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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六章 危难总有男儿出!

    离开平湖后,沈默便沿着海岸线且行且看,沿途守城文武无不夹道欢迎,竭诚款待,实指望这位代天巡视的年轻大人,能将自己的功绩和困难上达天听。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汇报有没有用处,但在这时,他心中却充满着无上的责任感。哪怕只是一场数十人的小规模战斗,他都详细记录下来。就这样一直到了九月里,他终于见到了一场真正的大战……

    九月初七,倭船近百艘,寇嘉兴府海盐县,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云,城中军民骇惧万分。在这次之前,沈默虽然见过不少倭寇,但大都是几十数百,以至于他惯性的以为,倭寇都是小股袭扰,无法聚拢为大规模的兵力,也就对城池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望着那如蚁群般从船上络绎下来的倭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这才知道,自己大谬矣。

    是时苏松参将汤克宽为守将,沈默听他对军民道:“尔众毋恐,此吾责也,吾为尔守;第遵吾约:毋梗毋惰。”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调动军民。

    沈默见在他的指挥下,全城军民如指臂使,不由大感好奇。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汤克宽将城墙分片包干……整个城墙上有两千城垛,每垛由官军一人、乡民二人,以及缙绅富商之家丁一人,共四人负责。每五垛再由一位经验丰富、战力强大的邳兵支援,每两坯再由一位甲长负责。

    这些是固定的守御力量,汤将军又在各处城楼以及藏兵洞中屯以兵民五十,以百户领之,作为机动预备力量。最后将四面城墙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部,每部都由一指挥、一千户,一县僚,三人共同守之。

    相应的处罚也很严酷,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相应负责人便会遭到严厉处罚。如是明确划分之后,每人都知道明白自己的责任,军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当开战时,城内缙绅士夫也俱在城上,环伺于汤克宽左右,随时听候调遣,上下齐心,共御强敌。

    这些有组织的贼寇,打着‘天差平海大将军’旗帜,大摇大摆的在中午时分展开攻城。

    沈默正在城头观看,却被汤参将派人请进了城门楼里。他正对视线受阻而表示不满,却见矢入城中如雨。

    那强拉他进楼的副将向他介绍到:“倭寇弓长七八尺,矢长四五尺,镞之铁者如飞尾,镞之竹者如长枪,与之相比,我军的弓箭就差远了。”

    一边听他说着,沈默一边从瞭望口中观察,但见倭寇从城外隔着护城河向城内射击,那些长箭射在城墙上,箭头竟然全部没入,其力道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好在守城军民久经训练,都老老实实躲在城垛下,没有一人乱动。是以虽箭如雨下,却仅十余人伤亡于流矢之下。

    这时城上开始还击,汤克宽身先士卒,立在城头开弓射击,他的直属部队——那些散布在城墙上的坯兵也纷纷引弓,居高临下、倭寇又太密集,以至明军俱无虚矢,射杀甚众。

    在主将和精锐的鼓励下,其余军队也奋起反击,他们用鸟铳向倭寇齐射,每次都能扫倒一大片……倭寇人数虽多,但都颇为自私,纷纷裹足不前。

    沈默见那倭军阵中跃出一个骑黑马着黑甲的将领,接连刀劈了数个临阵脱逃的倭寇,这才稳住阵脚。那黑甲将领又亲自组织攻击,终于使攻势重新振作起来。

    看到那黑甲倭寇,沈默身边的副将便脸色煞白,不停哆嗦道:“他竟然亲临了?”

    沈默问是什么人,副将告诉他,那人乃是倭寇的大首领,名叫徐海,号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对于‘徐海’这个名字,沈默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此人乃是徽州人,曾经与太祖爷干过同一个职业——和尚,然后又下海当了海商,后来又成了倭寇,如果说他干海商只能勉强算二流的话,那么当倭寇绝对是超一流。

    对于海盗这个行当,他有着惊人的天赋,且极具组织才能,而且十分精于海上作战。在倭寇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所以不久便脱颖而出,队伍也越来越大。又联合起陈东、叶麻子两支倭寇,组成了一支联合抢劫部队……乃是朝廷最为头疼的几大倭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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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下加紧了攻击,城上也一样豁出了性命……他们都很清楚,五千倭寇围城数重,整个海盐县已若釜鱼阱兔矣。若不齐心戮力,誓死守护,称中的父母妻子又安赖以存也?

    虽然战力逊于倭寇,但我们却有地利,仗着居高临下,明军占尽了便宜,滚石檑木、弓矢滚油不停歇的倾泻而下,一直打到深夜倭寇也无法攻上城头。

    城下的徐海愤怒了,他决定出动自己的王牌——由五百名真倭组成的决死队。事实上单比指挥能力,他不一定比汤克宽、卢镗这些明军精英将领强。之所以总是能取胜,除了来去如风,无守土之虞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手下有一帮子冲锋在前,从不怕死,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真倭。

    这个年代的日本列岛,正处于传说中的乱国时代,分成三四十个小国,你来我往打了上百年,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没有不会打仗的。

    日本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所以有大量落败的武士、平民逃到海上,延续他们祖先的光荣传统,开始在明国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经验丰富,武艺高强,下级组织严密。比起承平二百两的江南明军来,可谓极具战斗力。

    但他们本身也存在很大缺陷,那就是基本上还处于半开化状态,脑袋还不太灵光。杀人放火这种力气活当然不在话下,但动脑子、耍心眼就太为难他们了。所以在嘉靖以前,倭寇虽然不停骚扰东南沿海,但因为严重缺乏上层的组织协调,与一般海匪无异,无非是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直到徐海这样有实力有脑子的中国海盗出现,那些真倭们才算是找到了组织……因为跟着徐海这种熟悉内陆环境,精于组织协调,善于指挥作战的中国海盗抢劫,总可以用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多的战利品。

    日本人提着脑袋当海盗,还不就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并且有命将其花掉吗?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带领他们实现这一目标的头领,自然将其奉为权威,誓死效忠……是的,徐海身边的亲卫多用日本人,因为用着很放心。

    在徐海看来,这些真倭便是自己手中最厉害的武器,所以当进攻受阻时,他毫不犹豫的集中起大部分日本人,命他们混在人群中,趁夜色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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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到这里,沈默继续在纸上写道:“真倭人数虽少,却是倭寇主战之力!其虽缺乏上层之统一领导,但下层组织力量之严密,令人瞠目结舌。”这些话是他准备写给领兵将领们看的,所以写的尽量直白细致:“吾在各地亲见,无论作战宿营,倭寇之小头目对下属,均可施以极严格之纪律管制,其同进共退,配合严密,远超我军矣。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吾推其为第一要素。”

