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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八五章 丧心病狂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树荫和厚厚的窗纸挡住,屋里虽是白天却很暗淡,唯有一束顽强的光线,倔强的穿过树荫,透过窗缝,正落在沈默的脸上,他那张英俊而略带忧伤的脸,便成为这屋中唯一的亮点。

    此刻的沈默坐在一把黄梨木椅子上,身子前倾,双手搁在徐海和叶麻的肩膀上——那两位凶名赫赫的巨枭,此刻仿佛变成了虔诚的信徒,稍显呆滞的望着他那双黑如深潭的眸子,完全被他那磁性低沉的声音俘虏……

    “我华夏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也不是幅员最辽阔的地方,相反,经过数千年的消耗,早已经不复富饶丰腴。”只听沈默沉声道:“你们与西洋商人打交道,必然听说过遍地黄金的南美大陆;钻石与黑土交相辉映的非洲大陆;还有你们没听说过的广袤的北美大陆;地理位置优越的澳洲大陆,这每一块大陆,都有着不亚于我大明的疆土,更加丰饶的财富资源,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处于刚被发现,甚至没有被染指的状态。”

    如果是大明的读书人,定然对沈默的这番言论嗤之以鼻,以为是痴人说梦。然而徐海与叶麻海商出身,跟西洋商人接触多了,自然多次听他们说过什么非洲、新大陆、次大陆之类的,也见过无数从那些地方弄来的黄金、白银、钻石、香料,等等珍贵玩意,早就好奇无比,神往无比。

    现在听沈默如是说,两人更是深信不疑,都觉着这么大便宜,要是都让红毛鬼子占去,那吃亏可就太大了。

    “闭关锁国的苟安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沈默的双手渐渐加重力道,语气也变得有些狂热,道:“这个世界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谁能称王海上,谁就是世界之王!谁就能拥有全世界的财富,让太阳照射的地方,都是他的领土!”

    “我会给你们最强大的支持,让你们拥有足以抗衡任何势力的海军,”沈默声音略微提速道:“你们将可以打败所有敌人,称霸蔚蓝色的海洋!到时候朝廷敢对你们不客气?不敢!!”

    两人听得阵阵口干舌燥、血脉贲张,不由嘶声问道:“我们真能做到?”

    “那是当然!”沈默自信笑道:“那些西洋人****斯阿拉伯人也罢,航海、火器都是刚刚起步,并不比我们强到哪去;而我们现在开了海禁,让越来越多的富商大户享受到滚滚而来的财富,下一步,我会设法重开杭州、宁波、泉州、福州、广州五处口岸,彻底打通我大明与外界的联系。到那时,一支强大的防御水师,和一支同样强大的远洋水军,都是我大明必须拥有的,那便是你们发展壮大的黄金契机!”

    “相信我,坚定的跟着我走下去,”沈默的双目神采湛然道:“你们将获得无尽的财富,拥有强大的权力,享受无可比拟的荣耀,即使千百年后的史册,也不会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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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说完了,厅堂里只听到沉闷的呼吸声,那是徐海和叶麻两人发出的,他俩已经完全被蛊惑了。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是‘反正已经无计可施了,就算把命卖给他,搏一把,总之结果不会更坏就是!’的目光。

    徐海便起身倒一碗烈酒,叶麻抽出匕首,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立刻流了出来,淌进那碗酒里。

    徐海接过匕首,把酒碗递给叶麻,同样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划,将血放进酒碗里。

    然后两人一个将匕首奉上,另一个端着酒碗到沈默面前。

    沈默知道,这是‘歃血为盟’,海盗们结盟的最高仪式,微一沉吟,便接过匕首,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接过连皮都没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动刀子不太在行。”

    叶麻笑道:“大人只需刺破手指,意思意思便可。”他也担心沈默一下弄不好,直接成了割腕自尽。

    沈默闻言如释重负,用刀尖在指尖上一刺,终于扎出了一点血,滴进酒碗里,便双手接过来,饮一口递给徐海。徐海饮一口,再递给叶麻喝光了,便算是歃血为盟了。

    盟成,关系自然与之前大不相同,徐海和叶麻也敢提出最关心的了问题:“大人,眼下这一关,我们该怎么过?”未来再美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眼下还是如何度过危机最重要。

    “我已经为你们想好。”沈默从袖子里掏出张信纸,递给叶麻道:“你来誊写一遍,我带回去交差。”

    叶麻恭敬的接过来一看,只见沈默为他们拟好的自诉状上,将辛五郎描述为统领全军的倭酋,叶麻则是助纣为虐的二当家,而徐海则成了其不得志的手下,在苏州知府沈默的感召下,幡然悔悟,拿下辛五郎、叶麻等人将功赎罪。然而自知罪孽深重,区区一个辛五郎,是不足以抵消的,愿意为朝廷拿下王直,平息东南倭患,以赎万死莫赎之罪。

    看完之后,他缓缓点头道:“如此一来,大将军就安全了。”

    “那叶老弟怎么办?”徐海见叶麻有些黯然,问沈默道。

    “叶麻已经死了,还能怎么办?”沈默淡淡道:“但是徐麻、张麻、沈麻,还是可以活着的。”

    徐海眼前一亮道:“对啊,叶老弟,你改个名就又能重新见人了,反正朝廷上谁也不认识你。”说着嘿嘿一笑道:“就叫徐麻吧,给我当弟弟。”

    “这主意臭不可闻!”叶麻板起脸来,让沈默和徐海都是一呆,心说他竟如此看重自己的姓氏?谁知叶麻闷声道:“要叫也得叫沈麻,跟大人沾点贵气。”惹得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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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沈默的指示,两人将写好的自诉状,并这些年来搜刮的金银财宝,全部进献出来,由他转呈部堂大人并各位大人。

    临走的时候,沈默想起一件事道:“我有位手下叫海瑞的失踪已久,不知二位有没有印象?”

    “海瑞?”徐海一脸迷茫,一看就是不知道。

    叶麻起先也说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好像当初辛五郎抓到过一个官儿,他跟我说了一句,我也没忘心上去。”

    “现在在哪?”沈默追问道。

    “这个得问问陆绩。”叶麻挠头道:“辛五郎的事儿他都知道。”

    沈默愣一下道:“陆绩?哪个陆绩?”

    “哦,原先是平湖陆家的大公子,”叶麻有些唏嘘道:“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断了脊梁的狗一样。”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沈默双手一击道:“我找他好久了!快给我把他拿来!”

    “是。”叶麻应下道。

    “不要让他跑了!”沈默沉声道:“你亲自去,何大侠也跟着。”

    叶麻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带上了,与何心隐一起去了。

    沈默在村口焦急的等了一会儿,却听报信的说,那边情况有变,请他速速过去,便在徐海的陪伴下看,一齐过去查看。

    没几步到了村东头的小码头上,只见岸边满是看热闹的家伙,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望向河心处。在那里,数艘快船将一只小船团团围住。

    这时候,站在岸边的何心隐看到了沈默,凑过来禀报道:“大人,那陆绩住在船上,似乎已经知道大人来了,因此我们一到,他便驱船到了河心,声言要见大人。”说完又补充一句道:“那海瑞海大人也在船上,被他挟持为人质了。”

    话音未落,便听叶麻在其中一条船上,对陆绩高声道:“陆公子,你把海大人放了,我会帮你向沈大人求情的。”

    “求情……”陆绩嘶声道:“也只有你们这种笨蛋,会像敌人求情。”说着如夜枭般鬼笑道:“我陆绩真是瞎了眼,跟你们这帮蠢材为伍,跟着你们一起丢人现眼,却不会跟你们一起上当受骗的!”

    叶麻怒道:“你说谁笨蛋?!”

    “你和徐海还有辛五郎!”陆绩气愤道:“你们也号称是纵横江湖几十年的老鬼了,却被沈默用那么简单、乃至幼稚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上,既没还手之力、也无招架之功!你们这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又是什么?”

    “你能,你厉害,怎么不早提醒?”叶麻脸上挂不住道:“当什么事后诸葛?”

    “我说的你们听吗!”陆绩声音如破了的皮鼓一般,令人难受:“从一开始,我便劝你们,合则两利,不要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起内讧,可你和徐海谁听了?若不是你们一个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又岂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叶麻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愤愤道:“我们笨,你厉害,可现在我们安全了,你却要完蛋了!”

    这话一下击中了陆绩的要害,他剧烈的咳嗽起来道:“沈默来了么?再不来我就放火烧船了,有堂堂苏州同知赔罪,我也算死得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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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沈默已经登船,行到陆绩的船对面,看一眼坐在轮椅上,一袭黑袍裹身、带着面具,人不人鬼不鬼的陆绩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公子?”

    陆绩猛地回头,便看到了沈默卓然立在自己面前——他穿的也不过只是件普普通通的绸布衣衫,但那种华贵的气质,已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所能及。

    他的温文,他的风度,就连将其恨之入骨的陆绩,也觉着心神皆醉,想到自己当年,也曾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但跟沈默相比,相貌上还可一比,但那份气度,却只能自愧不如了。

    何止是陆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沈默那卓立船头、白衣飘飘的形象所震撼,恍若见到神仙中人,竟都不知不觉瞧得呆了。

    还是陆绩最先回过神来,声调怪异道:“真风光啊,沈大人,终于把我逼到死路上,你很开心吧?”

    “说实话,”沈默看一眼船上,陆绩的四周全是火油、柴草等易燃之物,只要他手中的灯台一倒,登时就能引起一场扑不灭的大火。而被绑着四肢、堵着嘴巴的海瑞,就躺在陆绩的身边。将场中的情况收入眼底,沈默才接着道:“我感到可悲,堂堂陆家大少爷,落到这个地步,真让人不胜感慨。”

    “不用你假惺惺!”陆绩一下子暴跳如雷道:“不要再说我的过去,我只是个孤魂野鬼,跟陆家没有半分关系了!”

    “我只是关心你一下。”沈默挠挠鼻头,笑道:“不让说就算了。”

    “你少在这故作姿态!”陆绩两眼血红的怒视着沈默道:“我落到今天这地步,还不全都拜你所赐?”

    “从粮食之战、到徐家的事情、还有后来的苏雪事件,哪次不是你主动挑衅?”沈默也冷下脸来道:“若不是忍无可忍,我也不会对师兄的侄子下手!”

    “那你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陆绩嘶声叫道:“一动手就要我的命?”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沈默淡淡道:“这是我的信条!”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陆绩便低下头、似乎泄了气道:“我承认自己输了。”

    “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沈默却道:“我沈默其实不是不懂分寸之人,知道有地位的人,只要不是化不开的仇恨,还是要讲究个点到即止、不会一棒子打死的……所以对徐家也好,对你们陆家等九大家也罢,从来都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没有断绝你们活路的意思。”说着奇怪道:“所以大家各退一步,也就相安无事。为什么你偏偏要跟我不死不休呢?难道我们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恨?”他甚至都觉着,陆绩这个鬼样子,是不是拜自己所赐了。

    陆绩看懂了他的眼神,闷哼一声道:“我们无冤无仇!”

    “那就更奇怪了。”沈默苦笑道:“总不至于,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真说对了!我就是看你不顺眼!”陆绩瞪着沈默道:“你没出现之前,我陆绩的威名遍洒江浙,谁提起我来都要肃然起敬,退避三舍,哪个敢质疑我半分?”说着把手中灯台一挥,好险没有掉下火星来,把沈默可吓得够呛。

    “若不是你出现,我现在已经是苏州之王了!东南的大家都要听我号令!我将登上辉煌的顶点!”便听陆绩的音调突然提高,声嘶力竭道:“可是你一出现,就把我的光环击碎,将我从云端打落尘埃,让我沦落为人人嘲笑的失败者!你凭什么击败我?凭什么比我长得好,凭什么年纪轻轻就成了四品高官,守牧一方?!”他指着沈默,用最大的声音道:“你把属于我的荣光全都夺去了!我不恨你恨谁!”

    对于这种病态的理论,沈默只能报之苦笑道:“好吧,从前的事情就不说了,咱们的目光还是往前看吧。”说着指指海瑞道:“我放你走,你把他还给我,虽然朝廷有的是六品官,但没有他我还真麻烦。”

    “可以,我已经心灰意懒,只想只想找个地方,了却残生,不愿再跟你斗了。”出乎意料的是,陆绩竟然一口答应道:“你让他们都撤开,只有你的船跟着,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把他还给你。”

    “很好。”沈默吩咐道:“就照他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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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麻的船队果然没有跟着,眼看着两条船一前一后,离开了上龙村。

    当船快要驶入太湖时,陆绩命令手下停船,对沈默大声道:“把船靠上来。”

    沈默的船依言靠上后,陆绩又道:“你自己过来,将他抱回去!”说着晃晃手中的灯台道:“不要耍花样,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好,你也不要耍花样。”沈默点点头,依言上前。他的护卫举着弩弓,死死盯着陆绩,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把他钉成刺猬。

    沈默走到陆绩面前,弯腰把海瑞抱起来,仿佛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可见海大人有多瘦了。

    待沈默转过身去,缓缓往回走时,陆绩面具下的嘴角,挂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他那一直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便猛地摁了下去!

    见到他有异动,沈默的卫士不假思索的同时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但一支闪着幽蓝色光泽的利箭,同样从那扶手中射出,电光火石般的,直射沈默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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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倭寇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总得给胡总留点事情做,不是吗?下一章,就是嗖的一声了……

第四八六章 归航

    陆绩早就活够了,不过是一直等着这个,与沈默同归于尽的机会。

    他轮椅的左扶手,其实是个隐蔽的弩机,触动机关,便可激发出一支弩箭,那箭上淬了奇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毙。虽然这样便宜了可恶的沈默,但对于弱者来说,有机会杀死强者,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哪能再挑什么方式、方法。

    眼看着那支致命的毒箭,正中沈默的后背,便见他直挺挺的向前摔倒,显然再无生还的可能!

    陆绩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但那笑容未及绽放,他的身体也被数支尖箭洞穿,牢牢的钉在那轮椅上。

    他一直擎在左手上的灯台,也终于跌落在地上,只听忽的一声,大火便猛然窜了起来,将他笼罩在其中。

    陆绩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高叫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燃我烈火,焚我残躯!沈默,你终究死在了我前面……”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船上的沈默,在手下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也许是疼的,也许是吓得,沈默的脸煞白煞白、一片扭曲,指着陆绩破口大骂道:“别以为你死了就算了,我非得把你挫骨扬灰当花肥,养了狗尾巴花不可!”

    陆绩难以置信的望着骂骂咧咧的沈默,他终于相信,此人确实是星宿下凡了,不然怎么杀都杀不杀呢?不由悲从中来,瞪大了双眼,鬼嚎一声道:“天哪,不来这样的……”终于喷出一口污血,在烈火中一命呜呼了。

    沈默趴在铁柱的肩膀上,望着烧成一团的陆绩,狠狠啐了一声道:“便宜你小子了!”

    “大人,待会烧完了,真要把他挫骨扬灰?”铁柱小声问道。

    “我说说气话,你还当真,”沈默翻翻白眼,说着哀叫起来道:“哎呦呦痛死我了,快看看,我背上怎么了,是不是脊梁断了?”

    铁柱和一种护卫,赶紧扶着他趴下,那支长箭就插在他的背上,沈默却活蹦乱跳,显然宽大的袍子底下是有玄机的。

    铁柱把沈默的袍子扯开,便显出一层薄薄的锁子甲,那弩弓的力道如此之大,竟将那甲都射穿了。

    铁柱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的将那层甲解开,里面又是一层暗金色的软甲,只见那箭头被软甲死死咬住,没有再进分毫。

    铁柱等人松口气,把箭支拔下来,再帮着沈默把那件贴身宝甲除下,便见他背上被箭击中的地方青得发黑。“还好,只是撞伤,歇上个把月就好了。”铁柱咧嘴笑道:“想不到大人这宝甲还真厉害呢!”

    三尺也在边上凑趣道:“陆炳送得甲,挡住了他侄子的箭,这账该怎么算吧?”

    “算你个大头鬼!”沈默丝丝吸着冷气道:“还不赶紧给我上点跌打油,奶奶的,疼死我了。”说着用手一摸脸,也是一把的血,原来是眉角撞在船帮上,开了个大口子,不由更是郁闷道:“真是人欢无好事、狗欢抢屎吃,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没事大人,破不了相,眉毛就挡住了。”三尺赶紧安慰道。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庆幸道,看一眼爬在地上、没人理睬的海瑞,扬扬下巴道:“这家伙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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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柱给沈默擦药按摩,三尺给他的伤口止血包扎,神色委顿的海瑞背靠着船壁坐在下首,一边喝水一边发呆,似乎还没从那场噩梦中醒过来。

    “刚峰兄,你挺身护坝的事迹,已经传遍了东南,”沈默以为他担心将来的命运,呲牙咧嘴的安慰道:“你现在,死了是烈士,活着是英雄,不用担心回去后被误会。”

    “大人误会了,”海瑞摇摇头,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想,就是有些不舒服。”沈默分明看他心事重重,却跟自己矢口否认,便笑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当初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倭寇,不要毁掉堤坝的?”

    “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海瑞缓缓道:“其实当时我也没抱任何希望,只是满心想着人在堤在、堤毁人亡,才去跟他们交涉,谁知当我告诉他们,这大堤一毁,下游几十万乡下人就要遭殃时,那些倭寇中便有人动容了,他们纷纷向倭酋辛五郎请求,不要毁掉大堤,辛五郎还不高兴,但见持此意见的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没有毁掉我们的大堤。”

    “这是为什么呢?”沈默奇怪问道。

    “我也很奇怪,”海瑞轻声道:“后来跟那些看守我的倭寇熟悉了,才知道原因——原来所谓的倭寇,其实大多原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模仿日本武士剃去头顶的头发,多找日本服装穿着,连船都尽量打扮成日本船的样子,唯恐别人认出自己本来的身份。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大明律》中凡‘谋反大逆’,都是要满门抄斩的,这些人为了不牵累家属,必须设法隐蔽自己的出身!”

    对于这些,沈默自然是知之甚详,他对倭寇的了解,也远不是海瑞可及。他知道,在东南沿海,因为正好接近日本,那些揭竿而起之人,都借助大量走私而来的日本服装、武器和用品为道具,掩饰自己本来的身份。关于这点,官府其实也是知道的,前任东南总督周珫曾经在奏章里写道:‘盖实我中国之贼,为之主谋响导,引致倭寇以为助也。彼因以倭为名,我亦以倭名之,是堕其计也。不谓其非倭也。’

    显然,自己治下的人民活不下去,起来造反,对地方官来说是难堪的事情;而对朝廷来说,承认海禁造成沿海灾祸,不仅失面子,而且等于把矛头指向太祖朱元璋,更是万万不能。因此上至皇帝、下至满朝官员,都心照不宣的使用这个欠妥的名称,为的就是把国内的矛盾说成是外国的入侵。在人人都这么称呼的情况下,也就真的被当成与蒙古入寇那样的对外战争了。

    “不是说,辛五郎的手下,大都是日本人吗?”但沈默不会将自己的看法分享出来,因为那过于大逆不道、耸人听闻,万一海瑞这个二愣子接受不了,上本弹劾自己就不好玩了。

    “只能说比徐海叶麻相对多一些,”海瑞道:“但日本人也不到四成,而且辛五郎手下的假倭,大多是我苏松一代的失地贫民,失业织户,还有破产的小海商、这些人的家里人,或多或少都在本地,跟着来抢劫就很不情愿了,所以辛五郎要毁掉大堤,把他们的家淹了,他们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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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海瑞说完,沈默轻声道:“这些话,你我之间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对外人说,记住‘抗倭’,打得是日本人,不是对付我大明的平民造反,不然说出去会有麻烦的。”

    海瑞面上露出愤然之色,恨恨道:“朝廷官府惯会文过饰非,推诿责任,其实倭寇之乱,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只要朝廷的现状一天不改,就算大人收复了徐海,也会有张海、王海、李海、刘海冒出来的!”

    “这不是咱们这种小角色该关心的事儿。”沈默强笑一声道:“刚峰兄,咱们不谈这个了……”

    “怎么就不该关心?”海瑞坐直身子,正色道:“大人说的没错,我海瑞不是巡按御史,也不是省部高官,我只是个举人出身,出身于海岛蛮夷之地,若不是皇恩浩荡,我定然会终老南平教谕任上,如草木般凋零腐朽,在这世上留不下任何印记。”

    “我很感激朝廷,能给我这个出来为官一方、替百姓做些事情的机会,”说这话时,海瑞的脸上分明闪动着神圣的光辉,只听他每一字都铿锵有力道:“我也自知资质鲁钝,没有同僚那么聪明,搞不懂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皮里阳秋。所以我只能谨遵圣人教诲,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论是在长洲县开堂问案,在苏州城维持治安,还是到吴淞江上修堤,我都认认真真的去做,不求做到最好,但求竭尽所能。”

    原本我以为只要这样做,就上无愧于国家君父、下有利于庶民百姓,就算是尽到一个为官者的本分。”海瑞说着话锋一转,语调悲愤道:“但我错了,大错特错!因为我发现,如果不先改变一些东西,就算有一百个我、一千个我,干出一千件、一万件实事,也都会如空中楼阁,轻易便会被摧毁。”

    “这个朝廷已经是无人不贪、无处不黑,每个人都想着中饱私囊、把大家的东西变成自家的;无论是田土赋税,盐铁课税,还是运河堤坝工程,都有人在等着,捞一笔好处!于国于民有利,他们捞不着好处的事情,不干!于国于民无利,但他们能捞到好处的事情,却大干特干!不只浙直一带,全国两京一十三省全是这样的忘八犊子!”

    海瑞面如寒铁,却须发皆张,声音无比愤怒道:“他们为什么就能够肆行贪墨而愈贪愈烈?就是因为在他们上面还有更多挥霍无度之人!朝中有蟒袍玉带、道貌岸然的大员;宫里有贪得无厌、狐假虎威的中官,各地还有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

    “都说是严党作祟,让大明败落成这个样子。”海瑞哂笑道:“我不是瞧不起他们,就凭严嵩严世蕃父子,就能把大明搞成这番模样?我看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至少宫里和各地的藩王宗室,就不是为人臣者能管得着的!大明朝落到今天这地步,这些人也难辞其咎!”

    “就拿那些藩王来说,国初洪武年间,宗室人口仅五十八人,到成化年间,玉牒所载宗室人口达八千二百零三人,至嘉靖初年又增加一倍,达一万八千余人,而今经过三十多年的承平,宗室人口已经超过三万五千人。这些天潢贵胄,全都不事生产,靠国家奉养——按照规制,一个亲王要年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纻丝、绢、纱罗、冬布、夏布各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那全部三万五千宗室,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大人算过没有?”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我算过!我南直隶从嘉靖十年到三十年,平均每年存留粮米一百一十二万千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府衙禄米却要二百四十三万石。以天下最富之南直隶,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其负担之重可见一斑。”海瑞目眦欲裂道:“更为可恨的是,这些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不仅大肆享受着国帑奉养,还贪婪的大肆兼并土地。还拿我南直隶为例,至少七成土地,都集中在这些人手中,且靠着他们的特权,皆不纳赋!于是上面那沉重的税赋,都要压在小民百姓的身上。”

    “大人您想,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三成,却要纳全天下之税,养那些家有良田万顷的达官贵人,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造反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便听海瑞痛心疾首道:”有道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东南倭患之所以越演越烈,不正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吗?老百姓但凡有活路,谁会背弃祖宗,铤而走险去当倭寇?”

