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耽美小说官居一品TXT下载官居一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全文阅读

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八一章 王翠翘

    沈默听了这个汗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你说那么多人兴师动众,就是为了抢你的药酒?”

    “那可不是普通的药酒。”鹿莲心分辩道:“是由一百种名贵药材酿制而成,可以枯木逢春犹再发……”看到沈默那张十分年轻的脸,她才恍然笑道:“当然,大人风华正茂,暂时还体会不到它的珍贵。”

    沈默干咳两声,将尴尬掩饰过去道:“这是你的祖传秘方?”

    “是的,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世上便只有我和姐姐知道了。”鹿莲心有些消沉道。便将身世讲与沈大人明白——她是山东临淄县人氏,家里靠着这道秘方世代行医,生活很是富足。然而十多年前有县里的劣绅谋夺她家的百花仙酒,对头势大,王家无法抗衡,又不愿交出这祖传秘方,父母便带着她们避祸江南,在浙江宁波府象山县住下。

    因着前番的教训,王父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不敢再将百花仙酒示人,便用平生积蓄捐了个小吏……本县广积仓大使,一家人平平淡淡过日子,倒也十分快乐。然而不到一年,王父命犯祝融,所管仓中失火,将堆积的仓粮烧的一粒不剩。王父按律获罪,被杖八十,抄没家资。

    王父被打得筋折骨断,抬回去便咽了气,王母本来身体就有病,陡遭如此巨变,更是一病不起,没几天也去世了。人死了,可账不能算了,官府仍然不依不饶的追债,谁知把她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抄没,也不够损失的零头。官府一不做二不休,便将她俩卖与青楼,自此姐妹俩便沦落到风尘之中,开始接受训练,专等十六岁出阁梳笼,便开始卖笑卖肉。

    “姐姐的姿色才气都比我好的多,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再学就精,便被老板视若珍宝,奇货可居。”鹿莲心幽幽道:“等到了十六岁出阁,果然轰动全城,一跃成为园子里的头牌。因为她琴弹得好,曲唱的棒,名声越来越大,往来也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似这样年余,姐姐身边便聚拢了一帮有钱有权的恩客,为她凑钱赎身。老板起初不肯,他们加了些银子,又用权势恫吓才得放手。这时姐姐终于可以自做主张,便带着我居住在一艘画舫上,除了那几个恩人之外,其余客商俗子尽皆谢绝。只与些文墨之士联诗结社,弹棋鼓琴,放浪山水。或与些风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箫拍板,嘲弄风月。”说着面色钦佩道:“她虽不主动要钱,人家却巴巴的厚赠她,没多久便将几位恩人的银子还上,日子就益发好过了。姐姐菩萨心肠,见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给他。渐渐的名声越来越大,竟得了个‘宁波苏小小’的美名,成了名噪一时的江南名妓。”

    说到这,鹿莲心的声音便低沉下来:“本来我们的日子极是快活,直到后来碰到了一个徽州的落第士子叫罗龙文的,这人长得好,颇有些才气,又会哄人开心,一来二去便把姐姐迷住了,竟成了她唯一的入幕之宾。两人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姐姐便将所有秘密毫不隐瞒,还为那个银样蜡枪头酿百花仙酒,弥补他为酒色掏空的身子。”

    “后来那人又一次落第,便对仕途灰心,想要改为经商,姐姐便拿出全部积蓄给他做生意。”鹿莲心忧伤道:“也不知是魔怔了还是怎么着,她竟然抛开了宁波的一切,跟着他去嘉兴经商。我不愿意跟她去,便继续在宁波经营画舫,虽然姐姐不在,境况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揭不开锅……从那之后,我们姐妹俩便分道扬镳,很少见面,但我还是听说,这姓罗的家里有一房妻室了,跟姐姐在一起纯粹就是为了占她便宜,我跟姐姐说了,她却固执己见,一直不肯弃她而去,结果一年前倭寇攻破嘉兴,罗龙文独自逃之夭夭,把姐姐丢下不管,最终害得她被倭寇掳走……”说到这里,鹿莲心已经是泪珠涟涟了。

    ~~~~~~~~~~~~~~~~~~~~~~~~~~~~~~~~~~~~~~~~~~~~~~~~~~

    听她讲述完坎坷的经历,沈默轻声道:“那么说是罗龙文要你的百花仙酒了?”

    “是他。”鹿莲心咬牙切齿道:“前些日子他突然到宁波来,想故技重施,把我也给迷住,我呸,他也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被我好一个羞辱,灰头土脸的赶走……这混账岂能善罢甘休,便带着一群暴徒前来,占了我的画舫,逼我交出百花仙酒的秘方,却不知道我虽然弹琴唱歌不如姐姐,但我会武术……便假意示弱,待他凑近后便趁其不备,将其擒下,向他的手下要了匹马。挟持着他出了城,这才扬长而去。”

    沈默又问她罗龙文要百花仙酒干什么,鹿莲心摇头不知,又冷笑道:“说不定他又不行了,不过现在肯定是用不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废了他的子孙根……”鹿莲心一脸快意道。

    沈默和铁柱听得浑身汗毛直竖,心说果然只有何大侠才能降服啊。觉着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便让铁柱去把何心隐叫回来。

    何心隐其实就在门外支愣着耳朵听呢,方才的内容一句没落下,进来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对鹿莲心吭哧道:“是我冤枉你了……”

    听他说了这一句,鹿莲心的泼辣劲儿便化为了一汪春水,泪珠涟涟道:“不怪何大哥,毕竟是奴家编造身世在先……不过我也不是要骗你,只是怕你看不起我而已。”

    看着两人开始腻歪,沈默悄悄扯一下铁柱的袖子,两人便蹑手蹑脚的出来,不再参观后续的剧情。

    ~~~~~~~~~~~~~~~~~~~~~~~~~~~~~~~~~~~~~~~~~~~~~~~~~

    离开了后院,铁柱小声问道:“大人,这个鹿姑娘没有问题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不过我对她那位姐夫很感兴趣。”

    “您说是那个倭寇?”铁柱瓮声问道。

    “不是一般的倭寇头子。”沈默一边在湖边漫步,一边悠悠道:“从以往的观察来看,倭寇中的日本人虽然与假倭同流合污,但并没有真正的混编,而是自成一体,组织十分严密,只由其首领武士与假倭打交道,在抢劫时接受其指挥,”说着驻足于石桥上,低声道:“这种离开队伍给首领办私事的,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您的意思是,她姐夫是真倭?”

    “不大可能,那些真倭粗鲁野蛮,不通人言,若是那……王翠翘落在他们手上,被折磨死的可能性更大。”沈默摇头道:“她很有可能是被汉人大头目掳去了。”

    “哪一个?汪直、徐海、陈东、叶麻还是王东、许栋?”铁柱如数家珍的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得出来?”沈默笑骂一声道:“不过那回正好是叶麻的队伍上岸抢劫,说不定就是他。”

    “那可太让人难过了……”铁柱摇头叹息道:“据说叶麻是个满脸大麻子的秃顶大胖子。”

    沈默笑笑刚要说话,便听月门洞方向传来脚步声,一看乃是总督府的一名管事,向他行礼之后,那管事恭声道:“门口有人求见,我们说有话可以转达,他高低不肯,非要见到您的人才行。”

    铁柱道:“卑职去看看。”

    沈默点点头,微笑道:“我就在附近转转,有事只管叫我。”铁柱便跟着那管事的匆匆往前面去了。

    整个园子只剩下沈默一个,看一会水里来回游动的各色鲤鱼,他觉着有些无聊,便准备绕湖转一圈就回去。

    当走到一座极僻静,且有树丛遮蔽的假山边上时,他突然闻到一股……烟火气。停住脚步,侧耳凝神,果然听到草木燃烧所散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默四下张望,就看到一缕青烟从假山后面袅袅升起,不由好奇心大盛……可见无聊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那‘瘦露透’的假山缝隙里往里瞧去,虽然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却闻到一股烤鱼的香气……他多少知道总督行辕御下极其严苛,仆役丫鬟们犯一丁点错都会被打板子。不由对这位大白天在花园里偷偷烤鱼吃的仁兄或者贤妹大感钦佩……

    他决定过去打个秋风,便悄悄绕过假山,不想过早惊动了那人。

    谁知这家伙笨手笨脚,一不留神便踏在一截枯枝上,发出‘啪’的一下,立刻惊动了里面那人。

    便听里面‘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一个稚嫩的女声。

    ------------------------------------分割-----------------------------

    呵呵,本书虽然诙谐幽默,但在剧情上绝无恶搞,总是要有些依据才写的。然后,今天只能两章了,下一章12点吧。

第一八二章 阿蛮

    这一声女童的惊叫,也把沈默惊得够呛,他快走两步过去,便见一张如玉粉般的俏面从假山后探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雾气,小嘴紧紧抿着,显然是吓坏了。

    沈默见她额前梳着刘海,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结两条小辫,辫尾还各扎着一条丝巾,颈上还带着新月似的银项圈,显然不是常见的汉家女孩打扮,心说:‘这是从哪来的孩子?’好奇心不由更重了。他摆出自认为最纯洁的笑容道:“小妹妹,出来吧,别害怕……”

    那孩子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还带着点可爱的婴儿肥,闻言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双眼睛却飘向空地上的火堆,那里还烤着鱼呢。

    小女娃心里很激烈的斗争一会儿,最后还是舍不下她的鱼。她才从假山缝隙中一点点挪出来,沈默见她身穿绣着精美花边的大襟粉红小绸袄,腰间束着织锦腰带,下身穿着长至脚踝的长折裙,脚上穿漂亮的小绣鞋。

    那绸袄也与日常所见的不同,没有领子,衣襟也是斜着从左侧肩膀开向右侧的,用一排同色的绸子纽扣扣住,这样式让沈默兀然想起城外的那些壮族俍兵,终于弄明白了这小女娃的来历……

    但这回他不敢乱套近乎了,因为那小女娃一双白嫩的小手中,抓着一副精致的小弓箭,虽然肯定没多大力道,但见那箭头闪着寒光,显然不只是孩子玩具那么简单。

    他生怕这孩子一激动,再冷不丁给他一箭就不好玩了,万一要是箭上再抹点‘见血封喉’什么的,那就糟糕透了……他还不想成为大明历史上,第一个因为逗孩子玩而死翘翘的官员,所以挤出最可亲的笑容道:“小妹妹,你家大人一定告诉你,不要用弓箭随便指着别人,对吗?所以请不要再指着我了,好吗?”

    那小女娃似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歪头想了半天,这才一撅红嘟嘟的小嘴道:“你靠近…不要。”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挺吃力,带着婉转的强调,好像唱歌一样。

    好在沈默听得懂,他忙不迭点头道:“我就在这儿不动。”

    ~~~~~~~~~~~~~~~~~~~~~~~~~~~~~~~~~~~~~~~~~~

    这回句子短,小女娃一下就听懂了,这才把那要人命的弓箭放下。她又瞥一眼火堆,不由惊呼一声,把弓箭往地上一扔,便跑过去翻动她架在火上的鱼,一边翻还一边轻声的抽泣,让沈默好生奇怪……他悄悄凑近了一看,哦,原来糊了一面,再看那小女娃泫然欲泣的模样,登时觉着自己犯了老大的错误。

    过了不一会儿,小女娃深吸口气,将鱼从火架子上取下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小心的将烤焦的部分割掉,仅留下白色的嫩肉,只是方才耽搁的时间实在太长,以至于糊了的部分占七成还要多……她统共就烤了不大的三条,割完一看,一共没剩下几两。

    望着整整一上午的辛苦,就剩下小盘子里的那点可怜的鱼肉,小女娃终于吧嗒吧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沈默觉着自己简直是罪大恶极,无地自容了,他觉着自己无颜面对这小女娃,所以决定自行消失。

    就在他准备悄悄转身,轻轻离去时,却见那小女娃端着小盘子走到他面前。

    沈默不好意思走了,只好站在那等着小女娃的讨伐,他觉着这辈子还没如此尴尬过呢。

    谁知那小女娃把盘子送到他面前,一边抽泣一边道:“吃……你…吃”

    沈默起初以为这位壮族小妹妹生气了,说‘吃不饱就吃你’发泄呢,过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人家是让自己吃呢……这怎么好意思呢?他赶紧推辞道:“谢谢你啊小妹妹,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小女娃一边流着泪,一边抽泣道:“阿嬷说,有吃好的,要请客人吃先。”

    沈默不禁莞尔,微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便见小女娃一脸茫然,他赶紧改口道:“那我先吃了。”小女娃嘴唇一哆嗦,但还是很坚决的点了点头。

    沈默见她明明是心疼坏了,还能不忘了大人的教导。不由夸她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女娃闻言使劲点头,终于是破涕为笑了,她用手背擦一下脸上的泪水,结果把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抹上了好几道黑,跟只小花猫似的。

    沈默哪敢再惹哭她?便装作没看见一般,笑眯眯的捻起一片白色的鱼肉,搁到嘴里咽下去,吃惊的竖起大拇哥道:“出乎想象的好。”

    “什么意思是‘出壶响项’?”小女娃怯怯的问道,仿佛十分在意这位食客的评价。

    “就是让人没想到的好。”沈默笑道。

    “好不好呢?到底是。”小女娃还有有些不懂。

    “好。”沈默无奈的笑道。

    “明白了这就。”小女娃登时兴高采烈起来,便将那盘子高高举起道:“你的了都是。”这次痛快的紧,没有一点不舍的。

    沈默便又捻起一片鱼肉送到嘴里,拍拍肚子道:“我吃饱了,再吃就要撑坏了。”

    小女娃很认真的点头道:“胖了不好,我就有点。”便开始享用将那碟子里的鱼肉,只是数量太少了,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干净净……

    ~~~~~~~~~~~~~~~~~~~~~~~~~~~~~~~~~~~~~~~~~~~~~~~~~~~

    沈默见她意犹未尽的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盘子,觉着自己应该补偿她一下,便微笑道:“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我也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些吃什么吧?”

    小女娃闻言眸子一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地上支颐凝思好长时间,才抬头道:“烤鸟,烤青蛙,烤鱼、烤虾、烤黄鳝、烤鱼、烤田螺、烤泥鳅……”

    听她说了一串全是烧烤,沈默却觉着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这个调调,但时人却觉着这个吃法过太粗鄙,有些先人茹毛饮血的感觉,所以直到今天才碰上一位同道中人……虽然小了点,但好歹也是个同志不是?便逗她笑道:“你好像把什么两遍哎。”

    “是吗?”小女娃便从‘烤鸟’开始,把方才说的重新报一遍,可还是把‘烤鱼’说了两遍。沈默只好提醒她,却听她很认真道:“第一个是烤河鱼;第二个是烤海鱼,搞混了不行。”

    沈默只好承认她是对的,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道:“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

    小女娃歪着头想了好半天,小声道:“得回去问过阿嬷先……”

    沈默有些尴尬的笑笑道:“那你叫什么呢?”

    小女娃又寻思一会,十分不好意思道:“得问过阿嬷才能说。”

    沈默只好换一种问法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阿蛮。”小女娃这回很干脆的回答道。

    沈默心中竟有些得意,但旋即意识到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玩心眼,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便干笑两声道“阿蛮,好名字啊……你是跟谁来的?”

    “阿嬷。”阿蛮这次回答的很干脆。

    “你奶奶也来了?”沈默心说民族风俗真奇怪,怎么上阵还带着老奶奶呢?

