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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零三章 父之过

    却说沈默进了柔娘的房间,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用戒尺敲敲床下道:“都出来吧,一对小耗子。”

    床下有点动静,但很快又没有了,沈默笑道:“还真沉得住气,我沈默的儿子可不能当缩头乌龟,快出来吧……”床下的动静大了些,但还是没出来。

    “当缩头乌龟也不出来,”沈默好笑道:“那咱爷们就明说吧,你们现在要是出来呢,咱们就像男人一样,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把问题解决了。”说着顿一顿道:“要是不出来呢,那就只能换你们娘,拿着狼牙棒进来了。”

    这招还真灵,一听说要换他娘,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终于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人抱着沈默的一条腿,小声央求道:“爹啊,千万不能换娘啊,你让我干啥都行……”

    “那好,”沈默看着俩小家伙脸上白一块,灰一块,又好气又好笑道:“趴到床上去。”

    “不是说不打吗?”阿吉带着哭腔道。

    “您不是说,”十分也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如败兰草吗?”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点一下他的额头道:“如白染皂,不识字,就只配让人笑话。”说着把两个小家户一提溜,按到床上道:“你们自己选吧,是让爹打两下,还是换你们娘来整。”

    “还能选别的吗?”两个小孩苦着脸道。

    沈默耸耸肩膀,表示同情。

    俩小孩瘪着嘴道:“那您打轻点,我们还小……”

    “还小还小,”沈默扬手在他俩屁股上便是一下道:“俗话说,小树要砍小孩要管,你们是说自己欠揍吗?”

    “哎呦哎呦……”俩小孩捂着屁股叫唤起来道:“那我们不小了……”

    “那咱就像大人一样说说话。”沈默又拍了拍他们屁股,便拿起戒尺,朝被子上一下下抽打道:“这回就让姨娘的被子,代替你们的屁股。”

    “爹,您真够哥们儿……”俩小孩大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沈默的胳膊献媚道。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赶紧作出个噤声的动作,道:“你们娘还在外面听着呢,小声点。”

    “哦……”两个孩子赶紧紧紧捂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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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屋子里一下下啪啪的响,柔娘急得掉泪道:“夫人,夫人,您快劝劝老爷吧,可别把他俩真打坏了。”

    若菡闻言一阵挣扎,但还是狠下心道:“打吧,再不打就成两个祸害了,”说着垂下脸,仿佛给自己打气道:“就算打残了,我都认了。”说着也掉下泪来。

    外面女人急得掉眼泪,里面的爷仨却跟没事儿人一样,盘腿对坐在床上,沈默正色道:“能跟爹说说,为什么老跟先生过不去吗?”

    “因为先生老训我们,还打人。”阿吉道:“小学生一背不上书,就让他们跪墙角,打得手心跟发糕似的,还不让吃饭。”

    “爹爹不是说,”十分道:“要敢于跟恶势力作斗争、保护弱小吗?”

    “等等,别引用,”沈默拍十分一下道:“我那是说,在遇到坏人的时候,先生算坏人吗?”

    “打人就不是好人!”阿吉十分道:“好人不打人!我们要跟坏人作斗争,要保护铁丹、狗娃他们……”

    “咳咳……”沈默轻咳两声道:“保护同学是好的,跟坏人作斗争也是好的,但你们弄错了一件事,知道吗?”

    “什么事啊?”两个孩子望着他道。

    “先生是为你们好的。”沈默微笑道:“这人啊,他不是只跟爹爹妈妈、佣人奶妈们生活在一起的,早晚是要长大,走到社会上,跟很多原本和你没关系的人共事的,”说着捏捏两个小孩的腮帮,道:“你们想,人家也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怕你,会什么都让着你们吗?”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摇摇头,他们其实不全明白沈默在说什么,但很享受这种被郑重对待的感觉。

    “所以啊,先生要教你们规矩,”沈默耐心道:“什么是规矩呢?就是把自己的脾气收敛起来,适应和别人相处的过程。”

    “规矩好烦人啊……”阿吉和十分道:“为什么要有规矩呢?不要规矩不好吗?”

    “当然不行了。”沈默拉着两人的小手道:“要是没有规矩,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就没法和别人相处了——因为别人都守规矩,就你俩不遵守,人家肯定躲着你们走,还会在背后笑话你们爹娘,这样好吗?”

    “不好……”两个小孩一齐摇头道:“谁也不准笑话爹爹和娘亲。”

    “但人们都说,孩子是爹娘的脸面,”沈默执起他俩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道:“你俩没规矩,就是给老爹,还有娘亲丢脸,人家见了爹娘就会指指点点,爹娘都不敢上街了,生怕让人家丢西瓜皮、臭鸡蛋,好生难过呀。”

    看老爹一脸难过,阿吉和十分紧紧抱着沈默的脖子,哇哇大哭道:“爹,谁敢扔你啊,你不会找人抓他们吗?”

    沈默这个汗啊,叹口气道:“人家不是真丢,是从心里丢白眼、私下里说长道短,这个官府是管不着的。”

    “那可怎么办呀……”俩孩子哇哇大哭道:“爹啊,你快说怎么办啊。”

    “怎么办?”沈默一本正经道:“不是刚说了吗?你们是爹娘的脸面,你们守规矩,爹娘就有脸面,你们不守规矩,爹娘就没脸面,我问问咱们家的两个男子汉,能给爹娘争脸不?”

    “能!”阿吉和十分挂着鼻涕淌着泪道:“一定能。”

    “真的?”沈默伸出手掌道:“咱们击掌为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

    “如败兰草。”阿吉破涕为笑道。

    “如白染皂,笨。”十分认真的纠正道。

    “就你聪明……”沈默宠溺的笑了起来,父子三人两大四小三对手掌响亮的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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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娘侧耳听着,竟发现屋里没动静了,可把她吓坏了,道:“夫人,不会是把孩子打晕过去了吧?”

    若菡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两步,又停下,再走两步,着实有些进退维谷。

    就在她为难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便见沈默一手一个,领着俩儿子从里面出来,若菡和柔娘瞪圆了眼睛,看着两个行走如常的小子,哪有一点挨过打的样子。

    在若菡没有发飙之前,沈默对阿吉和十分道:“该怎么办呀?”

    两个小孩儿便松开父亲的手,慢慢走到母亲面前,跪下道:“娘,孩儿知道错了,您罚我们吧。”说着阿吉把那根戒尺从身后拿出来,双手举到若菡面前。

    若菡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两个小魔星,向来是说不得也打不得的……倒不是她心疼下不得手,而是这么大的小猴子精灵着呢,这边一抬手,那边就乱窜,按都按不住,更别说打一下了。

    虽说恨不得狠狠揍他们一顿,但真乖乖跪在面前时,若菡还真下不去手,板着脸训道:“你们俩知道错了?”

    “知道了。”阿吉和十分瘪着嘴道。

    “错在哪儿?”若菡追问道。

    “不该不守规矩……”

    “说明白点儿。”若菡厉害道。

    “不该不尊敬先生,更不该捉弄先生,”阿吉怯生生道,十分又道:“还不该报复先生,不该跟先生耍聪明……”

    “那是聪明吗?”若菡瞪十分一眼道:“你那是小聪明,是蔫坏,知道吗?”

    “哦……”十分低头对着两手食指,连个膝盖还不停的对搓。

    “好啦好啦,”沈默这时候出面和稀泥道:“娘亲这里下不为例,咱们赶紧去给先生赔不是去,不然把先生气跑了,可再没人愿意来咱家教书了。”说着给两个小孩递个眼色,阿吉和十分便爬起来颠颠往月门洞跑去。

    沈默朝若菡行个礼道:“夫人暂且歇息,后面的事情便交给为夫吧。”

    若菡哪能那么容易消气,不看他道:“我还是跟着去吧,我是一点儿都不放心你们爷仨。”

    “那咱就同去,”沈默笑道:“也让你改变一下,对咱家孩子的错误印象。”

    “我整天看着他们,你才回来几天,”若菡翻白眼道:“要错也是你错了。”

    “好好,确实是我的错,”沈默现在是安抚第一,揽着若菡的腰肢道:“夫人消消气,咱们回来后,我再给你好生道歉。”

    “这还差不多,”若菡暗暗拧他一把道。

    让若菡感到安慰的是,两个孩子在魏先生那里,表现的也不差,跪下认错赔不是,同样把戒尺举着,请先生责罚。

    魏先生是真想胖揍他俩一顿,可当着人家爹娘的面,也只能摆出高姿态道:“那就再给你俩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这个月里故态复萌,那我是一定要走的,神仙皇帝也拉不住。”这最后一句,却是对沈默夫妇说的。

    沈默两口子还没说什么,阿吉和十分先激动道:“先生您放心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绝对不含糊的!”原来他俩一听魏先生也如是说,更相信自己的表现,关乎爹娘颜面了。

    “呵呵……”魏先生让他俩这不符合年龄的狠话给逗乐了,旋即板下脸道:“说得好没用,关键是做得到。”

    “做得到!”两个孩子脆生生的答道。

    “那好,今晚回去背‘百家姓’。”魏先生道:“明天一早找我背书,背不上二十句来,可要吃板子的。”

    “背就背。”阿吉硬气道。

    “先生,能少背点吗?”十分却小声道:“十五句吧?”

    “不讲价。”魏先生板着脸道。

    “那……好吧。”十分才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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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事情妥了,沈默让若菡先带着孩子们回去背书,又吩咐厨房炒两个小菜,自己请魏先生吃酒赔不是。

    见沈大人夫妇,态度十分端正,十分的低姿态,魏先生的气终于消了……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招架不了沈默的感情攻势,酒过三巡之后,口风变松道:“其实两位公子本质不坏,我也仔细观察过,从没见他俩欺负过别的小孩,还经常拉架呢,就是有一桩——不服管呀,太喜欢跟大人讲道理。”

    “不管怎样,跟先生顶撞都是不对的。”沈默却道:“要是他们再大几岁,还这个样,那我真要打断他们的腿了。”说着笑笑道:“不过才是两个七岁不到的孩子,我又管教得太松,不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还请先生海涵。”语毕,竟给魏先生深鞠一躬道:“我给您赔罪了。”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魏先生手忙脚乱道:“孩子太小,不懂事也正常,咱们日后慢慢教他们就是。”他让沈默感动的一塌糊涂,竟也主动认错道:“早先跟你和夫人说的话里,其实也有气话的成分。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当塾师的,一根戒尺镇课堂,哪会跟学生讲道理,遇到敢乱说的,自然少不了一训二打……两位公子却硬气的很,越打越拧,越拧关系越僵,我越发看他们不顺眼,有事没事都想训他们两句,他们更不服,变着法子跟我对付……”说着脸红道:“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啊,竟然跟俩小孩子一般见识,怪不得我这么多年没长进呢。”

    “唉,先生此言差矣,”沈默笑道:“学业一道,除了积累之外,还看机缘,您的积累够了,也许下一科就是您的机缘呢。”

    “那,”魏先生眼前一亮道:“多谢大人吉言了!”他知道这种贵人的言语,虽不会让你确定什么,但其中一定是有些暗示的。

    在沈默刻意的拉拢下,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最终魏先生醉倒在酒桌上,还喃喃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默让人将他扶回房间去,自己则起身返回后院。

    此事已是星斗满天,夜虫啾啾,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天,还真是挺累人。

    沈默大口呼吸,吐出胸中的浊气,真想直接去书房睡觉,却看到主屋的灯还亮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轻轻推开房门,呵呵笑道:“还没睡呢?”

    若菡正坐在灯前发呆,闻言看看沈默道:“你回来了?”

    “是啊。”沈默走到脸盆架前,拿毛巾浸湿了,擦脸道:“可把我累坏了,这当爹真是比当官还累。”

    “这才刚开始呢。”若菡起身走到沈默身边,给他解外袍道:“我想过了,不再把精力放在生意上了。”

    “哦……”沈默轻声道:“你不是最在乎自己的事业吗?”

    “是啊,我回来后一直在想,一直以来,我把太多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了。”若菡将沈默的袍子叠好,又打了盆水,轻声道:“却忽略了孩子,光觉着有柔娘带着就够了,我不用太操心,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说着笑笑道:“孩子还得自己教啊。”

    “说的是。”沈默坐在椅子上,一边脱鞋一边道:“不过你真舍得这些年的心血?”

    若菡缓缓蹲下,按住他的手,为他脱下袜子,竟要帮他洗脚。沈默受宠若惊,道:“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吧。”若菡摇摇头,双手放在沈默脚上道:“我想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相夫教子更重要的了,要是丈夫变了心,孩子学坏了,就算是也再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言重了……”沈默尴尬的笑道:“其实,还是可以兼顾的?”

    “那也得过些年。”若菡嫣然一笑道:“等孩子懂事了,你也能让我放心了,我再重出江湖也不迟。”

    “老婆……”沈默把若菡拉到怀里,笑开了花道:“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若菡嗔怪的看他一眼,拧他一把道。

    “唉,我这不觉着对你不公平嘛。”沈默轻声道:“不能有什么事儿,都让女人牺牲啊。”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若菡笑道:“还真的感谢这件事儿,不然我还真搞不清,什么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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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作为沈默来说,他既然已经明确了一生的奋斗目标,就很清楚将会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什么,所以他就必须提前让孩子具备,能在最恶劣环境中生存下去的本领,所以他的教育必然就不同。

    至于那些说沈默藐视当时人、可笑可耻之类的,未免有些上纲上线了,试问他自己都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一步走来,对老师、对皇帝那样的……谦卑,还有什么资格说藐视人家?

第七零七章 浊泪两行

    袁炜的儿子却不甘道:“父亲,您为皇上一生尽忠,并无大错,若是落到这种结局,孩儿心中不服!”

    “逆子!”袁炜用尽最后的力气,甩了他一个大嘴巴道:“你要不照着办,咱们袁家大祸不远了!”

    他儿子捂着脸,郁闷道:“知道了……”

    袁炜面色一阵苍白,突然挣扎起来,朝西苑方向跪下,高呼道:“皇上啊,臣袁炜给您磕头了!”说完,便僵住不动。

    “爹,爹……”他儿子上前轻轻扶他,却发现袁炜纹丝不动,再一探鼻息,竟已经没气了……

    “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穿透袁家的屋顶,登时引起一片哭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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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过午回宫,便听到了袁炜的死讯,之后皇帝的心情便一直不好,连晚饭都没吃。毕竟是陪了他二十多年的老臣,就算是条狗,也有感情了,何况他比狗可讨人喜欢多了。

    “皇上,忧思伤身啊,”李芳轻声劝解道:“何况有些事情他是说不清楚的,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也不坏……”

    “朕知道啊……”嘉靖缓缓点头道:“朕只是在想,人心似水哇,当年那个虔诚为朕写青词、一心一意侍奉朕的臣子,转眼就有了别的想法。”说着叹口气,摇摇头道:“不过朕不怪他,毕竟朕已经风烛残年,朱载圳才是风华正茂,作为景王的老师,他不能不为朱载圳着想啊。”

    顿一下,嘉靖仿佛为说服自己似的加一句道:“而且,他的行为并不太离谱,虽有非分之想,却无过分之举,就……不必诛心了吧。”幽黄的灯光下,皇帝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弱,仿佛沉浸在一种怀旧的气氛中。

    “可是主子……”李芳轻声道:“如果不加惩戒,还让他享受一品大员的哀荣,会纵容不法的。”

    嘉靖盯着灯火默不作声,仿佛在思考他的话。

    这时,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道:“皇上,袁阁老的公子来报丧了。”虽嘉靖早知道袁炜的死讯,但现在才是正式消息。

    见嘉靖闭着眼睛、微微摇头,李芳便出声道:“皇上已经歇了,让他把丧表递上来,便先回去治丧吧。”

    “明白……”宫人赶紧出去传话,一刻钟功夫转回,将蓝底白字的丧表送到了皇帝面前。

    “看看写的什么东西。”嘉靖仍然没有睁眼,躺在龙床上问道。

    “是。”李芳打开快速阅读起来,良久才轻声道:“主子,袁炜的遗愿是,请辞一切待遇,以白身归葬乡里。”

    嘉靖闻言长叹一声道:“他这是在给子孙消灾啊……”虽然现在嘉靖,看在几十年的情分上,很可能饶了袁炜一门,但将来新皇帝登基,必有人要清算前朝,若看到袁家子孙还在承他恩荫,说不得就会连本带利全算清楚。

    既然袁炜都这个态度了,嘉靖自然不会再矫情,准了他的遗奏。

    但对其余人,嘉靖帝就不会再拖泥带水了,毕竟那些人,并没有几十年如一日的侍奉于他,相反,嘉靖认为是他们欠自己的。

    欠朕的一定要还!就算你是朕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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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在西苑值房外等候圣谕的黄光升,便被太监带到了圣寿宫中。

    皇帝靠在躺椅上,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精神头好些了,至少能斜着身子歪起来了,对黄光升道:“你昨天送来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说完看着他,直到黄光升的额头开始渗汗,才展颜笑道:“干得很不错,朕心甚慰。”

    黄光升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不敢托大道:“臣与诸位同僚,只是恪尽本分,至于涉案众人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定夺!”其实那奏疏上,已经拟了对涉案人员……也就是伊王和严世蕃等人的处罚,但判的比心理预期要稍重一些,因为以一般经验看,皇帝都会将刑罚减轻一等,这叫恩出于上。

    但这次不一般,因为嘉靖压根就没有减刑的意思,反而道:“司寇判得有些轻,朕看不出伊王藩还有存在的理由,还有严世蕃,绞刑不足以彰其恶、警后人,朕看刑部还要再议!”说着仿佛自言自语道:“仅凭这些罪名,判他个凌迟也不为过嘛。”

    黄部堂这个汗啊,心说皇上心里这得多大的恨呀……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下,拿回奏本,赶紧回去再议。

    待黄光升走后,嘉靖对李芳道:“还有个人,外廷不好判,你去解决一下吧。”

    “是。”李芳小声道:“奴婢会让他永远闭嘴。”

    “嗯。”嘉靖颔首道:“还有东厂,估计全是他的徒子徒孙,你看怎么办。”

    “只能先停业清理,”李芳缓缓道:“不过奴婢老了,这个差事可办不好。”

    “不要紧,慢慢整。”嘉靖道:“哪天整好了,哪天重开张,朕不着急的。”有了这几颗人头,足以震慑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了。

    李芳施礼,刚要出去传话,嘉靖又叫住他道:“朱载圳就藩的事儿,还没筹备好吗?”

    “这种事儿,”李芳轻声道:“说慢,一年半载备不齐;说快,这个月出发都行。”

    “那就这个月。”嘉靖道:“让他立刻去归德府,老老实实当他的太平王爷……”说着又叹息一声道:“其实他要是不蠢,五年前就该去了,现在……”

    “裕王爷仁厚,现在也不会晚的。”李芳轻声道。

    “不错。”嘉靖点头道:“如果让老四继位,老三就活不成,但反过来,兄弟两个都能活下去……”说完他的心情似乎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道:“去吧。”

    “是。”白发苍苍的李芳,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执行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吃不消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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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消息是瞒不住了,也就是中午头,严党旧人便通过狱卒,向严世蕃传递消息,告诉他三法司上疏的内容——浑不是原先所知的那些,而是说他从发配中潜逃、在南昌有王气的风水宝地,兴建制比王府的宅邸,且交通倭寇,潜谋叛逆等等……

    严世蕃当时正在饕餮,闻言一下子呆若木鸡,一杯酒全洒在身上,也毫无所觉。

    罗龙文连忙摇醒他道:“东楼公,快拿个对策出来。”

    谁知严世蕃竟然流泪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哀鸣一声:“此番休了……”便仰面翻倒在地,竟昏厥了过去。

    见他这个样子,罗龙文也知道大事不好,如热锅蚂蚁似的等严世蕃缓过劲儿来,才摇着他的膀子道:“东楼公,这个节骨眼上,全指望你了,可不能没了辙啊!”

    任凭他如何摇晃,世蕃只是俯首沉吟,不发一言。现在已是情况分明,他本就是肉在砧板,现在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也没了,真是黔驴技穷、只能任人宰割了。

    看到严世蕃面如土灰,闭口不语,罗龙文的心弦终于‘咯噔’一声,断掉了,颓然坐在椅子上。

    到了下午时分,确切消息传来,刑部拟的是腰斩,但皇上嫌轻了,命令刑部重新量刑,但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了,且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但当他歪头看严世蕃一眼,却看到那张胖脸上,写满了怨毒、愤恨和绝望,不由轻声劝道:“东楼公,事已至此,非人力可为,咱们还是放下吧。”

    “放屁!放个屁!”严世蕃霍得坐起来,面目狰狞道:“真是太可笑了!朱厚熜还真是年老健忘,我给他遮风挡雨背黑锅,干了二十年的坏事儿,知道他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会料不到,有这卸磨杀驴的一天?早就防着哩!”说这些话,他是用吼的,整个天牢都听得见。

    罗龙文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小声点,严世蕃却不管不顾,扯着嗓门道:“我把每一件事,都写在日记里,还有当事人的签字画押,这些全都藏起来了,只要老子一完蛋,马上就公诸天下,看看你还有脸当这个皇帝不!!”

    “你不仁,我不义,这是你逼我的!哈哈哈哈……”天牢中回荡着严世蕃鬼枭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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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有这么本日记?”当听到李芳的禀报,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面色很不好看……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事情不可对人言,尤其是在严嵩当政后,他着实做了些荒唐、甚至连自己都感到不齿的事儿。比如张太后薨逝的隐情;壬寅宫变的起因;炼丹求长生的细节;前后三任皇后的死;甚至陆炳的死,等等等等,都是不能触及的帝王禁秘……如果被一一揭穿的话,他绝对没脸再当这个皇帝,只能罪己逊位给儿子了。

    李芳轻声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那到底有没有?!”嘉靖真慌了,他虽然也知道严世蕃可能使诈,可万一要是真的,自己可万万承受不起。

    “这需要查。”李芳垂首道:“但是严党分子遍布天下,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查清楚。”意思就是没法查……

    “唉……”嘉靖的眉头拧成菊花道:“这可如何是好?”

    李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终是硬着头皮道:“要不……”他想说‘要不先不杀严世蕃……’主仆两个相处一个甲子,李芳知道这番话说出来,以皇帝现在的状态,是很可能会同意的。

    是的,对老嘉靖来说,年轻时的永不妥协,只是过往的传说而已,现在是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如果这话出口,已经板上钉钉的铁案,就又要起波澜了……

    但就在此时,宫外响起一声通禀道:“皇上,徐阁老求见。”李芳心中一动,当嘉靖再问他:“你‘要不……’什么时?”他竟改口道:“奴婢是说,要不问问徐阁老的意思?”

    “唔……”嘉靖揉开紧皱的眉头道:“好吧……”

    “宣……”李芳便扯着嗓子喊道。

    一身一品官袍的徐阶,出现在嘉靖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后,嘉靖看座。

    在锦墩上坐好,徐阶便单刀直入道:“老臣听闻,严世蕃在刑部大牢中胡言乱语,诽谤圣上,所以特来觐见……”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嘉靖自嘲的笑道:“爱卿怎么看?”

    “从重从速处置此人。”徐阶态度鲜明道:“严世蕃胆敢在狱中诽谤圣上,乃是罪上加罪,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泄民愤,不杀不足以正视听!”

    “唉……”嘉靖叹口气,李芳便接着道:“万一他的同党胡说八道怎么办?”

    “哪有不被人诽谤的君王?”徐阶正色道:“汉文、唐宗、宋祖,皆是可比尧舜的圣君,不一样被人编排诋毁吗?”说着朝嘉靖抱拳道:“但史家自有公论,并没有因此影响他们的圣名!”

    “可是,被人诋毁来、诋毁去,总是会让圣上心烦的。”李芳小声道。

    “天子是不能受人要挟的。”徐阶沉声道:“若让严世蕃这次得逞,非但不是保住了圣誉,反是让小人看到可乘之机,居心叵测者必会纷纷效仿,到那是,君王的权威何在,国家的体统何在?!”说着提高声调,一字一句道:“天子不亮剑,便为小人欺!皇上,杀一个严世蕃,便可震慑天下的宵小,这才是维护圣誉的正途啊!”