    写着写着,他又回到了那个杀声震天的夜晚……

    汤克宽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倭寇会乘夜色偷袭,他命令城上举火如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又命令各甲长手持铜锣,一欸发现倭寇攻城,便敲响警锣,便全城一齐呐喊,便铳炮络绎而发。

    守城军民又以索悬木坠于城垛外,一旦有登堞而上者,立即放松绳索,巨木轰然砸下,纵使倭寇身手再敏捷,也无法躲闪……砸完后再收紧绳索,又将巨木悬起,待贼再来时复用。

    但这种巨木毕竟数量不足,还有许多地方无法顾及,便有悍不畏死的真倭从各处蚁附而上。

    汤将军已有严令在下,失垛而生还者战之!军民也拼了命,他们用长篙将倭寇捅下去大半,甚至抱着立足未稳的倭寇堕落城下而死。终于等到预备队上来,险险打退倭寇的进攻。

    见倭寇来攻时,多负门板以防矢石。汤克宽又令军民取来一二百斤中的大石,置于没有檑木的城垛之上,转等倭寇攀墙过半,便推石下之,效果与檑木一致。

    军民浴血整夜,终于使徐海连夜拿下城墙的想法化为泡影。之后的进攻便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他连杀数名头目也无可奈何。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毕竟不是铁的军队,三天后便登船扬帆,离开海盐,往乍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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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倭寇基本上就是这个构成,冲锋陷阵靠日本人,策划指挥靠中国人,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嗯,月票……

第一六七章 不速之客

    寒风夜雨中,所有人都依偎在火堆边睡着了,沈默却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

    三个月来,像海盐保卫战这样可歌可泣的场景实在太多了。

    他还记得在海宁县时,发现这里虽然处于倭患重灾区,却几乎从无倭寇光顾。经询问才知,原来半年前,城守张铁动员全城军民,先将护城河挖深,再取土筑起高一丈五尺的附城土墙,又在土墙上下猫竹签、铁菱角等物,使倭寇几次进攻都碰得头破血流,只好敬而远之,不敢再尝试。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他还记得在金山时,一群被官军围剿的倭寇,藏匿于一山洞之中,义侠吴寿之只身冲入,一把秋水雁翎刀,连诛十余名倭寇,将其尽数赶出洞去,为洞外的官军一一擒获……但吴大侠也因身被数创,回来后便不治身亡了。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还记得在处州时,指挥使丁仅及其子尧时极善将兵,麾下多勇士,且器械精利,以红布缠头,号曰‘红头军’。丁氏父子与一般谨守城池的明军将领不同,他们每每主动出击,直捣贼巢,不仅杀敌甚多,获利也颇为丰富。

    沈默到时,适值红头军再次出击,丁仅邀他同去,沈默欣然前往。途中丁仅分配六十人守船,那六十人却一齐跪地告曰:“吾辈愿杀贼,不愿守船受怯名!”沈默壮其言,提出代替他们守船,丁仅便遣之杀敌。结果作战时这六十人悍勇无匹,冲锋在前,余众从之,遂大胜还。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是‘匹夫之志不可夺’。

    沈默还记得,将军有一亲兵黄猛者,膂力绝人,勇冠三军。先从卢公守浙东,与贼战于普陀山。黄猛被围数重,身中数十枪,不死,突出重围。贼亦知其名,谨避之。后来黄猛带伤继续从征,犹杀六贼而死……

    在他身上沈默知道了什么叫做‘男儿到死心如铁’!

    他还记得倭寇犯温州时,官府采取的战略是‘闭门守城,放弃乡村’,以至于‘旷野独匪民,弃之如弃草’。然而有生员吕正宾者,毅然率兄弟及同窗数十人出城,组织乡镇百姓保卫家园。他们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将倭寇引到一处沼泽,待其陷入之后,再撑竹排而出,用弓箭射杀。

    得胜返城之后,吕正宾将缴获的一把最精美的倭刀送给沈默,沈默以诗相谢曰:‘解刀赠我何来者?断倭之首取腰下。首积其如刀有余,书生也可横叱咤。’

    这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故事,有军有民有官有兵有商有儒,拜倭寇半年来的疯狂蹂躏所赐,大明军民的血性开始复苏了。这让沈默坚信不疑,大明还没有无药可医——那么药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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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他抽出吕生所赠的那柄倭刀,鲨皮的刀鞘握着十分舒服,在火光中的映照下,整个刀身便似一泓寒水,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刀的质量极为精良四日,沈默记得有一次官军将一个倭寇堵在条死胡同里,十几个官军攒枪刺之。本以为定然可以一击成功,谁知那倭寇猛斫一刀,竟然将十数支长枪一齐砍断,明军一下子成了空手,被白白伤了好几个……好在那些士兵勇敢能战,冲过去将那倭寇抱住,五六个人才将其制服。

    沈默听说这武士刀的制作十分复杂,要使用很多种不同材料,千锤百炼而成,造价十分的昂贵。但兼具韧性和硬度,每一把都可以称得上是宝刀……

    反观明军所用的武器,全部是由各地府县制造缴送,规格参差不齐,质量也极为糟糕……比如说在嘉靖十年左右,江南各军其实就已经以鸟铳为主要兵器,但在真正与倭寇全面作战后,各地所造的鸟铳铳管时常炸裂,以致于士兵提心吊胆,不敢双手握铳,其精度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今年抗倭,官兵们宁肯重新使用弓箭,也不用威力大得多的鸟铳。

    其实本朝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是他们都在北京蹲着,专门为皇帝的禁卫军制造精美的甲胄和兵器。至于真正需要这些东西的边防士兵,却只能穿着衬以小铁片的棉布袄,或者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拿着切菜都嫌钝的刀,去对抗这样精良的武士刀。所以沈默觉着‘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可推其为第二要素。’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外面有亲兵低喝道:“什么人?”

    大堂里登时乱作一团,亲兵们纷纷起身,一半跑到沈默这边,将巡察大人团团围在中间,另一半则在铁柱的带领下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铁柱转回道:“大人,有个女的晕倒在外头了。”

    沈默轻声道:“死了么?”