    “所以我说,天下之大弊不除,东南永无宁日,朝廷永无宁日,我大明百姓永无宁日!我海瑞愿以微薄之躯,拼死进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只要陛下能亲贤臣、远小人,发愤图强,刷新政治,打击豪强、限制宗室、消灭兼并,让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谁还会下海当倭寇,则东南可不战而定,这才是人间正道!”在那里一刻,海瑞周身都被一种狂热的气息所包围,让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想要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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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终于把话说完了,定定的望着沈默,却没有看到那怕一丝赞许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七个字,兀然浮上心头,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条路,注定是孤独黑暗的了。

    沈默看到海瑞脸上的失望,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轻声道:“到了南京之后,就把这些话藏在肚子里,不为别人着想,也得为你老娘想想,也得为自己传宗接代的使命想想,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不算富,还是先想办法独善己身,等着真有腾达的那一天,再兼济天下也不迟。”

    海瑞惊讶于沈默这话里的内容,不由问道:“我去南京干什么?”

    “恭喜你了,海大人,”沈默呵呵笑道:“吏部上月就行文下来,命苏州同知海瑞,左迁为南京鸿胪寺卿,刚峰兄以举人出身,数年便官至四品,红袍加身,可是一桩佳话啊……”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随着海瑞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变得越来越小……

    海瑞虽然不通世故,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南京是官员带职流放之地,那种地方有什么典礼、礼仪需要安排?所以南京鸿胪寺,更是闲得不能再闲的地方……自己从好好的苏州同知,兼吴淞江河工委员,一下子发配到那种地方,显然极重的惩罚。他不由低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上面的意思,”沈默轻声道:“吏部下来的文,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知道……”海瑞突然抬起头来道:“是徐阁老,为了惩罚我当初让他丢人又丢地。”

    “或许吧。”沈默没法再装无知,轻声道:“我也为你争取过,但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先去南京委屈一下,等一有机会,便把你调回来。”

    “大人不用费神了。”海瑞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竟能笑出声道:“四品官更好,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上书,向朝廷提意见了。”

    沈默这才知道,感情自己刚才白嘱咐了,只好无奈的摇摇头,轻声道:“保重吧,刚峰兄。”

    “大人也是。”海瑞也轻声道:“只是以后,我没法再管着修吴淞江了,您要多费心了。”

    “我会的,”沈默点点头,答应下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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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终】,敬请期待下一卷【鬼哭神啸朝天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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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七章 不如归去

    冬至过后,北国已经万里雪飘,天地间一片萧索了。但在江南,虽有西北寒风间或吹来,却至多也不过冷上一两日。芦花仍然不败、红花也保持着生命,江边两岸的乌桕树,在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挂在枝头,可以乱梅花之真。到得灰云扫尽,天气晴朗时,会看到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

    在这种环境中过冬,总是感觉不到岁时的肃杀,且还让人在遥想北方挨冻受寒的同胞时,心中还有些小雀跃的幸福感,让人的心情陡然好了很多,就连案牍劳形也不那么可恶了。

    苏州知府归有光,从辰时开始便坐在签押房中,一直过了两个时辰,才摘下眼镜,揉一揉酸麻的后颈,对侍立在下首的老家人归甲道:“什么时辰了?”

    归甲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西洋钟,轻声道:“老爷,辰时三刻了。”

    “哦,”归有光点点头,缓缓道:“这就收拾东西,你给我换身衣服,去后面叫上夫人,咱们得早点到。”

    “夫人已经过去了。”归甲笑道:“中丞家也不是别府,所以没打扰您。”

    “她倒是挺着急。”归有光不由道:“也不怕人家笑话。”

    “呵呵,怎么会呢?今儿是中丞大人三公子的百岁酒。”归甲一边为老爷换上便衣,一边笑道:“夫人这个干娘应当早去一会儿的。”

    “嗯。”归有光点点头,这才露出笑脸道:“是啊,我刚才也是这个意思。”

    更衣之后,出签押房,望着外面的天空,晴朗得象晚秋一样,天高气爽,日光洋溢,归有光不禁深深吸一口气,他喜欢这种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在苏州府衙待了近二十年,也只有在当上正印官的这两年,才有了这种感觉。

    上了四抬青呢轿,归有光从后门出了府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巡抚衙门前。

    衙门前的卫兵,显然很熟悉这顶轿子,没有查看也没有盘问,便将其放开阔的大门里去了。穿过黑色栅栏的辕门,才看到巡抚衙门的门厅。只见那黑木门高约丈五,门槛极高,门柱左右都有雕刻着两狮戏球的门枕石;门厅两旁八字形外墙前,一对极为雄壮的大狮子,背脚都涂以青色,腹部是褐红色,乃是苏州城中最大的一对。

    至于东西牌楼,正北的照墙,自然一样不少,还比寻常衙门前,多了一杆五六丈高的大旗,上面杏黄色的旗面迎风猎猎招展,仔细能看到十个斗大的字,钦命苏松巡抚都御使台!

    正是一派封疆的泱泱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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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有光的轿子直入门厅,从大堂、二堂、三堂一路行进,进了这个比他的知府衙门更大更气派,规制更高的衙门,一直到垂花门前才停下……今日是中丞大人的私宴,只招待亲朋好友,并无任何外人,所以在私邸中举行。

    他下了轿刚站定,却见另一顶轿子也到了,归有光一看,不由微微一笑,立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便见松江知府王用汲,从那顶轿子上下来,一见归有光,他便抢先拱手笑道:“震川公,你来的早啊。”

    “占了个近便的光。”归有光呵呵笑道:“倒是后发先至了。”两人便说笑着进了垂花门。

    府中的管家沈安迎出来,归有光笑问道:“中丞大人在忙什么?”

    沈安已经没了当年跳脱浮躁的样子,他蓄了须,人也沉稳许多,闻言笑道:“正在给二位公子上课呢,估计还得一刻钟才能完吧。”说着伸手延请道:“二位大人先去正厅喝茶?”

    王用汲却饶有兴趣道:“去跟着听听,看看大人怎么教三岁不到的娃娃。”他的五公子也是这个年龄,自然很感兴趣。

    归有光也很好奇,两人便跟着沈安,往花圃后的书房拐去,到了近处三人放慢了脚步,中午天好,窗户是开着的,站在门口便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两位知府便立在窗下,沈安要进去通报,却被王用汲拦住,摇摇头,示意他在外面听听就可以了。

    从窗户往里看,只见沈默背对他们坐着,一边大腿上坐着个穿着锦袄的小娃娃,爷仨面对着墙上一张七彩的超大地图,在那地图上,大明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的陆地,更不要说大片蓝色的海洋了。

    归有光和王用汲见过类似的地图,那是随着西洋商人传过来的《坤舆万国全图》,但远没有这张地图细腻详细,更没有这张的生动有趣——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各种图表,有动物、植物、矿藏、还有些颜色各异的小人,等等等等,让两个小娃娃看得目不转睛。

    便听沈默轻言细语道:“今天咱们讲讲澳洲,那澳洲在哪里呢?”

    两个小娃子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争先恐后的指向地图中下部,奶声奶气道:“那里……”

    “真厉害!”沈默赞叹一声,在两个小娃娃的腮帮上各亲一口,扎得两个小孩都把头往外偏,皱巴着小脸,想要挣扎下地。见儿子不领情,沈默无奈笑笑,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糖人,才把他俩哄得乖乖坐在怀里。

    两个小娃娃一边伸出小舌头舔着糖人,一边舒服的倚在阿爹怀里,听他讲述那异域的风情:“话说那澳洲,可是片神奇的土地,孤悬大洋深处,却有着不亚于我大明的疆土,乃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岛。因为与中土隔绝,那岛上的风土景致也与我们这边迥异。那里的许多动物,在肚子上都生着个袋子……”

    “装糖果吗?”左边的阿吉奶声问道。

    “不是,是用来装宝宝,”沈默微笑着捏一把大儿子的脸蛋,道:“把你这样的小宝宝,装在袋子里,要去哪里就装着,这样柔弱的小娃娃就不用自己跑,也不会被大灰狼捉到了……”

    两个孩子便感叹道:“哇太好了,阿爹和阿妈要是也有一个,那该多好啊!”

    这种话在外面两位大人听来,那是一定要被打屁股才行,但沈默却浑没在意,继续讲那些袋鼠、考拉和鸭嘴兽的故事……他讲得极为浅显动听,偏又妙趣横生,不止两个孩子,就连外面的归有光和王用汲也被深深吸引,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悦耳的钟声敲响,小鸟从座钟的前额蹦出来报时,才让众人回过神来。

    沈默把一对儿子轻轻搁在地上,呵呵笑道:“去找阿妈吧。”

    两个孩子便开心的往外跑,看到站在门口的归有光两人,都很有礼貌的鞠个躬道:“叔叔好。”

    “呵呵,好。”有礼貌的孩子总是最讨人喜欢的,两人发自内心的额笑着,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备好的礼物……归有光的一对金银丝编的蝈蝈笼子,王用汲的则是两只西洋舶来的‘自行狮子’,每一只都有巴掌大小,活灵活现、憨态可掬。他拧紧藏在狮子腹内的法条,那对小狮子竟昂首阔步朝着两个孩子走来,立刻吸引了两个孩子的全部注意力,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对狮子,往回廊尽头走去。

    见沈安紧紧跟在后面,沈默收回了目光,朝两人笑道:“走,咱们喝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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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书房里,悬着雪白的中堂,上书至圣先师的明训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三位大人分主宾坐在桌前,沈默亲自动手沏茶,与他俩慢声细语的说着话。坐在他的面前,只让人感到春风拂面般的舒服,全然没有一点年少得志者的锋芒。

    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马上就进腊月门。去年是三年一度的己未外察,沈默和他的僚属们凭着开埠成功、每年完成朝廷的指标,以及疏浚吴淞江、收复徐海、平定苏松倭患等数样大功,全都得到了优异的评价。

    转过年,嘉靖三十九年初,便有圣旨下达,原苏州知府兼江南市舶司提举沈默,因政绩卓著、履立大功,着升任苏松巡抚,仍兼任市舶司提举一职;其属下苏州通判归有光,升任苏州知府;长洲县令王用汲则接替升为山东巡抚的王崇古,升为松江知府。

    沈默甚至‘其兴也勃乎、其亡也勃乎’的道理,自己以二十四岁之龄,已然位列封疆之列,显然是太高、太险、太引人嫉妒了。看不见的危险定然已经滋生,如果自己再敢招摇,那摔落的速度一定会超过兴起的速度。

    于是他在这一年里,收起了任苏州知府时‘开海禁、斗大户、修河工、平倭寇’时的锋芒,一心一意的修身养性,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甚至推脱掉了很多露脸的机会,只专注于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渐渐的,他终于不再成为大家谈话中的焦点人物,但苏州城、市舶司,却在他的治下,越发繁荣昌盛起来,已经成为了整个东南的经济中心。

    现在马上就要进腊月了,很多公事要收尾,很多账目要汇总,很多报告要出炉,三人坐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政事。

    不过自从徐海易帜,反倒成为打击海盗的急先锋,苏松一带的倭寇已经几乎绝迹,偶有一星半点的逆贼,却已经影响不到红红火火的海外贸易了。所以今年上缴国库的任务虽然达到四百万两之巨,却在这个月底便已经完成了,因此归有光和王用汲的心情十分轻松,兴致勃勃的说着今年的成绩如何漂亮,明年五百万两的任务,也不会是个难事儿,甚至没看出中丞大人眉间那淡淡的阴霾。

    两人兴高采烈的说了半天,才发现大人极少应声。虽然大人越来越低调了,却也不至于如此低沉,便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沈默摇摇头,微笑道:“没有。”便看一眼王用汲道:“上海城那边,已经全部就绪了吧?”

    “回大人。”王用汲轻声道:“无论是码头、船厂、商行、票号,都已经建好了,只等大人选个好点的日子,就可以开埠了。”

    听他这样说,沈默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归有光却有些不高兴的嘟囔道:“以后就该润莲老弟唱主角了,我就能清闲一些了。”很明显,如果上海开埠后,那苏州城的地位就会大不如前,他这个知府大人,自然不会高兴了。

    王用汲赶忙笑着安慰道:“震川公也不是不知道,苏州城毕竟地处内陆,定然不如上海方便,所以大人才会将市舶司衙门迁到上海去。”

    归有光越安慰越郁闷道:“我就想不通了,花上两年工夫,近二百万两银子,才把吴淞江工程干完了,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呢?”

    “怎么成了没用呢?”王用汲道:“疏浚吴淞江,目的为了苏松地区永诀水患,至于给市舶司当航道,不过是个副产品。现在主要用处还在,怎么能说没用呢?”

    “你……强词夺理!”归有光怒气冲冲道。

    “好了好了,”沈默赶紧让他俩打住道:“平时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一到了这件事上,马上就翻脸不认人。”说着宽慰归有光道:“震川公,你太悲观了。看看地图,上海城的优势在于,它是黄浦江的入海口,这一点确实是苏州比不了的。”看归有光的脸都要塌下来了,沈默又道:“但苏州也有自己的长处,它位于南北运河交界的地方,又是上海的西去门户,这就决定了天下的货物想要进出上海城,都得在苏州城中转,从吴淞江上运进运出,我向你打包票啊,将来的苏州城,定然与现在一样热闹。”

    归有光这才有些舒服,叹口气道:“我也不是不懂理,就是觉着这样有些折腾。”

    这下轮到沈默郁闷了,只见他面上浮现淡淡的苦笑道:“你当我愿意啊……”说着轻叹一声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大人有什么苦衷?”两人关切问道。

    “不瞒你们说,上月我京里的好友来信,”沈默轻声道:“说朝廷有意召我回京。”

    “回京?”两人大吃一惊道:“大人一直谨小慎微,有功无过,他们有什么理由召你回去?”

    “呵呵,”沈默笑道:“回京当官在世人眼中可是高升,你们怎们会想到,我非得犯了错误才能回去呢。”说着正色道:“当初陛下派我南下,便跟我言明五年之期,说好五年后会重新安排我。从嘉靖三十五年离京,已经四年多了,现在把我召回也是合情合理,我该欢天喜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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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您这一看就是口不对心了,”王用汲愤愤道:“大人现在封疆一方,把苏州治理的海晏河清,正是安享成果,过几天舒心日子的时候,现在他们却要把你召回,显然是不安好心的!大人,我说的对吗?”

    这一番气呼呼的话,却让沈默不得不点头,他无奈的笑一声道:“润莲兄,虽不中亦不远矣。”

    事实上,正是沈默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他在苏州干得太好,太风光,从嘉靖三十八年以后,给国库解去的银子,甚至超过了两淮的盐课,这其中的油水,哪能不让朝中那些贪婪的家伙眼红呢?

    好吧,直说,就是严党。

    虽然沈默为求跟严党相安无事,每年都给严世蕃那灰孙子丰厚的孝敬,但贪得无厌的严东楼,还是嫌沈默给的少了。再加上他下面那些爪牙,眼红沈默那肥美安康的宝座,整日价在严世蕃耳边絮叨,说什么沈拙言虽然每年给您十几万两银子,但他毕竟是徐阶的学生,每年给他家里不知道几十上百万两了,更别说徐家在里面的干股,还不知道捞了多少呢。

    就算不谈钱,单说政务,现在苏州已经走上正轨了,也没有倭寇作乱了,什么事儿都不操心,就能哗哗给朝廷进钱——这几年朝廷可全靠苏州支撑着呢,您看看沈默和他那些下属,几年前还都不是场面上的人呢,现在都成了巡抚知府,这不都拜市舶司所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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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惭愧啊,惭愧,到现在才发,原来静下心来,找到状态这么难,不过好在我已经找到了,嘿嘿。今晚至少还有一章哦。

第四八八章 绑架

    在手下人的撺掇下,严世蕃便动了让沈默挪挪地方的心思,去跟老爹说。严嵩却告诉他,这个人简在帝心,轻易动不得。

    严世蕃正有些失望,他那个大喘气的爹,却又慢悠悠道:“不过他也快回来了。”

    严世蕃心说,您老有话不能一次说完啊,便听严嵩道:“当初陛下跟他约定了五年之期,到嘉靖四十年底,就该满了。现在看他的情况,明年五百万的任务肯定能完成,到时候陛下应该会把他召回来,让他开坊,以为迁围之阶。”

    “陛下对他还真好呢!”严世蕃不爽道:“对他儿子都没见这么好过!”

    “你要能给朝廷一年几百万两银子,陛下对你更好!”严嵩咳嗽一声道:“现在苏松那边天下太平、迈入正轨,随便派个人去,便能挣钱,像沈默这么能折腾的人,还是在京里看着,让人放心。”

    严世蕃心头一动,轻声问道:“是您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我的意思,”严嵩缓缓道:“不过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说说,陛下是不会反对的。”说着淡淡一笑道:“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把他夸得没了边,陛下自己就会不踏实的。”

    “原来爹您早有定计,”严世蕃笑道:“孩儿倒是瞎操心了。”

    “瞎操心不要紧,别瞎胡闹就行!”严嵩声音有些严厉道:“你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骄奢淫逸、飞扬跋扈了,该给孩子们做个榜样了……”

    严世蕃身为严嵩的独子,那是从小溺爱到大,几乎从不说重话,不由奇怪道:“爹,您今天是怎么了,说这事儿干吗?”

    “没什么……”严嵩有些郁闷的打住了话头,其实他是想起现在朝野上下,许多人挂在嘴边的那句‘生子当如沈拙言’,心中一时有些感慨,却也知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严世蕃都混账了这么多年了,送到太上老君炼丹炉里也没用,只能随他去了。

    父子两个便谈妥了沈默的命运,然后严嵩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那些狐朋狗友里,有哪个拱着要去的?”

    “鄢懋卿您看成吗?”严世蕃问道。

    “景卿这孩子,”严嵩沉吟道:“要说孝心和能力都是有的,但跟你一样,都太贪了,恐怕不适合那位子。”

    “爹,您这样说,孩儿可不同意了。”严世蕃已经收了鄢懋卿八个绝色美姬,早把话说满了,此时自然急着为他争辩道:“爹,人都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那个位置就是捞钱的,不贪点能行吗?再说景卿的孝心还是大大的。”

    严嵩想想逢年过节,门下那么多有油水的主,确实是鄢懋卿送礼最多,便不再反对道:“你既然已经有主意了,那就去做吧,但出了篓子可别找我擦屁股。”

    “瞧您,把我们看得也太不成器了。”严世蕃怪声道:“现在的苏州是倭寇没了,买卖也做起来了,去了就是享福收钱,这要是还干不好,那他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严世蕃知道真出了事,他爹不可能不管,所以一点都不害怕。

    “提醒你们。”严嵩加重语气道:“从下年开始,一年五百万两白银的任务,全靠市舶司出了,这些钱都是有用向的。你们可别光顾着贪污,忘了正事儿,到时候收不够钱,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不就是五百万吗?”严世蕃大意笑道:“看苏州每年都增长一百多万,明年之后,多了的可都是咱们的了,只守着这一处,别处都可以少刮点了,省的狗嚼骨头干咽沫,吃不着点肉还耽误事儿。”

    “嗯……”严嵩缓缓点头,轻声道:“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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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关系通天,很快便知道了,自己可能要被调回京城去,在经过了最初的郁闷后,他也渐渐想开了……自己虽然跟陆炳关系不错,徐阶也会落力帮自己,但严嵩一旦决定的事情,他俩也拧不过来。何况自己也早料到会有离开苏州的一天,从一开始就在准备着这一天,现在已经布置完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有些舍不得打拼了近五年的苏州城罢了。

    调整好情绪,他反过来安慰两位亲近下属道:“你们不必过分心忧,你俩是地方官,只要没犯错误,最少得干满三年;现在才是第一年,还有两年的工夫,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定。”

    而督抚虽然是事实上的地方最高长官,但编制却不在地方官之列,而是属于京官——大多数都是在都察院挂职,比如沈默这个苏松巡抚,官职全称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奉旨巡抚苏松’,前面那个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其实是不用上班的虚职,却是他的实衔;而后面那个‘巡抚苏松’,是他的实职,却只是个没品级的虚衔。两相搭配起来,他才是有品有权的一方封疆。

    不用说,对地方最高长官的这种限制,就是为了保持督抚的相对独特性,以免其在地方上专权……毕竟对于一个任其不固定,随时都会被调走的老大,任何属下投注的忠心都不会太大,当然这只是大多数情况。

    所以沈默升任了巡抚,反而任期上没了保证,人家想把他调回去,连等着考满都不用,只要宣布出京巡抚任务完成,沈大人就得乖乖的回都察院报道。

    所以沈默知道自己是没希望再赖在苏州了,但他对一干手下能坚持下去,还是有些信心的。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严阁老今年八十二了,再过两年就算皇帝还用他,估计阎王也都不答应……’只要严嵩一死,那可就是徐阶的天下,现在他已经将徐家绑上了市舶司的战车,到时候就什么都不愁了。

    所以沈默给两位同党,定下了‘按兵不动’的对敌方针,且让他上下蹦跶,又能嚣张到几时?

    但两人都心疼这些年的劳动成果,都道:“总得想个法子预防一下,总不能任由严党糟蹋了吧?”

    沈默淡淡一笑,嘴角微微上翘道:“不必担心,就算我离开了苏州,市舶司也不会改了姓,不然它就是个废物点心空架子,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一刻偶露峥嵘,才让归有光两个恍然想起,他正是当年那玩弄巨商大寇于鼓掌之间的苏州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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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市舶司,市舶司就是我!”沈默对两位属下如是宣称道。

    这不只是宽心丸,而是绝对的自信!面对着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沈默笑着对王用汲道:“润莲兄,你还记得,当初在筹建市舶司时,你问我怎么整个衙门就才四个人……我这个提举,你和震川公两位挂名的副提举,然后就是个负责文案的书吏,除此之外再没别人。”

    “是啊,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王用汲道:“虽然吏部的官职表上,市舶司只有一正二副三提举、加上个不入流的书吏,一共四个人,但那只是说明朝廷只给四个人的俸禄,其余的吏目就得自掏腰包了,却不是要我们四个人就成了个衙门的。”

    “我其实是故意的。”沈默笑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把世伯提举司的衙门,有血有肉的建起来,我只是想借这张虎皮,扯一面大旗,然后把各路能人、买卖双方,用市舶司的名义召集起来,组织他们成立相应的民间机构,比如说平准拍卖行、证券交易所、期货市场、车马运输行、互助保险社,当然还有汇联银行。”

    这些组织两人自然司空见惯,原先只以为是大人图方便、为了省麻烦才让那些富商大户出面张罗的,并没有往深处想过,但现在听起来,里面是另有玄机的。

    “这些机构其实是民间人士出资成立,并不属于市舶司,也不属于苏州官府,而是属于全体出资人。至于市舶司,不过是一根系而坚韧的线,将这些珍珠穿成一条完美的项链,保护着对外贸易生生不息,安全高效的运转。”便听沈默接着道:“可以说,现在只要有合法通商的权力,这些相互间配合完美的组织,便可以将对外贸易完美的进行下去,甚至比有市舶司的时候还好。”

    “如果是几年前,这些组织刚刚组建成立,还很弱小的时候,凭着官府的强权,尚且能将其扑灭掉,然后重新组建新的秩序。”只听沈默缓缓道:“但现在不行了,这些机构已经发展壮大,彼此间盘根错节,谁都离不开谁,只要其中一环出了问题,整个体系就要瘫痪,即使最保守的估计,这个代价也得在上千万两。”沈默冷笑一声道:“朝廷还指着这些银子还债、发薪、建工程呢。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严世蕃还是严嵩?他们都担不起,所以我说,不管谁来接我的班,都得乖乖的按我定的规矩来,不然他就玩不转,就得卷铺盖滚蛋,或者发配云南!”

