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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六三章 我的蹄筋我做主

    北风呼啸,线香燃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寸许长的一截,见官员们仍然没有动摇的意思,陈洪吩咐手下,准备好牛筋绳、铁锁链,准备拿人了。

    年轻的官员们也已经认命,既然横竖要被抓,还不如英勇点,不能输给诸位前辈太多。

    这时刮起一阵旋风,将那线香忽的吹倒,众人便看不见眼前的红点,陈洪恶狠狠的一挥手道:“抓人!”

    东厂番子们便要一拥而上,眼见大明朝最不人道的一幕,又要上演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便听得一声低喝道:“住手!”陈洪一听,竟是徐阶的声音,便看到内阁首辅徐阶,带着七八个身披紫貂皮大氅的高官,下了轿子,向这边快步走过来。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陈洪嘟囔一声,但岂敢得罪宰相大人,赶忙摆摆手,示意手下暂停,摆出一副笑脸迎上去道:“哎呦,徐阁老,您可来了,快帮着杂家劝劝诸位大人吧,他们都堵宫门大半天了,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老夫正是为此而来。”徐阶点点头,低声对陈洪道:“还请陈公公暂时撤一下贵属,不然气氛太不友好,老夫事倍功半。”

    陈洪闻言道:“中,就给阁老这个面子。”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万一真的不可开交,被皇帝推出来当替罪羊就坏了。但又补充一句道:“不过您老要是也不中,那就别怪咱家不讲情面了。”

    徐阶点点头道:“陈公公放心,老朽晓得了。”于是陈洪带领手下暂时退进宫门里,让徐阶跟那些官员沟通。

    寒风中,徐阶望着一脸不屈的年轻官员,心中有些欣慰,但更多的还是苦恼,叹口气道:“大家,不要这样……纵使你们有一百个理儿,但对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让事情越弄越糟。”顿一顿,见没什么反应,他语重心长道:“你们想过没有,这是在逼宫啊!皇上就算能答应,也绝不会答应你们了,不然,以后有什么不痛快,来宫门前一闹,皇上就得答应,天子的尊严何在、权威何在?”说着叹口气道:“大家听老夫一句,都起来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老夫去跟皇上说,如何?”最后给众人重重一躬。

    经过这一年的执政,徐阶还是很有威信的,加之让锦衣卫那么一吓唬,官员们早就胆寒了,便有人道:“我们不能让阁老难做,大家就先回去等消息,相信阁老会给我们个满意的答复。”

    “老夫一定尽力。”徐阶郑重点头道。

    待那些年轻官员,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去,徐阶叹口气,整整衣襟,转身进了西内,直入万寿宫,求见皇帝。

    谁知嘉靖竟然不见他,只让李芳传话出来道:“如果是为劝朕不要南巡的,阁老就不要多费口舌了……”

    “如果是别的事儿呢?”徐阶问道。

    “如果是别的事儿,等到过完年再说。”李芳传完上谕,歉意笑道:“阁老,皇上正发火呢,您就别去触霉头了。”

    徐阶满面忧虑道:“我担心,下面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到时候皇上和朝廷的脸上,都不好看。”说着给李芳作揖道:“请公公帮帮忙吧。”

    李芳自从回来后,再没有管过闲事,但面对着来自首辅的恳请,他也只好破回例了,点头道:“您老先在值房歇息,老奴再去跟皇上说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再施一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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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芳进入精舍内,嘉靖帝已经在陈洪的服侍下,准备打坐将息了。

    “主子,那些人都走了……”李芳轻声禀报道。

    “唔……”嘉靖显然是知情的,闭着眼道:“先记下这笔账,过完年再和他们算。”

    “徐阁老还在外面。”李芳小声道:“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主子,好妥善处理这件事儿。”

    “没什么好处理的。”嘉靖哼一声道:“朕意已决,你让他回去休息吧。”

    李芳为难道:“徐阁老已经跟那些人许诺了,要是见不找主子,他怕是要难做了。”

    “……”沉默片刻,嘉靖才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李芳万分失望:“不见。”

    “主子……”李芳还欲再劝,却听嘉靖一字一句道:“这次朕就是要给他个难看!”李芳心肝一寒,把劝解的话憋了回去。

    徐阶等啊等啊,也不见李芳出来,直到天黑时,才有个小太监来传话道:“老祖宗说,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了,阁老还是请转回吧。”

    徐阶拉住那小太监道:“是李公公见不到皇上,还是皇上说不见我?”虽然区别不大,但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是……皇上说不见您。”小太监吞吞吐吐说一句,便快步离去了。

    徐阶孤零零地站在宫外,遥望着自己耗尽国库,才按时建起的巍巍帝阙,心中一片惊惧。自从当上首辅后,他什么时候想见皇帝,就什么时候进去,‘宫外请见’,不过是个形式。皇帝对自己也是礼敬有加,不仅允许自己在紫禁城内乘肩舆,还御前赐坐,恩宠堪比徐阶;谁知毫无征兆的,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天威难测啊。

    他心里明白,皇帝不仅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迁怒于他,而是在释放积蓄已久的怨气。其实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改革有些操之过急,让那些言官一下子嚣张起来,触动到了皇帝的权威,引起他的不快。但皇帝一直的忍让,让徐阶心中不免有些侥幸……看来是虎老不咬人,皇帝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但显然不是这样,老虎再老也不会吃素,皇帝不容权威一再遭到挑战。徐阶心中升起一丝自觉,暗道也许从今往后,皇帝不会再那么敬着自己了……

    回去的时候,他没有坐肩舆,拖着沉重的步履,心思沉重地往外走,好在他的家人喊住了正在关门的御林军,这才没有被关在禁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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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徐阶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这次他学乖了,不直接上书劝谏,而是让新任的兵部尚书郭乾会同户部的老尚书方钝,给皇帝上了本《扈从事宜》,也就是这次出行,咱们出多少护卫,预算多少银子——仅护驾的锦衣卫及团营官兵即达一万五千余人,加上民夫万余人;锦衣卫、团营战马万余匹,扈从人员马匹六千余匹。这近三万人马人吃马嚼,单程就得耗费粮草折银二十万两。

    又让礼部尚书严讷上呈《南狩注》,对一应供给、礼仪、护卫进行详细规定,各项采买耗费,折银又是十万两。换言之,皇上这一趟,最少也得花去五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地方上的花销。

    这次嘉靖倒是见他们了,但他已经走火入魔,非去不行了,竟对徐阶和三位尚书道:“带那么多扈从干什么?朕不带仪仗,光带几百个护卫就行了……”

    众人大汗,小声道:“天子只有逃难的时候,才可以不带仪仗……”

    “这个……”嘉靖被噎得够呛,怒道:“《虞书》有言:‘五载天子一巡狩。’《周书》又言:‘六年王乃时巡。’孟轲氏亦曰:‘天子适诸侯曰巡狩。’朕都二十多年没出门了,比起人家上古先王的五六年一巡来,已经倦怠多了!”

    皇帝一抬出圣人来,几位大人有些词穷,还是方钝倚老卖老,不怕顶撞皇帝,道:“皇上您说的不错,但那都是夏周古法,我太祖皇帝曾有言:‘天子不可轻出’,就是因为知道天子巡狩之典,犹如井田、封建之不可复也!于是设御史以代之,考官方之贪廉,稽时政之得失;而后归命天子,百职寅恭而趋,九重垂拱而理!皇祖之制,诚百世不易之法也!”

    “是啊,皇上,”严讷也劝道:“《虞书》又曰:‘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则知人主一念之敬肆,即中外向背之机矣。是以夏后太康盘游无度,卒召后羿之祸,《五子之歌》,可为永鉴!”

    “越说越不像话了!”出声呵斥严讷的,却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而是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的大学士袁炜,他一脸义愤道:“我承认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却忘了陛下的皇考皇妣并不是长眠于昌平,而是在遥远的钟祥!”说着动情道:“我大明以孝道治天下,身为天子,更当以身作则!之前的皇陵都在昌平,所以以前的皇帝都可以随时拜祭,孝道无亏。但陛下至诚至孝,却二十年未拜亲恩,蒙受不孝之名,不就是怕劳民伤财吗?现在陛下只是想再去显陵一次,拜祭一下献皇帝、章圣皇太后,这要求过分吗?”

    众人谁敢点头,只好全都摇头,袁炜遂高声道:“天地之间孝最大!我等身为人臣,当鼎力支持皇上尽孝才对,不该在耗费的银钱上锱铢必究!百官一时受人蒙蔽、群情汹汹,我等自当向百官解说分明、澄清视听,而不是在这里埋怨皇上!”说着双手一拱道:“微臣听闻皇上南巡,激动地不能自已,用五天时间草拟出皇帝拜祭仪礼二十二篇,皇帝巡幸仪礼二十一篇,为南巡以及拜祭礼仪作了尽可能细致的设计和安排,请皇上御览。”

    嘉靖大喜,命赐袁炜大红罗五彩飞鱼服一件,彩织方袋、银瓢、刀箸各一,并对徐阶等人道:“向袁爱卿学着点,为朕分忧不是挂在嘴上,是要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的!”说着又别有含义道:“谁都喜欢部下跟自己一条心,朕也不例外。”

    徐阶等人凛然,知道事情至此,多说有害无益,只好无奈的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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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徐阶等人一出来,候在宫门外的官员呼啦一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道:“阁老,怎么样?”“皇上改主意了吗?”

    徐阶疲惫的摇摇头,缓缓道:“老父和诸位大人已经尽力了,这件事情已然如此,诸位就不要多言语了……”

    听了他这话,众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都道:“阁老,不能让皇上一意孤行啊,不然这一年来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不说,万一出什么意外,我大明可经不起这份动荡啊!”

    “唉,”徐阶摇摇头,只能把话说得更直白道:“不是屈从,老夫侍奉皇上近二十年,对皇上的性格还算了解一二,你越是对着干,他就越是强硬,大家若不想‘哭门事件’重演,就打消跟皇上对抗的念头,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又叹口气道:“要是没有的话,那就想办法把坏处降到最低吧。”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是没发理论下去了,众官员只能先行告退。但徐阶很清楚,这件事不真正的解决,早晚还要出乱子。望着离自己而去的官员,再看看身后紧闭的宫门,此时此刻,徐阶又有些理解严嵩了——当你当上首辅,官员们把你看成是皇帝的代言人,皇帝把你看成是官员的大头领,结果就是两头都不讨好,这夹板气的滋味,真的只有尝过了才能体会。

    回去后,徐阶便找来了张居正等一干心腹,甚至把沈默也叫来了,给他们交代任务——分头去劝说那些官员,让他们不要再生事了。

    出来时,张居正故意落在后面,问沈默道:“你那天说,这事儿不能说太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能猜不到?”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张居正闻言笑道:“我觉着,皇上根本就是借题发挥,要用这次南巡重立威严,谁敢拦路,难免要被杀鸡儆猴了。”

    “呵呵,不愧是张太岳,”沈默笑道。

    “那咱们怎么办?”张居正问道:“支持哪一边?”

    “这你自己选,”沈默将双手抄到袖子里道:“这么冷的天,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舒服,我可懒得出去转悠。”他想起原本历史上的后一个朝代,不由感叹起嘉靖真是生不逢时,要是晚生个二百年,还有幸当皇帝的话,可比现在牛逼多了——浩浩荡荡的十下江南,也没人敢管他,史书上还得美其名曰,促进民族团结。

    唉,谁让你生在万恶的大明呢?沈默同情的摇摇头,继续往前奏。

    “你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张居正跟在后面道:“这样可不好吧。”

    “既然不关我事儿,干嘛还要瞎忙活?”沈默耸耸肩膀道:“昨天煨的牛蹄筋,现在回去吃,火候刚刚好。”

    “吃牛不好吧?”张居正道。

    “你可以告我呀。”沈默无所谓道。

    “唉,我倒想告,可是衙门不开门,”张居正紧紧跟上道:“我牙口不太好,能不能煮的再烂点?”

    “不能,”沈默摇头道:“我的蹄筋我做主……”两人说着话,消失在徐阶家的巷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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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徐阶和几位大人的大力安抚下,官员们终于勉强答应不再上书,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天意,自打嘉靖放出风来,说要南巡开始,北京城的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没出过太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让人恍若置身地府一般;更邪乎的是,西苑南海子的湖水暴涨,涌起四尺有余,还冲垮了一座桥,重又引得议论四起。

    官员们议论的焦点,已经从这次该花多少钱,变成了这次出巡有多么的凶险了……就连那鼓动皇帝出巡的方士熊显,都被拿来说事儿,熊显凶险,凶险熊显,看,多不吉利!

    便真有人信了这种说法,御林军都指挥佥事张英决定以死劝谏皇帝,遂背着个沉重的包袱,坦胸露乳,怀利刃于腰腹,突然出现在皇帝的精舍外,跪在跸道上放声大哭道:“变征率生,驾出必不利!”说着,将谏疏往地上一搁,便用利刃自刺其胸,登时血流满地。

    大汉将军们赶紧夺下他的武器,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把他背上的包袱打开,却见里面只是一包黄土。问他是干什么用的,张英用最后的力气道:“恐污帝廷,洒土掩血耳……”说罢咽气而死。

    嘉靖知道了,不禁赞道:‘义士也!’命其长子入替,值守宫掖。但张英的鲜血,并没有让皇帝改变主意,嘉靖四十二年正月十六,皇帝正式下旨,于二月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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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说话,尽量多写点……

第六六四章 淮安知府

    皇帝南巡,乃国之大事,那真是万乘出动,天下劳扰,有太多的准备工作要做,百官虽然被淫威震慑,敢怒不敢言,但想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配合,也是不可能的。

    幸亏有袁炜的全情投入,虽然朝中沸反盈天,他却意坚志定,认定了这是树立地位,跟徐阶抗衡的关键一役,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对嘉靖南巡一事,任听圣意自裁、唯诺奉行,绝无半点异议,甚至比皇帝想得还周全,提了许多建设性意见,被嘉靖倚为臂助,将一应筹备工作尽数托付。

    嘉靖见他为了维护自己,不惜与百官对立,感动之余也十分好奇,问他为何如此顺从,甚至不顾一切的奋往直前。袁炜感慨道:“南巡之举虽出自圣意,但是一时人情汹汹,纷纷反对,臣只不过秉承上意,用心办差,便被同僚归咎为罪人。臣愈是尽忠,便越发狼狈……”

    “这么委屈,那就随波逐流吧。”嘉靖淡淡道。

    “臣已经欲避不能,只得奋往直前,旦夕扈从。”袁炜一脸慷慨道:“哪怕成为众矢之的,也绝不有负圣君!一番话,将自己代君受过的‘悲壮’,表达的淋漓尽致。

    对于这种忠狗,嘉靖自然要大加提拔,亲手书写‘贞敬’二字赐予袁炜,并下旨其召见议事及诸般赏赐,皆与外戚勋臣、内阁首辅相同,地位与徐阶比肩。

    二月十二日,皇帝又宣布了扈跸的大臣名单,除了跟着充数的几位国公、侯爷之外,从行大臣有内阁次辅袁炜,吏部尚书高拱、礼部尚书严讷、刑部尚书何宾、工部尚书胡植、左都御史刘焘,以及其他府、部、院、寺扈从官员,近二百人……这些人随时可组成一套运转良好的班子,取代北京城那副官僚体系。

    南巡队伍中,除了护卫和官员之外,另外有道士、方士二百余人随行,那熊显自然在列,又有妃嫔、宫女、太监随侍,胥吏、人役、厨役、乐工等甚众,共计千余人、以上所有人,都由‘总领南巡随扈大臣’,全权负责各方面的安排。

    而嘉靖选择了袁炜,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总领大臣’之职。这个任命看似合情合理……毕竟人家袁炜付出最多、也最上心,由他统筹也是应该的,但在百官看来,不啻于晴天霹雳、无比震惊!因为总管皇帝出巡,向来是内阁首辅的差事,现在徐阶没病没灾,嘉靖竟将这任务交给了袁炜,不禁让所有人,尤其是徐阶目瞪口呆,。

    但很快,嘉靖专门下一道诏书解释:‘因为国政繁多,必需仰仗首辅在京城总理,所以由次辅担任随扈总管。’这说法平息了一部分议论,但还是有很多人,坚持认为这是陛下和首辅大人出现裂纹了……因为大明朝的驿传系统已经相当完备,不管圣驾移动到哪里,京城和地方的情况都能及时送抵驻跸,政令也能顺畅的传达到帝国的各个角落,所以他们认为,皇帝这样说,不过是给首辅个面子而已,其真实目的欲盖弥彰,就是有意疏远徐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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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比起哪位阁老随扈,哪位阁老留守来,还有更引人瞩目的事儿,那就是哪位王爷监国?因为监国向来是太子的权力,虽然皇帝短期内不可能立太子,但哪位王爷被指定监国,绝对可以说明其在皇帝心中,是第一位的。

    但嘉靖从不愿被轻易看透,他命裕王留守北京,但不给予监国的身份,又命景王随侍帝侧,使人们又一次无法分清,两位王爷究竟孰轻孰重。

    但无论如何,嘉靖四十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大运河彻底畅通,圣驾终于自京师启行,由通州水路向南进发……队伍浩浩荡荡、首尾不见,其中锦衣卫扈行精壮旗校八千人,有六千人专管护卫嘉靖帝所坐的舆辇,有二千人专管摆执驾仪及承担各种巡察传令事项。把嘉靖帝紧紧地围在当中,真可谓万无一失!光为供应这支队伍的粮草和沿途修理桥道等,就支用了太仓银二十万两……这还是因为国库实在拿不出钱来,将护卫精简一半的结果。

    嘉靖有自知之明,虽然做着‘帝喾’的梦,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出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没有选择二十年前的陆路,而是走大运河南下。一来,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颠簸了,二来他也想看看传说中美好如天堂的江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说起来也真可怜,身为帝国的拥有者,嘉靖一生只在安陆和北京生活过,足迹也仅仅在这两地之间打了个来回,从未涉足过其它地方,所以皇帝这次出巡,铁了心的要多走走、多看看,把沿途的名胜古迹、山林景致,一处不漏地全玩个一遍。不然这皇帝当得真太亏了。

    这可苦了沿途的官员百姓,虽然知道皇帝走的是运河,可圣驾停在哪儿,歇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也打听不到准信儿,只好全都准备着,把芦棚扎好、酒食备好,为皇帝和随行大臣准备的歇脚的地方,也打扫的一尘不染,按说这也不是什么重活,不就是每天净水洒地、黄土铺街吗?大伙儿受点累也就干完了。

