诈,一肚子诡计,让人难以琢磨。你们说那徐海会不会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呢?”

    “就是嘛,徐海何许人也?与王直齐名的巨枭,怎可能仗也没打几场,说降就降了呢?我看啊,他八成是要耍诈!”

    众人便有不少附和的,都说沈大人能力是有的,但终归年纪稍轻,阅历尚浅,办事还是不牢靠啊!如果换成老成的官员,定然不会让部堂大人这样担心了。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胡宗宪冷哼一声道:“待会儿要是徐海来了,你们可别改口。”吓得众人赶紧噤声,心说原来胡部堂真跟沈拙言穿一条裤子啊。

    胡宗宪压下了不和谐的声音,却也不过是为稳定军心罢了,但他面上虽然一脸古井无波,其实心里已经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了。如果徐海真的不来,或者出什么别的幺蛾子,那可真够他喝一壶的……颜面丢尽不说,怎么跟朝廷交代,怎么平息皇帝的怒火?这都是他不愿承受的。

    所以,别看他此刻表面平静,其实心里两个念头在打架,既盼着旗杆影子快快变短,又想让太阳走得慢些再慢些……”

    就在他一抬头的功夫,边听人大惊小怪道:“快看,影子没了,午时到了……”此言一出,引得胡部堂心头一紧,暗道:‘完了……’

    却听边上人嘲笑那人道:‘是乌云遮住日头了,什么眼神啊,你。’

    胡宗宪闻言不动声色的往天上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乌云上来了,把火红的太阳挡得严严实实。

    ‘真晦气。’他暗暗道一声,问身边人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边上人赶紧看看沙漏,小心回禀道:“部堂,午时就要到啦!”

    声音虽轻,却如滚雷般在胡宗宪耳边炸响,他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正要让左右将沈默叫来,却听到城门楼方向,传来‘咚咚咚咚’的鼓响。

    “来了!”围观的百姓一起嚷嚷道。

    “来了!”众位大人纷纷起身,激动道。

    胡宗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深吸口气道:“沉稳,注意体统!”

    众大人赶紧正襟危坐,仿佛很淡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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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流程,接下来便是守门校尉从城门进来,跪在胡宗宪面前道:‘启奏大帅,门外徐海等人,请求入城!’然后胡宗宪会很淡定道:“准了。”

    看到道路远处果然急匆匆跑来个校尉,胡宗宪一边暗暗反复模拟着:‘准了……’一边又有些不爽,跑这么快干嘛?显得朝廷好像很着急似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那校尉噗通跪下,脸色蜡黄道:“启奏大帅,大事不好了,徐海和叶麻,带着部队包围了苏州城!”

    这一声好似晴天霹雳,将在场众人全都吓傻了,不是说投降吗?怎么又变卦了?一时间如一群苍蝇似的,嗡嗡乱叫起来。

    “肃静!”一声暴喝,让众人全都老实了,却是胡宗宪的侍卫长,见大帅微微皱眉,便吆喝了一嗓子。

    这一声也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胡宗宪身上,只见胡部堂仍然面如古井不波,声音似诉平常,问那校尉道:“现在徐海攻城了吗?”

    “没有,全军在城外二里处列阵。”校尉道。

    “呵呵,有点意思。”胡宗宪淡淡笑道:“看来这个徐海,有些小不甘啊。”说着扶着椅背,缓缓起身道:“走吧诸公,我们去城头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领着众人往城头去了。

    上得城头,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一行行的盗寇衣甲鲜明,刀枪旗帜在阳光中闪烁,一眼望不到边。远远看到城上出现了一群官员,那些盗寇便齐声大喝道:“嘿!”引得众大人胆战心惊、不少人得扶着城垛才能立稳。

    胡宗宪其实也觉心惊肉跳,心说:‘看来是真要干一场啊!’但他终归是一代英豪,临危不乱,镇静道:“诸公放心,这苏州城城高粮足,内有百万之众,外有大军呼应,定然是万无一失的!”众人这才稍松了口气。