    铁柱挠挠头道:“应该是死了。”

    “什么话!”沈默皱眉道:“死的活的分不清楚?”

    这时何心隐将斗笠带上,轻声道:“我去看看。”不一会儿他便夹着一团东西进来,往火堆边的被褥上一搁,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见何心隐袖手站在一边,沈默无奈的问道:“到底死了么?”

    “快了。”何心隐看他一眼道:“放到火边上烤烤,兴许还能回过来。”说着继续用他那不咸不淡的语气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打发了她身后的追兵吧。”

    铁柱恍然道:“不错,看她的样子是被人追赶至此,体力不支晕厥过去的。”

    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一眼道:“那还不准备迎敌?!”

    铁柱讪讪笑道:“大人莫怪,卑职脑子还不清醒。”便大吼一声道:“出门结阵!”便有二十名卫士跟随他出去。

    沈默对何心隐道:“何先生,请你照看他们一下。”

    何心隐点点头,便飘然跟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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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侍卫的簇拥下,上到顶楼去,推开窗户,顶着寒风往下看。

    果然见五个黑影从远处直奔过来,而铁柱他们已经结好了阵势,等待着倭寇上前……几个月来跟着巡察大人东奔西走,他们也看过无数战斗,甚至亲自参加了好几战。早已不是昔日的菜鸟,面对着突然到来的遭遇战,亲兵们都显得很沉稳……

    然而没等他们拔刀,便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后面掠出,兔起鹘落间,已经杀到倭寇阵中,一柄秋水似的长剑神出鬼没,竟将那五个倭寇堪堪敌住了。

    铁柱见势挥军前进,带着手下加入战团。那些倭寇应付一个何心隐便已经很吃力,这些更加支撑不住,顷刻间死了两个,剩下三个转身就跑。何心隐飞出手中宝剑,正中一人后背;铁柱也扔出鬼头大刀,打倒了另外一个。

    还有最后一名倭寇,不要命的往远处跑,他速度极快,这会功夫已经跑出老远。

    丢下一句‘我去追!’何心隐便展开身形,足不沾尘的追了出去,转眼间两人便都消失在夜色中。

    阁楼上,沈安不过瘾的咂咂嘴道:“太快了,没看清楚就完事儿了。”

    “站着说话不腰疼。”沈默笑骂一声,转身下楼去了。

    到楼下时,便见火堆边的那个女子似乎动了动。他这才打量一下那女子,便见她的衣衫被树枝荆棘撕扯得七零八碎,裸露的小腿上也伤痕累累,虽然脸上沾满污垢,手脚不停的发颤,但看得出是个体态姣好的女子。

    “谁有老酒,给她喂一碗。”沈默吩咐道,见沈安自告奋勇,沈默虚踢他一脚道:“去收拾桌子。”沈安小声嘟囔一句,乖乖过去将公子的日记和几页心得细细归拢起来,收拾到竹筒里。

    便有个亲兵从酒囊里倒出一碗老酒,在火堆上热了,翘开那女子的牙关灌了下去。不一会儿,她的鼻翼好像开始喘气了,脸色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沈默便不再管她,问进来的铁柱道:“是倭寇吗?”

    铁柱沉声道:“是,还有个没死的招认说,他们是劫掠慈溪的倭寇,人数有上千呢。”看一眼那火堆边的女子,他压低声音道:“这个女的从他们抓获俘虏里跑出来,他们五个追了十几里到了这儿。”

    沈默点点头,轻声问道:“最近的官军在哪里?守将是谁?”

    便有专门给他背地图的亲兵,迅速查看一遍道:“回大人的话,是新任宁绍台参将戚大人的部队。”

    “戚继光?”沈默轻声喃喃道:“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在附近了……放飞天火,看看有没有回应。”苦命的铁柱便再一次出去。

    这时沈默听到嘤咛一声,便把视线投到那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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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晚了,但我还是要说,我要再写一章!!!!!

第一六八章 龙山卫

    一般来讲,人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茫然望着四周,用迷离的声音道:“水……水……”

    但这个女子不一般,她只是嘤咛一声,便紧紧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不要害怕。”沈默想了想,很俗烂的问一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身子微微颤抖几下,却仍然一声不吭。

    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亲兵愠怒道:“问你话呢,听到了没有?”在这些纯朴农民出身的亲兵心中,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钱花,陪他们一起吃苦的沈大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问不答也不行。

    谁知那女子单薄的身躯突然纵起,扑向那亲兵闪亮的刀锋。

    变故骤起之下,那亲兵一下子懵了。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沈默暴喝一声道:“松手!”那亲兵想也不想,立刻照做。

    只听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上,那女子扑了个空,却抱着那亲兵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亲兵‘哎哟’一声痛呼,竟然甩脱不掉她,正在他恼羞成怒,想要一拳结果这女子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何心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只见何大侠左手拎个可怕的头颅,右手一探已疾速抓住女子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提将过来。

    那女子一边挣扎,一边‘杀啊死啊’地嘶骂不休。何心隐听得心烦,手上一紧,那女子登时说不出话来。

    望着一半是魔鬼一半是菩萨的沈大侠,沈默除了苦笑还真找不到别的表情,他指指那人头道:“我这不计斩首之功。”

    何心隐差点被气晕,翻翻白眼道:“看发型。”

    沈默一看是个‘髡头’,便笑道:“早知道是倭寇了,铁柱抓了个活的。”

    何心隐一听,便甩手将那人头丢进火堆里,擦一擦手上的鲜血,说一声:“这孩子魇着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便站到一边凉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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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铁柱从外面跑进来,兴冲冲的嚷嚷道:“大人啊,好家伙,咱们一发升天火,引起了三道焰火的回应。”说着掰指头数算道:“红蓝,红绿,还有红白色。”

    那个背地图的亲兵很快告诉沈默道:“是徐副使、卢参戎和戚参戎。”

    沈默不由笑道:“这下热闹了。咱们也过去吧。”随着大人的一声令下,亲卫们开始忙活起来,一部分忙着收拾行装,一部分从行囊中倒出些黑豆去喂马……半夜里扰马清梦,让人家起来下牛马力,当然要给些好吃的补偿一下了。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铁柱问道:“大人,这姑娘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沈默白他一眼道:“不怕何大侠把你洞穿了,就把她丢下吧。”

    铁柱讨了个没趣,只好命人将这麻烦抬出去绑在马上。谁知亲兵一靠近,那姑娘便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又撕又咬,让人头疼不已。