    听了徐阶的话,嘉靖闭上了眼睛道:“阁老的意思是?”

    “今日批决,明日便将其押赴西市!”徐阶一字一句道,本朝杀人都在西四牌楼,又称西市。

    “后面的事情,阁老看着办吧。”嘉靖缓缓点头道:“只有一点,朕不希望将来再为这件事烦心。”

    “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解忧。”徐阶起身施礼道。

    “那最好了……”嘉靖对徐阶能不计前嫌,主动出来背黑锅,还是很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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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蕃在绝望之中,使出了最后也是最流氓的招数,然后便是煎熬的等待……他对罗龙文说,如果这两天没有动静,咱们就躲过这一劫了。

    但徐阶没有让他久等,晚上的时候,狱卒们送来了一席丰盛的酒席。

    看到这一幕,严世蕃脸都绿了,罗龙文强笑道:“我们没要酒席啊……”

    “这是上面让送来的。”狱卒一边给他俩摆好酒菜,一边唱戏似的道:“小得们伺候二位爷今晚吃饱、明日走好,每逢十五还给您烧钱。祝您二位来生入个好人家,享不完的福,花不完的钱……”

    两人这下彻底懵了,严世蕃一把抓住那狱卒道:“你什么意思?这难道是我们的断头饭?”

    “就是那个意思呗……”狱卒挣脱开,便退出去道:“二位慢用,盒子里还有纸笔,可以写书信给家里,我们会帮着寄回的,写完就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送你们上路。”

    当牢门咣当关上,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灭,罗龙文的独眼中流下一行浊泪,无意识的喃喃道:“完了吗?”

    严世蕃也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没了往日里飞扬跋扈的气概,痛苦的咧着嘴,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道:“完了……”说着,独眼中也流下一行浊泪来,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不到绝境绝难体会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两人哭得连苦胆都吐出来,烂泥般躺在地上,无力的喘息着。罗龙文回想他这一生,皆为‘功名’所害,如果不是这两个字,自己又何必伤害王翠翘,然后被鹿莲心伤害,变得不人不鬼;如果不是这两个字,自己何必先后投身赵文华、严世蕃,弄得身败名裂,令祖先蒙羞……想到这,他万念俱灰,真觉着自己死去比活着更正确,便认命的放松下来。想了想,起身拿出纸笔,磨墨展毫,给家里人写信诀别。

    待他写完了,便问严世蕃道:“你写吗?”

    严世蕃点点头,罗龙文便为他铺好了纸,将笔送到严世蕃面前。严世蕃执笔在手,竟感觉终于千斤,颤抖着写不出来,泪珠儿簌簌流下,一张白纸,半张湿透,手亦发颤起来,一个字都写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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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纠结的尽头,是解救……

第七零八章 红差

    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一欸朱笔勾决,刑部便连夜写了犯由牌,并移文顺天府,命其翌日天亮之前,将法场布置妥当,并派兵丁维持秩序。

    待早饭后,黄光升点齐刑部兵丁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

    已牌时候,刑部侍郎亲入大牢,对严世蕃和罗龙文两个当面宣布了圣旨,严世蕃凌迟,罗龙文腰斩,除此之外,随同他们一道被捕的家人故旧,也跟着遭了秧,其中严世蕃的两个儿子,严鸿和严绍庭、还有他的心腹家奴、爪牙,罗龙文的弟弟、堂兄,一共二十余人,全都被判了死刑,一同押赴刑场。

    严世蕃一共三个儿子,被勾决的两个是老大和老三,还有个老二严鹄,却不在处斩名单里,看起来是给严家留一条后,好照顾一下老严嵩,但明眼人都知道,其实是因为徐阁老的孙女,嫁给了严鹄的缘故。

    经过一夜的煎熬,严世蕃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对罗龙文说:“老子一生风光无两,不能临了临了却毁了一世的英名,就是装,咱也得装得爷们点!”所以衙役给他套号衣,他坚决不穿,给他绾头发他也坚决不从,绝不能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

    罗龙文却没有他那份心情,一晚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过往的人和事,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到天明时,他想通了,这都是报应啊,如果真有来生,希望能成为一个没有野心的普通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不过他虽然对官差很顺从,但也有要求,那就是在绾头发的时候,只绾左半边,右半边的头发披散着,挡住浮肿的脸,他不希望吓到别人。

    他俩毕竟不是一般人,官差们请示上峰,也就不再强求着装仪容,将他们驱到青面圣者神案前,与还要问斩的其它人犯汇合,一众亲朋故旧面面相觑,本来对他二人有许多怨恨,但真见了面,却百感交集,哭成一片。

    “噤声!”官差们唯恐闹出什么乱子,赶紧隔开了哭泣的死囚们,然后各与了一碗长休饭,一碗永别酒。

    “我不吃这个!”一看那碗里没有肉,严世蕃提要求道:“我要吃天福号的酱肘子!”

    官差无奈道:“昨晚不是有席面吃吗?”

    “你家吃一顿顶两天啊?”严世蕃嚷嚷道:“这点要求都不满足吗?”

    “不能。”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搅蛮缠,面色如铁的刑部尚书黄光升,出现在众人面前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墨迹,不吃就饿着上路。”

    “是……”衙役们登时噤若寒蝉,全都不敢做声。

    “小黄,你气焰大涨啊,”严世蕃一脸嘲讽的望着他道:“忘了当初一口一个小阁老,在我门外求见的时候了。”在严党倒台以前,黄光升只是刑部右侍郎,位在何宾与涂立之下,虽不是严党分子,但也少不了一些虚与委蛇,此刻被严世蕃说破,老脸通红道:“还让他说什么!”

    马上有官差上前,用皮条将严世蕃的嘴巴勒住,他才发不出声来,但面上还是一脸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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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将严世蕃等一干人犯押上囚车,驶出狱神庙,大街上已经是压肩迭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虽然大家并不知道今儿个是什么人开刀问斩,但见刑部、顺天府这么大阵势——最少出动了上千号人马,光拉盖尸席的马车就四五辆!只见那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杀气腾腾!两边押解的官兵刀出鞘,箭上弦,鸣锣开道,戒备森严——就知道一定有大节目,所以都在街边站定,等着看热闹。

    那些临街的店铺,也都急急在门口摆出了一张张条案,上面都摆着三碗白酒,有的还放着酒壶,壶嘴朝外,示意送行……原来每逢杀人前,官府便会事先用红纸贴出,这叫做‘出红差’,临街的店家们看到了,便会准备好送行酒,讲究的还会炒几个下酒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黄泉路上不能没有酒没有菜。

    而且老百姓都说,如果犯人在谁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谁家就积德有报,铺店前还要挂红绸子、贴红对子,像办喜事一样。据说阎王爷有知,会在账目簿上记下这份功德。

    今日虽然没得红纸贴出,但问讯的店家们,还是急急忙的备好送行酒,翘脚张望着押送的队伍,实指望这次能碰上好运气。

    待那些全神戒备的兵丁,簇拥着囚车近了,有眼尖且识字的百姓,便盯着囚车上的犯由牌,大声念道:“刑部钦犯严世蕃……”

    不得不承认,严世蕃这三个字的明星效应,要远远超过任何朝廷官员,除非把这三个字换成‘朱厚熜’,不然绝对引不起现在这种爆炸性的轰动——只听人群中尖叫连连,立刻就乱了套,许多人往前挤,想看看稳坐大明衙内排行榜、坏蛋排行榜第一,在荒淫排行榜也能进入前三的严世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也有很多人往外挤,去呼朋唤友,招呼左邻右舍,一起来观看严世蕃受死。

    看到自己一出场,就引起如此骚动,严世蕃竟有些得意,要不是双手被铐在囚车上,他一定要向百姓们挥手致意的。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因为他看到,那些摆了酒的店家,忙不迭的将长案抬进店里,唯恐被他喝了一样。

    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些老百姓去而复返,用臭鸡蛋、烂菜叶、甚至牲口粪便招呼他,雨点般的污物扔过来。几乎是转眼间,就将他打了满头满脑,连边上的兵丁也跟着遭了殃,全都变成了活靶子。

    今天是严世蕃问斩的消息,很快便传递开来,西市的街道边挤满了愤怒的人群,就连两旁酒楼茶馆中的上流人物,也顾不上讲究身份派头了,纷纷踩着桌子蹬着椅子,扯着嗓子的叫好喝骂!话说严世蕃在北京城为非作歹二十年,京城百姓不论贵贱,可都把他恨之入骨了!

    听着耳边如潮水般的污言秽语,严世蕃心说,这倒也算是完成了少年时的志向——不能流芳千古、便要遗臭万年!

    说来也寸,这时一颗臭鸡蛋飞过来,正中他的左眼……那是他唯一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啊,严世蕃登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了,只觉着不时有东西落在头上、身上,黏糊糊的真恶心……也将他好容易才升起的那点虚火,彻底打回了原形。

    就这样狼狈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就感觉囚车停了,然后他被架了下来,双臂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严世蕃赶紧举手一抹,将眼前凝固的……也不知是蛋清还是蛋黄扣掉,这才重新看清场面。

    好家伙,只见西市上已是人山人海、挥袖如云,北京城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拉家带口的来参观,而且还有乌压压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往这边汇来,就是过年赶庙会,也没这么热闹过。

    这一幕也让沈默等人瞠目结舌,他们虽然素知国人爱看杀头,但那也只是一部分人的爱好,绝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万人空巷,恨不能全北京城的老百姓全涌过来。

    不过这并不是感慨的时候,沈默今天穿便服而来,和他的护卫们,牢牢护着一辆轮椅,拼了命的往人群里挤,周围人纷纷怒目而视,但见他的护卫各个虎背熊腰,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饶便如此,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个不错的观刑位置,其实沈默一向对杀人场面十分过敏,但这是崔太医离京前最后的心愿,他不得不忍着不适,带他过来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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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百姓们都来见证天理昭昭!”高高的监斩台上,刘焘激动道:“恶有恶报,时候已到啊!”

    许是早些时候被严世蕃埋汰了,另一位监斩官黄光升,就没有刘焘那么兴奋,他靠坐在太师椅上,微微闭着眼睛,听到刘焘的话,才轻声道:“是啊,严世蕃多行不义必自毙,只可惜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看不到今天了。”

    他话音未落,刘焘就瞧见人群中展开了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斗大的字道——‘杨椒山在天有灵’!

    也许是巧合,但人们更愿相信是天意,就在五年前的今天,大明第一硬汉杨继盛,被害于此地,年仅四十二岁……当人们看到这横幅,刹那便想起为民请命的椒山公,登时悲从中来、哭声连绵,那首浩气长存的绝命诗,仿佛又回荡在北京城的上空: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椒山公,您的遗愿今天终于完成了,您可以瞑目了!

    看到这一幕,官差们唯恐出乱子,紧张道:“大人,要不要将那东西没收!”

    “收你个脑袋!”刘焘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道:“杨继盛理应在场!还有越中四谏、壬戌三子!还有夏言、张经、李天宠、王忬等无数被严党迫害的忠良之士!都该亲临现场,目睹严贼授首的这一刻!”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此刻的失态,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候严世蕃等人被带上行刑台,自动向西一溜排开,大多数人跪在地上,只有严世蕃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因为他将享受到的,是古往今来第一酷刑,凌迟处死,自然要跟别人有所区别。让人不由赞叹,不愧是严世蕃啊,死都死得这么高调……

    每个死囚背后,都站着一名监斩官,一名刽子手。监斩官是刑部的官员,负责监督行刑,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那些刽子手,皆为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红头巾,怀里抱的鬼头刀,刀无鞘,刃不见天,全凭一幅赤红的蒙刀布罩着,让下面的人看了,都不由心惊胆战。

    但此刻,所有的刽子手都在对着囚犯念念有词的低声道:“爷!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放心走好!保准一刀痛快,绝不补刀……”

    为防止押赴刑场的途中被掉包,监斩官要再次验明正身,他大声唱响一个名字,下面人便爆发出齐声喝彩,当把严世蕃三个字喊出来时,全北京城的鸽子,都被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惊飞了。

    应该说刑部的老吏们就是专业,当完成一切准备,地上立的旗杆没有了影子,报时官便高声道:“午时三刻已到!”场上的噪音戛然而止,几万人聚集的地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了。

    “应天!”黄光升丢下火签,暴喝一声道:“开斩!”

    监斩官们便手握朱笔,在各自面前的犯由牌上,把死囚的姓名上打个大大的叉,然后拔下来丢到地上!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齐齐大喊一声:“爷,请上路!”便是一片白光闪过,却是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便落了地。虽说是同样杀人,可也有高手低手之分,这次行刑需要的刽子手太多,老师傅们不够用,所以也有小徒弟来凑数。

    若是高手老师傅,手艺不比解牛的庖丁差,一刀认真下去,管保人犯毫无所觉便身首分离,且无头的尸身仍保持跪姿,待人头落地,才喷涌出鲜血来。但换成低手小徒弟,那犯人可就遭老罪了——徒弟们找不到窍门,只能靠蛮劲,一刀下去很可能砍不断脖子还卡住刀。面红耳赤之余,也顾不上高手风范了,赶紧抬脚抵住人犯的身子,使劲把刀抽出来,免不了被喷一身血。

    碰上这样的,受疼受惊不说,还得再挨一刀,这就叫‘倒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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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无论如何,砍头的再遭罪,也比不上被腰斩的那位。

    罗龙文是要被腰斩的,这原本是一门技术活……脖子多细、腰多粗?若对腰椎骨空隙不能谙熟,你就是劲儿再大,一刀下去也砍不断,场面自然尴尬,会被围观群众嘲笑,影响刽子手职业声誉的。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现在腰斩已经启用更顺手的铡刀了——戏文里包龙图的那三口铡刀,就是为了腰斩时用的,咔嚓一下,斩为两段。

    话虽如此,可其对犯人心理的摧残,要远超斩首。因为在行刑时,犯人必须脱光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伏在铡床上,正是刀俎之间、我为鱼肉的架势,且从被压上铡刀,到开刀问斩,中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等死的时间足以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摧残殆尽。

    那罗龙文倒也是个人才,他竟然在这段间隙,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公关,他对监斩官和刽子手小声道:“听说,腰斩后,人过一会儿才会死去?”

    两人没回话,但都不由缓缓点头。

    “我怀里有两千两不记名的银票,”罗龙文道:“劳烦二位高抬贵手,给我个痛快。”

    两人还是没回话,但都缓缓点头……

    于是开刀问斩时,罗龙文的身子被往下拖了拖,一刀便斩断了心腹,登时毙命而亡,也算是童叟无欺了。

    但严世蕃就没有那种好命了,他被判处凌迟重辟,例该受那三天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若是割不够天数、刀数,犯人便死掉,刽子手是要被重罚的,就是最高超的凌迟手,也不敢稍有轻忽,所以这个活计是没法掺水的,谁摊上只能自认倒霉了。

    当看到第一刀飞起,将严世蕃的喉结割掉后……那是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影响发挥。沈默便厌恶的转过头去,严世蕃纵该千刀万剐,但这种刑罚实在是太过暴戾了……

    好在崔太医对这些人的恨意,并没有泯灭一个医者的仁心,看了几刀后,他也道:“走吧……”

    “走!”沈默如蒙大赦,立刻命人护着崔太医出去。

    但当离去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在受那千刀万剐之刑的严世蕃。他突然一个激灵,脑海中付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道:‘我会不会也有一天,也要在这台上走一遭?’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摇摇头,快速离开了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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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些到血腥暴戾的场面,就自己先不适了,然后笔一勾,就划过去了……

第七零九章 报复

    离开法场很远,远离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沈默的心情好了不少,他从卫士手中,接过崔延的轮椅,推着他在静谧的胡同里慢慢而行。

    崔延便是那位豁出命去救皇帝的太医,他被陈湖打断了脊梁骨,下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伍。这样一位忠心救主的英雄,在沈默看来,如何褒奖都不为过,但让人心寒的是,极度自私的嘉靖皇帝,不愿提起这段细节,他的功绩自然也无从兑现。

    最终,崔延只得到太医院终身供奉,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的可怜待遇,跟他的付出比起来,简直如皓月与萤火;而一直只是给他打下手,危难之际也没敢出头的金太医,却升为了太医院正,怎能让崔延不心寒?!

    沈默为此大感不忿,专门找皇帝鸣不平,才为他争得御赐‘忠烈’题词、与金太医并为太医院正,并终身享受三品官员的待遇……虽然沈默认为这还不够,但也只能如此了。

    “今日算是个了结。”他轻声对崔延道:“明天咱们从头开始。”

    崔延摇头道:“大人可以继续上路,小人却要离开了。”

    “难道不能再考虑一下?”沈默诚恳道:“就算不想在太医院,也可以干点别的,无论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想再站起来。”崔延淡淡道:“大人能帮我吗?”

    “不能……”沈默颓然道:“除此之外,都是可以的……”

    “可站不起来,什么都没意义……”崔延惨然道:“谁会用一个残废?残的结果就是废。”

    “不要这样想,”沈默沉声道:“你是大夫,不是士兵,站着行医和坐着行医,又有什么区别?”

    “你见过坐在轮椅上的太医吗?”崔延抬头望着他道:“沈大人,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不想让人笑话,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度此残生!”说话间,他已经泪水盈眶了,赶紧伸手捂住面孔道:“我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只要您能照顾一下崔德和崔鲁,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是他的一双儿子。

    沈默深深吸口气,目光望向远方,将就要流出的眼泪压下去,轻声道:“这个你放心,待他们俩国子监肄业后,我便将他们送到苏州去深造,以后的仕途崔兄你大可放心。”

    “那就足够了……”崔延强笑道:“大人,您以后也别做傻事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保住自己都是最重要的,不要像我这样,逞一时之勇,遭终身之殇。”

    沈默知道,他的心是真凉透了,默默点头道:“我记住了。”

    “唉……”崔延仰头望着天空道:“人啊,平常即是珍贵,你越是感觉司空见惯的东西,其实才越是弥足珍贵……不过这个道理,往往只有失去了以后,才能懂得。”

    “能告诉我,你准备去哪吗?”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道:“我有不少同年在各地为官,可以帮着照应一二。”

    “嗯……”崔延想了想,还是道出了目的地道:“治伤期间,我与何大侠多有接触,他邀请我去他的家乡,在那里一起做一些事情。”

    “哦……”沈默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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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要连割三天,所以让很多当天没赶得上行刑的人,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所以西市刑场上,每天都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许多人甚至自带干粮,从通州、大兴一代赶来,就为了能看一眼严世蕃完蛋的样子。

    严世蕃在北京城这二十多年,作恶实在太多了,糟蹋过的姑娘不计其数;祸害过的家庭数以千计……当然也有很多是他的家奴所为,但记在他身上也没错。

    从他身上割下来的肉,须臾就被买走,祭奠被他害死的亡者,购买者上至富商大户,下至贫苦百姓,范围之广、人数之多,哪怕是当年的大阉贼刘谨,都没有他这么多仇家……

    几乎没人知道,严世蕃的头颅最后去了哪里,因为被割完之后,身上是一副白骨架子,但脑袋还是完整的……要在西市悬挂三日,才允许家人收殓。

    可第二天一早,人们便惊奇的发现,严世蕃的人头不见了,是谁能在重重官兵的看守下,将这颗脑袋盗走呢?一时间市井众说纷纭,什么传奇鬼怪、武侠言情,各种版本的猜测层出不穷,但谁也猜不到,其实那颗人头,此刻正在相府中。

    此相府,非彼相府,不是严府而是徐府,是徐阶要这颗人头。

    贵为大明的首相,他要,所以有,经过层层的传递倒手,最终这个装人头的匣子,摆在了徐阶的面前。

    只是向来儒雅低调的徐阁老,要这血淋淋的玩意作甚?为他送来匣子的张居正,心里暗暗嘀咕道。

    “你回去吧。”徐阶对张居正道:“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学生明白。”张居正起身施礼道:“那老师早点休息。”

    “嗯……”徐阶颔首道:“过了年,老夫会运作你去吏部,你要早作准备。”

    终于要结束漫长的等待了吗?张居正的心,忍不住砰砰跳动起来,重重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很好。”徐阶点点头,便开始埋首奏章之中。

    张居正看着忙碌的徐阁老的大案,只见上面一边摆着人头匣子、一边是厚厚的奏章,而徐阶就坐在中间忙碌,与往常丝毫无异。感受到张居正的目光,徐阶淡淡道:“身为相国,每批阅一道奏章,后面就会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早就练得心如铁石了。”说着哂笑一声道:“区区一个人头,都能让你心神不宁,看来你果然还有待成熟啊。”

    “学生谨记。”张居正躬身道:“学生告退。”

    “去吧。”徐阶点点头,继续忙碌起来,张居正走了,他也没抬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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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内阁独相,徐阁老日理万机,哪怕今日回家,也不能摆脱案牍之劳形,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做完今日的工作。

    将各种奏章分类放好,徐阶摘下老花镜,伸个懒腰,松缓一下酸麻的筋骨,抬头看见了装人头的盒子,他感慨的笑道:“和你一起批奏章那么多年,你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显然他想起了当年严世蕃,那嚣张讨厌的样子。

    这才缓缓起身,对暗处道:“拿起这东西,跟我走。”便见他的老仆人从屏风后转出来,抱起那盒子,便跟着徐阶出了书房,却没有往卧室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西跨院的佛堂。进去佛堂,徐阶给菩萨上柱香,那老仆人绕到香案后面的阴暗处,掀开灰蒙蒙的帘子,竟露出一间密室来,里面还点着长明灯。

    老仆便用那长明灯,引着了火引子,点燃了烛台,密室里一下子亮起来,便能看清其不过一丈见方,正北面摆着龛笼、龛笼前是长案,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八样祭品,皆都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打扫。

    这时候,徐阶出现在密室门口,烛光中,他的面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对那老仆道:“把匣子放在案上,你去吧。”

    老仆人依言而行,将那匣子稳稳搁在长案中央,便无声退了出去,很快密室里便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徐阶凝神静气,深深的望着龛笼中的牌位,只见上面写道:‘故大明首辅夏言之位’!

    正是赏识他、提拔他的老师,前任内阁首辅夏言。

    夏首辅是被严家父子害死的,徐阶也因为他的死,蒙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羞辱,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严家父子害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却不发一言、不上一书,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仍然毕恭毕敬的侍奉着严家父子。

    所有人都鄙视他的为人,甚至就连严党众人,也觉着徐阶这样不顾师生恩情,只知自保求荣的人,实在是懦弱的不像男人;更不要说他的朋友们了,纷纷离他而去,甚至很多人写信与他绝交。

    徐阶默默的承受了所有的非议和责难,谁也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但总算是过来了。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都被人渐渐淡忘,包括夏言和曾铣的冤情、委屈,还有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也都慢慢地被人忘记……

    但徐阶没有忘记。他建起了这间密室,日夜供奉老师的灵位,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是的,他一刻都没忘记那刻骨的仇恨,严家父子不仅杀害了他的老师,还有他的学生……杨继盛!这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样,痛痛快快的上书大骂严家父子,表明与奸党势不两立,但他更知道,双方实力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若只图一时之快,不过是以卵击石,那样不仅伤不到严党,还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死倒不要紧,可要是死了,还有谁能为老师报仇,为他的学生讨回公道?

    所以徐阶选择了隐忍,不仅要忍受世人的嘲讽和侮辱,还要忍受心灵的痛苦和折磨,只为一个信念,坚持下去,一定要铲除严党,报仇!报仇!报仇!