    看着对面一队骑兵飞奔过来,胡宗宪小声问卫队长道:“沈默叫来了么?”卫队长轻声道:“马上就到。”

    胡宗宪点点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这回乐子可大了,本官不能……”他收住了后半句,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清晰无误了……我不能替沈默背这个黑锅。

    声音虽小,但身边几个心腹僚属都听得清清楚楚,闻言纷纷点头,以示明白。

    这时,那队骑兵到了城下一箭之地,为首的大汉骑着一匹赤兔似的宝马,只见他猛地一勒缰绳,马的前蹄陡然腾空,后腿站立,‘咴咴’地一阵嘶鸣,喷着气立住了足。后面盗寇的铁骑也都停了下来,个个均着黑甲,按着兵刃柄,神色冷峻,隐含着肃杀之气。

    “城外何人?”有道是输人不输阵,又曰‘煮熟的鸭子嘴硬’,城头上的官兵自然不能连嘴上一起输了。

    那为首的大汉头戴飞鱼冠、身着黄金甲,腰佩巨阙剑,声如洪钟道:“我乃差天平海大将军徐海是也!前来请降,速速打开城门!”

    城上的大人们,看着他身后严阵以待的上百名骑士,再看更后面上万人军队,心说乖乖呀,这不是要骗开城门,乘势攻城吧?

    胡宗宪的面色严峻起来,他对之前沈默与徐海的较量,仅仅是从报告上看到的,并不知道哪些属实、哪些捏造,所以也无从判断此刻心态,只能又一次问道:“沈默来了吗?”侍卫长回首望去,道:“已经远远看见了,马上就到。”

    胡宗宪的心才稍稍放下,对城外沉声道:”我便是东南总督胡宗宪,尊驾就是徐海?”

    对于这位威名赫赫的东南总督,徐海倒不轻慢,抱拳并以钦佩的口吻道:“久仰大帅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胡宗宪颔首淡淡道:“徐公威名,如雷贯耳,咱俩是彼此彼此啊!”说着道:“请徐公入城,咱们把酒言欢,共举‘连和’大事!”

    徐海却一眯眼道:“且慢,地点还是改在城外吧,请大帅出城,接受在下的归附!”

    此言一出,胡宗宪大为恼火,心说,你把我当二傻子了?跟你出去成了人质,那我可就要遗笑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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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二章 新生

    苏州府衙后院,丫鬟仆妇端着水盆毛巾进进出出,这场面已经持续近一个时辰了,沈默和两位老爷子,以为是遇上难产了,但柔娘出来说,一切正常,就是不好生。

    三人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外面铁柱匆匆走进来,伏在沈默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沈默唯一皱眉,低声骂道:“徐海这个死捏子!我看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所谓‘捏子’是绍兴话,大致相当于呆子、白痴的意思。

    “部堂大人请您赶紧去城门楼。”铁柱小声道。

    “不去,我得在这陪老婆。”沈默一甩手,恨恨道:“让那个死捏子死了吧,我不管他了。”

    “拙言,要冷静、别赌气。”殷老爷沉声道:“你在这也没有用,还是赶紧去处理正事吧,这里有我们呢。”

    沈贺也担心道:“不会有事儿吧?快去吧。”

    沈默紧咬着下唇,面色阴晴不定,有些焦躁的在院子里踱起了步。徐海这个愚蠢的举动,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此举定然给胡宗宪和那些官员,留下此人桀骜不驯、贼性难改的恶劣影响。这一点将极为影响日后对他的安置,或者说是处置。

    就连宋江那样痴迷招安、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劳的前土匪,还免不了一杯毒酒赐死呢,何况徐海这种态度?

    沈默真想撒手不管,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计划一旦制定了,自己就得坚持执行下去,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克服,不然一番手段的意义何在,又谈什么改变?

    想到这个,他方才深吸口气道:“好吧。”回头深深望一眼产房内,他突然大声道:“若菡,我们都加油啊!都会成功的!”便朝两位老人家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大人,我去备马!”三尺追上道:“骑马比较快一些。”

    “备轿。”沈默急匆匆的脚步渐渐放缓道:“文官城内不得骑马,这是规矩。”

    “这都啥时候了,还管那套规矩?”三尺瞪大眼道。

    “头可断,规矩不能乱。”沈默淡淡道:“你个笨蛋,骑马冲过去,我怎么保持形象?”