    可等一天皇帝不来,等两天又不来、等三天还不来,这损失可就大了……现在可是农忙时节,役夫们都是家里的壮劳力,整天待在县城里候着,把家里的农活全都耽误了;而且那么多的酒食每天都要换新的,哪怕是富县都支撑不起;迎接圣驾的激动之情很快退却,大家就盼着皇帝赶紧来,赶紧滚蛋,最好路过不要停脚,大家好早日解脱。

    当然,那只是一般老百姓的想法,但对于沿途的官员和宗室王爷们来说,平生想见一次皇帝,比登天还难,想要求官办事儿,到北京送礼,甚至连各部尚书都见不找,现在皇帝带着朝廷大员们来到家门口,给他们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那真是再苦再累也甘之若饴,只求能让皇帝和诸位大人满意……为的是混个脸熟。

    不要以为只有官员才需要巴结上峰,那些宗室王爷们更需要,因为当他们的王位需要传承时,究竟降不降格、推不推恩,全凭北京一句话;哪怕是在位的王爷,封地大小、年俸多少也会出现变化,哪能不小心奉承着皇帝、大学士和有司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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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负供给北京城的大运河变成了御道,其它船只自然禁止通行,嘉靖又走走停停,让大明的漕运命脉,一下子滞塞起来,南方的粮食没法运到北京去,结果一头嗷嗷待哺、米价飞涨,一头看着装了船的大米日渐发霉腐坏,都是一筹莫展。

    粮食不运不行,可谁也不敢催促皇帝,只好另寻他途,人们的眼光自然转向了蓬勃发展的海运;这时候大明朝已经开海数年,官府和海商们组建起了十几支、可以经受住风暴考验、远赴南洋的大船队,想要把粮食走水路运到天津卫,自然不在话下,将漕运改海运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但漕运牵扯的利益面太大,且正是与当权者的利益挂钩,所以一直未受批准。

    但嘉靖四十二年这次南巡,却让海运成了唯一的选择,于是权力者做出了妥协,命漕粮暂由海路发运,待大运河畅通后,再改回漕运……

    这些台面下的权力斗争,向来不影响台面上的风风光光,皇帝所到之处,大小官员迎接不暇,亲王宗藩出城候驾,跪迎道旁……嘉靖这次出来,本就有散散心、解解闷的想法,现在这么多人奉承他,伺候他,所到之处排场阔绰的难以形容,又能饱览瑰丽的山河,自然心情舒畅,完全感觉不到旅途的疲劳。

    在这一片巴结奉承的主旋律中,却也有那不和谐的音符……话说到了四月里,南巡的队伍才进了南直隶,结束了与当地官员的应酬,袁炜提前回到船上,安排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他看着悬挂在舱壁上的巨幅地图,缓缓吩咐左右道:“今晚连夜行船,如果皇上不下令停船,就一直南下,后日在淮安府驻跸。”每次停船靠岸,对他都意味着事无巨细的繁冗工作,已经让原本就不胖的袁炜,愈发消瘦下来,所以他在职权范围内,加快了队伍的行进速度。

    袁炜拟定了下一站的驻跸之所,下面人赶紧快马加鞭,赶往淮安府城山阳县,督促当地准备迎接圣驾。

    一路狂奔,换马不换人,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山阳县城下,但眼前的景象令官差们惊呆了——沿途所到之处,哪里不是店铺关门,彩棚沿街,老百姓全都被关在家里,只有穿着老百姓的兵丁充数?怎么到了这淮安府城,就两个样了呢?只见街上店铺照常营业,百姓们各行其是,万全看不到一丝迎接圣驾的架势,这是他们从没见过、也不敢想象的……

    “竟然没有丝毫准备?”官员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因为皇帝出巡要求规格极高,地方上必须早作准备,全力应付,尚不能避免有疏漏,而遭到严厉惩罚——出京以来,已经有七品以上七十二名官员被逮入狱,拟以‘不敬’之罪,罢官去职,甚至处以徒刑或被流放。

    现在这淮安府山阳县,竟然丝毫没有准备,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

    “大人,这可咱么办?”身着便装的官员们凑到此行的头领,督办此次接驾事宜的太仆寺少卿王襞身边,一脸焦急的问道。

    虽然嘉靖出巡绝对称得上铺张靡费了,但按照惯例,还是要做做勤俭朴素的表面文章,为自己装点门面,嘉靖在出巡之前,已经明文告示各省各府各州县,宣称自己生性简朴,不喜欢别人逢迎,各地应秉承俭朴节约,不要过分奢华,浪费钱财云云。

    尽管下面谁也没把这圣旨当真,都比着赛着的奢华浪费,但朝廷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得。比如说一开始,不派官员督促地方、指挥接待事宜,让地方官们自己安排接驾,结果一个个错漏百出,不合礼制,还闹出不少笑话。

    所以后来,每到一地之前,袁炜都会派出些官员,微服先行,到地方上督导接驾,以免再出什么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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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是王襞第八次执行督导了,却还是第一碰到这种若无其事的场面——皇上还有一天多就要到了,这里竟一点都没准备!让王襞无名火起,但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强压着怒气,问从身边经过的一个老者道:“这位老丈,您知道皇上南巡的事儿吗?”

    老者是个爱说话的,闻言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老汉我姓包,人家都叫我包打听,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那太好了。”王襞又问道:“我从北方来,见一路上所有的府县都忙着接驾,怎么你们这淮安府、山阳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呵呵,这是我们府尊大人的意思,”老者答道:“府尊大人说了,接驾一事,只要听他的指挥便好,他不下令谁也不用忙活,等他下了令再干也不迟。”

    “还有这等糊涂的知府?”王襞吃惊道。

    “你怎能这么说我们府尊大人呢?”老者闻言不快道:“我们府尊大人,是天下最好的青天大老爷!得亏你是外乡人,得亏遇上我这脾气好的,要不你们非挨揍不行……唉,我还没说完呢,你们跑什么呀?”原来王襞一干人,已经快步往不远处的府衙走去。

    到了知府衙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但府衙大门仍然敞开着,还挂着两个还没点着的灯笼,王襞定睛一看,只见灯笼上分别写着‘清廉’、‘公正’四个大字,再看门上的对联,也很有特色,上联是‘漆黑衙门八字开’,下联是‘有钱没礼莫进来’,横批是‘本府日夜受理案子’。

    “呵呵,这淮安知府有点意思。”随员们笑道:“架势十足啊。”

    “哼,表面功夫而已。”王襞冷哼一声道:“越是爱做表面文章的人,实际上越是昏庸无能、贪得无厌。”说着一指大门道:“开着大门,却连个门子都没有,这不是摆空城计,存心不让人进吗!”

    “大人,门边挂着牌子。”随员指着墙上的一块木牌道:“上面写着……本府不养闲人,入内无需通报,直入二堂击鼓即可。”

    “搞什么玄虚。”王襞皱眉道:“进去看看!”他现在对这位知府大人,已经有些好奇了。

    一行人穿过仪门,直入大堂,又过大堂,再入二堂,果然一个人都没见到,有随员嘟囔道:“不会是自知理亏,全吓跑了吧?”

    王襞黑着脸,走到堂前的一面大鼓前,拿起悬在鼓架上的鼓槌,重重敲击起来,咚咚咚的鼓声,便传遍了暮色中的府衙。

    王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簌簌的脚步声,也没听到‘威武……’的升堂声,不由冷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净做表面文章!”说着一挥手道:“给我找!看看这里有没有活的!”

    “有……”手下人还没应声,一个清淡的声音便从后门处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头扎布条,手里提着个简陋的灯笼,从外面走进来。

    见来人打扮寒酸、瘦骨嶙峋,王襞心说‘这淮安知府真是刻薄,看把府里下人给虐待的……’便皱眉道:“你们家知府大人呢?”

    “我就是。”那人提着灯笼上堂,竟在大案后、知府宝座上坐定。

    “什么?”王襞等人仿佛听到今年最好笑的笑话,闻言不由大笑起来,有人捧腹道:“你这样的要是知府,我们就是首辅。”

    “本官就是淮安知府。”那人不卑不亢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只管道来,明日府上来人,自然知道我是不是。”

    见他神态不似作伪,王襞等人止住笑道:“你要是知府的话,为何不穿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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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的一章,今天继续更新……

第六六五章 大胆、胆大、胆大包天

    “谁规定在吃晚饭的时候,”那人淡淡道:“还得穿着官服?”

    “那你的三班衙役呢?”王襞道:“就算是下班了,他们也都该住在府衙里,你别想蒙我。”

    “本府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那人冷冷道:“你们问了个够,现在该本官问你们了,你们到底是何人,?”

    “本官太仆寺少卿王襞,”王襞沉声道:“这些都是随扈陛下南巡的官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是淮安知府吗?”

    “本官正是。”那人早就看出这些人是京里来的官员,所以毫不吃惊,面不改色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公事,请出示上峰谕旨。”

    “嗯……”王襞一愣,想不到对方在知道自己身份后,竟还如此淡定,不由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本官姓海名瑞字刚峰。”那黄脸的瘦男子道:“你说你是太仆寺少卿王大人,请出示您的关防文移,本官也要验明正身。”原来他竟然是海瑞,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南京又调到淮安来了……

    若是王襞在江浙闽一带混过,必然会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立刻改变态度,不再招惹这位海阎王,无奈他是北方人,又一直在北京当官,而海瑞还没有到全国闻名的地步,结果王襞根本不认识他,还以为遇到了个脑子受过刺激的官员呢。

    “这个……”王襞郁闷的点点头道:“也罢,让你认明白人,咱们也好谈正事儿。”他身后一个年轻人,便从包袱里取出王襞的关防印信,拿给那海瑞看。

    海瑞就着灯光看了,知道不是作伪,便点点头道:“原来是王少卿,失敬失敬,不知您来此处有何贵干,需要本官行何方便?”

    听他还打起官腔了,王襞哼一声道:“别装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王大人说笑了,本官从不骗人!”海瑞沉声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道你们因何而来?”

    “你……”王襞气道:“这时候太仆寺官员,来你这还能干什么?”

    “能干的事情多了。”海瑞淡淡道:“比如说视察马政、收购良驹……本官可猜不出来。”

    “淮河这边产马吗?”王襞险些崩溃,他还没说话,边上的随员先忍不住了……他们一路上随着皇帝南下,这样的差事也不是干了一两回,哪次地方官不是小心奉承着,一口一个大人,唯恐招呼不周。哪怕是巡抚布政使,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托大。所以根本没把这淮安知府放在眼里,指着厉声厉声道:“你个姓海的,别跟我们大人装傻充愣,你敢说自己不知道皇上南巡的事情?!”

    “皇上南巡……”海瑞点头道:“当然知道,下官早就收到了朝廷的行文。”

    “那你能不知道我们是干啥的?”那官员瞪眼要吃人道。

    “你们跟皇上南巡有什么关系?”海瑞一脸不解道。

    “我们是为皇上打前站的官员。”身为京官,在面对地方官时,总有那么点优越感,所以王襞不愿在海瑞面前失去高贵,强抑着怒火道:“不瞒海大人说,后日皇上将驻跸贵府,请问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完全‘按照’皇上的要求,”海瑞正色道:“已经准备妥当了。”

    “准备妥当了?”王襞等人面面相觑,道:“你都准备什么了?”

    “已将驿馆打扫干净,”海瑞道:“皇上随时可以入主。”

    “还有呢?”王襞追问道。

    “还有……”海瑞想了一会道:“哦,还买了些土特产,请皇上尝尝鲜。”

    “都有什么?”

    “蒲菜、茶馓,还有捆蹄……”海瑞道:“都是本地特产,保准皇上没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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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海瑞的话,王襞等人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们不知道海瑞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果是真傻,他又怎么当上这一府之尊的?如果是假傻,难道他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吗?

    良久,王襞才回过神来,暗暗盘算道:‘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一关过了,不然我就得陪这个棒槌一起倒霉。’为了让督办官尽心尽力,袁炜命其与地方官负连带责任,地方官吃什么处罚,督办官也一样受着。

    想到这,他放弃无意义的问话,单刀直入道:“海大人,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现在皇上不日即到,你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就没考虑过后果吗?”说着提高声调道:“请你立刻发动全城官吏缙绅、富商百姓,一切由我指挥,利用这一天的时间,尽力补救一下;我再在皇上和袁阁老面前美言几句,帮你寰转过去……”

    “王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海瑞却不领情道:“但就不用麻烦了吧。”

    “怎么不用?”王襞怒道:“你不怕死,别牵连别人跟你一起倒霉!”

    “这话怎么说的,”海瑞一脸茫然道:“本官不贪不渎,谨遵圣命,谁会要我的命?”

    “皇上一路南下至今,运河沿岸的州县,哪个不是竭诚筹备,大事采买,唯恐招待不周,根本不计成本?”王襞冷笑连连道:“就这样还有七十多名官员,因为怠慢、失礼、疏漏等罪状,而被革职查办,甚至有被东厂抓紧行在诏狱的!你这淮安府竟故意怠慢,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吗?!”

    “王大人这话,倒把下官弄糊涂了。”海瑞朝北方拱拱手道:“上月下官接到省里抄送的上谕,上谕中,皇上明确要求,不许地方上以接驾的名义扰民、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浪费、不许以接驾的名义搜刮,应一切从简,以宣皇恩。”说着一脸感动道:“下官深以为然,并决心坚决执行!”又脸色一变,冷着脸对王襞道:“现在你来告诉我,要大肆采买、铺张准备……竟跟圣谕南辕北辙,究竟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王襞闷声道,他简直要郁闷死了。

    “那请出示圣旨。”海瑞大手一伸道。

    王襞被他弄得有些晕菜,咂咂嘴,改口道:“你知道,有些事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要体会上意……”说着小声道:“皇上下圣旨,不过是做做样子,你怎么能当真呢?没看到人家别的地方,该怎么准备,还怎么准备吗?”

    “没看到。”海瑞绷着脸道:“恕下官孤陋寡闻,只知道本府的事情。”

    “你!”跟王襞来的一个官员气坏了,指着海瑞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捣乱!”

    “本官秉承圣旨行事!从不逾规逾矩!”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一拍惊堂木道:“倒是你们,一没有圣旨、二不穿官服,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要求本官干这干那,才是真的捣乱吧!”

    “跟你说不清楚!”王襞被他气得修养全无,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这是袁阁老的亲笔信,自己看吧!”他担心跟地方官发生争执,谁也不听谁的,所以跟袁炜讨要了一份手令,当然,袁炜要求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掏出来。

    显然,在王襞看来,现在正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海瑞接过来、就着灯光看那信,上面写着‘兹派员某某,前往贵处督办接驾事宜,请亲命官务必配合云云。’落款是内阁大学士袁炜,还加盖了他的私章。

    “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王襞冷笑道。

    “对不起,恕难从命!”谁知海瑞竟不买大学士的账,沉声道:“袁阁老的命令,与圣谕冲突,下官不知该听从哪一个。”

    “当然是听阁老的了!”王襞的随员急道。

    “那就是说,不听皇上的了?”海瑞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当然不是……”那人赶紧道:“皇上的更要听,但皇上也跟袁阁老一个意思。”

    “我这里有白纸黑字的上谕,却是相反的意思。”海瑞双目如电的注视着那人道:“你的上谕又在哪里?不会是捏造的吧!”

    “你……”那人被海瑞堵得哑口无言,这时王襞沉声道:“既然没法跟海大人沟通,请把你的手下集合起来,本官向他们训话,相信还是有明白事理的!”

    “这个……”海瑞道:“你得等到明天卯时,才能见到他们。”

    “为什么?”王襞道。

    “因为他们都不住在府衙里,”海瑞道:“本官解雇了府衙的厨子,所以他们只能回家吃饭。”

    “你……你还真行啊……”王襞气极反笑道:“谁跟了你这样的上司,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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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等一宿,王襞等人终于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卯时的鼓声响了一遍,便有七八个低级官吏打扮的匆匆进来,但等到三遍鼓响,还是这七八个人,再没有半个人影,王襞觉着看了笑话海瑞的笑话,皮笑肉不笑道:“海大人驭下极严,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海瑞淡淡道:“本府所有官吏都已到齐,请王大人训话吧。”

    “到齐了?”王襞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他虽然是京官,但也知道府一级的衙门,至少得百多人,怎么这淮安府就只有七八个。不由黑着脸道:“海大人别开玩笑,是不是还有迟到未到的?”

    “没有了。”海瑞道:“按照大明律法,每府应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各一人,这里除了本官共八人,一个都不少。”

    “真的吗?”王襞问那些人道。

    “确实如此。”那些人面色愁苦道:“大人,自从我们府尊大人来后,搞什么精兵简政,把由府里开支的书吏、胥吏、衙役、差人全都开了,就是我们这些人,要不是吏部有档案,国家发薪水,怕也要被精简掉了。”

    “那全府这么多事儿,都有谁来干?”王襞瞪大眼睛道。

    “我们……”几人小声道:“当然,府尊大人一个人就包了一大半。”

    “要是抓捕盗匪,维持治安呢?”王襞将信将疑道:“也靠你们这些文弱书生去干?”

    “那到不用……”那些人答道:“我们大人会临时召集保甲壮丁。”

    “那些人能干什么?”王襞道:“都是些老百姓家家的,用他们不是添乱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民风彪悍,加之连年备倭,男丁们都很能打仗。”虽然他们对海瑞一肚子意见,但还是掩不住的敬佩道:“往年官差下乡,经常被打回来,但府尊大人用乡民治乡民,就没有这个问题……”

    “所以,海瑞就把所有的衙役都解雇了?”王襞彻底崩溃了,他觉着海瑞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完全不理这个世界的规则。在这一霎那,他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勇气,颤声问一众淮安官员道:“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众人看看王襞,又看看海瑞,小声道:“我们听府尊大人的……”言外之意,除非你把海瑞给撤了,不然我们还真不敢听你的。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王襞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就回去了,等着看你们的好戏……”说着一挥袖子道:“走!”他现在心里长草,真不知该如何跟刻薄寡恩的袁大人交代。

    “等等……”海瑞起身道:“我这里有封信,是写给袁阁老的,你给他看了,必不会连累王大人您。”

    王襞愣住了,拿着那封信,仔细端详着海瑞,轻声道:“你这又何苦来哉呢?”

    “但求俯仰无愧尔。”海瑞淡淡道。

    听了海瑞这话,王襞深深看他一眼,便面色复杂的带着手下离去了。

    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身影,淮安府的僚属们担忧道:“大人,咱们不会有事吧?”