    沈默看看何心隐,何大侠便面无表情的过去,轻抚一下那姑娘的头顶……一掌将其击昏过去。

    众人皆骇然,心说大侠的耐性果然极其有限。

    将那女子用一床被褥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捆在一批驮货的马背上,一队人马便快速往东北方向行去。

    行出数里地,便遇上前来接应的斥候,跟着斥候再走一段,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抵达了几只军队聚集的龙山卫。

    徐东望、卢镗和戚继光三位,帅麾下军官出迎巡察大人……虽然这位大人没品没级,但这几个月来在浙江,尤其是在战区,他的名字已经是尽人皆知了。大家对沈默能不怕危险,亲临每一处前线调研,都佩服的紧……而且看巡察使大人的架势,显然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说不得就是给陛下打小报告,所以将领们更是提起精神,好生应付着这位大人。

    别人越是敬着,沈默就越不托大,他远远就跳下马,快步拱手走过去道:“哎呀呀,徐大人和二位将军,真是折杀下官了。”他们三个都不是初识,在巡视浙江的过程中,沈默见过徐东望和卢镗,至于戚继光更是在绍兴时就见过。

    此时在战场上重逢,大伙都十分高兴,放声说笑着便进了军营。

    一进去主将大帐,这里面地位最高的徐东望便笑道:“肚子饿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谈吧。”说着对戚继光笑道:“我说元敬啊,我们三个连夜赶来,你这个地主是不是该意思意思啊?”

    戚继光闻言爽朗笑道:“若是大人嘱咐才准备,岂是俺们山东汉子的待客之道?”说着双手一拍,便有亲兵将大碗大碗的菜肴端上来,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

    就这样,他还有些歉意的笑道:“军营之中也没啥稀罕玩意,只能弄些山里的野味糊弄诸位了。”

    沈默数了数,足有十二个盘子之多……且那盘子比他日常所见的要大上一倍,里面的菜肴堆得跟小山似的,听戚将军介绍,有烤野兔、炖山鸡、炸斑鸠、煮鹿筋,等等等等……菜肴以油腻居多,很得徐卢二人的欢心,但并不合沈默的胃口。不过不要紧,因为他面前摆得是山菜炒蘑菇,木耳炒鸡蛋,以及几样绍兴菜,可见戚将军是多么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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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先闷头吃一通,待祭了五脏庙,腹中感到暖暖了,便开始谈论军情……准确的说,是徐、卢、戚三人谈论,因为沈默严守自己的职权,只听不说,绝不掺和……

    谁也不愿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尤其是内行们在谈话时,一个外行最应该做的就是闭紧嘴巴好好听,只可惜许多人都不懂这个道理,也就稀里糊涂得罪了更多的多人。

    但沈默明白,这也是他比一般御史要招人待见的原因。

    其实沈默也不算外行了,因为他本来就有丰富的军事理论知识,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场观摩,已经摸到了一些战争的门道,至少现在听三位将军说话就不是看热闹,而是看门道了。

    三人讨论的焦点,是到哪里截击倭寇……徐副使认为应该在西面的雁门岭一带设伏,戚继光则坚持应该在东南的高家楼一代,而卢镗迟迟没有表态。

    因为是预判倭寇的下一步动作,所以谁也没法说服对方,最后快要崩了时,卢镗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道:“那就都设伏吧。”两人刚要说‘你这主意可真馊啊。’却听卢镗又到道:“我在你们的中点埋伏,哪边有了敌情,我便从后面包抄,首尾相击,必能取胜。”虽然是和稀泥,但也是比较有水平的稀泥了,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只能将就了。

    像这样让人无奈的军事会议,沈默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几乎是一个困扰抗倭军队发挥的痼疾了。之所以造成这种谁也不服谁的局面,绝对是权责不明所致——比如说徐东望是浙江兵备副使,按理说一省的军务他都能管一管。可朝廷从来没有明文规定,兵备副使可以节制一省武将,所以戚继光虽然平时顺着敬着他,可一到了军机大事上,就理直气壮的和他顶起牛来。

    这种拧巴在‘徐、戚’这种高级将领还不要紧,因为他们都是统兵万千的大将,还能分得清轻重缓急,最终也总是会拿出一个协调各方意见的方案……比如卢镗提出来的这个。

    反倒是在中下层军官身上体现时,其危害最为巨大。譬如说各府的备倭把总,是在各卫所指挥使中考选产生的,却与指挥使仍是平级。这样一旦倭寇来袭,备倭把总不能约束指挥,指挥也不肯乖乖受其调遣,甚至连谁为后殿,谁为左右前后奇正之兵,谁为旗牌监督者都会吵个不休,以至于贻误战机,导致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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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正在出神,却听戚继光在边上问道:“沈大人是愿意和徐大人同去,还是与末将,抑或是卢将军?”沈默喜欢在战场上近距离观战的名声已经传遍浙江,是以戚继光问都不问‘你去不去’之类的傻问题。

    沈默呵呵一笑道:“让我掷枚钱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西洋金币……那也是人家送给他的战利品……只见他念念有词几句,朝地下一扔,一看是字,便对戚继光歉意的笑笑道:“给戚大人添麻烦了。”

    其实他耍了个小把戏,那就是故意不说正面反面各代表什么,这样无论什么结果,他都可以在不损徐副使面子的前提下,跟着戚继光走人。

    因为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日后的抗倭第一名将,到底是什么素质。

    可千万别因为自己到了这个世界,而岔了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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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箭术很重要

    既然决定分头行动,那饭也就不吃了,戚继光命人将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肴赏赐将士,一个时辰后,便率先拔营出发了。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沈默心中难免激动……一路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明军大部队主动出击……这样说有些对不起丁家父子和红头军,但那种小规模的突击队,实在无法代表天下第一大国的地位。

    “这得有五千人了吧?”与戚继光并骑而行,沈默轻声问道。

    “五千三百一十七。”戚继光精确的报出数字道:“是末将辖区内所有可抽调的兵力了。”

    沈默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还从没见过咱们与倭寇野战呢。”

    戚继光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末将也没有。”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只好笑道:“有道是一通百通,将军身经百战,区区野战定然不在话下。”

    谁知戚继光闷声接着道:“这是末将第一次指挥战斗。”

    沈默必须紧紧抓住马缰,才能让自己保持坐姿,使劲咽口吐沫道:“将军好像已经是正三品武将了。”言外之意,您老人家是怎么升上去的?