    我本来低调到底的,可现在情况变了,想要低调而不能,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塑造成偶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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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血可流,官府不能皱的原则,沈默坐着四抬官轿,直接抬到城门楼上。

    当落轿以后,三尺掀开轿帘,他才慢条斯理的出来,果然是乌纱的官帽端端正正,绯红的官袍一丝不皱,就像刚刚打扮好那样完美。

    当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包括胡宗宪在内的众大人,都在瞪着自己。坦然的承受了众人责难的目光,他淡淡一笑,以一贯的优雅姿态拱手道:“部堂大人。”

    胡宗宪心中苦笑道:‘这真是急惊风碰上个慢郎中……’便道:“沈大人,你来的正好,不妨上前看看。”

    沈默依言上前,往外一看,见到徐海的上万大军,竟然拊掌笑道:“还算是说话算数。”说着回头望着胡宗宪道:“部堂,徐海没迟到吧?”

    “还算准时。”胡宗宪郁闷的点点头道:“你觉着他们这么大阵势,像是来投降的吗?”任谁看来,这都不是投降,而是挑衅!

    边上官员便七嘴八舌道:“是啊,沈大人,现在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安排部队全力防守,以备不测啊!”

    沈默却镇定无比,他带着淡淡的微笑,对胡宗宪道:“就依他的,打开城门,我出去接受他的投降。”

    胡宗宪大摇其头道:“万不可行,如果他趁机把你掳去,那可如何是好?”

    “部堂大人放心,”沈默自信笑笑道:“一切尽在掌握。”

    胡宗宪表情复杂的看着沈默,他心里一个声音在说:‘答应吧,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只要沈默出去了,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自己的干系就小很多。

    但话到嘴边,胡宗宪却断难开口,因为他忘不了当初沈默是怎样拼死相保,也忘不了自己那些大言不惭的许诺。同富贵、共生死,难道只是说说算了?

    虽然为官者当持厚黑之道,放弃无谓的感情义气,但人家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我胡宗宪总不能连他都不如吧?

    想到这,胡宗宪打定主意,抬头道:“我们单独谈谈。”众官员赶紧退得远远的,把地方留给部堂大人和沈默说话。

    见外人退远了,胡宗宪轻声道:“拙言,你我兄弟,不必死要面子,有话务必直说……你是不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听他这样说,沈默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胡宗宪是个无情无义的厚黑高手,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自己太过绝对。当下有些感动道:“部堂,我对今天的变故实在没料到,因为我了解的徐海,是个很精明的人,他不会意识不到,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放下武器,争取宽大处理。”

    “不是我说你,拙言。”胡宗宪道:“徐海不是王直,他不过是个狡诈贼寇,焉能用常理猜度?出尔反尔也不足为奇。”

    “不,我判断,他不是再次反悔了。”沈默沉声道:“八成是因为自始至终没有跟我正面交手,便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他心里不甘;再加上已经发觉了我埋在他身边的奸细,知道被我耍得够呛,心里气不过,这才想来出出气,看看我们的笑话而已。”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比起王直来,我宁肯跟他打交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尽量往徐海脸上贴金了,哪怕他根本不配。

    就在这时,城下又传来徐海的声音道:“最后一刻钟,请胡部堂或者沈大人出来受降,不然我就回去了。”

    胡宗宪叹口气,又劝了一阵,见沈默坚持己见,只好道:“那我派卫队保护你!”