    第一次听大人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归有光两个无比震惊,虽然他们死心塌地的跟着沈默混,也不可能再有二心,却被他如此深沉的心机吓坏了……方才沈默所说的十几个组织中,他们两个都是有干股的,虽然每一处都不多,但加起来就是个可怕的数字,当初两人只以为这是保护费之类的好处,是那些人送给大人,然后大人分下来的。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是这样简单,分明是沈默早有预谋,要长久霸占大明朝的对外贸易系统。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些机构大多在沈默的直接或间接控制之下,少数几个没什么关系的,却也不敢违背整体的走向!

    现在看来,他无异已经成功了——他成功的将各方面的势力,全都绑架上了自己的战车,无论是官员富商、还是大户豪族,谁也不敢下车、下车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谁也不舍的下车,因为有无尽的财富,源源不断的等着他们;甚至已经引起他们保卫成果的自觉,这些人不会容许任何人染指他们的地盘,哪怕是封疆巡抚,也会遭到最强烈反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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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两个属下解开了疑窦,时候也不早了,沈默起身笑道:“算了,今日不愁明日事,咱们先吃饭再说。”

    等三人回到花厅时,却意外的看到了俞大猷和戚继光,沈默大喜道:“什么风把俞大哥吹来了?”然后对戚继光道:“元敬兄竟然能赶回来,实在是太意外了。”

    两位将军一起朝沈默行礼……随着戚继光成熟起来,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俞大猷于年初便率领部下的水师移防福建,对付在那里肆虐的海盗。而戚继光也拿着沈默的批条,去浙江公干,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想不到竟然赶回来了。

    只听俞大猷呵呵笑道:“我也是事有凑巧,本来是去上海的造船厂,催促那些混蛋赶紧交船的,但路上碰上了元敬,便跟着他一起来苏州,看看小侄子,向大人讨一杯酒吃,不知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了,”沈默笑着拉他与自己并肩上座,戚继光、归有光和王用汲,还有黄锦围坐在下首,桌子很大,坐了六个人还显得有些空,但已经不会再有客人了……虽然喝满月酒都是夫妻一起出动,但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还是不能废,沈默他们这些爷们在华亭喝酒,各家的女人们则在若菡的招呼下,在绣楼里摆酒,各喝各的,倒也自在。

    沈默便吩咐开席,酒过三巡之后,沈安从后面出来,笑道:“我家三少爷来给各位叔叔伯伯问好了。”

    众人都站起来,一起往沈安身后瞧去,果然见一个妙龄少妇,抱着个白嫩嫩的小娃娃低头走出来,行礼后口中轻声道:“见过各位伯伯。”众人都笑着还礼,想要看看沈默的三公子,却碍于男女有别,不好上前。

    沈默笑道:“柔娘,你把平常给沈安抱着,坐过来歇会吧。”去年冬里,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若菡张罗着让他把柔娘收了房,一来为了拴住他的心,省的他没事儿老往绿柳巷跑;二来人家柔娘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沈默便半推半就的把事儿给办了,这不,才一年多的功夫,儿子都百岁了,那是相当抓紧时间啊。

    柔娘虽然不甚放心,却不敢违逆沈默的意思,只好将宝贝儿子交给了沈安,自己走到沈默身边站着,一双眼却须臾离不开儿子。

    她却有些过分担心了,人家几位大人只是把准备好的礼物,在平常眼前晃一晃,逗弄逗弄他,便将礼物搁在桌上,回到桌边就坐。

    黄锦细声笑问道:“这孩子的乳名真好听,叫‘平常’,让人听了就忘不掉,中丞起的真好。”

    沈默笑道:“我可不敢居功,是柔娘非要自己起的。”众人便把目光望向柔娘,想听听她的高见。

    柔娘脸一红,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没啥志向,就想让孩子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已经很好了,”沈默笑道:“老大的名字是老爹起的,叫阿吉;老二是岳父其的,叫十分,相较而言,还是你起的比较有水平。”引得众人呵呵直笑。

    “老爷取笑我。”柔娘脸更红了,这时候孩子回到她手中,便紧紧把平常抱住,小声道:“老爷,您想好了,平常的大号叫什么了吗?”因为给老大起名的权力,被老爹占有;给老二起名,被岳父专权,到了老三这,沈默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搀和了,非得自己起一个不行。

    沈默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等这个宾朋齐聚的时刻宣布罢了,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他这一辈的字是‘卿’,他大哥叫志卿,二哥叫士卿,他就叫永卿吧。”

    “永卿,沈永卿。”柔娘轻声念几遍,感觉这名字虽然简约,却透着股子斯文从容,心中暗暗欢喜道:‘说不得将来也能像他爹一样,中个状元郎回来呢。’当娘的就是这样,喜欢瞎联想,啥都往孩子脸上贴金,却忘了孩儿他爹爹,名叫沈黑犬,却也没影响中状元,显然名字跟命运,是没啥大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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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九章 老船主下船

    柔娘把平常抱下去,众人重新开席,话题便回到了正事上,沈默问俞大猷道:“俞大哥,现在闽浙那边怎么样?”

    俞大猷道:“去年王直抵达平湖之后,他的部众还算老实,唯独马一本部盘据在浙江柯梅,不听约束,仍然为祸。部堂大人组织会战,命我与卢镗左右夹击,击沉其粮船,一连胜了几场。马一本见势不利,遂逃窜南去,现在倭寇大多在福建和湖广一带,战事虽然频繁,却没有什么大场面。”

    俞大猷所说的‘王直入平湖’,是抗倭史上一件转折性的大事,受到沈默降服徐海的刺激,胡宗宪这几年不遗余力的策划,想要把王直请到岸上来。

    他一面派出沈京,频频向王直递送秋波,不知许下多少承诺,发了几多毒誓,希望王直能跟他会面,大家好好谈谈,共建和谐美好新浙江。

    但作为倭寇界的终极老大,王直是真正的老奸巨猾,论智商五个徐海绑一块,也比不了老船主一人,他深知一切承诺都是不靠谱的,所以哪里会投降?跟胡宗宪谈判几年,面上你来我往、客客气气,但实际上丝毫没有松口,还整天想着把胡宗宪当枪使——事实上,他跟胡总督配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借官府之手,将不听话的刺头一一铲除,使自己成为海上唯一的霸主!

    到时候所有的竞争对手,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五峰船队自然就成为海上唯一的大营运商,大搞垄断经营,那样他将成为凌驾于市舶司之上的控制者,自然就可以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了。

    然而王直聪明,胡宗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对王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奉上,热情堪比热恋情人,可谈判桌下的手段却也一样都没少——他派出具有说客天赋的蒋洲,游说九州强藩大内义长与大友义镇,表示愿与他们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既往不咎,共创和谐美好的新局面……

    大明东南总督的招牌,还是很好使的,大内家和大友家都准备派出‘贡使’,送还掠去的人口,请求展开朝贡,准备与中国开展贸易。

    这对王直来说,可是极大的震动,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九州的强藩将很快不能容忍,自己在他们的地盘上称王称霸了。实际上在此之前,岛津贵久已经开始了大隅统一战,使王直在日本的存在空间越来越小。

    更深层的原因是,随着抗倭战争的深入,大明地大物博,实力雄厚的优势体现出来。胡宗宪、沈默、卢镗、俞大猷、戚继光等一系列优秀的文武官员涌现,富有战斗力的招募兵,完全取代了腐朽糜烂的卫所兵,明军的战斗力越发强大,现在的倭寇进犯已经很难讨到好处,像原先那种几十上百人便可肆虐沿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相应的,官军与倭寇的死伤比不再那么悬殊,虽然远不能持平,但像原先那样,十个人换不了人家一个的悲剧,已经不再重演了。倭寇的死伤人数极具上升,其中自然有很多真倭。

    说起这些真倭,命运其实是很悲惨的,他们大多来自九州,一部分是诸侯的军队,但更大部分是战争失败的浪人,失去土地的平民,这些人听信倭寇的宣传,认为中国沿海富裕繁华,人民文弱,防守松懈,容易打劫致富,于是纷纷揣着发家致富之梦,成为一名可耻的倭寇分子。

    事实上,在任何一支倭寇队伍中,真倭的比例都不大,最多不过三成,一般在两成左右,但往往每战之后,死伤最惨重的定义是这些人,甚至比占大多数的‘假倭’,死伤人数还要多。

    原因很简单,那些狡猾的汉人,利用日本人不通中国人情地理,头脑简单的弱点,让其充当敢死队员,什么前锋断后、攻城阻击,全都是这些假倭的任务。

    可到了战后分赃时,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一根筋的日本人总是少分后分,分不着多少值钱的东西,被充分赋予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伟大情操。

    每每倭寇攻城,都是让真倭冲在前面,拼死拼活,但一旦城陷,那些汉人便抢先入城,把城中的帑藏抢劫一空;如果被真倭抢先入城,汉人便会骗他们,说官府的库银都藏在监狱里,或者其他什么难于攻打的地方。

    这时候真倭便相信了,遂叽里呱啦的把老乡、同胞叫到一起,去攻打那些地方。而此时汉人假倭,便去府库中,将成千上万的官帑拿走,然后溜之大吉。而真倭往往还不知情,仍在卖力的攻打那些没有用的地方,等到明军反扑过来,将他们杀得打败后,所有的死伤被俘者,皆是真倭,而加倭寇无一被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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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所听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嘉靖三十八年春,而在此之前,日本人的伤亡已经很大,所以其遗族多有怨恨倭寇的,对王直的态度也从拥戴转为仇视。而原先那些支持王直的大名,也因为损失惨重、所获甚微,投入产出严重失衡,所以非常不满。

    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叶麻、辛五郎等人丧命,徐海、徐洪倒戈,成为了消灭倭寇的急先锋,使日本强藩感到失去了战胜官军的希望,且十分不满王直在此过程中的观望态度,所以对他的立场也大为改变。

    当大内和大友家的使者准备出发时,王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决定上岸与胡宗宪谈判,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嘉靖三十八年,他带着上百艘战船,以及精锐属下千余人,偕同大友义镇的使者善妙以下四十余日本人,抵达了浙江岑港,请求登陆与胡宗宪谈判。

    胡部堂终于得偿所愿,按说此时应该老怀大慰才对,可恰恰相反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烦——就像沈默当初一样,他选择在私下进行自己的谋划,并没有将计划详情通告手下,更别提治下的人民。因为他与沈默持着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非理性的,不能让他们凭着好恶感情去操纵军政,而是要靠少数清醒的人独断专行,才能成大事。

    但当王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岑港,要求上岸谈判时,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内部出现了,大多数官员是保守的,他们要求胡宗宪拒绝与王直谈判,并用最强硬的手段,回击对方的挑衅。

    这其中,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为极尽,他甚至已经上奏皇帝,称:‘直等意未可测,纳之恐招侮!’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众议汹汹,都说胡宗宪要酿成东南大乱了!

    就连胡宗宪铁班底——浙江的文武官员也都冷眼旁观,无人出来支持他。甚至他最为倚仗的将领卢镗,还私下会见善妙,要他擒获王直,作为通贡的条件。

    结果不愿意用谈判解决问题的武将们,擅自将军队调集到岑港,并戒严该区域,禁止任何船只出入。王直乘兴而来,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同样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但当时王直算是不请自来,明军防备还有情可原,可这回是胡总督几次三番要求,人家才来的,却又一次被拒之门外,老船主心情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

    他再次派出毛海峰,上岸责问胡宗宪:“我等奉诏来,将息兵安境。谓宜使者远迎,宴犒交至。今盛陈军容,禁舟楫往来,公绐我耶?”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意思是‘玩人也不是这么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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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宪很郁闷,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之前没想到的——他低估了清流谏臣们不切实际的死硬,更低估了手下将领对战胜王直的渴望……现在的情况,已经与几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时,截然不同了,当时倭寇的压力太大,明军左支右绌,恨不得能减轻下负担,因此虽然有非议,却还是顺利的实现了。

    但现在,眼见着战局越发有利,越来越多的明军将领,开始热烈盼望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胡部堂想用谈判解决问题,显然不合他们心意。

    可胡宗宪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号的谏臣,也不是只知道打仗的武将,他是统领全局的东南总督,对当前局势有着超人的清醒认识。他知道这几年倭寇之所以消停,其实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正因为有了丰厚的贸易利润和护航受益,王直和受他控制的亲近势力,都专注于贸易和护航中,对大陆的骚扰自然减少。

    所以最近几年官军击败的,其实是一些新近加入的杂牌实力,而真正的老牌倭寇,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因为财力壮大,纷纷招兵买船,装备也鸟枪换炮,愈发强大起来。

    因此胡宗宪清醒的认识到,目前的平静是脆弱的,说不定哪天因为某些矛盾,那些实力愈加强大的海商,便会带领无法战胜的军队,出现在自己面前。这种感受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最好是和平解决。

    但身为一个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员,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还没大有谱的事情上,他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为自己留好后路。而且,他还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也不能过于违逆众意——无论这个‘众意’是多么的愚蠢。

    堂堂一品大员,太子太保兼东南总督胡宗宪,那时竟有‘二嫂之间难为姑’的郁闷,因此面对毛海峰的质问,他只能想尽办法多方劝说,甚至不惜诅咒发誓,向王直写书面保证,保证一定保证王直的安全和人身自由,并全力向朝廷争取,尽可能满足其要求,云云。同时还得劝说手下的文武官员,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计划。

    胡宗宪的委曲求全没有白费,因为王直终于消气了……其实他不消气也不行,因为此时王直已经是骑虎难下——妙善已经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要他尽快与官府谈判,否则他将撇开王直,单独进行。

    而且面对着已经集结好的明军,王直也没法强硬了,他只能再三试探……先提出让毛海峰回来,事实上,胡宗宪还嫌整天包他食宿浪费钱呢,闻言二话没说,便让小毛回去了。

    见到毛海峰全须全尾的回来,还带着胡宗宪的礼品,王直的心放下一半,再提出派遣贵官作为人质,胡宗宪也不在乎这一条,反正手下的官员又不是他儿,便立刻把沈京和夏正提了两级,一个成了总督参议,一个成了指挥使,速成了一文一武,两个高级官员,让他俩去岑港当人质。

    这下王直终于放心了,他命毛海峰留守岑港,看好后路,自己则带着叶宗满和王汝贤登上了大陆,往平湖去见胡宗宪……胡宗宪特意从杭州移师平湖,为的就是离那些聒噪的家伙远些,一来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少些压力,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胡宗宪按照自己的承诺,用最高规格接见了王直,这两个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对手,终于见了面并坐在了一起,虽然谈不上惺惺相惜,但他对待王直十分礼遇,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既不是什么‘礼仪之邦、重信守诺’,也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选择……倘若王直没了岑港那数千精锐,没了大洋上的上千条船,几万人马,胡宗宪还是会请他吃饭的,不过是吃牢饭,哪能让他这么逍遥?

    对于自己的本钱,汪直有着绝不狂妄的自信,所以他心安理得的跟老娘儿子团聚,一边优哉游哉的享受起了天伦之乐,一边耐心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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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年,从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到现在三十九年十一月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还是没等着最终的结果。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庞大朝廷的效率惊人低下,又远隔着千里万里的,谈判自然耗时,往往这边开出个条件,到达京里,然后讨论出结果,再传回音讯来,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然后他再讨价还价,又是一个月、如是下来,时间自然不值钱了。

    好在买卖做到他这一步,只需要在战略上把把关,至于具体运转自然有人去做,根本不用他操心,正好可以趁机多陪陪老娘,所以王直的情绪基本稳定,没有特别急躁。

    但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胡宗宪在招降王直一事上,遇到了超乎想象的阻力,许多人都认为,应该趁这个机会把王直杀掉,一方面永绝后患,另一方面可以洗刷那些反对派对他的污蔑。

    胡宗宪恍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与沈默当初同样的问题,那时候沈默招降了徐海,他去主持仪式,也曾经在私下劝沈默,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当时沈默的选择是,坚守承诺,不背信义,加上当时的敌我态势,沈默还算顺利的过了关,且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好,都说他重承诺、守信用,年纪虽轻却有长者之风……他二十五岁便升任巡抚,说怪话的人却不多,与这个很有关系。

    但沈默之所以能过关,靠的是‘用徐海对抗王直’的理由,但现在要保住王直,胡宗宪就没法照方抓药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值得让王直去对付的?

    王直不是徐海,他是公认的海盗之王,倭寇的祖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值钱的倭寇和海盗了。

    所以胡宗宪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保住王直,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压力越来多大,尤其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连续数月三日一本的攻击他‘养寇自重’、‘姑息养奸’云云,虽然皇帝没有追究过,可也从没下旨斥责过王本固,这让胡宗宪愈加惶恐,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突然一天,有锦衣卫上门,将自己像张经一样锁到京里去?

    惶恐之下,他渐渐开始动摇了……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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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半的空白,不能一下就过去了,还得倒叙一点重要的事情,以保持情节的连贯,好吧,倒叙完成。

    好吧,现在立誓:明天后天最少四章,如果做不到,永远不要月票了,请大家监督。

第四九零章 无须再忍

    宴会后,沈默留下戚继光单独谈话,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信的将领,自始至终都提不起精神。

    “元敬兄,”沈默给戚继光倒一杯茶,微笑道:“这次去义乌可有收获?”其实从之前的信件往来中,他便知道了结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让话题轻松开始罢了。

    果然,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再没有比义乌人更合适的兵了!”说着对沈默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大人看问题的眼光,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从一场斗殴中,就能发现义乌矿工的可贵品质。”

    沈默呵呵笑道:“我也是让你去碰碰运气,能不能满意,却全靠你自己的机缘。”说着轻啜一口茶道:“看来你的运气好极了。”

    这年代流行的是募兵制,戚继光的部队,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训练,到三十九年,已经整整五年,不能再留,也留不住了……尤其是绍兴兵,都流露出浓重的思乡情绪,处州兵倒不厌战,却遭到了友军的挖角……闽浙一些将军的手下,携着重金、慕名而来,邀请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官兵们跳槽。处州兵正好也受够了戚继光的严苛要求,于是那些军头纷纷向他申请,要求自由转会。

    戚继光虽然郁闷,但人家是合同期满,来去自由,自己也只能干生气。而且说实在的,他也受够了每每战前,都要磨破嘴皮子,还不一定能不能说服这帮祖宗,于是他决定重新招募……据说苏北徐州那边的人,民风彪悍,体格强健,好像挺不错的,他准备请沈默批准,去那边试试。

    但当报告递上去时,沈默却告诉他,回浙江去看看吧,去义乌说不定有惊喜。

    戚继光询问原因,沈默笑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还是去眼见为实吧。”就这样,一头云雾的戚将军便被打发去了浙江金华府的义乌县,在那里,他大开了眼界,彻底改变了他对浙江人柔弱怕死的固有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也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但架不住义乌人人品好,接二连三发现了许多矿藏,于是义乌的老百姓,离开贫不拉几的土地,纷纷改行当起了矿工。

    事实早已证明,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想靠种粮发家致富,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义乌的矿工们很快便先富起来,家家户户吃上白米,盖了新房,十里八乡的姑娘们也愿意嫁到义乌去,让周边地区的兄弟们十分眼红,尤其是邻县永康,同样是穷山恶水、地不长毛,可把山挖透了,也找不到一点矿,只能眼看着本县光棍越来越多,怨气快速积聚,终于在嘉靖三十九年六月的一天,爆发了。

    事实证明,并不是夏天火气大,容易起摩擦,而是一些永康土豪早有预谋、利用民众情绪,煽动的此次事件……简单说来,就是一百多永康人悍然越界,在靠近本县的义乌八宝山中,抢夺义乌人已经开好的矿藏。义乌人当然不让,劝阻不听,引起械斗,因为人少力孤,被打得屁滚尿流,伤了好些个。

    这时候,中国人强大的宗族优势体现出来,被打跑的义乌兄弟,马上回乡,召集数百青年后生,把那一百多个永康人暴揍一顿,抓了一半,解往县衙,希望县老爷能给与惩罚,知县赵大河是位忠厚长者,他考虑到睦邻关系,把那些永康人教训一顿,便放了回去。

    结果这种姑息,助长了不法者的气焰,土豪们又哄骗了一千余永康民众,据险把守山头,在山头插上一面大红旗,招引亡命之徒。

    义乌人被激怒了,但他们总体说来,还是守法的,先去赵大河那里,请求官府解决,赵大河也愤怒了,去金华李知府那里告状,李知府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按照惯例发出告示:坑场杀死者不论!让他们自行解决矛盾。

    那告示便如战斗的檄文,一时间全义乌的老少爷们纷纷请战,赵大河被形势所迫,发出了趋兵剿贼的命令——于是,两千多义乌青壮马上组织起来,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路杀上山岭,击溃鸠占鹊巢的永康人,并杀死为首的永康富商施文六等数百人。

    施文六余党不甘失败,以在山中挖到的银砂和矿物为诱惑,煽动三千多永康人,再次野心勃勃来到八宝山,砍伐林木,建造栅寨,砺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

    义乌的爷们马上作出反击,五千多人鏖战数月,终于把可耻的侵略者赶了回去,但因为下手太狠,杀伤了千余永康人,这仇是彻底结下了。

    十月,永康县中大户,为死难者召开招魂大会,并拿出金银,备足粮草,纠集万余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百姓,杀气腾腾赶来义乌。

    义乌人早有防备,同样数万人严阵以待,双方便在八宝山一带,展开了一场史上最强群殴。

    戚继光十月下旬抵达的义乌,正好赶上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斗殴的高潮部分,那场面让戚继光永生难忘,只见一寸土地一寸血,义乌百姓鏖战忙,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大家手持着各种武器,农民用锄头,矿工用镢头,连家庭妇女也拿起了菜刀,抡圆了闷着头杀进人群,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更可贵的是,义乌人不但打仗不怕死,还极具牺牲精神,哥哥死了弟弟上,儿子挂了老爹替,媳妇残了婆婆顶,只要还有能动弹的,就一定顶在前线,绝不考虑以后家里怎么办。

    整场斗殴自六月盛夏起,一直打到十月秋收以后,才以义乌人完胜告终,此役双方至少出动三万人次,共死伤三千余人,海内震动,远近尽知,义乌人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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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见所闻让戚继光坚信,义乌人是这世上的第二可怕,至于第一可怕是哪位,那还用说吗。

    所以他猛灌下茶杯中的茶水,激动的对沈默道:“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到自己带兵打仗,至今已经三十年,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去无踪,动如惊雷,迅猛无敌!也见过那些红衣黄盖的日本浪人,他们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不惧牺牲。我一直认为,这南北双寇,便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两种人。”说着叹一口,禁不住的感叹道:“但跟彪勇横霸,善战无畏的义乌人比起来,他们都不算什么!”最后激动的拍胸脯道:“若准末将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无敌之师可成!”

    沈默呵呵一笑道:“这个没问题,我早已经跟胡部堂打好招呼,写个条子你就可以回去招兵了。”

    戚继光先是一喜,继而又面色一黯道:“还招兵作甚,想来是用不着了吧?”

    “哦,元敬兄何出此言?”沈默往他的杯里注入亮黄色的茶汤,微笑问道。

    “来时与俞副都督同路,”戚继光有些郁卒道:“他跟我说,总督大人已经决意促成和谈,结束战争了。”

    “促和止战?”沈默顿一顿,缓缓摇头道:“谈何容易?”说着把茶杯推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光靠谈判解决不了问题,阴谋诡计也代替不了战争。就算最后谈成了,那十来万的倭寇,也不会就此烟消云散了……王直虽然号称海盗之王,却还代表不了所有倭寇,不愿被招降的大有人在,就算王直投降了,还会有周直、吴直、郑直冒出来,继续领导死硬分子横行打劫。”

    沈默最后加重语气道:“归根结底,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还得靠我们自己的军队。”

    戚继光有些将信将疑,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接下来还会有战争?”