    “阿嬷带来的所有人。”一提起她奶奶,阿蛮的小脸便紧绷起来,仿佛要表达一种叫‘崇敬’的神态。

    “什么?你奶奶带着你和好几千俍兵来的?”沈默不由笑道,心说这孩子说胡话呢吧。

    却见阿蛮认真的点点头,用很重的鼻音回答道:“嗯!”

    沈默犹自不信道:“那你爷爷呢?”他记着壮族似乎不是阴盛阳衰。

    阿蛮双手合十,靠在腮边歪头闭上眼睛,轻声道:“睡觉呢,在木匣子里。”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那你爹爹呢?”

    “睡了也。”阿蛮双目闪动着水光,瘪着小嘴道:“阿蛮的叔叔们也睡了,都不和阿蛮玩了……”沈默不想让这可爱的小女娃伤心,便赶紧岔开话题,和她讨论起烧烤大业来,小女娃的注意力轻易被吸引过去,不一会儿就多云转晴了。

    两人决定将能烤的东西统统烤一遍,又决定先从烤鸟开始,正说到热闹处,便听附近有女人的呼唤声音,似乎是在叫阿蛮的名字,她支起耳朵听一会,吐吐小舌头道:“找我了。”

    沈默点头温和笑道:“去吧。”

    “什么时候可以烤鸟?”阿蛮还没忘了这茬。

    “随时。”沈默微笑道:“我就住在这个园子里,你来找我就行了。”说着笑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我不问,”阿蛮很认真道:“等我问了阿嬷,把名字告诉你,你再告诉我。”

    ----------------------------------分割--------------------------------

第一八三章 来自巡按的邀请

    一只镂刻着狻猊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屋的墙上挂着一副先宋真迹《山径春行图》,墙边立着一个堆满线装书的黄梨木书架,书架边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整齐摆着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沈默坐在宽大舒适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磕着桌面,正盯着桌上的一张打开的请柬出神……这是铁柱去门口取回来的,乃是浙江巡按胡宗宪,邀请他今夜泛舟断桥,为他接风洗尘,以叙别后之情。

    沈默回想一下,自己跟那胡巡按只在徐渭家有过一面之缘,之间似乎还达不到需要叙旧的地步……他当然知道胡某人这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肯定别有他图。

    “想不到我这个小小的巡察,竟然被众位大人如此重视。”沈默自嘲的笑笑,又继续想他的心事……虽然这几个月都在前线巡视,但通过与众多文武官员的闲聊,他对浙江的官场恩怨也是有所耳闻的。

    其实总督张经和巡抚李天宠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两人尽心竭力,日夜勤勉,倒没听说有什么勾心斗角。既然二位巨头一条心,浙江的官场起初就是铁板一块,基本没有什么波澜。

    但情况在赵文华来浙江祭海之后,便悄悄发生了变化。起初大家觉着,这家伙祭完海就该回京复命了,犯不着为了巴结他而得罪张部堂,所以都对赵侍郎十分的冷淡,就盼他早点滚蛋。

    但人家赵侍郎也是有自尊,觉着身为干爹的儿子,却没人把自己当回事儿,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啊,你们敢欺负我,我我……找干爹告状去!便把张经李天宠等人如何如何瞧不起他,如何如何不把爹爹你放在眼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写下来,发到北京城去。

    谁知没多久他爹回信说:‘没有十足把握,别惹张经。’因为严嵩知道皇帝对张经期望正在顶点,如果这时候不知好歹去咬这位六省总督,一定会被硌掉两颗大门牙的。

    就在赵文华都要放弃,准备带点土特产回京跟老爹团聚时,俺答入寇,北京被围,徐阶毫无征兆的崛起,风头一时压过了表现糟糕的严阁老!这让严老先生十分的恼火,立刻将对付徐阶提升为第一要务……好吧,你在北边赢我一招,那我只好在南边扳回来了!

    一旦方针转变,严老爹便觉着赵儿子在南边混得猫狗不理,实在是难于完成任务,于是让府中幕僚以赵文华的写了一份《平倭六策》,呈给陛下御览。他则在一边对其大加褒奖,说‘文华用心了,几个月便对东南形势认识这么深刻,实在是又忠心又肯干的人才啊。’

    嘉靖也觉着写得不错,对赵侍郎的评价提高不少,便允了严阁老所请,让赵文华留在东南监军……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烙在帝王骨子里的猜忌之心和平衡之道,他实在是不放心大权在握的张总督。

    于是赵侍郎便在浙江常驻,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热情投入到监军工作中,想要找出可以扳倒张经的地方。

    张总督久经官场,知道这是皇帝不放心他,所以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个眼线。但他也不是易于之辈,便派了专人全天候跟着赵监军,名义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是监视他的动向,限制他的自由,明摆着告诉赵监军:‘小子,放聪明点,这里是我的地盘!’

    赵文华也有几分狠劲,就算如此不招人待见,也绝不轻言放弃。你不让我看,我还偏偏非要整天盯着你!反正他是皇帝钦差,又有干爹撑腰,张经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其实跟张经老狐狸比起来,他的水平还差得远,就是连张总督上茅房都跟着,也找不出人家的破绽来,晃悠悠一月有余,孤立无援的张监军还是一无所获。

    说一无所获也不对,至少他结交了个朋友叫胡宗宪,按说两人身份地位悬殊,若是换在京里,赵侍郎理都不会理个小小的七品官,但现在他饱受白眼,遍尝炎凉,自然对这雪中送炭的友谊格外重视,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很快便称兄道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

    之后的形势便渐渐起了变化……也不知道是赵侍郎突然开了窍,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反正他一下便找到了张经的弱点所在——别看张总督整天忙忙碌碌,四处调兵,但积极部署数月之久,仗也打了不少,却愣是没有一次主动出击!

    所以倭寇的气焰不但没有见效,反而愈发嚣张起来,随随便便就敢深入内地,如入无人之境。但这一切都被张经今天一个海盐大捷、明天一个台州大胜给掩盖住了,一直没有人察觉。赵文华承认那些胜利都是真的,但那都是守城战而已,这就给了他攻讦的余地。

    大喜过望的赵侍郎便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他爹,严阁老也察觉到皇帝因为北京被围所带来的挫败感,对东南局势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便安排党羽跟随赵文华上书,参奏他‘畏敌怯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图谋不轨’,众口铄金之下,嘉靖皇帝对此越来越在意。

    皇帝便询问严嵩怎么看,严嵩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等着皇帝问这句了。他先涕泪横流的向皇帝控诉倭寇祸害百姓的惨状,说什么‘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把个嘉靖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这才露出毒刺,说没设六省总督时,各省各府的卫所官军尚且能英勇出战,保护一方百姓,怎么设了这权柄滔天的大总督后,反倒不敢出击了呢?

    嘉靖皇帝道:“不是还打了些胜仗吗?至少这几个月来,再没有发生城池被攻破的惨剧。”

    “这就更显得他可恶了!”严嵩痛心疾首道:“明明有实力击败倭寇,却偏偏不出击,他到底想干什么?”

    嘉靖的怒气一下子无可遏制,这才有了怒叱徐阶,下令缉拿张经回京问话的那一幕。

    而张经的反应却很奇怪,以他在朝中的人脉和地位,赵文华等人一上书他便得到了消息,可他既不上书辩解,也不找赵文华算账,除了喝多了偶尔发发牢骚之外,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但即使最顿感的官员也察觉到,两方势力的对峙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只等决战那一刻到来!

    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雨,就要在这风景如画的杭州城中形成了。

    ~~~~~~~~~~~~~~~~~~~~~~~~~~~~~~~~~~~~~~~~~~~~~~~~~~~~~~~~

    这些情况沈默知道一部分,但大部分是不知道的,所以想要判断出谁能赢得这场角力,实在是不大可能。

    可就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却被强留在总督行辕,胡宗宪又送来了请柬。现在便是他亮明态度的时候了——是老老实实呆在府里,跟着张部堂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去断桥见一见胡宗宪,至少不要得罪严党呢?

    就目前的形势看,浙江就是张部堂的天下,他占据着绝对优势,而赵文华那边就他和胡宗宪两个难兄难弟,似乎没什么好选择的。

    但沈默深知张经是君子,赵文华是小人,而宁可得罪君子,他也不愿意得罪小人。于是决定还是去一趟,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拒绝了邀请,赵文华便会将自己视为张经一党,一旦把张经打倒,那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张部堂应该不会为难我,’沈默暗道:‘他还有事求我呢。’便站起身来,缓缓走出书房,对正在外面擦拭桌椅的柔娘道:“更衣,我要出去。”

    两个侍女赶紧停下手上的活,过来帮年轻的大人换上出门的冬装。正在他准备出去时,前院管事的在门外求见。

    沈默让他进来,便见那老管事抱着件华贵的黑貂皮大氅,恭声道:“部堂大人说外面快下雪了,大人您要是出去的话,就把这件大氅穿上吧。”

    沈默朝着前院方向拱手道:“多谢部堂大人厚赐,学生铭感五内。”那老管事本以为他会因为总督的恩宠而不再出去,却见这年青的大人仿佛没受到丝毫的影响。不由愣了一下,才为他轻轻披上大氅,恭声问道:“大人,需要备几辆车?”

    “两辆即可。”沈默轻声道:“麻烦老人家了。”

    柔娘上前为沈默将大氅的束带系紧,便见一个活脱脱的贵公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呆了一下,赶紧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退后站在一边。

    待沈默出去时,天空中已经飘起淡淡的雪花,落在他那纯黑色的大氅上,旋即变化为水滴,滑到地上去。

    两辆马车停在门口,何心隐和沈安一左一右,护着他上了后一辆马车,铁柱则带着七八个卫士上了头车,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出了总督府的大门,行驶在长长的苏堤之上。

    -------------------------------------分割---------------------------

    实在对不住大家,今天又忙晕了,晚上才有空写字,我再码一章哈……

第一八四章 断桥初雪

    如果要问西湖十景中,哪一个距离花港观鱼最远,那一定是断桥残雪。马车从卢园出来,绕着西湖转了整整半圈,才到达对岸的白堤,再沿着白堤向东才远远看到断桥。

    沈默觉着胡宗宪二人八成是为了表示与总督的对立,才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却遛着他跑了这么远的路,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看来人家根本就没把咱当回事儿。’沈默不由自嘲的笑笑。

    这时马车终于停下了,铁柱打开车门道:“大人,我们到了。”

    沈默点点头,紧了紧大氅,便扶着铁柱的肩膀下了车。一看四周景色,他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却见雪已经越下越大,把湖边的柳浪装点得银装素裹,再往湖上瞧去,却见一道白莹莹的玉带横架在浪澈幽深的湖面上,比起往日的瑰丽多彩来,更有一番迥异的冷艳味道。

    “好一个断桥初雪。”沈默不由笑道:“果然是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啊!”

    话音未落,便听湖上有人笑道:“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沈默循声望去,只见身披灰色大氅的胡宗宪,正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一边快步走过去,一边笑着拱手道:“竟要胡大人亲候,实在是下官的罪过啊。”

    听他叫自己‘胡大人’,胡宗宪有些尴尬,因为他才是正七品,而沈默虽然没有品级,但一切礼仪视同六品,真要较起真来,改自称下官的是他胡汝贞,而不是人家沈默。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样赶紧自谦,而是摇头笑道:“兄弟这就不对了,现在又不是在场面上,用官称是不是太生分了?”便将等级带来的尴尬不露痕迹的抹过去。

    其实沈默自称‘下官’便是在试探胡宗宪的态度,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装作若无其事,那就太无耻了;如果非要按照朝廷礼制,让他改称‘本官’,那就太迂腐了;如果一下子不知所措,那就太没用的。

    但胡宗宪的表现却让他刮目相看,既没有接受沈默的自谦,也没有表露出我不如你的意思,一句话便不动声色的化解了尴尬,还无形中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虽然不可能仅凭着这一刻的印象,就给一个人下结论,但沈默还是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人绝不是只会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便一脸亲热的笑道:“那我就斗胆叫一声梅林兄了。”

    胡宗宪哈哈大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你声拙言老弟了。”

    “本来就应该的。”沈默笑道。胡宗宪今年四十二岁,叫他一声‘老弟’一点也没问题。

    待沈默上了小船,问题就来了——这艘小船上乘不下他那七八个护卫,胡宗宪笑道:“上了兄弟的船,还要带护卫作甚?”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索性只带个使唤人吧。”便叫沈安跟着上船,对何心隐和铁柱道:“在岸上跟着我们。”

    ~~~~~~~~~~~~~~~~~~~~~~~~~~~~~~~~~~~~~~~~~~~~~~~~~~~~~

    “小心不要磕到头。”胡宗宪拉开舱门,请沈默进了船舱。里面空间不大,铺一床厚厚的干净棉被,上面摆一个矮脚方桌,桌上是丰盛的茶点水果,因还有个雪白铜的火盆,却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胡宗宪歉意的笑笑道:“愚兄清寒的很,没有银子雇大船,只能因陋就简,还请拙言老弟包含则个。”

    “轩敞大船虽好,却不宜于细谈叙旧。”沈默笑道:“还是小船好,可以专心说话。”胡宗宪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度,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诚起来。

    沈安和胡宗宪的随从为两位大人除去大氅和靴子,便躬身回避出去,将舱内留给两人说话。

    胡宗宪便请沈默上座,沈默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一番还是胡宗宪坐了左边,沈默与他相对而坐。

    待两人在柔软舒适的软榻上坐下,反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外面雪落无声,舱内安静无比,只有胡宗宪斟茶的哗哗响声。他为两人各斟一杯茶,略带歉意道:“不是兄弟我吝啬,实在是买不到明前,只能拿雨前龙井招待贤弟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我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喝不出孬好来。”现在舱里明亮,他也看清对方的尊容了,只见他头上扎着黑色的平定四方巾,身上穿一件半旧的青缎面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却与印象中那个锐气十足的胡宗宪不同……虽然眉目仍如往昔那般英俊,神态却显得十分安详,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

    见他端详自己,胡宗宪不由笑道:“贤弟看出什么了?”

    沈默笑道:“我就看出四个字,世、家、子、弟。”

    胡宗宪先是小吃一惊,旋即有些黯然道:“算不得什么世家子弟,不过是耕读之家,虽然祖上出过几位显官,但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说着叹口气道:“只是愚兄我落魄至斯,实在是辱及先人啊。”

    沈默摇头道:“梅林兄春秋正盛,手掌一省监察,无论如何都跟‘落魄’二字扯不上关系吧?”

    胡宗宪也摇头苦笑道:“哥哥我嘉靖十七年中进士,三甲榜下即用,当时便授了个七品知县,自问无论在何处任上都兢兢业业,却也不知什么原因,辗转十几年下来,居然还是个七品,不是‘落魄’还是怎地?”

    沈默心说得分跟谁比啊,若是在我家老爷子看来,你这就是修成正果了。但这话是不好说出口的,他便轻声劝慰道:“梅林兄历练南北,文武兼备,只差一个机遇,便能大展拳脚了。”

    “起先我也是这样想的。”胡宗宪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平静道:“所以朝廷任命我为浙江巡按时,同僚都说此去凶多吉少,劝我称病推辞。但我觉着越是凶险的地方,机遇也就越多,所以我就来了。”说着坦然一笑道:“而且我已经平平淡淡过了这么多年,不想就那么平淡的致仕,平淡的死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来浙江之前,曾立下十六字的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

    沈默佩服的赞道:“老兄好气魄!”