    “把心放到肚子里。”海瑞起身道:“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击鼓买糖,各干各行,不用管别的。”

    “是。”官吏们听海瑞会负责,便真的放心了,虽然他们老大不小、不会轻信别人,但海瑞的话,他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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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襞用比去时还快一倍的速度一路狂奔,终于在当天中午回到了南巡的队伍,将自己在淮安府的遭遇,说给袁阁老听,袁炜气得脸都紫了,道:“这几年听人说过海笔架,只当是故事而已,想不到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二百五。”

    王襞从怀里掏出海瑞的那封信道:“还有一封信,是海瑞写给您的。”

    袁炜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海瑞的大意是:‘我们接到圣旨,要我们招待从简。但据我所知,为了接待皇上,各地花费很大,皇上每到一地,各地无不以’孝敬皇上‘为名,搜刮民财、奢侈无度,这显然不符合皇上‘简朴节俭,不准逢迎’的上谕。现在皇上马上就要驾临淮安,我们为此深感为难,如照圣旨上所说的节俭办事,深怕获怠慢之罪;如果仿效别处大肆招待,又怕违背了皇上体贴百姓的本意。请问阁老,我们怎样办才好?”

    看了海瑞的信,袁炜气得脸都紫了,他知道这是海瑞在将自己的军,而且如果按照既定行程,圣驾还去淮安驻跸,准备时间已经不够了,到时候海瑞固然倒霉,皇帝震怒了,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想到自己呼风唤雨这半年,竟让个小小的知府摆了一道,袁炜不由恨得牙根痒痒,道:“海瑞,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他已经打定主意,早晚都得出这个口恶气。

    “阁老,处置那海刚峰,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王襞小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皇上还要驻跸淮安吗?”

    “还住个屁!”袁炜骂道:“让船队加快速度,连夜越过淮安,让皇上到扬州驻跸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襞恍然道:“我看海瑞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还用你废话!”袁炜真想抽他,恶狠狠的骂道:“赶紧滚去扬州,这次要是再出了漏子,就不用回来了!”

    “又是我?!”王襞苦着脸道:“阁老,我这来回奔波的,裆也磨破了,腰也要断了,您就不能换个人……”

    “不能。”袁炜黑着脸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那,好吧……”王襞简直要郁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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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后,南巡的船队浩浩荡荡经过山阳县,停都没停就南下去了,一身布衣的海瑞站在岸边,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不禁轻声吟道:“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好啊,你竟然敢把当今圣上比作隋炀帝!”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惊得海瑞脸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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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一章,自此转回主角视角。

第六七零章 沈县令

    上海县的马路,全都用青石铺就,但不是水乡普遍用的那种青石板,而是用三寸见方,一尺多长的石桩子,密密麻麻的楔在地上,组合成一条条平整的马路,可以想象其所耗工作量,该有多大。但整个上海城的主要路面,全都采取这种方式铺就。当初看过这种路面后,士绅们十分的不理解,他们认为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不说,而且还不如青石板铺出来的路美观,真不知干嘛费这个劲。

    但沈默力排众议,坚持用这种方法,铺就了上海城所有的主要路面,而且极其宽广,干道可以并行六辆马车、支路也可以四车并行,为此多花费了几十万两银子、直到今年,有些支路还没完工呢;非但如此,他还命令建造与街道、房址相配套的地下排水道,在上海城所有建筑出现之前,便已经建成了密密麻麻的排水管网,其花费又不知几凡。

    但当新城启用后,大家立刻体会到了莫大的好处,首先是路面,原先的青石板路,很容易被过往的马车压得不平整、甚至把石板压断、结果坑坑洼洼,积水积土,结果晴天过车尘土飞扬,雨天过车泥浆四溅,甚至时常会因为马车陷进坑里,造成交通堵塞;但这上海城的路面,下雨不积水、晴天不积尘,过再重的马车也安然无恙,用了几年还完好如初,令人大为惊奇。

    更让人感到舒适的,是城内的地下排水系统,江南多雨,内涝稀松平常,时常就水淹七军,让人出不得门,但这上海城就神了,甭管雨多大、下多长时间,地面上都不积水,雨一停路就干,一点都不耽误事儿,让人的心情也特别舒畅。

    许多富户在城中购置产业,甚至举家都搬到上海居住,恐怕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沈默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十分的舒畅,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是他在京城数年的时光里,所未曾感受过的。

    一路走一路看,马车不知不觉停下来,上海县衙到了,与处处不计成本、精心打造的城市、街道相比,这座青灰色的县衙却显得很不气派,甚至有些寒碜,若不是那醒目的‘县衙’牌匾提醒,怕很多人会走过路过、直接错过……

    此时衙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伙踮着脚往里张望,似乎里面有什么热闹可看。

    沈默跳下马车,让三尺去打听打听,不一会儿,回来禀报说,今儿是县老爷断案的日子,大家一早都凑来看热闹。

    沈默奇怪道:“县太爷断案?在衙门口就能看到?”天下所有的衙门,都是在二堂问案,从大门进去,还有两道门呢,在门口能看到什么。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三尺道:“结果人家说,他们县太爷的风格,就是这么……拉风。”说着嘿嘿笑道:“这不是您常用的词儿吗?”

    “还拉面呢。”沈默看他一眼道:“走,咱们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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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尺和另一个强壮护卫的帮助下,沈默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了最前排。整整被挤乱的衣襟,无视旁人的白眼,便往县衙院里看去。

    只见两排抱着水火棍的衙役,列班站在院子里,还有两个衙役,合力打着个硕大的罗伞,为伞下的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年轻人遮着阴凉;那年轻人相貌极有特点,脑袋小小的,戴着官帽像头上扣着个铁锅一样;眼睛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偏又留着两撇小胡子,像极了十二生肖之首,看那相貌就滑稽好笑……这要是去吏部大挑,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偏生他还没个坐相,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摇头晃脑,那官帽的纱翅便跟着颤巍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好像在坐轿一样;他手里还端着个紫砂壶,不时抿一口,显得极为惬意。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默便忍不住想笑,又恐惊动了他,看不成好戏,赶忙憋住笑,把目光移向立在他面前的一排人身上,只见那些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商人打扮的、有穿短衫的力气人,甚至还有穿长袍的外国人。

    “这都是来打官司的?”沈默问边上人道。

    “是的。”边上人答道:“县尊大人五天接一次案子,一般都是当场断案,除非不服的,否则很少有过夜。”

    沈默数了数,将近二十个人,问道:“这得八九个案子吧。”

    “八个。”边上人答道:“已经断了这多么了,再把这八个断完,县尊大人又可以歇上三四天了。”

    “呵呵,这县令当得清闲。”沈默不由笑道。

    “那是这庙小,容不下沈大人这尊大菩萨,”另一边的看客忍不住为县令辩解道:“区区一个上海县,沈大人用两分力就能管好,干嘛还要用那八分?”

    这人说话声有点大,影响了边上看客的,立刻引来不满的呵斥道:“嚷嚷什么,打扰我们看戏。”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原来把这当成戏楼子了。便不再说话,专心看沈县令审案子。

    但过不一会儿,他又得开口问了,没办法,谁让他是半道插号,没赶上上半场呢?只好小声问边上人道:“现在审的是什么案子?”

    边上那位也是个好说话的,不顾其他人吃人的眼光,为沈默解说道:“现在审的是一起失窃案,那瘦高个便是失主,自称是作蜜饯生意的,在上海辛辛苦苦挣了五十两银子,正准备带回家娶媳妇呢,却不想遗落在渡船上,赶紧回去找艄公却被矢口否认,请大老爷帮忙找回。”

    “那县老爷怎么办的?”沈默笑问道。

    “县老爷便派人跟他去传那艄公。”那人道:“这会儿刚回来。”沈默这下便接上了。

    ~~~~~~~~~~~~~~~~~~~~~~~~~~~~~~~~~~~~~~~~~~~~~~~~

    这时,便见那去拘人的衙役,提着个布包袱,指着个鼻青脸肿、船夫打扮的男子,禀报道:“太爷,这就是那船夫,小的们去拘他时,就见他匆忙忙的想要把这个包袱藏起来;弟兄们有太爷的英明领导,一个个神目如电、动若脱兔,哪能让他得逞,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人赃并获了!”

    “哦?”沈县令命差役将包袱拿到面前,默默端详片刻,然后伸手挠挠后背,惫懒的问那失主道:“这是你的包袱?”

    “是的是的,正是小人的包袱,”那失主激动道:“多谢大老爷相助!”

    “这真的是你的包袱?”沈县令却好似不太相信一般,斜睥着他问道:“那里面都有什么?”

    “里面有五两银锭八个,是小人先前换好的,其余的是些散碎银子,还未来得及换。”

    沈县令便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果然是八个银锭,一些碎银,与那人说的丝毫不差,围观众人都道:“看来确实是他的银子。”

    听了众人的议论,那船夫却着急的大叫起来道:“大人,冤枉啊,这是小人辛辛苦苦卖鱼摆渡攒下的钱,因为每天晚上数一遍才能睡着,小人又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定是让他偷听去了!”

    沈县令闻言神色一动,对那船夫道:“你先别说话……”又望向那原告道:“你再看看这包袱,确实是你的吗?”说着面色一肃道:“在本官这里,诬告他人、谋取财物,可是要受双倍的惩罚!”

    那人被他一吓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还是坚持那是自己的。

    “你再看看,”沈县令闹闹腮帮子,道:“这包袱真是你的?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真是我的……”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这时,那头脑简单的船夫,却被他激怒了,指着他大声道:“你骗人,这包袱皮是一块船帆布的下脚料,没裁也没剪,还可以跟我的船帆对起来呢!”

    此言一出,那原告立刻明白县老爷为什么老问那包袱是不是他的,赶忙改口道:“我说的是包袱里的东西是我的,这包袱皮不是。”

    沈县令无奈的看那船夫一眼,道:“我说老兄,你跟他是一伙的?”这话引来围观者的一片哄笑声,那船夫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断然否认道:“小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怎么跟他是一伙哩?”

    “不是一伙啊?”沈县令吸一口茶,咂咂嘴道:“那就给我闭嘴,大老爷我不问,你一句话也不许说;多说一句,这个案子我不查了,直接把银子判给原告。”

    “别别……”船夫慌张道,说了两个字,又赶紧捂上嘴,唯恐大老爷就此结案,又引来一阵笑声。

    看了这人表现,沈县令心中有了数,但必须找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便拿着那包袱仔细端详起来,众人都屏下呼吸,唯恐打扰县太爷找灵感。一时间,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喵喵’的猫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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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县令正端详着那包袱出神,却听到有猫叫,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老婆养的大黄猫,正谄媚的绕着自己的转圈圈,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包银子,似乎十分渴望。沈县令不由暗笑道:‘妈的,这世道果然是变了,不止人爱财,就连猫也喜欢银子了。’转念一想,不对呀,猫要银子有个毛用?难道它能叼着两钱银子到鱼店,对小儿说:‘给爷来条大的?’显然是不可能的……

    沈县令看看那遇到喜欢吃的东西,才会如此谄媚的猫,再看看手中的一包银子,突然有些明白了……背过身去,把那包银子凑近鼻端,挨个嗅了一遍,嗅完了便明白了;刚想说话,却忍不住打个喷嚏,擦擦鼻子,问那原告道:“你说这银子是你的,但包袱不是,那原先装在什么地方?”

    原告不假思索道:“回老爷,装在我随身携带的箱子里。”说着一指身边一个有许多抽屉的大木箱,道:“小人还进了批货,准备回家去送人,跟银子装在一起,定是昨天好心拿蜜饯给这船夫吃,让他给看见了,这才见财起意的……”

    “你身上还有银子吗?”沈县令的好脾气到此为止,打断他道。

    “有……”那人道。

    “拿来给本官看看。”沈县令伸手道。

    那人便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小钱袋,一边递给衙役,一边道:“这是八两四钱银子,因为装在身上,所以没被他偷去。”

    沈县令不置可否的哼一声,示意衙役将那些银子也捧到面前,端详片刻便起身背着手、低着头,在院子里踱步,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

    于是院子里又陷入了安静,大家都盯着转圈圈的县太爷,不一忽儿,便见他站住了,用脚尖点点地面道:“把两包银子都放这儿……”

    “太爷,放到地上吗?”衙役小声问道。

    “废话,我脚尖上放得开吗?”沈老爷翻翻白眼道。

    那衙役缩缩脖子,赶紧将两包银子搁在县太爷指定地点,然后便陪着太爷瞪大眼睛在那看,过一会儿,大黄猫也跟过来,执着的在那一大堆银子上嗅啊嗅。

    看了一会儿,县太爷点头道:“真相大白了。”说着问边上的差役道:“你看出来了吗?”那差役揉着酸麻的脖子,不明所以道:“太爷,没看出什么呀。”

    “所以我是长官,你是小兵。”县太爷得意的笑笑,目光扫过那二人,最后落在原告脸上,两眼一瞪、厉声道:“大胆刁民,还敢编造谎言欺骗本官、诬陷好人,快快从实招来!”

    那原告的脸色脸色骤变,声音发颤大喊冤枉。

    沈县令冷冷一笑:“不服气,就过来看看。”

    原告踉跄着上前,死死盯着那一大一小两堆银子,便听沈县令问道:“都看到什么了?”

    原告支支吾吾道:“两堆银子……猫,还有蚂蚁。”

    “为什么会有猫和蚂蚁呢?谁都知道,猫喜欢腥味,蚂蚁喜欢甜食!”沈县令冷笑道:“你看这银子在地上这么一放,我的猫就赖在这一大堆上修来修去,这说明银子上有很重的鱼腥味,而从你身上拿出来的这一小堆,却爬满了蚂蚁,仔细看看,蚂蚁在干什么。”

    那原告腿软,反应也慢,倒是那衙役动作快,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兴奋道:“原来这些蚂蚁在搬一些糖末……”

    “对!”沈县令沉声对那原告道:“你是卖甜食的,手上难免粘上糖,然后粘在银子上,所以你的这堆银子上,才会爬满蚂蚁,而另一堆上,一点糖都没有,也就不会招蚂蚁,却招来了猫,难道这五十两的主人还不清楚吗?”

    说着面色一沉,喝道:“来呀,把他拿下,大刑伺候!”

    那原告吓得一下瘫软在地,终于承认是自己在乘船时,听见艄公数钱,便见财起意,但看那艄公身强力壮,不敢强夺,便自作聪明的想出这么个法子,谁知被县太爷当场拆穿了。

    沈县令命将其收押,又命人将五十两银子,还有那原告的八两都包起来,给那艄公道:“不好意思把你弄伤了,多出来的钱,就算是汤药费吧。”艄公洗清不白之冤,又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激动的连连磕头,多谢青天大老爷。

    沈县令的正经劲儿一下子过去,对那艄公笑眯眯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可不要轻易露富了。”在旁观众人的喝彩声中,那艄公千恩万谢的下去了,沈县令似乎很享受这种欢呼,竟然还朝人群挥手致意——谁知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身影,正在一脸微笑的望着自己。

    一看到那个人,他先是一喜,然后一缩脖子,吐吐舌头,想要驱散告状的人,却见那人微微摇头,他便乖乖止住,正襟危坐回去,一本正经的断起案来,其实以他的聪明劲儿,处理这些简单的案子,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时间,只不过他就喜欢这个调调,所以才故意搞得那么复杂。

    现在一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便将剩下的案子断完了,原告被告没有异议,却让观众们十分失望,因为没看到什么精彩的段子,回去怎么吹牛。

    衙役们也十分诧异,小声问道:“太爷,您是不是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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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一团乱麻啊……

第六七三章 海

    天蓝蓝海蓝蓝,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海船,海风吹过甲板,带来了微咸的海风,让人心旷神怡。站在船头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无边无垠,令人倍感世界之辽阔、为人之渺小,心中自然升腾起,许多的感慨。

    因是离开了大陆,也就摆脱了规矩,沈默赤着脚、穿一袭宽大的葛袍,也没有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飞舞,加之他那淡然出尘的神态,让人觉着就差手里再拿个横笛、蒲扇之类,便能飘然成仙了。

    沙勿略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位年轻的明国大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这个年青人那种温润如玉的气质,优雅睿智的谈吐,以及那场激动人心的伟大演讲,都让这位见多识广的欧洲神父心折不已,虽然他见多识广,接触许许多多优秀的大人物,却没有任何一个,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能有这种气度。

    ‘真像圣子年轻时啊……’沙勿略胡思乱想道:‘也许他就是东方的圣子……’

    沈默一直没有回头,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经历了成千上万年的绵长岁月,在这个过程中,多少文明交替兴衰,化成了历史的尘埃,只有华夏文明,尽管也遭遇过荣辱沉浮,但始终保持在世界的前列,近两千年来更是独领风骚,一直为世界所仰慕,骄傲且自豪着。

    但是现在,全人类的历史到了一个转折点——海洋时代到来了,它将改变过往的一切,强弱将重新洗牌,优劣被重新定义,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弱小的国家可能乘势而起,称霸世界,曾经强大的国家可能沦为鱼肉、就此沉沦,这是个不管你的历史有多辉煌,只看你有没有决心深入海洋、有没有能力赢得海上霸权的大航海时代!

    很遗憾,在沈默前世的那段历史中,中国没有做好,虽然隆庆开海后,大明已经参与进海上贸易,赚取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但这些财富没有被中央政府享用,使得国家对海上贸易兴趣缺缺,甚至时不时的加以限制。到了清朝,异族统治者从没将汉人与自己看成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让他们将船只出海,看成是汉人逃离自己的统治,支配着他们始终不移的执行严厉海禁,从此闭关锁国,夜郎自大,彻底的被世界抛在后面,终于造就了华夏前所未有之屈辱沉沦的历史……

    事情果真无可救药了吗?沈默不这样认为,至少在明朝嘉靖年间,大明仍然是开明而自信的,仍然有着无限希望!这也是沈默能够一直奋斗的心理支柱。就像师叔唐顺之说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该有的行为,要做的,必须是有可能实现的。”

    有可能实现吗?有!