    “有!战争将长时间存在,规模也不会小,”沈默点点头,肯定的答复道。但其实以沈默判断,抗倭战争将不再是大明朝的主要矛盾,因为倭寇已经不可能再危及北京的统治了,那些大员必然会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彼此身上,结束短暂的和平相处,再次展开朝争的戏码。

    但他没必要将这些话,讲给戚继光听,还是让这位果敢的将军,保留着那些高尚和自豪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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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来早已经证明,沈默的判断从没出过问题,所以戚继光相信了他的话,拿了沈默的条子,马不停蹄回浙江去招募他的义乌兵了,这一去,他将打造一支当世第一强军,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打遍天下,再无敌手。

    当然这还是后话。

    平常的百岁宴后,转眼便擦到嘉靖四十年,在去岁腊月里,沈默已经接到朝廷的旨意,命他与继任者交接差事,而后回京另有任用。

    徐渭告诉沈默,他的继任者是严党头号走狗鄢懋卿,此人沈默倒也了解,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让他不由有些为苏松百姓担心,但严党权势滔天,他也没法强出头,只能寄望于自己这些年的布置,到时候真能起作用。

    这些年北方冷得出奇,大运河到二月底才能全线解冻,估计好逸恶劳的鄢懋卿,会在那时候启程南下,再加上沿途地方官迎来送往,四月能到苏州城就不错了。

    屈指一算,离上京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该做些什么呢?沈默早就想好了,他叫来苏州知府归有光、苏松提学马森,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震川公,我想在苏州城,为阳明公立祠。”

    归有光一愣,道:“中丞,您眼看就要进京了,可得三思啊。”对明白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虽然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遍布天下,上至内阁次辅,下至布衣隐士,不知多少人奉阳明心学为圭臬,但依然改变不了,王学现在是隐学,朱学才是显学的事实。

    从嘉靖初年开始,王学与身为官学的朱学数次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以王学被禁,书院被毁的结局告终,虽然近些年来,王学重新兴盛,嘉靖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之为歪理邪说,加以严厉打击,但其传播也都是在私下、在民间,却还没有官员敢用官方立场,正大光明的宣扬王阳明。

    现在沈默一反对王学暧昧不明的态度,要为王阳明立祠,这在二十年来,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必然为海内瞩目,其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就算归有光和马森都是王学门人,却也不得不劝沈默三思,沈默却坚决道:“你们要是不方便,便不参与此事,反正我意已决,就是自己搬砖砌墙,也要在这三个月,把阳明祠堂建起来。”

    马森本来就对王学很狂热,闻言便不再反对,并主动请缨道:“归大人事务忙,筹建之事就交给下官吧,定然让大人赴京之前,亲自为祠堂落成剪彩。”

    “如此甚好,”沈默颔首笑道:“那就麻烦马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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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马森一走,归有光说话便直接起来,道:“大人,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修什么阳明公祠?不怕有人拿这个说事儿,给您使绊子?”

    “正因为怕被对付,”沈默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露出外面淡薄的残雪道:“我才不得已出这一招的。”

    “愿听大人的高招。”归有光跟着走到沈默身后,轻声道。

    “许多人都是当局者迷,不知道如今距离王学解禁,已经就差一层窗户纸了。”沈默轻言细语道:“他们也不想想,徐阶王学门人的身份,已经是尽人皆知,陛下却能任命他为内阁次辅,还有赵贞吉等人,也都位列三公,这代表什么?如果陛下还是对王学那般反感的话,他能容忍这些王学门人位列朝堂吗?”

    归有光不得不承认,沈默说的很有道理,缓缓点头道:“照您这样一说,确实是这样,”说着抬起头道:“不过既然是一层窗户纸,为什么没人敢捅开呢?”

    “就算是层窗户纸,也会让人看不到后面的景象,”沈默轻抚着窗楞,不过他府上的窗户,已经全换成西洋玻璃了,所以没法现场演示,只好怏怏的收回手,轻声道:“据说在古代,人们都被蟹子那怪样子给吓到了,就是闹饥荒的时候,都没人敢吃,后来终于有个大胆的,第一个吃了螃蟹……才发现真是味美啊。”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归有光轻声道:“您现在要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开?为这个天下先?”

    “对。”沈默颔首道。

    “可是您想过后果吗?”归有光道:“您在众人眼中,将变成激进的王学门人,据我所知,当年两次打击王学,可都是严阁老上书的,这样岂不是与他唱对台?”

    “唱就唱吧,”沈默嘿然一笑道:“无论严嵩也好、严世蕃也罢,还是赵文华、鄢懋卿之流,都是些窃居高位、党同伐异、祸国殃民、骄奢淫逸的败类,我因为实力不足,所以才一直忍着让着,奉承着。但今天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不然就让人家欺负到家了!”

    “可大人的实力还是不足啊……”虽然沈默现在是四品封疆,可在严党眼里,跟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归有光觉着沈默有些冲昏头脑了,心说还是年轻啊,便直言不讳的劝谏道:“大人,我听说龙可以翱翔九天,也可以潜于九渊。属下以为,您回去后,谨言慎行,权且忍耐几年……那严阁老今年就要八十三了,就算饶着他活,难道我朝还要出个九十岁的首辅?估计皇帝再信任他,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严阁老一去,您还不又是飞龙在天,且到时正当而立,还是无比年轻的一代名臣!”

    他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让沈默不得不动容道:“震川公,你的心意我知道。”说着转过身去,望着归有光道:“我沈默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从一己的安危荣辱考虑,你的意见是无可辩驳的。”

    归有光自然能听出沈默这是为了否定的肯定,便沉默不语,听他继续往下说。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沈默叹息一声道:“因为我实在太弱,没法保护市舶司、保护大家辛辛苦苦的建成的基业,所以我得拉人下水……但在此之前,我先得自己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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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四章 清官无敌

    沈默一直将顺之公送到太湖对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鹤征道:“请师兄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顺之的气场如此强大,即使去世数日,那种慷慨飘逸的洒脱之气,仍然让他俩无法自拔,但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还要继续,总要有一个告结,来生死诀别。

    彼时梅雨之月,霪雨绵绵不绝,湖水滔滔,浊浪翻滚,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虎吼雷鸣,沈默白衣胜雪,披散长发伫立在矶头,唐鹤征持灵幡站在他的身后,面前是香案供桌,再远处的大船上,静静停着唐顺之的灵柩。

    沈默亲设祭物于灵前,奠酒三杯于地,向唐顺之叩首三下,长声读祭文道:“呜呼吾师,不幸早亡!修短故天,君言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先师其有灵,享我之蒸尝!天地之有情,听我吊我师!”

    “呜呼!吾师身出名门,少敏而学,十六增廪生,廿二中解元,转岁点贡元,金殿奏传胪,以弱冠之年少,占金榜之鳌头!念君之丰神飘洒,等闲傲视,无不使吾辈心神往也!”

    “然彼时权奸当道,宵小立于朝,正人避于野,吾师性高洁,宁明珠投沙,不欲和光同尘,慨然挂冠返乡,僻居乡里,忘物苦修,惟良工之苦心,造种种之奥邃,观万物之备于一身;更修得品节高雅,卓尔不群,震雷过而不惊,泰山撼而不踬!持空拳、御万马而不摇,蹈水火、入金石而不贰!”

    “是故吾师于天文地理、经书子史、医药算数之说靡不贯申!于佛氏之禅定,老氏之虚静,养生家之窽窍靡不悉得!故吾师之一叹一唾,莫非宝藏之所存。而人得其一枝一叶者,犹足以垂名而耀世!”

    “后世有效吾师所成者,力必如吾师所志——想吾师山中苦修十六载,夏不扇而冬不炉,日忘食而夕忘寐。经岁不食肉,床不铺双褥,砥性砺行,一心向学!若一能一长者,虽庸人贱役,亦驾舟千里以相寻!若泛来泛往者,虽公卿贵客至,扣门竟日而深避。世人皆曰,吾师慕老庄之道,行处士之迹,卓然物外,但求闻达圣贤之道!”

    “吾师尝言,若假叁年之不杂。将一得而成也!嗟,此志之难陈,盖因值倭夷之祸乱,东南尽涂炭,吾师修天道,秉人心,岂能视而不见?方殷庙堂之荐相继,乃翻然而改图,奉诏旨以从仕,始委之以巡督、终托之以抚治。於是劳形殚神、鞠躬尽瘁,以只身接凶寇之锋镝,以六月居东海之瘴疠,号令严明,威行将帅。方张之封豕既摧、巳聚之长鲸尽殪!宁绍台至今帖然者,实吾师之所遗!然吾师病既亟以弥留,志之死而愈矢誓,不安於袵席,直至油尽灯枯,方了却赤子之愿,遂驱舟返乡,端坐含笑而逝!”

    “呜呼!吾师之处也草衣木食,若将终身未尝享人间一日之富贵、其出也履危蹈险,倾家资以助王师,未尝享有官者一日之禄荣!问吾师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

    “上善若水者,众人处上,吾师独处下;众人处易,吾师独处险;众人处洁,吾师独处秽。空处湛静,深不可测,损而不竭,施不求报!吾尝闻‘圣者随时而行,贤者应事而变;智者无为而治,达者顺天而生。’吾师足堪‘圣贤先达’!”

    “咦嘻,子曰:‘鸟,人知其能飞;鱼,人知其能游;兽,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吾师荆川唐公也,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其犹龙乎?”

    “呜呼,荆川之后,再无荆川,从此天下,君子何觅?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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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别了唐顺之的灵柩,沈默乘船返回苏州,刚刚出去太湖,便得到一条消息,胡宗宪让王直前往杭州见王本固!

    王本固那个死捏子,乃是最坚定的死硬派,如果王直落在他手里,必然会被囚禁,然后处死!

    沈默的心一下沉入太湖湖底,他缓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慢慢走回船舱,坐在大案后沉思起来……

    对于王直的命运,沈默写信问过胡宗宪,胡宗宪对他也不隐瞒——他说经过反复考虑,他认为王直的最终结局,不应当由自己决定,也不应该由自己提出动议。

    对胡某人一贯的扯皮态度,沈默还是很了解的,他也不奢求胡宗宪会为一个海盗头子,搭上前程富贵,所以对其采取拖延态度,他还是可以接受的,正准备回京便做做工作,设法说服几位大佬,饶了王直一命,让他免死而“俾戍海上”,实际上是变相的予以释放。

    诚然,把王直杀掉,对于倭寇会是个巨大的打击。身为海盗之王的王直,是倭寇统一的象征和精神号召,他如果死掉,倭寇将变成一盘散沙,再也无法组织起来,形成气候,虽然加大了剿灭的难度,但被官军各个击破,却是在所难免。

    而且对于倭寇和其支持者而言,这是一个严厉的警告:不要奢望做够了倭寇,还有被招安的希望,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这对于还没有与倭寇彻底决裂,暗中还有往来的官吏和商人来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必须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了,不然必将遭到朝廷毫不容情的打击。这将导致倭寇的支持者越来越少,最后如釜底抽薪,注定战争的结局。

    但不要忘记,王直之所以会乖乖上岸,是因为堂堂东南总督,一品少保胡宗宪,信誓旦旦的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派出人质,保证王直的安全与自由。

    如果这样都会死去,如果一品大员代表朝廷的保证都不作数,那后果是无比严重的——有道是‘鸟无头不飞,人无信不立’,对于一个政府,更是不能做出那种短视的行为,因为它会让大明赢了战争,没了信义。

    如果一个朝廷没了信义,将会没人对其报以信任,而只能用同样乃至更多的奸诈和无耻去对付它。很自然的,欺骗老实人的结果只能是让后来人都变成奸诈之徒。事实上,在沈默原先的那个时空中,在王直死后,倭寇就再没有真正想跟朝廷和解的了,以后的倭寇要么全军战死,要么用假投降作为再起的缓兵之计。这种手法甚至一直持续到明末,李自成、张献忠都曾诈降,更别提对这一招驾轻就熟的野猪皮了……而我们知道,原先他们一族,是李成梁最忠实的拥趸,若不是李成梁先用卑鄙的手段杀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他怎么会那么小便学会伪装,骗过了不可一世的李成梁,还当了他的干儿子呢?

    如果这个朝廷言必信、信必果,也许不会死那么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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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现实主义者说,别扯淡了,不就是个杀个王直吗?还扯到亡国灭族上了。那就不说那么远,只谈眼前的抗倭形势——

    要知道,胡宗宪之所以同意沈默的意见,想许王直以不死,是因为如果能招安王直,量与一职,使其便宜制海上,则闽、广、江浙可免顿甲苦战也。可现在诱其来降而杀之,在我为无名于寇,为失信,斩汪直而海寇长,推诚与怀诈相去远矣。

    当然,因为倭寇只是一个松散的群体,甚至谈不上是一个联合体,王直代表不了全体倭寇,即使不杀他,乃至给他封官,战争也仍会继续下去,因为总有不愿投降,或者投降后不满意而复叛的,但战争的规模将不会那么大,持续时间也不会那么长——

    事实上,我们知道,戚将军和戚将军的传奇征战史,其实是在王直死后才开始的。汪直的死,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无数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再也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们,在很长时间内,官军根本无法阻拦他们的暴行,短暂的和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残酷的地狱。

    若不是有戚继光和他战无不胜的神军横空出世,几乎包揽了此后的全部硬仗大仗,并创造了以平均每二十二人伤亡,换取斩杀一千人人的冷兵器时代敌我伤亡比的奇迹,给绝望中的明军将领指明了方向,很难想象终明一世,会不会取得抗倭的胜利。

    就像倭寇战争的爆发,是由于闽浙陆商故意拖欠海商的货款,才让王直徐海等人愤而杀人,从而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索一样,言而无信使自作聪明的大明朝又付出了一次惨痛的代价。

    谁说诚信是只有笨人才应该遵守的呢?谁说聪明人就不该笨一些、傻一些呢?

    而且身为《大航海时代》骨灰级玩家的沈默更是知道,从十六世纪开始……也就是正德初年,西方殖民者相继东来,抢占殖民地,进行掠夺性的贸易:

    嘉靖三十六年,佛郎机人利用欺诈手段,租借了澳门。后来的穆宗隆庆五年,西班牙占据菲律宾的吕宋岛;万历二十九年,海上马车夫又来了,他们‘驾大舰,携巨炮’,以‘通贡市’为名,对我国沿海各地进行侵扰,企图夺占一个地方,作为控制对华贸易和劫掠中国财富的基地,那个地方叫做台湾……在王直完蛋之前,中国的东海南海,是他进行走私贸易的‘走廊’。而宝岛台湾,更是王直重要的中转站和补给地。

    假使号令群雄的五峰船主不死,谁能在他的后花园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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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想了很多很多,他还想到,如果王直一死,徐海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他还没到拥兵自重的地步,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必然难以避免。作为对未来的重要布局,徐海承担着为沈默留一条后路的重任,如果哪天在政治斗争中翻船,再没有翻身的机会,甚至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他还指望着去澳洲或北美,当个土皇帝呢。

    想来想去,沈默终于笃定,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保住王直一命。

    如果说保不保王直的问题,让沈默有点烦的话,那当拿定主意后,他便了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因为这个活的难度实在太大,甚于火中取粟,甚于阴死赵文华,甚至甚于他之前干过的任何一件事。

    沈默深知胡宗宪的为人,虽然老于世故,过于圆滑,但其性情极为坚韧,一旦拿定主意,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除非出现他不可抵抗的阻力,他才会毅然决然的抽身而退。

    所以虽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沈默却敢断定,想干掉王直的一方,使出了杀手锏,而这杀手锏威力巨大,就连堂堂胡总督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那自己这个马上就要卸任的苏松巡抚,又凭什么迎难而上,管得了人家浙江的事儿呢?这让沈默怎能不愁肠百结?

    一直到了苏州城外,他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来,但‘杀王一派’的杀手锏,他却已经知道了——原来见与宗宪激烈争执未曾得逞,事态进入僵持,那个死捏子王本固使出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杀器,秒杀一切强大对手的‘动机论’!

    他上本称胡宗宪收受了善妙和王直数十万两白银的巨贿,所以才为王直开通求情。此杀器好比琼霄娘娘的金铰剪,管你是修炼万年的太乙金仙,一样被剪掉头上三花,打落凡尘里去。

    胡宗宪没有修炼成仙,自然更怕那杀器,他知道再争下去就要引火烧身了,只能改变立场,将王直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对方算完。

    当得知这个消息,沈默心中暗道:‘王直死定了……’便将写给陆炳和徐阶的信点着烧了,放弃找人托关系的打算,因为他知道,两位大佬也帮不了这个忙。

    有人肯定要问,王本固不过小小七品巡按,为什么能把堂堂东南总督克得死死的,让神通广大的沈默不敢活动,就连陆炳徐阶这种大佬也爱莫能助呢?

    因为此人是巡按御史,其官位并不如何显贵,却是天子近臣,清华之选,代天子巡狩,专司地方官的纠劾、考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并可上达天听,任何人不能阻拦,所以历来为地方官所惧,就算官位远高于他,也得小心奉承着。

    对于胡宗宪这种权倾朝野的封疆大吏来说,更是不敢怠慢——他深知王本固就是皇帝安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无论如何也动不得,也是得罪不起的,这就更加助长了其气焰。

    当然王本固之所以无敌,不仅在于那个官职,事实上,世界上根本没有无敌的权位——就连皇帝还有可能被架空、被威胁,被权臣当成二傻子玩,何况一个七品巡按?要不然当初吕窦印早就跟沈默干上了,何苦当年还一直躲着他走。

    事实上,真正的无敌只有一种,那就是人品上无可挑剔的清官!王本固为政清廉,洁身自爱,从不收受贿赂,从不以权谋私,也从不拉帮结派,从嘉靖二十三年中进士,至今经历过五次考察,全都是‘清廉丰功,昭人耳目’的操评……这是一个绝对比现阶段海瑞,还要有名的清官。

    当一个大名鼎鼎的清官,担任起监视你的巡按御史时,最可怕的事情便发生了,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对付他,因为他根本就是无懈可击,因为在大明朝这个以道德高低为评价标准的国度里,清官永远是正确的!

    王本固如此强硬的态度,定然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在这些眼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人看来,倭寇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该死,所以就得抓起来杀掉,谁要是想保,就是坏人的同党。

    最可怕的是,持同样观点者不在少数,且大多集中在都察院、六科这些部门中,恐怕就连严阁老,修炼一个甲子的功力,也抵挡不住满朝言官一起开火吧?

    所以,言官威武,本官无解。沈默无奈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么,还是撒手不管了吧?管他江南洪水滔天,反正你沈默要去北京当官了,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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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五章 交接

    再有三天,就要进入五月了,鄢懋卿那边等得着急上火。前文说过,一、五、九这三个月份,五行属火,臣子的‘臣’字,古音读‘商’,商属金,火克金,所以要避开这几个月。

    所以一旦这三天不能上任,鄢懋卿就得六月上任了,这可不是仅仅晚一个月、三十天的问题,因为五月是收夏税的月份,身负巨贪重任而来的鄢中丞,怎么能放过呢?

    便终于耐不住性子,二十八这天早饭过后,乘一顶小轿,亲自带着礼品进城,到了巡抚衙门外,命家人鄢采持一副红全拜帖,上前去求见。

    那守门的兵丁一看,只见那帖子上写道:‘城外人鄢懋卿拜’,一看这名字的三个字这么多笔画,便知道是新任巡抚大人来了,赶紧一面点头哈腰,一面进去通报。

    鄢懋卿和鄢采便等着中门大开,沈默急急出来,连声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了。

    谁知等了半天,那大门还纹丝不动,倒是那门子重新出来,小意道:“鄢中丞,我们中丞说,本想出来相迎,但怕让人看到有失您的体统,所以在还是请您从侧门悄悄进来,再给您赔罪吧。”

    鄢懋卿一想,自己也的确是唐突了,还没交接呢,就巴巴的赶来,确实让人见笑。但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啊,京里那位独眼龙,张着血盆大口,今年便要五十万两银子,这要是错过了夏税,光指望着秋税,还不得累死他老人家。

    想到这,虽然有些埋怨沈默抱着官印子不撒手,他还是忍住气,放下轿帘道:“进去吧……”

    轿子缓缓抬进巡抚衙门,直到进了三堂,鄢懋卿才见沈默出迎。本来想要好好奚落一番,说他‘架子真大’云云,但一看到沈默的样子,所有话又硬生生憋回去了——只见他白衣素服,面容憔悴,显然是沉浸在某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中。

    鄢懋卿只好将质问改成安慰道:“沈大人要节哀啊……”两人在北京便有过一面之缘,倒也不用自我介绍。

    沈默强笑一声道:“实在是失礼了,鄢大人,我师叔新丧,下官扶棺送了他最后一程,因为惦念着交接,连葬礼都没参加,便匆匆回来了……”说着掩面泣声道:“每想到师叔的音容笑貌,我就不能自已……”

    鄢懋卿已经听说,当世大儒唐顺之于前日逝世,宁绍台的百姓都为其戴孝,江浙两省的官员更是纷纷前往武进吊孝,就算东南总督胡宗宪也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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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进签押房,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看茶,鄢懋卿见沈默虽然形容憔悴,却依然翩然俊雅,举止卓然,不由有些暗暗嫉妒,过一会儿才收下心思道:“前在京里时,幸瞻荆川公丰采,那真是神仙中的人物,怎么说话没了呢?”

    沈默道:“师叔山中苦修十六载,大道虽成,整个人却累垮了,本当静养数载,却又出山抗倭,常年在海上作战,为风浪侵袭,终于一病不起。”

    鄢懋卿脸上流露出惋惜之色,道:“真是天妒英才啊。”说着转化话题道:“拙言老弟有什么打算?”

    沈默心说,看来真是等不及了,便道:“说实话,师叔去世,给我触动很大,这些年在东南,肩负着一方的重任,已经累得我心力交瘁了。只盼着能回京得个闲置,安安稳稳度过这几年,便学那陶渊明,挂印回家去了。”

    鄢懋卿觉着,沈默这话其实是带刺的,他已经把沈默的最新任命带来——詹事府司经局洗马。詹事府按理说乃是专为教导太子而设,长官为三品詹事,下设左右春坊和司经局三个部门,左春坊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长官为左庶子;右春坊掌侍从、献纳、启奏,长官为右庶子;司经局掌管典籍制度,各类图书,以供太子查阅御览,长官便是沈默这位司经局洗马。

    可现在大明朝连太子都没有,这个部门能有什么用处?事实上,成化以后,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詹事府彻底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早就名不副实了。这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开坊’,沈默自然知道。

    但‘开坊’也分大小,有大开坊、小开坊的区别——一般翰林编修、检讨升一级即为詹事府的中允,赞善等官,然后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升为京官中的主事、地方官中的知府等中级官吏,这叫小开坊……这一关,沈默早就过了。

    然后等在主事、知府任上任满,要是朝廷有提拔的意思,便会转到詹事府所属的左、右春坊或司经局中,成为左右庶子、左右中允、左右赞善、或者洗马,然后过上一年半载,可任命为京官中的小九卿——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司卿;或者是地方官中的提学、左右按察使、左右布政使,乃至巡抚,这叫大开坊。

    其实,在大开坊之上,还有一个等级,就是对提学使者、封疆大吏之类的,会被任命为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年半载后,可以升任大九卿——六部尚书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和大理寺卿,或者到地方担任总督,成为大明朝的顶级官员——如果被任命为礼部尚书,那么恭喜你,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了。

    所以这个等级,要比大开坊更高级,而沈默虽然未经大开坊,却已经是堂堂苏松巡抚了,加上立了那么大、那么多的功劳,理应以这个等级为迁围之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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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最终他却仅任司经洗马,等于是两年巡抚白干了,所以鄢懋卿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觉着沈默肯定是不爽的。便笑道:“沈大人才三十不到,正如旭日东升,何以就这般想要急流勇退呢?”