    胡宗宪脸上的自嘲之色却更重了,他无奈的摇摇头道:“来了之后,却发现这里是铁板一块了,我这个巡按御史纯属个多余的讨厌鬼,甚至没有人对我说,你该干点什么。我就这么空攥着一双拳头,一点劲儿也使不上。”

    ~~~~~~~~~~~~~~~~~~~~~~~~~~~~~~~~~~~~~~~~~~~~~~~~

    沈默静静的听着,他知道胡宗宪快要说到重点了。果然听他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自辩?”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觉着梅林兄说的是心里话。”

    虽然是答非所问,却比任何答案都让胡宗宪开怀,只见他舒展开紧锁的眉头,颔首道:“不错,我跟你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所以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小弟的荣幸。”沈默笑道:“说真的,我也懂一些望气之术,观老兄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只待风云机会,便可龙翔九天,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胡宗宪哈哈笑道,说着双目炯炯的盯着沈默道:“但咱俩的命运可不同,我是步步荆棘,如履薄冰。可你这位天下最幸运的读书人,只要别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便会一直走在金光大道上,将来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要来了。’沈默心中暗暗警醒,面上却一脸谦逊道:“不怕梅林兄笑话,小弟我现在还是生员身份呢,说什么‘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似乎还太早了吧?”

    “告诉个对你至关重要的秘密。”胡宗宪的身子微微前倾,小声道:“陛下亲口说过,要将你树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觉着这意味着什么?”

    沈默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以置信的问道:“会有这种事?”

    “当然是真的了,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吗?”胡宗宪呵呵笑道,说着压低声音道:“但是你也不能大意……毕竟陛下操心的事情多,如果没有人时常在耳边念叨,可能没几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话说得隐晦,但两人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便可。

    沈默缓缓点头道:“不错。”

    “我再告诉你天大的消息。”胡宗宪轻声道:“但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沈默点点头道:“放心就是了。”

    “我相信你。”胡宗宪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捉拿张经的锦衣卫已经走到半路上了,说不得年前便到了。”

    沈默这下坐不住了,一下直起身子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胡宗宪坦诚的望着他道:“请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劝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说着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不动可活,动则必死。”

    沈默彻底被弄糊涂了,干脆直接问道:“我说老兄啊,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分割=================================

第一八五章 一意孤行

    雪仍然静静的飘落在湖面上,船舱内的气氛却已经截然不同。

    沈默问得直截了当,胡宗宪却有些招架不住,他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挡住脸上的尴尬。等将茶盏搁下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胡汝贞都问心无愧”胡宗宪淡淡道:“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默沉默半晌,又问道:“请问梅林兄,张部堂因何事要被锁拿问罪?”

    “畏敌怯战,坐观倭乱。”胡宗宪沉声道。

    沈默的面色不由有些难看,低声道:“既然如此,张部堂就更得将功折罪了,梅林兄为何还要我转告什么‘不动可活,动则必死’呢?”

    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质疑,胡宗宪不动声色道:“如果不动的话,罪名也仅止于此,最多便是罢官解职,除籍还乡。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轻举妄动,罪名可就大了,就算徐阁老也救不了他。”

    “什么罪名?”沈默沉声问道。

    “欺君之罪。”胡汝贞压低声音道:“陛下的怒火将无可遏止。”

    沈默感觉有些难于理解,他使劲摇摇头,艰难问道:“我怎么无法理解呢?”

    “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没法理解是正常的。”胡宗宪轻声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告给张部堂,他自然什么都明白。”胡宗宪的嘴巴极紧,只要他不想说了,沈默便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时船身轻微一顿,重新靠回了断桥边,分别的时刻到了。

    沈安和胡宗宪的书童捧来衣帽,给二位大人换上。沈默刚要往舱外走,却听身后的胡宗宪低声道:“一直是你问我,是不是也该我问问你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默回头笑道:“我不想非礼梅林兄。”

    胡宗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还准备站在张总督那一边吗?”

    沈默用两指轻捋一下大氅的衣襟,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只听他轻笑一声道:“下官奉的是皇命,办的是皇差,所以是站在陛下那一边。”说着朝他拱手道:“承蒙梅林兄厚待,小弟不胜感激,请梅林兄留步。”便在铁柱的接应下,飘然离去了。

    神色复杂的望着很快消失在雪夜中的马车,胡宗宪并没有返回船舱,他扶着舱壁站在甲板上,任雪花将浑身裹成白色,却仍在一动不动的想着心事。

    身后的书童轻声问道:“大人,我们回去吧?”

    好半天胡宗宪才缓缓点头,身上的落雪便扑扑簌簌下来,露出原本的灰色。他脸上自嘲的色彩越发浓重起来,怆声低叹道:“永远都洗不白了……”

    ~~~~~~~~~~~~~~~~~~~~~~~~~~~~~~~~~~~~~~~~~~~~~~~~~~~

    胡宗宪回到钦差衙署时,赵文华正在花厅里听曲,他在外面等候半晌,直到听见曲子终了,这才让人通禀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便见赵侍郎舒服的斜倚在软榻之上,身周围还围拢着五个如花似玉的侍女,两女为他捶腿捶腿,两女为他捏臂,还有一女跪在他的背后,以双膝为枕,让赵文华躺在她的腿上,为他轻柔的按捏颈脖。所谓温柔乡、脂粉堆也不过如此吧。

    胡宗宪对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朝屋里涂脂抹粉,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一个男子点点头,便对赵文华拱手道:“梅村兄,小弟回来复命了。”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比胡宗宪大九岁。两人因为一个号‘梅村’、一个号‘梅林’,写起来极为相近,便拜了把子,称兄道弟,关系更胜寻常。

    赵文华摸一摸身边侍女柔滑的大腿,这才缓缓坐起身来,招呼胡宗宪坐下道:“老弟快坐下暖暖身子。”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那小子答应了吗?”他恨不得将张经打入十八层地狱,不放过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就连沈默这种人微言轻的小角色都要利用……却又自持身份,不屑与他交往,所以才派胡宗宪代为说和。

    殊不知胡汝贞阳奉阴违,非但没有拉拢沈默,还让他给张经示警,如果让赵文华知道真相,定然不会再跟他客气。但胡宗宪极为谨慎,将约会定在湖中游船上,就算赵文华派人盯梢也无可奈何,所以他不慌不忙道:“至少他的态度是好的,答应的也很痛快,但是人心隔肚皮,到底会不会跟我们弹劾张经,不到他上书的那一刻,谁也不敢打包票。”他说得好似言之凿凿,实际上什么也没保证,到时候无论怎样都好摆脱干系。

    赵文华却没想他这么远,他有些郁闷道:“别看他屁大点官,毛权力都没有,可偏偏却又密折专奏权,奏章是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传递,而不经过我的通政司,要不哪还用老弟偏劳这趟。”

    “为兄长分忧,是小弟应该做的。”胡宗宪谦逊笑道。

    说话间,方才那个戏子已经褪下戏服、洗去脸上的粉底,换上寻常士子装束,却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只是鼻子有些鹰钩,嘴唇也太薄,看起来不那么忠厚。

    他端着托盘上来,将茶水点心摆在桌上,便就势坐在榻沿,安静听两人说话。

    赵胡二人也不避他,因为他不是府上奴仆,而是赵文华的幕僚,姓罗名龙文字含章,也是在赵侍郎最窘迫的时候投奔而来,所以颇受优待。

    两人说了一会,话题便又回到张经到底会不会倒台上,赵文华忧虑道:“今儿个下午收到老爷子的报告,说是徐阶已经稳住了陛下,答应暂时不任命新的总督替代……这是不是说明,陛下还没有对张经死心呢?”

    胡宗宪摇摇头道:“无论如何,张经这个总督都做到头了。”

    “老弟何以见得?”赵文华眼前一亮道。

    “因为他的灭倭方针,与朝廷是拧着的。”胡宗宪轻声道:“陛下和内阁希望‘速剿’,他却主张‘缓剿’,在策略上与朝廷大政不一致,这才是导致陛下不满的根本原因。”说着十分笃定道:“就算这一关让他闯过去了,不久的将来,也依然会因此触怒陛下的,所以陛下一定会换人的。”他这话还隐含着一层意思,那就是皇帝刚愎自用,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性格,是不会容忍张经的一意孤行的。

    赵文华听懂了这层意思,拊掌笑道:“妙啊,汝贞,汝真乃大才也!”

    罗龙文虽然没听懂那层意思,但他惯会察言观色,见赵文华如释重负,知道胡宗宪为他解决了一大心病,便跟着称赞道:“我看东南奇才属明公第一,胡公第二!朝廷要想平定东南,还得倚仗二位大人啊。”

    赵文华得意的哈哈大笑道:“不错,到时候扳倒了张经,我来做这个总督,汝贞你取代李天宠,咱们兄弟齐心,齐力断金,非要把前人干不成的事情给干成了!”

    胡宗宪轻声道:“那小弟就等着仰仗兄长腾达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

    他们这边欢天喜地,总督行辕那边却如冰天雪地,沈默一回去便求见张部堂,在签押房中把胡宗宪的话全盘托出。

    听完沈默所说,张经便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泥塑一般。其实他在今天早晨便收到徐阁老的来信,已经知道锦衣卫南下的事情,且徐阁老同样告诫他,不得轻举妄动。当时张总督还不太在意,他认为只要打一个打胜仗,便可一俊遮百丑,将这一页盖过去了。但现在胡宗宪又一次提醒自己,这让张总督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权衡一下其中的利弊得失。

    好在沈默极有耐心,索性闭目养神等着他。直到外面三更鼓响,张经才回过神来,两眼空洞无神道:“半年的筹划隐忍,终于把敌人引诱出来。狼土兵已经到位,各路大军也已到齐,只等老夫一声令下,便要发动总攻。”说着目光渐渐坚定起来道:“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沈默轻声道:“如果真如胡巡按所说怎么办?”

    张经缓缓摇头道:“小胜当然不行,但如果老夫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就算那些人想要办我,也得先问过天下的百姓!”

    见他心意已决,沈默便起身拱手道:“学生静候大人的捷报!”

    张经呵呵笑道:“拙言,可想看一看那些不可一世的倭寇,是怎样全军覆没的?”

    “求之不得。”沈默欢喜道。

    “且耐心等着,这几日老夫便会唤你同去。”张经自信笑道:“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下官深信不疑。”

    --------------------------------------分割----------------------------------

第一八六章 长夜难眠

    那一夜,沈默噩梦连连,他一时梦见自己被清流指责为严党,令天下人唾弃;一时又梦见严党将自己归为张经一党,跟着张部堂一起被锦衣卫解往京城,关进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遭受各种各样的酷刑,痛得他哇哇大叫道:“我招,我全招……”

    直到眼前忽然一亮,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才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猛地睁开眼睛,便见看柔娘正满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一看到那张柔美的面庞,和精美奢华的纱帐,沈默这才长舒口气,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柔娘见他满头冷汗,赶紧取来毛巾,用温水浸过后,为他轻轻的擦拭。在她轻柔如水的抚慰下,沈默砰砰的心跳终于平静下来,轻声问道:“几时了?”

    柔娘望一眼桌上的沙漏,柔声答道:“快卯时了大人。”

    “才睡了两个时辰?”沈默喃喃道:“我感觉好漫长啊。”

    柔娘轻声道:“睡不踏实就会觉着夜长。”

    “是啊,”沈默叹口气道:“我今晚是睡不踏实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抱歉啊,倒是打扰你睡觉了。”

    柔娘赶紧摇头道:“大人言重了,照顾您是奴婢的本分,怎么能说是打搅呢?”

    沈默笑道:“横竖天快亮了,索性不睡了,不如你陪我说会话吧。”见她坐在床沿上,身上仅着白纱中单,便踢踢被子道:“咱俩一人盖一头,可别冻着了。”他已经打定主意了,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白不吃。不过他不愿意用强,因为对于心理年龄已近中年的男人来说,更享受暧昧的过程。

    柔娘想不到一直彬彬有礼的沈大人,竟然会提出如此唐突的邀请,不由又羞又怕……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毕竟是第一次,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蜷在床位,哆哆嗦嗦道:“奴婢不冷……”

    “叫你盖你就盖。”沈默见她果然紧张,心说千万别投降太早,不然就不好玩了,便紧紧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装作若无其事道:“今天下雪了,屋里还是挺冷的。”

    他这一做作,倒把柔娘给弄得不好意思了,心说:‘看来是我想岔了,人家沈大人乃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呢。’一颗揪成一团的芳心这才放松下来,轻声道:“奴婢再给您加一个暖笼。”说着便要下床,却被沈默拦住道:“大晚上的就别兴师动众了,钻进被子就不冷了。”把屋子弄得跟蒸笼似的,怎么玩‘大被同卧’的把戏?

    柔娘只好从床的另一头钻进被子,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裹起来,连头都不敢抬。

    这床大被子也大,两人虽然抵足而坐,但谁也挨不着谁,沈默佯怪道:“你连头都不抬,咱们怎么聊天啊?”

    柔娘这才微微抬起头,满脸通红的轻声道:“奴婢什么都不懂,怕扫了大人的兴致。”

    沈默摇头笑道:“你知道王巩和苏轼,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说什么都不懂呢?”

    听到他这话,柔娘刚抬起来的头,又一次低了下去,过一会儿才幽幽道:“家破人亡了,没有家了。”

    ~~~~~~~~~~~~~~~~~~~~~~~~~~~~~~~~~~~~~~~~~~~~~

    见她神色凄婉,沈默便不再追问,轻声安慰道:“总是已经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的。”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柔娘赶紧用手背拭去眼眶的泪花,强笑道:“奴婢真该死,惹得大人不开心了。”

    沈默摇头笑道:“不碍事的。”便问她读过什么书,柔娘轻声道:“都是小时候读的,女孩子也不指望进学,看书只当消遣,所以看得很杂,一时也说不上来。”

    沈默用下巴指指外面,笑道:“书架上的书都看过吧?”

    柔娘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待见沈大人依然面带微笑,这才放下心来,吐吐小舌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沈默得意笑道:“我在好几本书里看到过淡红色的细痕,想必是你看书时无意中划上去的吧。”说着看一眼柔娘露在被子外面的玉手,却不由呆住了。只见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细腻纤细的小手,显得晶莹光滑,似无骨般柔软,在指甲上粉红色的凤仙花汁的映衬下,更显得像白雪般玉洁。

    柔娘察觉到她火辣辣的眼神,不由自主的便缩了下手,旋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只好强忍着羞意,将手停在被子外,让他看个够。想不到沈默却脸薄起来,满是尴尬的笑道:“看吧,就是你划上的。”

    见他移开目光,柔娘也松一口气,小声道:“奴婢自从进府后,便一直在这院子里,从来也没人安排事情,便散漫开了,请大人恕罪。”

    沈默笑笑道:“又不是我给发月钱,请我恕那门子罪?”说着有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你到这里后,这是第一次伺候人?”

    柔娘点点头道:“在这里一年,再加上在南京的两年,基本上没有事情做。”

    沈默吃惊道:“让你说的我都想来总督府干活了,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差事?”

    “大人真会说笑。”柔娘掩口笑道:“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而是只有我们这些……”说着神色一黯,便把原本的话咽到了肚子里,转而低声道:“反正以后就不可能这么清闲了。”

    沈默却知道她的意思……她们是府里专门培养的,用来陪侍贵客的贴身侍女,非得是纯洁处子,还要能解风情,有格调,自然珍贵无比,轻易不会使动。但在一次陪侍之后,便不再有资格继续待在这儿,而是要像一般的使女那样,什么端屎端尿、洗衣扫地的粗活都得干,仿佛从天上掉到地下一般。

    想到这,他心里大为不忍,心说‘总不能为了一夕之欢,就把人家姑娘的好日子给毁了。’总体来说,他是个可以克制自己欲望的人,而且虽然前世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与这个时代的男人相比,简直可以算是妇女之友了。即使已经二世为人,他仍然无法将女性视为玩物,也就无法不去考虑对柔娘的影响。寻思一会儿,他轻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动你的,这样你就可以继续悠闲地看你的书了。”

    听到他如暖流般的话语,柔娘的泪水夺眶而出,用锦被紧紧捂住脸,无声的哭泣起来。

    她的表现让沈默很错愕,他以为她就算不是欢天喜地,也至少该向自己道个谢,怎么就哭得这么伤心呢?