    “多谢部堂大人好意,”沈默摇头笑笑道:“不必了,只要给我一匹马即可。”

    “你疯了吗?”胡宗宪有些生气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是一个朝廷命官应有的态度。”

    “我没疯。”沈默摇摇头道:“道理很简单,如果徐海真如我所料,那我不带人也无所谓;如果他真的变卦,我带多少护卫都白搭。”说着淡淡一笑道:“部堂大人请放心,拙言很爱惜自己的生命,还是那句话——一切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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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胡宗宪的劝说也没有用,沈默坚持了己见。

    所以当城门缓缓打开,徐海和他的手下便只看到一身大明四品官服的沈默,骑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仅带着一名牵马的随从,便翩然而出。

    他穿着的也不过是,与城头上那些大员一样的绯红罗袍,但那种华贵智慧,沉稳自信的气度,绝非那些畏畏缩缩的官员可比,让徐海完全忘记了他的年龄。面对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壮汉,虽孤身一人,沈默却没有丝毫的慌乱,他一言不发,就是那么坦然而威严的望着徐海。

    在身后坚固城墙的映衬下,他的形象无比强大!

    徐海和他身后的弟兄,终于知道什么叫不怒而威,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势,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有怕过谁,包括汪直在内,他也敢直呼其名,可此时此刻,在此人面前,他顶不住了。终于先开口道:“见过沈大人。”

    沈默微微颔首道:“徐将军,咱们又见面了,不知你有何贵干?”这话问得徐海心里咯噔一声,暗暗道:‘莫非我今日的唐突之举,惹得朝廷改弦更张?’心里不禁惴惴,嘴上就更软了:“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徐某今日如约前来‘连和’,已经通知您了,您忘了吗?”

    沈默看看他身后的百员武将,再看看远处的上万贼寇,冷冷一笑道:“久闻徐大将军守信如金,果然带着全军前来,那就跟我进城吧。”

    徐海自然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厚着脸皮狡黠一笑道:“大人过讲了,我确实是个实诚人。今日还带了一样礼物,献给大人,保准您就不再怀疑我了。”说着不待沈默回答,徐海从背后拿出个包袱,抖手便打开了!

    城上注视这一幕的大人们,看清那物件后,全都吓了一跳,因为那包袱中,乃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只听他扯着嗓门道:“按照大人的要求,在下斩杀了叶麻,现在将他的人头呈上,以表在下的忠心!”说着便跳下马来,将那颗首级捧在手中,跨步上前,腰一弯,头一低,高举过顶,恭恭敬敬道:“罪民徐海,将倭寇首级献与大人,以求将功赎罪!万望大人指一条明路,罪民对大人感激涕零!”那首级伤痕累累、狰狞可怖,尤其是两只眼睛还圆睁着,僵直得瞪视着对方,仿佛要向人索命一般!就算是久经沙场的士兵,也会吓得浑身发冷,不知该如何面对,何况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乎?

    这哪是献首?分明是戏弄,是挑衅!

    说徐海不服也好,不甘也罢,总之在彻底认输前,徐海还想最后考验他一下。作为信奉弱肉强食的武夫,他只向比他更强的人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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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淡淡一笑,便翻身下马,稳稳落在地上,伸手接过了那颗狰狞的首级,就好像抓了个皮球一样,没有任何的异样。

    徐海服了,彻底服了,他刚要说话,却听沈默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叶麻的样子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他的头,不过我不打算揭穿你。还有什么花样,你尽管玩,本官一概陪着……”说着话锋一转,语调转冷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东南的官员都在上面看着呢,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他们,看到这一幕会做何感想?”

    徐海愣了一愣,转眼脑门上便渗出了汗珠,他不是傻子,只是起初被沈默愚弄的太彻底,让他忿忿不平;再加上沈默一直客客气气的,让他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结果便干出了这桩傻事。

    便又听沈默道:“如果你真想投降,那就该为自己的老婆,未来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未来的命运考虑,夹起尾巴来,不要再做蠢事,不然本官也保不住你!”

    徐海闻言汗如浆下,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望着沈默,嘶声道:“我该怎么做?”