    戚继光羞赧道:“末将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十一岁那年家父逝世,我就成了四品官。”

    沈默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心说乖乖啊,天生的高干啊……

    又听戚继光接着道:“后来末将十八岁正式接任,在登州卫任指挥佥事三年;在蓟镇戍边三年,又回山东升任署都指挥佥事,负责沿海三营二十四卫,直到今年初调来浙江,任都司佥书,上月俞将军升任副总兵后,末将就接任了他的宁绍台参将一职。”说着两手一摊道:“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整整十年了,愣是一仗也没打过。”

    沈默偷偷擦汗,笑着安慰道:“那个……有些天才,是无师自通的,我看戚将军你就像。”

    哪知戚继光竟然认真的点点头道:“末将也这么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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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戚将军没有吹牛,虽然是第一次指挥战斗,但是他对斥候的安排,对行军节奏的把握都恰到好处,使部队在一种松紧适度的状态下前进,同时又对周围二十里内的情形了若指掌。

    沈默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戚继光笑笑道:“在一天以前,末将便已经把各种各种条件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反复斟酌过了。”见他十分有兴趣,戚继光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的讲给沈默听。

    除了地形、天气、士气这些为将者必须考虑的因素外,那些看起来很细微的小事,也都在他的思考范围以内,例如士兵的饮食、武器装备的状况等,这些在戚继光看来,都是可以影响胜负的因素……他甚至还为火器规定了一个保险系数,有多少不能着火,又有多少虽能着火而不能给敌人以损害。在临战前,便已经绞尽脑汁,以期准确地判断形势。

    沈默听了不由大为赞服道:“那么说这一仗已经都在将军的掌握之中了?”

    “恰恰相反。”戚继光摇摇头道:“不瞒大人说,末将心里没底。”

    “这是为何?”

    “末将到任还不满一月,对手下官兵实在是谈不上熟悉。”戚继光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也都是守过宁波和台州的老兵了,让他们守城是一点也没问题,可野战能打成什么样,末将是一点也没底。”说着蜷起手指道:“如果他们能表现出平日训练的三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要是能发挥出一半,就可以横扫倭寇了。”

    说着说着,两人便从当前的战场,谈到了目前的战局——目前东南的形势是,经过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大明军民已经渐渐适应了残酷的局面,沿海城市全民皆兵、内地城市也警惕十足,自从九月起,再没有发生过府县城池被攻破的惨剧。

    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因为官军的龟缩防御,并没有使敌人的气焰减小,反而让倭寇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既然无法拿下城市,他们便将淫威发泄在城外乡村上,君不见江南水乡如画,今已成残垣断壁,一片萧索矣。

    事实上,现在倭寇的人数不减反增,仅仅盘踞在浙江沿海的,便有两三万人之多,而且因为官兵不敢出城应战,倭寇深入内地的范围越来越深,危害也越来越大。

    在面见张部堂时,沈默便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问题,但张经只是笑着对他道:“且忍上它一阵子,你再看它能否嚣张。”

    戚继光虽然也深表忧虑,但凭着他细心的观察,还是对张经有信心的,他对沈默说:“张部堂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定然对战局有着更深远的部署,我们还是耐性等待吧。”

    这时候到了伏击的高家楼一代,沈默便知趣的打住话头,让戚继光专心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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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左右,斥候飞驰来报,倭寇果然出现了!

    ‘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戚继光紧紧攥住拳头,无声的对自己道。既然敌人如预料中出现了,在戚将军看来,胜利便已经触手可及了——因为他已经预先观察了地形、进行了布置谋划、甚至连攻击队形都为手下编排好,剩下的便是冲下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将胜利攥在手中了。

    当然这最后一步,戚将军是爱莫能助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高官,不可能亲自拿着刀下去打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手下这群官兵身上。

    ‘希望不会给我出丑啊……’戚继光暗暗祷告道。

    半个时辰后,倭寇果真出现在眼前的山道上,戚继光狠狠一挥手中令旗,巨石隆隆而下,霎时间将倭寇的队伍裁为两段。

    “杀!”他刷得抽出战刀,狠狠向前一指道。登时伏兵四起,官兵们叫嚷着朝倭寇杀了过去。

    就在戚将军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慌乱的敌群之中,忽然杀出几个红衣黄盖、手提倭刀的倭寇,如疯虎一般朝明军猛扑过去,转眼便连杀数人,周围的明军根本不敢招架,竟然转身就跑……

    大明军队果然不同凡响,一人失利,万人奔溃。别说攻击了,就连逃命都顾不上。

    前军溃败,中军也立刻跟着动摇起来,就连铁柱也拉着沈默的衣袖,小声道:“大人快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默恼火的瞪他一眼,指一指不远处的戚继光道:“主将都没退,你慌个什么!”他站在山坡之上,俯瞰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占优势的明军抱头鼠窜,人数居劣势的倭寇却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神仙难救了。

    但他清楚记得后世对戚继光有一句评价,曰‘生平未尝一败’,既然这么说,那就让我擦亮眼睛,看看你怎么力挽狂澜吧!

    其实戚继光已经快气疯了,他简直想活剐了这些不中用的部下,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竟然还能一触即溃!

    但此刻不是发泄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命亲兵将他的铁胎强弓取来——只见他凝聚全身的力道,将一张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怒火熊熊的双目紧盯着当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我戚继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第一次出鞘,绝对不能接受失败!绝不!

    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一道黑色的流星直射那倭寇的头颅,那倭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直挺挺的射倒在地。

    戚继光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毫不迟疑的射了出去,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应声倒地。

    那几个红衣黄盖的家伙吓坏了,想不到自以为很拉风的装束,竟然成了对方瞄准的好帮手,正当他们四处张望时,又一支利箭射来,有一个红衣黄盖的家伙被射倒在地,锋利的倭刀还划伤了身边同伴。

    这下彻底吓破了浪人们的胆,他们纷纷摘掉黄色的斗笠,脱下红色的袍子,仅穿着白色的‘****衩,撒丫子往后跑去。

    一见最厉害的日本浪人都跑了,倭寇们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在戚继光的破天三箭之下,奇迹终于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鸟兽四散的官军,竟然转过身来,重新向倭寇冲去。

    倭寇们一看,得了,我们也跑吧。

    刹那之间,双方攻守易位,官军追着倭寇的屁股开始撵起来。

    戚继光再也不敢托大,铁青着脸亲自率军追击。

    追出二里地之后,卢镗的军队也赶到了,两帮人便合在一起,朝着倭寇展开了追击。

    沈默虽然也跟着追出去,但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兴奋,他得出一个结论——想靠这帮兵油子消灭倭寇,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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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请记住,他们是神奇二人组!