    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初二,这个信念在徐阶心中便从未动摇,到今天嘉靖四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整整十五年过去了,才终于把严世蕃的人头取来拜祭老师,虽然这结果来的有些迟,但再没有人能指责徐阶什么。

    因为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吏部右侍郎而已,而他敌人严嵩,却历经三朝,混迹官场四十余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而严世蕃聪明绝顶,论阴谋诡计,天下没有敌手……当时掌管锦衣卫的陆炳、手握重兵的仇鸾等等,全都是他们的爪牙。

    要斗倒严党集团,无异于愚公移山,回首十五年的种种艰险,徐阶终于可以说,从今天起,我徐存斋问心无愧了!

    虽然来的迟了,但正义终归是正义,是可以温暖人性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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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蕃死了,严党树倒猢狲散,纷纷改换门庭,来徐阶府上磕头送礼,希望能躲过这一劫。

    但徐阶已经撕去了温柔的伪装,隐忍的越久,爆发时的破坏力也就越大,他根本无意宽恕任何一个严党分子,在严世蕃死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连续罢免查办了二十多名严党成员,到年底时,几乎肃清了严党在北京、在地方的所有力量,根深叶茂、死而不僵的大明第一大奸党,就此被连根拔起,彻底成为了历史。

    在这个过程中,徐阶性格的冷酷一面尽显无遗,虽然没有再杀一个人,但至少上千个家庭的命运,被彻底的改变,原本高高在上的一个阶层,全都零落成泥碾作尘,没人任何人能够阻挡!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在对待严嵩的态度上……因为严阁老并未参与谋反,而且还因为极力反对,被严世蕃囚禁在南昌的府中,还是东窗事发,江西按察使带兵攻陷了严府,才把老头子救出来的。

    嘉靖这时候,也不会再跟严嵩念旧情了,根本不管不问,任由徐阶处置。

    许多人都建议,父子相连,直接把严嵩抓进京城杀了,这是最符合法典的。但徐阶不答应,他说严阁老已经八十多了,为国为主尽忠那么多年,可以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只消把他削职为民,让他回老家养老去吧。

    当时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徐阁老厚道的表现,但后来有人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后面的事情证明,徐阶对严嵩的惩罚,正是让他活下去……

    严嵩写信给嘉靖,说自己年迈体衰,身边不能没有儿孙照顾,既然陛下开恩,还给我留了个孙子,就请把严鹄送回来侍奉我吧。对于这个,嘉靖是无所谓的,便写条子给内阁,希望徐阶酌情处理。谁知徐阶说,严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必须要先服刑,待刑满之后,才能回乡。

    严鹄被判发配辽东十年……十年啊,谁信老严嵩还能坚持十年?这分明就是不想让严嵩再见到唯一的亲人。

    这还不算完,除了罢官之外,徐阶还命令刑部派钦差去南昌查抄严府,那里才是严家真正的宝库,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有多少呢?光查抄就用了一个多月,写成的清单有一本书那么厚。

    已经穷途末路的严嵩,在万般无奈之余,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希望能留一些财产给自己,好让他养得起佣人。

    虽然抄家官员是徐党的人,但谁能拒绝一个耄耋老人的可怜请求?便答应代为转奏。

    很快批复便下来了,不许!

    有官员看不下去,为严嵩求情道:“他现在不过是个可怜的老人,阁老请慈悲为怀吧。”

    “当蒙古人的铁骑踏遍京畿,百姓请朝廷出兵救援时,他慈悲为怀了吗?”徐阶的回答冰冷而毫不留情道:“害得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无所有的人,没有资格要求慈悲。”

    于是严嵩只能孑然一身,回到了分宜老家,只能指望家乡父老收留了。好在严嵩在老家的名声还不错,地方官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生活勉强也能过得去。

    事情至此,一般就该结束了,因为对政敌打击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但徐阶还嫌不够,年底时,他为分宜换了位新长官——壬戌三子之一的张翀。壬戌三子因为弹劾严家父子而获罪,现在严家父子倒了,自然也就免罪起复了,这是合情合理的,可将张翀复出的第一站,放在严嵩的老家,就太不厚道了。

    分宜的百姓听说是壬戌三子来分宜了,这才知道徐阁老并没打算放过老严嵩,谁还敢再跟他来往,更没人敢接济他,仅剩的几个仆人也纷纷落跑,唯恐再跟他沾上关系。

    于是严嵩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最后只能搬进宗族祠堂,靠吃祭祀祖先的供品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甚至饿极了,还得上街去乞讨。

    倒让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张翀,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他苟延残喘下去。

    到这时,很多人才明白,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将他曾经拥有的一样样夺去,让他在绝望中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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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的一塌糊涂,现在才发,sorry……

第七一零章 礼部

    嘉靖四十二年深冬,转眼间,沈默到礼部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和上司同僚间,相处的极为融洽。

    其实想不融洽都难,因为礼部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朝廷有数的老好人,加上沈默这个向来好脾气的右侍郎,有这三位堂官坐镇,一时间礼部上下一团和气,被京官们称为‘菩萨满堂’,虽有戏谑之意,却也着实成了中下层官员向往的地方。

    当然,礼部能一团和气,也跟其职责有关——大体可分三部分,一是负责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这也是礼部之名的来由;二是管理全国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三是负责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都是些斯文至极的事情,所以才能保持心平气和。

    要是换成负责全国工程的工部,或者负责钱粮收支的户部,或者负责全国刑名的兵部;负责官吏任免的吏部;负责全国军事的兵部,再或者专门告状弹劾的都察院……你就是想心平气和,也不可能啊。

    在礼部的三大块事务中,严讷总揽全局、主抓‘礼’仪,这也是礼部工作的重中之重,可不小觑这些后世看来无用的东西,因为在这个年代,礼,是立国之本!

    《礼记》云:‘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师服云:‘礼以体政’;孔子说:‘为国以礼’;晏婴说:‘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左传》引君子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女叔齐云:‘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荀子云:‘国之命在礼’。

    可以说,以礼治天下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坚信‘国之治乱系于礼之兴废’。所以荀子说:‘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

    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智勇,以功为己。’按沈默的理解,便是以礼为纲,可以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使人们懂得贵贱、尊卑、长幼、亲疏有别,并要求人们的行为符合他们在家族内的身份和社会、政治地位,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行为规范,这就是礼。

    所以说,礼和礼治,是这个儒家社会的构筑基石和行为准则,而礼部,作为管理和践行一国礼制的最高部门,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正因为礼部尚书,都精通一国礼法,并有丰富的礼治经验,所以才会成为入阁为相的前提条件。

    所以说,在袁炜病故,内阁独相的形势下,严讷几乎一定会成为大学士的,因此袁部堂于公于私,都不大过问吏部的日常事务了。

    至于二把手李春芳,负责的是对番邦与外国的交往,这差事也算是礼的一部分,勉强称之为‘外礼’,但大明泱泱大国,向来只把眼睛放在自身,所以其重要性与‘内礼’远远无法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是不受重视的。但因为袁炜死后,李春芳变成了青词写得做好的一个,皇帝须臾离不开他,所以也只能象征性的领了这差事,但真有外事的话,还是得拜托沈默帮忙。

    剩下的,都是沈默的差事,或者说,几乎礼部的所有事务,一下子都压在他肩上。除了要管理包括国子监、庶常馆、各级州府县学在内的全国学校机构、各级科举考试外,他还兼着翰林学士……沈默本想辞去此职,但严讷不接,李春芳也不接,都让他能者多劳。

    沈默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位都是懒极了的翰林官出身,信奉的是那套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至于自己,虽然这几年没干正事儿,但早年间毕竟挣下了‘干吏’的名头,又在南巡中大大出彩,这次落在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小长工进了地主家,不用你用谁去?

    如果仅这些也就罢了,沈默闲了这些年,早就浑身骨头松了,何况下面还有那么多的司、厅、局,有的是郎中、主事、员外郎听他调遣,何必事事亲躬?恰好他的长处就是调配指挥,无论多繁冗的差事,都能层层剥茧,条理清楚的分配下去,就是事情再多点,也不耽误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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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并不说明沈默心里就不烦,恰恰相反,他最近比较烦、很上火,极憋闷……只是从不挂在脸上罢了。而他烦恼的源泉,则来自一个曾经崇高无比,现在却屈居在礼部门下的衙门——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族属籍和纂修玉牒的衙门,专管皇族宗藩事务,洪武三年,沿元制设大宗正院,二十二年改名宗人府。设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并正一品,由亲王充任……顺便一提的是,后来的成祖朱棣,只能在其中担任右宗正,才能排到老三,就知道其最初的地位有多显赫了。

    但不要崇拜它,它只是个传说,经过了靖难之役,当年的右宗正当上了皇帝,而原本的皇帝朱允炆则下落不明,皇族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监视提防、打压钳制。所以此时,宗人府这样一个地位崇高,可以号令皇族、甚至对皇帝指手划脚的机构,自然成为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定要大加削弱的。

    从朱棣开始,历代皇帝先是取消了亲王领宗人府事的规定,改由勋旧外戚领宗人府事;后来更是直接将宗人府归于礼部管理,彻底将这股超然的势力消弭无形。

    这下皇帝是放心了,可礼部的堂官们就闹心了……宗人府管的是什么?宗室啊!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权力,可各个都以天潢贵胄自居,脾气大、架子大,火气更大——因为经过百多年条件优渥的繁衍,宗室人数已经是开国时的好几千倍了,可国家还是得奉养啊,对财政的压力之大,甚至超过了军费。

    换成谁当皇帝,都想在这件事上,日朱元璋的先人板板,哪怕那也是他们自个的先人,这狗屎政策实在是太狗屎了,更不行的是,再狗屎它也是祖制,想改没门。

    所以历代皇帝和他们的大臣,都致力于削减这方面的开支,虽然不能大张旗鼓的削藩,但可以零敲碎打、积少成多啊。比如说,只要亲王、郡王无子,一死就会除藩,犯了罪也会被直接贬为庶民除藩,甚至连正常可以继承王位的,都会无故拖延数年,因为手续没完成,就不用发俸禄……至于连没有封地的奉国、镇国、辅国将军和中尉们,就更加没有保障了,拖欠苛扣禄米的事情时有发生,换了谁都得怨气冲天。

    说句实在的,现在宗人府,就是给宗室们出气用的撒气桶,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拍桌子骂娘,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甚至要死要活。偏偏你还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笑着赔不是,哄着这些爷,闹心程度堪称天下衙门一绝。

    这么有碍和谐的部门,自然不能放在礼部衙门里,所以宗人府并不在东江米巷中,而是被发配到宣武门以南的菜市口南大吉巷胡同里,可谓是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惹人厌烦的差事,严讷和李春芳二位‘仙长’自然不会去管的,欺负沈默初来乍到,不由分说便交到他肩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又是初来乍到,沈默只能苦笑着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不过总体来说,在当时满朝风声鹤唳,官员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这三位仁厚长官,为礼部官员撑起了一片温暖的避风港,使他们不论原先派别,都得以躲过徐阁老的大清洗,确实是人人羡慕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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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道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到了腊月里,沈默还是被拖入了风口浪尖,‘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告发伊王的功臣林润。

    因为一切都坐在明处,嘉靖没法贪污他的功劳,加之他与沈默同年,自然也是徐阁老的学生了,所以在大清洗后的大提拔上,素有直名的南京右佥都御史林润,竟被廷推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为言官系统的三把手……顺便提一句的是,邹应龙为右副都御史,还在他之下。

    得以进阶高位,林润士气大振,进京后不久,便上了一道《议宗藩禄米疏》,此疏一大白于天下,就如巨石投水,激起轩然大波!

    这道奏疏的大意是:‘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大为可虑者,莫如宗藩!因为今日宗室繁衍,岁禄不继,宗藩禄米所支比过去多出数百倍。如河南开封,洪武中惟一个周王府,至嘉靖初郡王已增三十九,将军至五百余,中尉、仪宾不可胜计,举一府而可知天下。今距嘉靖初又四十余年,所增之数又不难推知。’乃是直接向宗室藩王开炮,直指天下第一大弊!

    究竟这弊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呢?‘计天下财赋每年供京师粮食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多达八百五十三万石,超过供京师之粮一倍以上。如山西存留米为一百五十二万石,禄米则为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王府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以此二省论之,即便田赋粮全征,也不够供王府禄米之半,况且吏禄、军饷皆出其中。因此形成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下至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有司困于难供,宗藩苦于不给。于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就是说,国家的全部收入,要有大半供给王府,而御用、吏禄和军饷这些国家开支的传统大头,却只能在剩下的一半中权宜,国家怎能不疲敝至极呢?

    但如何解决呢?林润说‘臣以为宜令大臣和科道集议于朝廷,然后颁论诸王,示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之意。令户部全计赋额,以十年为准,大约兵荒、蠲免、存留费用几何,王府增封几何,禄米及诸费几何,令宗藩晓然,知赋入有限,而费出无穷,共陈善后之策,然后通集众论,请皇上定夺,以为万世不易之规。’

    他也没有好办法,建议大家凑到一起开会解决……

    嘉靖也许是被宗室摆了一道、险些连命都丢了,也想狠狠治治这帮蠹虫,所以便将林润的奏章明发朝中,命百官进行讨论,看看谁有什么好办法。而那厢间,宗室藩王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纷纷派人进京活动,坚决抵制这种不可饶恕的‘倒行逆施’。

    而宗人府作为连接朝廷与宗室的纽带,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处在十分微妙的境地中。

    这几日,沈默已经接连接待了十几波皇室宗亲……没有皇命,藩王是不得离开封地的,但这不妨碍他们把子弟派到京城来奔走联络。这些世子爷普遍脾气不好,见不着正主只好拿宗人府的官员出气,肆无忌惮的打骂羞辱,唯恐事情闹不大。

    没办法,沈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这些大爷们,又是请吃饭、又是请听戏,这才没被烧了衙门。

    “少宗伯,这样下去不行啊,”跟着沈默来到礼部,已经升任员外郎的王启明,愁眉苦脸道:“那帮爷们儿太能花钱了,这才几天啊,咱们的招待费就已经见底了。”

    “钱的问题不用操心,”沈默手捧着个怀炉,目光盯在一本账册上,漫不经心道:“先把这些大爷们稳住了才是第一。”

    “怎么,您老又要自个掏钱垫上?”王启明可知道,这位家里太有钱了。

    “想得美,我家里已经不做生意了,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哪有余粮打发他们。”沈默耷拉下眼皮道:“从他们年底应发的禄米里出。”

    “啊,到时候还不闹翻了?”王启明大惊小怪道:“您这叫,叫饮鸩止渴。”

    “少废话。”沈默将那小暖炉搁下,翻一页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

    “得了,反正您老说了算。”王启明应下来,又转个话题道:“大人,下面人这几天都在求我,跟您打个商量……”

    “什么事儿?”沈默提起笔,从那账本上摘抄着什么,还是没抬头。

    “是这样的,今年冬天奇冷无比,还没进腊月呢,就下了好几场雪,这柴火的价钱打着滚的往上翻。”王启明小声道:“弟兄们想问问,能不能多发点柴火票,就算少发钱也行啊。”柴火票是官员的一种福利,就是凭票领取一定数量的柴禾,而且是质量很高的官柴。

    “账算的不错啊,”沈默不动声色道:“什么值钱要什么……”

    “嘿嘿,”王启明恬着脸笑道:“您总不能看着弟兄们挨冻吧。”

    “嗯,知道了。”沈默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道:“不过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部堂大人说了算,等有机会我跟他说说,看看能不能行。”

    “您别推呀……”王启明仗着是他的老臣子,软磨硬泡道:“扣那些宗室的禄米您都不跟部堂商量,怎么给咱们发点柴火票,还用得着商量了。”

    “好你个王启明,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沈默又不看他了,继续写字道:“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眼。”前者那是背黑锅,后者那是市下恩,性质能一样吗?

    王启明无奈的叹口气,心说,大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好说话了,哪像原来,求求就求出来了。只好恹恹的施礼告退,回去后好几天都躲着大伙,唯恐他们问起,那柴火票的事情。

    谁知才过了两天,礼部的同僚们,便纷纷找上他,却不是问罪,而是一个劲儿的道谢起来,王启明一问,原来是早晨部堂大人过来,发了五千斤柴火票……礼部本来就人少,这下过冬都够了。严部堂还告诉他们,这五千斤柴火票,是沈侍郎利用关系,在内廷惜薪司用平价买的呢。

    王启明这个奇怪啊,心说大人这是何必的,害得我这几天不敢见人。

    他正琢磨着,有人叫他道:“老王,少宗伯叫你呢。”

    他赶紧颠颠的过去沈默的签押房,一脸恭敬道:“少宗伯,您找小得。”

    “嗯,”沈默点头道:“帮我发几份请柬,今晚我要请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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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有一章……

第七零二章 宗藩

    十一月初八是冬至,过了冬至便入九,也就是俗话说的‘数九寒冬’,得过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但今年这个冬天冷得邪性,注定要比往年难熬许多……才刚二九便天寒地冻,又纷纷扬扬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直下得京城积雪三尺、滴水成冰,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路断人稀。每天早晨,顺天府的兵丁,都得拉着车沿大街小巷走一圈,总能找到十个八个饿死冻死的乞丐,堆到车上,送去城外化人厂烧了。

    老百姓愁着严冬难过,可不少的文人雅士,甚至翰林词臣,见此多年未遇之雪景,却都喜不自胜,纷纷组织茶围饭局,对着白雪红梅,吟诗作赋,顿觉人生境界提高不少,似乎可与魏晋风度比肩了……

    “这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面对着一桌的请柬,风尘仆仆的林润,一边伸直了手臂,让下人打扫袍子上的灰土,一边不屑一顾道:“一班蠹虫。”

    “那小人把这些全扔了,”随从是当初陪着他单刀赴会的两位,说起话来自然随意。

    “扔了干什么,”林润走到水盆边,浸泡湿洁白的毛巾洗脸道:“这么硬括的纸壳子,给夫人打鞋底,她一准喜欢。”

    随从这个汗啊,人家巴巴送来请柬,您却用来打鞋底,这也太……太不把人当回事儿了吧?不过他也知道老爷的脾气,二话没说,便开始收拾请柬,把所有的归拢到一起,却独独剩下一本淡蓝色封面的,问林润道:“您那位贵同年的,也要打鞋底?”

    “谁的?”林润走到桌边一看,原来是沈默派人送来的请柬,便笑道:“这次就饶了他吧。”说着打开一看,道:“今日申时,一品居。”再看看天色,已经渐黑了,赶紧吩咐那走到门口的随从道:“顺便告诉夫人,老爷我有局了,晚上让她自己吃吧。”

    看着时候不早了,林润命人备轿,麻利利的换身衣服,披上大氅,戴上棉帽、手套、围脖,全副武装的出了门,坐上他那顶通风良好的轿子,往西直门外一品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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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冬天,北方人都很喜欢吃火锅子,这家坐落在西直门外大街的一品居,就是专营此道的。火锅子,江南人叫‘暖锅’,实际不如北方的叫法恰当,因为它不单纯是暖,而是实实在在生了火的。

    南北方用的器具也不一样,南方多用砂锅,而北方的火锅则是铜制的,中间是炉膛火口,四周是盛汤放菜的锅槽,上面是有圆洞的锅盖,正好套在‘火口’上盖锅子。锅子中装好锅底高汤后,把点燃的木炭从‘火口’放进去,扇子煽旺炭火,木炭噼噼啪啪地火苗从火口窜出来,锅子中便‘滋滋’作响。烧开了端上桌子,一掀锅盖白气四溢,便可以涮着吃了,不仅味道十分鲜美,还有动手的乐趣。

    当林润到时,天已经黑了,大堂里高朋满座,热气蒸腾,一口口火锅子,都冒着火星子,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锅里,忘情的大快朵颐,谁都没注意这位晚来的客人。

    当然,店小二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儿,他迎上来一脸歉意道:“小店已然客满,您老要是有约,那就里面请……”

    林润还没说话,一个声音响起道:“这位爷有约了。”小二一回头,见是早先进去的客人,便笑着让到一边道:“小人多嘴了。”

    那人便朝林润行礼,林润一看,是沈默的侍卫长,便笑着点点头,跟他穿过大堂,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一上楼,楼下的喧闹声便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登时安静了许多,跟着那侍卫到了走廊的最尽头,那里早已经站了好几个打扮各异的随从,显然是不同宾客带来的。

    那侍卫走过去,一掀帘子,对立面道:“林爷来了。”

    “哈哈哈,若雨兄,你可来迟了。”里面传来几个爽朗的笑声,林润加快几步走进去,便见里面除了沈默外,还有张居正、徐渭、殷士瞻、诸大绶几个,都是他比较看得起的人物,不由抱拳笑道:“来迟了,来迟了,我领罚就是了。”

    “我就说吧。”沈默一边招呼他在身边坐下,一边笑道:“这家伙上道的很。”

    林润倒也痛快,二话不说,连干三杯,引得众人一片喝彩,这才把帽子大氅一股脑除下,松缓一下身子道:“我可是刚回来,老婆都没见就来这儿了,你老兄可真行,就不怕我赶不会来?”

    沈默得意笑道:“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是有把握,才把大家都请来的。”说着对外面道:“可以上锅了。”很快便有三个伙计,将刚烧滚了的仨火锅端了进来……楼上雅间的火锅,跟楼下是不一样的。楼下是给一高汤锅子,然后你点一盘盘的肉、菜、豆腐,自己夹着涮,痛快是痛快了,可太狼籍,不高贵。

    而楼上的锅子,则是厨房早就配好了食材,整齐的装进火锅里,一端上来就可以吃了,省去一道工序,登时斯文许多,却也少了很多的乐趣。所以一般将锅里的东西吃完后,还会再涮一些东西,聊作补偿。

    三个伙计掀开了锅盖,登时热气蒸腾满屋,待那白气散去,领头的伙计脆生生道:“三白锅子、三鲜锅子、什锦锅子,几位爷请慢用。”三个锅子里都是用肉丸子、龙口细粉、酸白菜垫底,区别在于上面铺的东西。三白锅子上面铺的是白鸡、白肚片、白肉;什锦锅子则铺清酱肉、薰鱼、猪腰花等十来样玩意儿,至于‘三鲜锅子’,铺的乃是海参、卤肉、鸡蛋,风味迥异,却都鲜美无比,再配上一品居自酿的烧刀子,真是神仙都能勾下凡。

    美食当前,众人无心说话,便甩开腮帮子大饕起来,屋里本来就热,吃火锅又更热,一个个吃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也顾不上形象了,敞开怀,拿着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还不停的往嘴里送。

    六个人里,竟数林润吃的最猛,一个人几乎消灭了整个三白锅,还不停的夹羊肉片往里涮,惹得跟他同吃一锅的徐渭,终于忍不住道:“老弟,你几天没吃饭了?”

    林润一边咽下口中的食物,一边伸出三根指头,想一想,又改成两根道:“两天,前天早晨吃过一碗白菜粥,打那到现在,一粒粮食都没吃过……”

    他的样子有些滑稽,可众人却笑不出来,殷士瞻轻声问道:“赈灾形势很严峻吗?”

    “嗯。”林润终于感觉有些饱了,便擦擦嘴道:“是很严重,原先估计只有几万灾民,可现在看来,最少得有十几万。”说着叹气道:“这贼老天又不开眼,偏偏遇上多年未见的大寒,让赈济灾民更是难上加难。”

    原本今年北方旱涝不均,许多地方秋收绝产,老百姓交不起税,留在家里也得被官府抓起来,很多人为逃避纳税,背井离乡,成了流民。到冬天时不能再流窜了,便聚集到京师一带,等待官府的救济。

    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帝不能眼睁睁看着子民挨冻受饿,所以委派大员赈灾——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新任左副都御史林润身上,皇帝命其务必安顿好灾民,不能出现大规模的死亡。但谁也没想到,灾民数目竟远远超出意料,加上今年这数年不遇的寒冬,原先准备的救灾物资根本不够,林润他们绞尽脑汁、节省了又节省,也没法保证灾民安然过冬,只好回京求援,请求更多的粮食和棉被。

    众人这才发现,林润的双目布满血丝,显然好些天都没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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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林润的话,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殷士瞻……他已经离开王府,前往户部担任左侍郎半年了。身为户部二当家,殷士瞻自然对国库清楚无比,面对着林润期盼的目光,他轻叹一声道:“若雨兄,不瞒你说,当初那笔赈灾的钱粮,便是户部勒着裤腰带,硬挤硬省出来的。现在库里是有钱,但一小部分是百官的过年俸禄,还有大部分,是宗室们的禄米,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林润有些上火道:“殷大人知道吗?就现在这鬼天气,每天都能冻死好几百人,好几百人懂吗?”