    好在没哭多长时间,柔娘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哭泣的权利,她擦干泪水,从床上下地,跪在沈默面前,用尽最大的勇气道:“大人的恩情奴婢心领了,但奴婢就是这么个命,过得去初一,过不去十五,与其将来被不知什么人糟蹋了,还不如,还不如,”她的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后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但有些话不用说也明白,见她跪在地上求自己宠幸,沈默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满心都是垂怜……如果那个时代,像柔娘这样美丽的女子,肯定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可现在她只能接受比草还低贱的命运,什么选择的权力都没有。

    暗叹一声,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柔娘,便收回双手,轻声道:“你我能抵足夜话,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罢了罢了,让本官尽量帮帮你吧。”

    柔娘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他却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殊不知沈大人正在暗暗后悔,心中骂道:‘能把一段旖旎搞得如此高尚,你怎么就对女人狠不下心来呢?’

    ~~~~~~~~~~~~~~~~~~~~~~~~~~~~~~~~~~~~~~~~~~~~~~~~~~~~

    等到了天亮以后,两人若无其事的起身,该伺候的伺候,该享受的享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正在吃早饭呢,便听外面一阵叽叽喳喳,不一会儿,柔娘领进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来,正是那可爱的小阿蛮。

    一看到她,沈默的脸上便浮现出由衷的笑容,只是口里还含着小米稀饭,得赶紧咽下去才能打招呼。

    阿蛮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一看到沈默也很开心,双眼眯成月牙儿一般,脆生生道:“大叔,你早啊。”

    笑容凝滞在沈默的脸上,他差点没被噎死,也不顾口里还有东西了,喷道:“我有那么老吗?”

    阿蛮吓得直往柔娘身后藏,柔娘赶紧解释道:“大人,这是瓦氏夫人的小孙女,说要来烤……小鸟。”

    沈默哪用她介绍,赶紧起身对阿蛮又作揖又道歉,直说自己刚才是呛着了,所以说话才那么大声。

    阿蛮怯生生道:“那我们可以去烤鸟了吗,大叔?”这孩子一时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劲儿来。

    沈默自然不敢再大声,只好摆出一副最和蔼的笑容道:“叫我大哥,不要叫我大叔,好吗?”

    “好吧,大叔。”阿蛮认真的点头道:“我们现在可以去烤鸟了吗?”

    ------------------------------------分割---------------------------------

    我反省,我要好好写字,明天我要多写……

第一八七章 抓鸟

    小阿蛮见沈默和颜悦色,便不那么怯了,从柔娘身后蹦出来,小手拉着沈默的胳膊便往外走,口中兴奋的叫道:“鸟…鸟……”

    沈默只好搁下饭碗,对柔娘道:“我陪阿蛮出去抓鸟了,你要是没事儿也跟过来帮忙。”

    柔娘起先挺矛盾,但一听到‘帮忙’二字,便小小欢喜的点头道:“大人可要准备什么器具?”

    “找一张捕鸟的网子就行。”沈默挠挠头道:“还是让铁柱去找吧,你去找些米粒,用香油拌一拌拿去湖边。”

    阿蛮激动道:“阿蛮干什么?”

    沈默顺手抄起门后的笤帚,笑道:“跟我扫雪去。”便拉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往湖边去了。

    走在密封的长廊中,只见廊檐上挂着十来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养着鹦鹉、八哥、画眉、百灵等十几对观赏小鸟,与长廊里的常绿植物一起,营造出一种生机盎然的氛围。

    阿蛮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沈默低头看看她,便见她轻咬着手指,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瞬的盯着笼子里的一对虎皮鹦鹉……沈默心说小孩子果然都是喜欢漂亮小鸟的。

    却见阿蛮仰起头,很认真的对他道:“烤绿鸟。”

    沈默嘴角无力抽动几下,这才知道在小阿蛮的眼中,那就是一个鸟笼里关着一盘菜啊。干笑一声道:“呵呵,家养的味道差些,还是野味烤起来更带劲。”便拉着依依不舍的小女娃,快步离开了长廊。

    外面大雪初晴,一层寸许厚的积雪覆盖了园中的花草,阿蛮四处看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疑惑道:“鸟在哪啊,大叔?”

    沈默心中充满了挫败感,捏捏阿蛮肉乎乎的腮帮子道:“阿蛮,你一叫‘大叔’我心里就难过,一难过就忘了怎么捕鸟,所以……”

    “那我不叫了。”小女娃很痛快道。

    沈默咽口吐沫,心说好歹找到对付她的办法了。便拉着阿蛮往湖东边的观鱼台去了。这几个月的前线巡视,让他养成了勘察地形的好习惯,虽然只在湖边转过一次,却已经发现这里是鸟雀光顾的地方。回去后他还特意问过柔娘,知道这里是园中通常喂鱼的地方……

    南宋画师定下‘西湖十景’时,这卢园便被列入其中,名曰‘花港观鱼’,花港便是指地近花家山的卢园,观鱼便是观这个湖中放养的数万尾金鳞红鲤……这么多鱼都在观鱼台喂养,地面上自然落得不少米粒饭渣,便成了鸟儿们的食堂……尤其是在这个雪盖大地、无处找食的时候,鸟儿们无疑会更青睐这里。

    果不其然,当沈默带着阿蛮到了观鱼台时,数丈方圆的雪地上,已经落了十几只各色小鸟,正在蹦蹦跳跳的找食吃。南方下雪少,许多小鸟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天气,在雪地上蹦来蹦去,也找不到一点吃的。

    也许是在府上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小鸟也不甚怕人,直到那一大一小到了近前,才扑扑拉拉飞起来,却也不飞远了,而是停在墙头上、树梢上,歪着脑袋看这两个坏家伙,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阿蛮惋惜道:“都飞了,不然可以全烤了。”

    沈默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莫要着急,待会布置好了,咱们躲起来,鸟还会下来的。”

    “快点吧,快点吧。”阿蛮鼓掌跳脚道。

    ~~~~~~~~~~~~~~~~~~~~~~~~~~~~~~~~~~~~~~~~~~~

    沈默刚用笤帚将观鸟台上的积雪扫净,铁柱便送了一张鸟网来,他更是捕鸟捉鱼的老手,两人配合之下,支一张厉害的鸟网却是小菜一碟。

    沈默先伸手试了试风向,因为鸟群在落地之前,为了不戗毛都是顶风着陆的。所以网子要顺风安,如果顶风的话,便会挡住鸟下来的路。

    两人把一张大网罩住丈许阔的平台,安好网之后拉一下试试,结果一下就快速的翻扣过来,显然十分成功。

    这时柔娘也端了一盆泡好的米饭过来,沈默闻着出了香油味,还有些酒味,笑着问道:“怎么还掺了酒?”柔娘小声道:“这样鸟吃了便会反应迟钝,好抓的紧。”

    沈默大喜道:“想不到你这么会玩。”

    柔娘的小脸登时红了,垂首道:“奴婢只是听说的。”

    沈默哈哈笑着接过盆子,小阿蛮便自告奋勇,将米饭全部洒在网下,做完这一切,沈默笑道:“咱们去躲着吧,说不得一次能逮个七八只。”

    待众人躲到假山后面时,铁柱嘿嘿一笑道:“大人,俺有个好法子,可以一下逮个十几只。”

    “别卖关子了,快点吧。”沈默笑骂道。

    铁柱便从怀里掏出个竹哨,含在嘴里呜呜地吹起来。没一会儿便看到天上盘旋的鸟儿越来越多,却是被哨声吸引,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

    飞到观鱼台附近的鸟群,见左右无人,几只大胆的鸟便条件反射的的飞下来,想要寻觅美食,待落到半空就闻见浓烈的香气,不由飞得更快了。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绝对是不含糊的。

    阿蛮紧紧的握着沈默的大手,紧张的腮帮子都鼓起来,边上的柔娘也睁大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人一齐盯着沈默的双手,那里挽着拉网的粗绳,心中焦急道:‘快拉呀,快拉呀,不拉就又飞了。’

    沈默却不为所动,儿时的经验告诉他,大部分鸟儿都是胆小的,非得等着少数胆大的确定没有危险,才会便俯冲下来。

    看着那些欢快的低头吃米的小鸟,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了,时间变得极为漫长,等啊等啊,怎么老不见大部队飞下来呢?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性,准备先落袋为安,逮到几只算几只时,突然听到天上扑啦啦的破风声,抬头一看,便见鸟群终于俯冲下来。

    ~~~~~~~~~~~~~~~~~~~~~~~~~~~~~~~~~~~~~~~~~~~

    经过细致观察后,鸟群确信没有问题了,终于纷纷落下,开始叽叽喳喳的抢食吃,再也无暇顾及其它。

    沈默这才双手合力一拉,那张丈许见方的大网便猛然倒下。

    受惊的鸟群想要扑棱翅子,却发现小脑子有点晕,翅膀也有些不灵便,起飞便慢了一拍——便纷纷撞在了顺风扣下的大网上。除了在边上的几只幸运鸟没被网着,惊恐万状,晃晃悠悠的飞走了,大部分鸟儿都被这一网兜子打尽了。

    大网扣下的瞬间,阿蛮便像小鹿一般冲了出去,围着犹在不停骚动的大网快乐的转圈,一边鼓掌一边欢叫道:“抓住喽抓住喽。”

    沈默也从假山后面转出来,走过来数一数,见网下被扣住了足足有二十多只小鸟,个别的已经被迅速翻扣过来的网绳打飞了脑袋,但大多数还活着,都在惊恐地连窜带蹦!

    便笑着给阿蛮指点道:“这是蓝背,这是云雀,这是鹁鸪,这是沙鸡、这是鹃鸠,这是麻雀……”听沈默说着,阿蛮已经口水直流,使劲的摇着他的大手道:“快,快……”

    沈默便吩咐铁柱处理一下这些鸟,黑大个便不慌不忙地掀开网的一角儿,随手抓出一只,大拇指和食指一用力,那鸟便没了声息,然后扔进麻袋。他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便把鸟儿逮了个七七八八。

    正抓得起劲儿呢,沈默突然道:“留一个,别全掐喽!”铁柱呵呵一笑道:“就省一个活的了。”便把最后一个交给他,沈默又让他重新支起网来,自个则将那只小鸟的脚拴在块石头上,搁到网底下。

    阿蛮好奇的问为什么,沈默笑道:“小鸟惊了一次,就很难再下来了,除非有同类在下面觅食,才能放松警惕。”

    这次铁柱吹了很长时间的鸟哨,才重新聚拢起一群鸟儿,那些鸟果然在天上盘旋良久,待看到地上的小鸟一直没有危险后,这才从天上冲下来。

    鸟落网也落,又逮了十几只。待铁柱收拾完战场后,沈默却不让再支网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总得给小鸟留条活路吧。”

    阿蛮大点其头道:“嗯,得留着下次吃。”

    沈默哈哈大笑道:“是这个道理。”

    ~~~~~~~~~~~~~~~~~~~~~~~~~~~~~~~~~~~~~~~~

    捉够了鸟自然就要烤了,沈默再一次分配任务道:“铁柱,你去湖边挖些胶泥过来。”再看看柔娘,心说这姑娘可真好看,越看越好看啊,便柔声道:“你去厨房要些五香,酱油,盐,还有花雕过来。”

    “我呢我呢?”阿蛮跳脚道:“阿蛮也要干活!”

    沈默笑道:“你跟我去掰松枝去。”

    ----------------------------------------分割------------------------------------

第一八八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美食在前,所有人的动作都很快。沈默和阿蛮砍了抱着到了假山后面当然不能指望这个生火,他早就命人备好一袋子木炭送过来了。

    柔娘已经把沈默要的调料端来,赶紧帮着他俩把木炭堆好,再把松枝排在上面,最后支起火架子。这时候铁柱也端着一大盆黄泥巴过来了,沈默一看便笑道:你是个懂行的啊,我方才还在担心,可千万别弄些黑了吧唧的淤泥过来。

    铁柱两条裤腿上全是泥巴,呵呵笑道:大人太小看铁柱了,俺是会做叫花鸡的。

    沈默笑道:基本上个原理。

    便让他把那盆泥巴搁到地上,再将那些作料统统倒进泥里,便脱下外袍撸起袖子,使劲搅和起来。

    待把泥巴和作搅匀了,沈默就从布袋里摸出个小鸟来,用泥巴紧紧的裹起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鸟状泥团。

    阿蛮看玩,便也学他起袖子,将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泥巴里,认真的玩起泥巴来。

    铁柱也想上来帮忙,却被沈默赶去生火。这下两大一小都忙起来了,就剩下柔娘无事可做,她现哪头都不好插手,便轻声道:奴婢会做绣筒香饭

    沈默笑道:那敢情好啊,光吃肉也不行,米饭是最好了。柔娘仿佛领了圣旨一般,开心的告个罪,便去厨房准备了。

    虽然一共三四十只小鸟。但沈默和蛮却捏了老长时间。盖因他看到小阿蛮全神贯注地样子太可爱了。总是忍不住捉弄小家伙。一会儿用泥巴去点阿蛮地鼻子。一会扮鬼脸逗她笑。一会儿又教她玩泥巴。以至于柔娘都去而复返了。他俩才刚刚捏完。

    柔娘几个装着精米腊肉和适量水地竹筒挂在火堆上慢烧细烤。沈默则将裹好地鸟儿紧贴着火煨烤。见铁柱把松枝都撤走了。沈默笑骂道:瞎勤快。还不把松枝再堆到火上。

    有炭不就够了吗还要放松枝啊。一边乖乖将松枝填到火上。一边嘟囓道。

    外行了吧沈默笑道:告诉你个秘诀。这熏烤肉食。松枝是上品这玩意儿烧起来会散松油。那油布在泥团外。里面地香味一点都跑不掉。

    还真有讲究呢。铁柱咋舌道。一边地小阿蛮也使劲点头。显然是佩服地紧。

    这时绣筒里地水也沸腾了。柔娘在顶端加上木塞。

第一八九章 箭在弦上

    见瓦氏夫人在朝自己微笑,沈默赶紧躬身行礼道:“学生沈默见过总戎大人。”

    老夫人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总兵,大人还是称老太婆瓦夫人吧。”

    沈默微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大人,老夫人还是称呼在下的表字拙言吧。”

    瓦氏夫人端详他一会儿道:“大人果然与其他的官儿不同……”说着便呵呵笑起来道:“老太婆见过的大明官儿,无不把官威看的比什么都重,像大人这样不在乎的,还是头一次见。”

    沈默笑笑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在您的面前,我实在没资格装模作样。”

    瓦氏夫人摇头笑笑,这才侧身道:“请大人进去用茶。”

    沈默微笑道:“看您的属下正在收拾东西,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瓦氏夫人点点头道:“老太婆要上战场了。”

    沈默轻声道:“我听部堂大人说了,太夫人和您的麾下将士,大老远来到江南,刚歇了没几天,便数次请缨出战了。”

    瓦氏夫人朗声笑道:“我们七千布壮,自己背着干粮到这儿来,是为了上阵杀敌,建立功业,不是为了住这神仙宫殿,过富贵日子的。”

    沈默心说这就是觉悟上的差距啊,怎么我在这儿住着就挺享受呢?他不好意思的笑道:“张部堂已经开始部署决战了,太夫人以后不愁没仗打。”

    瓦氏夫人点头道:“确实该打一仗了,不然这人间天堂都要变成十八层地狱了。”老太太说话很直,让沈默的脸上火辣辣的。

    好在这时阿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像小猫一样抱着奶奶的手道:“阿嬷,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还不懂什么叫战争,只以为奶奶像往常一样出远门呢。

    瓦氏夫人慈爱的轻抚着她的头,微笑道:“阿蛮在这里乖乖呆着,等过几天阿嬷就来接你回去。”她便对沈默笑道:“阿蛮都把这两天的事情说了,大人能对一个小孩子信守承诺,老太婆佩服的紧。”

    沈默笑道:“阿蛮十分懂事,我也十分喜欢这孩子,请太夫人放心吧,我会帮着照顾她的。”

    瓦氏夫人欢喜道:“这我就放心了。”说着拍拍阿蛮的小脑袋道:“要听大叔的话,知道了吗?”