    对于后来的战事,沈默是这样记载的:‘二位参戎共同追击,后遇伏,卢部败走,戚部虽未败绩,然亦裹足不进,敌旋脱。’

    其实他这是留情了,因为当时遇上的只是叶麻子的接应部队,统共没有二百人——只要掩杀过去,明明可以将其一锅端了,然而堂堂大明军队,竟然一逃一停,不敢再追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拦住一个掉头往回走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那位士兵倒是个实在人,大大咧咧道:“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反正他们还是会回来的,赶跑了就行了,犯不着拼命去追。”

    边上的何心隐气炸了肺,怒目而视道:“呔……若是都像你们这般,我大明什么时候能剿灭倭寇?”

    那兵士看猴一样端详着何心隐,摇摇头道:“这倭寇从太祖年间就有,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生一茬,怎么可能剿净呢?”

    沈默默然了,他骑在马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看见一脸失落的戚继光从远处回来,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怎么办?”良久,戚继光迷茫问道。

    “另起炉灶自己练!”沈默斩钉截铁道:“这几个月来,我走遍了全浙,见识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作战,那些仓猝集合起来的乡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拼死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既然有那么多的热血男儿,我大明没道理组建不出一支铁血雄师!”

    沈默这话让戚继光眼前一亮,他登时一扫满心的阴霾,双掌一击道:“对呀!既然这些人已无可救药,那就放弃他们,重新建一支新军,从头练起!”说完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请为继光指点迷津!”

    沈默也展颜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静下心来,共同参详一番吧。”

    “大善!”戚继光激动的点点,伸手向前道:“大人请。”

    “戚将军请!”沈默哈哈笑道。

    两人便并骑往龙山卫方向去了,连手下的军队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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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龙山卫之后,两个同样满腔热血,同样充满抱负,同样对军队情况有着深刻认识,同样底蕴深厚的年轻人,便在后山的一个僻静小院里住下了。

    他们先讨论出一个研究方法——从目前军队现状开始,将其存在的问题一条一条的列出来,然后再摸索解决之道,最后再研究其可行性。这样有条不紊,不会离题太远,有助于节约脑汁。

    于是二位青年才俊,便在这十一月的深冬里,在这龙山卫的深山里,开始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研讨。

    他们对坐在炕头上,先一个对军队的现状进行批判,另一个持笔记录;然后当批判者词穷之后,两人便调换角色,由另一人展开批判,如是周而复始,循环不觉。

    他俩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最简单的挑毛病环节,竟然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看着贴满整整一面墙的控诉状,戚继光眼神有些呆滞的问道:“还有吗?”

    “肯定是还有的,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沈默双手揉着太阳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能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你就可以带着这支部队统一全球了。”

    “全球是哪里?”戚继光奇怪的问道。

    “当我说胡话吧,”沈默拍拍额头道。

    两人没白没黑的讨论研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说几句胡话很正常,戚继光便放过他,望着那面墙壁沉声道:“能解决其中一成,那日的战斗便定然可以取胜;能解决两成,就可以和倭寇正面作战;能解决三成,就可将倭寇赶下海,平定东南之乱;能解决四成,北方俺答也不在话下,我大明边境就此平定矣;能解决一半的话,”说着深吸口气道:“纵横天下,谁是敌手?太祖雄风复矣!”

    “能解决六成呢?”沈默笑问道。

    “呵呵,”戚继光摇头笑道:“有些问题是没法解决的。”

    “我们尽力去做吧。”沈默颔首道:“就像你说的,多解决一分,胜算就大一倍。”

    “嗯!”戚继光郑重点头道:“能解决的都要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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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天黑地睡一觉之后,重新精神抖擞的两个年轻人,又开始研究解决之道。比如说这种军队没有经过训练,那就加强训练;不听上官节制,那就严格军法;没有作战能力,那就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训练。将领和士兵不合?那就命军官以身作则,不许欺压士兵。士兵冗杂不堪?那就严格募兵条件,将年龄、地域等因素统统考虑进去。

    至于战时不服从命令,不听从指挥,士兵间相互间没有任何配合可言,且身上几乎没有盔甲,手中没有像样武器,更不要提杀敌的武艺。且行军不带干粮,驻军不垒营墙等等,两人也挖空心思,想出尽可能多的办法,只求解决问题,不问实际与否。

    事实证明,找出路要比挑毛病困难多了,两人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穷尽智慧,呕心沥血,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最后一条解决的方法列出啦。

    这时再看看对方,沈默见到了一个满脸都是胡子的野人,戚继光见到了一个须发凌乱的落魄书生,不由对视着放声大笑,心中却快意极了,仿佛大明军队的问题,就要在他俩手中迎刃而解一般……以至于许多年后,两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还将这件事许为‘当年快事之首’,能清晰的当时的每一个场景。

    他俩都是理想者与现实者的混合体,当然知道完全解决是不可能的,其中有很多法子不切实际……至少目前无法完成,必须加以删除。不过在进行最后一步之前,大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沈默洗了个澡,让沈安给收拾一下仪容,再问问外面的情形,百无聊赖的小书童告诉他,还有十天就进腊月了。

    “原来已经过去八天了。”望着镜子里重新恢复清爽的自己,沈默轻声道:“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沈安笑道:“除了前天就给您的总督来信,再就是那女的醒了。”

    “什么女的?”沈默奇怪问道。

    “就是那回在庙里时,何大侠救的那位啊。”沈安瞪大眼睛道:“这回是真醒了,不疯了,就是关在屋里整天不出来。”

    沈默不在意的笑道:“你这个家伙,老婆头、汉子腚,就是喜欢传播小道消息。”说着起身舒缓一下筋骨,轻声问道:“醒了怎么还不走?”