    沈默赶紧出面打圆场道:“咱们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筹集到物资,帮城外的灾民过冬。”

    “这就是你叫我们来的目的?”徐渭看他一眼道,这两个人狼狈为奸惯了,见话题被林润带到城外去了,徐渭便拉回到沈默的轨道上来。

    “那到不是,我起先也不知灾民的事情,”沈默缓缓摇头道:“把大伙儿都请来,其实是想跟大家,就宗禄改革的事情,交换一下看法。”又轻声道:“按例每年腊月赐给宗藩年俸银子,可今年说是要改革,宗人府只好先不开清单,一切等着结果出来再说。”

    “我也知道这种讨论无休无止,没个一年半载,甭想论出个丁卯来。但那些宗室老爷的脾气,你们也能想象得到,天天到我那大吵大闹,甚至还动手打人,弄得衙门乌烟瘴气。我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他们安抚住——我告诉他们,年前就会有个结果,现在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沈默说着苦笑一声道:“不能再拖了,好歹得先有个对策,把这个年关过去。不然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呢。”

    见沈默愁成这样,林润颇不好意思道:“当初上疏的时候,只想着让百官集思广益,拿出个解决之道来,却没想着给你添堵。”

    沈默摇头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谁想到稀里糊涂就让我赶上了呢。”引得众人一阵轻笑。

    笑过之后,殷士瞻轻声道:“拙言老弟,实在不行,就先按照去年的常例,把今岁的俸银发了吧,反正太仓里已经备好这份银子了。”

    沈默还没说话,张居正却开口道:“这件事,已经廷议过两次了,朝臣们虽然争执特别大,但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一定要节减宗禄,只是在途径方法上有分歧而已。”说着看看沈默道:“这也是拙言没法因循旧例的原因。”

    沈默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啊,但凡有识之士,都已经感受到宗藩问题,势成痼疾,已经危及我大明的根基了。所以若雨兄这奏疏一上,百官才会纷纷上疏附和,提出处理宗藩问题的建议。”说着伸出双手道:“我把百官的建议汇总了一下,不下十余条——如限制亲、郡王子女受封的名额,超额者不给爵禄;允许宗室任官或者从事士农工商等业;撤销宗人不得出城越关的禁令;展开全国范围的核查,裁减冒滥领取岁禄者;示意亲王带头奏减部分岁禄;将部分岁禄折钞等等……”

    “办法还真不少哩……”徐渭喝口烧刀子,哂笑道:“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沈默不理他,继续道:“正因为办法太多,每个人都各执己见,才吵成一锅粥,我的意思是,咱们先小范围达成共识,然后回去分头做工作,向一个方向推进。”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心中一动,不由笑道:“端的是好主意。”他这才发现,现在朝中任何一方势力,都可以在这个桌上找到代表……他自己姑且算是徐阁老方的代表;殷士瞻是老资格翰林的代表;诸大绶是新翰林的代表;林润是科道言官的代表;沈默是在此上有绝对发言权的礼部的代表;甚至连徐渭,也可以影响一批自诩名士的家伙。

    基本上只要这桌人达成共识,就真有可能推动朝政,走向他们想看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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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我这个始作俑者,抛砖引玉吧。”林润清清嗓子道:“解决宗室问题,我认为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打破宗室与平民间的藩篱,让宗室也可以自由的谋生,出仕、从军、经商、务农……当然同时也不能再享受国家的奉养,这个可以从最底层的宗人开始,慢慢的向上渗透。我做过一个计算,以嘉靖四十年宗藩人数两万五千人计算,其中王爵不过二百余人,其余的都是奉国、镇国、辅国将军、中尉这六级……按宗室禄给标准,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九成五以上的非王爵宗人,共占了七成五的宗禄支出。我认为,绕开亲王和郡王,从这些人下手,造成的影响小,但效果好,我以为是上策。”

    沈默等人听了点头道:“那中策和下策呢?”

    “中策是严格限制爵位的继承,牢牢控制王爵的数量,并采用类似汉朝推恩令的办法,使其每继承一次,封地便减少一半,这样做最稳妥,但见效缓慢,朝廷短期内甩不掉‘宗禄’这个大包袱。”林润道:“至于下策嘛,就很不地道了……”

    “又没有外人,但讲无妨。”沈默笑道。

    “就是折色。”林润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将一部分宗禄钱粮折成纸钞,效果立竿见影。”处于某些局限性,精明如林润者,也认为纸钞是国家可以不负责任,随便开印的。

    “这上中下三策都说完了,请诸位指教。”林润沉声道。

    几人便讨论起来,都觉着林润的法子真不错,三策皆可施行,甚至可以三管齐下。林润起先十分高兴,但过一会儿才发现,沈默和张居正迟迟没有表态,便问道:“你们二位怎么看。”

    沈默与张居正交换一下眼神,后者便微笑道:“在下的意思是,宗藩问题关系到社稷稳定,必须解决那是一定的,但更重要的是,要在合适的时机,做合适的事情。”说着朝林润笑笑道:“恕我直言林大人,您上疏的时机并不合适,也就很可能会事倍功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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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晚了点,但还是写完了……

第七一二章 羡慕嫉妒恨

    张居正话一出口,包厢中原先融洽的气氛为之一变。

    “那依张大人的意思,”林润仍然面带笑容道:“我们就应该对此坐视不理了?”

    “当然不是,”张居正摇头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有些事情,不是不该做,而是时机未到。”说着指着外面道:“外藩的世子、公子们到沈大人那里闹,在京里的宗人们,也是变着花样的出幺蛾子……一面托请王公大臣们为他们说话,一面又在前门外要死要活,每天都有好几百号人,拿着个破碗在那里要饭,他们还放出话来,谁敢动他们的禄米,就杀他全家。”

    “哼!”林润的俊脸一阵通红道:“胆敢威胁朝廷命官,更要严惩不贷了!”

    “这件事,越往上压力越大,”张居正耐心对他道:“皇上、裕王、徐阁老都是顾虑重重啊。”自从景王就藩后,皇帝便有意识的让裕王参与进国事商定中,这也被看成是培养接班人的举动。“祖制不可变,宗亲不可弃,这是皇上和裕王爷都绕不过去的拦路虎,所以虽然也希望能甩掉这个包袱,但不愿看到宗亲血脉闹翻,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林润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张居正是上面派来的说客啊!硬邦邦的打断张居正道:“那依太岳兄的意思,这事该如何收场?”

    “从长计议,一切以稳定为重。”张居正沉声道:“方才若雨兄说的上策,目前还不可用,这个震动太大,一旦颁布将不可收拾,倒是中策和下策嘛,还是可以斟酌的。”

    林润便转过头去,望向沈默道:“拙言兄,你也是一般的意思吗?”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是在其位、谋其政,只希望这一关能安稳过去,谁的主意好,我就听谁的。”

    “甭和稀泥,”林润温和的外表下,是如利剑般的性格,目光直刺沈默道:“你觉着应该怎么办?”

    “呵呵……”沈默给他斟上一杯酒道:“宗藩问题确实很麻烦,咱们的步子缓一些,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解决,效果可能比快刀乱麻要好一些。”

    “我就不明白了。”林润端起酒,一饮而尽,擦擦嘴道:“不就是一些个混吃等死的蠹虫吗,有什么好怕的?当今严贼已去,正是革旧立新的大好时机,大刀阔斧斩将下去,为大明剜去这颗毒瘤不好吗!”

    “只怕你这边刚举起刀……”张居正冷冷道:“大明就处处烽烟了。”便直直望着林润道:“你也亲自调查过伊王,像他这样的王爷,都能拉起万余人的队伍来,再想想当年的宁王,便知道那些王爷们除了混吃等死,也不乏包藏祸心之人,到时候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全都闹将起来,不用打清君侧的旗号,你这个大明朝的晁错,就得去西市报道!”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林润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竟捏碎手中的酒杯,倒把一屋子书生齐齐吓了一跳。

    “我就是当了晁错!”林润冷冷望着张居正道:“也比你个申屠嘉强得多!”说着把破碎的酒杯扔到地上,朝众人拱拱手道:“林某失礼了,改日必将登门谢罪。”便转身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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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润一走,好好的饭局算是彻底搅合了,徐渭、诸大绶、殷士瞻也先后离去,只剩下张居正一个客人。

    “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拙言。”他歉意的对沈默道:“改天帮我向林兄道个歉。”

    沈默宽厚的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师命难违嘛,我又何尝不是?”说着苦恼的叹口气道:“老师一发话,我也束手束脚,其实本来我是支持若雨兄的。”

    “我也一样。”张居正皱眉道:“这帮宗室于国家有大害而无一丝益处,真狠不得把他们扫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太岳兄的真心话,”沈默哈哈笑道:“我说嘛,你方才哪是待人说客,分明是在激将嘛。”

    “嘿嘿……”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张居正痛快承认道:“我也只能用这种法子,才能既跟老师有所交代,又不违背良心。”

    原来徐阶也不知从哪得知,张居正要来沈默这里赴宴,便把他找去,对张居正道:“现在为师刚跟皇上的关系有所回温,就让林润这一本给搅和了……他是我的学生,皇上自然以为,他奏议宗禄是我的主意,”说着有几分无奈道:“如果这件事我不妥善处理,皇上会认为我是得寸进尺,借着非议宗禄,显示自己的权威呢。”

    张居正觉着老师多虑了,但做学生的怎能反驳老师,他只好委婉问道:“老师为何不把林润找来,直接对他说。”

    “有些话,为师不能讲。”徐阶缓缓道:“我不能在这件事上表态。”

    “学生明白了。”张居正只好勉为其难,替老师前来表态。但他又不想让这场削减宗禄的风潮就这样夭折,只能归罪于己,求得两全。

    “可你把林润得罪惨了,”沈默淡淡道:“他骂人可是一绝,说不得你就真成了申屠佳。”

    “呵呵,能被骂也是一种幸福。”默默无闻十多年的张居正,倒看得开道:“倒是你,宗人府那边还得多担待点,总不能闹出乱子吧。”

    “我还应付得来。”沈默正色道:“倒是有另一桩事,你得告诉我个准信。”

    “什么事?”张居正低声问道。

    “老师已经容不下胡宗宪了,对不对?”沈默目光如炬,审视着张居正道。

    “这个……”张居正的目光有些闪烁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太岳兄,你我肝胆相照,相约中兴大明,共创盛世。”沈默却不吃他那套,沉声道:“如果当初的誓言还没有随风而逝,你当知道胡宗宪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功,功在千秋社稷!如果此人不得善终,会寒了天下壮士之心,到时候谁还肯为国抵死效力?还谈什么中兴、盛世?!”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动容道:“拙言,你说的很有道理,绝不是危言耸听。”

    “这么说,你肯帮我说和了?”沈默欣喜道。

    张居正面色一阵晦明变幻,最终缓缓摇头道:“拙言,这件事怕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胡宗宪是由严嵩义子赵文华举荐,而后屡屡超擢,都离不开严阁老的帮助,在朝中百官眼中,他就属于严党。况且胡宗宪与赵文华勾结,陷害张经、李天宠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朝臣们都说,要是张半洲仍在,倭患五年前就平息了,现在胡宗宪用这么大的代价,多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完成同样的事情,这算是什么功劳呢?”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沈默拍案而起道:“强盗理论嘛!当初张经是怎么死的,大家都很清楚,他是严嵩和李默斗争的牺牲品,是为高层内斗陪葬的!”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手都微微颤抖道:“当时他不过是个七品巡按而已,没有他掺和在里面,张经也一样是个死——你可以指责他助纣为虐,但要是没有他,抗倭统帅的位子,一定会被一些庸才、废材占据,我大明的半壁江山,到现在还是血火连天!”

    “但在那些御史言官眼中,他毕竟是通过陷害同僚,巴结奸臣才上去的。”张居正轻声道:“德行有亏,这就是致命伤啊!”

    “当时那种情况下,只能求一问心无愧,岂能尽善尽美?”沈默摇头道:“太岳兄,不能这样偏颇啊!”

    “唉,你说服我有什么用……”张居正叹口气,沉默了好久才干笑一声道:“你是不是看到陆凤仪的奏疏了?还没有明发呢,消息够灵通的。”

    “不错。”沈默不瞒他道:“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这封奏疏如果不压住,胡宗宪晚节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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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凤仪,南京户科给事中,不过一个小小的科员,估计朝中知道他名字的,不会超过五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上了一道《劾奏东南总督胡宗宪欺横贪淫十大罪疏》,打响了清算胡宗宪的第一炮,相信不用几天功夫,他的名字就能人人皆知,想不出名都难。

    其实在陆凤仪之前,就有不少京中的御史弹劾胡宗宪,但一来当时的时机并不成熟,二来他们远在京师,道听途说,风闻奏事的威力自然不行;第三,真正对胡宗宪有威胁的,就是南京和江浙那帮官员,他们在胡宗宪手下身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若是指正他,自然杀伤力非同小可……沈默未雨绸缪,利用自己在南方深厚的人脉,先行把这些人安抚住了。

    所以这二年严嵩倒台,非议胡宗宪的声浪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却都被嘉靖压下来了,而且皇帝降旨说:“胡宗宪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他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

    胡宗宪为何如此不受待见?并不是每个人都心怀着某种目的,而是纯粹的讨厌他、不能容忍他。道理很简单,这是一个德治社会,德行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最高标尺,尤其是在这种浊流下降、清流复起的时候,你做过什么,功绩多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按照读书人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

    毋庸讳言,胡宗宪显然没有做到。他遭人厌弃的地方,主要有三点:第一,当年身为浙江巡按御史,不能秉公直言不说,竟然还追随赵文华也上疏弹劾张经等人。那弹劾奏疏现在都察院中还可查到,奏疏中,胡宗宪对张经极力诋毁,而且对浙江巡抚李天宠也进行陷害,这种不义之举自然令人不齿。

    第二,在赵文华死后,胡宗宪又结好严嵩,馈重金进行贿赂。在严嵩被籍没家产时,其中就有胡宗宪所献的大量珍宝,以及令人肉麻的表忠心的文字,阿附贿赂奸党者,向来被人鄙视,自然也被当作奸党视之。

    第三,胡宗宪侵吞军饷、生活奢侈,这是不争的事实。胡宗宪通过在浙江加派‘提编’等额外税赋,请求留存浙江盐银等手段,聚敛了数额巨大的钱财,获得了‘总督银山’的绰号。其中大部分的银两,确实用在抗倭上,但在巨大的权力腐蚀之下,也有部分被他个人挥霍了。

    关于胡宗宪腐败的最新段子,发生在皇帝南巡杭州,胡宗宪宴请打前站的官员和太监,居然用了两百名侍女陪饮,极尽奢侈之能。到了散席时,太监拿出五两金子表示感谢,胡宗宪冷笑一下,不予理睬。官员仅赏了一两金子,被胡宗宪当场扔到了水里,还笑着说:‘您这是在羞辱我吧!’然后又指着那些侍奉的美姬,请他俩选几个侍寝,那官员心里郁闷,推辞不就,那太监更不用说。

    见他俩如此,胡宗宪就说:‘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那我就先行了。’竟然拥着两个美姬先进屋睡了……这些虽然都是口口相传的段子,定然不乏夸大其词,但也不能不信。至少以胡宗宪微薄的俸银,怎么可能维持如此奢华的生活?其实贪污不算大事,毕竟地方官哪个不贪?但贪得如此高调,就太惹人羡慕、嫉妒、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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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虽然保住了胡宗宪,但令人寻味的是,皇帝同样没有处罚那些弹劾他的人。

    这无疑助长了弹劾者的气焰,而且沈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终于这个什么‘陆凤仪’跳出来了,将一本威力巨大的弹劾奏章,递到了司礼监的值房。

    沈默通过他的关系,已经看到了奏章内容,除了老一套的——侵冒军饷,睃削民财、市贩官职、私役官军,督府积银如山之外,还有更逼真的细节描写,诸如‘聚奸如友,长夜纵饮,大纳姬妾,宣淫无度,克扣上供岁造布匹银两,滥给倡优,写得活灵活现,宛如亲眼所见,让你不得不信。

    但真要人命的事,他翻起了一桩公案,全盘质疑了胡宗宪的抗倭功绩。他先从抗倭的现状说起,现在东南有劲旅十余万,其中佼佼者戚家军、俞家军、谭家军等十数支,皆可力战数倍于己之倭寇,最劲者戚家军,每杀敌百人,方折己方一人。

    这就充分说明,倭寇根本没有过去宣扬的那么强,胡宗宪赵文华等人,分明是在夸大其辞,以掩其过,而胡宗宪本人,就从没想过与倭寇决一死战。因为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皆为海寇奸细。胡宗宪实际上就是在按兵玩寇,养敌自重,若非如此,王直岂能肆无忌惮上岸,悠悠于江浙境内?若不是皇上英明果断,将其逮捕,耻辱将不可雪。然而胡宗宪竟在将其解往京城途中,偷偷把他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

    据此,陆凤仪认定,胡宗宪的所谓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皇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汗马功劳、举世荣耀,都被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搅合的面目全非,世人有几个亲历过抗倭前线?大都还是道听途说,而且胡宗宪又那么招人嫉恨,自然人人都愿把他往坏处想,一个本来众人景仰的英雄,眼看就要变成万夫所指的罪人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罕见。甚至是所有盖世英雄,共同的悲剧命运,只有寥寥通透达观之大智慧者,才能保得晚节。

    而胡宗宪,显然不在其列……

    “拙言,既然话都到这儿了,”张居正诚恳对他道:“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次胡宗宪是完蛋定了,你要是不想受牵连的话,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抢先参他一本。”见沈默的面目都因为愤怒而通红起来,他赶紧改口道:“当然我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做,那就置身事外吧,以你现在的地位,是不会受多大牵连的。”

    “不可能,”沈默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永远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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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补昨天的,今天的继续写……

第七一八章 预感

    师徒俩结束谈话时,差不多已经子时了,宫门早已落锁,徐阶命人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让沈默凑合一晚。

    其实一点不凑合,屋里很暖和,被子很软,床也铺得很舒服,可沈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今天和徐阶一晚上的对话,让他心里乱得很,他在想……若不是徐阁老泄露了《宗藩条例》,那该会是谁呢?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因为嫌疑人并不多,而又具有动机的,就更少了。但沈默不愿看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大明朝的庙堂之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沈默暗暗叹口气,披衣而起,站在床前缓缓踱着步子,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房间中变得冷幽幽的,但他没有再喊人添炭,一来怕中毒,二来这种冷清的感受,更有利于思考。

    但越是静下心来,就越是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不是眼前,而是将来……眼下的嘉靖一朝,自己算是安逸了,凭着跟皇帝的情分,自己再小心谨慎,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嘉靖这状况,还能撑几天?等他一闭眼,自己可就掉到夹缝里了——如果猜测是真的话,二妇之间难为姑的命运,已经指日可待了。

    从本心说,沈默是个不愿折腾的人,他曾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永乐、宣仁年间,甚至成化正德时期,他都不会产生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官,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行。

    或者把他往后搁搁,放到天启、崇祯年间,他也不会白费功夫,而是把精力全放在海上,到澳洲或美洲筚路蓝缕,为华夏留一苗裔去。

    但老天爷不愿放过他,将他搁在了这该死的嘉靖末年,让他的一生,与大明朝最后一段机遇重合,不必是胸怀大志,不必是悲天悯人,历史的激流便会推着你,让你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沈默是个天生冷静,甚至有些悲观的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改变。要真想做好一两件大事,非得有个稳定的政治环境,一群齐心戮力的支持者不成。

    所以必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住自己,也保住那些同年、同乡、同窗,能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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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一夜,都没有头绪,还把脑仁弄得生疼,天快亮时,沈默在床上歪了歪,听着外间有了动静,他便起床出来,见徐阶正在院中打太极拳。

    既然看见了,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师打完,早晨的空气真冷啊,呵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白霜,沈默缩缩脖子,想把身上的大氅裹紧,却见徐阁老仅穿着夹袄、单裤,面色红润,头顶上白气氤氲,一点都不怕冷。他哪好意思再哆嗦,只好敞着怀,一脸淡然的等徐阶收功。

    一刻钟后,徐阶才收功,沈默感觉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勉强扯着脸皮笑道:“想不到老师还有这么深的功夫。”

    “不过是熟练而已。”徐阶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大氅,披在身上道:“七八年前跟着宫里的道士学会的,坚持每天都打一套,果然不生病,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要不然整天公务操持,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

    “让您这一说,学生都想学一学了……”沈默说着打个喷嚏道:“这才站了一会儿,就阿嚏了……改天老师教教我吧。”

    “呵呵,好啊。”徐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教你几招吧。”

    于是沈默真的跟着徐阁老,学了几个套路,且十分认真,让徐阶十分高兴,直说孺子可教。

    学着打了通拳,出了汗,身子果然舒坦多了,徐阶让人带沈默去洗洗,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神清气爽了。

    “还是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吧?”徐阶笑着招呼沈默坐在身边道:“来,吃早饭,咱们还各有一摊子事儿呢。”

    沈默便依言坐下,斯文的吃起来,吃到差不多时,徐阶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你和胡宗宪的关系匪浅?”

    “不敢隐瞒老师,”对这个问题,沈默早有准备,闻言一顿,便坦诚道:“学生当年还未出仕,便已经与胡默林相识,十分欣赏他的英雄气度,因此相交匪浅。”沈默昨晚一宿没睡,琢磨徐阶对他示好的原因,觉着很有可能,是自己不顾潮流,执意力保胡宗宪的表现,触动了徐阁老的某根心弦……所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哦……”徐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便继续小口的喝粥。

    沈默知道这是等他开口呢,这种伎俩他也会用,不过只能对下,不能对上,现在自己在下,所以只能乖乖中招。便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道:“我知道朝中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好看,而且他在某些事上,做得确实过火,但无论如何,恳请老师帮着周全。”意思是,我求你了,帮帮忙吧。

    “胡宗宪确实有大功,但功不掩过,不能因为他有功劳,贪污腐化、克扣军饷的事情,便可不予追究。况且这件事,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徐阶道:“而且都察院早就放出话来,他们这次一定要打倒胡宗宪,谁敢阻拦,谁就是胡的同党,一并参倒。你也知道言官的威力,老夫都忌惮三分。”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跪在桌边道:“无论如何请老师相助!”自认小辈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费脑子的耍赖。

    “唉……”徐阶叹口气道:“净给我出难题。”

    “谁让您是我老师呢?”沈默讪讪笑道,心说让你跟我玩温情,顺杆爬谁不会啊?