    沈默叹口气道:“师叔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我这些年来日夜操劳、担惊受怕、还落了个浑身骂名,实在是累了也倦了。往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得闲赋《遂初》了。”说着笑笑道:“与琴、樽、炉、几,药栏、花榭为伍,才是我辈读书人最好的归宿。”

    鄢懋卿劝说道:“拙言老弟,我可要说你两句了,你襟怀高旷,畅然挂冠而去,倒也是一段佳话。”说着一片语重心长道:“可想没想过你的父老,好容易盼着你高科鼎甲,正想享几年洪福呢,你可不能这么就走了。”

    沈默却坚决摇头,正色道:“鄢大人,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我家乡有几亩薄产可供奉养老父,敝庐草庐,虽不轩敞,也可蔽风雨;在下只愿与家父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才是人生至乐之事。”

    鄢懋卿赞道:“看来拙言兄真有魏晋遗风,我这种俗人不能比啊!”他想到沈默之前的种种怪异形态,无论是给王阳明立祠、还是从任上翘班十几日,为唐顺之扶柩,还是对自己不理不睬,一点都不热乎,这一切反常现象,与其今日之言论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是,这位年轻的巡抚,在自己一方的强大实力下,感受到了浓重的挫败感,因而已经心灰意懒,开始有‘倦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浓浓退意了。

    鄢懋卿甚至有些同情沈默,如此优秀却偏偏不是严党的人,便注定了他这辈子没法登堂入室。如是想着,那些对沈默的不满便烟消云散,心中豁然开朗,假意安慰几句,就直截了当道:“既然沈大人去意已决,那就跟下官早些交接吧。”

    “那是当然,越早越好。”沈默一点犹豫都没有,点头道:“不过大人不必过分操心,下官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事铺张,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以及人情往来所得,约有三万余两。您现在便可派人清点,衙门的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敷的地方,尽管用这些钱填补就是。”说着还体贴笑笑道:“知道大人数任京官,宦囊清苦,我是不会让您帮着填窟窿的。”

    鄢懋卿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估计沈默肯定露一半、藏一半,说有三万两,手中却最少有六万两。

    但有道是千里当官只为财,沈默若是不捞点,才真让鄢懋卿意外呢。鄢懋卿还不至于让沈默自掏腰包、补窟窿了,便摇头慷慨道:“沈大人这是哪的话?京都米贵、花销大着呢,还是留着钱到时候用吧……至于这里嘛,您就不用再操心了。”

    沈默谦让几次,见鄢懋卿直是不肯,面上这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道:“那就让鄢大人受累了。”说着对外面吩咐道:“快快备席,我要请鄢大人喝酒。”

    鄢懋卿听了,心中不由苦笑道:‘看来我要是不这么说,就连姓沈的一顿饭都吃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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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人的动作还是很快的,须臾便摆上酒来,沈默请鄢懋卿上座,鄢懋卿执意不肯,让了半天才东西昭穆而坐,简单吃喝一会儿后,鄢懋卿缓缓问道:“下官初来乍到,有很多地方要向沈大人请教。”

    “鄢大人只管问吧,”沈默点头道:“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鄢懋卿又谢过沈默,才轻声问道:“不瞒你说,兄弟我虽一直都在京里做官,可在工部、户部都干了多年,绝非一般书呆子那样眼高手低。”说着嘿然一笑道:“可是苏州这边怎么弄,我是一点都没底……地方人情,寻常政务倒还还说,只是对那市舶司如何运转,怎样获利,我是一窍不通的,还请沈兄弟赐教。”

    “呵呵,”沈默做思考状片刻,才缓缓道:“其实无论是日常政务也好,还是市舶司的事情也罢,归根结底都是跟人打交道,在在下看来,没什么大不同……最初筹建市舶司时,筚路蓝缕、百废待兴,确实十分麻烦,但度过几年,运转开来之后,便不消再关注那些流程细节,只要管好下面人,让他们照章办事即可,只有重要的决策,要自己把关而已。”说着淡淡一笑道:“还是那句话,跟寻常政务一样,务在安辑,与民休息。就算下面人偶有不规矩,只要能完成任务,也不必太过挑剔。反正在下就是这样做的,然后就有税银滚滚而至了。”

    他这完全是避重就轻,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实则一点有用的没有。鄢懋卿没经历过那个体系的复杂性,闻言便信了真,不由笑道:“照沈大人这么说,这可真是个清闲的差事,不知您日常都忙些什么呢?”

    “我在苏州为官两任,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倒有大半时间教导后进读书,与骚人文会,跟同僚玩乐。”沈默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还记得山东巡抚王大人,在松江为官时,总爱对人说:‘闻得沈大人的衙门里,总有三样声息。”

    鄢懋卿饶有兴趣问道:“是哪三样?”

    沈默道:“是读书声、唱曲声和落子声。”

    鄢懋卿闻言不由大笑道:“那王大人是个妙人,沈大人更是。”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送下来了,暗道:‘这小子如此惫懒懈怠,都能完成每年的任务,我只要比他多用点心,定然就没问题了。’

    却听沈默正色道:“鄢大人龙马精神,将来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上三样声息了。”

    鄢懋卿好奇问道:“我又是哪三样?”

    沈默道:“是戥子声、算盘声和板子声。”

    鄢懋卿听不出这话是讥诮他将会拼命捞钱,反而因为整合了心意,竟涌起丝丝激动慨然的情绪,遂正容答道:“我虽然想像老弟一般逍遥,无奈身负陛下和阁老的重托,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

    “认真好,认真好啊。”沈默连连赞道:“这世上的事儿,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当然了,若沈大人有什么故旧好友,只要您一句话,下官也会略有些通融的。”鄢懋卿也觉着有点唱高调了,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还有在京里面,遇上什么事情,报一声兄弟的名号,还是很好使的。”

    沈默是酒精考验的两世官员,深知酒桌上的交情就像放屁一样,当时臭一阵子,过后一点味道都没了,所以压根没把这话当真,不过面上还是感激不尽,连连敬酒。他已经练得十分大酒量,鄢懋卿也最好杯中之物,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头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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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鄢懋卿已经有酒了,沈默便跟他进行印信、账目、钥匙、文件的交接,又将按规定必须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直到月上中天,才放他回去。

    终于约定了二十九这天,进行上任仪式,沈默又说:“我那天出城的话,会让城中官绅为难的,迎接大人自然是情理之中,可不送我这‘老人’,也说不过去。”

    鄢懋卿了了心事,情绪大好,大度道:“无妨无妨,让他们先送大人。”

    “那倒不用,我这人喜欢清静。”沈默笑着谢绝道:“最不喜欢什么万民伞、建生祠之类,还是偷偷早走一天,二十八日晚上出城,省了很多麻烦。”

    两人争执一会儿,鄢懋卿最后才道:“那……也好。”心说:‘你自己不愿意消受,那我也管不着了。’便应下来,开开心心回驿馆住下了。

    等到了二十八日下午,鄢懋卿又派人给沈默送了两千两银子,意思了意思,沈默便带着夫人、公子和家人,仅装着一船书画,趁夜色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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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明史》记载,沈公在苏州为官五年,打击豪强,惩治贪官,他在任期间,土豪劣绅不敢欺压百姓过甚,地主大户,不敢压榨百姓太狠,社会气氛十分轻松;他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彻底治愈了为害百年的太湖水患,让苏松百姓免于洪涝苦难;还仅凭缜密的计策,没有大动干戈,便将危害东海的巨寇徐海降服,使苏松百姓得享平安;他还开市舶司,解决了朝廷的财政问题,使苏松一带富甲天下,仅一府的财政收入,便比内陆数省都多得多,苏松百姓感念他的恩德,修建生祠供奉,数百年香火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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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六章 富可敌国

    沈默立在船头。天上是一轮皓月,前方是茫茫的水路,四周静极了,只有蛙声虫鸣,夜风轻拂着他的面庞,露水降了都没有发觉。

    自从离开苏州城那一刻起,他都没有再回头南望,没有再看一眼,那座他倾注了无比心血,才换来今日之繁花似锦的城市。

    他虽然举止风貌待人接物都酷似唐顺之,但始终不是唐顺之,他做不到那种虚怀若谷上善若水的境界,在他那温润如玉的面庞下,隐藏着极强烈的权力欲望,只不过一直以来,他都很小心的将其遮掩起来,但真正了解他内心的人,都会感到他那种强烈希望掌控一切,至少是自己的一切的欲望。

    从当初对自己的父亲;到后来对自己的兄弟同学;再后来对苏州的大户,外国的商人;还有最明显的,对待徐海的方式上。无一不打着他鲜明的个人烙印如果遇到意义,好吧,我们商量,如果我说服你,就按我说的做;但如果我说服不了你,对不起,还得按我说的做。

    不要被他温和的外表骗了,那只是一层精心的伪装,他根本是一个控制欲强烈的偏执狂,谁忤逆了他,就是他的敌人,虽然当时不会发作,但早晚都有报复的一天,就连严嵩徐阶陆炳这样的大佬,他也不甘心雌伏,心中记着一笔笔的账,就等秋风起秋叶落成堆,便跟他们把账来算。

    现在,他经过辛苦奋斗,刚刚享受到封疆大吏权掌一方的快感,却又马上被严党分子打回到原点,不得不面对未知的命运,连自己都操控不了。这种无助的感觉,让他几欲抓狂,借着悼念唐顺之的机会,不知喝了多少酒,醉了多少回。好容易才消了气。

    但心中的愤懑没有稍减,所以昨日里他有些个话,是刻意模仿儒林外史里那位蘧景玉的,只是谁也不会明白,所以他的讽刺也就落到空处不过这样也好,因为鄢懋卿真要是听懂了,还不把他得罪死了还是这样好,既发泄出来消了气,又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当彻底冷静下来,沈默检视自己的内心,便发现自己的权力欲,竟然比原先不知膨胀了数倍原先能给个苏州城让他玩玩,就已经很开心了,现在他渴望的却是,不再让任何人摆布,就连皇帝也不行

    沈默深知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因为相由心生,行由心定,如果自己不把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欲望封锁起来,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所以他不是如护卫们以为的,在对着黑黢黢的夜空生闷气。或者不舍得离开苏州城之类,恰恰相反,他是在借着夜得宁静,努力恢复平和的心态他要忘掉苏州的繁华如梦,醒过来面对冷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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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得如此入神,就连有人走到身后也没有发觉,直到一件温暖的大氅披到肩上,才茫然回首,只见若菡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但若菡仍然保持着少女的娇颜,唯一的变化来自那双眸,没有了年轻时偶尔射出的锐利锋芒,取而代之的,是岁月带给女人的礼物从容优雅,令人心醉,让她的男人比年轻时更加依恋。

    怎么还没睡即使在想着最残酷的问题,当看到妻子温柔的眼睛,沈默都会发自内心的微笑,声音也自然变得温柔起来。

    刚把孩子们哄睡了。若菡轻声道:再来看看你就睡。

    操心完小的,再操心大的。沈默伸出手,轻抚着若菡的秀发道:我们这一家老小,还真不让你省心。

    上辈子欠你们家的也说不定。若菡掩口轻笑道,夜凉如水,她不禁打个寒噤。

    沈默伸出手,将她揽到怀里,若菡看看护卫们,大伙全都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对于大人不分场合地点的大秀恩爱,这些跟了他多年的护卫,已经完全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若菡便依偎在他怀里。一件披风将两人都裹在了里头。

    想什么呢调整个最舒服的姿势,若菡呢喃问道:想着到了京城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你怎知沈默轻声问道。

    我原以为,你是在外面怀念苏州若菡小声道:但出来一看,你是面朝北站着,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是啊,沈默道:苏州虽好,却已成为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却在北京。

    若菡轻笑一声道:就算北京是未来,苏州也不会是过去。说着伏在他耳边小声道:十二家关键的行会,我们拥有三家,控制四家,间接控制其余五家,走到哪里都像揣在兜里一样。

    沈默不得不感叹,自己娶了个女中范蠡,巾帼白圭。当初嘉靖三十六年的时候,在若菡的策划下,他先用打劫陆家的那五百万两银子,出资救助了摇摇欲坠的各家票号钱庄。这是一笔令人拍案叫绝的买卖,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什么叫乾坤大挪移什么叫一石数鸟什么叫多方共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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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说当时那些老板的心态,就是想让这五百万两填窟窿,在他们看来。窟窿填起来,五百万两也就没有了,反正这个钱还不起,还不如。

    但若菡的五百万两出资,并不是直接交给那些嗷嗷待哺育的钱庄老板们的,而是她先成立了一家票号,然后再由这家票号借款给各家钱庄,但条件是不要他们还钱,而是在不改变钱庄所有权的前提下,要他们一定比例的股份。

    当时形势比人强,别说若菡只要一部分不影响所有权的股份。就算要整个钱庄,绝大多数人,也会欣然给付的。因为那时候的钱庄票号,资金流几乎干涸,账面上全都巨额债务,做梦都想把烂摊子丢给别人呢。

    所以若菡明明是豪夺,却因为用了巧取的法子,被那些老板们感恩戴德,认为府尊大人夫妇,真是无比的仁义。于是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若菡收购了所有票号和当铺,三到四成的股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迅速整合了所有的钱庄当铺,以她自己的票号为核心,成立了一个庞然大物般的汇联号。

    当时所谓的汇联号,在票号老板们看来,不过是一个为应对危机,而产生的松散联盟,虽然靠着沈默的权势,他们都得乖乖听若菡的,但等他人走茶凉,大家自然会散伙的,所以也没觉着有什么不能接受。

    但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跌碎了眼镜如果是老花眼,且愿意承受昂贵的价格,购入那种西洋眼镜的话。

    当那五百万两没投入时,钱庄里不管有多少钱,都会被迅速兑换出去,而钱庄得到的,只是一捆捆擦腚都嫌硬的债券;但当那五百万两投入后,奇迹发生了抢兑风潮马上被止住,甚至还出现了神奇的资金回流因为一捆捆擦腚都不用的债券,重又变成了抢手货

    当所有人还在寻思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若菡和沈默却已经在府里,举杯相庆了。当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个商业天才后。沈默便将自己念书时学到的,宏观微观经济学货币银行学,以及一切掌握的经济知识整理出来,讲给若菡听。

    若菡果然悟性惊人,对很多概念的认识,甚至超过了沈默这个老师。她便敏锐意识到,金融业最核心的东西,就是信心二字,顾客只有对票号有了信心,才会跟你进行业务,才会在风险加大时,不会发生挤兑。

    所以那五百万两银子买来的,正是老百姓对票号钱庄的信心,没信心时,他们会疯狂的挤兑,要求把那些票券兑换成真金白银,可一旦有了信心,便不会这么做,因为不担心手里的票据贬值了,反而还会继续吃进,以求获利。

    于是乎,那五百万两银子只是在各家票号的账上亮了亮声势,便不仅镇住了场面,还像超级大磁石一般,恢复了钱庄票号应有的吸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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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汇联号的老板们正要欢庆逃过一劫时,若菡却再次把他们召集起来,宣布了一项疯狂的计划当了解了这个计划的全貌后,所有人都好了伤疤忘了痛,血脉贲张斗志昂扬的要大干一场把赔掉的老本赚回来

    若菡的计划是世上最疯狂,却也是最符合商人胃口的计划,那就是买下苏州城所有的票号钱庄,东家掌柜珰头一起出动,挥舞着银票冲向城里的四面办法。他们有的冲向各家苏绣场织造场缫丝场等等丝织业相关的工场,以及青楼赌馆饭店客栈,还有码头仓库甚至是临街或者靠码头的民居,全都在他们的购买范围之内。

    因为同样是只购买三到四成的股份,并不影响产业的所有权,且当时的大背景是倭寇作乱,产品滞销,行业极不景气,所以只要不差钱,就九成能以还不错的价格,买来心仪的产业。后来光买苏州城的不过瘾,本府其它县里的丝织业,以及松江的棉布产业景德镇的瓷器产业,也都在购买之列

    这个年代人们的消息闭塞,反应也远比几百年后的慢,等他们反应过来,应该趁机加价时,汇联号已经结束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大抢购在那持续疯狂的一个月里,汇联号一共花了六百五十万两,收购的中大产业达到上千宗,至于民居之类的小产业,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的日子虽没有疯狂不复,但汇联号一直没有停下收购动作,利用开遍东南各省各府的分号,细水长流了三年,又花出去四百多万两银子,收购了外地数不清的优质产业。

    要问他们哪里那么多钱,能持续收购的同时,还在各省各府乃至大多数发达州县开起分号答案是,借市舶司开埠东风靠眼花缭乱的纯属操作

    当开埠的消息终于确定,无数商人们涌入苏州城,于是房产价格开始飙升,饭店客栈酒楼茶馆这些消费业也无比红火起来;而随着市舶司最终开埠,丝织业棉纺业制瓷业一下子从开工不足变成了产能不足,自然变得炙手可热,产业价格逐日飙升。

    沈默进行过统计,如果你在嘉靖三十六年五月购入一套临近码头的普通民居,需要白银三百两;但到了三十七年五月,便需要七百两;三十八年达到一千一百两,到三十九年,达到两千两;而四十年最新的数据时三千三百两这其中除了供不应求的因素外,还有因其良好的投资前景而被追捧热炒,产生的价格虚高。

    那些丝织棉纺制慈产业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短短五年时间,价格最少翻了十倍,最高可达二十倍这还是因为沈默担心产生泡沫,导致再次的金融危机,强令背后操纵一切的汇联号,禁止过分恶炒概念,禁止捧杀某一产业的结果。

    就在这种繁荣与炒作共舞的五年中,汇联号的资本增值了十二倍,直接间接控制了市舶司全部的十二个关键行会,如果算上这部分,就连若菡也不知道,汇联号到底知值多少钱咯。

    而经过艰苦卓绝的漫长谈判,其终于改组成功,新挂牌的汇联银行,虽然只改了个称呼,却意味着其终于从一个松散联盟,进化为一个被全体股东拥有,由董事会负责日常决策,具有完善结构严密组织的大型近代银行。

    这一超越时代的杰作,被若菡亲切的称呼为,他俩的小儿子,因为这是由沈默脑海中的知识,和她天才的经济头脑完美结合的产物,说是儿子也没什么不妥。而作为直接持有汇联银行百分之二十五股份,间接持有百分之二十六股份的最大股东,夫妻俩的身家,保守估计也要超过一亿两白银,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

    当然,这个数字只是纸面上的,他俩也不可能把股份变现成真金白银,一来夫妻俩生活简单,根本不需要几个钱过日子,二来,百分之五十一的比率,代表着对苏松这个蓬勃发展的商业世界的绝对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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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掌握权利的同时,他也不得不肩负起维护这个金融帝国的义务。

    如果说,当初离京南下,抵达苏州时,沈默纯粹代表着自己和官僚阶级的利益,对于商业阶层只是同情甚至是利用的态度,那当他离开苏州,北上京城时,他那光鲜亮丽的绯红官袍下,已经悄然多了另一颗心商业之心。

    从此以后,他就要为自己背后的庞大金融帝国保驾护航了,而在这个官本位的世界,要想做到这一点,最好选择只有一个攫取最高的权力,成为掌握天下的那个人。

    在这个北上京城的夜里,沈默立下了做一个权臣的志向。几乎是命运似的,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一位老相识,终于结束了游历天下,彻底脱胎换骨从一个标准愤青,在短短几年之间,彻底成熟起来,并立下了与沈默一样的誓言。

    两人目的一致,注定通行,两人目的一致,注定

    他们俩不知道的是,在更早的时候,北京城一座王府里,一位面色严肃的教书先生,也立下了同样的志向,并且比他们俩有把握的多。再加上已经在舞台上或是呼风唤雨,或是低调蓄力的几位大佬,他们每一个,都有独掌大权治国定邦的超级能力。这个时代,注定是个风云际会变幻莫测的大时代,将这些盖世无双的天才们,一股脑投到嘉靖四十年,北京城的狭小舞台上,让他们尽情展示的自己的智慧谋略,从此以后,大明朝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皇帝王爷,都要乖乖为他们所驱动,成为他们合演的这场大戏的配角而已。

    因为这个舞台,只属于智慧状态在最巅峰的天才,任何庸才老朽,都将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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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七章 最后的阴谋

    船到了长江以南,沈默不得不停下,因为从武进吊唁回来的胡宗宪,派人将他拦住。

    一个时辰后,他出现在胡宗宪的官船上,当然不是因为这么巧,而是胡总督等他良久了。

    两人相视苦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和疲惫之色,只见胡宗宪穿着蓝色的葛布长衫,靠坐在坐在大案后的椅子上,大概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眼窝也因为消瘦而深陷下去。

    胡宗宪挥挥手,对卫队长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待众人退出去,两人便对坐在大案两端,胡宗宪微闭着眼,沈默也低着头,都不说话。

    最终还是胡宗宪开口了,他声音喑哑道:“拙言,恭喜你,终于是解脱了。”如此悲观的开场白,让沈默几乎无法将其,与八年前那个去徐渭家三顾茅庐的坚毅男人联系在一起。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却觉着,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说实在的,能选择的话,我还是会在苏州待着的,京里已经开始不太平了。”

    “是啊,这次王本固可不是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道:“事关国家大计,若没有人在背后支撑,就是借他三个胆,他也不敢这样做。”

    “他背后是谁?”沈默沉声问道。

    “谁知道是哪位阁老,哪位王爷,又是哪些得了红眼病的。”胡宗宪疲惫的摇摇头道:“朝廷这池水太深、太浑,我也看不透啊。”

    “部堂不是看不透。”沈默轻声道:“而是不敢看透,你这个位子太高,权力太大,不管谁的攻击、都得忍着受着,一旦反抗那就是跋扈;而且……有曾部堂的前车之鉴,那些大佬也不敢替您说话。”曾铣和夏言,便是被莫须有的‘边将结交近臣’之罪,给不分青红皂白的处死,使后来的官员们时刻警醒,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啊,知我者拙言也。”胡宗宪两眼茫然地点点头道:“我最近才发现,这官越做越大,可就越束手束脚,比如眼前这事儿,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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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王直被抓,胡宗宪的情绪便落到了最低点,他这辈子还从未如此不知所措。他以丰富的经验,可以十分笃定的说,只要汪直一死,无数失去约束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东南的抗倭局面将倒退十年,自己多年的心血自然也付之东流。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想到了沈默,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胡宗宪,这个年青人的脑海里,有无穷无尽的好主意,已经帮他解决了不知多少,看似无解的问题了。

    可世事哪有绝对,这次终于例外,听完胡宗宪的抱怨,沈默陷入了沉默,一声也不吭。

    胡宗宪起初想耐心的等着,可等啊等啊,也不见沈默吭声,终于耐不住道:“眼前局势危急,该当如何应对?”

    沈默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如今……官方的和谈已经没有希望,我们面前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胡宗宪急切问道。

    “第一,放手一战。”沈默沉声道。

    “这个不行,要是能打,我何必要多此一举的招安王直?”胡宗宪摇头道:“第二条呢?”

    沈默顿一顿,定定望着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胡宗宪差点没把胡子揪下来,瞪大眼睛道:“你是说,把王直再放回去?”