    阿蛮乖巧的点点头,轻声道:“阿蛮会听话的。”

    沈默心中无力道:‘这下可好,我这老叔是坐实了。’

    ~~~~~~~~~~~~~~~~~~~~~~~~~~~~~~~~~~~~~~~~~~~~~~

    瓦氏夫人走后,总督行辕中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各路文武官员络绎不绝,签押房中召开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

    对于军情机密,张经从来不避讳沈默,甚至有重大会议,还会预先通知他。在腊月十二这天早晨,便有人来告诉沈默,最后一次战前会要开始了。

    当他来到前院,只见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了签押房外,更是有密密麻麻的总督亲兵,将一切闲杂人等隔离在五丈之外,确保里面的会议不被任何人偷听。

    往常畅行无阻的沈默,也被亲兵们拦下,直到亲兵队长过来道:“沈大人是与会人员。”这才让开一条去路,待他通过后便倏地合上。沈默本来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又不是他打仗……但让这阵势一震慑,还真的心肝乱跳起来。

    等他进去签押房,便见到屋里左问右武坐满了浙江的官员,他看到唐顺之、谭纶等兵备知府,也看到了卢镗、汤克宽、俞大猷等领兵大将,以及甘陪末座的戚继光。除了张经李天宠二位大佬之外,抗倭的主要官员都已经到齐了。

    监军赵文华和巡按御史胡宗宪也在其中。

    在座的诸位沈默都见过并交谈过,还与许多人有并肩守城之谊,是以他一进来,众人便纷纷朝他点头微笑……签押房乃是一省军机重地,自然不能如菜市场般喧哗。

    沈默朝众人团团抱拳,便在府中佥书的指引下,坐在一个极靠上,却又不与文武同列的位置上。

    他坐下不久,便听到三声鼓响,众官纷纷起立,又听有人高唱道:“总督大人到。”

    在一片‘拜见部堂大人。’的山呼声中,一身戎装的抗倭总督张经,便从屏风后转出,径直在堂上大案后坐下。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浙江巡抚李天宠,他在左首第一位坐下。

    张经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赵文华脸上停留了很久,一想到这一年来所付出的心血、所遭受的冤屈终于要在这一刻水落石出了,张总督的眼角竟有些湿润。张经深吸口气道:“诸位同僚,请坐。”

    待众人坐下,他那洪亮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日召集诸位,目的不言而喻。现在时间就是胜利,本官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们,经过大半年的布置,各路大军已经准备就绪,并分批到达指定位置。倭寇也在我们的退避三舍之下,主力离开了海岛,在柘林、川沙洼一代盘踞。”

    说着大手一挥道:“上地图。”

    便有两位佥书抬着一面巨大的苏杭地图,放在部堂大人身后。

    张经起身拿起一支短竹棍,指着地图最东侧的两个黑点道:“这里是柘林、川沙洼的贼巢穴,其中北面川沙洼是匪酋王直的一万五千余人,南边拓林是徐海的一万余人,两者相距不过数十里,护卫犄角,遥相呼应。”

    “部堂大人准备先对哪个动手?”这时候敢开口说话的,非赵文华莫属。

    张经冷笑道:“不劳监军大人费心。本官将亲帅嘉兴、杭州兵马,以及广西俍兵,大举进驻松江,作势进剿王直。徐海等闻知嘉杭兵调松江,必以为嘉杭空虚,肯定会率军突入嘉善,趁机劫掠嘉杭。”

    赵文华一听就蹦起来道:“我说张大人,虽然本官一直逼你甚紧,却也不是让你破罐子破摔,一下招惹两大倭寇啊。”他也知道倭寇的厉害,以明军目前的实力是没法同时应付的。

    “监军大人不要激动,听本官为你分解。”张经把脸一转,不再看那张可恶的脸:“王直和徐海虽然都是大倭首,但两人却有本质不同。王直虽然也抢劫,但他骨子里是个商人,徐海虽然也走私,但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所以王直会顾及本官的大军,算计成本得失。但徐海不会,他一看到空当,就一定会像头饿狼一样扑上来的。”

    赵文华还是担心道:“万一徐海不攻嘉杭,而是与王直前后夹击,那部堂大人岂不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经冷笑一声道:“不可能!”便为他分解道:“这两大匪酋关系相当微妙,徐海的叔叔徐乾学,曾经是王直的合伙人,而徐海又是由其叔叔带入行的,所以王直一直以后辈待徐海,动辄呼:‘小和尚啊小和尚。’”引得众人一片低声哄笑……但这绝不是张总督开玩笑,而是确有其事,因为徐海在下海之前,曾经在杭州灵隐寺当过撞钟的和尚,法号普净,又称明山和尚。

    但是人家徐海现在也是手下数万人的一方诸侯了,在这样称呼他,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恼,更何况脾气暴躁、目中无人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呢?所以张经很肯定道:“本官敢断言,如果徐海遭到攻击,王直很有可能会去救。但如果王直遭到攻击,徐海一定会幸灾乐祸的。”

    赵文华又冷笑道:“大人总是说徐海多么多么厉害,难道他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吗?”

    “本官不会引蛇出洞吗?”张经哈哈大笑道:“再说赵大人以为半年以来,本官约束部众,不许他们出战是为了什么?”说着剑眉一挑道:“示弱而已!”用竹棍一点那两个黑点,两眼一瞪道:“倭寇敢于上岸盘踞,就说明他们已经坚信我军畏敌怯战,早已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数月的憋屈今天终于吐出来,张经笑得极为畅快,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

    待笑完了便不再理会赵文华,说着一拍惊堂木道:“众将听令!”

    众将领便轰然起身,只听部堂大人分派道:“俞将军,本官令你率本部五千健卒,督两千永顺土兵开拔进驻嘉善城内。”说着看一眼这个他并不太喜欢的将领道:“你要注意保密,于子夜进城。一到城中即刻戒严,不许任何消息传递出城。倭寇过嘉善时你不得暴露行迹。但若是倭寇掉头东归,便立刻截断其后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留下。”

    俞大猷拱手领命,朗声问道:“敢问大人,如果倭寇没有掉头呢?”

    “待会再说。”张经淡淡道,说着看一眼自己的爱将卢镗道:“声远,你率领两千保靖土兵,及本部五千兵马在城东双溪桥设伏,阻敌于石塘湾,此战务求必胜,绝对不能让倭寇南下杭州。”

    张经这才对俞大猷道:“如果倭寇返回,你仍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击。”说着将两支令箭递给他俩,沉声道:“你们二位的目标,便是将倭寇往北撵去,倭寇一旦北遁,本官会立刻率军返还,与汤克宽的水军左右夹击,与尔等完成合围,力求一战全歼敌军!”

    ------------------------------------分割------------------------------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这章实在太难写了,因为关于明军的一连串大捷,史书上的说法自相矛盾,把我也搞得晕头转向,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静下心来比较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合理的说法。

第一九零章 两战两胜!

    当众将纷纷领命之后,赵文华问出了今天最有水平的一个问题:“如果倭寇一路北逃,将各路大军都甩在后面呢?”

    “本将自有安排。”张经也给出了最不负责任的回答,说完便朝满堂文武挥挥手道:“都回去各自忙活吧,本官只有庆功宴,没有饯行酒。”

    一众官员笑道:“来日痛饮庆功酒!”便一齐向张部堂行礼,径直回营准备去了。

    但也有几个没有走的,比如说巡按御史胡宗宪,他便来到张部堂的案前,拱手道:“请问部堂大人,卑职可以跟随部队出发吗?”

    张经端详他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跟卢镗一路,他那边比较艰苦,你要帮他多出出主意!”

    胡宗宪虽然知道他这是投桃报李之举,但也十分激动,不由站直身子,高声道:“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

    张经笑着颔首,胡宗宪这才转身昂首出去。

    这时堂中只剩下沈默没走了,张经笑道“拙言啊,跟老夫一路如何?”

    沈默微笑道:“部堂的安排再好不过了!”

    ~~~~~~~~~~~~~~~~~~~~~~~~~~~~~~~~~~~~~~~~~~~~~

    两天后,张经率领广西俍兵五千,嘉杭兵马各五千,共计一万五千人,浩浩荡荡的开赴松江,这支队伍的先期任务是恫吓川沙洼的王直部,并造成嘉杭兵空的假象,引诱徐海部来攻。后期则将参与合围徐海部,并阻挡王直可能对徐海的救援。

    沈默作为巡察使随军出征。

    大军一路北上,终于在三天后抵达松江府,稍事休整后,便与闻讯赶来的王直大军对垒。倭寇确实被官军惯肥了胆子,竟然大喇喇的从巢穴出来。

    沈默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倭寇的大部队了,所以一点也不惊讶。唯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些倭寇的头领人物中,有的穿盘领袍,一身宋朝官服;有的穿圆领襕袍,浑身唐装;还有乌纱帽、团领补服,完全是大明官服式样的,往那一站,仿佛个戏台子一般。

    他轻声问一边的戚继光道:“哪个是王直?”戚将军的部队因为在龙山卫一战表现太过拉稀,所以并没有被张总督排入战斗序列。好在他的勇武也在那站之后传开,这才让张经没有连他一起放弃了,令他跟着观摩……同时负责为巡察使讲解战况。

    好在心里已经有了练兵大计,戚继光并不算多么沮丧,他神色如常的摇摇头,轻声道:“王直向来龟缩在日本老巢,现在领兵上岸的,是他的部属叶碧川和王清溪。”

    这些倭寇虽然穿得千奇百怪,但打仗却不含糊。这年代也不兴叫阵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海螺一吹,就那么漫山遍野的冲过来,足有七八千人之多。看上去倭寇是准备一上来就把明军乱棒打死了……虽然这八千人中,有一半是跟在后面充数的二流子,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明军是无论如何都顶不住这么多人的冲锋的。

    但无论多辉煌的战绩,只能代表过去,谁也没法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听呜呜的牛角号毫不示弱的吹响,一队队身穿蓝色布袍,手持长短兵刃的,以黑布裹头的俍兵出现在战场上。

    一位身穿亮银甲,背挂大红披风,手持一双长刀,面带狰狞鬼面的将领排众而出。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立刻引起了俍兵们山呼海啸的应喝声。在声音最高处,那将领便率先冲了出去,她的长刀所向,数不清的俍兵紧紧跟随,就像一道愤怒的海浪,迎着倭寇猛烈的反扑上去。

    待俍兵冲上去一段距离,张经便命五千嘉兴兵向两翼移动,准备对倭寇实施包抄。

    这边的命令刚刚下达,那边俍兵与倭寇已经厮杀在一起。甫一交手,倭寇便感觉出对手的不同,这些身穿蓝衣的俍兵各个悍勇无匹,打起仗来根本不顾自身安危,只求杀敌斩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俍兵‘以七人为伍,每伍长短配合、攻守有序’,彷如刺猬一般,令倭寇无从下手。

    倭寇的锐气一上来便被打压下去,冲在前面的几百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砍刀在地,践踏成泥。若不是后面红衣黄盖的日本浪人及时顶上来,便被俍兵一击而溃了。

    沈默已经知道,并不是每个真倭都有武士刀,也不是每个都那么厉害。只有这些红衣黄盖的才手持武士刀、他们自幼经过格斗训练,且战场上百战余生,在倭寇中享有崇高声望,可以称得上是倭寇中的特种部队了。

    果然这些浪人一加入,倭寇的士气为之一振,迅速以其为箭头,组成一个个战斗组,与同样以小组为单元的俍兵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俍兵这边也毫不示弱,那位将军披散头发,挥舞双刀,在战阵中身先士卒,将士们见统帅垂范,无不景仰随从,奋力冲杀,竟然丝毫不让。

    这时官军从两翼杀出,严重扰乱了倭寇的阵脚,远处观战的匪首叶碧川和王清溪大惊失色,皆道:“明军倾尽主力,非我等可以抵挡。”“对呀,就算硬拼下来,也不过是便宜了别人,还是扯呼吧。”其实胜负还没有分出,但这些手下是他们发家的本钱,两人都不想损失太大,便吹响了收兵的海螺。

    按照他们的经验,只要自己主动撤退,明军是不会追击的。但两位忘记了这次面对的敌人,是从广西背着干粮跑过来的,且没有军饷,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他们的首级……张总督开出悬红,一个倭寇首级可换白银十两……所以在俍兵们眼中,倭寇头上长得不是脑袋,而是一个个大元宝啊!

    现在元宝掉头就跑,岂有不追之理?不用首领下令,俍兵们便撒开脚丫子,撵着屁股追,从背后斩杀、枭首,别在腰间;再撵着屁股追,斩杀、枭首、别在腰间,一边追杀还一边大呼过瘾。

    沈默看着这一幕,对戚继光道:“元敬兄,等你将来可别用这法子。”

    戚继光正看得兴奋呢,闻言奇怪道:“拙言何出此言?”

    “一个脑袋十来斤,不用多了,别它三五个在腰上,就休想再追上倭寇了。”沈默苦笑道:“不信你看。”顺着他所指,戚继光果然看见有俍兵已经落在后面,显然是受了腰间首级的拖累。

    ~~~~~~~~~~~~~~~~~~~~~~~~~~~~~~~~~~~~~~~~~~~~~~

    虽然最后的追击不太完美,但并不影响此役的大胜,明军斩首一千余级,取得了抗倭以来的第一个大胜,史称‘沙川洼大捷’。

    首战告捷的喜悦还没有消退,斥候便传来确切消息,盘踞在拓林的倭寇徐海部共八千人,分作四队,浩浩荡荡的扑向嘉善,果然如张部堂所料,根本没有救援沙川洼的意思。

    见徐海中计,张经更不敢轻举妄动,他一面严密监视王直部倭寇,一面命斥候飞马传报,密切关注着嘉善方向的最新军情。

    腊月十六日,徐海部抵达嘉善,甚至没有尝试攻城,便向嘉兴直扑过去。于十七日凌晨,抵达嘉兴城东双溪桥附近。倭寇的速度太快,远远超出了卢镗的预计,他手下的保靖兵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反而被倭寇引至石塘湾一带,遇伏而败,眼看着张总督的破敌大计,就要以一种可笑的方式破灭了,巡按御史胡宗宪挺身而出。

    他对快要沮丧到自杀的卢镗道:“不必担心,只要照我的吩咐做,必不负部堂大人所托。”这时候卢镗也没了门户之见,便将指挥权交给了他。胡宗宪镇定自如的分派任务,他一面精选勇卒百人组成敢死队,一面传令手下人取酒百余瓮,米五十包,打开酒瓮的盖子,把米包撕开口子,投毒于其中,然后又把它们按原样封装起来,分载两船,让敢死队穿上老百姓的衣服,打着红牌子,敲敲打打的假装去犒劳军队。

    船行到石塘湾,便被倭寇发觉,派兵前来抢劫,敢死队假作惶恐万状,丢下东西便四散逃跑了。倭寇一看很有收获,立即报告了倭寇头目,当时领军的是匪首陈东,此人嗜酒如命,一见到有好酒,不疑有它,便要分下去喝了。

    被手下好说歹说拦住,先拿一条狗做实验,结果狗喝了没有事……陈东满心欢喜,大家也很高兴,便抱着酒坛子畅饮起来。那些大米也全都被倭寇煮着吃了,大家一致反映,很香很香的。

    但到了半夜里,整个倭营一片恶臭,所有吃过米、喝过酒的人,都手脚无力、腹泻不止,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在下风处埋伏多时的胡宗宪,终于闻到了恶臭味,便下令土兵与官军出击袭营,这营中倭寇有两千多人,中毒的将近有一半,其余的也人心惶惶、无心恋战,结果被明军一战斩首七百多,剩下的人都跟着陈东仓皇东逃,与徐海汇合去了。

    此役众人推胡巡按的首功,但胡宗宪却对一位中年医生拱手道:“多亏李先生的妙药。”

    那位李先生满脸严肃道:“我李时珍行医二十年,从未出手害过人。”

    胡宗宪等一干众人满脸尴尬,呵呵笑道:“让先生破例了……”

    谁知那李时珍哈哈大笑道:“但这次真是痛快啊!”