    其实,我华夏的航海一直领先于世界,宋朝便可以远涉重洋,船队到达波斯湾,赚取无尽的财富;本朝初年更可以造出四十多丈长的巨舰,组成二三百艘军舰、两三万兵力的特混舰队,无论航行在什么地方,郑和率领的大明船队在当时都是唯一强大的、不可挑战的力量,换句话说,郑和在大洋上混的时候,什么哥伦布、麦哲伦、还都在姥姥肚子里吃奶呢;大明的舰队在海上耀武扬威时,什么海上马车夫、无敌舰队之流,还是森林里的树呢。

    虽然宣德八年,西元1433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归来后,船队再也没有起锚,郑和航海图等官方文档也在朝廷关于下西洋的是非之争中,被当时的兵部尚书刘大夏焚毁,大明的海军就衰落了,但水平仍在水准之上,谁也不敢来海上挑衅,君不见倭寇气焰如此嚣张,却从不敢跟明军在海上交战;西班牙、佛郎机人纵横四洋,却只得乖乖的跟大明做生意……这还是大明海军最衰弱的时刻。

    “我华夏文明,自三皇五帝起,一路上扬,至赵宋肇极,而后逐渐式微迄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振作,必将落后于泰西列强——君不见西人战舰已扬帆四海,火炮、造船、航海,皆有我大明所不及。若仍不梦醒,我大明万里海疆,皆为他土,沿海富庶,化作焦土。无强大之海军,便被欺凌鱼肉,无强大之海军,便被奸淫掳掠,我华夏男儿,岂能容忍祖先蒙垢、妻儿受辱?当此时,振奋大明,重塑汉唐雄风,必起于海洋!海军!”在海上航行中,沈默写下了《海洋时代》的开篇,伴着起伏的海浪,他的心潮澎湃,思绪飞转,在构思着大明走向海洋的道路,这条路虽然注定艰辛,虽然很可能失败,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上去,哪怕倒下,也要在面朝海洋的方向;哪怕成为千古罪人,也要把这个陆上民族,拖下水去!!

    坚定了自己的意志,沈默的表情坚毅起来,他详细的向沙勿略了解,欧洲诸国的海军水平,殖民状况,原来此时,开启大航海时代的恩里克王子已经逝世正好一百年,达伽玛开辟了西欧直通印度的新航线,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麦哲伦的全球航行已经完成,这些伟大的名字全都已经作古,换来的是,佛朗机人在非洲、印度西部、西班牙人在南美大肆殖民掠夺。

    所以现在的海洋,还是的西班牙和佛朗机人的天下,至于未来的列强,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刚刚即位,还搞不明白将来的路在何方,甚至十分厌恶那些肮脏罪恶的海盗;尼德兰革命正在酝酿,荷兰还没有诞生;而法国皇帝亨利九世刚刚即位,他那强势而野心勃勃的母亲凯瑟琳,将让这个国家陷入二十年的内乱之中,总体来说,英荷法三强,还处于打酱油的状态,起点并不比大明高多少。

    搞清楚这些,沈默的心热切起来,他要催促大明赶上去,一定不能错过第二波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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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航行第二天,沈默正在与沙勿略共进晚餐,三尺在门口给他递个颜色,沈默了解的点点头,道:“今天嘴里淡出鸟来,把我那瓶珍藏的好酒拿来。”

    三尺便将个精致的酒瓶子端上来,打开盖子就飘出馥郁的酒香,让沙勿略暗暗抽动鼻子,沈默接过酒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忘了问,传教士可以饮酒吗?”

    沙勿略笑道:“只要不作出影响神职人员形象的事,不醉酒酗酒就可以了,”说着还解释似的道:“其实原先我是不喝酒的,但常年海上旅行,不喝一点的话……”

    “喝一点酒,对关节有好处,”沈默了解的笑笑,便给沙勿略斟满一杯道:“这是当年东南总督送给我的,只剩这一瓶了,咱们把它喝出来。”

    沙勿略高兴道:“那就不客气了。”于是两人干了一杯又一杯,不一会儿,沙勿略便醉眼朦胧,咂嘴道:“我的酒量,怎么变小了?”

    沈默微笑道:“是因为这酒太好了。”

    “哦……”沙勿略点点头,便一头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默叫他两声,见毫无反应,便对三尺点点头,三尺于是上前,把沙勿略扶起来,和另一个侍卫将他架到舱底去了。

    过不一会儿,三尺回来,沈默问道:“没问题吧?”

    “大人放心吧,这是李先生留下的千日醉,”三尺拍胸脯道:“虽然滴得少,但睡个两三天没问题。”

    “我是问他没事儿吧?”沈默道。

    “没事儿,”三尺笑道:“您忘了么?当年您也喝过,那次李太医下得量,可比这次多多了。”

    “那还行。”沈默点点头,正色道:“他们来了吗?”

    “已经跟他们的前哨船接上头了,”三尺道:“那家伙神出鬼没,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

    “呵呵,该来的总会来。”

    “不过他们要求,到他们船上谈,说我们的船太小了,不如他们的宽敞。”

    “去哪谈都一样。”沈默浑不在意道:“这茫茫大海,都是他的天地,想对付我的话,在哪都一样。”说着轻声吩咐道:“帮我更衣吧。”

    “是。”三尺赶紧帮着沈默梳头穿鞋,套好剪裁得体的布袍子,当头发被乌纱罩起来,沈默轻叹一声道:“感觉一切的压力,又回到身上了。”

    三尺轻声笑道:“大人,有压力的该是他,就算谈不成,咱们也没损失。”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你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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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船头等了许久,才看到一艘巨舰出现在海天相接的地方,距离越近,那大船就显得越大,当靠近沈默的双层海船时,就像一座大山压过来,非得昂着头才能看到人家的下层甲板,至于上面几层,根本就看不到,恐怕也就比郑和宝船小一些吧,压迫感十足。再看那船上,每一层都站满了手持武器、衣甲鲜明、队列整齐的壮汉,这一船,最少得两千人。

    沈默不禁摇摇头,自己的船上,船夫加卫士不足三十人,也不知对方弄这么多人干啥。

    正在瞎琢磨呢,便听到船上三声炮响,然后是呜呜的号角声,接着满船的汉子一起发出呐喊声,震得他两耳嗡嗡直响,心说这是干什么呀?给我下马威啊?

    这一阵敲锣打鼓过去,才听到船上有人大喊道:“请贵客登船!”然后悬梯放下。

    但看到那三丈高的软体,三尺犯了难,这玩意儿在海上晃晃悠悠,怎么能让大人爬呢?万一不小心一脚踏空,或者爬着爬着上面人使坏怎么办?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上面又喊一声道:“请贵客登船!”

    “上吧。”沈默淡淡道:“不就爬个梯子吗,我还老得怕不上去。”

    “可是,他们使坏怎么办?”三尺为难道。

    “他们敢。”沈默哼一声道:“怕我才作怪,要是不怕我,早就来我船上谈了。”

    “唉,好吧……”见大人如此坚决,三尺只好答应,先一步顺着梯子爬上去。

    见他顺利的登上大船,沈默也双手扶着梯子,深吸口气,暗叹一声道:‘我有恐高症啊……’便咬牙往上爬,一眼都不敢往下看,因为只要看一眼,必然手脚发软,直接摔下去,运气差的话,就掉海里了。

    好在他的判断没错,没人敢拿他作怪,沈默还是顺利的登上了船,当双脚落在甲板上,顿感一阵乏力,险些软倒在地。三尺连忙上前去扶,却被他拒绝,沈默扶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才可以行走如常,对前来迎接的几个头领模样的人道:“让你们见笑了。”

    几人哪怕心里笑破肚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道:“贵客请上楼,干爹已经设下酒宴,欢迎您的到来。”

    沈默点头笑道:“好的,劳烦几位带路。”

    一行人于是往顶层上去,沿途的卫士怒目而视,不停敲打刀背,发出令人胆颤的声音,几人心说,爬个软梯都腿软,这还不直接吓掉魂?

    但恐高和胆量没有必然联系,沈默直接无视那些不友好的举动,与迎接他的人谈笑风生,一直上到顶层,只见这里戒备森严,闲人免进,嘈杂声自然消失。

    将他请进房间之后,那几人也告退下去,出去之前,还对三尺道:“这位大哥,咱们下去喝酒去。”

    三尺不做声,还是沈默道:“不必担心我,去吧。”这才点点头,跟着一行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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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只剩下沈默一个,他打量着这间船舱,日式的榻榻米,中式的珊瑚屏风、西洋的座钟、波斯的挂毯、甚至还有来自南美洲的大段木雕,充分显示了主人的身份和木雕。

    他正在看着,一个爽朗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然后一个身穿儒袍的矮个子老者,便出现在沈默面前,如果不是看过他的画像,沈默甚至要怀疑,这个其貌不扬、花白胡须的老头儿,就是纵横四海、威震东南的老船主王直。

    王直也在打量着沈默,心中同样是无比惊讶,虽然早知道沈默的年龄,但当见到他本人,还是感到无比惊讶,想不到建市舶、开海禁、兴商贸、设上海、收徐海……做出一件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的大人物,竟然如此的年轻。

    心下的感慨,没有影响两人的动作,沈默彬彬有礼的拱手道:“您可是老船主?”

    “正是在下。”王直笑眯眯的还礼道,口音与胡宗宪极为类似。

    “久仰老船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彼此彼此。”王直请沈默坐下道:“老朽更是仰慕沈大人的威名,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听他以前辈自居,沈默知道他感觉自己太年轻了,便微笑道:“老船主,咱们神交已久,通过海峰兄,也打过多次交道,彼此应该有些了解,您应该不会觉着我是后生晚辈,便有所成见吧。”

    “当然不会了,沈大人威名赫赫,老夫敬仰的很,”王直呵呵笑道:“咱们边吃边谈。”说着拍拍手,便有两个婀娜的和服女子,从外面进来,将样式精美的器皿,规矩的排在两人面前。沈默一看,原来这老船主请客吃日本料理啊。

    在和服女子的侍奉下,两人净了手,王直笑道:“人老了,偏爱清淡,竟爱上了日本的美食,虽然源出我华夏,但又有许多独特精巧之处,所以这次出来,专门请了京都最有名的和食师傅,为沈大人做一次怀石料理。”

    沈默点头微笑道:“了解。”第一个端上来的是‘先付’,即开胃菜,是一道山药羹。小巧玲珑的方块形菜品,放在青色磁盘中,上面浇上一层特制的哩状酱料,看上去十分精致,让人都不忍心下口。边上还有一小堆青芥,王直以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便介绍道:“这个东西,得蘸着这个吃。”说着为沈默掩饰了一下,面上露出夸张的赞赏神态道:“确实是好吃。”其实是被芥末辣的,心中暗骂道:‘那几个狗日的厨子,让你们把芥末弄得辣点,也不能辣死人吧?!’但对沈默出糗,更是充满了期待。

    沈默点点头,蘸了一点,王直又怂恿道:“多蘸点,蘸多了才好吃呢。”

    沈默便依言将那方块都蘸成绿色的,这才缓缓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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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一下这个礼拜要拍婚纱照的和尚吧。

第六八五章 各怀鬼胎

    虽然是大白天,但皇帝寝宫中关门闭户,围着厚厚的帷幔,却与黑夜无异,得靠那些无烟幽香的龙凤大烛照明。

    在幽幽跳动的烛光下,陈洪的面孔更显阴险可怕,在他毒蛇般的注视下,崔延汗如浆下,显然已是方寸大乱。

    陈洪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他知道对于这个可怜的太医来说,无论怎么回答,都会面临巨大的心理压力——承认皇帝还有希望,那如果万一崩了,就全是医生的责任,等着陪葬吧;但也不能说没希望啊,那要是将来皇帝康复了,庸医的帽子他就算是戴定了,还不一样是死路一条?

    大殿里死一般的安静,陈洪终于失去耐心,阴声道:“你倒是说话呀。”

    “这个不太好说,”崔延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需要再观察两天,才能给公公个准确的大案。”

    “那就再观察两天吧……”陈洪垂下眼睑道:“这几日就劳烦崔太医住在这里了。”说着吩咐左右道:“先带崔太医下去休息吧。”

    便从黑暗中闪出两个太监,来到崔延身前道:“崔太医,请吧。”崔延叹口气,只好任其摆布。

    待崔延被押下去,陈洪的目光转到卧病的皇帝身上,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时而心疼、时而惧怕、时而犹豫、时而纠结,但当他摸到自己脸上的伤疤,想到自己瘸了的腿,还有被关在狗洞里的那些日日夜夜,陈洪的心,便被毒蛇般的怨念占据,眼神中只剩下愤恨与疯狂。

    “很好,这才是成大事的样子……”身后响起鬼魅般的声音,一个宽袍大袖、披散着头发的男子,从黑暗中走出来。

    陈洪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熊显,皇帝最宠信的方士,同时也是严世蕃的代言人,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因为经过一系列挫折,陈洪已经懂得,会叫的狗从不咬人,会玩阴谋的人、也从不招摇的道理,所以从心里,便瞧不起这个人。

    熊显却自我感觉良好,倏地飘到陈洪面前,一脸玩味的盯着他道:“毕竟是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心疼,有些不忍呢?”

    陈洪哼一声,别过头去道:“这不正遂了我们的意吗?”

    “那倒是……”熊显转身走到嘉靖的龙床便,轻佻的挑起皇帝的衣襟,呵呵笑道:“原本还在想着,怎么才能天衣无缝的撂倒你,想不到你这么配合,自己先病倒了,看来真是气数已尽啦……”

    ‘还不是你们害的?’陈洪心说,皇帝的身体本来就很不好,却被这熊显撺掇着南巡,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怕是皇帝,千里巡行也会很疲惫、很辛苦;加之南方正好是湿热的夏天,以皇帝的身子骨,不病倒才叫稀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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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嘉靖的眉头突然微微蹙动,口中发出含糊的哼声,吓得那熊显倏地缩回手来,一下躲得远远地。

    轻蔑的看他一眼,陈洪走上前去,取下皇帝头上已经发烫的湿巾,打开床边的一个大铜盒,从冷气四溢的盒中,拿出一块洁白的湿巾,再小心翼翼的搁在嘉靖额头上,皇帝的表情便不那么痛苦,嘴角翕动几下,又昏沉过去。

    端着一盆子换下来的毛巾,陈洪走出了皇帝的寝宫,熊显快步跟上来,小声道:“还管他干什么?早一天归西,景王就能早一天当上皇帝,咱们也就不用费那么多周折了!”

    “愚蠢……”陈洪搁下铜盆,擦擦手道:“熊子奇,你这辈子都在山林里,你那套做派,在皇帝看来是高人风范,可在我看来,就是茅坑里打灯笼。”

    “你才找死呢。”熊显不满道:“难道你还要执行原先的计划?”

    “当然。”陈洪哼一声道:“小阁老也没说不行吧。”

    “那是你封锁了消息。”熊显道:“我说陈公公,现在出了这么大变故,你却既不通知小阁老,也不通知景王爷,我说你不会是有别的想法吧?”

    “我一个太监,能有什么想法?”陈洪道:“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呢?皇上驾崩、帝位传承,中间不能出一点漏子;出一点,就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说着一字一句道:“皇上自然驾崩了可以,被庸医治死也可以,但绝对不能是我们动手,不然就算景王也上位,你我也等着当替罪羊吧!”

    熊显瞪大眼道:“不可能吧,我们是功臣啊……”

    “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功臣了。”陈洪冷笑道:“贵人们需要的是为他们效力的走狗,‘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你总该听说过吧?”

    熊显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直接点?”

    “到现在为止,”陈洪戳一下他的胸口道:“所有掉脑袋的事情,都是我们俩做的,而那些人,还都置身事外呢;要是就这样让他们就这样清清白白、足不沾尘的就达成目的,所有屎盆子就只能咱们端了,”说着摇头道:“这样绝对不行,将来就算没人追查皇帝的死因,他们也会杀人灭口的……”

    让他这么一说,熊显还真害怕了,艰难的咽口吐沫道:“那,那怎么办?”

    陈洪沉默片刻,方才幽幽道:“照原计划行事,把这事儿瞒下……”

    “可……瞒得住吗?”熊显道:“那两个太医倒好说,袁炜不也知情了吗?”

    “不用担心袁炜。”陈洪道:“他也认为,还是不要走漏风声最好。”

    “为什么?”熊显道。

    “无知。”陈洪轻哼一声道:“只要皇上在一天,景王就得老实一天,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行动也不晚。”

    “那就还按原计划,明天启程返京?”熊显问道。

    “嗯。”陈洪点点头,缓缓闭上眼道:“子奇,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我也不瞒你,只要皇上在一天,就没人能翻起风浪来;所以咱们得等等看,这难题能自解最好,就算万不得已,也不能咱们动手。”

    熊显冷冷看着高深莫测的陈公公,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啊……其实他还真是高看了陈洪,这老太监现在是一脑门子优柔寡断,在动手与不动手之间徘徊,只是‘弑君‘这个词太可怕,想要跨出那一步,还要进行更多的心理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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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且说那崔太医被太监们押下去,关到一间空荡荡的宫室中,这里虽然没铺没盖、没吃没喝,却有一位老熟人,三天前被羁押的金太医。

    金太医精神尚好,也没受什么折磨,但大夏天的三日没洗澡换衣服,整个人已是馊了。一看到崔延进来,他赶忙迎上前,热情道:“你也来了。”

    崔延捏住鼻子,示意他站远一点,瓮声道:“老金,皇上是什么时候病倒的?”