    “你这小子……”徐阶一脸哭笑不得道:“好吧,老夫尽力就是,快起来吧。”

    “多谢老师成全。”沈默干脆利索的站起来,笑道:“就知道您一定会帮忙。”

    “老夫可没打包票。”徐阶微微摇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给他个体面收场,别的就别奢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强求,毕竟对于今时今日之胡宗宪,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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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两人便分头忙碌,徐阶去嘉靖那里,运作处斩伊王的事宜,沈默则回去,扮黑脸吓唬那些宗室。

    上了候在值房的轿子,沈默出了西苑,出去时没看到焦英,不过宫门处的戒严已经解除,看来外面的骚乱业已平息。

    但在回东江米巷的短短一段路上,沈默便见到数队巡逻的官兵,却没看见一个行人,道路两旁早该营业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店门,许多门头上,还能看到昨日暴徒肆虐的痕迹,让京城的百姓无法忘记那场噩梦。

    回到礼部衙门时,二位部堂正在点卯,见沈默终于出现,两人便终止了训话,与礼部众官员迎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关切道:“怎么样,皇上没怪罪吧。”

    “没有,”沈默摇头微笑道:“皇上明鉴,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下官妥善解决,并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

    虽说有那旗子护身,觉着应该能没事儿,但大明开国二百年,还从没发生过六部衙门被攻打的事件,就连当初成祖靖难也没有过,所以严讷和李春芳惴惴了一夜没合眼,一早便来到衙门等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准信儿,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下面人都驱散了,如释重负道:“皇上明鉴万里啊。”

    李春芳又道:“我听说昨日外面平乱,可是一个都没抓啊,江南啊,我看咱们也把人放了吧……那可都是些烫手的山芋啊。”

    “人已经移交锦衣卫,跟咱们礼部没关系了。”沈默对他笑道:“大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李春芳说一句,又解释道:“昨晚有好几波人,到我那里打听消息,也有做说客的,希望咱们能放人呢。”

    严讷也笑道:“我那也是一样,再下去都不敢回家了,拙言你给个准信,上面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时还没顾上说这个呢,”过早露了底,那把戏就玩不成了,所以沈默只是跟两位上司含糊道:“只能请二位大人勉为其难,继续跟他们蘑菇,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问问,看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不先回去歇歇?”两人过意不去道:“你都一晚上没回家了。”

    “先去镇抚司吧。”沈默感动的笑笑道:“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辛苦了,江南。”二位大人道:“我们等你的好消息。”目送沈默离开后,便回去烤火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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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轿子一出礼部衙门,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掀开轿帘一瞧,原来是些穿着朱色服饰的宗室中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要求放人……看来是被抓的那些人的兄弟亲属之类。

    三尺凑过来道:“大人,吹哨吧?”这是三品官员的特权,警哨一吹,附近的官差……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只要听到了,就必须马上赶过来,保护大人的安全。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该害怕的不是本官。”说着沉声道:“落轿!”

    宗室们闻言安静片刻,看着轿子落下,然后一名年轻的高官从中出来……许多人立刻认出他,是专管宗人府的礼部右侍郎沈默,也是昨日里下令抓人的那个,便一下子炸了锅,嗷嗷道:“好小子,你还敢出来!”“你是我们老朱家的长工,怎么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快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当场就叫你好看。”

    见识到这一幅幅嘴脸,沈默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暗笑道:‘严部堂和李春芳确实有涵养,昨天肯定也没少挨骂,可今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就那么听任众宗室骂着,还好整以暇的压平大氅上的一道褶皱,直到那些人骂过一气,还没开始下一气的间歇,才慢悠悠道:“诸位跟昨天在衙门里闹事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父子、兄弟、叔侄、总之都是一家子……”众人七嘴八舌道。

    “不像,可真不像,”沈默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怎么说?”众宗室的神情明显一滞。

    “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被收押何处?”沈默问道。

    “南镇抚司啊。”众宗室答道。

    “已经转北镇抚司了。”沈默道:“谁都知道镇抚司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在里面多待一刻,就多一份被折磨致死的危险,你们拦着本官的轿子,不让我去保护他们,不是他们的仇人又是什么?”

    原本还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的宗室们,被他一下就搞晕了,糊里糊涂道:“不是你下令抓得人吗?怎么又转过来保护他们?感情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本官抓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沈默语重心长道:“开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高举反动旗帜、攻打六部衙门,已经形同造反,如果本官不当机立断,马上制止的话,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部衙门给打下来,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宗室中却也不全是蠢物,有人不服道:“我们是朱家的子孙,怎么能造反呢?”

    但对沈默来说,这太小儿科了,他淡淡道:“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宣宗时的汉王,武宗时的宁王,还有前不久的伊王,难道他们不姓朱?”

    “你……”那些‘聪明人’登时被堵得直翻白眼,道:“你可不能造谣诬陷!我们天下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我造谣?”沈默冷冷道:“本官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去保护他们的,如果你们一意阻拦,那我现在就折回,哪怕诏狱里鬼哭狼嚎,也不闻不问了。”

    “别介……”众宗室哪还敢拦路,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

    “上轿。”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轿夫们一压轿子,他便要坐回里面去。

    “大人,您给个明白话吧,”众宗室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低声下气道:“怎么才能放人?”

    “放人?”沈默摇摇头道:“别想那好事儿了,这罪名可奔着造反去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说完便猫身上了轿子,众宗室虽然意犹未尽,但哪敢再拦他的驾,只好先回去禀明长辈,商量着怎么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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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和那些宗室分开好久了,三尺还是乐不可支,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很高兴,整整一个冬天,见天被这些苍蝇嗡嗡围着,打不得又赶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看到这些家伙吃瘪,大伙儿自然高兴……可坐在轿子里的沈默,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感觉从出了宫门就开始,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但他又说不上所以然,只能归咎于睡眠不好了。

    到了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几个都在,在沈默鼎力帮助下,他们终于摆脱了东厂的钳制,因此心情格外晴朗,对沈默更是没的说。

    压下心头的不宁,沈默和众人热络的寒暄一阵,然后上炕谈事儿,推让了半天,还是沈默坐了上首,其余人依次围着炕几盘腿坐下……据三尺事后说,一屋子的脚臭味。

    好在从徐阶那里出来,沈默的鼻子就失灵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仍能神色正常的问道:“那些被关押的宗室怎样了,有没有要死要活?”

    “嗨,那都是些驴屎蛋子表面光的怂包。”朱五咧嘴笑道:“一关进诏狱就吓尿裤子了,也不用上刑,只消吓唬吓唬,就连偷看嫂子洗澡,和姨娘偷吃都交代出来了。”引得众人一阵怪笑。

    沈默也跟着笑一阵,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着嘱咐道:“把他们当成一般犯人就行,不过也别虐待,还得注意保持卫生,弄死了不好交代。”

    “这就不是一般犯人了。”众人又是一阵怪笑,一般进来诏狱的犯人,不花个千八百两打点,甭想享受这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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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慢,但巨用心,至少少挣一半的钱,我图什么呀……这话说得矫情了,因为我也想写快,但自己变态,怨不得别人。

第七二六章 梦想、现实(中)

    也许是被徐渭的一番长谈打动,也许是宽广的大海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海上航行的几天,沈默过得极为愉快。大部分时间,他都与徐渭、戚继光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国家大事,尤其是如何对付南寇北虏,消除边患上。

    徐渭智慧过人、每有惊人之语,总能发人深省;戚继光经验丰富、对南北战场都十分熟悉,让讨论不脱离实际。沈默则有着高绝的见识,良好的大局观,保证了议论方向的正确性,使大家的收获都很大。

    尤其是徐渭和戚继光,前者自从中进士后,一直找不到方向,其实有些浑浑噩噩,但通过这几天的谈话,使他燃起了对北疆的向往,男儿生来在世,当然要建功立业。不然他读什么四书五经,考什么乡试会试,直接悠游山野不就完了?

    但徐渭的性格,天生不适合蝇营狗苟,他喜欢自由奔放,大开大合,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官场上,自然束手束脚,难以开颜。但若到了苍茫铁血的边塞,却是正对了脾气。‘既然没错过了南方抗倭,若是有到边疆对付鞑虏的机会,老子可不能放过了。’徐渭心中火热的想道。

    人就怕没目标,尤其是他这种感性的人。一旦有了目标,心中便不再满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是充满着激情与动力,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

    甚至连他的诗词风格,都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的。这从他在此次旅途中所作的诗句中,便可见一斑。诸如‘假令真有募士者,我亦领银乘匹马。’‘丈夫本是将军者,今欲从军聊亦且!’之类,直接、激昂的诗句,原先是不会从他口中出来的。

    而戚继光的情况也差不多,南方抗倭的成功,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但在满天的喝彩中,他也失去了动力,甚至迷失在肮脏的官场。现在他万分感谢这次旅行,让他终于树立起新的目标,再次整装出发,继续那斗志昂扬的人生……想到就要做到,这是他人生的信条,戚继光马上便把有些松懈的部下们操练起来,让他们保持良好的状态,等回去后,好马上开展对战骑兵的训练。

    而看起来收获最小的沈默,其实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这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让他对未来一下子重又充满了希望。

    结果十来天的路程,不知不觉变过去。这日小校来报,船队抵达了苏州府境内的崇明岛,也是俞大猷的水师驻地。

    远望着樯橹相连、旌旗林立的水军港口,即使素来沉稳的戚继光,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道:“彻底安全了。”戚家军是陆上猛虎,不是水中蛟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唯恐有海寇袭击船队,现在平安到达俞家军的地盘,终于可以放心了。

    当然要真正到达,还得半个时辰左右。

    船队全速靠近中,突听到远处水寨一声炮响,不一会儿有数艘快船劈波而出,很快便靠近了。这时,当先一艘大一些的‘艨艟舰’上,徐徐升起了一面黄色的旗帜。

    便有掌船的水军千户禀告沈默道:“他们让我们停止前进。”

    说话间,那黄旗下面,又升上一面绿旗。千户对端坐在甲板上的沈默道:“问我们是哪个部分的。”

    “照他们的吩咐做,”沈默沉声下令道:“向他们亮明身份。”

    于是船队缓缓停下前进,这艘首舰的桅杆上,也升起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对方马上停止了包围,一艘快船出队靠了上来,显然明白了沈默的钦差身份。

    双方这番旗帜交流在外行人看来十分新鲜,但在明军中却已经是老古董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因为船队庞大,船与船、分船队与分船队之间需要联络、指挥、调度;而且茫茫大海上,晚上怎么联系?刮风下雨雾天怎么办?这都是解决的问题。郑和们充分发挥了高超的管理才能和创新能力,在船队中配有交通艇、乐器信号、旗帜等装备。

    据史书记载,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务在前后相继,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意思是白天以约定方式悬挂和挥舞各色旗带,组成相应旗语。夜晚以灯笼反映航行时情况,遇到能见度差的雾天下雨,配有铜锣、喇叭和螺号也用于通讯联系。

    郑和们留下的宝贵遗产,随着大明厉行海禁而沉睡多年,又随着重新开海而重见天日,虽然过去百五十年,却仍是最完美的通讯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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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家军的斥候登舰,确认了沈默的身份,几艘快船便掉转方向,由保卫改为护卫,护送着船队往水寨驶去。同时寨中也得到报告,赶紧行动起来,摆仪仗迎接御史大人。

    当沈默的首舰缓缓驶入水寨,便听到低沉而震撼的号角声,从整齐列在水道两侧的军舰上传来,每一艘军舰上,都整齐的站着身穿蓝色皮甲、手持八尺长矛的俞家军将士。

    在激昂的军乐声,和一下接一下的礼炮声中,沈默的座船终于在码头上停靠,他看到一干身穿亮银山文甲、肩披蓝色披风的俞家军将领,已经列队恭候自己到来。

    海船下锚,踏板放下,一队身穿着麒麟甲、反握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便率先从船上下来,背对着钦差座船、面对着一众水军将领,整齐的列队。

    然后,头戴乌纱暖帽,身披黑貂皮大氅,内罩大红云锦官袍,胸前补着孔雀图案的钦差大人,出现在了中军官的眼前。

    在一个高大将领的带领下,十几名军官齐刷刷的跪下,恭声道:“末将恭请圣安!”

    沈默代皇帝受他们一礼,沉声道:“圣躬安,诸位将军请起。”

    但众将并不起身,而是继续道:“末将恭迎上差。”

    “快快起来吧。”沈默和蔼的笑笑,便迈步走下了踏板,站到了陆地上。

    那领头的高大武将,也快走几步到了沈默面前,黝黑的脸庞上泛着兴奋的光,双目中满是喜悦和激动,道:“拙言,哦不,沈大人,竟然是你……”

    沈默也很高兴,哈哈一笑道:“姚苌子,没想到是我吧!”原来这位高大魁梧,相貌忠厚的将领,竟是多年不见的姚苌子,这意外的重逢,把沈默胸口的阴云,一下子就冲开了。

    听到副将大人与钦差大人竟是旧相识,那些原本还表情僵硬的随行官员;应付公事的当地将领,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没有了矜持,气氛变得亲热起来。

    “俞总戎在营中吗?”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沈默将自己的随员介绍给姚苌子,然后笑眯眯的问道“俞总戎在营中吗?”

    “老总去杭州了,”姚苌子摇头道:“这里暂时由末将负责。”

    “这样啊……”沈默本是扑俞大猷来的,现在正主不在,什么戏都唱不开,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但见到长子的喜悦,让他很快调整情绪,狠狠拍拍那宽厚的后背道:“老总不在,你也得管饭!”

    姚苌子咧嘴笑道:“管,当然管。”说着侧身让开主路道:“大人和诸位上差请。”

    沈默笑道:“请。”说着便拉起准备跟在后面的姚苌子,与他携手走进军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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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贵客来临,营中自然杀牛宰羊,分麾下炙,一直欢宴到天很晚,醉倒了一片才结束。

    沈默和长子的身份在那里,倒没有喝多少酒,宴会散了还能正常的走回长子的住处……沈默没去已经安排好的上房,今晚要跟长子抵足而眠,痛快的聊一聊。

    到了屋里,有军士端上热水白巾,请钦差大人洗漱,姚苌子接过那铜盆,吩咐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他俩的护卫便依命退下,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里没了外人,沈默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了。只见他的面貌似乎没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提高了一大截。站在那里如山岳耸峙,表情十分刚毅,目光沉着锐利,还蓄起了浓密整齐的唇须,完全是一派大将风度。

    只有目光落在沈默身上时,露出的那种会心笑容,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总挂着憨厚笑容的高大少年联系起来。

    在长子眼中,沈默何尝不是变化惊人呢?那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早已经气宇凝重,不怒自威了……他站在那里,即使是含而不露,一脸和蔼的笑,也会让你自惭形秽,不自觉的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种气势,长子只在大帅身上感受过,其余哪怕是自家总戎,也没法给他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沈默除下官服,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才不那么强烈,长子笑道:“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啊,你一穿上官服,简直让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毛巾,在温水中浸湿了,笑答道:“想不到你姚苌子,也有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毛病。”

    “那可不是。”长子摇头道:“你这一身官服,我穿上就像偷来的,你穿上却立刻让人忘了你的年纪,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默将毛巾轻轻贴在面上,享受着那种被温润的感觉,笑道:“你这还好了,要是把你那身山文甲给我穿上的话,恐怕直接就压断气了。”长子有气功,哪怕屋里寒冷,也仅穿着单衣,显得十分健康健美,沈默这辈子是没法比了。

    让他这一打岔,兄弟俩那因为太久没见,而生出的陌生感终于消灭了,互相拍打拍打,又变得热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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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漱完毕,两个人各钻一个被窝,脚对脚躺在床上,沈默突然笑道:“听沈京说,你的五姨太立功了?”

    “是啊。”长子满脸自豪道:“老五争气啊,终于给我生出儿子了。”

    “你真是冤枉四位嫂夫人了。”沈默笑道:“你整天出海在外,撒播的雨露太少了,所以地里的庄稼才不旺的。”

    “唉,这个我也知道,”长子道:“可我爹着急啊,隔三岔五,便给我弄个女人,好多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这要不是老五立功,我能打两桌马吊了。”

    “齐人之福不好享吧?”要是以前,沈默早就羡慕上了,现在却同情起长子来。

    “是啊。”长子也不瞒沈默,道:“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以前还不知道,后来娶了老三才知道,这些娘们的爱好就是吵架,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吵半天。我难得回趟家,一刻都不得安生,你说能不受影响吗?”说着苦笑道:“现在更惨了,家里有两台戏,整天文戏武戏滑稽戏,鸡飞狗跳知了叫,吓得我都不敢回去了。”一提到家里的境况,长子脸都绿了,连连摇头道:“反正我完成任务,我爹也不管我,还是睡军营清静。”

    提起家里的糟心事儿,长子的沉稳形象毁坏殆尽,真成了‘英雄气短’。他十分羡慕沈默道:“还是你明白啊,一直坚决不让家里凑一台戏……”

    “好什么好……”在长子面前,沈默也不装了,说实话道:“都怪我当年太幼稚,把话说得太死,想要再添双筷子,又不能违背了誓言,结果弄得我好不纠结……”

    “结果呢?”长子追问道。

    “结果,”沈默郁闷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呗。”说着使劲挠头道:“娘的,一想起这事儿来就闹心……来的时候,还和你弟妹闹别扭呢。”

    “这就不是我说你了。”人一旦平躺下,就没了地位尊贵,长子一脸过来人的表情道:“这些年我总结出个经验,就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你就是太惯弟妹了。”

    “是啊,没经验啊……”沈默望着帐顶道:“怪不得陆游说,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啊,原来放翁是个过来人啊。”

    “你看,我说吧。”长子道:“兄弟,女人虽然身子弱,打不得,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把她送回娘家,晾一阵子,等着她乖乖回来,保证什么毛病也没有。”

    “这法子也得因人而异啊。”沈默摇头笑笑道:“你听说过曹操和丁夫人的故事吧?”

    “嗯。”长子也是读过《三国志》的,自然对魏武王的花边轶事念念不忘,道:“你说弟妹也会跟丁夫人一样?”

    “那是一定的。”沈默认命似的闭上眼睛道:“送回去容易,可就别想再接回来了。”

    “唉,弟妹还是个诰命,你也休不掉……”长子道:“我真同情你。”

    “呵呵……我怎么可能休她呢?”沈默摇头笑笑道:“这辈子能娶到你弟妹,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在我看来,她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人。”说着竟有些自豪道:“优秀的人都是有脾气的,何况这脾气也是我给她养的,凭什么那这个指责人家?”

    “呵,刚还数落她呢,现在又维护起来了。”长子笑道:“我算明白了,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外人就不能插言,怎么说都讨不着好。”说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俩结婚七年了,估计是痒痒了,”沈默道:“痒过去就好了。”

    “看来你这次南下,也有躲风头的意思喽?”长子笑道。

    “是啊,不能把人家赶回家,俺自己闪人总可以吧?”沈默无耻的笑道:“这世界真好,不担心媳妇跑了。”

    “你要求可真低……”长子道:“早知这样,你也跟沈京一样,娶个日本娘们,那可比咱们大明女人温顺多了,保准不惹你生气。”毕竟是当兵的出身,长子说起话来百无禁忌,道:“而且听沈京说,她们还有很多不足道哉的优点呢,但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

    “哈哈哈……”沈默闻言大笑道:“打死他都不会说的。”笑完了对长子道:“鞋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你要想知道啊,就问问菜菜子,让她帮你说个媒呗。”

    “好主意……”长子颇为意动,但转念便垮下脸道:“不行啊,俺爹会打死我的,他恨死倭寇了。”

    “哎,你就不如沈京了,”沈默憋着笑出来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我大伯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他这也是在抗倭。”

    “怎么讲?”

    “他说,自己娶一个日本女人,就有一个日本男人找不到媳妇,就会少生三五个日本娃娃。如果多一些他这样的人,把日本女人娶干净,让日本男人都打光棍,这样不出三代,日本人就灭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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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给大家个惊喜,是真正的惊喜哦……

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中)

    “好吧,好吧……”形势比人强,纵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愿意,也不得低下‘高贵’的头,声音低涩道:“这次确实是某唐突了,冒失的杀了人,结果捅了马蜂窝。现在事情已经闹到北京,内阁几天一个廷寄,勒令我一个月平息事端。眼看着半月过去了,叛民却越来越多,又如游鱼一般滑溜,靠着大山作掩护,让人看的着抓不住。”说到这,他偷瞧一眼胡宗宪,见他虽然不做声,但微闭着眼睛,显然在听,便接着道:“而且我怀疑还有当地的官员和豪族牵扯其中,已经深感处处掣肘,举步维艰,难以为继了。”

    王本固说着朝胡宗宪拱手道:“下官方寸已乱,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期平乱,到时候恐怕不止会问的责,大帅在内阁那里也交不了差……”求人都这么有气势,估计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王本固说完了,等着胡宗宪回答,谁知胡宗宪像睡着了一样,仍然不做声。

    王本固感觉受到了侮辱,登时心头火又起,干脆无所顾忌道:“我这次来,不止是为了求援,我还要告状!”

    “告状?”胡宗宪这下睁开眼了,幽幽望着他道:“告谁的状?”

    “朱先。”王本固道:“朱先是浙江参将,按理应该服从本抚调配。谁知他不仅不听从本抚调派,还把部队开得远远的,仿佛唯恐刁民不闹事一般。现在好了,情况不可收拾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部堂大人,你说他该如何处置?”

    浙江参将朱先,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军卒,是胡宗宪看他雄威豪阔,起了爱才之心,才刀下留人,命其戴罪立功的。结果朱先果然不负大帅的期望,每战奋勇争先,攻必克、守比成,立下战功无数。胡宗宪也很喜欢这个给自己长脸的部下,几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级军官。东南都知道,他是胡宗宪的头号爱将。

    王本固却拿朱先说事儿,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胡宗宪表态了。

    胡宗宪双目微微眯起,缓缓道:“是本座下得命令,朱先不过奉命行事。”

    王本固显然没想到胡宗宪,会这么干脆地把责任揽到身上,呆了半晌才艰难问道:“大帅是要拆在下的台?”

    “错。”胡宗宪背着双手,目光投向墙上的小鸟道:“本官是为了救你。”

    “救我?”王本固不相信胡宗宪这么好心。

    “当然主要是为了平定矿乱。”胡宗宪道:“顺便也就救了你。”

    “愿闻其详……”好歹听到一点希望,王本固低声道:“在下听听,是怎么个救法。”

    “没必要跟你说,你回去等着就行。”胡宗宪平淡道:“对了,把你的人都调离衢州,不要再添乱了。”

    “添乱……”王本固几乎要把这俩字咬碎,道:“大帅不说出个丁卯来,恕下官难以从命。”

    “这不是命令,你可以不听。”胡宗宪淡淡道:“朝廷钦差已经来了,本官这总督也做到头了,按例应该不理政事了。”

    “还没交接呢,您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啊!”王本固着急道,要是胡宗宪真撂挑子了,那所有的责任都是他的了,这样的话,不仅自己要倒霉,就连朝廷里的那位,也得跟着完蛋。

    “平乱这种事,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胡宗宪轻轻摇头道:“本官要是轻易接手,难免会有人说我恋栈权位,挟寇自保。”说着一甩袖子,仿佛解脱道:“本座可不想晚节不保。”

    “大帅是不是太悲观了?朝廷钦差是来劳军犒赏的,您加官进爵还来不及,怎会罢官呢?”王本固此事已顾不上前后矛盾了,他就知道不能让胡宗宪现在就走,不然叛乱越来越烈,谁也保不住自己。

    “本座抗倭十年,面对的是何等艰危的局势,如今呕心沥血,终于还东南百姓一片安宁。”胡宗宪抚摸着鬓角道:“但我的身体也垮了。看得见的是,头发都花白了一半;看不见的,是本官拿药当饭吃,早就心力交瘁了。”说着朝北方拱拱手道:“本就打算待把事情交代分明后,便向朝廷请辞,回老家种种地、读读书,过几天安生日子。现在天意垂怜,有钦差降下,不管圣意如何,本座都决意致仕,回家闲住了。”

    王本固虽然是个狠角色,但哪是胡宗宪的对手,已经彻底入彀,满心都是不能让他走了,就让他再干一任吧……想到这,他放下了继任总督的幻想,艰难道:“东南离不开大帅啊……”

    胡宗宪的眉头抖了抖,语调平静道:“东南少了谁都一样。”

    “唯独不能少了大帅。”王本固一躬到底道:“下官这才认识到,您是东南的守护神,只要您不在,东南百姓就没有安生日子。”说着言辞恳切道:“请您善始善终,为了东南百姓计,再干上几年吧。”

    胡宗宪只是不肯,要走的态度十分坚决,王本固苦劝无果,一跺脚道:“都是我不好,上书弹劾了大帅,才让您进退两难。现在好处是,那奏章被内阁留中,还没有明发朝野,我这就上书收回,哪怕因为获罪,也在所不惜了。”他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毕竟自己的本差是御史中丞,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不至于以诬告论处,到时候顶多是罚俸降职,而他有贵人相助,定能借此机会,把自己调离浙江,到别处当个布政使什么的,顶多几年就又升回来了,无伤大雅。

    当然前提是,得有人帮自己背着个黑锅,如果不把屁股擦干净,以那位贵人的脾气,是绝不会帮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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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不顾胡宗宪的拒绝,王本固急匆匆的回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郑先生凑上来,笑道:“东翁的手段鬼神莫测,竟让跟咱们势不两立的王本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着拊掌道:“如此,朝中那些人,再也没有对付您的借口了。”

    “我这是饮鸩止渴啊。”胡宗宪面上殊无喜色道:“在朝中贵人心中,必然恶感倍增,以后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那您还?”郑先生吃惊问道。

    “因为我还存着一丝侥幸,”胡宗宪淡淡道:“坚持下去,一定会有转机的。”说着话,他回想起去岁自己病重,旧友李时珍前来给他看病时,说过的那番话……

    见东翁出神,郑先生只好耐着性子等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胡宗宪才回过神来,问他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东翁,还有事情要请示呢。”郑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道:“昨日会上,您与诸位大人议定了夹攻会剿赣粤‘三巢’贼寇攻略。其所需兵粮,会计房已经连夜算出来了……”

    胡宗宪没有接,问道:“大概要多少?”