    -----------------------------------------分割---------------------------------

    应该说,这一连串战役明军打的是荡气回肠,只是因为不准备让沈默参与,所以只能简写,恩,下一章就能到庆功宴了吧……

第一九一章 王江泾大捷

    在当世名医李时珍的帮助下,胡宗宪一次毒翻了上千倭寇,最后斩首七百余人,极大的提振了明军的士气。当陈东领着徐海的主力气势汹汹回来报仇时,胡宗宪出人意料的于石塘湾再次设伏……倭寇满以为此地经过两战,定然安全无比,结果被又一次杀出来的明军一下打懵了,一场厮杀下来,丢下四百多具尸首往北而走。

    此战明军先败后胜,斩首千余,史称‘石塘湾大捷’。

    收到倭寇终于进入圈套的消息,张经如释重负,留下李天宠率领一万官军继续监视王直部,自己则率领俍兵趁夜色悄悄走了。

    李天宠也是足智多谋的大将之才,他知道倭寇都怕了俍兵,便命令站岗的部下都穿上蓝色衣裳,缠上黑色头巾,造成俍兵仍在营中的假象,果然使倭寇畏惧不前,一直到战役结束都没有再来。

    ~~~~~~~~~~~~~~~~~~~~~~~~~~~~~~~~~~~~~~~~~~

    张经出发的同时,即刻命俞大猷督永顺兵出发,北上平望,以扼倭寇退路。又令胡宗宪、卢镗率保靖兵追敌于后。同时命汤克宽的水师中路迎击。四路大军齐头并进,将倭寇的东西南三面团团围住,只要其无法北上,便一定会被明军包围!

    直到此时,徐海和陈东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明军合围了……他们仍然以为,在石塘湾碰到的明军,乃是张经为了守备嘉杭所布置的重兵……两人是打劫而不是造反,对浴血攻坚没有兴趣。

    徐海便对陈东道:“兄弟,明军在川沙洼的那两万多军队可是实打实的。”

    “在石塘湾的一万五六也不是虚的。”陈东点头道:“咱们还是换个地方打吧,反正苏杭一带富庶的城市多得很,他张经就是会撒豆成兵,也不可能全都守得这么牢靠。

    “嗯,我算计着张经已经没兵了。”徐海狠狠点头道:“咱们去苏州,那里肯定空得很。”

    一番合计之后。腊月十七凌晨,倭寇从嘉兴逃至唐家湖,准备过吴江往北窜至苏州。

    谁知唐顺之和谭纶已经恭候多时,两人率领两千吴江兵……以及两万当地民夫拦河蓄水,待倭寇快要抵达吴江时,先行决开堰堤,一时间水势汹涌,倭寇根本没法渡江。

    谭纶惋惜道:“可惜现在是枯水期,若是春夏汛期,这一下就能把徐海喂了王八。”

    唐顺之一身戎装披挂在身,洒然笑道:“足矣……”便亲帅自己训练的绍兴水军,乘坐快船三十艘,趁水势袭夺倭寇舟船。倭寇长于陆战而不善水战,竟然被夺去船只十余艘,其余也被尽数焚毁。

    倭寇无法渡江,只得退回平望。出兵以来接连受挫,其锐气已经尽丧。徐海陈东也意识到可能中计,便驱赶部下原路返回,想回到拓林老巢,结束这次不成功的出击。

    当他们原路窜回王江泾时,因为顾虑部下士气低落、又累又饿,一旦遇伏恐遭不测,徐海便命令部队暂且驻扎。因为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所以徐海分兵力驻守运河南北两个交通要道——秋茂桥和杨家桥……主力则进驻王江泾镇内吃饭休息。此时倭寇兵力已聚拢达八千余人,全部是可战之力。

    但没有休息多久,胡宗宪、卢镗的追兵终于到了,双方于十九日凌晨,双方大战于王江泾南的秋茂桥。

    经过接连的胜仗,明军已经完全打出了气势,胡宗宪将倭寇已被各路大军合围的情况晓谕全军,众军无不欢欣鼓舞,尤其是麾下的保靖土兵,唯恐被人抢了战功,向着秋茂桥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疯狂攻击。

    但倭寇岂是易于之辈?双方在这座九丈石桥上展开了反复争夺,残肢断体铺满桥面,鲜血将运河都染红了数里。

    明军本来就只有六千多人,全凭着一股气势才撑了两个时辰,便渐渐泄了气。胡宗宪看出端倪,亲帅一百刀斧手在阵后督战,不近者死,退者死,犹豫着同样死!这才勉强撑住了局势,但他也知道,如果其他部队再不来,防线崩溃是一定的了。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东边地平线上升起一片红云,旋即便滚滚而来。待近一些了,胡宗宪与卢镗终于看清楚这是一支红巾裹头的部队,不由齐声高叫道:“红头军!”

    一听是大名鼎鼎的红头军,明军一下士气大振,而倭寇显然对这个名字颇为忌惮,双方的士气一下子颠倒过来,倭寇终于收兵缩回王江泾,明军也终于守住了行将崩溃的防线。

    胡宗宪与卢镗分外激动,两人快步迎向这难能可贵的援军。谁知双方一碰上,红头军将士便蹲在地上喘粗气,许多人甚至当场昏死过去。他俩找到疲惫到极点的丁仅、丁尧时父子,才知道原来是俞总兵担心这边守不住,命令红头军火速先来增援。丁氏父子率领手下狂奔一百里,中间一次都没有休息……

    丁仅扶着腰站直了,歉意的笑笑道:“来得太晚了,没帮上什么忙。”

    胡、卢两人摇头大笑道:“不早不晚,正好及时!”

    ~~~~~~~~~~~~~~~~~~~~~~~~~~~~~~~~~~~~~~~~~~~~~~~

    无论如何秋茂桥是守住了。下午时分,俞大猷率军抵达,到了晚上,汤克宽的水师也到达,此时明军的数目是倭寇的三倍有余,且气冲斗牛,正是破敌良机!

    汤克宽、卢镗、俞大猷和胡宗宪召开战场会议,汤克宽在众人中地位最高,他认为要等张总督赶来再发动总攻。胡宗宪却不同意,他对众将道:“我观匪首徐海也在阵中,其麾下倭寇极为精锐,如果不趁其士气受挫趁机总攻,一旦等他们恢复元气,一定会从小道逃跑的!”

    俞大猷和卢镗也赞同胡宗宪的意见,汤克宽孤掌难鸣,只好答应先用水军控制王江泾所有陆路通道,再于黎明时分合击敌军。

    经过一夜的布置,当号炮响时,胡宗宪、卢镗部仍由秋茂桥向北进攻,汤克宽和俞大猷从左右夹击。

    担当先锋的,乃是有着惊人恢复能力的红头军,丁氏父子身先士卒,家兵家将誓死相随,冒刃力战,像一支锋利的红缨枪,一下便攻过桥去。

    前兵方锐,后阵乘之,大军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喊杀声惊天动地……附近各县乡勇也赶来助阵,就像韩信的十面埋伏一般,令倭寇肝胆俱裂,完全丧失了斗志……他们既疲于奔命,又病于饥馁,再加上背水作战,三面受攻,于是大溃败!!

    徐海一见大事不好,立刻带着他的两千精锐认准了东边就跑,其余的人死了就死了他并不心疼,反正只要大明海禁不开,补充兵力就是易如反掌。

    陈东一见老大跑了,也带着自己的五百铁杆紧紧跟上。其余的倭寇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二位老大抛弃了,哪里还有再战的道理?便纷纷戈甲弃地,四溃而逃,多伏地受刃,或跪而乞哀者无数,明军斩获二千余级,俘虏八百多人。

    但众将领丝毫不敢松懈,因为徐海和陈东带着四千多倭寇,狗急跳墙,猛冲猛打,竟然真的冲出了包围圈。不能让这两个血债累累的畜生跑了,胡宗宪和三位大将率军穷追不舍,沿途又擒斩倭寇千余人,一直追出四十里外还不罢休。

    徐海出来混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撵得如此狼狈,他骑在马上,回头大骂道:“狗日的追啊,追得上老子吗?”

    明军确实追不上,双方已经相距好几里了……但要想抓住一帮人,除了追之外,还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拦!

    当倭寇逃到一个叫周家浜的村子时,只听得一声炮响,一员银甲双刀的战将,率领五千俍兵挡住了徐海的去路。

    徐和尚这下是没念了,他对手下嘶声道:“如果突破不了这道防线,这里就是我们的坟墓了。”说着仰天大吼道:“但是我不想死!”一众倭寇被首领激起了兽性,齐声吼叫道:“杀过去!”便在徐海和陈东的带领下,疯狂的向俍兵冲过去。

    一方是困兽犹斗的凶残倭寇,一方是气势如虹的勇猛俍兵,惨烈的厮杀又开始了!

    现在还在作战的倭寇,都是徐海部的精锐,皆乃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确实要比俍兵强大许多,但瓦氏夫人率领子弟兵死战不退,付出一千人的代价,硬生生抵挡了倭寇半个时辰。

    追在后面的红头军终于杀上来了,俞大猷的永顺土兵也衔尾而至,从背后给予回光返照的倭寇最后一击,如沸汤泼雪一般消灭了所有倭寇。

    战后清点战果,仅王江泾一役共斩首六千余级,俘虏近两千余,缴获的倭刀便有五百百余吧。其中匪首陈东伤重被俘,但更重要的徐海却不知所踪……

    ------------------------------------------分割--------------------------

    恩,仗打完了,该内斗了……哎,叹息一声,唉……

第一九二章 凯旋之后

    沈默与戚继光在战场上并骑而行,满眼都是相拥欢庆的各族士兵,意气风发的各级将领。沈默第一次发现,血腥的战场也会如此令人身心愉悦,他忍不住大笑道:“痛快啊,痛快,我跟着上了这么多次战场,就属这次看的最痛快。”

    戚继光也笑起来,只是笑容中还含着些许失落:“是啊,此战过后,东南的抗倭局势将实现大转折,两军攻守易位,胜利终于可以期待了。”

    沈默能体会这位年轻将军的心情,拍拍他的马头,轻声道:“王直徐海的老巢都在海里,要想消灭他们,路还长着呢。”说着笑笑道:“今天就尽情欢庆吧,让同僚看看你戚元敬的风度。”

    戚继光呵呵一笑道:“你明明比我小十岁,却总是一副大哥做派。”

    沈默摇头笑笑,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张部堂的帅旗了。

    两人赶紧过去,翻身下马行礼,齐声道:“贺喜部堂大人,立此不世奇功!”张经淡淡笑道:“多谢。”听声音却不甚欢愉。

    沈默抬头一看,如果说戚继光的笑容只是掺杂着一点失落的话,那张总督的笑容就像强装出来的一般。

    “拙言,陪老夫走走。”张经也下了马,往远处的草荡子上走去。

    沈默拍拍戚继光的胳膊,便快步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江边,张经才负手站住,望着水流滚滚的江面,久久不言。

    沈默安静的等着,心说:‘早晚是要说话的。’谁知张经在江边足足立了两刻钟才回过头来,深深的看他一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相信你。”便大步往回走去。

    沈默眼尖,看到了张部堂两眼通红,似乎是刚哭过,心中不由惊骇莫名。

    ~~~~~~~~~~~~~~~~~~~~~~~~~~~~~~~~~~~~~~~~~~~~~~~~~~~

    王江泾大捷的消息,仿佛插上翅膀一般,飞快的传向大江南北。东南军民得知无不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无论官绅贫富,一律张灯结彩,彻夜庆祝,以至于南货店中的香烛彩灯、烟花爆竹全部一夜告罄。

    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东南民众,盼着一天实在是盼得太苦了,所以此刻他们心中兴奋之情,与那些凯旋而归的将士别无两致。但凡王师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又有乡绅富豪,奉上数不清的酒肉金银,犒赏大军……且完全是自发的。

    这种待遇是所有人都没享受过的,不要说沈默和戚继光这种新嫩了,就连领兵打仗半辈子的张经也不例外,一次次看着望不到头的欢迎队伍,他的眼眶也一次次被湿润着,战后有些佝偻的脊背也渐渐挺直起来,就这样昂首挺胸的领军回到杭州城。

    庆祝活动在杭州达到了高潮,百姓们出城四十里,披星戴月的迎接张大帅和他的胜利之师,地上用黄土铺过,净水撒过,一路上鞭炮锣鼓齐鸣,就是过大年也没这么热闹的。

    杭州城内外谁不想看看张大帅凯旋的风光排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好样的!”

    日近午时,城门楼上突然响起了三声大炮。钟鼓楼上紧接着钟鼓齐鸣,城内的寺庙道观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几乎是同时,一路两边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班师的军乐声。

    便有五百名头戴檐盔,身穿罩甲,背挂披风的引路骑兵,反握着腰刀、驾驭着骏马,挺胸腆肚的从远处行来,五百匹骏马、两千个马蹄密集的点在地上,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

    老百姓们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见骑兵一过,大军仪仗便出现了。八十名彪形大汉,手持着军旗曲盖、金锁卧瓜,等五花八门的仪仗开过来,看得人眼花缭乱……老百姓只知道拍掌叫好,也不知道那都是干什么的。

    当仪仗过去后,十六名身着山文甲的千总军官,护着一辆沉重的纛车走了过来。车中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室蓝底色、绯红流苏,在烈日下猎猎飘扬,上书九个斗大的黄字:“钦命东南军务总督张!”

    便有识字的高声念出来,这下大家都明白了,没有任何人指挥,自发的朝着那面大旗大礼参拜。

    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身着二品大红官服的张总督,面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红润。他放眼前望,战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此时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护卫着他。四周的人山人海像麦田一样倒伏向他,五体投地,不敢仰视。

    香花醴酒,望尘拜舞,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自古以来的文臣,谁曾有过?

    虽然周围嘈杂无比,但他仍能清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直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霾终于驱散,心中长啸一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良辰美景虚设!’大丈夫今生能有此一会,死又何憾?