    金太医颇受打击,缩缩脖子道:“在我进宫之前就那样了……”于是两人把所诊视出的症状,做一对比,结果发现皇帝的病情恶化了。

    得出结论后,金太医难以置信道:“不会吧,若是按我开方子,就算不能好转,却也不该恶化啊。”

    “这么说……”崔延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道:“这三天来,皇上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仅用冰敷退烧维持着而已……”此话一出,两人全吓呆了,以医者的经验看,现在的情况非常诡异,如果说没人在后面捣鬼,那才真叫见鬼了呢。

    崔延摸一摸胸口,那布条仍然绑在那里,看来沈大人估计的没错,确实有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可方才被盯得死死的,哪有机会拿出这秘奏来?况且皇上昏迷着,就算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崔延不仅愁肠百结,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有一朵花要表,便是那袁阁老,且说他失魂落魄离了行宫,便被高拱等人堵上了。大家问他,皇上圣躬如何?袁炜强笑道:“当然圣躬安了,你们不用操心。”

    “没事儿就太好了。”老好人严讷笑道:“咱们都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明日再求见皇上就是。”众人纷纷称是,连高拱也说不出别的。正要散去时,却听袁炜又道:“皇上有旨,明日上午跟安陆乡亲的告别仪式,圣上便不亲临出席了,由本官和严部堂做个代表,然后队伍午牌时分准时启程。”

    原先已经没想法的高拱、陈以勤等人,一下又疑窦丛生起来,但人家袁炜扯着上谕的大旗吗,他们也没法质疑,只好郁闷的散了。

    轻松过关后的袁炜,却没有一丝庆幸,他很清楚,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回头望一眼森森的宫墙,他的心中忍不住杂念丛生,他深知这是一次天赐的良机,是能让景王咸鱼翻生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握,可他也知道,这更是火中取粟,一个弄不好就万劫不复,所以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深吸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履,袁炜上轿离开了,一双双在暗中注视他的眼睛,也消失在安陆城的大街小巷中,向各自的主人报告去了。

    其中一个暗探,在城中转悠几圈,便成了挑着一担蔬菜的小贩,这才往城东富户聚居的街区去了。

    到了街尾,他敲响一户人家的后门,里面稍有些动静,过一会儿,门开了,一张警惕的面孔探出来,看他身后无人跟踪,才把他放了进来,再审视一遍巷子里,才把大门关上。

    那人一进院子,就把担子扔掉,快步往里走去,沿途的花丛、树冠中,不时有暗桩探出头来,但看清他的样子后,全又缩了回去。

    来到宅子中心处的跨院外,他才停下脚步,深吸口气,轻轻敲响了院门。

    “谁呀……”一个稍显阴柔的声音响起。

    “小华先生,是我。”那人开口,声音沙哑。

    “进来吧。”里面人慵懒道,那密探便推开门,低着头进去。

    只见院子里、葡萄架下,放着两具竹躺椅,一张小木桌,桌上摆满了时鲜瓜果,一张竹椅是空的,另一张上躺了个赤条条、满身横肉的大胖子,只是面孔正好被葡萄秧挡住,也看不清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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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院子里的情形,那密探便俯身跪在葡萄架前,这时一个身穿雪白长袍,上面绣着梅花点点,面容如女子般姣好的男子,从里屋出来,对那暗探道:“可探听出什么消息……”正是方才那阴柔的声音。

    密探便将探听到的消息,诸如皇宫戒严、太医只进不出,大臣们请求面圣而不得,陈洪匆匆请袁炜救场,袁炜出来后把大家劝回去,宣布明日皇帝不露面,但照常起程等等,一五一十的道来。但他的触角也伸不到宫里去,所以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被叫做小华先生的,慢慢走到院子中央,问那密探道:“跟熊显联系上了吗?”

    “没有。”密探摇头道:“熊子奇也几天没出来了,咱们又进不去宫……”

    “还有别的吗?”小华先生又问道。

    “暂时就这些了。”密探轻声道:“卑职会继续努力的。”

    “加紧跟熊显联系,弄清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华先生点点头道:“下去吧。”

    “是。”密探恭声退下,将院门重新掩上。

    待院门关上,小华先生走到葡萄架前,轻声道:“东楼公,您的推测不错,确实有情况啊。”

    “哼哼,有人想跟我耍花样啊……”一张口,竟是令人十分熟悉的嚣张声音,说着话,那人坐起来,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正是应该被流放雷州,结果在南昌住下的严世蕃!想不到他竟然也出现在这安陆城中,实在是太令人想不到了!

    那小华先生,自然是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此人的人品确实有些问题,跟哪个老大混,哪个老大就得霉,也不知严世蕃为何还如此信任他。

    “您是说,陈洪……”罗龙文轻声问道。

    “不错!”严世蕃点头道:“看情形,皇帝老儿八成是出了问题,”说着拿起个桃子,吭哧吭哧的啃起来。

    “是吗?”罗龙文幸灾乐祸道:“也不知是练功走火入魔,还是乱用丹药中毒了。”

    “谁知道呢……”严世蕃吃得汁水横流,道:“陈洪这兔崽子,八成是不想让咱们知道。”

    “他是什么心理?”罗龙文轻声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没卵的东西,都是胆小鬼!”严世蕃冷笑道,说完又觉着不妥,忙对罗龙文解释道:“小华,我不是说你,你比有卵的还爷们。”

    罗龙文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强笑道:“怎么说到我身上了,还是说陈洪吧,如果说他要瞒着百官,倒还说得过去,可为什么连我们一起瞒?”

    “因为他还想照原计划进行。”严世蕃把桃核随手一扔,用抹布擦擦手道:“那样他担的责任最少,就算出了事儿,也有法解释。”说着恨恨道:“如果我们改变计划,他可能就要承担所有风险了,他显然不愿接受。”

    “是吗。”罗龙文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遂了他的愿,原计划不变。”严世蕃揉着自己肥胖的下巴,道:“这出戏该怎么唱,还怎么唱!”

    “何必再兴师动众呢?”罗龙文奇怪道:“既然皇帝病了,就想办法趁他病,要他命啊!然后景王不就顺理成章上位吗?”

    “呸!”严世蕃狠啐一声道:“老子凭什么为景王着想?要是让他在安陆城中顺顺当当的继位,跟老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景王那小子最是忘恩负义,不把他的把柄拿在手里,早晚就让他吃了!”

    “哦……”罗龙文恍然道:“我明白了,为了咱们的利益最大化,这出戏还得唱下去。”说着合掌笑道:“而且皇帝这个状态,咱们成功的把握大增,有什么理由改变计划呢?”

    “嘿嘿,聪明,这就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心为人天地不容啊。”严世蕃伸手道:“来,让爷抱抱。”

    “讨厌……”罗龙文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娇羞,闪身进了屋。

    “小样,还敢跑。”严世蕃一脸淫笑着起身,颤巍巍的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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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说的今天两更,而且必在12点前发。

第六八六章 如何做一个宦官

    莫愁湖的画舫上,沈默也得知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以此船雇主身份留下来的徐渭,摇头晃脑道:“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呀,皇帝老儿这下自作自受了吧。”如果皇帝听大臣的劝,不坚持南巡,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皇帝不是那么不愿见大臣,那百官肯定会对今天的情况反应强烈,而不像现在这样,不痛不痒的抗议几句,便各自回家洗洗睡了。

    “呵呵,”沈默摇头笑道:“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我没说风凉话,”徐渭摇头笑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啊……四十二年前,武宗皇帝便是在南巡返驾的路上,中道崩殂,死得不明不白;难道我大明两代帝王,都要重复同样的命运吗?”说着感叹道:“莫非我大明遭了诅咒。”

    “遭没遭诅咒我不关心。”沈默搁下手中的折扇,沉声道:“反正皇帝不能死!要咽气也得回北京去!”说着起身阴着脸道:“不然一切都完了!”

    “那我们直接去那个……那个北美洲做土皇帝得了。”徐渭笑道:“什么澳洲也行,强似在这里整天战战兢兢。”

    “正经点。”沈默白他一眼道:“待会儿天黑,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徐渭问道。

    “天竺。”沈默没好气道,说完便径直上楼去了。

    “小气的家伙。”徐渭嘟囔一声,便斜倚在椅子上看书。

    晚饭也是徐渭自个吃的,吃饭完好久,还不见沈默下来,徐渭终于耐不住了,上楼去找他,却没看到他的人影,只有那个西洋神父在那里看书。一看见徐渭上来,他赶紧起身问好。

    “沈大人呢?”徐渭也不跟他客气道。

    “大人早出去了。”沙勿略笑道:“您没看见他吗?”

    “出去了?”徐渭不信道:“我那位置可是必经之路,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统共就见过两人人出去,其中可没有他。”

    沙勿略呵呵直笑道:“那就对了。”

    “什么那就对了?”徐渭不耐烦道:“少卖关子,他人呢?”

    没想到这家伙戏弄别人可以,但别人戏弄他就不行,沙勿略怏怏道:“方才提着篮子出去的那个就是。”

    “瞎说,我又不瞎,”徐渭说着拍拍脑袋道:“等等等等,他不会易容了吧?”他知道沈默让人跟锦衣卫学了易容术,说指不定啥时候就用得着。

    “是啊,真是一门神奇的技艺。”沙勿略由衷的赞叹道:“足足用了俩时辰呢,比上次的效果强多了。”说着朝沙勿略呲牙笑道:“连您的火眼金睛都能蒙过,看来效果是真不错。”

    “这个……”徐渭感觉颇没面子道:“太过分了,这不欺骗老实人吗。”

    沙勿略这个汗啊,心说,您怎么也算不上老实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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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和三尺先扮作给船上买菜的小厮,在市场上游逛了许久,确定没人盯梢,才去饭馆吃了碗面,然后便要一壶茶,一直在人家店里捱到打烊,才不甘不愿的离去。

    出了那饭馆,两人抬脚便进了相邻的一条巷子里,今夜月黑风高,他俩又悄无声息的走在阴影里,还真没人能看得见。

    两人到了巷子尽头的一户门外,便听到暗处有蝈蝈叫声,这是先期抵达的暗哨在保平安,沈默朝三尺点点头,后者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呀……”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请代为传个话,莫愁湖上故人,”三尺小声道:“前来拜访马公公。”

    “等着。”里面的声音道,然后便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这里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马全的住处。皇帝出行,贴身大太监自然要跟随,无奈总管李芳的身子骨每况愈下,在京里都没法伺候皇帝了,所以嘉靖免了他这趟差,让他在大内坐镇,给自己看好家,而黄锦要镇京营,老孟得留守司礼监,最后只能由陈洪和马全两个伴驾伺候。

    马全知道自己斗不过陈洪,所以处处小心忍让,只求这趟差事能平安无事,谁知还是被陈洪寻了个机会发落出来……给他派了个准备启程事宜的差事,连行宫都不让他回了。马全虽然不爽,无奈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在外面寻了间民房住下了。

    见他在家,沈默便让三尺去巷口望风,自己一个人等在门外。正当他在想着待会儿见面该如何措辞时,里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看门小太监去而复返,把门打开一条缝道:“公公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说完,便把门关上了。

    竟然不见自己!望着禁闭的大门,沈默有些意外,昨天不是说的好好地吗?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马全自有他的眼线,至少对宫里发生的事情,一定比他清楚得多,八成是见势不妙,不愿再趟这浑水了。

    虽然吃了闭门羹,但沈默不打算退缩,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马全!

    想到这,他的右手握着在了门环上,又一次叩响了院门,而且声音比上次大得多,让在巷口望风的三尺都忍不住回头。

    里面果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大门猛地打开,露出看门太监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道:“敲那么重干什么,让人听见了怎么办?”

    “那你就让我进去。”沈默板着脸道:“不然我就使劲敲,把东厂番子招来拉倒。”

    “没见过你这样的,还耍无赖呢,”守门太监郁闷道,但还是让沈默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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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情憔悴的马全终于出现在沈默的眼前,端详了他半天,还是吃不大准道:“你是沈大人?”

    沈默摸摸面上的易容,微笑道:“确实是我,看来我这手艺不到家啊,还是让您认出来了。”

    “呵呵,我也是猜的……”马全干笑两声,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晚了,沈学士来干什么?”态度十分冷淡,似已忘记昔日对沈默的殷勤奉承。

    沈默是打定主意而来,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十分恳切道:“按昨天在莫愁湖上约定的吗,在下请马公公帮忙。”

    “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马全一个劲儿的摇头道:“还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需要公公冒什么危险。”虽然不知马全为何态度大变,但沈默还是要尽量说服他,道:“我只希望您能想办法让我进宫,我要见皇上。”

    “不是咱家推脱。”马全摇头道:“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上……您应该也知道,现在行宫守卫有多严,我自己都进不去。”

    “现在有高高的宫墙挡着,陈洪只需要让人盯紧了宫门,咱们自然进不去。”沈默笑道:“但明日队伍就启程了,没有高高的宫墙了,他哪盯得过来?”说着双目直视马全道:“我相信,马公公会有办法的。”

    “没有,”马全目光躲闪道。

    “有,”沈默沉声道:“马公公,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个忙。”

    “现在谁也帮不了忙,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在沈默的逼视下,马全终于不再否认,却仍然坚持不合作。

    “难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沈默幽幽问道:“还是您知道了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全不耐烦的起身道:“没有别的事,您还是请回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马公公,您饱读诗书,通览历史,自然知道四十余年前,武宗皇帝南巡的掌故!”沈默恳切道:“现在皇上身边又出了江彬那样的坏人,如果任由其胡作非为,则皇上危矣,天下必将大乱,苍生何辜?”说着深施一礼道:“您就是我嘉靖朝的张永,只有您能化解这场危局,解救皇上与百姓,成就不朽的芳名。”

    然而沈默这番饱含深情的话,却并没能打动马全,对在司礼监混了二十多年的老太监来说,什么都比不了‘趋利避害’重要。但看在沈默如此执着的份上,他还是吐露些内情道:“跟你说实话吧,据我所知,皇上病倒了,已经昏迷不醒……”他果然是内部有人。

    “原来如此……”沈默并不意外,因为这才是合理的解释:“皇上得的什么病?”

    “据太医说是疟疾。”马全低声道:“这病本来就难治,而且陈洪还让人拖着,故意不给皇上治,”说着双拳攥得紧紧的,面色通红道:“主子爷的身子骨本来就羸弱,陈洪那个畜生竟要立即起程,这哪是要皇上去参拜帝喾陵,这是去奔鬼门关啊!”言语至此,他竟然哽咽起来,双目中泪光闪现,似乎不是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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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稳定下情绪,马全对沈默苦笑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出尔反尔了吧,实在是皇上已经落在他们手里,这时候咱们铤而走险,只能刺激他们狗急跳墙。”说着长叹口气道:“无论什么时候,皇上安危都是最重要的。”

    “公公高义,是在下错怪您了。”沈默拱手施礼道,马全忙说没什么,刚想松口气,却听沈默‘关切’问道:“皇上病了几天了?”

    “这个……说起来最少四天了。”马全道。

    “您觉着皇上还能坚持几天?”沈默逼问道。

    “皇上洪福齐天,自有神灵庇佑……”马全越说声音越小,终于说实话道:“听太医说,皇上已经高烧不退,再不治疗就很危险了……”

    “听公公的意思,崔太医应该安然无恙,我俩做个交易如何?”沈默定定望着他,也不待他答应,便径直道:“我退一步,不必见到皇帝了,只要能见到崔太医就行,只要您帮我这个忙,解救了皇上,此次救驾的头功便是您的,我会向皇上全力举荐您接替陈洪。”

    马全不得不承认,沈默的条件让他怦然心动,虽然陈洪的地位要低于李芳,但老总管已经不大管事,宫中的大权都在陈洪的手里,更不要说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了,他是做梦都想取而代之。但冷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摇头道:“就算帮你见到皇上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李时珍。”

    “我确实不是李时珍,”沈默信心十足道:“但皇上这病,我能治!”

    “你能治?”马全上下打量着沈默,见他不似作伪,也知道这几乎等于去送死,他没必要骗自己。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大功告成,你必须对皇上说,是我对外透露了消息,并策划了此次护驾,可以吗?”

    沈默毫不犹豫道:“可以。”

    “你敢签字画押?”马全不好意思的笑道:“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以。”沈默的回答依旧干脆利索,立刻命人取来纸笔,按照马全所说立字为据,并按了手印。

    接过那按着猩红手印的文书,马全疑惑了,面前这个人几乎是孤军奋战、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皇帝,却眼都不眨一下,便将最大的功劳预先出让,这对马太监来说,是一个很难理解的问题……他之所以能答应沈默,和他合作,除了独掌监权的诱惑,主要因为他与陈洪的关系不好,这一路上又闹的水火不容,唯恐那厮大权在握,生杀予夺那天,会跟自己算总账。在这个太监心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会去做?

    可眼前这个人,难道是个例外?马全永远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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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沈默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马全告诉他,自己确实埋有暗子在陈洪阵营中,恰好负责看守两个太医,所以才能听到两人的对话,然后借着宫里打点行囊的乱劲儿,把话传了出来。

    “但是,这条线你不能用。”马全道:“那些都是陈洪心腹太监,生面孔一出现就要被认出来的。”

    “那我怎么办?”沈默问道。

    “这有何妨?”马全得意笑道:“有个冷清衙门,是我干儿子主事,虽然也可以出入禁内,但没人会对他们有什么印象,正好适合混进去。”

    “不会是挑粪倒马桶的吧。”沈默胆战心惊道。

    “那倒不至于,”马全道:“那衙门叫混堂司……是负责宫里洗澡的。”

    “那也强不到哪去,”沈默苦笑道:“就这样吧。”

    既然谈妥了,他便要回去,马全却不让,笑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

    “我没有歧视啊。”沈默不解道:“我觉着马公公和我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马全掩口笑道:“尤其是像你这么年轻的太监,言谈举止跟正常男子是有很大区别的,您要是不注意,一下就穿了帮。”

    沈默一想还真是,确实是有差别的,便道:“公公是要教我,怎样才能惟妙惟肖吗?”

    “正是此意,我看看啊……”马全打量着沈默的体型和面孔道:“行,白白净净、也不高、也不壮,不容易穿帮。”

    沈默直翻白眼,心道:‘你直接说我长得像太监得了。’

    “不过有一点啊,”马全盯着他唇须道:“我们阉人可是不长胡子的,这个肯定不行。”

    “刮了!”沈默摸着好容易蓄起来的整齐胡须,咬牙切齿道:“这下总行了吧?!”