    “兵非三十万,银非一百万两不可……”郑先生答道:“这些钱,朝廷可出不起,只能我们自己解决。”

    胡宗宪问道:“能解决吗?”

    郑先生低声道:“东南大地战火放熄,藩库里能饿死仓鼠。朝廷又已经严令罢提编、抑加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也解决不了。”

    “就算解决不了,”对着自己的心腹,胡宗宪也不必闪烁其词,道:“也要让困难为上所知,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我们以前就是太傻了。”

    “您的意思是……”郑先生开始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把这些难题推给北京……”

    “饭要一口一口吃,现在当务之急是,”胡宗宪没有否认道:“先平息了衢州的动乱,如果久久未决,难免会像赣粤那边一样,成了气候,难以进剿。”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广东地处偏远,叛乱的危害尚不大。浙江就不同了,真出现长时间的叛乱,会危及社稷的。”

    “是。”郑先生轻声应下,又问另一桩事道:“朝廷钦差到了崇明,便止步不前,据说是得了病,离不开岛上的温泉了。”说着偷看一眼大帅的表情,小声道:“有不少文武官员,都派人捎去了礼物,据说唐汝辑、刘显、汤克宽等一干江北文武,还要亲自上岛去探视呢。”

    胡宗宪默默听着,却不表态。

    “东翁,”见他不说话,郑先生又问道:“甭管他装病还是真病,我们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

    “表示什么?”胡宗宪摇头道:“他什么都不缺。”说得虽然平淡,但与那钦差的亲密关系,却表露无疑。

    “东翁,”郑先生对胡宗宪的事情知根知底,有些抱怨道:“沈大人也真是的,您都难成这样了,他还巴巴的赶来捅刀子。”

    “唉,世事难料啊……”胡宗宪叹息道:“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想不到这次,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上,也难怪他不愿来浙江,实在是不知在面对我的时候,如何自处啊。”

    听大帅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为沈默开解,郑先生心中一暖,暗道,这才是大明首牧的心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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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们怎么办?”郑先生问道:“装作不知?不闻不问?”

    那显然不合适,胡宗宪低声道:“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他,问候一声。”说着迈步走到书房,郑先生赶紧跟上。

    到了书房中,笔墨都是现成的,但胡宗宪本有满腹牢骚,提起笔来却感觉无从诉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重新落在那棵腊梅树上,却只见到光秃秃的枝头,花瓣已经零落满地了。

    良久良久,他写下一首前人诗词,端详一下道:“就把这个寄出去吧。”

    郑先生一看,只见是陆放翁的《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虽然是他人旧诗,却将胡宗宪此时的心境刻画的淋漓尽致,郑先生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哽咽道:“部堂,您受委屈了。”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都以为我恋栈权位,不想撒手,为此不惜用尽手段。”胡宗宪搁下笔,自嘲的笑笑道:“我胡宗宪真是这样的人吗?”

    “在下不敢……”郑先生连忙道:“谁不知部堂公忠体国,鞠躬尽瘁,那些流言都是对您的误解。”

    “无风不起浪。”胡宗宪摇摇头,有些颓然道:“你不想,别人也会这样想……”说着腰杆一挺,重新镇定如山道:“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只能管得了东南的千万百姓,当年我来浙江,便立下志向,要还百姓百年安宁,建流芳百世之功,现在我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这样前功尽弃了。”

    郑先生动容道:“东翁,世人不懂您多矣。”

    “毁誉由人。”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我自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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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胡宗宪的信时,沈默正与前来探望的苏松巡抚唐汝辑,进行着亲密的会谈……话说唐状元来苏州已经满三年了,起初还不太合作,想要接着严世蕃的力量做点什么,但后来沈默缰绳拉得紧,苏松的商人们又成了气候,暗中与他作对,让唐汝辑处处碰壁、灰头土脸,只好收敛了起来。

    但那时他对沈默,绝对是不服气的,大家都是状元、我还比你早一科,而且我还是景王爷的老师,严世蕃的好友,从哪一头讲都不该受制于沈默之手,虽然因为把柄在人手里,不得不低头,但也别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这从沈默上次来苏州,他却躲出去故意不照面,便可见一斑。

    但世事难料,皇帝南巡之后,严世蕃的阴谋暴露,身首异处,严党分子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然后景王也被勒令就藩,让曾经左右逢源的唐状元,一下子没了靠山,整日里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夜不能寐,都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被扒了官服,扔进诏狱里去了。

    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弹劾他的奏章时有出现,可朝廷并没有真正追究过,半年多过去了,他还好端端的在巡抚的位子上呆着。不过他并不敢松口气,因为他知道,前期的清洗,主要是针对京官,地方上的不是逃过了,而是还不到时候。

    而明年又是‘大计’之年,吏部要对所有地方官员进行审查,显然是清除异己最好的的机会。从惊恐中稍稍恢复,唐汝辑知道自救的时候到了,如果再不行动,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以他严党加景王党的身份,哪家敢收留他?又有哪家愿意收留他?至于说行贿,唐汝辑一点不愚蠢,人家想要捞钱的话,何必将苏松巡抚这个富得流油的位子,给个外人坐?直接让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唐状元现在感触特别深,原先他在朝中那么多强援、靠山,不过一年时间,竟全都落寞谢幕,是不是自己也该知趣的退下来呢?

    不,他今年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这个状元,是货真价实的呢。

    就在彷徨无助、万般不甘之下,他终于想起了沈默,这个与他同样出身,又一起共事过,亲密合作过的家伙,虽然两人之间有过龃龉,但毕竟没撕破脸,闹到不可开交过。

    虽然不太情愿,但他也承认,沈默现在就是自己当初的加强版,既是徐阁老的学生,又是裕王的老师,而且还是皇帝的宠臣,这三重保险让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汤,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

    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唐汝辑终于放下面子,带着厚礼,来到崇明岛上探视沈默。虽然比他早及第三年,在拜帖上,他却用了‘弟汝辑’的自称,表明了雌伏之心。

    好在沈默的态度十分亲热,不仅亲自出迎,还一口一个‘老兄’,让他少了几分尴尬。

    沈默又把他请到后山的一处风景绝佳的别墅中,对着一望无涯的海面,泡上最好的香茗,温言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又把当初要挟他的罪证拿出来,扔到火盆里烧了。

    唐汝辑彻底被感动了,他端起茶杯,奉到沈默面前道:“从今往后,我唐汝辑唯你的马首是瞻!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绝没半句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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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

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中)

    听说东主有归隐之意,郑先生怅然若失,又听东主让自己转投沈默帐下,他更加感到难堪,毕竟前几天还当着东主的面骂过沈默,这样的转变,也来得太快了吧。

    “想当年本座开府设帐,便邀天下才智之士,共谋抗倭大事。”想起往事,胡宗宪感慨万千道:“江南义士争相赴约,一时间府中精英荟萃,实乃本朝一大盛事。”说着如数家珍道:“其中佼佼者如衡山先生、句章先生,鹿门先生,还有你开阳先生,皆乃大才大能之士,正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能从那么艰险的局势中挺过来,一直坚持到胜利。”

    听胡宗宪追忆往事,郑先生也是一脸唏嘘,又听他语调低沉道:“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衡山先生过世了,鹿门出去做官了,句章先生也因为我不听劝谏,离我而去;只有你一人还在我身边。”

    郑先生眼圈发酸,轻叹一声道:“东翁,说这些干什么?”

    “这些年来,我为你争取过世袭锦衣卫千户,你没有接受;推荐你去北京修国史,你也没有答应。”胡宗宪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像茅坤一样堂堂正正的出仕做官,我不是不能帮你谋个县令什么的,但我所虑的是,一来你的大才不在治理一郡一县;二来,日后升迁几无可能,作那捧着卵子过桥的芝麻官,实在是划不来。”

    “学生知道,”郑先生黯然道:“谁让学生无能,十几年都考不出个功名呢?”

    “关节就在这儿,你大才不在此,但官场上的道就是论资排辈,什么人想在里面混,都得先到科举场上走一遭,茅鹿门三甲同进士出身,我就能帮他谋个按察使。”胡宗宪道:“哪怕像你那连襟,不过举人身份,不也能当上苏州知府吗?”说着诚恳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奇韬伟略,不是那些只读圣贤书的酸腐文人可比,何必要像他们那样,非得靠一身官服来证明自己呢?”

    郑先生似乎有些意动,但仍然默不作声。

    胡宗宪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拿出杀手锏道:“你呕心沥血写成了《筹海图编》,难道不想让它变为现实,使大明海波永定吗?”

    郑若曾终于动容了,长叹一声道:“大帅认为此人可以做到吗?”

    “是的。”胡宗宪郑重点头道:“我对他的信心,远超过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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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总督府充满波斯风情的大理石浴室中,沈默洗了今生最豪华的一次澡,看着满池香汤被缓缓放掉,他不禁暗暗摇头,心说就是给大象洗澡,也用不了这么一池子水。

    侍女帮他擦干身上,奉上熏香的湖绸内衣,蜀锦云纹的衣裳,黑貂皮的外袍,还有一条深绿色的玉腰带,一双青云堂的官靴,沈默估计着,这一身百八十两银子也下不来。

    不过他可不打算穿这个,微笑道:“姑娘,我穿不惯这个,你出去跟我的侍卫讲,他们会给我准备衣裳的。”

    侍女们心说,这么好的衣裳还穿不惯,这位公子爷莫非只穿金缕衣?不过这样的相貌风流,确实要金缕衣才能配得上。出去向三尺等人讨要,便得了个蓝布包袱,进来打开一看,从里到外都是普通棉布的料子,且虽然干净整洁,但一看就是浆洗过的,一两银子都不值。

    “大人,您真的要穿这个?”侍女难以置信道。

    “是的。”沈默不苟言笑道,想起自己与柔娘熟识的过程,正是发生在这卢园中,他便不敢再对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假以辞色。

    侍女们没想到如此一段风流人物,性格却如此枯燥,不由暗叹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便收起些许粉色的幻想,帮他把衣服穿好。

    收拾停当,便到了午饭时间,就在总督行辕用点‘便饭’,不过在沈默看来,这一桌奢侈的珍馐,至少也得靡费百金,心说不知正餐会花费多少。

    胡宗宪却习以为常,而且他食欲不振,只用了一碗雀舌羹……别小看那半汤罐肉羹,乃是用一百只云雀的舌头,配以鹿茸、燕窝等名贵食材,精心烹制而成,营养绝对够了。

    沈默也吃得少,他只捡了几样素菜,吃了几个玉面窝头,便端起茶盏漱口,发现竟然是上好的龙井,不由暗叹一声,但还是吐到了铜盆中。

    这一桌菜,俩人几乎没动,胡宗宪眼都不眨一下,便命人撤下,两人移坐暖阁,马上有侍女奉上八样点心果品,又沏了茶。

    胡宗宪掀开茶盖,看一眼便泼在地上道:“这种茶怎能给贵客喝?”

    沈默这时候也已端起了茶盏,同样掀开茶盖,一嗅是雨前,且比皇上赏得还要好,刚想称赞几声,却听胡宗宪如此说,只好硬生生的憋住,不自然的笑道:“这茶就很好了,不必换了。”

    “我知道你不爱饕餮。”胡宗宪却坚决道:“但极爱吃茶,既然饭没吃好,茶是一定要喝好的。不然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沈默无话可说,且也想看看,他到底能献出什么宝来。

    胡宗宪便让人取个精美的景德镇瓷罐过来,神秘兮兮的让沈默看里面的茶,沈默是爱茶之人,哪能按捺的住,凑过去一看,只见里面是个色白如雪的茶团,上面还有两条小龙蜿蜒其上,仅外观便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沈默不由愣住了,这可不是白茶,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种,竟叫不上名字来。脑子同时飞快的运转,过了好一会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难道是……龙园胜雪?”

    “好见识!”胡宗宪伸出大拇指道:“正是此茶。”

    “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沈默震惊道:“旷世绝品啊!”他也只是从前人著述中,才得窥此茶全貌,乃是五百年历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绝品,据说是取‘银丝水芽’精制而成的。当时人们将北苑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制作御茶时,紫芽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也就是现在所称的‘一旗一枪’,一般名茶都是这个档次;小芽,是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雨前中的上品,便是这个档次。

    而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要把本就价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拣,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之,清泉渍之,才能得到光明莹洁,若银线然的‘银丝水芽’。用其制成方寸团茶,仿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茶之妙,至胜雪极矣,’但‘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到本朝定鼎后,爱民恤民的朱元璋,终于叫停了如此劳民伤财之举,自此北苑御茶成为历史,几乎销声匿迹。虽然后来,当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间精品茶入贡,但想要重现‘龙园胜雪’那样不计成本的巅峰之作,却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办到的,所以它便和同时期的许多名茶一样,只在青史上流下惊艳的一笔,再也没有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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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满意沈默震惊的表情,胡宗宪有些得意道:“王询组织建州的十大茶园,用五百亩顶级的茶园,试验了整整一年,才焙制出这小小的一块,也算让国宝重见天日了吧。”

    沈默笑笑,道:“如此珍贵的茶团,应该留着欣赏把玩,破坏了就太可惜了。”因其稀少,宋朝皇帝赏赐宰辅大臣时,也不能人手一銙,往往只能两人一銙,而得到赏赐的宰相们,也舍不得将其分开,而是轮流收藏,谁有客人时,便拿过去把玩鉴赏,视之若无价珍宝。

    但胡宗宪不这样认为,他一挥手道:“茶嘛,就是让人喝的,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说着双手一用力,把那銙茶团掰成两瓣,道:“一人一半,拿回去喝吧。”

    看他把那龙团胜雪掰面饼似的一分两半,沈默感到心都被掰开了,小心将胡宗宪递过来的那一半茶团收好,还在摇头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看着他的样子,胡宗宪哈哈大笑,命人冲上茶,笑道:“老弟,我明天酒席之后,便要离开了,衙门的班子全给你留下……你别误会,只是让你不必为日常杂务所羁绊,如果看着谁不顺眼,只管换掉就是,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沈默微笑道:“兄长多心了,我不过是署理一阵子,等这边安定下来,肯定是回京的,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为我省心不少啊。”

    “那就好,那就好。”胡宗宪捻须道:“现在这时候,我也不瞒你了,东南现在问题不少,但有三件事,你必须马上着手解决,不然会生乱子的。”

    沈默点点头,听他继续道:“首先是衢州的叛乱,必须立刻平定,不然蔓延开来,你虽然是初到,却也难免要受牵连;还有兵饷问题,东南六省,共有百万大军,这些军队都需要各地官府开饷,现在东南的财政是向好发展,但二十年的战乱初定,元气大损,所收赋税还不足以支撑,朝廷叫停提编又太过武断,每个省现在都面临巨大的缺口,许多地方过了年就没再发过饷,如果再不解决,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

    沈默默默的点头,表示记下了,又听胡宗宪道:“第三个,看起来最不显眼,却很可能是最要命的,年前南北都察院几次下文,要求各地官府追究‘战时通奸’行为,在东南各省掀起了一股‘锄毒草’的风潮,各地官府随意逮捕民众,严刑拷打,逼问他们有无通倭历史,还让他们用检举他人的方式减罪,弄得是人人自危。”说着冷笑道:“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东南沿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还有许多直接出海成为海商、海寇,不夸张的说,东南几乎人人家家都直接或间接的与‘倭寇’有关。”

    沈默点头道:“确实如此。”

    “兵法云,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胡宗宪有些疲惫道:“正因为看清了这点,当初我才会与东南士绅相约齐心戮力、既往不咎,把他们拉到了朝廷这边,这样倭寇才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越来越弱,最后几不成患的。”说着重重一叹道:“但千百年来有个官场恶习,就是后任上台后,总是要把前任所作的一切彻底推翻,以此来消除前任的影响,树立自己的权威。所以严家父子去后,徐阁老的人上了台,便非要除我而后快,我的一切方针大政,也全都成了错的……我既往不咎,他们就偏要追究,我宽大处理,他们非要大杀四方,这样是让我变得一钱不值,可东南的局势也急转直下了!”说着一拍桌子,打翻了那比金水还昂贵的茶汤,痛心疾首道:“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万人,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却因为那些蠢货倒行逆施,而前功尽弃,天地不容啊!”

    沈默也面色铁青道:“有些人,玩弄权术出神入化,让他定国安邦就抓了瞎,不幸的我大明的官场,偏偏盛产这种人。”

    “宵小之辈,却能坏人大事。”胡宗宪喟叹一声道:“你当我恋栈这总督之位?其实从严阁老倒台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的历史结束了,但我告诉自己,你不能退啊,你在他们还不敢胡乱来。我要是一走,真不敢想象会怎样啊。”

    沈默轻声道:“大帅苦心无法言表,肯定很痛苦吧。”

    “呵呵……”胡宗宪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崇明岛,现在只剩下淡定和无所谓了,他淡淡道:“好在是你接手,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一定要止住这股逆流,万万不能让东南再退回十年前啊。”

    沈默想想十年前,在内陆都能随时遇到倭寇,不由不寒而栗,重重点头道;“我会尽全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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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隐忧都交代完了,胡宗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绸子包,递给沈默道:“你看看这个,对你日后决策应该有很大帮助。”

    沈默双手接过,打开绸包一看,里面是两本书,一本名叫《筹海图略》,另一本唤作《经略江南》,至少这两个书名让他怦然心动。

    “这两本书乃是当世大才所作,拿回去慢慢看。”胡宗宪微笑道:“这就是我送你的大礼,绝对可以让你事半功倍。”

    沈默点点头,将书郑重收好,又谢过了老总督。

    一切都交代完了,胡宗宪望着沈默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原本打算,挺过这一关,再慢慢解决这些问题。”说着有些歉意道:“想不到只能把担子交给你了,老弟,往后你可要慎之又慎了。”

    沈默重重点头,起身施礼道:“还要老哥日后多多指教。”

    “你只管写信便可。”胡宗宪点头道:“东南是我一生的心血,我绝对知无不言。”

    “多谢老哥。”沈默又问道:“不知对东南文武,老哥有什么要关照的?”

    “唔……”胡宗宪微闭上眼睛,那些与他并肩奋战过的面孔,便一个个在他面前浮现,良久他才轻声道:“你是个厚道人,东南的文武我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俞志辅一个人。”

    “呵呵……”沈默笑道:“我和俞老总交情不错,我也很欣赏他。”

    “我知道,但他肯定要离开东南了吧?”胡宗宪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人心,道:“换做我是你,也不会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交给一个不上道的家伙。”

    沈默笑笑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胡宗宪知道他不会承认,便淡淡一笑道:“知道我是怎么说服王崇古和俞咨皋,让他们去救驾的吗?”

    沈默恍然,但还是说不知道。

    “我让人告诉他们,你准备伙同姚苌,夺取水师兵权,废掉俞大猷。”胡宗宪开心的笑道:“他们俩自然风风火火的赶回去了。”

    “老哥你可害苦我了……”沈默无奈的笑道:“这下让我那兄弟,怎么在水师混下去?”

    “所以你要决断,是调开你兄弟,还是调开俞家父子了。”胡宗宪小小得意道:“我敢出一百两银子打赌,你会把后者调走,所以才会那么说。”说着正色道:“俞大猷虽然耿直,但实在是一朵奇葩,带兵打仗战无不胜,浩然正气可以让所有人黯然失色,请你日后一定要善待他,保护他,不要让这样的人再吃亏了。”

    “我答应了。”沈默重重点头道。

    “好,好,好……”胡宗宪长舒口气,仿佛完成了所有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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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有一章……

第七三零章 东南攻略(中)

    将东南文武隆重推出的张臬派去三巢剿匪,再用唐汝辑解来的银子打发走了各省的巡抚、总兵。沈默终于可以暂时将目光从赣粤一带收回,转而放在浙直赣交界的银矿上,闹事的矿工已经占领了所有的矿山,将朝廷派来的矿监和监工全都赶出了矿区,那里百姓几乎是全民动员上山挖坑,一片热火朝天。

    沈默发现这是比三巢叛乱更棘手的事情,因为前者是公开与朝廷造反,没什么好说的剿灭就是,而后者却不能简单的归拢为造反……他们并没有进攻州县村镇,也没有滥杀无辜,只是占据了矿山,开掘理论上属于国家的银矿。

    直觉告诉沈默,不能单纯靠武力解决银矿的问题,他找来衢州地方的官员,向他们反复询问那里的情形,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根源在哪里,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地方的官员们要么是支支吾吾,要么是不得要领,都说不出个丁和卯来。

    沈默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地方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疯狂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按王本固的话说,就是这种‘官匪勾结,蛇鼠一窝’,导致了衢州银矿的骚乱。

    在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之前,他只能申斥这些官员一番,让他们尽快恢复秩序,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恐吓,估计直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起不了什么作用。

    银矿这边不得要领,那边倭寇来犯的警报又频频响起,虽然事后证明,不过是小股海盗作乱,旋即便被扑灭了,但嘉靖三十五年,几十个倭寇便冲到南京城下的悲剧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就足以让他终生蒙羞,沈默哪敢掉以轻心。于是每次有警他都密切关注,哪怕是半夜里,也会坐等结果,只有警报解除了,才能睡着。但东南六省的军情都会汇集到他的桌前,结果便是警报频传,沈大人夜夜失眠。

    白天里又有数不清的人要接见,一个接一个的文件要批复,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却不能有丝毫疏忽,因为每一道命令,都会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对东南政局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这么大的压力骤然上身,让清闲惯了的沈默,感到十分的痛苦。

    沈默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烦躁中,这是他之前十余年官宦生涯,从未有过的痛苦,即使在苏松担任巡抚时,也从没这么大的压力。这时他特别想念起归有光、海瑞、王用汲等一干得力部下,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自己才能不被这些日常事务缠身,只需专心考虑大方向的问题便可。

    虽然自己这个经略,注定只是过渡性人物,但谁也不知道这个过渡期,是一年还是三年,所以虽然没必要开府设衙,但确实到了物色一批得力的帮手的时候了。

    苏松那边,王用汲和归有光是不能动的,那里需要的是稳定,只有一个稳定而宽松的环境,才能让萌芽中的工商业蓬勃发展。所以不能抽调老巢的人手。

    好在他多年来孜孜不倦,培养的人脉,已经开花结果,可供使用了。也到了把他们都拉出来历练历练的时候了,沈默便把目光投向北京,写信给徐阁老诉苦,向他请求调陶大临、孙铤等人南下相助,帮自己撑起局面来。

    但兄弟们虽然亲,但都是品级不低的朝廷命官,不可能在经略府上,帮他分担日常事务,所以他还是觉着缺了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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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有一天,季本和王畿来看他,见沈默身边除了护卫,便没有什么帮手,不由奇怪道:“难道你一直自己忙这一摊子?”