    沈安撇撇嘴道:“何大侠护着她,谁也不敢问,啥都不知道。”

    沈默便不再问,让沈安出去玩去,说自己要歪一会儿。

    待沈安走后,他又将那封张经给他的亲笔信拿出来,这封信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热情洋溢的表扬,表扬他不怕危险,不怕辛苦,亲临抗倭第一线。虽然是废话,但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二是言辞恳切的邀请,邀请他于腊月初八去杭州吃腊八粥;三是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他延期给皇帝呈送报告,至少要吃完腊八粥再说。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八遍,当然不是因为总督来信受宠若惊,就连皇帝的圣旨他才看了三遍就扔一边了。

    之所以会反复的看,是因为这封信实在太不寻常了——言辞过于亲热,请求也太过直白——他在杭州右卫见过这位张总督,那是相当有官威的一位大员,虽然对自己还算可以,但那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沈默明白无误的感觉到,他张经就是东南的大佬,且唯一。

    这样的大佬写出这样的一封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被人挤兑的方寸乱了——沈默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这位总督竟然要求到他的头上,不是‘病急乱投医’又是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便有些发木,只好把信往边上一搁,咂咂嘴道:“算了,不想了,等去了杭州自然就明白了。”说完便倒头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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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一大觉,重新恢复精力的沈戚二人,坐回到那间堆满稿纸的房间里,开始了最痛苦的一步——将那些不切实际,短期内无法实现的构思摘出来。

    要知道每一条构思,都是两人心血凝集而成,而且往往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与现实抵触的,才是真正智慧的体现,甚至是医治这个帝国的苦口良药。

    每删一条,戚继光的眉头就一阵阵颤动,一遍遍问他道:“能不能不删啊?”

    沈默摇摇头,却又对他道:“这不是删除,只是暂时搁置起来,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们一条条将其变为现实。”

    “会有那么一天吗?”戚继光满眼向往的问道。

    “会的,一定会。”沈默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道:“我们还年轻,可以用一辈子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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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历史也是要慢慢改变的,不然沈默的意义何在?月票啊!!

第一七一章 沈默的抱负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真正成熟的人,是不会力求完美的,因为这世上有许多缺陷是无法弥补的。只有结合实际情况,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是真正做事的态度。

    比如说两人明明知道,倭寇的特长在于陆战肉搏,在海战中的技术反而低劣。因为这个年代的海上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个人勇武的作用,已经被限制到了最低。

    若是可以将陆军的军费拨出一半用于建设海军,便可建立起一支退可以守卫海疆,进可以直捣倭寇巢穴的无敌水师,到那时倭寇不过是土鸡瓦狗,插标卖首者尔!

    戚继光对这条尤为狂热,他仿佛看到自己带领着强大的水师,将侵略者统统赶出去,他觉着如果能有那么一天,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所以当沈默要将这条从墙上揭下来时,他按住了那张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能不能再想想,说不定下一个闪念,就能找到实现的办法呢。”

    沈默看看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语气道:“如果这条不去掉,我敢打包票,我们的整篇计划都会被张部堂弃之如敝履。”

    “为什么?”戚继光紧紧盯着他,仿佛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

    “朱纨曾经提出过发展海军。”沈默轻声道:“他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

    “也许他没有找对方法呢,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噎死了,大家就都不吃饭吧?”戚继光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来,坐下听我说。”

    戚继光顺从的坐下,但面上倔强依然。

    沈默没有一上来就开口,他的目光落在这间屋里挂着戚继光的一副自提联:‘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沈默自问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是他也不愿做个一心往上钻营,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蠹虫。那样就算官居一品、封妻荫子,也不过是大明众多庸碌官员中的一员,怎么对得起上天赐予的二次生命?

    那将个人的奋斗与为国家医病统一起来吧!这便是沈默的抱负——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树立起了人生信念。所以这一趟前线之旅,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为了应付皇命那么简单,更重要的目的是——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这个老大帝国把一把脉,看看病到底出来哪里,到底还有没有救。若是还有救,又该怎么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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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很静,戚继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沈默自己回过神来。

    整理一下思路,沈默轻声道:“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军事自古就是国家的根本之事。所以任何一个军事问题,都必须放进政治的环境中去考虑。政治环境允许你做的,那就可以去做,不允许你做的,就一定不要去做,否则……”

    “不要老拿朱大人做比喻了,让他老人安息吧。”说完戚继光自己先笑了,沈默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笑完了,气氛也就恢复如常了。

    沈默便继续道:“既然你对这一点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发展海军了。因为其所牵涉的问题和将要引起的后果,已经超出军备问题而及于政治。”

    “其实我大明不是没有水军,只是规模太小,船也太差,根本不敢与倭寇对峙。”这不是跟徐渭在那书生论道,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都可以胡扯。这是在跟一个将军讨论很严肃的命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在沈默已经有了调查,所以他理直气壮道:“如果想要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最少需要大船二百艘,小船四百艘,水军五万人……你想过没有,需要多少船厂,多少码头,多少人力为其服务?一年又要花多少银子呢?”

    “最少也得五万人吧。”戚继光轻声道:“就算民夫可以征用,但仅官兵薪俸,也得至少一百万两……再加上造船和出海作战的花费,那就得再有一百万了。”说着自己也觉着这个数字有些扯淡,便补救道:“但是这十万人可以从陆军中转移过去,不就不会产生新的军费开支了吗?”

    “就按你的法子,让一部分陆军转业成海军。”沈默一拱手道:“请问戚将军,你准备从多少个省、多少个府里抽调这十万人?”

    “这个吗……”戚继光也意识到问题的难度了,这相当于将各省各府的兵力割裂出一部分,同时各省各府的财政也要相应割除一块,由海军部门统一管理。

    这在别的朝代也许不是难事,只要方法好,可以用中央财政统一搞一下嘛。但在大明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大明朝没有中央财政。

    按理说,户部是国家财政的中枢,应该统筹全局,掌管着全国税收的调配,自然可以集中财力办大事。可因为太祖皇帝不太懂经济,觉着很多钱收上来再发下去,既浪费时间,又耗费财力,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所以他规定许多地方上该花的钱,就不要再往国库里送了,直接坐收坐支吧。

    比如说在国家财政中占据绝对大头的军费问题,便是由各个地方政府按照规定的数额,直接采买军需,然后送到临近的卫所去,军费的流动直接省略了入国库那一道。

    诸如此类的状况很多,都被老朱为了省事而省事了。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一边是一年才收上三五百万两国税的大明朝,另一边老百姓却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的咄咄怪事。关键就在于,七八倍甚至十几倍于国税的税银,被地方政府合法但绝不合理的截留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朝户部的作用也只能是,监督各个机构与地方政府的财务收支,所以才会有十三清吏司的存在。至于那些花钱的事情,都得由地方上自行解决,国家那点钱,还这留着给京官们发俸禄,给困难地区救个灾,以及给皇帝修园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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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明白这一点,戚继光自己就放弃了,把每个省每个府的财政统一起来,集中管理,那可是与全体地方官僚为敌啊……还不如让他单枪匹马去消灭所有倭寇来的现实。