    马全登时肃然起敬道:“沈大人果然是义士啊,肯为皇上做这么大的牺牲!”在当时人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刮胡子跟截肢的严重性差不多,所以曹操在马踏青苗,罪当该死时,才会用自己的胡子代替,那不是为了糊弄人,二而是对自己很严厉的惩罚。

    虽然沈默并没有这层心理障碍,但不妨碍别人对他肃然起敬……

    于是从当天夜里开始,他便跟着马全学习,太监是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吃饭,如何做事的,还有在宫里该如何守规矩,见了什么品级的大太监,要行什么礼,怎么避让……诸如此类,很是烦杂。

    终于到了第二天中午,马全宣布他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并问他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沈默还真有个问题,藏在心里直痒痒,此刻终于有机会问出来道:“太监,哦不,咱们太监,是站着尿尿,还是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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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死了,写到还有一千字,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现在脖子疼得要命……

九月最后一天,和尚有话要说,请大家入内一观。

    首先最真诚的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还没有把和尚打入十八层地狱。现在,已经跟几个月来的纷纷扰扰说拜拜了,也到了给大家一个解释的时候了。

    毫不夸张的说,最近几个月来,是我一生中最忙碌的时间,各种事务纷沓而至,让我饱尝了酸甜苦乐,疲于奔命,身心俱疲。当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想要向往常一样,给大家噼里啪啦的打字时,却发现自己大脑放空、疲乏不堪,根本无法集中起注意力来,只好心说,先在沙发上歪一歪,休息一下起来再写,结果每每就像被粘在沙发上一样,怎么都起不来。

    大家一路跟来,当知道我正常时,是个夜猫子型选手,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活,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无法坚持到十一点,直接无法进入写作的黄金时刻,又怎么可能出活呢?所以才会出现一更、一更、甚至断更的现象……

    说这些,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我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行动无法洗刷近几个月来的恶名,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段时间更新慢了、少了不是因为我不爱写作了,而是一直处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状态中,才把自己诚实守信的好形象破坏殆尽,羞煞吾也。

    对目前这种状况,我是最着急的一个,心理压力已经积累的很高了,甚至没脸看书评区,更没脸见认识我的读者,原先我们喜欢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现在我直接都不敢见他们了。

    痛定思痛,总要振作起来,令人高兴的是,终于在九月下旬,和一切烦扰说拜拜了,至少在新年以前,没有别的事烦我了。我又恢复到简单甚至单调的生活中,于是就像最近几天做的,我开始努力找回状态了。为了尽快回复人品,我取消了长假期间一切外出计划,让媳妇自己回娘家,并买了一大堆方便食品,专心为自己、为大家写作。

    现在,九月还剩最后一天了,一品的位置却前所未有的陷入低谷,很多群里的读者都在说我,必须要拼一拼、喊一喊了,不然怎么对得起一路支持一品的读者。所以我厚着脸皮说一声,大家把剩下的月票投给一品吧,总要让他稍稍体面一点,总不能连历史类都排不进前十吧……

    给大家鞠躬了。

    下一章12点左右奉上。

感动和感谢……

    对于自己这几个月的糟糕表现,我心知肚明,这个月都没敢奢望过月票奖,但你们还是宽容了我,又一次把这个奖送给我了,此时此刻,我已经无地自容,老婆在电话里说,有这么好的读者,你还不好好写字,还对得起谁啊?

    是啊,再懈怠还对得起谁?再懒惰真的不当人子了,十月份,我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第六九二章 夺帝

    六月北京城就像被烧透了的砖窑,到了晚上还是处处干燥、处处烫手,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地上泛着炽人的热气,狗趴在树下拼命的吐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像是在问,为什么晚上还这么热?

    街上看不到纳凉的人,因为外面比屋里还热,人们宁肯在屋里,富人用地窖里的冰块、穷人从井里打上冰凉的井水,想尽一切办法消暑。就这样,还有不少人热得中了暑,或是发痧,甚至被活活热死。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沉闷的寂静中,就连知了也热的不愿开口。

    “啊……”一个痛苦尖叫的女声,划破寂静,响彻裕王府的夜空。

    后府寝宫中,雕龙画凤的大床上,锦被散乱、玉体横斜。头发散乱的李妃娘娘,满是汗水的上身,大汗淋漓的向上挺着,一只右手死死握住陪伴她的苏雪的手臂,在经过九个月多的孕育后,她终于今天临盆了。

    苏雪被抓得生疼,可能胳膊已经破了,但她毫无所觉,一边给李妃擦着汗,一边不停的安慰道:“一会儿就好了,再坚持一下,你就要做妈妈了……”

    “菩萨保佑、祖先保佑,会平安的、都没事的……”在李妃下身接生的嬷嬷也是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道:“王妃,往下使劲,往下使劲啊!!”

    李妃的头发都被汗浸透了,一缕缕贴在额头上,虽然已经面色苍白,筋疲力尽了,还是咬紧了牙,呻吟着努力往下用力。

    那痛苦的呻吟和喊叫声,一声声传到寝宫外室,让素来安静的裕王忧急如焚,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把对面陪伴他的张居正几人,晃得都有些晕菜了。

    殷士瞻终于憋不住,轻声安慰道:“王爷,娘娘是足月生产,定会母子平安的,您不要太急…………”

    “唉,莫非是上天降罪于孤?”裕王停下脚步,一脸难过道:“三个有身孕的妃子两个小产,李妃战战兢兢熬到足月,竟又是难产……”说着看看桌上摆的自鸣钟,闭眼道:“已经两个钟头了。”

    殷士瞻一愣,张居正接过话头劝道:“王爷宽厚仁慈,孝顺节俭,上得天心、下体民意,老天只会保佑王爷,也会忽悠王妃母子的。”

    裕王点点头,又叹口气道:“我还担心父皇和高师傅、沈师傅他们,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千万不要遇到什么不测啊……”三天前,王府收到沈默的急报,告诉他们严世蕃的事情,至于伊王的异动,更是于一个月前,便知会了,要他们早做应变。

    但是裕王并不是监国,只是以皇子身份留守京师,换句话说,除非皇帝突然驾崩,否则他没有任何权利,也只能干着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事情转告徐阁老。

    徐阶立即八百里向皇帝示警,密令京畿守军一级战备,并要求河南巡抚对伊王府属地加强监管、卫所军队紧急集中,在洛阳附近举行大规模军事演练,以震慑某些人的不法之心。

    但谁都知道,大明的卫所军已经糜烂了,根本指望不上……

    不安的感觉笼罩在三人心头,他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窗棂之外,那遥远的南方……

    ~~~~~~~~~~~~~~~~~~~~~~~~~~~~~~~~~~~~~~~~~~~~~~~~

    樊城县,天上的雨丝毫不见停歇,披着雨衣的严世蕃,站在汉水上游的高地上,望着倾泻而出的洪水,放肆的哈哈大笑起来,甚至压过了大水的轰鸣声。

    罗龙文打着伞,眺望着远处王师军营方向,啧啧有声道:“那里应该已经乱成一团了吧。”说着心悦诚服道:“东楼公,您真乃神机妙算,就是诸葛再世啊!”

    “哼哼,”严世蕃得意的脸上肥肉乱颤,指着罗龙文看的方向道:“这世上最厉害的还是智慧,让陈洪那种蠢材指挥,他就算有千军万马又有何用?”

    “陈洪这个蠢材,果然跟东楼公猜得一模一样,提前一天就到了樊城。”罗龙文道:“您怎么猜到他会加快速度的?”

    “那家伙是一等一的势利自私鬼。”严世蕃桀桀笑道:“见自己大权在握,肯定不想和我合作,而要独吞胜利果实的……所以我故意用个假圈套骗他,正好把这个真陷阱掩盖住!”

    “东楼公妙算无敌啊!”罗龙文又赞一句,说着有些可惜道:“只是您为何不把堰口都打开,要是那样的话,大水骤发,保准把他们都冲去喂王八。”再看看后面的上百艘沙船,上面尽是手持刀枪火铳的武士,他不禁摇头道:“再把这些人派出去,就可毕其功于一役了。”

    “不懂了吧?他们全死了,咱们以后的日子就困难了,”严世蕃显摆的笑道:“这个战场我研究了半年,现在的水流方向、还有速度,都是经过测算的,方圆三十里内,全都有洪水,谁都跑不出去。”说着在胸前比划一下道:“以这个水流,到天亮时,应该到胸口这么高,正好把那些人全都困住了、吓破了胆。”说着一挥手道:“到时候咱们再引舟过去,谁想获救,就必须先发誓效忠,岂不比杀了更爽?”又仿佛对自己道:“还有景王,必须找到他,没有他的话,我拿什么压住伊王那个白痴?!”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算无遗策吗?”罗龙文已经陷入了个人崇拜中,严世蕃很是受用,放声笑道:“从今天起,我严世蕃又回到历史舞台,要书写我自己的本纪了……”

    话音未落,大江对岸从东边冲过来一骑,大声吼着什么,但被江水轰鸣声掩盖,根本听不见。一艘沙船过去,费了好大得劲,才将他接过来,跑到严世蕃面前道:“启禀主公,他们,他们在下游建起一座浮桥!已经开始陆续过河了!”

    “放屁,”严世蕃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嗷嗷叫道:“难道他们是神仙吗?这么短时间就能架起座桥?”

    “属下亲眼所见!”那探子道:“他们用一些木箱子连成一块,变戏法似的就整出一座浮桥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罗龙文回过神来道:“东楼公,给我些兵力,属下将那浮桥毁了去!”

    “去吧,”严世蕃的独目放射出幽怨的光,仿佛被甩了的怨妇一般,咬牙切齿道:“给你十艘船,不,二十艘,将任何能过江的东西,全给我拆光!”

    “得令!”罗龙文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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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沈默也率领上千军士返回了营地,地上的水已经没过人的脚脖子,且明显有上涨的趋势。只见衣衫不整的官兵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帅找不着将、将找不到病,不时有人跌倒,被践踏而死,整个军营乱成了一锅粥。

    得益于在混堂司送水的经历,沈默对大营的格局稔熟之极,带着一干军士,如游鱼般穿梭在轮换的映中,七拐八扭的便到了皇帝的驻跸所在,正碰见一群戴尖帽、着褐衣的东厂番子,簇拥着全身戎装的陈洪,从皇帐中涌出来。

    沈默眼见,看到陈洪身后一个东厂头目,背着个用被子盖着的人,两个太医紧紧跟在后面,目光全放在那被背着的人身上。

    陈洪也看见沈默,但此时此地,并不打算跟他算账,带人拐个弯,想要避开他们。

    沈默正要命人阻拦,却见又一队人马,从那个方向过来,正好把陈洪堵住。

    “什么人敢挡陈公公的驾!”东厂番子拔动兵器道。

    那些人也毫不示弱,也亮出兵器,严阵以待。便听其阵中一个愤怒的声音道:“陈洪,你把我瞒的好苦啊!快把我父皇交出来!”

    陈洪闻言瞳孔一缩,目光便落在那人,还有他身边的一个只穿着白纱中单的老者身上,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他努力以平静的语调道:“我当谁呢,原来是景王爷和袁阁老,皇上就在这儿好好的,有什么话,咱们先转移到安全地带再说。”

    “你先把父皇交出来!”景王根本不跟他叨叨,道:“父皇在我这个当儿子的这儿,比在你这个奴才那安全!”

    如今这个局面,嘉靖已然是陈洪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哪能给他呀?便咬牙道:“休想!”说着一挥手道:“我们走!”

    原来那袁炜见军营被大水泡了,终于知道自己被算计了,立马找到景王,跟他说明实情,两人便带着卫队急匆匆过来,想要抢到皇帝……正如陈洪一样,嘉靖也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是以景王绝对不会放弃的,咬牙切齿道:“上……”

    有道是物以类聚,景王狂悖的性子,着实吸引了一批亡命之徒,加入到他王府之中,听到命令,想都没想,便叫嚣着冲上去,跟东厂番子杀做一团!

    ~~~~~~~~~~~~~~~~~~~~~~~~~~~~~~~~~~~~~~~~~~~~~~~

    看到双方真刀真枪干起来了,跟着沈默前来的武骧左卫官兵,登时胆儿寒了……他们本是在用餐,被东宁伯忽悠起来,然后卯足了劲儿干工程,就算原来有人穿着盔甲、带着武器,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这么赤手空拳的上前送死?给再多的钱也不干。

    好在沈默并不为难他们,朗声道:“武骧左卫的弟兄们,你们立刻散开,寻找诸位大人,把他们带到河对岸去……”顿一顿,还得补充一句道:“可按品级领赏!最高五百两!”

    这正对了一干兵士的心思,便嗷的一声散开,到处寻找‘金娃娃’去了。

    转瞬之间,沈默身边只剩下何心隐和一干护卫,他看看左右,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数年之前,就是这些人护卫着自己,在战火纷飞的浙江境内穿行,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相互间的信任和默契,无可比拟!

    感受到他的目光,何心隐笑了,三尺笑了,所有的亲卫都笑了,面对着眼前的杀戮,仿佛回到了那个血火交织的年代!战意再次高涨,热血又一次沸腾,就连沉寂已久的兵刃,也变得滚烫滚烫。

    “大三才阵!”三尺代替缺席的铁柱,喊出了战斗的强音。刹那间,三十位护卫立刻分成十组小三才阵,每三组又组成一个大组,三个大组还是按照三才阵的方位,相互呼应,彼此支援,这正是唐顺之《兵》书上所载,两军混战之终极阵势,早已被护卫们烂熟于胸了。

    还有一组小三才阵,则紧紧跟在何心隐的身后,他们将充当箭头,撕裂对方的阵势,身后的大三才阵便会趁机而入,防止箭头被合围,保住胜利果实。

    “将军只手斩黄龙,血染东方一片红!”何心隐长啸一声,拔出宝剑,当先冲进了混战的人群,他江南狂侠的名号绝非易于,剑走龙蛇,快若奔雷,每一击都会命中一个……也不管是番子还是景王护卫,眨眼间便连伤了五六人,冲进去一丈近远。

    突然来了这么个杀神,显然让双方都感到不安,反应过来后,竟全都朝他一个人招呼,好在身后的三才阵马上挡住,沈默护卫虽然比何心隐的武艺差远了,但配和娴熟、水泼不进,以少敌多也毫不含糊。

    何心隐酣畅淋漓的施展浑身解数,一直突进去五六丈远,用余光看见三才阵快跟不上了,他才停下前进的步伐,招式一变,只守不攻。

    远处的沈默在马上观战,一看到何心隐停下,马上打个唿哨!

    卫士们听到信号,便猛然加力,逼退周围乱七八糟的敌人,奋然赶了上来,转眼将何心隐护在中间。

    何心隐便垂下兵刃,浑身放松,抓紧时间调息起来,他信任这些家伙,知道他们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

    沈默的卫士们,已成功吸引双方所有注意力,完全成了众矢之的,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此时大三才阵的好处才显现出来,这个阵势根本没有前后左右,哪个方向都有充足的人手,抵御着对方的进攻,根本伤不到分毫。

    此时水深已经没过膝盖,沈默焦急的观察着场上的形势,突然看见陈洪带着皇帝,悄悄脱离的战局,调头往回去了。他立刻连吹三声急促的唿哨,然后朝着陈洪逃去的方向,放出一支烟花!

    何心隐立刻睁开眼睛,目光那烟花曳出的轨迹,在烟花爆开的瞬间,看到了沈默想要他看他东西!

    “天外飞仙!”何心隐开始蓄力,中气十足道。

    卫士们想也不想,便用身体为他搭起一道人梯。

    “好汉凭借力!”何心隐一个旱地拔葱,便跳到一个卫士的肩膀上,在人梯上奔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到了尽头的小三才阵时,当先的两个卫士高叫着:“送你上青天!”单手猛然一推,便将他弹射出去。

    混战中的人们不约而同仰起头,看见何心隐如一只大鸟般,潇洒的飞跃过自己的头顶,转眼便出了战圈。

    就连陈洪也不由自主的看着他飞到自己面前,然后……一头栽倒水里,溅起七尺高的水花,然后就呈大字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沈默的卫士们齐齐张大了嘴巴,懊恼道:‘配合生疏了……’如果这招是五年前使出来,应该以天外飞仙的姿势,人剑合一、直取陈洪的胸口……谁知何大侠竟摔了个狗吃屎。

    虽然情势万分危急,但还是有很多人笑出声来,立刻恼羞成怒的卫士疯狂的攻击,双方重又混战成团。

    陈洪看了看在地上抽搐的何心隐,着实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上前补一剑,后来心说,这家伙不死也残了,我还是别费事儿了,便一挥手道:“咱们走!”

    谁知他刚转身,就听身后有人咳嗽道:“站住……”

    陈洪回头一看,就见那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从水里爬起来了。

    “他妈的!”陈洪抽出宝剑,冷冷道:“比试一下吧,高手!”

    谁知噗通一声,何心隐又仰面摔倒在水里。

    陈洪顿感无力,但无论如何,还是送他归西吧,便两步跨过去,举剑朝何心隐刺去!

    却看到那家伙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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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三章 代价

    陈洪暗道不好,一个铁板桥,竟生生的把身子折了回来,但还是没躲过那毒舌吐信般的一击!

    原来何心隐第一下确实是摔得七荤八素,但他内力深厚、性情坚韧,被冷水一刺激,便回过神来。然后耍了诈,装作不支的样子,再次跌倒在水里,果然引得陈洪心神大松,提剑上前要了结了他。

    何心隐的宝剑,便从水中鬼魅般的射出,正中陈洪腹部,将他也打入水中。

    歪歪扭扭爬起来,何心隐抹一把脸上的水,定一下心神,走过去拔自己的兵刃。

    谁知刚走近了,还没弯腰去拔剑,便被那‘死尸’,一脚踹倒在水中!

    原来死太监怕死,最近又在做诛九族的勾当,所以穿了双层的金丝宝甲……别忘了,他一直掌着大内宝库……何心隐那一剑为了保证突然性,没有发多少力,只凭着锋利洞穿了一层保甲,被第二层挡住了。

    两人各吃了一记闷亏,便都警惕起来,知道遇上了平生仅见的大敌,全神贯注的战在一起,再也顾不得其它了!

    这时候在沈默的授意下,三尺绕了个圈子,潜行到了他们身边,也不管两人打成什么样子,便越过他们,猛然扑向背着皇帝的陈湖!

    陈湖的功夫虽然不如乃兄,但阴损如出一辙,感觉躲不过去了,竟然背转过身,拿皇上当起了挡箭牌,立刻逼得三尺硬生生止住身形。

    三尺虽然武功高出他一截,且陈湖又背着人,无奈这家伙变废为宝,将嘉靖当成人人肉盾牌,让三尺投鼠忌器,始终无法近身!

    远处沈默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就是个好人,也不能那样甩来甩去啊?万一一个弄不好,把皇帝摔散了架,大家一起拉稀。

    但此时,卫士们在混战,何心隐在单挑,已经找不到人帮忙了,沈默心说:‘还有我,那我也上吧。’便一拨缰绳,朝着皇帝冲去。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那背着皇帝的陈湖,突然被人抱住了双腿,身形一下子凝滞住,他下意识的一低头,便看见一个给皇帝看病的太医,竟不知死活的缠住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就感到下体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那太医竟无比彪悍,狠狠一口咬在他那话儿上,陈湖嗷地一声变了调的怪叫,登时浑身一软,眼前一黑,不由自主的便松开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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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锦被脱落,紧闭着眼的皇帝仰面往水中摔去,陈洪和何心隐看了,不约而同的停下对战,用最快的速度扑过去,但还是被三尺抢了先,一个燕子抄水,赶在皇帝跌落之前,把他抄在怀里。

    但陈洪因为靠得更近,抢在何心隐之前,扑到了三尺面前,不管不顾的一剑刺了过来。

    三尺现学现卖,也想用嘉靖挡一下,但陈洪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宝剑微微一偏,便绕过皇帝,毫不停顿的刺中了他的手掌。

    “哎呦……”三尺的左手登时鲜血淋漓,便要抱不住皇帝。

    “给我!”何心隐冲了过来,伸出双手道:“抛!”