    “既然没法名正言顺的达成和解,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了。”沈默点点头道:“王直之所以会来大陆谈判,正是说明他已经无心与官府对抗了……有这样的海商头子,对东南沿海的稳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宗宪苦笑一声道:“谈何容易?且不说会不会养虎贻患,单说现在他在王本固手里,我就没法把他放走。”

    “可以劫狱嘛。”沈默面不改色道,唬得胡宗宪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色都变了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默却不以为意道:“既然王本固不按规矩出牌,我们就也出一把老千了。”

    “老弟,万一被人知道了,”胡宗宪苦笑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无妨,”沈默轻声道:“部堂大人只要不停向王本固施压,要求审判王直,那厮必然承受不住,动起将王直押送进京,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把功劳落袋为安的心思。”说着淡淡一笑道:“然后再跟毛海峰透露点风声,他自然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救走……让他到山东地面再动手,这样自始至终,我们没有插手,也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留不下任何证据,谁能奈何我们?”

    “这个嘛……”胡宗宪终于意动,他本来胆子就大,觉着如果不会被抓到把柄,这件事未尝不能做一下,想一想,道:“你能保证王直一定会被救走?”

    “到时候他要兵护送,部堂就从杭州卫里给他派兵。”沈默笑道:“有那些兵大爷护送,除非毛海峰想干掉王直自立,不然不会救不下来的。”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胡宗宪问道:“一个回到海上的王直,真比一个死了的王直用处大吗?”

    “大。”沈默不容置疑的点头道:“王直从本质上,还是个商人,他以前之所以频繁攻击大陆,是想迫使朝廷开海禁,让自己可以自由贸易,现在海禁已经开了,他进攻大陆的动机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东南沿海,已经成为他最终要的市场和进货地,他只会不遗余力的保护,而不会再破坏了。部堂不妨回想一下,自从苏州开埠、徐海归顺以后,江浙一带是不是再没有发生过倭寇入侵?”说着淡淡一笑道:“现在的倭乱集中在闽广一带,正是那些不受王直控制的势力作祟……我们一面可以腾出手来,全力消灭这些人,一面大力发展我们的水军。等闽广平定了,强大的水军也建立起来了,到时候或战或和,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胡宗宪沉思良久,目光中精光四射道:“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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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回去船上,过了江,继续往北去,大概过了三天后,半夜里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外面轻微的叩门声,然后便是铁柱那低沉的声音道:“大人,来了。”

    沈默和若菡同时醒过来,他按下要起身的妻子,轻声道:“继续睡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若菡虽然心里担心,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沈默扯一件床头的薄衫,一边悉悉索索的往身上穿,一面往外走,到门口时,已经穿戴整齐了,便推开门,看一眼外面的铁柱道:“在哪呢?”

    “我房间里,”铁柱道:“大人放心吧,是我亲自去接的,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脸。”

    “嗯……”沈默点点头,便跟着铁柱出门去了。

    此时是午夜,星月无光、天地漆黑如墨,沈默两个偷偷摸摸下到船尾一个漆黑的房间中。掩上房门,铁柱晃一晃火折子,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当屋里有了亮光,沈默便看到一个早在屋里的黑衣人,只见其头戴斗笠,手持倭刀,弓着身子警惕的对着自己。

    “海峰兄。”沈默轻唤一声,那黑衣人竟是王直留守岑港的义子毛海峰!他闻言并没有放松,而是声冷如刀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他的声音稍有些大,沈默赶紧做出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铁柱退出去守好门。铁柱担心他的安全,迟疑了一下,沈默推他一把,佯怒道:“我和海峰兄情同手足,他还会害我吗?”铁柱这才低头退下。

    “你惯会花言巧语,我是不会相信了!”毛海峰一提刀,反手将刀刃架在沈默的脖子上,沉声道:“今天我要用你的狗命,把我义父换出来!”

    锋利的刀刃架在脖子上,让沈默半边身子冰凉,他苦笑一声道:“如果可以,那当真是好,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巡抚,而是司经洗马,这样的小官,谁还会放在眼里?”

    “洗马?”毛海峰的脑子一下有些短路了,摇着大头不信道:“你好歹也是个巡抚,就算撤了你的官,也不会让你干那个去。”

    沈默从怀里掏出吏部的任命,递给他道:“你可以自己看。”

    毛海峰将信将疑的缓缓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任命‘沈默为詹事府司经局洗马’的任命,他咽口吐沫道:“从一省之长,直接降到给人家衙门洗马的马夫?你犯了什么事儿?”

    沈默看他一眼,面不改色道:“还不是为了你爹,”他对小毛同学已经太了解了,知道这小子是个重情义的汉子,所以才敢单独面对愤怒的毛海峰。只听沈默叹一口气道:“自从得知你爹爹被王本固那个死捏子抓了,我便多方营救,大声疾呼,要求释放你爹,”说着两手一摊道:“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被一撸到底,从堂堂的苏松巡抚,市舶提举,成了司经洗马,却还要被你拿刀指着,真是要苦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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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早已无数次证明,小毛同学的智商,还没发跟沈默这种老狐狸抗衡,闻言立刻撤刀,挠着头讪讪道:“难道我冤枉你了?”

    “那你觉着还怎样?”沈默两手一摊道。

    “看来是我冤枉大人了。”小毛把刀回鞘,抱拳躬身道:“沈大人你是好人,俺给你赔不是了。”然后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去杭州找王本固算账去,不拿大人撒气了。”说着便走了门口。

    “回来。”沈默哭笑不得道:“我费尽周折把你叫来,难道就是为了撇清自己吗?”

    毛海峰才站住脚,回头望向沈默道:“大人的意思是?”

    沈默点点头,招一下手道:“附耳过来。”

    毛海峰凑过大脑袋来,听沈默如是吩咐一番,他的面色变了数变道:“果真有此事?”

    “这是我冒着天大的干系,为你打探出来的。”沈默垂下眼睑道:“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毛海峰寻思片刻,方才咬牙道:“中!就这么干!”说着朝沈默拱手道:“要是我义父能大难不死,今后咱们不再涉足大陆,专心做南洋和日本的买卖!”

    “如此甚好。”沈默颔首道:“此事不用着急,你回去慢慢准备,最早今年下半年,最晚明年上半年,押送五峰船主进京的船队,才会离开杭州。”说着淡淡一笑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船将是军舰改装的商船,一共会是九艘,舰艏漆成黑色,你派人盯紧了,漏掉了可别怨别人。”

    毛海峰点点头道:“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这九艘护航军舰,会分成前、中、后三队行驶。”沈默轻声道:“每队之间的距离,都在三里以上,但是到了晚上,只要造一些意外,不难将这个距离拉大到五里以上。”说着叹口气道:“这个时间,足够你们把人救走了。”

    “那会是在那一艘船上呢?”

    “很简单,王本固在哪艘船上,老船主就会在哪里。”沈默道:“你看仔细了不难找到。”说着面色一肃道:“但是,必须王本固的安全。”

    “为什么?”毛海峰道:“他把你们害的这么惨,还不如让我结果了他!以消大家的心头之恨。”

    “你倒痛快了,可谁给我们背黑锅?”沈默哼一声道:“活着的王本固可以,死了的不行!”

    “是。”毛海峰点头应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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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谋在埋下整整一年后,终于在嘉靖四十一年春天,破土发芽,结出了果实。

    不出沈默所料,在胡宗宪的反复逼迫之下,王本固终于顶不住了,要求他派兵出来,要押送王直进京。

    胡宗宪故意不理不睬几次,被逼得急了,才派了九条军船、两千士卒给王本固,当那九艘船一到码头,便立刻引起毛海峰眼线的注意,将消息通报给快要等疯了的毛海峰。

    王本固不知中计,还在精心策划着路线,为了避免暴露,又特意选了半夜上路,一路上晓行夜宿,小心翼翼,甚至不允许水手和士兵下船,也不许吃沿途采买的食物,果然大半路相安无事。

    等到出了南直隶,进到山东地界,他不由松口气,因为这里从来不是倭寇的活动范围,越往北就越安全,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城市码头越来越稀疏,晓行夜宿的规定不可能再严格执行了。

    也许是离开浙直的缘故,王本固心情放松了很多,吩咐下面人可以晚上赶路,争取一天内抵达台儿庄。

    这让一直紧盯着他们的毛海峰也终于松口气,当天夜里便发动了攻击——其实王本固不知道,这里才是最容易遭到袭击的地方,因为越往北,大运河的水流量就越小,淤塞也就越严重,许多恶劣的河道,仅容一船通过,甚至还有搁浅的可能。胡宗宪当初给他派船,故意尽捡大个笨重的海船,看着比一般船只要牢固威武的多,但在运河里开,可就太过笨重了。

    王本固白面书生,哪懂这些道理,还以为胡宗宪怕他路上出事,特意找大船护送呢,便高高兴兴出发了,在浙直一带当然没事儿,但上了山东来,问题就严重了,被迫摆成一字长蛇阵,往北挪去。

    到了半夜里,紧跟着旗舰的那艘船突然搁浅了,把后面数艘船堵在那里,王本固却毫无所觉,一直到被小船从后面跟上来,都不知道已经中了埋伏。

    当无数条绳索从各处飞上船舷,船上的人毫无准备,还没有来得及组织抵御,便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黑衣人吓懵了,几乎是稍作抵抗,便溃不成军,纷纷跳水逃跑。

    毛海峰拎着长刀,亲自登船营救,逼问出义父的所在,险之又险的从王本固的手中救下了王直,也果然没有伤害那位王巡按……

    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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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六章 素手调羹

    沈默默然,那天赵贞吉不过是为王世贞说了几句公道话,如果这样都要遭到严党打击的话,万一自己说情的事儿要是被严世蕃知道,那还不被整的死去活来?

    想到这他额头微微见汗,轻声道:“部堂怕是多虑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明年考满之后,您就要廷推入阁了,身负着百官的仰望,又怎会因为几句气话下野呢?”

    “呵呵,拙言有所不知啊。”赵贞吉的坦率无与伦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质上还是乌漆吗黑的官场倾轧。”说着也不卖关子,直接分解道:“自从张志、李本相继去后,现在的内阁中,只有严徐二位阁老,双方能量都差不多,严阁老强一点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这第三个入阁的人选……双方僵持了很多年,终于眼看着我要上位了,严党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之而后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严党提前冲突呢?”沈默不由轻声道。

    “呵呵,徐阁老说,我是什么都明白,可毁就毁在这个‘好刚使性’上了。”赵贞吉自嘲笑道:“其实老夫也是吃过大亏的,也想要改一改这脾气,无奈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五六十岁了还是这副德行。”

    沈默早就听说,赵贞吉性情刚硬、嫉恶如仇,在权贵面前毫无忌惮,从不为那五斗米折腰。据说当年,他刚刚被提升为左谕德兼监察御史,适逢俺答犯京城,递交言辞轻侮的国书,要求与朝廷互市,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严阁老更是极力求和。

    年轻气盛的赵贞吉大怒,对自己的老师奋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徐阶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呢?”赵贞吉便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提出了一系列合理的应急举措。然后徐阶说:“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赵贞吉便‘盛气’见严嵩,要当面指出他的错误,严嵩怕被难堪,婉言辞而不见。

    吃了闭门羹的赵贞吉登时大怒,竟然在严府门口,大骂守门的侍卫,这时赵文华先生来见严嵩,见赵贞吉还在门口大骂,完全不给干爹丝毫的面子,便喝斥赵贞吉,命令他闭嘴。谁知赵贞吉竟连九卿之一的赵文华,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抱头鼠窜,登时轰动京城。

    当然他也因此得罪严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认为‘漫无区画’而下诏入狱,吃了廷杖,后又谪贬为荔波典史,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对于他的遭遇,徐阶心怀愧疚,得势后便将赵贞吉起复,先在南京恢复品级,然后调回京城来。在徐阁老看来,类似的经历会塑造类似的人格……当年徐阁老少时,也是盛气凌人,因为得罪了张璁,先是下了诏狱、又险些被判处死刑,最后侥幸被发配到福建的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挣扎起复,重新回到朝堂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翰林了,而是内敛世故,宁弯不折。

    他相信经历过类似的磨难沉浮后,赵贞吉应该会变得与自己一般,成为志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战友。但来自巴蜀的赵大洲,根本就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回来后依然跟严党斗得不亦乐乎,后来徐阶跟他几次深谈,要他以大局为重,才稍有收敛。

    谁知王世贞父子的事情一出,赵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发了一通火,结果让严世蕃找到了发落他的由头……他这才猛然想起,徐阁老‘大局为重’的叮嘱,所以才默然无语,没有跟他顶牛到底。想想吧,一个敢到严府门前骂街的家伙,岂能怵了严世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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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我天真的以为,”赵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过这一关,不让严世蕃的诡计得逞。结果一时失算,完全被他压了下风,如此一来,大家都会以为我怕了严世蕃,将来整治我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出来为我说话的。”

    “徐阁老呢?”沈默轻声问道。

    “我们俩的关系,让他没法表态。”赵贞吉摇头道:“否则严阁老会很乐意,用朋党的罪名参劾他。”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沈默问道。

    “也许有,但我不想找了。”赵贞吉捻须笑道:“其实我去了,未尝不是好事。”

    “何如?”沈默轻声问道。

    “我也说不准,只能说——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赵贞吉笑笑道:“对徐阁老来说,也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见他不愿直说,沈默知道显然涉及到徐阶接下来的安排,便知趣不再追问。

    赵贞吉见他安静下来,有些歉意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阁老让我安心休息几年,一切都有他呢。”

    沈默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担心,阁老这样的人去了,朝堂中就越发没有不同的声音了。”

    赵贞吉摇头笑笑,起身坐回大案后,问道:“沈大人,你既然来觐见,老夫便要履行职责,查问一下你的学问。”

    沈默不明就里,只好恭声道:“大人请问。”

    “你是状元,四书五经自然不在话下,”赵贞吉道:“可是身为翰林,当博览群书,不知你是否对《韩非子》有所涉猎?”

    “谈不上倒背如流。”沈默微笑道:“却也勉强算是烂熟于胸吧。”

    “好大的口气,”赵贞吉不由失笑道:“那我问你,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沈默笑着接话道:“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

    赵贞吉颔首笑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沈默缓缓点头道。

    “很好。”赵贞吉点点头,拿起笔架上的羊毫,蘸下墨汁,一边写一边道:“按例,在詹事府任职者,都会在别处兼任一职。”

    这是惯例,每个开坊的翰林官都是如此,比如面前这为赵部堂,当年就是右中允兼任监察御史,所以沈默丝毫不意外,便听他道:“按例国子监应该有两名司业,现在只有一个……另一个人选,我推举你去吧。”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都归礼部管,官员任免也需要得到礼部尚书的首肯,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对沈默来说,现在在哪干都一样,便点头答应道:“让部堂大人费心了。”

    赵贞吉把荐书写好,递给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去了那里,要跟祭酒大人搞好关系,你会受益无穷的。”

    沈默微一错愕,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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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赵贞吉那里出来,已经是中午了,三尺上来道:“还去司经局吗?”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沈默坐进轿子里。

    “大人,咱去吃什么?”三尺笑眯了眼道:“烤鸭还是涮羊肉?”

    “吃吃,吃你个头。”沈默白他一眼道:“你们北京人的吃食太膻太油,大人我吃了会闹肚子的。”

    “那咱去吃粤菜,”三尺笑道:“北京这儿我熟,要不福建菜也行,大人不是最爱那种清淡口味吗?”见沈默都不甚中意,他干脆道:“您说吧,八大菜系哪一种?这种行了吧。”

    “淮扬菜。”沈默点点头。

    “这么成了吗?”三尺道:“我知道前门外有一家酒楼,专做淮扬风味,那味道堪称一绝!”

    “我要吃金陵风味的。”沈默有些郁闷道:“白跟了我这么多年。”

    “金陵风味……哦……”三尺恍然道:“哎呦大人,您要去那儿直说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这么绕?”

    “你想的太多了,”沈默放下帘子道:“我只不过想吃金陵菜罢了。”

    见大人不再理会自己,三尺苦闷的嘟囔道:“每次都让我背黑锅,若是夫人知道了,真要打死我了。”见边上担任轿夫的卫士吃吃直笑,他低声威胁道:“笑个球啊?要是谁走漏了风声,我保证在被夫人处置之前,先打断他的腿!”说着猛的一挥手道:“去明时坊的丁香胡同。”

    明时坊在城东,丁香胡同只是其所辖几十条大胡同中的一条,在这胡同深处,有一户不大不小的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而已,但进得院中,却是别有洞天——满园望去奇峰嶙峋,洞壑盘旋,嵌空奇绝,围一弯浅池,池中锦鳞戏水,莲花朵朵;四周下除了北方的槐柳海棠外,还种了百杆瘦竹,修影婆娑,在这北地中,营造出一番特别的江南风味。

    依着竹林的是三间正房,以及侧边两间厢房。东厢房中摆满书籍,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还有厚厚一摞写满字的宣纸,显然是有莘莘学子在此用功。

    而西厢房中,就要雅致许多,墙上悬着仕女图,地上是软榻,榻上搁着姑苏云林式样的小几,几上摆着一张绿绮古琴,几前隔着个博山香炉,炉中檀香淡淡袅袅,却是一间琴室。但此时中午,无论书房还是琴室,全都没有人影。

    因为在此居住的姐弟三人,正在饭厅中用餐。桌上的膳食虽不算丰盛,却也称得上精心。几盘应时蔬菜之外,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几个南瓜团子,一碟点了胭脂红的鹅油酥饼,这便是姐妹俩的午餐了。至于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有半只烤鸭可以享用,足够他吃得饱饱的。

    那姐姐望之不过二十岁,生得窈窕婀娜,虽着一身素衣,却有着恍若西子的容貌,即使数遍江南,也很难找到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弟弟、妹妹都才十来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到姐姐眉宇间的忧愁。

    两个孩子为了某个问题起了争论时,才一起看向姐姐,想让她给评个对错,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妹妹问道:“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姐姐笑笑道:“快吃饭吧,吃完了该练琴的练琴,该读书的读书。”

    “你一定是想沈大叔了。”妹妹年纪虽小,却十分八卦,道:“你说对不对呀?”后一句,确实问自己的弟弟。

    那小弟弟闷声道:“不知道。”便低头扒饭开了。

    “每次一提到沈大叔,你就这样子,”妹妹为某人鸣不平道:“下次不让大叔给你买《西游记》看了。”

    “不看就不看。”那弟弟显然对那沈大叔意见很大。

    “你这人真无聊。”妹妹指责弟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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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弟弟妹妹的对话,姐姐哭笑不得打一下妹妹道:“小鬼知道什么?再胡说撕烂你的嘴。”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口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好厉害的姐姐,要撕烂谁的嘴巴啊?”

    听到这个声音,那姐姐的身子明显一颤,弟弟继续闷头扒饭,妹妹却欢喜雀跃起来,丢下饭碗跑出去,欢呼道:“大叔,你终于来啦。”便将提着一盒艾窝窝的沈默拉了进来。

    沈默把点心盒子递给小妹,看看桌上的饭菜,不由笑道:“这么多好吃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我还没吃饭呢。”便对小妹道:“巧儿,给大叔端一副碗筷。”

    “好。”小妹干脆利索的答应道,便去给沈默拿碗筷。

    “洗手去。”那姐姐终于发话了。

    沈默无奈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眼睛四下瞅瞅,没看到有水盆,只好问小男孩道:“志坚,你在哪洗手吗?”

    那志坚白他一眼,吐出两个字道:“天井。”

    沈默心说这都吃炸药了?只好出去天井,自己打水洗了手,回来时,桌上多了碗筷,却少了那姐姐:“巧儿,你姐呢?”

    “去给大叔包馄饨去了,”巧儿一边捏着个艾窝窝,小口小口的吃,一边答道。

    沈默呵呵笑道:“太见外了,我又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便听那志坚道:“你就是外人。”

    “我说志坚,怎么几个月不见,跟我较上劲了?”沈默好笑道。

    “因为你是坏人,你整天欺负我姐姐。”志坚怒目而视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连忙摆手道:“会让人有歧义的。”说着正色道:“我跟你姐姐,是纯洁的好朋友,绝对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知道了吗?”

    “哼,那我姐为什么整天不高兴?”小家伙年纪不大,已经有了维护家人的信念,质问沈默道。

    “哦,是吗?”沈默微微动容道:“我去问问先。”便不管两个小鬼,起身往厨房走去。

    只听身后的巧儿质问志坚道:“你凭什么说大叔欺负姐姐?”

    “因为他是坏人……”看来志坚的逻辑,似乎出了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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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走到厨房,看那女子正在忙活。只见一个个样式精巧的馄饨,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小手中飞快成型,然后整齐的摆在面板上,光看看都是一种享受。

    沈默便站在门口欣赏,她却立刻发挥时常,一连捏破了几个馄饨,不由气道:“想吃别看了,想看就没得吃了。”

    “那我不看了。”沈默肚子真的饿了,便拿个小板凳,与她背靠背坐着道:“你包你的,我不看,专陪你说话,何如?”

    “这还差不多。”她便继续忙碌起来,只听沈默道:“在京里住的还习惯?”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那女子点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沈默回过头来,轻声道:“苏雪,听志坚说,你很不开心,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吗?”这女子便是跟沈默绯闻多年的苏雪大家,这位才貌绝世的女子,其实跟沈默真的没有乱过,却依然甘心卸下铅华,为他素手调羹,这让沈默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苏雪不言语,将捏好的馄饨煮好了,又麻利的兜了一勺滚烫的鸡汤浇在馄饨上,那皱纱似的皮透著肉色的馄饨,顿时便一只只张开羽翼在碗中漂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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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零八章 纳援

    “到底怎么回事儿?”沈默拉下脸来问道。

    “回大人的话,”老马道:“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反正都去挣钱去了……比如说王启明,他就开了个油铺子,一个月从通州贩一次菜油,在店里卖了度日。不瞒您说,我和在场的各位,也都各有营生,有在天桥算卦的,有给人抄书的,还有在店铺里当账房的……”

    “据我所知,七品京官的俸禄,一年是九十石粮食,十丈布,且食盐还免费。”沈默不大相信道:“虽说京都米贵、居不易,可你们大都是外地来做官的,一家不过三四口人吧,怎会不够呢?”

    “大人曾封疆苏松,定然是钟鸣鼎食、没受过穷滋味,自然不了解我们这些可怜人了。“老马嘿然一笑道:“不错,按说九十石粮食,也够一家人生活了,可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齐过?”

    边上人也忍不住愤愤道:“就是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发一多半,赶上运气不好时,连一半都摊不上,怎么够养活家里人?”

    “难道京官都是这样子吗?”沈默轻声问道。

    老马答道:“当然不是,那些大官们,还有紧要的衙门的同僚,他们有的是门子捞钱,只有像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才会混得这么惨。”

    沈默想一想,又道:“以前的且不说,单说开埠以后这几年,不是不拖欠俸禄了吗?”

    “是不拖欠了,”老马几个气不打一处来道:“现在都改‘纳援’了。”

    “纳援?”沈默还真没关注过这个,因为他的兄弟们家里都很富裕,唯一一个穷鬼徐渭,整天吃住在宫里,根本没有钱的概念,也就没人跟他提过这词儿。

    “说是户部工部、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全体京官一律自愿纳俸一半,以充国库。”老马郁闷道:“本来说是权宜之计,谁知一直纳到今年,看来是要成定例了……”

    沈默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他原本以为开埠以后,每年都向朝廷提供大笔的银子,应该能让国家的财政松缓一些,谁知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却不知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那些钱,都流到哪里去了!

    “那些制定政策的大人们,自然不在乎,他们有地方官的冰敬、炭敬,根本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日子。”老马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控诉道:“可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要是不干点别的,全家老小就得饿死了。”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了,摆摆手道:“都去忙去吧,该进货的进货、该练摊的练摊,当我不存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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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沈大人神情不似作伪,但大伙谁也不敢溜号,都老老实实陪着他,却没什么共同语言。老马受不了这种压抑道:“我给大人沏茶去。”

    “省点茶叶吧,白水就行。”沈默微笑道,也不知是说起话,还是真体恤。

    又坐了一会儿,就连沈默也觉着无聊了,他便对老马道:“介绍一下咱们司经局的职责吧?”