    想到这里他便展颜一笑,朝着众人团团饱受,长声笑道:“诸位抬爱了,快快请起吧!”便率领着队伍纵马入城去了。

    ~~~~~~~~~~~~~~~~~~~~~~~~~~~~~~~~~~~~~~~~~~~~~

    凯旋的队伍还在浩浩荡荡的入城,人群也在尽情的欢呼庆祝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几个虽然衣着普通,却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男子,悄悄离开了旁观的队伍。一直行到人声渐小处,其中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张总督真是好风光啊。”

    “只怕是坐在火炉上风光。”一个年轻人操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道,问中间首领模样的锦衣人道:“九爷,现在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抓人?”

    那九爷是个身材普通的男子,见远离了人群,就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若不是眼角到嘴边的那一道可怖伤疤,便与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别无二致。他双目低垂,低声道:“还是再等等吧,张总督得了一场数年未有的大胜仗,谁知道是不是救命的稻草,解渴的甘霖呢?”

    众人纷纷点头道:“是啊,万一咱们这边刚把人枷了,那边封赏圣旨再来了,咱们可就小寡妇改嫁,里外不是人了。”他们虽然横行无忌、令人闻风丧胆,但只要张经没倒,对付他们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九爷缓缓带上斗笠,沉声道:“相信督公很快会有指示下达的。”便带着几个手下从另一侧入城去了。

    ~~~~~~~~~~~~~~~~~~~~~~~~~~~~~~~~~~~~~~~~~~~~~~~~~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高兴的就一定有失落的,比如说赵文华赵侍郎,此刻本应该率留守官员,在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现在却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方湿毛巾。

    那清秀的罗龙文坐在一边,伸手摸一摸那毛巾,发现已经被张文华额头烫热了,便从水盆中又捞出一条,给他换上。

    冰凉的感觉刺激了赵文华的脑壳一下,他悠悠睁开眼睛,双目满是血丝和眼屎,声音嘶哑无比道:“这个时辰,他们该摆庆功宴了吧?”

    罗龙文心中一沉,强笑道:“或许吧。”

    “他们没问我这个监军,怎么没去?”赵文华幽幽问道。

    其实人家是没问的,这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愿让一只苍蝇添堵。罗龙文只好撒谎道:“问过了,我说大人您卧床不起,没法参加了。”

    “哈哈……”赵文华无力的笑道:“他们肯定以为……我是在撒谎,我姓赵的没脸去了……”因为情绪有些激动,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罗龙文赶紧给赵侍郎顺气,口中还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日后还有的是机会。”

    赵文华仰面躺在枕头上,大口喘息道:“要是这次让张经坐稳了,他腾出手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我!”说着双目圆睁,竟然支撑着爬起来,指着门外道:“去,把胡汝贞叫回来,不管他在干什么,都要让他回来!”

    罗龙文酸酸道:“胡大人可是这次的大功臣,现在说不得正被人簇拥着飘飘然呢,还是等宴席散了再去吧。”

    赵文华被激怒了,他将枕头、被子、毛巾统统丢到地上,嘶声尖叫道:“你去告诉他,现在不会来,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管家禀报道:“老爷,胡大人来了。”

    赵文华如闻仙音,仿佛病一下子就好了。他也不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出去,抱住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胡宗宪哈哈大笑道:“汝贞啊汝贞,我赵文华这辈子都不会负你的。”

    胡宗宪不着痕迹的把他推开,轻声道:“小弟听说兄长病了,赶紧回来看看。”

    赵文华点头笑道:“本来快要病死了,但你一回来,我就全好了。”

    胡宗宪挤出一丝微笑道:“兄长不必担心张部堂,小弟这次立下了些许微功,总要设法周全于你。”

    赵文华却摇头冷笑道:“北京还没有圣旨到,鹿死谁手就未可知呢!”说这句话时,他心中浮现出一张独眼胖脸,心说‘东楼兄啊,东楼兄,能不能颠倒乾坤,最后翻盘,就看你的本事了……’

    -------------------------------------分割---------------------------------

第一九三章 严东楼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王江泾大捷的消息,被三方人马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向北京传去,但同样是八百里加急,传递的速度却不尽相同。有一方专用最好的骑手,骑着驿站中最快的骏马,完全不顾惜马力,疯狂的狂奔,竟然在这寒冬腊月里,仅用三天半时间便抵达了北京城……而此时,另外两方的信使,才刚刚到达沧州,离北京还有半天的路程呢。

    那先一步抵京的信使,赶在关门前一刻进了城,却没有进入任何一处衙门,而是直奔位于西长安街上的一处气派煌煌的府邸……只见那当街的大门楼十分宽敞,下面是高高的五级白玉台阶,朱漆的四扇大门,威武的看门石狮,处处是位极人臣的规制。

    此时天已渐黑,四扇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门口高挂着,上书‘严府’二字的大灯笼,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这里便是大明首辅的府邸,平日里官员打这儿过,那是文官下轿、武将下马,连大气都不敢喘,至于寻常百姓,都直接绕道走了。但那信使却不管这套,翻身下马跑到门口,握住门环便是一阵猛敲。

    里面马上出来凶神恶煞的门子,刚要喝斥,便见他手中粘着三根鸡毛的竹筒,赶紧闭上嘴打开门,将其迎了进去。

    ~~~~~~~~~~~~~~~~~~~~~~~~~~~~~~~~~~~~~~

    严府富丽堂皇的书房内温暖如春,须发皆白的严阁老躺在安乐椅上眯眼假寐,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坐在锦墩之上,不轻不重的为他捏着脚,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

    在严嵩的身边侍立着另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此刻正拿着刚刚送到的战报,为老夫轻声诵读着。这才是严阁老的独子严世蕃,那个给他捏脚的,乃是与赵文华一样的干儿子,大理寺少卿鄢懋卿是也。

    “至此三大战役结束,官军共歼敌一万余人,俘获两千余人并匪首陈东……”严世蕃足足念了一刻钟,才将这份详尽的战报读完,虽然字字皆是报捷,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喜色,反而忧心忡忡道:“爹,此等大胜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足以冲销所有不快……就算陛下仍然不满,也会压下去的。”

    严嵩没有说话,那给他捏脚的鄢懋卿轻言细语道:“东楼兄,不满这东西,压是压不住的,早晚还是会发作的。”

    严世蕃两眼一瞪,左眼冷光四射,右眼却光芒黯淡,低声骂道:“捏你的脚吧,懂什么呀你?”

    鄢懋卿缩缩脖子,陪笑道:“我不懂,我不插嘴。”便果真一个字不说了。

    严嵩却缓缓睁开眼睛道:“严世蕃,怎能这样对兄长说话呢?”

    严世蕃腮帮子抖了抖,终究还没有胆肥到跟老爹顶嘴的份上,只好朝鄢懋卿拱拱手道:“景卿兄,我就这臭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给你赔不是了,别忘心里去啊。”

    鄢懋卿宽厚的笑笑道:“一家人嘛,说话哪有那么讲究的。”

    严嵩微微颔首道:“懋卿像个做大哥的。”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只听严世蕃继续道:“咱们那位陛下,虽然喜怒无常,最爱评个人好恶决断,但是对祖宗江山看的比什么都重,若是这次大胜传到他耳朵里,必然给他造成一种——平定东南,非张经莫属的错觉。”说着把那捷报往桌上一拍道:“到时候张经只要别把南京孝陵给刨了,折腾出什么幺蛾子,陛下都会容忍他的。”

    看一眼闷头捏脚的鄢懋卿,严世蕃暗含讥讽道:“虽然秋后算账免不了,可都已经把庄稼割了,只剩下一地麦秸,我们还折腾个屁啊?”

    鄢懋卿陪笑道:“东楼兄睿智,是愚兄鲁钝了,确实啊,如果等着抗倭胜利了,陛下再收拾张经,那就牵扯不到徐阶了。”

    “这就对了,”严世蕃呵呵笑道:“你终于开窍了。”鄢懋卿赶紧笑道:“都是东楼兄教导有方啊。”

    两人正在没有营养的唧唧歪歪,却听严阁老轻咳一声,立刻就安静下来。严嵩轻声道:“严世蕃说的不错,如果这次不扳倒张经,徐阶的位子就彻底牢固了。”说着双手一攥扶手,声音转冷道:“那徐华亭取为父而代之的日子,就不远了!”

    ~~~~~~~~~~~~~~~~~~~~~~~~~~~~~~~~~~~~~~~~~~~

    严阁老一声吼,算是定下了方针,剩下的便是如何去完成它了。严嵩固然是构陷设计的行家里手,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独子严世蕃却是阴谋界的泰山北斗,其智慧已经在扳倒前任首辅夏言的漫长过程中,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完全赢得了乃父的信任。

    所以严阁老七十以后的决断行动,多是出自严世蕃的谋划,严嵩自己则撑着天,掌着舵,决定该不该这样做。

    严世蕃对着那封信发呆半晌,严嵩便假寐半晌,鄢懋卿便捏脚半晌,都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终于伴着一声灯花爆响,严世蕃击掌大笑道:“有了,爹,张经死定了!”

    严阁老已经处于浅睡状态,被他这一叫吓了一大跳,一颗老心肝噗通噗通的乱颤,脸色都变得煞白,鄢懋卿和严世蕃赶紧上前,又是抚胸,又是喂水,这才把老首辅的魂儿给叫回来,他怒骂严世蕃道:“混小子,一惊一乍的,要吓死你老爹啊?”

    严世蕃赶紧给老爹跪下,狠狠抽了自己俩嘴巴,连称自己孟浪。严嵩喘息渐匀,疲惫的靠在椅背上,吐出一个字道:“说。”

    “哦……”严世蕃赶紧回想一下,沉声道:“其实很简单,只需把三战三捷的功劳记在梅村兄的名下,张经就铁定完蛋了。”梅村是赵文华的号。

    严嵩一听,想也不想的摇头道:“不行,文华吃几碗干饭,陛下还是清楚的,是不会相信的。”

    “爹你别急,听孩儿慢慢说。”严世蕃站起来道:“咱们可以把这份功劳分解开,把督战之功给梅村兄,再把那临阵指挥的功劳送给他的那个死党叫……胡宗宪。”说着小声嘟囔一句道:“便宜这老小子了。”

    一听‘胡宗宪’,严嵩老眼一亮道:“嗯,这个人的战绩是实打实的,石塘湾是他的首功,王江泾也是他的首战,确实是个人才啊。”

    严世蕃轻声道:“梅村兄也在心中对此人大加褒奖,说他是经天纬地之才。”

    “可用吗?”严嵩缓缓道。

    “能跟梅村兄相处得宜,自然可以大用。”严世蕃这话说的响亮,但实际上的意思是……能让赵文华那个贪财好色的家伙满意的,定然不是那种不留把柄的清官,也就不怕到时候不听话。

    “这个我晓得,”严嵩点头道:“陛下先入为主的毛病很重,心中既然存了对张经的偏见,两种说法摆在案头,还是会信我们的。”

    见老父拍了板,严世蕃兴奋的搓搓手道:“张经的奏折明天一早就该到了,我们今天晚上就得把文华的这份写好了,明天瞅准时间一起送上去。”说着对鄢懋卿道:“景卿兄,该你大显身手了。”

    鄢懋卿笑道:“早就技痒了。”便从那千里送来的竹筒中,取出三样东西:一份空白奏章,一个官印和一个关防。空白奏章的外面已经写好了题款曰:‘臣工部左侍郎、通政使、钦命东南监军赵文华谨奏。’

    鄢懋卿麻利的研磨提笔,蘸一蘸笔尖道:“东楼兄请讲。”

    严世蕃垂下双目道:“废话你自己写。”

    鄢懋卿点点头,便写道:“臣赵文华启奏陛下……”然后是问好请安,万岁万岁,一共三十多个字,写完后轻声道:“可以开始了。”

    严世蕃点点头,清清嗓子道:“东南总督张经,上任伊始畏敌怯战,退守城池。臣亲眼所见,江南水乡,赤地千里,沿海百姓,如坠地狱。微臣奉钦命视师,心存千万百姓,自是五内俱焚,羞愤欲死。数次与巡按御史胡宗宪,求见彼总督张经,求其为大明谋、为陛下计,出兵救民于水火之中。张经便曰:‘东南兵不可用,待吾掉土狼兵前来’,臣等思量,彼维时接任未久,尚可推诿,便暂且忍之让之。”

    “至腊月进,倭寇之焰愈炽,仅盘踞于沙川洼、拓林一带,竟有数万之众,东南倭患之盛可见一斑,然彼总督张经,竟视而不见,整日与巡抚李天宠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任东南已成鬼哭狼嚎之地狱,不能稍减督抚二人之欢愉。左右或谏之,必遭其羞辱杖责,乃至贬斥阴害,东南文武惧其淫威,皆敢怒不敢言,更助其气焰之嚣张。彼张经曾对臣叫嚣曰:‘浙江乃老夫之浙江,汝黄口小儿安敢多言?’当时众多文武在列,陛下可查实一二。”

    “后广西兵到、湘西兵至,臣满以为其再无托词,彼张经却曰:‘客兵新到,修养数月再说。’此时苏松一带倭患最重,然官军土军近十万人屯驻嘉杭却不救,是以百姓深恨之。”

    ---------------------------------------分割---------------------------------------

    写奏章真费劲,看来下一章今天发不了了,我现在抓紧写,明天三章。

第一九四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书房内,严嵩在闭目倾听,鄢懋卿在奋笔疾书,严世蕃在负手沉吟:“然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泱泱中华、岂无勇夫?有汤、卢、俞三总戎,率众兵宪暨田州土司瓦氏等将兵嘉杭,一时间‘屯兵号十万,请战书如雪。’”

    “其中有瓦氏土司,以妇人将兵,颇有纪律,自负粮草千里而来,沿途秋毫无犯,人皆称颂。及至嘉杭,彼瓦氏麾下锐欲建功,数请出战,然彼总督张经辄以固守为上策,坚决不允。腊月贼来,瓦氏愤而出战,众将皆被张经约束不前,以致瓦氏兵势单力孤,死伤惨重……更有其侄岑匡杀六贼而人马俱毙,瓦氏遂郁郁不得志,而思归焉。”

    “臣试问彼总督张经,一夷族女子尚知倭寇不共戴天,张总督以堂堂华夏男儿,为何畏敌怯战若斯焉?彼张经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兼此时风闻缇骑南来,欲擒之北归,其惊惧之下,为求自保,终允一战。”

    “彼总督张经尽调嘉、杭官兵两万并瓦氏土兵一万,号称直捣敌巢,与敌决战,然大军囤于松江,除瓦氏首战之外,与川沙洼之敌遥遥相望半月,和平共处,分明是无胆鼠类、惺惺作态,以求蒙混过关!”