    但陈洪的宝剑猛然探出,直接亘在两人之间,你敢抛,就等着串糖葫芦吧!

    三尺一下愣住了,却听到另一侧,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反向抛!”多少年了,他已经养成对这个声音的绝对服从,想也不想,便一个反手倒栽葱,将皇帝往身后抛去,正落在骑马赶来的沈默怀里。

    “救那太医!”沈默冲过来之前,已经计算好了方位,接到人便直接往江岸边冲去,同时他看到也成了太监的陈湖,正在猛烈的击打那太医,立刻下达了命令。

    何心隐闻言,以蛙泳的下肢动作,双腿在水中一蹬,速度加快一倍,猛冲到陈湖身边,宝剑带起一泓鲜血,便把他尸首分离,不待人头落地,便飞起一脚,将那首级踢向陈洪面前,才高叫一声:“看暗器!”同时抄起趴在地上的太医,往沈默消失的方向追去。

    陈洪那边却被三尺拼命缠住,只是两人身手差距太大,三下五除二便把他刺伤在地,正要追上夺命一剑,便听到何心隐那一嗓子,同时还有忽忽的风声,想也不想,一剑格挡过去,扎了个正着。登时感到手腕一沉,心说分量还真足,谁知定睛一看,只见陈湖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小眼睛,被挂在了自己的剑尖上。

    “啊……”陈洪登时双眼血红,甩下弟弟的头,举着剑四下寻找,却连三尺的身影都不见了。定定神,看到何心隐抓着人,在快到大腿的水上扑通扑通的跋涉着,便尖啸一声,猛扑了上去。

    陈洪刚出去两丈远,原来的地方猛地溅起水花,三尺一下子坐起来,定睛一看,陈洪果然走远了,才大口喘气道:“憋死我了……”再不走,就得游泳了。

    躲过一劫的三尺,顾不上手掌钻心的痛,高声道:“扯乎喽……”听到队长的命令,正在酣战不休的卫士们,开始且战且退,拉开一定距离后,突然齐射手弩,登时射倒了一片,趁着对手投鼠忌器之际,脱离了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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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抱着嘉靖,骑马来到江边时,这里又是一锅粥,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生路的官兵、民夫们,争先恐后的抢渡浮桥、不知多少人被下饺子似的挤到江里,呼救声哭喊声、嚎叫声、声声震天。

    更可怕的是,在上游有十几艘大船,正将火把、油管朝浮桥上投掷,企图烧毁这硕果仅存的一座浮桥……原来沈默是两桥同建的,在这座桥上游十几丈的地方,还有另一座桥,可是被罗龙文的沙船猛然一冲,直接断裂开来。

    好在天不绝人,桥面虽然沉入水底,但桥索仍然不屈的横在水面上,罗龙文下令将其砍断,但这种御用巧匠打造的绳索,用材十分古怪,几乎砍不动。而且固定的桩柱也极其顽固,承受这么大的力道,也没有被拔起来……原来那些专门打桩的兵士,牢记着沈默的话,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加固,想不到意外造出了个铁锁横江。

    就因为这个,罗龙文的船队靠近不了第二座桥,只能用远程打击,企图将其烧毁,当然设想是好的,对于这群只知道好勇斗狠的乌合之众来说,想实现这种战术目标,可着实不那么容易。

    只是对沈默来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吗,他前面有无数仓皇拥挤的乱兵,根本不可能挤上独木桥,他骑在马上团团乱转,任他平素智计多端,此刻也束手无策了。

    这时,他想起马跃檀溪的典故,低头看看身下的大青马,道:“你要是能游过去,就会成为万马敬仰的英雄,知道吗?”说着便拨马来到江边,想将其驱下水去,无奈那匹马还没掌握这项技能,吓得四蹄钉在地上一般,怎么催动都不动一动。

    ‘妈的,难道要我背着他过河?’沈默见这马是指望不上了,他是水乡孩子,就算背着人,游到对岸自然没问题,可以皇帝这身板,让江水一泡,估计当场就嗝屁了。

    正在踌躇间,便见江上划过来一艘筏子,上面赫然立着焦英,径直朝自己过来。沈默不由大喜,暗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想要将皇帝从马上抱下来,等着焦英过来接驾。

    但那些乱兵也看见了这筏子,几乎是转眼之间,就涌过来百十人,一下把他挤到后面,吓得焦英赶紧命人划回去,正想给他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却见沈默指了指下游,然后拨马往下游跑去。

    他这意图太明显,那些乱兵也看明白了,便疯狂的跟在后面跑,沈默无奈的叹口气,狠命的抽击马臀,那大青马吃痛不已,哕哕叫着沿江岸狂奔而去,四条腿的终究比两条腿要快,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

    而焦英的筏子借着水势,根本不费力就能追上沈默,见拉开的距离差不多了,便大叫着让他停下来。沈默一勒马缰,那大青马竟双膝一软,口吐白沫的跪倒在地上,原来已经脱了力。这下可惨了沈默,一下被抛了出去,整个拍在江边的淤泥里,然后闷哼一声,被皇帝整个压在了身上,直接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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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被焦英接到了对岸,他吃力的睁开眼,见江上仍然混乱不堪,想要问一句经典的:‘我昏了多长时间了?’但还没开口,一吸气胸口便是一阵剧痛,登时满头大汗,不知自己哪里受伤。

    边上照顾他的正是徐琨,一见沈默醒了,他连忙道:“你不要动,刚才我检查过了,你的两根肋骨折了。”顿一顿道:“不过不要紧,趁着你昏迷,我已经为你正骨了,安心休养不会有问题的。”说着又很是激动道:“老天保佑,皇上毫发无伤,真有神灵护体啊。”

    沈默已经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郁闷的翻翻白眼,心道,是我当了肉垫好不好?

    当然,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双手按地想要起来,徐琨赶紧按住他道:“不行,你受伤了,不能乱动。”但见沈默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他干咽口水道:“好吧,好吧,要是骨头茬子戳到脏器,可不能怪我。”

    “屁……”沈默嘶声道:“扶我到江边。”

    徐琨还在那喋喋不休,但还是依言把他扶了过去,沈默看那第一道绳索终于被砍断了……当然,还有第二道,所以敌人一时还没发靠近,但现在桥上过分拥挤,颠簸的厉害,过人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想要赶在对方突破第二道防线前过完,是不可能的。

    “快想对策吧沈大人,您老一定有办法的!”徐琨亲眼目睹了沈默今晚的指挥若定,知道要是没有他的话,今晚一个都过不来。

    沈默又不是神仙,这边虽然已经过来了两三千人,但一来惊魂未定、二来赤手空拳……所有的辎重都丢在对岸,拿什么去对付全副武装、且在船上的敌人?

    这时江对岸,还有一万多人没过来呢,如果等到桥断的那一刻,就全都没有希望了,眼看着这么多人要遭受灭顶之灾,沈默的心情压抑极了,仿佛伤痛也更厉害一般,

    “您一定有办法,对吧?”徐琨见他久久不语,心里也没底了。

    沈默费劲的开口道:“没有……”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徐琨却使劲摇头道:“您最爱开玩笑了,这话又是开玩笑吧,快说计将安出啊?”

    “哪……”沈默苦笑一声,又扯动伤口,咳嗽起来,把‘有什么计策啊?’憋了回去。

    徐琨却听成了‘那’,便四下张望道:“哪?哪儿啊?”

    “没……”沈默都彻底无奈了,这次学乖了,干脆只说一个字。

    “美女啊?!”徐琨瞪大眼睛道:“果然是美女!你要使美人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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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顺着他的目光,竟真的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只见她肤若凝脂,秀发如瀑,足不沾尘,便如从洛水中走出的女神。

    “莫非是洛神……”徐琨张大嘴巴道。

    沈默却认得她,正是一直没看到的鹿莲心是也,只是胸口太疼,已经不敢再吭声。

    鹿莲心走到沈默身边,柔声问道:“大人,我师兄呢?”

    “江对岸……”沈默吃力道。

    “您受伤了?”鹿莲心道。

    “骨折,肋骨骨折……”徐琨在边上插话道:“我已经给接好了。”

    鹿莲心微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个红色的小瓶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内服伤药,止痛有奇效。”

    沈默知道她们家本是医药世家,那引起许多是非的‘百花仙酒’,可不正是她们家的吗。

    见沈默点头,鹿莲心也不避嫌,将那小瓶子塞到他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已将你们的位置,通知了最近的汇联号,相信只要有援军的,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原来她是去干这个去了。

    沈默还没回答,她倏然的拉远了笑颜如花道:“我师兄这人,脾气太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又不肯妥协,将来一定会惹麻烦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请大人跟皇上说,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吧。”

    听了这话,沈默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一下忘了疼痛道:“你要干什么?”

    “您别管了。”鹿莲心嫣然一笑,便转身往江边去了,她的轻功多好啊,沈默哪能拦的住?

    “别看傻事……”嘶声道:“快,扶我过去!”

    徐琨赶紧搀着沈默,假装吃力的往那边走去,他又和鹿莲心不熟,当然希望给她点时间,看看能不能创造出奇迹来了。

    就在这时,鹿莲心已经到了江边,从腰间取下一只横笛,放在唇边悠悠吹起来。

    美妙的乐声虽然声音不大,却将场上的杀戮之气冲淡不少,甚至连疯狂拥挤的官兵们,仿佛也不那么慌乱了,通过桥面时流畅了许多。

    船上匪类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倒不是觉着乐声有多好听,而是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丽人所吸引,心说难道真有洛神?只有罗龙文一个人,听到这曲声后,俊俏的脸蛋变得狰狞起来,浑身上下充满了戾气,用咬碎牙根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平、沙、落、雁……”他当然熟悉这曲子了,当年跟相好王翠翘,知道她最喜欢演奏的曲子,便是这支‘平沙落雁’,当然也知道她的妹妹,是会用笛子吹奏相和的……

    现在,听到这熟悉的曲声,‘鹿、莲、心’三个字腾然蹦出心田,仇恨刹那间占据了全身,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是这个臭女人点了自己的穴,让自己丧失了男人的能力,后来才自暴自弃,沦为一个又一个官人的**。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不幸,全是这女人造成的!

    “鹿莲心,你来得正好!”罗龙文咬牙切齿道:“我今天要把你挫骨扬灰!”

    仿佛听到了他的话,那笛声戛然而止,鹿莲心朝他淡淡一笑,道:“其实,我可以给你解穴……”

    罗龙文的表情,一下子凝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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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六章 你们被包围了

    “对了大人,您假传圣旨的事儿,会不会有麻烦啊?”随从们小声问道。

    “我传了吗?”林润道:“你倒把那声儿,给我回放一下啊。”

    “大人,你真坏啊……”随从们彻底无语了。

    “要想斗得过坏人,你得比坏人还坏。”林润正色道:“快走吧,咱们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去小乐山吗?”随从们问道。

    “就我们三只小猫,去有什么用?”林润摇头道:“咱们搬救兵去!”便带着他俩消失在已经明显变透的雨帘中。

    话分两头,再说那伊王气呼呼的回去宅子,就看见严世蕃给他派来的谋士和将领,已经都等在那里了。他憋了一肚子火气,终于找到地方发泄了,冲着那些人咆哮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敢轻举妄动?!”

    “我们也是以防万一,”那个留着三缕长须的谋士,安抚他道:“请示已经来不及了。”

    “最好不要有别的想法!”伊王恶狠狠道:“我的地盘我做主,谁也别想越俎代庖!”

    “是……”众人低下头,待他消了气,才敢道:“王爷,咱们得赶紧进兵了。”

    “进什么兵?”伊王没好气道。

    “咱们跟小阁老约好,今天天亮就出兵啊!”谋士不由急道:“王爷,咱们现在可不能回头了,首鼠两端只有死路一条!”

    “还没搞清状况,便盲目进兵,那才是死路一条呢!”伊王哼一声道:“别以为本王不知兵!”

    见他被来人一番忽悠,竟改变了主意,严世蕃的代表只得耐着性子劝说,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软硬兼施,才让伊王同意……先派出小股兵力作为斥候,侦查试探对方的情况。

    当然,因为带队的军官是严世蕃的人,不可能那么老实听话照着做,说是小股试探,也带了三千多人……几乎把能听话的全都带来了,显然想做点什么。

    从他们驻扎的小村,到江边,也就是七八里的样子,到了一片狼藉的江边,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下雨天又难看到行军的痕迹,那军官只好下令分出数队,向不同方向去寻找,虽然一时找不到,但他并不担心,因为那么多人的队伍,想要彻底失去踪迹,是不可能的。

    其中往东北方向去的一队人马,不久便到了小乐山,远远就看到山上已经起了营寨,隐约能看到旌旗密布、刀枪林立,数不清的官兵严阵以待,这可吓坏了这百来人,看都没看清状况,便掉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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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们能走到近前,便会看到除了少数官兵手中是真家伙外,大部分人的手中,都只是竹竿削的木枪木棍,在那里虚张声势呢。看到这招奏了效,焦英乐得手舞足蹈道:“沈大人,神了神了,真有些诸葛亮唱空城的意思。”

    “别乐了。”沈默服下鹿莲心给的丹药,感到不那么疼了,但还是不敢乱动,唯恐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坐在石头道:“清点过没有?还有多少可战之力?”朱显、郑钰两个罪人,一个昏迷不醒,另一个仿佛受了刺激,一直大喊‘水、水、水’,所以焦英成了军队的统领……当然按照大明朝以文御武的传统,他必须听从沈默的指挥。

    “休整之后,还是恢复了些士气的,”焦英道:“刚才召集了一下,愿意出战的健卒有一千多人,但问题是盔甲武器奇缺。”说着挠挠头道:“凑吧凑吧,能凑出一千多件刀枪,五百身甲胄,头盔倒有的是。”

    “选雄壮彪悍之士五百,穿上全身盔甲,走在面前。”沈默道:“剩下五百人,戴好头盔,浑身裹上泥巴,跟在后面,立刻出发!”

    “他们还未经整编呢,贸然出战恐怕会……”焦英道:“凶多吉少的。”

    “本就不指望他们杀敌。”沈默淡淡道:“就是去撑个场面罢了。”

    “中,都听你的。”焦英对沈默的信任,已经有些盲目了,便下去传令去了。

    沈默又看到三尺包着手过来,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色道:“怎么样?”

    三尺扬一扬受伤的右手道:“小指没了,不影响啥。”

    “唉……”想到昏迷不醒的崔太医、生死未卜的鹿莲心,还有死于非命的四千多官兵、民夫、官员,沈默胸口隐隐作痛道:“真是代价惨重啊……”说着收拾情怀道:“兄弟,但是咱们还不得歇,你得立刻领军出战!”

    “全凭大人吩咐!”三尺身子笔挺道。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斥候来报,这次前来进攻的,一共有三千多人,方才那小股敌军显然是小分队,一定会带主力去而复返的,如果他们的主力来了,肯定要靠近的,就会发现我们是虚张声势,全力进攻我们可吃不消。”

    “嗯。”三尺点点头道:“大人请吩咐吧!”

    “你们的任务是……”沈默缓缓道:“假扮我军斥候,在半路等他们,狠狠杀杀他们的威风!”说着面色凝重的对三尺道:“你我兄弟知心,应当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派你们犯险的。”

    “大人,您不用多说,”三尺笑道:“我们都太明白您了。”

    沈默点点头,艰难的笑笑道:“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建功立业,只让你保证安全……虽然是一比一百,但希望你多动动脑子,回来的时候,三十个弟兄,一个都不能少。”

    三尺一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这么说,下雨还不是件坏事儿呢。”下雨天,弓箭、火铳不能用,危险大大降低,不然他也不敢应承……当然,还得祈求对方没有弩,弩的威力虽然在雨中也会打折扣,但总比弓箭强得多。

    三尺带着护卫们,骑上好容易聚集起来的战马,便先行出发了;随后焦英也集合大部队,准备尾随而去,却见沈默骑着马过来了。

    “大人,您要训话吗?”焦英赶紧迎上去道。

    “不是,我跟你们一起出发,”沈默淡淡笑道。

    “这个……您就不必亲自上阵了吧?”焦英连连劝阻:“何况您还有伤呢。”

    “不碍事儿,”沈默道:“咱们走吧。”说着便一夹马腹,当先出发了。

    现在他是老大他最大,焦英也无可奈何,只好一挥手道:“都跟上!”然后骑马到沈默身边,小声道:“您真的没必要来……”

    “我不放心啊……”沈默摇摇头道:“咱们的士气在低谷,官兵们的心思难猜啊。”他有后半截话没说——兄弟们的性命,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万一这些人踯躅不前,那他就把兄弟们害惨了,这是沈默绝对不愿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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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所料没错,到下午时分,三尺他们便与十几倍的敌军,在一个小土坡前遭遇了,然后迅速弃马,退到坡上严阵以待。

    伊王军的首领,看到这支明军斥候竟然不退,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有埋伏?担心遭到袭击,不敢贸然前进,停留在山包西北侧,徘徊踌躇,迟迟不敢进宫。

    三尺等人也不着急,沉默着仿佛一群雕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伊王军的首领终于失去耐心,派一个百人队前去试探,很快,山包上一阵鸡飞狗跳,他的人丢下十几具尸首,便仓皇逃下来了。

    “怎么如此不堪一击?”首领怒道:“我是怎么训练你们的?一群饭桶!”

    “大人,您不信自己去试试。”那百人长不服气道:“那些家伙太厉害了,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弟兄们根本伤不找他们!”