    “是,”老马道:“南朝梁太子官署有典经局,北齐有典经坊,司经局这个名字,却是出自隋朝,掌经籍、典制、图书、公文的印刷与收藏,以及缮写讲章之责。”

    “那咱么局的图书应该不少了?”沈默问道。

    老马面色一阵古怪道:“还行吧,比不得文渊阁,也比不了翰林院。”文渊阁,便是皇帝的图书馆;而翰林院,则是国家图书馆。

    沈默却不在意他的冷水,起身道:“走,带本官去看看藏书吧。”

    “这个,还是改日吧?”老马和众官吏一齐劝道:“那里尘土飞扬,空气不好,还是等我们打扫出来,大人再去吧。”

    “我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沈默笑笑,便往外走去,进来的时候,老马给他指过藏书阁的位置,是以他径直到了门口,见没有上锁,伸手便把两扇门推开。

    后面匆匆跟来的老马等人,一个个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仿佛要被捉奸一样。

    待灰尘散尽,沈默往里看去,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将偌大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不由笑道:“咱们果然是穷得只剩下书了。”

    老马赶紧接话道:“是啊大人,书有什么好看的,快中午了,咱们吃饭吧……”众人纷纷接话道:“咱们给大人接风,去最好的酒楼,您就快出来吧。”

    这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沈默刚好奇了,他淡淡笑道:“不急着吃饭,待我稍转一圈,看看图书保管情况。”这时里面的空气流通的差不多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

    起先沈默脸上还挂着微笑,但越往里走,表情越凝重,直到转出来时,脸上的表情,都要阴沉出水了。

    老马等人一下子面如土色,甚至有人目露凶光,想要杀人灭口,只是看看他身边膀大腰圆的护卫,才咽口吐沫,缩起了脖子,乖乖等死。

    你道怎着?原来沈默发现,除了最外面的几排书架,上面的书还算完好之外,越往里面的架上,书籍就越稀少,到了最尽头几排,上面干脆空空如也,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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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问,沈默也知道那些书去了哪里,定然被这些穷到叮当乱响的官员,给偷偷买掉了。这件事没人查问还好说,一旦有查的,那全局统统都得获罪,他这个无辜的洗马也跑不了。

    见沈默表情阴沉,众人便呼啦跪了一地,畏惧的望着洗马大人,都估计今天要在牢里吃饭了。

    沈默并没有发作,他只是命三尺写好封条,将库门封了,待忙活完了,他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淡淡道:“都起来吧,不是要去吃饭吗?”众人不敢动。

    沈默笑骂一声道:“还要我扶吗?”六个人只好起身,垂头丧气的跟着沈默往外走。

    “都精神点。”快走出司经局院子时,沈默低喝一声道:“别让人笑话。”

    大家伙赶紧强笑起来,只是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夜猫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心说吃了什么不消化了?

    在老马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詹事府临街,有一家‘文魁酒楼’,沈默要了顶层包厢,让掌柜的拿手酒菜只管上来。

    要是平时,这些嘴里淡出鸟来的家伙,定然一个个暗咽口水、欢欣雀跃,但今天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看都不敢看沈默一眼。

    沈默端着茶杯轻啜一口,看一眼老马,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那些书都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老马脸上没了早时候的忿忿不平,而是一脸畏惧道:“一部分被诸位大人借走了,说起来,这是大头。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卖了。”

    “能不能追回来?”沈默问道。

    “都够呛了,”老马道:“被大人们借的书,向来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卖给书店的书,更是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

    “上任洗马是谁?”沈默问道。

    “原先的景王府讲官,现任礼部左侍郎,袁炜袁大人。”老马道:“说句犯上的话,正是因为袁大人洒脱不羁,对司经局不闻不问,才让书籍大量流失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吃过饭,他便放众人回去,让他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但不准任何人再靠近藏书库。

    “大人,您会怎么处置我们?”老马等人畏惧问道。

    “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沈默微微一笑道:“你们不会有事儿的。”便放下轿帘,颤巍巍的离去了。

    老马等人面面相觑,大人虽然给他们吃了宽心丸,但难免还是心中惴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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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如果没有‘纳援’之例,朝廷按时发下俸禄,他们还偷书的话,自然要被追究的。可现实是,他们的薪俸被克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对号称富有四海的堂堂大明来说,下级官员竟要靠偷书买书度日,这可称得上是丑闻啊!

    深知朝廷体面胜过一切的沈默,明白这件事不会闹大,朝廷更不会追究这些小吏的责任……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扯淡,你明明犯了法,却还有人卖力为你遮掩,只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但并不意味着谁都会安然无恙,事情出了就总得有个负责的。谁负责?主管的官员是也。而沈默还没正式上任,自然追究不到他的头上,往前一追溯,便成了袁炜、袁大人的责任。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大明朝,当官还是很安全的职业。只要你不谋反,不犯路线错误,不众叛亲离,甭管犯多大的错误,当时免职之后,过得长则三五岁,短则一年半载,便又能低调起复,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了。

    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赵贞吉、唐顺之、严嵩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确实十分具有普遍性。

    沈默回去后,把这事儿跟徐渭一说,徐渭便道:“袁懋中可是天子近臣,出了名的才思敏捷,尤其是他写的青词最为工巧,最称上意,是陛下须臾不能离的,我看就是把这事儿捅上去,他最多也就是挨个处分,降上两级,几天就升上来,该干嘛还干嘛。”便劝他道:“没事儿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平白结个冤家。”

    “嘿嘿,难道我就该不声不响的背这个黑锅?”沈默却摇头笑道:“老徐,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便很笃定道:“我敢说,袁炜担待不起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想这时候出事儿。”

    “为何?”徐渭问道。

    “因为……”沈默神秘兮兮的笑道:“因为赵贞吉快要下野了,他这个礼部二把手,可要紧张一番了。”

    “是吗?赵贞吉要下野?”徐渭还不知情道:“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他亲口对我说的,应该不会有错。”沈默道:“你说一旦他离去,谁有资格继任?”

    “除了袁炜,还有礼部右侍郎吴山,以及礼部左侍郎欧阳必进,最后的人选估计从这三个人出。”徐渭道:“但具体谁能上,还得看廷推的结果。”

    “是吧,”沈默笑道:“你觉着这个节骨眼上,他袁懋中敢冒这个风险吗?”

    “这样说来,确实是不敢的。”徐渭摇头道:“我跟袁炜接触不少,这人虽才华横溢,但狂妄不羁,一门心思的想要入阁。”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虽然不见于任何典章,却被历代官员遵守着,比如说‘非翰林不得担任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阁。’就是其中一条。

    事实上,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曾在礼部尚书一职上盘桓过,这个职务可以算是入阁前的‘迁围之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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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认同了沈默的观点,却仍然不解道:“可你拿他的把柄有什么用?”

    “‘围魏救赵’而已。”沈默目光飘忽的望着屋顶道:“别忘了袁炜是谁的人。”

    “你是说景王?”徐渭一下坐起来道。袁炜不仅是礼部的侍郎,还是景王的授业恩师,景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两人的感情可不是唐汝楫之流能比的。

    “不错,”沈默也坐直身子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那柄如意……若是他们来看看不要紧,可就怕景王再出什么幺蛾子,非得有个人帮着,拉住景王的笼头,咱们才能保证安全。”说着喟叹一声道:“就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露馅的一天。”

    徐渭缩缩脖子,小声道:“我都要内疚死了……”

    翌日便是瞻仰玉如意的荣恩宴,夕阳西下、夜色未至,应邀前来的宾客们便基本到齐,只见厅中张华灯,盛火树,流光宝萃,宛若白昼。一共摆了三席,一水儿青衣的家人仆役,垂手两旁等着侍奉服侍,宾客们也按心照不宣的顺序就坐,正在低声说着话。

    可一桌桌席面上,白冰瓷盘中的珍贵瓜果无人问津,地道苏州风味的各种点心饼子也没有动分毫,下人仆役在一旁给主客添了一巡又一巡的茶,就是等不到开席。

    再看大门前卷棚处,仍然点着八盏迎宾大灯笼,便知道地位最高的客人还没到。距离预定的开席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真是莫大的失礼,沈默这个主人只能向众人不停道歉。

    众人虽然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心中却不由暗暗埋怨……不过不是埋怨沈默这个主人,人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而是怪那个没有礼数的恶客,竟然到现在还不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去,门口才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通禀道:“礼部袁大人到……”

    沈默这才苦笑一声道:“诸位稍坐,我去迎一迎袁大人。”众人都道‘沈兄请便。’

    沈默便出去门外,院子里一样亮如白地,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神态傲然的老者,在几个家人的陪同家,踱步进了院子。

    沈默赶紧上前施礼道:“老大人拨冗前来,小可不胜惶恐。”

    老者这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在那里构思陛下命题的‘绿章’,不知不觉竟晚了。”

    “没晚没晚,正正好好。”沈默笑道:“老大人快请进。”

    “沈大人请。”袁炜淡淡一笑,又恢复了他那‘端庄高贵’的神情,昂然进了厅中。谁知因为头抬得过高,一进门便被厅中高悬着的八十八座琉璃灯,给亮炫了眼睛,险些脚下拌蒜,摔个狗吃屎。

    好在沈默及时扶住,袁大人才没丢了丑。却不无恼怒道:“点这么亮的灯作甚?不是浪费吗!”

    沈默赶紧解释道:“因为今日主要是鉴赏宝器,所以才把能找到的灯,都给点了。”又忙让人熄灭一半,袁大人才消了气。进去厅里,满屋子‘晚生’都向他行礼,袁炜点点头,便当仁不让的坐了上座。

    沈默坐了主陪,问袁炜道:“请问老大人,是先开席还是先赏宝器呢?”

    “你这宴会的目的是什么,那咱就先干什么。”袁炜道。

    “好吧,请各位先移步,咱们一起瞻仰御赐的黄玉如意。”沈默便朝大伙笑道,他早猜到老袁会这样说了。

    大家伙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起来,去参观那劳什子黄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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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零章 天堂与地狱

    袁炜虽然恃才傲物,为人有些骄狂,却一点也不愚昧,只见他双眉抖动几下,缓缓道:“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图,沈大人就不必拐弯抹角,有甚说甚便是。”

    沈默毫不尴尬的笑笑道:“大人慧眼如炬,让人无所遁形啊。”说着抬起头来,望向袁炜道:“也罢,那我就直说了,听闻景王殿下垂青在下,有意让我担任王府讲官,请问大人,可有此事?”

    “是又怎样?”袁炜眯眼道:“不是又怎样?”

    “如果是的话,”沈默定定道:“在下想请大人代为圜转一二,让我免了这份差事。”

    “哦……”袁炜皱眉道:“莫非你瞧不上我们景王?”

    “那哪能呢?”沈默摇头苦笑道:“现下谁不知景王爷如旭日东升,问鼎东宫不过是指日可待,我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会……”

    袁炜不由皱眉道:“那你还……”后半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没说出口。

    “哎……”沈默叹口气道:“还不是那柄如意闹的。陛下将其赐给我,那就是给我戴上了个紧箍啊……这如意意义如此重大,我若投效了景王爷,不啻于将那如意献给了殿下,虽然这是众望所归的好事儿……”说着加重语气道:“可即使我敢献,王爷敢要吗?”

    “这个……”袁炜无言以对了,沈默说的没错,将其招致麾下的意义虽然重大,可同时也会引来君王的猜忌。想想聪慧多疑的嘉靖皇帝,他感到脑后一阵冷风嗖嗖,仿佛屠刀已架在脖子上一般。不禁暗自心惊道:‘殿下这段时间,着实不太检点,这样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见他陷入沉思,沈默也不打断,一面听着屋外阵阵的哄笑声,一面静静的喝茶,等待他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袁炜才缓缓道:“沈大人,冒昧问一句,你将何去何从呢?”

    沈默搁下茶杯,苦笑一声道:“不瞒大人说,下官现在感觉,自己就像陛下的提线木偶一般,他老人家怎么扯,我就得怎么动,哪有我自己做主的份儿。”此话一出,便好似天子近臣一般,其实这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抓肉。不过有‘黄玉如意’这张虎皮,干嘛不扯起嘉靖这面大旗,既能防身又能长脸,何乐而不为呢?

    换一个角度想问题,从当年读书做截搭题,便向来是沈默的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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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炜虽然聪明,可比起严嵩、徐阶那种老怪物,水平还是差点儿,他看不透嘉靖皇帝的心思,果然就被沈默唬住了。心说:‘这小子果然是深在帝心,说不定哪天便被提拔起来了。’于是打定了注意,尽力跟着小子和平共处,不要得罪他。

    想到这,他便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将沈默给的红包揣在袖子里,起身道:“沈大人的意思,老夫已经了解了,殿下那里,我会尽量帮你说和,但至于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沈默笑吟吟的跟着起身,拱手道:“多谢大人了。”

    “好说好说。”袁炜点点头,拱拱手道:“那老夫先行告辞了。”

    “我送大人。”沈默笑着伸手延请道。

    两人出去前厅,只见那些官员激战正酣,一个个面红耳赤,解开领子,撸起袖子,形骸之放浪,让人难以跟他们***貌岸然的形象联系起来。

    他们游戏之投入,竟没人见到他俩出来,袁炜摇摇头,示意沈默不要惊动大伙,两人便悄悄出了正厅,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沈默走到半路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呵呵,昨日下官去司经局了。”

    “哦,”袁炜闻言笑道:“说起来真是缘分啊,咱俩是前后两任司经洗马啊。”

    “下官荣幸之至。”沈默笑着减小声音道:“有件事情要跟大人汇报,请您来定夺一下。”

    袁炜心中奇怪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司,要我定夺什么?’但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拙言请讲。”

    “是这样的。”沈默淡淡道:“不知司经局书库的情况,大人了解多少。”

    一听‘书库’两个字,袁炜登时浑身冰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怎么把这茬忘了!’便摆摆手,让趋到近前的轿子退下,拉着沈默推到门房,低声道:“你想怎样?”就像沈默料想的,袁炜正向梦想中的礼部尚书冲刺,在这个关口上是万万不能出岔子的。

    “大人别误会,”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轻声道:“下官绝不是有意为难要挟,只是想请教大人,下官该如何处理此事?”

    袁炜的表情这才稍稍放松,淡淡道:“拙言,你当知道,詹事府不过是咱们翰林官的迁围之阶,换句话说,就是一块让咱们踩着往上的踏板,最多不过两年,你肯定就会离开詹事府,另有高就了。”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便听袁炜接着道:“所以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把烦心事儿留给后面人便是了。”

    沈默缓缓点头,却道:“可要是上面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袁炜摇头道:“我在司经局那么多年,都没听说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默道。

    “没有万一,相信我!”袁炜有些恼羞成怒道。

    “好吧,”沈默垂下眼睑道“我已经在书库门上贴了封条……”

    “你贴那个作甚?”袁炜急了,道:“我不是说过,没人会查吗?”

    “哪怕一直没人来查,也便于下官跟继任者交接。”沈默微笑道:“大人,您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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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炜很清楚,如果沈默这是把事情捅上去,可是自己的全责,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自己入阁拜相的美梦,很可能便会化为泡影了……自己二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的写青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有一天,被人尊称为‘袁阁老’吗?

    一旦如是想,他的态度飞快软化下来,近似哀求道:“沈大人,你且通融则个,等到过了这个夏天,我定会想法将库里的书补齐了。”

    沈默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等他当上礼部尚书,便可以调动全国各处的书籍,到时候东挪西凑一番,兴许能将这个窟窿堵上。但可不能这样算了……空说无凭,若是他事后反悔,自己找谁哭去?便慢吞吞道:“不是有意难为大人,实在是拖得久了,责任便会全都转到下官身上,到时候上面追究下来,下官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可是担待不起的。”

    袁炜面上一阵阴晴变换,终于知道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只好放弃心中那点侥幸,狠狠咬牙道:“我给你写个保证书,这下总行了吧?”

    等的就是这个,沈默心中一笑,面上却一脸愧疚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呵呵,好说好说……”袁炜笑得比哭还难看,便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句,大意是‘司经局文库图书失佚,在本人任上便已经严重,与沈默沈大人无关。’然后欠下自己的大名递给沈默,没好气道:“这下老夫总可以了走了吧?”

    沈默点头亲热笑道:“瞧大人说的,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不敢拦着您。”

    “哼哼,您沈大人真是个人物啊……”袁炜皮笑肉不笑的拱拱手道:“告辞了。”说完便甩手出了门房,登上等在一边的轿子,片刻不留的离开了。

    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想不到我老袁竟然让个臭小子给要挟了!气呼呼的走到半路上,袁炜终于想起袖里还有沈默给的红包,心里这才好过点。掏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见票即付的五万两‘汇联票’。

    袁大人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千两以上的银子,此刻竟然有五万两银票在手!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得大口大口的喘气,才不至于一口气抽过去,被这笔巨款要了性命。

    一直到家,他都晕晕乎乎,揣着那张银票,不知道该藏到哪里,最后躲进书房中,拴上门闩,又用椅子顶在门背上,这才点上灯,紧张兮兮的看了又看——没错,式样很标准,有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朝奉背书,有天头地尾章,是一张货真价实的汇联银行票。

    那一夜,袁大人失眠了,上半夜他将银票锁在匣子里,怕被人偷了,半夜起床打开匣子,拿出来收在怀里贴身藏着,还觉着不保险,最后压在枕头底下,才算是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下半夜,他开始设想,该如何花这五万两银子,是该把京城的住处翻新一下,还是留着等致仕以后,回慈溪老家修个园子,优哉游哉呢。

    想了一夜,也没拿定主意,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沈默那点怨气,早就随着这张可爱的银票,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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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贫穷乍富,快要乐疯了的袁大人,回到沈默的府中。那些宾客兴致勃勃,一直玩到三更天,才累了困了醉了,纷纷告辞而去了。却也有喝醉了走不动的,有家人接的,便被家人背回去了,还有个没人管的,沈默只好将其留宿一宿了。

    待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他疲惫的伸伸懒腰,深吸口夜晚清冽的空气,吩咐左右道:“关门。”转身回到正厅里,厅中杯盘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沈默向沈安要了坛酒,装了几个小菜,拎着往客房去了。

    推开客房的门,沈默便看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的坐在那里,不由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的?”张居正闻闻自己身上,酒味重的很,好奇道:“难道我装的还不像吗?”

    “直觉。”沈默笑道:“你张太岳可不是饮酒误事之人。”

    张居正闻言,狡黠笑笑道:“我也知道,你这家伙把袁炜给拿下了。”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沈默发问了。

    “直觉。”张居正哈哈一笑道:“你沈默可是个无利不早起的家伙,突然把那姓袁的邀来,不可能单单为了给晚宴增色。”

    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嘿嘿笑起来。笑完了,沈默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搁道:“既然你还没醉,咱们就继续喝。”

    “好,边喝边聊,聊个通宵。”张居正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桌边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喝酒聊天也得分对象,要想喝得痛快,聊得开心,还得跟你沈拙言一起。”

    “谬赞了。”沈默搁下酒坛子,将几盘下酒小菜拿出来,两人便一边捏着花生米,一边小口小口的对酌起来。

    一面喝酒,张居正一面问沈默,他在苏州都具体干了些什么,道:“听外面传的神乎其神,都快把你吹成孔明二世了,难道真有那么神吗?”

    “神什么神?”沈默微笑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些顺应时势的事儿罢了。比如说市舶司,朝廷海禁多年,海上又有倭寇横行,不论我们大陆的买方,还是海上的买方,需求都被压抑太久,一旦开了市,便如洪流般宣泄出来,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见张居正听迷了,沈默又道:“再比如说那徐海,跟朝廷征战多年,眼见着自己越大越弱,官军却越来越强、越善战,自然萌生了归顺之意,只是没人有我这么大胆,敢接受他罢了。”

    张居正怎能满足于如此简略的回答?自然一路追问下去,好在他关注的更多是宏观层面的经济问题,至于市舶司如何运转,各部门的配合联系,并不是他关心的地方。张居正关心的,是苏州的税负如何征收,各方面的利益如何分配,老百姓过得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

    沈默起先还一一作了回答,但见他越问越深,再问就要问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赶紧打住,转个话头道:“你都问了我半天了,也该我问问你了吧?”

    张居正自嘲的笑道:“我有什么好问的?人说三十而立,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了,出仕也已经十多年了,却只是等闲蹉跎了岁月,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儿。”说着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脸苦闷道:“别说跟你没法比,就是比一比那些知县言官,我也羞愧的无地自容啊。”

    “哎,太岳兄千万别这么想。”沈默赶紧劝慰道:“翰林官嘛,向来就是这样,积蓄多年,一朝得志。等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就是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到时候等你大权在握,忙得抽不出一点空的时候,就会怀念当年游山玩水的逍遥了。”

    张居正闻言稍稍展颜,摇头道:“你当我前几年请病假,是去游山玩水了啊?”

    “难道不是吗?”沈默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各地走走,看看风土人情,那可就太浪费了。”

    张居正的面色竟一下子肃穆起来,道:“不错,我回家五年,倒有三年在各地游历,确实到过许多名胜古迹,然而在开阔眼界的同时,我更看到了自己原先从不了解的一面——原来我大明朝虽有苏杭,却不是天堂!在富庶的江南以外,我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卖儿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日!他们的悲惨生活,并不是哪一县,哪一府,而是全国各地,皆是如此!繁华的江浙湖广,只不过是块遮羞布,遮不住整个大明朝的一地鸡毛,遍地哀嚎……”

    张居正说到这,双目中竟然泪水涌现,显然对那些悲惨场景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虽然方才还在感叹,报复得不到伸张,才华没机会施展。但无论如何,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自幼便才华横溢,从秀才到举人、从进士到翰林,都算是一帆风顺,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从没为衣食发愁过,也从没想过,原来自己引以为豪的大明朝,竟已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自己亲爱的同胞手足,原来一直生活在苦苦煎熬、没有希望的炼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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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日子比较特殊,所以发的晚了些。这是第一章,还有一章,那是一定的,发了再睡,不过别等了。

第五一一章 夜谈

    “这就是大明朝的真实面目,”烛光中,张居正的双眸闪闪发亮,放射着愤怒的光,只听他沉声道:“当无数的贫民衣食不继,卖儿鬻女,四处流浪,入地无门的时候,我们这些高贵的大人们,却正在欢宴不夜天,投壶戏美婢。”说着泪流满面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子美所言不虚啊……”

    沈默只能跟着默然,他去过的地方不多,基本上都是在江浙、山东、直隶,这些还算富庶的地方打转,且也是前呼后拥、走马观花,没机会像张居正一般,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近距离观察内陆地区的民生百态。所以对于百姓的苦难,他知道的很多……但大都是从书上看来,别人口中听来的,虽然说起来一套一套,但绝没有张居正这般刻骨铭心,痛彻骨髓。

    所以他没有发言权,只能听张居正讲述,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啃树皮,观音土无法消化,会将人活活胀死,且死的时候虽瘦骨嶙峋,肚子却会胀得老高……

    原来‘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这些在书本上看到都会让人不寒而栗的词汇,正实实在在的发生于这个大明王朝中,原来很多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每顿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饭,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

    原来,自己所谓的忧国忧民,不是只是在为少数人考虑,却从没想过大部分的同胞百姓,他们能不能活下去……

    刹那间,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他甚至觉着自己绮阁金门、锦衣玉食,简直是莫大的罪过,就连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入口之后都只感到无比的苦涩。费劲的咽下口中的‘苦酒’,沈默的笑也变成苦笑道:“太岳兄,我算是着了你的道了。”

    张居正笑笑道:“你心中有佛,才能变成佛。”

    沈默叹口气道:“佛在极乐净土,拈花微笑,叹众生辛苦,却不开极乐之门。”

    “那我宁肯做地藏菩萨,”张居正慨然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一刻,沈默从张居正的眼中,看到了燃烧一切的热情,看到了天下为己任的豪情,也看到了让自己羞愧的激情……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是缺乏主动,遇事总是先为自个儿考虑,这确实不是做大事的性情,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

    其实他真没必要羞愧,因为圣人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意思是,人啊,是一种天生且永远自私的动物。回想自己的两世,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拼搏、去奋斗,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出发点从来都是利己,哪怕使别人得到恩惠,也不过是因利己而利人,顺带着的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宪顶包,但当时有民族大义支配着自己,不过是做了件男人该做的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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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让沈默以普罗大众的利益为自己的最高利益,要克服的心里障碍,何止关山万重?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当不了圣人,因为自己无法完全消除私自,无法以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对待每个需要帮助的人。

    其实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与绝望后,还始终保持希望,愿意为改变这一切而奋斗,沈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从这一点上说,他与张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两人同样身负天才之名,且已经拥有远大的前程,可以很肯定的说,只要不犯天大的错误,只需安分守己,便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名利双收了。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然而这两个傻瓜,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这条路注定崎岖、注定黑暗、注定荆棘密布,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功在千秋,还是罪在万代?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来自敌人的明枪暗箭虽然致命,却还可以忍受,最让人痛苦的,却是不被理解的孤独,那种煎熬足以让人疯掉。

    所以沈默何其幸哉?遇上了张居正;张太岳何其幸哉?遇上了沈拙言……有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一个人走路总不自在,心里少了别人的关怀;大家走到一起来,寂寞和孤独不会在。’

    孤掌难鸣,双掌才能拍得响,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一种叫做‘同志’的意气,在两人心中回荡。终于,沈默抖擞起精神,沉声道:“太岳兄,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齐心戮力,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张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默,他发现他变了,想当年在京城的时候,自己想逼他拿出点态度来,那是八棍子敲不出个屁,十成十的闷骚男。看来五年的外任经历,终于将这块圆润的灵石,砥砺出了锋芒,然后他伸出了手,坚定地点头道:“风雨同舟,生死不弃!”