    “然匪酋徐海、陈东侦知嘉兴、杭州城防空虚,即分兵四路,齐头并进,突入嘉善,拟先取嘉兴,后攻杭州。当是时,彼总督张经帅大军蜗居松江,微臣留守杭州,深知杭州城岌岌可危,嘉兴亦‘无兵可待’,然微臣抱定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欲亲帅城中老弱前往嘉兴应战。此时浙江巡按胡宗宪曰:‘下官愿代监军出战。’臣素知其有管仲乐毅之才,且南征北战,久经沙场,于战阵之道远胜微臣甚矣,终欣然允之,为其召集城中精壮数千,并给予监军令牌派其出战嘉兴……时卢总戎镗以保靖兵四百守嘉兴城东双溪桥,首战石塘湾遇伏而败。”

    “待宗宪驰援而至,倭寇前锋已逼嘉兴城下。宗宪秘密嘱人取酒百余瓮,投以毒剂,诱敌饮之,半夜敌腹泻不止,我军趁机杀出,斩首一千余级,大败倭寇前锋!后又设伏诱敌,与倭寇再战石塘湾,迫敌逃走平望。”

    “宗宪遣信使飞马北上,先于倭寇抵达吴江,以计授之。有司闻报,先期决去堰埂,至是两旁水涌,不能渡。倭寇只得自故道转回。当是时,宗宪率卢镗之保靖兵追敌于后;苏松副总兵俞大猷,因防区有警,督永顺兵从嘉善抵平望,恰与宗宪部合围倭寇于运河小镇王江泾。”

    “次日宗宪率诸兵会剿,命丁仅父子为先锋。令牌至,率军启行,遇贼,丁仅及其子尧时,奋勇执牌而前,兵众从之,冒刃力战。前兵方锐,后阵乘之,须臾贼戈甲弃地,四溃而逃,多伏地受刃,或跪而乞哀者,于是大溃败。我军斩获二千余级。后宗宪率军乘胜追杀,又擒斩倭寇近两千人并匪首陈东,其溺水、走死者更是无数,是为王江泾大捷云,乃巡按御史胡宗宪筹略之功也。”

    “虽此役乃抗倭以来之最大胜,然则尽皆宗宪与诸位将帅之功,微臣与彼总督张经有罪无功,乞圣君明辨!臣之罪在擅权越权,先有鼓动瓦氏出兵在先,后有授权宗宪在后,此皆为监军分外事也。是以罪臣甘受陛下斧钺,但宗宪挺身而出,有功无过,伏请陛下亲之信之,臣死而无憾。”

    “然臣之罪虽重,却不及彼总督张经之万一。其身为封疆大吏,东南牧臣,当为国家守此疆域,保此黎庶。若其不堪重任,则当早自引去,以免误国误民。然其为一己私利,约束众将,只守不攻。所为何也?该因东南总督乃备倭之所设,一欸倭去,彼张经之总督亦去矣。其拥兵自重、结党营私、怠战养寇,以挟朝廷之心昭然若揭也!”

    “后闻缇骑南来,惶恐间方作势出战,其为求自保,尽调嘉杭之兵,却使嘉杭防御空虚,若非宗宪力挽狂澜,官兵临危舍死而战,嘉兴城破矣、杭州城破矣!然事定之后,彼总督张经,全无引咎之词!反倒处处以统帅自居,俨然此役首功,班师途中令百姓黄土垫道,杀鸡宰羊;更令官绅跪迎跪送、奉献程仪,所收金银堆集如山,盈屋充栋,至少百万两以上!百姓官绅俱皆苦不堪言。

    臣上书时,彼总督张经必亦上书,陛下可观其自吹自擂,与前度之畏敌怯战,不特大相矛盾,亦且判若天渊。其真乃颠倒是非,荧惑圣听,廉耻丧尽,恬不为怪!败坏纲纪,莫此为甚!

    “军兴以来,督抚抗命不战者皆获重谴,彼总督张经置圣旨连连于不顾,畏缩经年,怠战养寇,方酿成东南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张经革职拿问,敕下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国法军纪而昭炯戒。或有以大捷之功为其辩护,臣却以为,更显张某人欺诞不忠……明明我强敌弱,战必胜之,为何闻缇骑方有仓皇一战?陛下英明果决,定然可明察于秋毫之末,辨此獠之鬼蜮用心!”

    “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事涉己身而苟且迁就。是否有当,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

    全文不到两千字,却字字如刀,将张经污蔑的面目全非!在他严东楼的文章中,张总督已经成为了‘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还‘莫此为甚’的大逆不道之人!言外之意,谁要是再敢回护此人,谁就是存心要跟皇帝,跟纲常过不去!

    并指出对其革职、拿问、议罪,是‘肃军纪国法而昭炯戒’之举。话说得大义凛然,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这篇参奏可完全是出于公心,谁要是反对我,谁就是不想肃军纪,不想昭炯戒,不想让东南安生下来!

    但这还不是最绝,最能体现严世蕃大师级构陷水平的,乃是他在文中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从那份捷报和赵文华原先的书信中看来的,件件属实,不怕查证……张经严禁部队出城是真!赵文华和胡宗宪反复催促出兵是真!张经和李天宠时常宴饮、责打部下也是真!甚至连赵文华遗重金请瓦氏夫人出兵迎战还是真的!至于对战局的描述,也基本上属实……只是隐去了张经的筹划之功,事情的结果,便完全的颠倒了黑白。

    鄢懋卿咬牙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一搁,才发下自己已是浑身冷汗,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心中忍不住的狂喊道:‘他不是人,他是魔鬼,他是魔鬼啊!’

    直到严世蕃不耐烦的咳嗽一声,他才满是畏惧的看他一眼,小声嗫喏道:“写完了……”

    严世蕃哼一声,转身对父亲道:“爹,您看这样行吗?”

    严嵩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轻声道:“很好……只是你能保证无懈可击吗?”

    “咱们说的都是实情啊,没有一点是孩儿凭空杜撰出来的。”严世蕃自信道:“不信就派钦差去察呀,看看那件事跟我说的不一样。”

    鄢懋卿心说:‘是啊,可这删节版的战报,却比凭空污蔑要可怕一万倍。’

    严嵩缓缓点头道:“就算先前得知战报,可听了你这到奏折后,爹爹都要深信不疑是文华的功劳了。”闭目寻思一会儿,又问道:“万一张经也把奏折写出花,感动了陛下怎么办?”

    “不可能!”严世蕃略略提高声调,赶紧轻抽自己一个嘴巴道:“真没记性。”见老爹没有怪罪,这才继续道:“张经这家伙半年来饱受责难,竟然不上一道奏章自辩,而是闷头憋出一场大胜,显然是想狠狠扇他的政敌一个耳光,可见此人是多么的傲慢自矜!殊不知这一巴掌连咱们那位极好面子的陛下也一起打了,您说他不是找死还是怎地?”说着冷笑连连道:“这个笨蛋以为打赢了这一仗,终于到了大吐苦水,道尽委屈的时候了,殊不知只要梅村兄这道苦情的奏章一上,他就是越描越黑,让陛下更加厌恶、憎恨、杀之而后快了……”

    鄢懋卿赶紧拍马屁道:“万无一失,万无一失啊,这下从张经到徐阶,是一个也跑不了了!”

    却听严世蕃又冒出一句道:“现在唯一所虑,是陆炳!这事儿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他,如果这家伙脑子一热,把事情给捅上去,我们就得丢卒保车、鸡飞蛋打了。”鄢懋卿只好硬生生打住,闷头对文书进行造旧。

    严嵩却不以为意的笑笑道:“这个不难,老夫去点一下他的哑穴便可。”

    ----------------------------------------分割-----------------------------------

    恩,智力斗争这才是本书的主题……

第一九五章 都督和经历官

    严阁老是当朝侍奉皇帝最久的大臣,久沐圣恩、便殿召对;西苑常侍、夜分始退。起先寓居城西四里,每遇皇上宣召,来不及乘轿,便‘单骑疾驰’以赴。为了能够最及时地应召入见,后来他特在靠近西苑的西长安街营建宅第,以便趋入。

    从他家到西苑门,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严阁老都是在卯时前一刻出门,到了宫门前等上半刻正好开门,既不耽误时间,也显得诚心可嘉。

    今日虽然有点事情要操作,严阁老却不肯破例,这就是所谓的宰相风度。大门在卯时前一刻准时打开,八抬暖轿便不疾不徐的向北行去,半刻钟后轿子落下,轿夫与护卫们便肃立在周围,一点声响不发出。

    跟着老爷进宫的老家人严年,轻轻敲一下轿子的窗户,示意老爷已经到了。

    严嵩并不应声,老人就是耐性好,不急不躁的等了不知多久,就听外面严年低低唤一声道:“老爷,门开了。”

    坐在轿子里的严阁老打开一条缝隙,见外面点着灯笼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低声吩咐一句道:“等陆都督出来了,叫他一声。”严年应下后,严嵩便合上轿帘,不再说话。

    这回没等多久,便听严年略略提高嗓门道:“太保大人,我家老夫人今晨做了栗子桂花粥,惦记着您最好这口,特意让我家老爷给您捎一罐。”说着陪笑道:“老奴这就给您拿。”

    “还是老夫人最好啊,”便听一个爽朗的笑声道:“还是我自己跟阁老讨要吧。”

    听到这个声音,严嵩命人将轿门打开,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大汉便出现他的面前,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这人却只穿一件红色的武士服……竟然跟皇帝一样不畏寒暑,当然嘉靖那是嗑药所致,这位却靠得是精纯的内力。

    这位正是有着一串炫目头衔的皇帝头号亲信,锦衣卫大都督,陆炳陆文明……但在严嵩严阁老的面前,陆都督还是要低头拱手,满面笑容的问好。

    严嵩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拜托了。”便将一个陶罐子递给他。

    陆炳道谢后便提着罐子上马离开了,严嵩的轿子也缓缓起驾,驶进宫门而去。

    与此同时,两匹快马从刚刚开启的永定门外疾驰而至,一匹驶向位于西苑对面的通政司衙门,一匹驶向西华门外的锦衣卫衙门。

    ~~~~~~~~~~~~~~~~~~~~~~~~~~~~~~~~~~~~~~~~~~~

    就在皇帝的左膀右臂,进行这次短暂而重大的接触时。嘉靖本人也从睡梦中准时醒来,做一套龙虎山陶真人传授的功课,待浑身汗起,面色红润之后,这才在太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吃一点早饭,再服食一些丹药,然后会到万寿宫中,会见他的内阁大臣,看看他的帝国又发生了什么闹心的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好消息了,以至于一想到吃完饭就要去自寻烦恼,他就没有一点食欲。

    面对着满桌子的御膳,嘉靖几乎没有吃几口,便推下碗筷恹恹道:“服丹吧。”边上侍立的黄锦赶紧捧上檀香木丹药盒,打开高举着跪在皇帝面前,嘉靖帝伸出修长的手指,捻一颗鸽蛋大小的通红丹药,就着水吞服下去。顿时一股暖流全身游遍全身,让他精神一振,容光焕发起来,不由赞道:“陶天师炼的丹药果然还是最好的。”

    ~~~~~~~~~~~~~~~~~~~~~~

    皇帝用膳的时候,陆炳也回到了他的衙门,在签押房里吃饭,面对着严夫人亲手熬制的栗子桂花粥,这位皇帝的奶兄弟,跟嘉靖一样,也吃不下饭去。

    桌上摆着一张纸片,乃是从那陶罐底下取出来的,也是陆都督吃不下饭的原因所在。

    与他同桌而食的,还有一个身穿七品官服,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他虽然脸色阴得出水,却大口大口的吃饭,看来属于心情越坏,胃口越好的那种。

    看着这家伙吃得那么香,陆炳哭笑不得道:“青霞兄,别光顾着吃,倒是帮着想个办法呀?”

    青霞是沈炼的号,这官员便是锦衣卫经历官沈炼沈纯甫,他好像被噎住了,使劲拍拍胸膛,吐出一口浊气道:“严嵩要对付张经,让大人您帮着说话……”

    “不是说话。”陆炳苦笑道:“是保持沉默。”

    “都是帮凶,没有区别。”虽然比在绍兴时老了许多,但沈炼的脾气没有一点改变,只听他硬邦邦道:“您要是再帮他,虽然身前无碍,但身后的名声就彻底完了,还可能祸及子孙。”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陆炳在手下面前官威极重,脾气颇大,但偏偏就吃沈炼这一套,不仅从来不恼,还一日比一日尊重。闻言苦恼的揉着额头道:“他娘的,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说当初夏言那个老倔驴,怎么就那么犟呢?”

    陆炳说的是一段有名的公案……当年夏言在任时,有御史掌握了他陆都督指使手下时常绑票富户、勒索赎金的证据,准备一举扳倒这位大特务头子。虽然那时陆炳已经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了,但他还是不敢与内阁首辅对抗……惊慌失措间,只好带了银子上门求情。

    但夏言见到他和他带来的东西,只说了两个字:“请回。”情急之下,陆炳只好痛哭流涕,下跪求饶,后来夏言虽然原谅了他,却狠狠的教训他一顿,并说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炳回来后被严世蕃逮个正着,三说两说,便把他弄得此仇不报非君子,答应了严世蕃请求,放出了关在诏狱中的仇鸾。就像昨夜那样,严世蕃写了一封告状信,由仇鸾递交给皇帝,扳倒了支持‘复套’的三边总督曾铣。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四个字——‘结交近侍’。

    夏言乃是坚定的支持曾铣一派,立刻被皇帝对号入座,将夏言法办。夏言也成为大明朝开国以来唯一被判死刑的首辅,因为严东楼的那四个字——意思是边将结交近臣,意味着图谋不轨。不管你是元老还是勋臣,只要触动了那至高的皇权,除了死,没有别的路可走。

    ~~~~~~~~~~~~~~~~~~~~~~~~~~~~~~~~~~~~

    陆炳虽然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严世蕃那种坏透了的王八蛋,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夏言向自己索命,几年来都被锥心刺骨的自责,弄得苦不堪言……所以他喜欢沈炼骂自己,不仅不生气,反而越骂越舒坦,这不是贱骨头,这是自虐求解脱。

    当然仅限于沈炼一人,如果别人敢骂一句,老虎凳辣椒水的伺候!

    因为沈炼用他的博学正直、坦荡胸襟,已经征服了这位自相矛盾的大都督。无形中,陆炳不自觉的将他当成自己的良师益友,也早把这段心结讲与他听。

    所以听到陆炳仍然在埋怨夏言时,沈炼声音不善道:“夏首辅虽然貌似古板,实际上胸怀宽广,心存仁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被这种好人教训几句,比让严世蕃那种恶棍奉承一百句,也要受用一万倍。”

    陆炳举双手投降道:“我的沈先生啊,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别抓住不放了,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

    “简单。”沈炼沉声道:“凭良心说话。”

    陆炳沉默半晌,摇头苦涩道:“谈何容易啊?自从被严世蕃拉下水,我这些年来又自甘堕落,与他早已经瓜葛不清,被人视为‘严党’了。”说着无力道:“别的不说,就凭严世蕃那手写告状信的本事,我就根本受不了。”

    “我就这一个主意,不听算完!”沈炼冷笑道:“反正你陆都督名下已经有了夏言和曾铣的冤魂,多上徐阶、张经、李天宠乃至汤克宽等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陆炳懊恼的使劲揉搓着头发,生气道:“夏言那次,我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是自保!可徐阶这次,我要是干了,这辈子就别想再睡个安稳觉了。”

    两个人都气呼呼的,谁也不理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道:“督公,东南急件!”

    陆炳没好气道:“谁的急件?”

    “浙江巡察使沈默,呈送陛下的浙江军情总报。”

    “什么巡察使?”陆炳想了好一会,才恍然道:“是先生你的那位爱徒吧。”

    沈炼的脸一下子拉下来,低声骂道:“臭小子,这时候淌什么混水?”他真想把那玩意儿抢过来撕了。

    陆炳见他面色狰狞,笑着安慰道:“先生别担心,咱们先拿进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帮他改改就是了。”说着呵呵笑道:“管保他不会倒霉,反倒还加官进爵。”变造文书对锦衣卫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现在陆炳又决定着张经的命运,这样说一点都夸张。

    “拿进来吧。”

    ------------------------------------------分割-----------------------------

    下一章得12点多发吧,不会多太多……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32/ 第一时间欣赏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官居一品》为转载作品,官居一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官居一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官居一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官居一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