    “你自己觉着呢?”沈默淡淡的反问道。

    经过短时间的沉默,徐海的双膝竟然渐渐弯了下来,跪倒在尘埃之上,低下了始终高昂的头颅,他认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嘶声道:“徐海请降,任凭大人处置……”

    差天平海的徐大将军,居然向他的生死对头屈膝行礼了!这真让所有人都跌掉了下巴……

    伏礼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短暂的安静之后,徐海身后的百员护卫纷纷下马,跟着跪了下来;更远处的那一排排手下,也如倒伏的麦田一般,一片片的跪了下来。

    几乎是转眼之间,沈默面前,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立了。

    胡宗宪站在城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嫉妒,他觉着这时候应该是自己站在下面才叫一个爽。不管转念一想,自己什么都没付出,便能得到一份大功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何况自己向来没打赢过徐海,对于那种只信奉强者为尊的家伙来说,也不一定买自己的账。

    如是一想,他便也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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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常理说,接下来沈默就应该扶起徐海,说些‘让我们共创大业’,之类的屁话,然后两人把手联袂入城,可沈默没有那样做,他还需要给徐海和他桀骜不驯的手下们上最后一课!

    于是他缓缓地伸出了右手……按在了徐海的头顶上。城上城下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只见文状元出身的沈默,一手拎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手轻轻按在徐海的脑袋上。

    人们心中兀然跳出一句话——使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

    沈默的手仍然按在徐海的头上,徐海动也不动,任由他按着,只听沈默沉声道:“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国家许多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亡?本是罪无可恕,今日皇恩浩荡,既然有机会归顺,你就必须珍惜,以后将功折罪,切莫再次为恶,你记住了吗?”就像……父亲在教训犯了错的儿子一样。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的头却更低了,只听他翁声道:“罪民记住了,以后一定安分守己,争取将功折罪。”这位凶名赫赫的巨寇,在经过一轮轮的反复较量后,终于被彻底征服了……

    沈默这才把人头丢到他怀里,微微一笑道:“起来吧,进城参加仪式,对他们更要恭谨,过了这一关再说。”

    徐海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便让大军在城外驻扎,仅带着那百员护卫,跟着沈默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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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终究没有参加受降仪式,他今天的风头已经出得够大了。而且惦记着家里的若菡,已是归心似箭一秒都不敢浪费,骑着马便冲了回去……却也不再管什么体统、规矩了。

    回到府衙,翻身下马,问迎出来的三尺道:“生了吗?”

    “还没有!”

    “快进去,”沈默一边说,一边往后院冲去,这也是他第一次嫌自己的府衙大。跑到垂花门口,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正扶着门洞喘息呢,就听院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心一松,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听里面传来丫鬟欣喜若狂的声音:“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添了位小公子!”

    沈默欢喜的一下弹起来,登时恢复了浑身的力气,嗷嗷直叫道:“我有儿子了!”

    话音未落,又听里面的丫鬟道:“别着急,还有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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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昨天就忙完了,结果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冒出来,一个下午都没写字,抱歉了。等明天完了,就恢复正常更新。

    bytheway,现在还会再写,不让大家断炊,哇塞,订婚日也更新的和尚,难道不是好和尚吗?

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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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

第四八四章 教父

    见沈默点头,胡宗宪却摇头道:“我麾下有卢镗、任环、刘显、俞大猷这样的猛将,还不至于用一个倭寇打天下!”

    “但他们都不熟悉倭寇的行动习惯、作案方式,也对王直在海外的势力不甚了解,所以只能被动防御,不能主动出击。”沈默双目炯炯的望着胡宗宪道:“但徐海不同,他本身就是海盗出身,又与王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如果我们派出此人去跟王直作对,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拙言,此人之反复无常,你应该比谁都深有体会,”胡宗宪皱眉道:“你敢说放走他不是纵虎归山?”说着加重语气道:“万一他要是再反了,你可就不是丢乌纱的问题了。”

    胡宗宪的劝告,甚至是警告,让沈默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道:“我跟他谈谈吧。”

    胡宗宪点点头,正色道:“作为朋友,我提醒你,只有死掉的徐海,才是对你有利无害的,而活着的徐海……后患无穷。”说着一脸不理解的望着沈默道:“拙言,你这是何苦呢?”