    沈默也伸出手,与他紧紧握在一起道:“唇齿相依,患难与共!”

    这真是,世间豪杰出我辈,不日天书下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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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人不兴歃血为盟那套,所以两人握握手,便已是结盟。再坐下时,说话的语气和措辞自然不同……

    沈默直截了当道:“太岳兄,你看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张居正也不再藏拙,拿出真本事道:“现在的朝堂,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死局了……仅拿内阁来说,严阁老、徐阁老便各占了半边天,还有袁炜、郭朴等七八个排队的;至于六部九卿,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不少萝卜没有坑,若是按部就班的论资排辈,咱们非得熬到五老六十,才有机会出头。”说着苦笑一声道:“怕到了那个年纪,冲劲儿也没有了,血性也冲淡了,咱们也会变得抱残守缺、得过且过起来。”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太岳兄的意思是,咱们要抄近道?”

    “正是此意。”张居正道:“拙言,我明白你意思,是想在裕王和景王间两不得罪,等形式分明了再决定投靠谁……但你想过没有,人家都已经胜券在握了,还会稀罕你的锦上添花的?”说着挪揄笑笑道:“到时候人家的自己人纷纷入阁,你也只能看着他们后来居上,徒呼奈何了。”

    沈默不动声色道:“那我该怎么办?”

    “那我要问你,是看好裕王还是景王?”张居正把皮球踢回来道。

    沈默嘴角扯起一丝微笑道:“不瞒你说,今天我找袁炜来,就是为了把景王那边给辞了。”

    “这么说,你是看好裕王了?”张居正目光中的欣喜一闪而过,装作淡然的问道。

    沈默假装没看到他表情的变化,点点头道:“不错,如果非要选一个,我选择裕王殿下。”

    “为什么?”在这个裕王殿下风雨飘摇的时刻,张居正也需要有人印证自己的选择。

    “因为你太岳兄选择了裕王爷啊,”沈默促狭的一笑道:“有的时候人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着有智慧的人走下,一样能达到目的。”他这说的是实话,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他终于在这种犬牙交错的局势中,找到了一条取巧的法子——那就是紧跟着张居正,他去哪自己就去哪,他干啥自己就干啥。

    原因很简单,他前世那点可怜的高中历史知识,让他知道了张居正这个名字,知道这位老兄干过很有名的‘张居正改革’,还有‘一条鞭’子,用来‘拷惩罚’。沈默可知道,在大明朝能折腾这么大动静,除了首辅不做第二人想。

    而一个人想要当上首辅,最起码之前不会犯路线错误,而且纵观嘉靖以来四十年,从张璁到夏言,从夏言到严嵩,哪位首辅不是因为投机精确,才得以入阁拜相的?

    所以沈默给自己定下的‘紧紧跟随,伺机超越’政策,就显得无比务实而明智了。

    想起绍兴一句老话,侬以为侬是二世人?是的,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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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世事的荒谬在于,你说了说真话,却往往会被当成笑话。

    听了沈默的回答,张居正先是一阵错愕,旋即失笑道:“拙言,奉承我干什么?”便正色道:“跟你实话实说,在我看来,当今局势混沌不明,虽然裕王爷占着大义,但景王爷的呼声日渐高涨,而且两位王爷的胜负,还受党争的很大影响。”说着加重语气道:“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我是因为裕王讲官的身份,天然就成了裕王一党,根本无从选择……拙言,你不要草率的下决定啊。”

    “都说了风雨同舟,福祸与共,难道只是唱高调吗?”沈默淡淡一笑道:“太岳兄,不必多言了,我是跟定裕王了。”

    “能说说原因吗?”张居正巴望着他道,这就好比你买了件不了解的东西,可盼着人家夸它好了。

    沈默确实有自己的判断,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因为一旦影响了张居正本身的判断,那他执行‘紧紧跟随’的策略,可就被小张同学给领到狼窝里去了。于是他语重心长道:“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也只是直觉,胡乱说出来,除了干扰你的思路,没有别的好处。”

    张居正见他不说,只好不再追问。

    沈默又道:“前日去礼部拜会赵部堂,他给我一封荐书,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交到吏部去。”

    “什么荐书?”张居正问道。

    “不在手边。”沈默道:“是推荐我去国子监当司业的。”

    “好事情啊,”张居正欢喜道:“来吧,来了咱们俩就是同事了。”

    “高新郑也在国子监吧?”沈默轻声问道。

    “是的,高拱高大人,是国子监祭酒。”张居正道。

    “那你担任国子监司业的任命,是出自谁的授意?”沈默问道。

    “徐阁老。”张居正答道:“有什么不妥吗?”

    “我觉着把咱俩弄去同一个地方,”沈默道:“不大可能是巧合。”

    “你是说,阁老有意安排这样的吗?”张居正道。

    “有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看来那个高拱很有料啊,竟让徐阁老如此重视。”

    张居正听懂了沈默的意思,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徐阁老想让我们看住他?”

    “也许吧。”沈默点点头,缓缓道:“别忘了,如果你的赌注下对了,那高拱就是最大的赢家……”

    张居正默然,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小瞧了那位河南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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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聊了一夜,对朝局和未来彼此交换了看法,双方均觉大有进益,当然更重要的,是建立了一种较亲密的攻守同盟关系,为将来在激烈的朝争中存活下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见天亮了,沈默伸伸懒腰道:“咱们去吃早饭吧,吃完了好好睡个大觉。”许久不熬夜,还真有些挺不住呢。

    张居正看看天色,不由苦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命,得赶紧去国子监,给学生们开课,若是晚的一分一秒,都会被高校长骂得狗血喷头的。”

    “他很厉害吗?”沈默问道。

    “日后体会一下,你就知道了,包你一辈子忘不了他。”张居正起身拿起帽子,道:“我走了,你也尽快去国子监报道吧。”

    “让你这么一说,”沈默将他送出门去,笑道:“我还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去遭那份儿罪。”

    “不是我没提醒你,若是迟迟不去报道,”张居正坐进轿子里,丢下一句道:“他一定会给你好看。”便匆匆离去了。

    站在门口,将轿子一直目送到巷口,沈默才摇摇头,笑着转回院子里,便见徐渭睡眼惺忪的从隔壁客房钻出来。沈默顿时没好气道:“昨天晚上让你跟我一快去,你却装死,现在人一走,又立马爬起来了?”

    徐渭挠挠草窝似的脑袋道:“要是有我掺和,你俩能聊那么投机吗?”说着嘿嘿笑道:“没斩鸡头,烧黄纸,搞些歃血为盟的勾当?”

    “去你的,当我们是土匪吗?”沈默把水桶挂在辘轳上,下到院子里的水井,一边缓缓放着井绳,一边道:“从今天起,兄弟我就彻底放弃原则,加入党争了。”

    “听人劝,吃饱饭,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徐渭从客房中,拿两套脸盆洁具过来,摆在井台上,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啊。”

    沈默微微用力的摇动辘轳,将水桶摇上来,轻声道:“其实我是迫不得已的……前天苏州那边捎信过来,鄢懋卿搞得乌烟瘴气,很不像话,恐怕早晚我要和严党正面冲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可就来不及喽。”

    “哦,”徐渭把打上来的水桶从井钩上提下来,分别倒在两个脸盆里,便把脑袋扎到水盆里,让彻骨的冰凉驱走困意,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摸一把脸道:“确有此事?”

    沈默用毛巾蘸了水,一边擦拭着上身,一边道:“苏松的官员,向我告了他贪冒不法的五条罪状:其一、勒索下属官员贿赂十数万两。其二、随意受理词讼,搜括富民钱财,故意制造冤狱,敲诈勒索商户。其三、宴会日费千金、用钱如土。其四、虐杀无辜平民。第五、对工商业加额重敛,几至激变。”说着恨恨的拧着毛巾,道:“我才离开了不到半年,苏州城已经一地鸡毛了。”

    “这里面,有没有隐情呢?”毕竟事不关己,徐渭还能保持冷静道。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沈默点点头道:“他们在我麾下,都轻松惬意惯了,猛然换上个贪酷之人,自然不愿接受,反过来也把他挤兑的够呛,双方矛盾越来越重,才搞出一桩桩事端来。”说着叹口气道:“话虽如此,但我永远,且只能鉴定的维护他们的利益……哪怕跟严阁老为敌。”

    徐渭默然,他这才知道,沈默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刷完牙,吐出口中香膏,他轻声对沈默道:“我会全力帮你的。”

    沈默重重拍拍他的肩膀,感动的点点头。他知道徐渭一点官瘾都没有,甚至已经深深厌倦了官场的黑暗与绝望,之所以一直盘桓不去,笑脸相迎,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兄弟在朝,需要帮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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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二章 李贽、陆光祖……

    既然下了决定,自然不能再拖拉,隔一天沈默便去上了轿子,往紫禁城西的吏部衙门去了。

    到了街口,他下了轿子,让三尺拿名帖去通禀,自己则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过去,路上还买了个黄橙橙的大鸭梨,一边走一边啃,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自古衙门就是越高越难进,高到顶便是六部的衙门……内阁级别倒是高,但人家在西苑里呢,你想进也进不去。所以天下的衙门,数六部最难进,其中又以掌握百官任免升降的吏部最甚,等四五品的官员来了,还得先递红包再通禀,然后人家让你啥时候进,你啥时候才能进。

    到了衙门前数丈的地方,便见墙根下搭着一溜凉棚。凉棚底下站着少说几十号官员……大多是青袍,也有一些蓝袍的夹杂其中。沈默知道,这是在衙门前排队候缺的。在队伍末尾,一个老吏正与个身材瘦削的青袍官员争执,周围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不知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敢感兴趣。

    沈默倒没有看热闹的心思,只是毒辣辣的日头底下根本没法站人,见三尺迟迟不出来,他便往凉棚走下,想要躲躲日晒。却那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皂衣老吏拦住,从争执中抽身出来,对沈默道:“交钱了吗,就往里闯?”

    “交钱?”沈默奇怪道:“交什么钱?”

    “长眼睛是喘气的吗?”那老吏用脚踢一踢地上的牌子,沈默才看到几行字道:‘五十文入棚,加五十文看座,加五十文供凉茶,加一百文吃酸梅汤。’

    看完后,沈默问那老吏道:“衙门门前做生意,这是谁的主意?”

    “怎么着?”老吏根本不怕他胸前的白鹇。这些人见过的官儿太多了,已经对红袍一下一律免疫,瞪着一对老鼠眼对沈默道:“吏部的生意你也要管管?”

    沈默自然不会跟这种看门狗一般见识,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既然是吏部的营生,当然没意见了。”

    “没意见就好,”老吏不耐烦道:“到底进不进去?嫌贵就说声,太阳底下站着去。”

    “不贵,价钱公道着呢。”沈默呵呵一笑,却想起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文钱,就连方才买鸭梨,都是侍卫掏的钱,便回头去找自己的轿子。

    那老吏却以为沈默兜里没钱,死要面子,便冷笑道:“没有钱就早说声,去太阳底下站着也不丢人。”说着对沈默和那个男子,说了一个字道:“滚……”

    沈默的脸登时拉下来,他虽然正处在低调期,却不代表好欺负,此时竟被一个小吏给如此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他也看到自己的护卫了,招招手让他们过来,准备收拾一下丫挺的。

    但假他人之手,总是没有亲自动手快,他的护卫们还没上来,那个被一起‘滚’的男子先爆发了,猛地飞起一脚,一招传说中的‘撩阴腿’,正中那老吏脐下三分处,只听‘嗷’得一声,那老吏就像个虾米似的,捧着小腹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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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子却浑不解气,揪住那老吏的头发,便大耳光子左右招呼,一边打还一边骂道:“塞您母诶大餐吧,个歹嘴看人无!”竟是一嘴闽南话。

    沈默见那男子虽干瘦无肉,劲道却足得很,两巴掌就把那老吏的后槽牙给打掉了,登时披头散发、满口是血,没人声的狼嚎起来。

    声音很快把衙门口的官差给招来了,一见自己人被打了,官差们登时火冒三丈,大叫道:“大胆!快住手!”“别让他跑了!”便抽出兵刃冲过来,想要阻止那人继续殴打。

    沈默递个眼色,护卫们便排众而出,挡在吏部官差前面。他们也不拔兵刃,仅靠目光中的杀气,便让那些欺软怕硬的三脚猫全都变成了软脚虾,这就是上过战场的勇士,与圈养在城里的看门狗的差别。

    这边沈默的护卫,将救驾的吏部官差挡住了,那边那青袍男子,却不放过那老吏,已经把他打得妈妈都认不出来了,还一直不肯收手,看那架势,非要将其捣成肉酱不可。

    周围那些排队的官员就那么看着,也没个上去拉一拉的,看来平时被那老吏勒索惨了,恨不得上来揍他几下才过瘾。

    还是沈默看不过去,走过去小心戳一下那官员道:“这位兄台,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那官员闻言又狠狠踹了烂泥似的老吏两脚,这才回头看一眼沈默……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青年男子,只是面有菜色,目光桀骜,一看就是那种又穷又硬的不怕死。

    沈默脑海中,兀然浮现起徐海那些人的形象,虽然他是官他们是匪,但气质上绝对有共通的地方。

    意识到长时间的注视,是不礼貌的行为,沈默拱手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看着这小个子年纪应该在三十左右,便如此称呼。

    那人却冷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跑的,没你什么责任,不用急着问我叫什么。”

    听他如此戒备,沈默摇头苦笑道:“非也非也,兄台误会在下了,”说着指指瘫在地上的老吏道:“这厮也辱骂于我,方才要不是兄台动手快,我也饶不了他。”而后又出人意表道:“江湖上人都讲,砍人的不背锅,背锅的不砍人。你快走吧,这里的责任我担着。”

    “这个……”那官员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一顿,不由笑道:“你这人有点意思。”

    “你更有意思。”沈默笑道:“兄台,再不走来不及了。”因为他看到,顺天府的官兵已经出现在街口了,出警速度可真够快的。

    那人却纹丝不动,笑道:“道上还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哩,你就别搀和了,他们抓我好了,反正我受够了鸟气,正好不想干了。”

    “那又何必呢?”沈默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跟你没关系,别掺和好不好?”那人苦笑着求他道:“我可不领你情。”

    “用不着。”沈默也苦笑一声道:“这下谁也不用走了,我们被包围了。”原来说话间,顺天府的官兵已经包抄到位,就等上面下令抓人了……毕竟行凶的是官员,那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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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天府的官兵在附近巡逻,所以才能这么快赶到事发地点,但他府尹大人可不巡逻,所以带队的捕头得跑回府衙去请示,这一来一去,就是七八里的路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

    看一看周围的顺天府兵,沈默摸摸鼻子笑道:“这时候你最想说句什么?”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人咬牙切齿道,顿时唬得官兵脸色一变。他呲牙一笑,反问沈默道:“你呢,你想说句什么?”

    “我没那么多感慨,”沈默笑眯眯道:“如果非要说,就问问你到底叫什么?”

    “你还真执着呢。”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好打听的,我叫李贽,字宏甫,福建泉州人。”

    “李贽?”沈默眼前一亮道:“名师李贽?”

    “名师谈不上,”李贽对他知道自己的名气,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淡淡道:“只是教书混口饭吃罢了。”

    这李贽的名气十分之大,以至于人们不知道福建巡抚是哪位,对他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当然,这个‘人们’仅限于读书人,而不是寻常老百姓。

    几乎每个准备科举的仕子,手中都有一册这位李贽编写的‘乡试应试宝典’,其中收集了许多篇精品八股,专为制艺第一题所准备。据说近几次闽浙乡试的试题,均被他的‘秘籍’押中!

    考生们都说,自从有了‘李贽宝典’,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猜题,逐字逐句的读书,便能轻松上阵了。因为李老师押中的概率极高,只要将‘李贽宝典’背过了,便可以细细研墨,慢慢提笔,悠哉游哉把李老师的经典范文,以最高水平的书法默写下来。然后回家该吃吃、该喝喝,淡然的等着报喜吧。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但不服不行,人家的学生就是录取率高!沈默又那么好的生源,费心尽力的自己教、找人教,都比不了李贽在海边搭得草台班子……哦,补充一句,李老师的最高学历是举人,从没考过进士。注意,是没参加过会试,而不是落榜。

    让沈默尤其嫉妒的是,他在苏州的很多学生,甚至不远千里去福建听李贽的课,回来还告诉沈默说:“就算题猜得没那么准,他的课也是值得一听的。讲课有激情,浅显易懂,生动活泼,让人听了都不想回来……”

    后来的两次乡试,高中的考生不知道先感谢国家,感谢自己的授业恩师,而是异口同声的说:“《李贽宝典》太厉害了!只要肯下苦功,就一定能高中!”

    这位横空出世的李老师,以超强的押题能力,将大明朝的科举考试,从脑力劳动直接转变为体力劳动。你笨点愚点不要紧,只要头悬梁锥刺股,简单听话照着做,下上九分九的牛力,再加一点点运气,就一定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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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考生们将李老师视为灯塔、视为舵手时,那些早从科举中过关、反过来掌握着科举大权的大人们,却视他为洪水猛兽,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因为这个可恶的家伙,用他的实际行动,拆穿了‘什么八股文阐述圣人微言大义’的鬼话,玷污了科举考试的神圣与庄严,让天下人明白,所谓的‘科举’,不过是一场猫戏老鼠游戏,其实与学识无关,与才智也无关……

    沈默一直想见见这位同行,他深切的怀疑此人也许与自己来历相同,都是从四五百年后穿越来的,甚至连此人穿越前的身份都想好了——高考或研究生入学考试的超级辅导老师!不然这家伙哪来的那么高的押题应试本领?

    想不到今日一见,这位李老师竟然彪悍的出人意料,这更加让沈默笃定——老子不是唯一的,这李贽也是穿越来的!

    ‘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只要他是中国人,就一定会跟我志同道合的。’沈默如是想到,但他生性谨慎,不会贸然相认的,而是抛出个问题试探道:“李老师怎么理解圣人之言?”在卫士的护卫圈子里小声说话,不担心别人听到。

    “不过是一个人生失败,又不甘心的老头的胡言乱语,”李贽不屑道:“闲来无事当做杂书看看还行,若真以为那是微言大义,当做行为准则,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就是胡萝卜吃多了。”

    沈默这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若非跟自己一样穿来的,大明朝谁敢这么叛逆?跟刚见过一面的人,大谈孔夫子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徐渭徐大胆也是不敢的。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沈默按捺住喜悦的心情,心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便一面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面意味深长道:“冰箱彩电洗衣机……”这就相当于土匪的黑话,地下党的暗号了。

    李贽却奇怪的回望着沈默道:“什么意思?什么是兵饷?菜店?蜥蜴鸡?一道菜名吗?”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沈默心说难道是五六十年代的前辈穿越……那样更好,又红又专,杂念还少。便又发送暗号道:“收音机、手电、缝纫机。”

    “手印鸡?疯人鸡?这又是什么鸡?”李贽茫然问道。

    沈默不禁哀叹道:‘难道是民国穿越来的?’但转念一想,不对呀,似乎民国那会儿不兴应试教育吧?难道竟会是老外穿越来的?

    这时,沈默见三尺带着自己要找的人,从衙门里出来了,只好停下胡思乱想,决定等事后找个机会,直截了当的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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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衙门里走出来的官员,望之也就是三十来岁,生得英俊儒雅,简直就是年轻文士版的陆炳。

    这当然不是巧合,因为他也姓陆,名光祖,浙江平湖人,与陆炳乃是本家近亲,也是最给陆炳张脸,最讨他喜欢的子弟了。

    若是以为豪门大阀尽出些纨绔二世祖,那就大错特错了,关键还要看家教如何。像陆光祖这一脉,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进士,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了。在这种良好的家庭环境中寒窗十载,他以弱冠之年便金榜题名,成为了嘉靖二十六年黄金一代中的一员。

    但与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这些走清华路线的翰林不同,他是从基层干起的,先当县令、再当通判,一直干到知府,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秉公执法,清正廉明,深受朝野上下的好评。

    打拼了十几年后,去岁他终于完成了在地方上的历练,擢升为吏部文选司郎中——虽然品级上亏了一级,却是实实在在的大飞跃。满朝谁不知道?吏部的文选司、兵部的武选司,一个管着文官的升降;一个管着武将的升降,是平级中最重最紧要的两个位置,不仅肥的流油,且有很大机会晋升侍郎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一出来,那些候缺的官员们,便像见了亲娘一样,呼啦一声围上去,陆大人长、陆大人短的讨好起来。也不怪他们人穷志短,毕竟只要这位陆大人点个头,自己的缺就齐活了,再不用整天排队,受这份活罪了。

    但陆光祖并不是为他们来的,他客气的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大人,待下官处理了那边的事故,再来和你们说话。”

    大伙儿不敢误了陆大人的事儿,虽然依依不舍,也只好乖乖让开。

    只见陆光祖走到那些顺天府兵的面前,轻声说了几句,那些人便乖乖收队,不再管这里的烂摊子了。

    陆光祖又走到沈默身边,朝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左右道:“把老侯送回家去,先让他将养着,什么事儿等好了再说。”

    左右也没有异议,便将仍然昏迷不醒的侯姓老吏,用门板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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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系统极不稳定,方才都写完了,结果一下就死机,然后白写一小时……看来又到了重装的时候了。

    另外,提醒较认真的同学——没有双穿,沈默是唯一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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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