    沈默恭敬道:“孩儿勉力支撑而已。”

    “我的天哪……”季本和王畿这个汗啊,季本难以置信道:“你现在是堂堂东南经略,却还事必亲躬,传出去谁也不会相信吧?”王畿也吃惊道:“寻常一个知府,还得有几名幕友帮忙呢,你身为东南军政首牧,怎能没有十个八个的记室、参军呢?”记室、参军曾经都是官名,指军旅中的文职官员,相当于秘书、参谋一类。

    本朝精简吏制,不再有食朝廷俸禄的记室、参军,但大僚们时常奉旨承担某项军事任务,没有参谋秘书机构是不行的,所以只能在某一项专门费用中支出,专门聘请一批文人入幕,处理日常文书,并出谋划策,作为自己的智囊团,为了给一个好听的头衔,便用记室、参军称呼。

    但等到任务结束,或者将帅易人,幕府解散,这些人跟朝廷也就没有任何关系。

    沈默的苦恼正在于此,现在东南大僚已经易人,但胡宗宪的幕府却留了下来,文案、钱谷、刑名俱全,足以支撑经略府的运转,但沈默哪能信得过这些前任留下来的人?一些简单的杂务还可以让他们去办,关系到军机要务的可不敢交给他们。

    不过沈默早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些贴心可用的人来帮忙,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里可是有名的师爷之乡,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昔日的同窗中,选了几个忠诚可靠、又不失机灵的人选,已经命人暗中考察去了。只是那都是些个从未参过政的布衣,估计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了王季二位师长的感慨,沈默突然想到,两人曾经是政府官员,他们的官场故旧肯定很多,便笑道:“徒孙正为此事犯愁呢,二位师公可一定要帮忙啊。”王畿是沈炼的老师,沈默这样称呼他们是应该的,但他现在身为东南最高军政长官,还如此毕恭毕敬,确实让两个白胡子老头倍感受用。

    两人捻须微笑,季本道:“你年纪轻轻,就能统领六省,实在是我们左派之光,也让我看到了战胜右派的希望。”王畿也笑道:“是啊,幕府人选你不用操心,我们会给你物色最忠诚可靠,精明干练的幕僚,不过……”

    “不过什么?”沈默心说最讨厌这俩字了。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畿道:“能帮你处理日常事务的记室好找,但能帮你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智囊,可就难寻了。”

    “是啊。”沈默点头认同道:“徒孙也是深感,身边缺少这么一位,能为我排忧解难的。”

    季本突然笑笑道:“其实文长就是难得的智囊,不过他……嘿嘿,不太靠谱。”

    “哈哈……”王畿也笑道:“是啊,优秀的幕僚应该低调,他太张扬了。”说着正色道:“其实我浙江有一批很厉害的文士,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不过……”

    ‘又是不过……’沈默心里无力的笑道。

    “不过他们都曾被胡宗宪召集在幕下,”王畿道:“现在纷纷归隐,要想再请他们出山,实在是难啊。”

    “是呀。”季本道:“茅鹿门、沈句章、郑开阳,都是博学多识,胸有机杼的大才,且对军机要务极为稔熟,除了茅坤现已出仕之外,其余两个,你都可以尝试着延请一下。”

    “师公也说过,”沈默先是一喜,若是能得这两位相助,自己经略东南的把握肯定大增,但想想又苦笑道:“他们都归隐了,想再请出山,恐怕是很难的。”虽然说白了,东主与幕僚只是雇佣关系,但那些爱好名声的文士,让他们出山入幕便勉为其难了。且受‘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影响,一般不会再效力第二个东主,以免被人笑话。

    季本也深以为然,三人对着一阵发愁,突然王畿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拊掌笑道:“这真是天助拙言,也许别人请不来这二位,但你一定可以。”

    “师公何出此言?”沈默问道。

    “这两人原来跟你都有瓜葛!”王畿便如数家珍道:“先说沈明臣,他是胡宗宪幕府中最年轻的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才气也很大,不过就是不如你会做人,冲撞了胡宗宪,负气回家了。这应该是最容易说服的一位,因为他父亲沈文桢乃是你家大伯的至交好友,两人还认了同宗,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沈默点头笑道:“孩儿明白了。”但他最渴望得到的,还是那位《筹海图略》、《江南经略》的作者郑开阳,哪怕是三顾茅庐,也想把这位跨时代的天才请来,便轻声问道:“那后一位呢?”

    这时在一边琢磨的季本也拊掌道:“我想起来了,那郑开阳曾经拜昆山大儒魏校为师,与他同学的,还有个叫归有光的。”

    “归有光?”沈默惊喜道:“是现在的苏州知府吗?”

    “可不正是他,”王畿点头笑道:“两人都是魏庄渠的得意门生,后来分别迎娶了他弟弟魏庠的两个女儿,又成为了连襟。”说着有些唏嘘道:“按说两人文名在外,又都是忠厚朴实之辈,应该早早登第才对,可不知什么原因,连年科场失利,最后仅一个举人,一个监生而已。当然后来的际遇也是天壤之别,归有光当上了全国最富的知府,他却还是布衣幕僚,落拓无依,你绝对有可乘之机!”

    沈默也觉着不可思议了,道:“莫非真是如有神助?”

    “那是。”两个老头眉开眼笑道:“你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瑰宝,广大王学的重任,一定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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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是真受不了这种宗教狂热般的老头,但谁让人家是长辈,他也只能随他们怎么说。

    两人又说,他现在也该逐渐开始讲学了,当年阳明公就是一边剿匪,一边讲学,两手抓两手都很硬,结果抓出了无可匹敌的文治武功。他应该效仿王阳明,也开始在书院、文社中露面,宣讲自己对王学的独到见解了。

    沈默连忙谦虚的表示,自己还很稚嫩,不敢班门弄斧,但王畿告诉他,其实没几个人能洞彻林中花树、知行合一的,他只需要准备好优美而充满玄虚的说辞,便可以登台讲课了,以他的身份,必可名声大噪,至于有没有内容,根本不重要。

    沈默笑着答应,但心中暗叹,人都说浙中左派好清谈,所以不如务实的江右学派更加为朝中大员接受,看来并不是虚言。

    三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中午,沈默请二位师长用过午宴,两人便要告辞了。沈默留他们多住些时日,两人却说要去宁波参加一年一度的瘦西湖文会,据说将有好几场辩论等着他们,所以得早去了养精蓄锐。

    沈默便笑着祝二人旗开得胜,王畿和季本也祝他好运,又向他保证,会尽快为他物色幕僚人选,并且会给郑若曾和沈明臣写信,帮沈默说合。

    沈默再一次道谢,一直把二位师公送到官船码头,看他们上了船,才要转回,却见朱五面色凝重的从远处小跑过来,走进了来不及行礼,便沉声道:“南京兵变了!”

    “哦?”虽沈默早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么多个省,肯定有出乱子的地方,但他万万都不想是南京,那里是帝国的留都,太祖皇陵所在,直接牵扯到北京的神经,实在是乱不得的。

    定一定心神,沈默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据说是因为停发了一部分饷银,振武营的骄兵悍将闹将起来。”朱五道:“发兵把南京户部衙门给围了。”

    “嘿……这些兵大爷。”沈默一攥拳道:“真是无法无天了。”

    “大人,这件事必须妥当处理。”朱五最知道其中要害,低声道:“万一闹大了,您肯定要引咎的。”

    “不用闹大了。”沈默苦笑道:“现在我就得上疏请罪了。”想当年几十个倭寇冲到南京城下,虽然连城墙都没摸着,但依然让南京兵部尚书下了狱,胡宗宪也受到重重处分,皆因为惊扰到太祖皇陵,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可要是闹大了,就不只是请罪的问题了。”朱五道:“咱们得赶紧发兵,把事情镇压下去。”

    “说得简单。”沈默摇摇头道:“南京城周围十几万军队,南京户部肯定不只亏待振武营一家吧?”

    “应该不会的。”朱五道:“振武营可是战功赫赫的劲旅,就是偏心,也该先向着他们才对。”

    “是啊。”沈默喟叹一声道:“既然他们都有怨气了,那别的营肯定也一样,只是没他们敢闹罢了……可我们要是处置稍有不当,说不定就会打马骡子惊,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这颗脑袋可抵不住。”其实沈默还有另一方面的顾虑,那就是南京的独特地位,那里光二品大员就有十来位,三品的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即使胡宗宪在的时候,也向来不过问南京的事情。

    现在事态还没弄清楚,南京也没向自己求援,实在是不好贸然插手。

    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命戚继光点齐本部四千兵马,并六千杭州驻军,随时准备出发。

    结果到了晚上,南京方面就来了求援的信使,并带来了更详细的情况——振武营已经攻破户部衙门,没有逮到户部尚书马坤,却把户部侍郎黄懋官捉住杀掉,尸体挂在了牌楼上……当然,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南京众官员请沈经略立刻发兵平叛,‘翘首以待、苦盼天兵’,虽然没看到南京兵部尚书张鏊的正式行文,但沈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马上命令部队连夜启程,亲率部队赶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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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色中,沈默满脸的无奈,暗暗摇头道:“默林兄啊默林兄,你留下的这个位子,哪里是什么宝座?分明是火山口嘛!”

    一路上车船相继,不停赶路,就算是戚继光锻造的铁军也吃不消,三天后抵达南京城外时,队伍已经是人困马乏,只好停下休息。

    早一步抵达这里的朱五,为沈默带来了最新消息,叛军并没有控制整座南京城,只是包围了六部衙门,捉拿了不少朝廷官员,但万幸的是,南京城虽然噤若寒蝉,但大规模的打砸抢并没有开始。

    “莫非有神灵保佑?”听到这个消息,沈默吃惊道。

    “那倒不是。”朱五道:“因为振武营官兵都是南京本地人,乡里乡亲的,确实不好下黑手。”

    “原来如此……”沈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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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一章 定风波 (中)

    将一干武将撵出去劝捐,沈默也没有闲下来,他请徐鹏举陪自己,前往围困府衙的现场。

    听说沈默要去兵乱前沿,徐鹏举有些草鸡道:“这个,这个,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我可比千金贵重多了吧……”

    沈默呵呵一笑道:“话虽如此,你我都不到现场露个面,日后说起来,是不是太丢人了?”

    徐鹏举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又道:“那我去换身衣裳。”沈默以为这些贵人讲究多,便没说什么,让他去了。

    望着徐鹏举远去的背影,戚继光摇摇头,沈默笑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再不好好教育孩子,将来也这样。”戚继光撇撇嘴,但心中深以为然,但心中还加了句,你也一样。

    沈默随便调笑几句,便正色道:“一般遇到士兵哗变,你都怎么处理?”

    “杀。”戚继光眼都不眨一下道:“士卒造反,诛杀队长,队长造反,诛杀旗总,旗总造反诛杀百总,百总造反诛杀千总,千总造反,诛杀偏将,偏将造反,诛杀主将。”戚家军的编制与一般军队不同,十二人为一队,四队为一哨,四哨为一官,四官为一总,节节相制,统一指挥。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沈默笑道:“你直接说,‘下级造反,上级死罪’不就得了吗?”

    “太笼统了,威慑力不够。”戚继光很认真道:“大人,但我说实话您别生气,就算是末将的部下,要是几个月不发饷银,也会造反的。”

    “我知道啊,”沈默点头道:“这是个大问题啊,今年借钱,寅吃卯粮,那明年怎么办?谁还肯借?”

    “裁军吧,大人。”戚继光沉声道:“虽然末将也是军人,但还是要说,承平无事是军队的大敌,就像海水腐蚀刀剑一样,几乎是转眼之前,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便会堕落成只能欺负老百姓的废材……再严格的训练,也只能延缓这个过程,却无法阻止它。”

    “是啊……”沈默点头道:“我也深有感触,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样了。”

    “现在东南军队的数量,超过所需太多了,”戚继光低声道:“耗费的粮饷成为国家沉重的负担不说,这些骄兵悍将们,还极容易祸害百姓,惹出事端。”

    “你说的都对。”沈默也低声道:“但裁军是个大命题啊,这得北京的大人们来决定。”

    “他们……”戚继光道:“只知道纸上谈兵,根本不切实际,乱命生乱象,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你感慨不少啊……”沈默笑笑道:“我大明的军队就是一群有组织的土匪,打过仗的军队,就是一群悍匪,有军营圈着他们还好说,可一旦放了羊,弄不好就是给民间增加了几十万流氓啊。”

    对于大人如此看待官军,戚继光心里不太爽,但他也承认,沈默说得太多了,自己从小在军营中长大,能出落成现在这样,简直就是奇迹。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廊尽头想起沉重的脚步声,沈默住了嘴,循声望去,便见魏国公步履蹒跚的走来。两人起初以为他痔疮犯了,后来走近些,又发现他胖了一圈,沈默道:“是不是最近太焦虑所致,我看人怎么重影?”

    这方面还是戚继光自信,他低声道:“末将以百里穿杨的眼神保证,是他胖了,而不是您眼神不济了。”

    “哦……”沈默笑笑道:“这家伙,穿了几件甲?”他已经看清,徐鹏举抱着个头盔,穿着身鼓鼓囊囊的铠甲,不用说,里面套了好几件软甲,估计这下就连佛朗机都打不透他了。

    徐鹏举现在也觉着自己有点过了,讪讪笑道:“有备无患,安全第一哈……”

    沈默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多一重保护,多一层安心嘛。”心说这好像是什么广告词,不过年代太久,记不清是什么了。

    徐鹏举听了很高兴,问他道:“这种软甲真的很不错,轻薄带护肩,刀砍不断,剑刺不透,你要不要也来两层?”

    沈默笑笑道:“我穿了宝甲,一件足矣。”

    “看不出来哦?”徐鹏举打量他道。

    “超薄的。”沈默笑笑道:“国公爷不大去兵营?”

    “那些丘八有什么好见的,都是那些将领人管,我管将军就好了。”徐鹏举含糊道:“不过一年也去个一两回吧。”说着想要上马却没上去,最后两个卫士才把他送上去。沈默看见,他那匹听强壮的枣红马,在徐鹏举坐稳后,鼻孔明显大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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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骑着马,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崇禧街上,朱五马上带着手下靠过来,有了锦衣卫的加入,队伍显得更气派了……一位国公爷加上东南文帅第一,这几乎是东南能排出的最豪华仪仗了。

    朱五视徐鹏举若无物,径直禀报沈默道:“大人,按您的吩咐,弟兄们一直在喊话,嗓子都喊哑了。”

    “买点胖大海泡泡,这还用教?”自从见了这徐鹏举后,沈默莫名其妙心情好了许多,看来人有时,确实需要些恶趣味。

    习惯了大人每天苦大仇深,朱五错愕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道:“不过效果很好,弟兄们喊破嗓子也值了。”看一眼徐鹏举,他又道:“当然,方才那些军官过来说了说,也是很有作用。”

    “看出来了。”既然乱军尚未作出过激行为,就说明沈默‘冰火两重天’的办法对头……他用戚继光控制两府,威慑军官听命,又用朱五给乱军士卒降温,让他们不至于受到刺激。便问道:“他们提出条件了吗?”

    朱五用余光瞥了一下徐鹏举,沈默沉声道:“但说无妨。”

    “是。”朱五便压低声音道:“第一,欠饷要全数发,并保证以后也不拖欠克扣;第二,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日后也不许追究;”说着他挠挠头,回想一下道:“第三,不许裁军,日后也不许裁。”

    “什么?”沈默心说叛军怎么耳朵这么长?戚继光说的话都能听到?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对方也有明白人,知道什么叫大势。

    朱五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然后道:“他们说要是都答应了,便可以撤军回营,要是不答应,那就鱼死网破。哦,对了,还说空口无凭,还要立字为据。”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徐鹏举,发现对方的目光私下飘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以北镇抚司朱二珰头的招子看,这家伙定然心里有鬼。

    “大人,这个是不是回去慎重考虑再答复?”朱五提醒沈默道。

    “唔……”沈默意义不明的应一声,道:“传话的人回去了吗?”

    “还没有。”朱五道。

    “叫过来。”沈默道:“让他带话回去。”

    “大人……”朱五低声道,虽然他对沈默十分尊敬,但还是觉着大人有些草率了,这样会很被动的。

    “我自有主张。”沈默却自信满满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见,一招手道:“把他带过来!”

    便见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锦衣卫带过来,徐鹏举的卫士又对他好一个搜身,才放到两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哪个是大帅?”

    徐鹏举嘿嘿直笑,指着沈默道:“这不是么?”

    “啊,原来不是胡大帅?”那人失望道:“那没啥好说的了。”

    徐鹏举阴下脸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有福气见到文魁星,还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愣一下道:“哪,哪一位?”显然他家中没有读书人,也对文化界的事情不敢兴趣。

    徐鹏举心里这个乐啊,暗道:‘叫你笑话我,现世报了吧?’扑哧一笑,赶紧板着脸道:“蠢货,这位便是大明唯一的六首状元,东南经略沈大人。”

    “哦……”那人还是知道经略是干什么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便给沈默磕了头,道:“督帅爷爷在上,小得的知道这事儿做得该死,但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作了这回业。”他说得虽然溜,但稍显平铺直叙,应该是在学舌:“既然作了,也只能作到底,我们退军放人的三个条件,一个不答应都不行。”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把话题一下带偏道:“你是哪个营的,什么军衔?有什么资格代表军众说话?”

    那人先是一阵犹疑。又看了看国公爷,便徐鹏举的厉声呵斥道:“督帅问你话呢!还不如实答来!”

    那人才咽口吐沫道:“小人是振武营的把总,虽然在大人面前跟蚂蚁似的,却是兄弟们推选出来的,当然能代表弟兄们了。”

    “那好。”沈默没有再质疑他的资格,便回到正题道:“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折色照旧,妻粮照发,欠饷也会马上补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强按捺住道:“后两条呢?”

    沈默考虑一会儿,缓缓道:“第三条嘛,也可以答应……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财富,朝廷不会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条呢?”那人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督帅如此好说话,不由激动道,其实到了今天,他们也深感骑虎难下,如果沈默能答应这仨条件,那简直是又娶媳妇又过年,美了个美了。

    “第二条……”沈默沉吟一下,转向徐鹏举道:“国公爷怎么看?”

    “呵呵……”徐鹏举想挠挠头,却挠到铁脑壳上,尴尬的笑道:“全凭经略定夺了,”顿一顿道:“不过法不责众,闹事的这么多,总不能都杀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远处钟鼓楼上,黄侍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如寒铁、语调森然道:“这个要怎么交代?”

    徐鹏举一下子没了词,汗如浆下道:“咳,我都说了全凭大人定夺嘛。”

    “你们提了条件,本官也说说我的意思,”沈默没接他这茬,转向那开始忐忑起来的乱卒道:“你们起事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第一条;朝廷确实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所以本官斗胆应下了第三条,我的诚意你们知道了吧?”

    那人点头道:“知道了,督率仁慈……”又硬着头皮道:“可要是不答应第二条,也万万不行。”说着几近哀求道:“兄弟们实在是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望大人宽宥则个。”

    “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开恩,宽恕大多数人。”

    那人低头寻思一会儿,红着眼道:“您的意思是,胁从不问,只诛首恶?”能被推举来当代表的,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朝廷这一套把戏他懂。

    沈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里,所谓胁从,比首恶更可恨。”

    “啊?”这说法那人还没听说过。

    “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倡,不问胁从,在本官看来,这是大错特错的。”沈默叹口气道:“以本官经验,在这类事件中,首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杰、急公好义之辈,所以才会为大家的事情不顾个人安危,不带立场的说,这才是真豪杰,好汉子。”因为骑在马上,所以说话时对对方也是一览无余,只见那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就这一个小动作,便证明他显然属于‘首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着语带轻蔑道:“而所谓的‘胁从’呢?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不敢放屁,非得趁着别人仗义执言后,才跟着哄哄闹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头的,事后倒霉也倒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这些人闹得最凶、下手最狠,反正有人为他们顶缸,当然可以不计后果。”说着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侍郎便是被胁从打死的,而不起先挑头的几个。”

    “是……”那人的面色随着沈默的话语变了数遍,最后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心里在翻江倒海,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

    “你看,我说吧。”沈默笑笑道:“现在还问我,是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吗?”

    “呵呵……”那人傻笑起来,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国公爷。

    徐鹏举还是笑呵呵道:“经略这说法新鲜,本官听着在理。”

    “唉……”沈默叹口气,对他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闹到这一步,张鏊是完了,黄懋官的黑锅也背定了,其余人虽然不好说,但最少十几顶乌纱要落地的。”又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就连这一定,能不能戴住还在两可之间。”

    说着他面上的表情无比狠厉道:“本官还不到三十岁,大好的仕途还有四十年,要是谁敢让我断在这一场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话大家都信,大明朝论春风得意还有比得过沈默的吗?虽说前两年消沉了一些,但从救了皇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颗新星的升起已经不可阻挡,这时候谁给他找麻烦,可不就是跟他过不去吗?

    效果达到了,沈默便见好就收,语调转而缓和道:“哗变的范围如此之广,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于欠饷太久,兵将生活困顿所致,情况可恼也可悯。本官认为‘法不涉众’是处理此事的准则,但没有几颗人头落地,不足于整顿军纪,震慑未来。这里终究是大明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杀几个人如何向皇上、向内阁,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

    那人已经完全被他镇住了,起先打定的主意,已经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好不停的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恼火道:“你看我看什么呀?我说了能算啊?我说这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们听不?”

    那人嗫喏着说不出话来,徐鹏举用马鞭虚抽他一下道:“没主意了就滚回去商量啊!在这里杵着能长出花来吗?”

    “哎哎……”那人如梦初醒,给两人磕头道:“小人这就带话回去。”

    沈默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本官很喜欢好汉,去吧……”那人又磕了头,便回到翘首以盼的乱军之中。

    沈默看一会儿,见徐鹏举还在那出神,微笑问道:“公爷想什么呢?”

    “呃……”徐鹏举道:“我觉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呵呵,好得很,哈哈……走走,回去喝酒去,我跟你说,南京城是个好地方啊……”

    沈默饶有兴趣的听着,与他并骑离开了崇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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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章,月票何在……

第七三一章 定风波 (下)

    四十万两银子,不到天黑就凑齐了,绝对出乎沈默的意料,他不禁对对面的徐鹏举道:“早听说南京城藏龙卧虎,真是不服不行啊。”

    徐鹏举也有些意外,问那前来报信的军官道:“怎么这么快,难道那帮铁公鸡转性了?”又对沈默解释道:“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事发之后,兄弟便派人去告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天才借了不到两万两,塞牙缝都不够。”说着嘿然道:“还是你的面子大。”

    沈默摇头笑笑道:“必有蹊跷。”

    “确实,那些老财还是一毛不拔,”那武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这笔银子其实是跟一个人借的。”

    ‘噗……’徐鹏举正喝一口茶,闻言当即就喷了,好在还知道躲开沈默,喷了那武将一脸。

    沈默笑着拿起桌上的白巾,让他自己擦擦,问道:“说说是哪里来的大财主?”

    那武将擦干净脸,朝徐鹏举道:“公爷该听说过那位丹阳邵大侠。”

    “他……”徐鹏举露出恍然又惊奇的表情,失笑道:“怎么会是他?”