    沈默颔首道:“谢部堂忠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哎!”胡宗宪叹口气道:“早晚要把你自己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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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海没有参加知府衙门的欢庆晚宴,因为他感到了明显的敌意和轻视,显然那些官府中人,并不接受自己这个异类。

    不顾官军的阻拦,他带着一百个弟兄,离开了苏州城,回到城外大部队驻扎的上龙村,徐洪将他迎进村中一家大户的宅院里,只见花红柳绿、粉墙黛瓦,精致优雅,富丽堂皇,冲淡了他这两天受的鸟气。

    “大哥,这是我专门安排给你和嫂子住的。”徐洪笑道:“怎样,还不错吧?”

    “唔……”徐海漫不经心的点点头,丝毫掩盖不了心底深处的浓重杀气。

    见大哥脸上的阴冷忧虑之色,徐洪担心问道:“怎么了大哥?那沈默又耍什么鬼把戏了?”

    “他夫人生产,所以这两日并未见到他,”徐海摇摇头道:“是大哥这两天与那些大官周旋,发现,哎……他们根本没把咱们当人看。”说话间,兄弟二人来到厅堂,里面却还坐着个麻脸汉子,竟是那被‘献了首级’的叶麻子!

    “怎么样,大将军?”叶麻起身相迎道:“官府怎么安置咱们?”

    “不知道,”徐海摇摇头:“他们只让我们在这等着,说要研究研究。”

    “那口粮总得先拨给吧?”叶麻道:“弟兄们是要吃饭的。”

    徐海羞愧的摇摇头道:“也没有。”

    “那你到底去干了啥?”叶麻着急问道。

    “哎……”徐海叹口气,便将自己如何遭到冷遇,如何被人讽刺挖苦,敷衍塞责,恨恨的说了一遍。

    “若是一时之辱,我也能权且忍受,可看他们的样子,显然已经把我当成死人了。”徐海说完长叹一声道:“归顺了又能怎样?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便要遭灭顶之灾了。”

    听了大哥所言,徐洪一脸的惊惧惶恐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叶麻却没他这么客气,破口大骂道:“报应啊,报应!若非你鬼迷心窍地,非要搞什么狗屁‘连和’?不问青红皂白,早早拿掉了辛五郎,还对盟兄弟下手,我们怎能断送了半世的基业,还有活下去的后路!”

    徐海任凭他埋怨,低着头一言不发,徐洪跟着大哥几十年,那见他被人如此训过,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对叶麻道:“老叶你说的太过了吧?我们还有近万兄弟呢!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官军又能拿我们怎样!”

    叶麻也意识到,万万不能再起内讧了,便叹口气,也转而安慰道:“是啊,大将军不必灰心,有道是胜负乃兵家常事,刘邦、刘备乃至我朝太祖,谁没有被打城丧家之犬过?可最后不都成就了霸业吗?”说着一拍胸脯道:“这次咱们同舟共济,就不信过不去这火焰山!”

    受到两位兄弟的鼓励,徐海终于被感动了,抬起头来,嘿然一笑道:“果然是好兄弟啊!”说着对两人吩咐道:“徐洪你带三千弟兄,按照你那套九宫八卦,把上龙村外挖上深深的堑壕!叶麻你督造鹿砦拒马,准备浸油麻棕、硫磺之物,咱们先打下个坚实的营盘,立于不败之地再说!”

    两人齐声应下,徐海见叶麻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便问道:“你有什么疑问?”

    “难道大将军真要凭险固守,与官军在此长相抗衡?”叶麻皱眉问道。

    “呵呵。”徐海自嘲笑道:“你觉着能守得住吗?”

    叶麻摇摇头,轻声道:“正要为大将军的打算。”

    徐海压低声音道:“我准备亲自出海,去找老船主求救。现在他是咱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不妥,”叶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没被你捉到之前,我便几次三番派人去找老船主,希望他能调停一二,结果你猜怎么着?连送信的都没回来。”

    “此一时彼一时了。”徐海道:“当初王直想坐山观虎斗,当然不会理你;可现在我们真要完蛋了,那就没人替他吸引官军的火力,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冷笑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走出这个村子去吗?”