    “哼!”首领抽他一马鞭道:“滚开!”便将那百人长打到一边,然后指着那山包道:“四面包抄上去,让他们顾此失彼!”这次他派了四个百人队去进攻,不是不想多派人,而是那土坡太小,根本施展不开。

    这是三尺选定的战场,就是为了扬长避短,让对方发挥不出兵力优势,而让己方的大五行阵能威力全开……这也是鸳鸯阵的变种,适合固定防御,每个小五行阵,由一狼筅、二长枪、二朴刀组成,最大的特点是防守细密,滴水不漏。

    仗着阵法精妙、练习烂熟,敌人虽然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卫士们夷然不惧,用长满倒刺的狼筅横扫,用长枪短刃差遗补缺,真是配和娴熟,让对方有如老虎啃刺猬,无处下口!加上每人身上价值两千两白银的精良甲胄,就算被兵刃划到也不会受伤,简直成了对手的噩梦。

    但卫士们杀人却毫不含糊,那几经改良的狼筅,每一根刺都锋利无比,被扎到者立刻皮开肉绽,痛不欲生——然后便被长枪趁机取走了性命;当然也有躲开狼筅,冲到近前的,却又有两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候着,根本没有能活着出去的。双方交战不一会儿,小土坡上便被鲜血浸红了,却全是伊王军的血。

    这些人当兵扛枪,只不过是想混口饭吃,谁还真心给伊王卖命?在鲜血和死亡面前,他们开始畏缩不前,然后由畏缩不前渐渐发展成且战且退,再然后便呼啦一声,潮水般退下来,拦都拦不住。

    把首领的鼻子差点气歪了,连这点人都收拾不了,还造个屁反?于是重新组织攻势,派出最精干的力量,并亲自带着督战队,谁敢退就砍死谁!

    这次的进攻终于见了起色,虽仍然没法啃下这块硬骨头,但只要一直保持强大的压力,不愁明军不崩溃。

    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三尺高声叫道:“弟兄们,再坚持一刻钟,援兵马上就到,咱们可不能丢武骧左卫的脸!”

    “武骧左卫!”卫士们便一齐吆喝道:“天下无敌!”

    原来这就是禁军的实力啊!竟然还有援军呢!如果再来这么三五百,我们便直接投降得了,伊王军的一下子慌了神。

    ~~~~~~~~~~~~~~~~~~~~~~~~~~~~~~~~~~~~~~~~~~~~~~~~~~

    雨天黑的早,当沈默他们出现在战场外一里时,天色已经一片苍茫,只能看到远处山坡上有打斗的人群,却分不出哪帮是哪帮。

    “我们赶紧去支援吧。”焦英道:“他们撑的时间不短了。”

    沈默摇摇头,带着他们绕到战场西北侧才停下来,天黑加上下雨、双方仅距不到二里,竟没有被发现。

    沈默对众将士道:“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拼命的大喊、敲打。”

    “喊什么呀?”焦英问道。

    “胡广兵已经到了!伊王已经逃跑了!你们被抛弃了!朝廷慈悲为怀,只要丢下兵器、脱下盔甲,朝廷就概不追究!”沈默想一想道。

    焦英吃力的记下这一长串,道:“好,我们这就出发了,大人您千万保重。”

    沈默点点头道:“知道了。”说完狠狠催动战马,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反了,反了。”焦英叫道;“那是去战场的方向!”他这一叫不要紧,终于引起了对方的警觉,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道:“什么人?”人马骚动起来。

    一看情势紧急,焦英哇哇大叫道:“小得们,快追上去,保护沈大人,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大明有条军规,上级阵亡,下级逃回后也会被处斩,所以他吓坏了,赶紧追了上去。

    有道是‘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见一文一武两位主官冲在前面,官兵们心说,人家千金之躯都不怕了,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也撒丫子跟了上去。

    焦英原以为好一会儿才能追上沈默,谁知只是转眼之间,就跟他并驾齐驱了,东宁伯来不及想明白其中的道道,焦急道:“大人,太危险了!您快回去吧!”

    “不用担心。”沈默目不斜视道:“喊!”

    “喊什么?”焦英有些糊涂道。

    “教你的口号,不会忘了吧?”沈默翻翻白眼道。

    “没有,没有。”焦英便放声大叫道:“对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荆州军……”

    官兵们也跟着喊了起来:“你们被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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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时候,小土包上的战斗已经到了转折点,三尺他们毕竟不是机器,在体力下降后,破绽开始多了,再精良的甲胄也没法挡下所有的攻击,伤亡已经开始出现。

    但听到那阵阵喊声,伊王军的乌合之众们慌了,天黑咕隆咚,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杀过来,但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有耳朵尖的听清了对方喊什么,不由失声大叫道:“王爷抛下我们逃跑了……”如果沈默知道他是谁,一定会给他颁个大勋章的,因为这一句话顶的上焦英他们喊一万句。

    误信了官军编造的谣言之后,叛军的斗志就像沸汤泼雪一般,他们的想法很朴素,连几十个都对付不了,现在成千上万的杀过来,不跑还等着送死吗?斗志彻底消散一空,许多人趁着夜色脱下盔甲,丢掉兵器,撒丫子便跑。

    看到有人开始跑,大家便都跟着跑,唯恐落在后面,成了明军的出气筒,几乎是转眼之间,原先还声势浩大的一群人,就还剩小猫三两只……倒不是他们勇敢,而是在逃跑中被人踩伤甚至砍伤,不能动弹了的。

    见大势已去,再不跑真要被明军瓮中捉鳖了,那首领只好郁闷的下令收兵,在亲信的簇拥下,也撤出了战场。

    “将军咱们往哪撤?”亲兵们问道。

    “回去张村呗,还能去哪?”首领烦躁道。

    “可明军不是说,王爷已经逃走了吗?”亲兵不解道。

    “你是猪啊?人家说啥信啥?”首领破口大骂道:“荆州在哪里?插翅膀飞过来吗?”

    虽然他很明白,但已然兵败如山倒,说什么都晚了。

    见敌军彻底败退,沈默却没法松口气,策马来到已成尸山血海的小土堆,不顾胸口的疼痛,大声道:“三尺、铁鹰、石勇、石敢……”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沈默一下子瘫倒在马背上,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劳驾……”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是在叫我们吗?”

    沈默一下子坐起来,霍然转身,只见一群满身血污的家伙,勾肩搭背,在笑眯眯的望着他。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转过头去,低声骂道:“一群混账,敢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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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取早点奉上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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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从丈人家回来,小睡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元气。今天12点前更一万可能有点困难,只能12点前尽量多更,然后12点后补上……反正和尚一定会加油的。

第七零零章 贵子

    岁月如梭斩人的刀,嘉靖还是嘉靖,但早就不是四十年前那个,敢于跟全天下的官员对着干的青年天子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高拱、刘焘他们闹这一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对着干的结果,只会使皇帝的态度只会更加强硬,哪怕把所有人都打板子流放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的嘉靖已经老了,虎老不咬人,不是因为慈悲了,而是咬不动人。层层的顾虑将他的手脚羁绊,让他虽然恨死了严世蕃、陈洪等人,却没法光明正大的诛杀;让他虽不喜欢徐阶、高拱等人,却也没法将其驱逐。这,这是在为过去四十年的放纵还债啊……

    “朕已经老了,”嘉靖垂着双目,对在銮舆上侍驾的沈默,缓言细语道:“他们也看出了,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沈默坐在下首的锦墩上,默默的为皇帝捣药,他的动作很轻柔,几乎没有任何动静,静静的听皇帝自哀自怨道:“包括陈洪、袁炜这些人,和朕相处了几十年,对朕是百依百顺、百般逢迎,让人以为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到底,善始善终呢?”

    沈默还是不说话,只是腹诽道:‘难道有人会当巴狗儿上瘾?你把人也想得太贱了吧……太监、太贱,哦,原来如此。’

    “怎么不说话?”嘉靖看他一眼道:“不认同吗?”

    “微臣不敢,”沈默轻声道:“只是在想皇上的问题,恕臣才疏学浅,不知该如何解答。”

    “呵呵,连朕的文魁星都没法解决,”嘉靖叹一声道:“看来是还真是个难题哩。”说着定定望向沈默道:“那么你呢,也会重蹈覆辙吗?”

    “臣不会……”沈默停下手,正色道:“臣的老师是沈炼、师叔是唐顺之,臣是被他们从小教出来的。”他正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但没有从正面解释自己的回答,因为难免有自夸之嫌;但他用两个人的名字为自己作注,按照此时的观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忠烈之后,自然还是忠烈。

    嘉靖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点点头道:“朕还是信得过你呢……”说着无力的靠在枕头上,悠悠道:“朕也只能相信你了……”

    沈默愕然,想不到皇帝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能体会的到,嘉靖现在满心众叛亲离的凄凉,所以难免会有洪洞县里无好人的悲观,却不知嘉靖对自己突然而来的信任,又是为哪般——在此之前,他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也就是对一般有前途的大臣,既用且打,谈不上有多信任,至少是十名开外。

    但现在皇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然说自己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沈默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又要拿我当枪使吧?’但转念一想,现在嘉靖对自己确实十分不同了,比方说,平乱之后,自己几次请辞护卫总指挥之职,但嘉靖坚持不许,说不放心其他人;再比方说,现在每天嘉靖都要自己陪他说话,基本上只要皇帝醒着,自己就得在边上伺候着,徐渭都笑话他,现在都变成没有去势的太监了。

    当然,包括徐渭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沈默救驾所致,但参与救驾的人多了,怎么皇帝偏偏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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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三法司对严世蕃等人的会审,也在北归的路上,见缝插针的进行着。

    基本上,这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严世蕃、陈洪一党死定了,只有严世蕃不这样看,他坚信自己能够逃得性命,这下连最崇拜他的罗龙文也不信了,悲哀道:“瞧瞧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吧,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刘焘、还有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咱们的人,而且素来跟咱们有仇,一定会把咱们往死里审的。”

    严世蕃却自信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放心吧,咱们会没事儿的。”说着对罗龙文道:“开审的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都往宫里扯,便可保我们无事。”

    罗龙文吃惊道:“可是那日,马太监过来警告过,说要是胡说八道的话,会诛九族的。”

    “你傻呀,人家说啥信啥?”严世蕃捏住一个身上的虱子,放到嘴里尝尝,然后呸呸吐出来道:“他妈的,想开个荤都不行。”最近伙食太差,他每天只有两个硬得硌牙的小窝头,一碗清澈见底的白菜汤,嘴巴早就淡出鸟来了。

    罗龙文不关心他的伙食,急切问道:“快说说嘛……”

    “好吧……”严世蕃眨眨眼道:“咱们这次能不能活,关键还是皇帝的态度,他虽然恨死咱们了,但还是得给咱们一条活路,”说着压低声音道:“这二十多年来,皇帝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总是接咱们的手,让咱们给他背黑锅,却也将把柄一次次送到咱们手中……别看他现在这么生气,恨不得吃了咱们似的,可到时候,还是得从轻发落。”

    “可是咱们是谋反唉,十不赦的大罪啊……”罗龙文表示压力很大,他受伤后随严世蕃被捕,没有得到应有的救治,独眼发炎,半边脸都肿的跟猪头三似的,跟帅字再不沾半点边。

    “这你不要担心,换成别的皇帝,咱们真就死定了,”严世蕃摇头道:“但朱厚熜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死要面子,什么都不如他的面子大,他是不会用这个罪名,来处置我们的。”说着得意洋洋道:“只要不是谋反,就有希望……”

    “我还是觉着,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罗龙文道:“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嗯……”严世蕃这才拉下脸来,道:“大明是混不下去了,咱们只要有机会离开京城,去日本重新开始,王直那样的都能混个诸侯,不信咱们混不下去。”

    “那已经是最好了,”罗龙文缓缓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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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严世蕃等人的过程,是艰苦而冗长的,因为牵扯太多、层次太高,一不小心就会触雷,而且严世蕃等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言必称宫里、凡事都会扯到皇上,让负责审理的官员们,整日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甚至不知道,是先审出结果来,还是先被吓死。

    队伍在继续行进,到了七月份,终于抵达京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负责护送的军队也全都返回,只有戚继光的戚家军,没有得到南下的命令,这也印证了沈默的猜测,那些人确实不会放过这个给胡宗宪拆台的机会。

    当到了通州时,裕王、徐阶、李芳等京中留守悉数出迎,接驾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里长,锣鼓喧天、爆竹声声,旌旗遮天蔽日,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塞满了御道两侧。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嘉靖长舒口气,感叹道:“一场噩梦,终于做到头了。”他的精神大好,身体仿佛也有劲儿了,竟能坐起来,在御辇上接受官员百姓的恭迎。

    所有人一齐行礼后,李芳和黄锦奔上来,看到皇帝形容枯槁,比走的时候瘦脱了型形、整个人也憔悴不堪,两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掉泪道:“主子受苦了,那些杀千刀的怎么照顾的您啊……”

    他俩这样一真情流露,嘉靖还真有些看到亲人的感觉,眼圈微红道:“罢了,不说也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主子您真是太仁慈了,”李芳抹泪道:“可不能饶了那些狗奴才,他们竟然……”他毕竟是老得糊涂了,一激动起来,大脑便控制不住嘴巴。

    “这个以后再说……”嘉靖挡住他的话头道:“你们先到一边去,裕王和徐阁老他们要等急了。”两人才乖乖站到皇帝身边,李芳这才发现,沈默竟然一直在皇帝身后站着……那个位置,通常是他站的,陆炳、严嵩也站过,总之是皇帝绝对信任的人,才被允许站在皇帝身后,就连两位皇子也没捞着过。

    感受到李芳讶异的目光,沈默无奈的耸耸肩,示意不是自己想站这儿的,是皇帝不让他离开,他也没办法。

    嘉靖的眼睛又移到徐阶身上,目光复杂的变化数下,便有些心虚的转到裕王身上,一眼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昏花的老眼一亮道:“是你的王妃诞子了吗?”

    裕王这辈子,在他父皇面前,还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只见他昂首挺胸,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的目光,这时也迎望向皇帝……此之名为‘迎喜’,中气十足道:“回父皇的话,老天爷给您喜降了皇孙!”

    李芳赶紧大步走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下,高高举起道:“主子大喜!”

    所有的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官员们也相继跪下道:“臣等恭贺皇上!”不管此时真心欢喜,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都知道在景王失了圣眷的情况下,皇长子却诞下世子,这意味着什么——皇位之争,再无一丝悬念了!

    当然,此时真正喜上眉梢的,是高拱、陈以勤这帮子王府旧人,他们的风险投资,这下子终于要大赚特赚了。

    嘉靖也很高兴,毕竟裕王无子这件事,就像拴住他的缰绳一样,让他干什么都顾虑重重,这下好了,终于彻底扫除了这个障碍。他慢慢回头,对身后的沈默笑道:“这下你猜对了,替朕把东西赏给朕的孙子吧?”

    沈默笑道:“皇上神机妙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是想把吉利话儿,借着微臣的嘴说出来罢了。”两人这一番对话,近前的李芳和黄锦听得清清楚,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暗暗心惊道:‘想不到沈默和皇上关系这么近了,这种话题都会讨论……’

    李芳正在心惊呢,沈默微笑道:“李公公,麻烦您吧托盘举高点。”

    李芳赶紧将那托盘高高举起,沈默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双手搁在上面,正色道:“这是皇上赏赐给裕王世子的!”

    裕王赶紧跪下谢恩,待李芳将那托盘中的东西呈到面前,他才看到,乃是一枚金项圈、上面挂着个精致的玉锁,但见那玉琢得精巧绝伦,缕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上镌刻有“富贵长命”的字样,原来是一个避祸驱邪、祝愿长命的长命锁。

    皇帝将这东西赐给皇孙,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长大,不要再出意外了,裕王心头一热,眼泪刷的下来,再次磕头谢恩。

    经过这番生死磨难,嘉靖仿佛也看开了许多,微笑道:“起来吧,等孩子百岁那天,朕还要亲自过去,给他起名呢。”

    “不敢劳父皇大驾,”裕王连忙道:“小儿一满百岁,儿臣便立刻抱进宫来,给父皇见见。”

    嘉靖摸摸自己的双腿,面色一黯,强笑道:“也好……”说着打起精神道:“李芳,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李芳这个记得倒清楚,想也不想道:“回主子,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却道:“这个孩子是应兆而生的,非比一般,各色用度规制、全用双倍的。”

    “双倍就是亲王例了……”李芳小声道。

    “亲王就亲王。”嘉靖道:“立刻去办吧!”

    “是!”李芳这一声应得倒十分响亮。

    嘉靖又对裕王道:“好生准备准备,等百岁的时候,让百官都去你那好好庆贺一下,缺什么直接跟宫里说,内库全出了。”

    “是。”裕王爷应的非常响亮。

    嘉靖又对众大臣开心道:“朕高兴,真的太高兴了……”众大臣也只好跟着贺喜,把跟气氛不协调的话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沈默在心中暗暗偷笑,道:‘皇帝就是会来这手,把不想听的话全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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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体力极为有限,方才超水平发挥,已经是透支了,感觉不妙,赶紧示意放下卷帘,大队启程回京。

    皇帝躺下就睡了,沈默终于不用伺候,从御辇上蹑手蹑脚下来,便看到徐阶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知道逃不掉,索性大方上前,恭敬施礼道:“老师。”

    徐阶点头微笑道:“拙言,为师真心感谢你啊。”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袁炜,谦逊道:“学生只是在尽本分而已。”

    “无论如何,我都要重重奖赏你,”徐阶伸出三根手指头道:“吏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还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都是目前空缺,且不委屈你的职位……不是我不能给你更好的,只是老夫认为,不应该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的。”

    沈默也不想推辞了,他这几年放弃了好几次机会,终于让所有人都替他鸣不平,再没人觉着他少年得志、眼红嫉妒什么的了,已经具备了上升的一切条件,再退让就真矫情了。想一想,他轻声道:“学生想有始有终,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完一任。”

    “我知道了。”徐阶点头道:“礼部侍郎兼任翰林学士,如何?”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刨去了一切的虚伪客套,都是直奔主题。

    “多谢老师栽培……”沈默深鞠一躬道:“学生没齿难忘。”其实徐阶也就是知道沈默这次肯定要升了,赶紧过来送个顺水人情,这举动跟严嵩窥主上威福以市恩,也没什么区别。

    “呵呵……”卖完了好,徐阶捻须笑道:“现在你陪伴皇上身边,可知道皇上到底对那些人,是个什么态度?”这就叫贼不走空,绝不会便宜沈默的。这不,便在这探听情报,好应付回京后的奏对了。

    “皇上的态度,老师不会不知道,”沈默呵呵笑道:“当然是想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徐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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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儿真的很灵异,媳妇的那个小包,原来只装零钱、钥匙、手机……是不拿大包时用的,从来不装卡和证件。但这几天,东西嗖嗖嗖的往里进……先是大前天晚上在丈人家,为了去网吧发文章,我俩的身份证装了进去,结果忘拿出来;然后是昨天上午,媳妇在外面找钥匙,从包里翻出那么多卡,说看着就乱,便都放进小包里,然后一个小时后,小包失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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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