    “大侠?”沈默奇怪道:“什么时候江湖人士也这么有钱了?”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徐鹏举见难得有自己知道而沈默不知的事儿,哪能不好生显摆一番,道:“这邵大侠,他其实不是大侠,他是……”想了好一会儿,竟发现无法描述此人,只好道:“非儒非商非僧非道,什么都不是的那么个人物。”

    “那不成混混了吗?”沈默微笑道。

    “他可比混混厉害多了,起码是个……”徐鹏举道:“大混混,也不太准确。”只好放弃显摆,对那武将,道:“你给经略大人讲讲,那邵大侠乃何方神圣。”

    这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就连堂堂国公都如雷贯耳,沈默还真好了奇了,便倾听那武将讲述道:“那人姓邵名芳,就是咱们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家里虽然不是什么望族,却也是个书香门第,邵芳是家中独子,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听他如数家珍,就好像在说自己家里人一样,沈默暗道,看来这个邵大侠还是个传奇人物呢:“此人不爱读书,不过和我们这些老粗一看‘之乎者也’就迷糊不同,他是极聪明的,什么‘倒背如流、过目成诵’那都是小菜,所以在他父亲的棍棒下,倒也读了几年书,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说着啧啧有声、两眼放光道:“他做的曲子填的词,第二天就能在秦淮河上传唱,什么风流才子、饱学流氓,没一个能比过他的。”

    “得得……”徐鹏举骂一声道:“让你说正事儿呢,怎么拐窑子里去了?”说着也笑道:“老弟去过秦淮河畔吗?”见沈默摇头,他大惊小怪道:“什么什么没去过?你真是枉为男人了……”

    沈默嘴角挂起的一丝苦笑道:“日后一定去见识,不过咱们还是先说邵大侠吧。”

    “哦,邵大侠。”那武将才回到正题道:“那邵芳长到十五六,便从家里偷溜出来,先去少林寺学了几年拳脚棍棒,后来嫌太枯燥,又跑到茅山跟牛鼻子学风水符卦,据说还得过天师教真传的房中秘术,反正本事大了去了,三百六十行,他行行都精通,就没有他不会干的事儿。”

    “这人虽然不读书不经商,啥正经事儿也不干,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专门结交些纨绔浪荡、屠狗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太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没有他不稔熟,没有他说不上话的,久而久之,竟在这应天府地面上,挣下偌大名气,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因此人们都唤他邵大侠。”

    “原来是个及时雨似的人物……”要说还是有文化的人概括力强,徐鹏举半天没描述出来的事情,沈默一句话就定了位。

    “不错,正是宋公明那样的。”徐鹏举点头赞道:“不过那家伙可比黑炭头好看多了,生得高高大大,体体面面,”说着淫晦的笑笑:“秦淮河出了名的潘驴邓小闲,倒像是西门庆似的人物。”

    “西门庆?《水浒》上的那位?”沈默想想那《水浒传》上,对西门大官人并没有什么描写,充其量也就是个偷人老婆的土财主,哪配得上这五个字的光荣称号。

    “是《水浒》上的那位,却又不是,”徐鹏举面露一种男人都知道的兴奋道:“现在不方便说,我那正好有套高价买来的抄本,晚上送你房里,可慢慢品鉴。”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又好奇那套奇书真的已经问世了?便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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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回正题,那武将告诉沈默,他们上午处处碰壁,到下午正在馆子里一起吃饭时,邵大侠来了,表示愿意出这四十万两银子,大家正愁着没处着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他们告诉邵芳,按照乱军的要求,四十万两不要银票,只要现银,那可是两万五千斤啊!就是搬空南京城内所有银号、当铺和票号,恐怕一时也凑不出如此多银子来。

    让人惊奇的是,邵芳眉头不皱一下,便带他们到了漕粮码头,指着一艘粮船道:“船上便是,你们可以派人验收了,若有富余,就算是辛苦费了。”

    武将们带着账房上了船,搬开一捆捆的稻草,便看到成筐成筐的银子堆在面前,把所有人都镇住了,那果真是整整一船的银子!要不是崇禧街那边火烧眉毛,他们真想黑吃黑啊……

    再看那轻描淡写,仿佛视银山如土坷垃的邵芳,在众人眼中,变得愈发神秘、神气、神神道道起来。

    不过正事要紧,顾不上感慨,武将们便把南京城的钱庄、银号的账房、伙计一股脑召集过来,在重兵监视之下,清点核验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满脸疲惫的汇联号大掌柜向问讯赶来的沈默、徐鹏举等人团团鞠躬,清清嗓子道:“禀报诸位大人知道,结果出来了,此次共计收到十两银锭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七个,其中元丝三千七百二十锭,细丝一万三千三百零七锭,粗丝两万零三百七十锭,其余杂色也都在八足以上,最后折成纹银,”说着将手中的账册呈上道:“一共是四十万零八千三百两。”

    银两的铸造工艺较为特殊,所造出来的银锭上,会因为成色增加,而渐渐产生丝纹,成色越高的白银,铸造出来的银锭上,丝纹就越细而紧致,成色越低,则丝纹就越粗而稀疏,纯度低于九成的白银,直接就没有丝纹。这个年代的人,便是利用这种特殊性,来鉴别银两的成色。

    而日常所说的一两银子,指的是官府规定的十足纹银一两,也就是纯度在九成三的细丝银。相对应的粗丝银折成纹银时,每五十两要升水二两四钱,而更高纯度的元丝银则要贴水二两四钱;至于八成的杂色银子,每五十两升水五两,还有最精细的水丝银,要贴水五两……只是这里那么高纯度的罢了。

    最后一番计算,不仅四十万两足够,还多出八千多,按照邵大侠的话说,就是给大家做辛苦费了……

    “邵芳何在?”其实沈默早就想看看那位邵大侠,但方才银两尚未查实,他身为东南经略,自然要矜持住,直到结果出来才好召见。

    众人便开始互相看、到处看,却找不到邵芳的人影了,毕竟邵大侠长得再帅,也没有一筐筐银子好看,大家方才谁也没盯着他,竟让他无声无息的走了。

    正在面面相觑间,一个梳着双丫髻的清秀小厮从江上划着小船过来,拱手脆声道:“好叫诸位大官人知道,既然银子够数,我家老爷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借条还没拿呢……”有人嚷嚷道,那一摞白花花的借条,还掐在他们手中,尚未交付给邵芳呢。

    “不用了,”小厮道:“我家老爷说了,信得过诸位大人……”说这话,小船已经渐渐远去,消失在暮霭之中,只留下一片啧啧的惊叹之声,大家都知道,邵大侠那不平凡的人生中,必然又要添上无比神奇的一笔了。

    但在夜色中,谁也没看到沈默面上的不快,这个邵芳虽然帮了他的大忙,可也给他丢了大人。这种事情应该低调再低调,就像沈默开始应对兵变以来,始终遵循着一个准则,就是将影响降到最小,最好让老百姓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靠猜和编来描述这件事,这场危机就处理成功了。

    本来一直干得还不错,但让这个邵芳一搅合,直接前功尽弃了……恐怕明天的秦淮河上,便会传开‘困兵变沈经略无计求援;驱银船邵大侠慷慨襄助’的段子,把沈默和东南大员的脸,丢到姥姥家去。

    所以虽然面上称赞道:“真乃急公好义大侠客!”沈默心中却接连骂了十几遍‘混蛋’才解气,不过气归气,拿银子换人才是正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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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沈默对戚继光道:“戚将军,劳你率军押送银两。”

    “得令!”戚继光沉声应下,便命令亲军将清点好的银子装车,整整装了三十车,这个过程同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但有个小插曲……朱五走到那剩下的八千两银子边上,对正在造册清点的小吏笑道:“这些银子挺别致的,我拿自己的换一些玩玩可以不?”

    那些小吏看那堆银锭样貌丑陋,拙头拙脑,怎么也看不出哪儿别致来,但见朱五一身明黄色的飞鱼服,又看他手中银光闪烁,弯形似月的银锭,知道那是北京户部官库铸造的宝银,不仅成色高要贴水,还因其做工精美,要再一次贴水,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结果朱五的银锭仔细一验,只见上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如蜂窠,确实是户部宝银无异,便恭敬道:“您老看着挑。”

    朱五便随手拣了几块,小心包起来道:“呵呵,不错……”说完就走掉了。弄得那些小吏一头雾水,只能当成是锦衣卫老爷的怪癖,便继续低头清点起来。

    收好银子,朱五见沈默在看自己,便赶紧走到他身边,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通知那些人,银子已经筹到,我今天上午的话可以书面保证,关于第二条,我还是那个态度,可以法外施恩,但必须立刻退回军营去,我以东南经略的名义保证,无论何时,都不会派人进九大营抓人,这个也可以写下来。”沈默缓缓道:“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子夜前必须撤军,不然我的一切承诺作废。”

    朱五应下来,便走出人群,上马准备去传令,但他心里真觉着大人托大了,万一对方非要坚持原来三条,还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无论如何,大人最大,命令只有执行,他只能尽量办得周全点,千万别出什么篓子。

    心事重重的拨马到了银子那边,他看到戚继光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些个大车,看他那个认真劲儿,朱五想开个玩笑松弛一下,便道:“不至于吧,元敬,这么多人看着,谁敢黑咱的银子?”

    “那可未必,”戚继光淡淡道:“若不盯紧了,真有那手贱的拿了银子,到时候军法如山,大家都不好过。”

    “嗯,怪不得你从来不吃败仗,”朱五佩服道:“原来一切都不没来由的。”

    “谬赞了。”戚继光微微一笑,见所有银子都已装车,便道:“可以出发了。”

    “先把车驶到守备府中。”朱五道:“我去和他们交涉,怎么也不能干那种先付帐后提货的傻买卖。”

    “嗯。”戚继光点点头,便率领两千亲军,押运着三十辆大车,往守备衙门驶去。朱五则往崇禧街去了,正在路上时,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起,他回头一看,依稀是沈默的亲兵打扮,待那人进了,才发现是三尺。

    “五爷,我家大人叫我带个话。”三尺道。

    “大人有何吩咐?”朱五沉声问道。

    “大人已经派那些武将先去里面做说客。”三尺道:“你待会儿只需把大人的话原原本本传过去,然后在外面静候佳音即可。”

    “要是那些草包的话管用,”朱五不信道:“咱们还用费这些周折?”

    “也许原先不管用,现在就管用了呢?”三尺嘿嘿一笑道:“我把话带到了,听不听是您的事儿,我得回去守着大人了。”说着一抱拳,便调转马头跑开了。

    “莫名其妙……”朱五摇摇头,带着满腹的疑问到了崇禧街前,他的手下问道:“五爷,咱们咋办?”

    “传话去……”朱五闷哼一声道:“传完了就回来等着,看看到底演得是哪一出。”他还记得那传话的乱卒言之凿凿,三个条件绝对不妥协,便不大相信,能这么快峰回路转了。

    不一会儿,天彻底黑了,但士兵们点起了上千个火把,将崇禧街照耀的如同白昼,朱五便隐于火把之下,一双眼睛晦明晦暗的盯着对面的乱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对面骚动起来,然后便见一干武将拨马出来,为首的那个大声道:“快去禀报经略,拿了饷银便可以撤军了!”

    暗处的朱五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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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面的程序虽然持续很长时间,但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乱军拿到了银两,也解除了对部院衙门的包围,就地分赃后,便各自撤回营中。

    二更时分时分,完成押运银两任务的戚家军,顺势将部院衙门团团保护起来,同时进行清场,喧闹了五昼夜的崇禧街上中,终于恢复了肃静。

    “咚咚咚……”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戚继光按照沈默的嘱咐,叫门道:“末将戚继光前来接驾,请诸位大人开门!”

    过了许久没人应声,戚继光还要敲时,终于听到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来,被围困了六天五夜的南京九卿百官,列队从衙门里走出来,每个人虽然困顿之极,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每个人走到戚继光面前时,都朝他施礼致谢,戚继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多文官的大礼,估计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不过他可丝毫不觉着享受,反而如芒在背,这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在这时候露面,而要自己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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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这下大家相信了吧,谁还有保底月票啊,给我加加油呗……

第七三二章 囚徒困境(上)

    戚继光正在那局促不安,一个须发皆白,神情委顿的老者在他面前站住道:“元敬。”

    借着灯光,戚继光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在蓟辽时的老长官,原蓟辽总督,现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他赶紧大礼参拜道:“末将见过部堂。”

    张鏊让他起来,问道:“在里面听说,沈经略来了,他现在何处,快领我们前去拜见?”

    戚继光忙道:“经略大人一直都在,刚刚离开,临走前让末将给诸位大人带话说:‘鸡栖于埘,君子勿劳,现在已经是亥时了,相见不合礼数,请诸位大人先回家歇息,等明日他必登门拜访。’”

    张鏊等人哪还不知道,沈默是怕他们难堪,所以才避而不见,众人满是凄风苦雨的心中,终于感到丝丝的温暖。但承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哪能还卖乖?张鏊便问道:“经略大人下榻何处,明日一早我们便登门拜访?”

    “魏国公安排的住处,好像是叫瞻园。”戚继光不敢隐瞒道。

    “好好。”一听是那里,众人知道没错了,便先各自回家,安慰一下老婆孩儿,洗洗身上的晦气,睡个安稳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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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确实下榻到了瞻园之中,这园子是徐鹏举的父亲,在国公府的基础上兴建的西花园,当初为了划地皮,还闹出过不少事情,甚至惊动了北京。但仗着中山王徐达的名声,最终顺利开工,不过占地缩水不少,仅有‘八亩’而已,以开国公爵的身份地位,确实是小了些。但就是这不大的园子,经过高手匠人的精心设计,却巧夺天工、蔚然可观,号称金陵第一园林。

    这园是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而命名,素以假山著称,八亩之地,假山就占了一半,回廊也颇具特色,串连南北,蜿蜒曲折。进园门后,透过漏窗便隐约可见一座奇秀的石峰‘仙人峰’,据说是当年宋徽宗‘花石纲’的遗物,登时便将此园的底蕴提高了许多。

    而沈默此刻,站在园中心处的‘静妙堂’上,此时虽是午夜,但徐鹏举吩咐,将园中的灯火全部点着,看出去火树银花,如坠仙境,却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

    沈默凭栏眺望,只见这堂一面建在水上,宛如水榭,又把全园分成两部分,南北各有一假山和荷花池,以溪水相连,有聚有分,从堂下通过,站在堂上便如水居山前,隔水望山,情趣盎然。

    他看到左右立柱上挂着一对楹联,上书‘妙境静观殊有味,良游重继又何年’,看来这就是此堂的名声又来,只是此时院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哪能做到‘妙境静观’?不由暗暗摇头,心说这么好的院子,落到这厮手里,真叫个暴殄。

    徐鹏举本来想跟他好好显摆一下这‘金陵第一名园’,无奈这些天压力太大,此刻心弦一松,倦意就上来了,打着哈欠告辞道:“罢了罢了,明儿再带你逛逛园子,今个先回去睡了。”刚要有,又想起一事道:“那书已经放在里屋书架上了,最高处的一层,最左边的几本都是。”说着暧昧的拍拍沈默道:“可都是助兴燃情的佳品,老弟悠着点哦。”说完便拥着两个美婢,大笑着走了。

    徐鹏举一走,堂中剩下的四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便莺莺燕燕的围上来,娇声细语道:“大人,奴婢们伺候您更衣吧……”她们早得到知会,今天来的是管着东南六省的经略大人,待见到沈默时,竟发现是个潘安宋玉似的人物,一时间千肯万肯,媚眼如丝,恨不得把他吞到肚里。

    沈默也是欢场上的老手了,向来不拒绝这种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的美食,但自从收到柔娘的信,他便决定要洁身自好,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虽然这很难熬,但一想到自己让孩子在一片阴霾中孕育,他便愈发自责难过,继而虔诚的祈求上苍,不要把自己的过错,惩罚在孩子身上。

    抱着这种心理,沈默对这几个女子自然敬谢不敏,稍显狼狈的想摆脱纠缠,无奈好虎架不住群狼,还是被她们逼到了露台边,已经是退无可退,再退只能下水了。他往下一看,见朱五站在那儿,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似的道:“有事吗?”

    朱五眼尖,早看到大人在和几个女子‘嬉闹’,连忙一缩脖子道:“没,没事儿……”

    “有事儿就说事儿,”沈默却热情的招呼道:“今日事今日毕,快上来吧。”说着紧紧拽住自己的腰带,对那几个女子道:“本官有要务,你们先下去。”

    几个女子却不依不饶,调笑道:“这大半夜的,还有比那种事更要务的吗?”说着咯咯笑作一团。

    沈默见她们越来越过分,终于拉下脸来道:“放肆!”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跪了一地,这些可怜的女子终究只是些供人玩弄的花瓶,不喜欢、打碎了,没人会说什么。

    沈默轻叹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他们要是责问,你们就说,本官为师父守孝,近不得女色。”女子们这才知道,他是那种骨子里惜香怜玉的主,却无福被他消受,只能黯然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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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五和那些美丽的女子交错而过,心下也很讶异,但他终究是搞特务,而不是搞女人的,并不关心这些事。

    这时候园子里的灯都熄了,人声也静了,沈默坐在蒲团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心里撵走,轻声问道:“没什么意外吧?”

    “一切正常。”朱五道:“哗变的士兵都回营了,被困的官员也回家了,而且没有再死人,这是万幸。”说着声音低沉道:“但动乱还不能算结束,士兵虽已归营,但仍旧戒惧非常,那些祸乱魁首藏身在军营之中,随时还会挑动士兵,再生事端,所以情况仍然万分危急,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的很对呀。”沈默为他沏一杯茶,道:“坐下吧,长夜漫漫正好说话。”

    朱五便脱了鞋上榻,正襟危坐在他对面,沈默微笑道:“放松点,别当我是什么经略,畅所欲言即可。”

    “嗯……”朱五想了想,竟真的‘畅所欲言’道:“属下以为,大人早先关于‘罪首、胁从’的言论,似乎值得商榷。”说着沉声道:“首犯就是首恶,危害最大,怎能说胁从更可恶呢?!”

    沈默笑笑,问他道:“这里说话方便吗?”这样的话问一个特务,显然是关于他专业方面的,朱五点头道:“大人进驻之前,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

    沈默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便笑道:“你难道不觉着我说得挺有道理?”

    “当时也觉着有道理。”朱五实话实说道:“但寻思了一下午,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

    “呵呵,看来我的目的达到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我那其实是一种谬论,但并不是所有谬论都会被抛弃,因为人们往往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说法,而对让自己不舒服的说法敬而远之,哪怕它是真理。”

    “大人意欲何为?”朱五问道:“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用管。”沈默惬意的一笑,给自己也斟起茶来,亮黄色的茶汤,划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茶盏中,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等把茶壶搁下,他才随意道:“等着他们前来自首,等着他们土崩瓦解,等着他们任我摆布。”

    “大人,万万不可大意啊!”朱五终于忍不住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境界固然潇洒,但毕竟只是小说中的存在,真到了现实中,还得扎扎实实,步步为营,把方方面面都做好才是王道。”说完又低头道:“属下唐突了,请大人责罚,但也请大人三思。”

    沈默哈哈笑道:“你很好,我为什么要责罚你?”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我有你想得那么不堪吗?”

    “大人确实才智超人,远胜常人,”朱五道:“我也知道您必有算计,可还是那句话,真实力、细布置才是硬道理,靠臆断撞大运,不该是身负六省重责的东南经略所为……属下说重了,您别往心里去。”

    沈默却起身拱手道:“朱五兄弟,我平时小看你了,你老成持重,乃谋国之士,当为我师焉!”

    朱五赶紧躲开道:“大人要折杀我吗?我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也不是要指责您什么,只是希望您不要犯错误。”

    “多谢多谢。”沈默又诚恳的抱拳,再请朱五坐下后,他才慢悠悠道:“不过这次,你真错怪我了,我之所以有此自信,不是臆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请大人见教。”听说沈默是深思熟虑过的,朱五的心放到了肚子里,他早见识过对方的手段,不由好奇心起道:“您怎能这么肯定,他们会自乱阵脚呢?”

    “有一个词你肯定没听说过,但一定感到很亲切。”沈默轻言细语道:“叫‘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沈老师开始上课了,朱五恨不能拿个小本记下来。

    “放松点,”沈默见他跟小学生似的,呵呵一笑道:“举个你熟悉的例子,比如说镇抚司奉命侦破一起命案,结果怀疑是张三和李四所为,但因为物证不足不能入罪,只能靠审问取得口供。”

    “这个我们最拿手了。”朱五小兴奋道:“诏狱的意思,就是进来就招的监狱,进了我们镇抚司,铁打的汉子也得绕指柔。”

    “皇上下旨不许用刑。”沈默翻翻白眼道:“可以不?”

    “可以可以。”朱五赶紧认错道:“不用刑就不用刑。”

    “这时候,镇抚司便把张三和李四分开审讯,并告诉他们,如果招供并检举对方,而对方又保持沉默的话,那你将被立即开释,而对方则要被判死刑;但只要你坦白了,哪怕对方也坦白,两人的死刑都可免除,改判十年的监禁。”

    “如果都保持沉默呢?”朱五不愧是镇抚司的行家里手,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都保持沉默,镇抚司确实没办法,但能强制关上两人一年再释放。”沈默轻声问道:“如果你是两个犯人之一,你会如何选择才能对自己最有利?”

    “怎么选择?”朱五便开始寻思起来……多年刑侦缉捕,锻炼了他强大的推理能力,让朱五很快得出结论,道:“对我最有利的情况,自然是我招供对方不招,然后我就可以开释了;退一步讲,就算对方也招了,我也只被监禁十年,而不用被判死刑……所以招的话,我有可能无罪,有可能被判十年,而不招的话,有可能被关一年,有可能被砍头……”于是得出了自己都汗颜的结论道:“所以我显然是应该背叛同伙。”

    “厉害!”沈默情不自禁的为他鼓掌道:“你的推论完全正确,而你的同伙跟你面对的情况一样,所以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选择背叛!”说着幽幽道:“因此,在这场囚徒困境中,极大可能出现的结果,便是双方参与者都背叛对方,结果二人同样服刑十年。”

    朱五被沈默的结论震惊了,寻思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所以彼此出卖虽违反道义,反而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所在。但是……”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两人开诚布公,彼此信赖,完全可以都不招供,这样都会在一年后获释,这样岂不更好?”

    “双方都不背叛对方,确实可以使两人的集体利益最大,”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但我们把两个人,扩大到由很多人组成的群体时,这种情况便不可能出现了。”说着冷冷一笑道:“只要这人不是白痴,就一定不会相信,集体中所有人都会一条心,因为只需有一个背叛的,其余人的坚持便都会失去意义,所以这时背叛才是合乎理性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朱五喃喃道:“是啊,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对方的选择,即便对方告诉你,还是未必可信的,哪怕只是两个人,最后的结果也很可能是都背叛对方。”

    “是的。”沈默沉声道:“而且囚徒人数越多,就越趋近于这个结果,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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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建立起那个‘囚徒困境’,困境中的人便无可选择的互相背叛,最后土崩瓦解?”朱五有些颤抖,他感觉沈默拥有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智谋算计’不再是少数精英的特权,即使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学习获得!

    此事的朱五还不知道,这种力量名叫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建立这个困境,只要所有条件都符合,结果便是注定的。”

    “叛乱的首恶和胁从,便是囚徒双方。”朱五的心猛烈跳动,开动所有的脑细胞道:“按照常理讲,首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而胁从将被宽宥,所以每一次造反的结局,必然首恶被胁从抛弃,这似乎只是‘首恶’单方的困境……”

    “但因为他们共处于兵营中,此刻兵营就是监狱,首恶是强而有号召力的囚徒,胁从则是人数占多数,却懦弱无力的囚徒。为了避免单方面处于困境,首恶必将竭尽全力的挟持胁从,不许他们背叛,并想尽一切办法脱离困境。”沈默微笑道:“早些时候,他们提出的第二条‘日后不追究此事’,绝对不是胁从们的意见,而是来自首恶们的迫切需求,他们需要使自己避免危险。”

    “如果大人当时答应的话……”朱五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接着道:“将会连首恶单方面的困境都解除,他们之间也再没有猜忌,重新回到铁板一块的状态。”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就是这一条不行。”沈默沉声道。

    “而您在堵死他们的侥幸后,又用强烈的暗示,使首恶们相信,他们也可以靠出卖一部分胁从顶罪,从而使首恶和胁从,同时面临相同的抉择……”朱五颤声道:“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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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