    “是你!”徐海、徐洪同时叫道,面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

    来人正是何心隐,他鬼魅般的穿过戒备森严的岗哨,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厅堂中。

    “你还敢回来?”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徐洪大吼一声,拔出宝剑,便朝何心隐劈去。

    何心隐身形微动,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便将徐洪的剑夺了过来,信手丢在地上。

    徐洪望着自己的双手发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徐海皮笑肉不笑的赞一声道:“江西大侠果然好功夫。”说着冷笑一声道:“不知道能不能同时躲开三十支箭呢?”便猛地一鼓掌,按照他对卫士的要求,这时候有三十个手持劲弩的黑衣人,破窗破门而入,将不速之客团团围住才对。

    可让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任何动静,只听何心隐笑道:“大将军要失望了,他们再过一个时辰才会醒过来。”

    徐海脸上挂不住了,骂一声道:“他妈的,最近什么都透着邪性!”

    何心隐道:“没有那些虾兵蟹将更好,咱们可以平心静气的说会话。”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徐海冷声道:“我不跟叛徒打交道。”

    “不是跟我说。”何心隐强笑一声道:“是跟我们大人。”

    “沈默?”徐海这下真意外了:“他也在这院子里?”

    “怎么可能?”何心隐笑道:“大人是文弱书生,没有我们这种高来高去的本事。”说着正色道:“他现在就等在村外,仅带了几十个护卫,愿意进村来跟你会面。”

    “哦……”徐海看看叶麻道:“你怎么看?”

    叶麻也有些糊涂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就见见,反正是他进来。”徐海沉声道:“徐洪,你去放他们进来。”说着还递给他个‘把弟兄们叫进来’的眼色。

    徐洪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兵甲声,得到命令的部下,将这个厅堂团团围住,望着外面上百只弓弩火枪,徐海冷笑道:“何大侠不妨把他们也收拾了。”

    何心隐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道:“除了瞎逞能,你还会干什么?”

    徐海登时拉下脸道:“莫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当然不是,”何心隐无所谓笑笑道:“但我既然敢来,就不怕横着出去。”说着骂一声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为什么不想想,我冒着生命危险回来,难道是吃饱了撑的?”

    “谁知道你又要耍什么诡计?”徐海呛声道。

    “好好,”何心隐气得笑出声来道:“那沈大人为什么来?你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吗?所有人都劝他不要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劝他,他却不顾儿子刚刚出生,执意要来与你会面,你没想想是为什么吗?”

    “那是怕我困兽犹斗,”徐海黑着脸道:“你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

    “姥姥!”何心隐气得骂出一句家乡话,跳起来,指着外头道:“你们选了这么个四面环水的好地方,只要俞大猷的水军一围,保准就成了瓮中之鳖,到时候就算围而不攻,不出十天,你们就全都饿成软脚蟹!”

    徐海和叶麻的面色全都一变,他俩选定此处,是因为四面环水,可以抵御官军进攻,却忘了这水道也能把己方困住……

    ~~~~~~~~~~~~~~~~~~~~~~~~~~~~~~~~~~~~~~~~~~~~~~~

    双方正沉默对峙,外面走进来徐洪道:“大哥,沈大人来了。”

    “快快有请,哦不,还是我亲自去请。”一听到沈默来了,徐海不禁紧张起来,看来那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可怕阴影。

    “不必了。”沈默穿一身便装出现在门口:“我不请自到了。”

    “拜见大人。”徐海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方才的怨气、怒气、霸气,全都收敛了回去。

    “不必多礼。”沈默微微一笑,走进屋里。徐海请他上桌,又命人上好茶,双方寒暄几句,他才轻声问答:“大人怎么来了?”

    沈默让他坐下,正色道:“咱们都是明白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次来,身上背着很重的压力,无论是总督,还是同僚,文官还是武将,都不愿我来走这一趟。”

    “大人,呵呵,”徐海面色难看的强笑道:“您的意思是,他们不待见徐海?都防备着我?”

    “还不是你咎由自取?”沈默沉声道:“我之前为你说尽了好话,才搬动胡部堂并浙直两省的大员,共同前来参加‘归顺大典’,为的是用个盛大的仪式,让你归顺朝廷这件事深入人心,以后自然风调雨顺,再无坎坷。”说着无奈的看他一眼道:“可你倒好,带着上万大军,把苏州城给围起来了,耀武扬威给谁看呢?”

    “我就是想最后称一称大人的斤两,看看值不值得我归降。”徐海陪笑道:“结果您也看到了,我还不是乖乖归顺了吗?”

    “你已经拆了庙,烧香还有屁用?”沈默骂一声道:“不知道对那些大人们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吗?你让他们颜面扫地,他们都对你很不满意,原先说好的安置、粮饷,全都被他们以‘徐匪顽劣,其心必异’给挡回去了,全不作数了。”

    “什么!”徐海一下变了脸色道:“难道朝廷要反悔吗?”

    沈默皱眉道:“看看,就这个火爆脾气,怎么能让我把大任交给你?”

    徐海还没反应过来,叶麻已经听出门道来了,拉一把徐海,跪在沈默面前,泣声道:“请大人搭救,我们是真心归顺,但凡朝廷给一条生路,就不会回头的。”

    “这位是?”沈默明知故问道。

    “不瞒大人说,我就是叶麻。”叶麻已经回过味来了,人家沈默在这种情况下只身前来,那诚意自不必说,定然是要帮助他们的,索性以诚相待,还能让自己重新‘活过来’:“不是大将军有意欺瞒,实在是兄弟情深,他不舍得杀我,才想出个‘李代桃僵’的办法的。”

    徐海这时候也回过神来,跪在叶麻身边道:“大人,徐海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若您能让上万弟兄有个活路,我宁肯自缚进京,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还是把我交出去吧。”叶麻抢着道:“我愿意替大将军死!换得弟兄们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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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两人你争我夺的样子,沈默笑骂一声道:“别演了,一个个都不想死,还在这硬充好汉!”

    两人见心思被看穿,不好意思的讪讪道:“请大人搭救。”

    “跟你们二位说实话吧,”沈默叹口气道:“朝廷对你们的态度,一直是在杀与不杀的两可之间,大人们争论的很厉害,之所以最后答应招降,是因为我打了保票,以身家性命保证你们会一直效忠朝廷,不再为非作歹。”

    两人面色戚戚,既感激又纠结道:“那么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我们的脑袋还要搬家?”

    “这全看你们自己,”沈默语重心长道:“有句古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听说过没有?”

    “那是当然。”徐海道:“方才我还感叹过呢。”

    “我们把这句话倒过来看,”沈默笑道:“只要飞鸟不尽,良弓就要持在手上;狡兔不死,走狗就得一直养着,我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非得对朝廷有用,才能保住性命吗?”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沈默点点头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指一条明路给你们。”

    “可早晚有一天,会鸟尽兔死的,我们到时候怎么办?”两人也不是傻子。

    “我再送你们四个字。”沈默轻声道:“附耳过来。”

    两人便把耳朵靠近,只听沈默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拥…兵…自…重!”

    这四个字从一个朝廷命官的嘴里说出来,要多荒谬有多荒谬,两人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默坐在那里,一双白皙的手按在他俩的肩上,轻声道:“今日之话,你们给我烂在心里,不要对任何人讲。”

    两人点点头,大睁着眼睛,听沈默轻言细语道:“你们自觉朝不保夕,我又何尝不是呢?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看历朝历代的首辅大臣,有几个得到善终?更别说六部官员、封疆大吏。要想在这个皇帝一言定生死的地方,长命百岁下去,可以。捧着卵子过河,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管保能活个高寿,可那样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我沈默不材,也想做些救国救民的事情,可要做事就会得罪人,就得巴结权贵。”沈默自嘲笑笑道:“不瞒你们说,为了能让市舶司安安稳稳的运转下去,光打点送礼花了我何止百万?还有招降你们,对我的名声也同样损害很大,我现在是表面风光,背后凶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家破人亡了,为自己想想未来,也是情理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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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礼拜忙着那啥,结果拉下很多工作,这两天抓紧忙完了,同时整理了一下思绪,想清楚下面怎么写,然后就开始写啊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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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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