    高涨的热情煞那间低落许多,戚继光自己起身将那张纸从墙上揭下来,呆立良久才嘶声道:“难道,我大明的海军要永远无望了吗?”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那张纸,小心的叠好,沉声道:“相信我,我是这世上最希望大明朝有一支强大海军的人,我会用我的全部,去实现这个梦想的。”说着再将其递到戚继光的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收好我们共同的理想吧,等到可以实现的那天,你再将它还给我。”

    戚继光郑重的点点头,将那张纸片贴身收好。

    当这个问题揭过去,戚继光便极少对沈默的否决提出异议,进展无形中便快了许多。最终两人用了三天时间,甄选出了八十八条可行的方案。

    接下来便是依照着这些珍贵的材料,写成最终的练兵大计,以及呈送总督衙门的报告了……很明显,前者是纯军事问题,后者则是以政治为主。

    两人便分了工,戚继光写练兵大计,而政治上的事情,还是由沈默来处理比较妥当。

    对于沈默来说,他这份报告的重点,不在于要将建军思想阐述的多清楚,而在于如何打动当权者,也就是张总督。要知道这位张部堂可是总督六省军务,便宜行事啊!也就是说,只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认为可以干的,那就可以这么干!

    如何才能打动上级,尤其是有些刚愎的上级呢?首先得让他接受,也就是所说不要跟他的认识偏差太远;其次得有新意,得拿出些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来才行,拾人牙慧是不会得到认同的;最后便是让他觉着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做到这三点,相信张经一定会被打动的。

    想来想去,沈默觉着直接提出‘编练新军’有些惊世骇俗了……因为招募兵士一直是督抚衙门的权力,现在一个参将也想掺和进去,显然是越雷池了。

    在与戚继光商量之后,他将第一个字改为了‘训’,训练新军,也就是说只要求将政府招募的新兵,划一部分给戚继光训练,这样就不会让张部堂一看就骂娘。为了不让张大佬觉着小戚不务正业,沈默特意加了句‘末将以为杀贼练兵,可以并行不悖’。

    然后就是体现特色,让张大佬眼前一亮,觉着有益无害,沈默便从那些素材中,选取了两条比较独特,又不会让张大佬骂娘的。一个是要求创立兵营,使部队‘退则后有可恃以更番,进则对垒可恃以无虞’。另一个就更独特了,是要求设立专门火头军,士兵随身携带干粮,随时可以开伙,一来可以减轻战斗部队的负担,二来也能更好的补给部队。

    待构思完毕,沈默便用戚继光的语气,写成了一片绝不复杂的《新任宁绍台参将戚建言我军二三事》的文移,掩盖住了两人这十几天来构建的宏伟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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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鹿姑娘

    当沈默完成他的禀文时,戚继光的《练兵大计》才写了个开头,见他已经在活动筋骨,收拾笔具了,戚将军苦笑道:“早知道咱俩换换,让你写这个大部头了。”

    沈默撇嘴笑笑道:“我比赵括强不了多少,干点务虚的还行,你这种务实的工作,我可干不了。”

    戚继光摇摇头,认真道:“如果朝廷大员能有你一半的见识,东南何患不平?俺答何愁不灭。”

    沈默哈哈笑道:“别再吹我了。”说着将那份报告递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你再看看,没有问题就誊写一遍,加盖官防吧,我明天一早就带到杭州去,亲手交给张部堂。”

    戚继光吃惊道:“这么急着走?我还想等写完了大计,跟你在好好推敲一下呢。”

    “来不及了,我得去杭州了。”沈默摆摆手道:“这个大计你慢慢写,什么样的方法最适合自己,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一掺和就乱了。等写出来了给我看看就是。”

    戚继光一想也是,便点头道:“都听你的。”这才拿过沈默的报告,细细看下去,看完后皱眉道:“我怎么觉着……有些平淡呢?似乎将我们这些天所得的东西,体现的不多。”

    沈默轻笑道:“这份文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请张部堂拨付一支新兵,交给你训练,能把这个坎过去才是王道。”大明朝向来是练兵的不带兵,带兵的不练兵,想要将这一关过去,已经是极端困难的了。

    戚继光点点头,有些不甘道:“那我们这些天不是白讨论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等将那帮新兵蛋子弄到手,还不随你摆弄?”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你是想挂羊头卖狗肉?”

    “闷声发大财不好吗?我的戚将军?”沈默哈哈大笑道:“这些方法毕竟没有经过实践,如果一五一十递上去,那些老家伙们肯定要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势,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最后得出结论,戚继光简直是在瞎扯淡。反之等你把军队练出来,打了胜仗,自然没人敢说你的方法错,说不得还得夸你是青年英才,国之干城呢。”

    戚继光登时被说羞了,呵呵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刚要提笔誊写,却又停住道:“你不署名?”

    沈默摇头道:“我这个巡察使只有问的权力,没有说的权力,一署名就复杂了。”

    戚继光点点头,深有感触道:“朝堂和战场一样,一步都不能走岔了。”

    沈默颔首笑道:“是啊,大家都努力吧。。”

    戚继光便誊写一遍,签名用印,装进信封,火漆封口,再加盖自己的关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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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戚继光设盛宴为沈默践行。次日一早,又将一大包金银悄悄送到他的屋里,沈默有些错愕,指着那金银道:“元敬兄,你我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何必来这一套呢?”

    戚继光面上的尴尬一闪而逝,赶紧笑道:“拙言兄你听我说,这钱有两个用向,一是做兄弟去杭州的盘缠,二是万一办事不顺,说不得要打点则个。”说着笑笑道:“你是给我办事,总不能还让你花自己的钱吧。”

    沈默默然,他突然觉着,如果换成俞大猷的话,一定不会这么干。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便收下了那包金银。

    戚继光如释重负的笑道:“那我送兄弟下山吧。”

    沈默颔首笑笑,命沈安将东西拿了,与戚继光携手出门而去。

    戚继光将他送了一里又一里,一直送出十八里,沈默笑道:“元敬兄再送的话,就要送到杭州城了。”戚继光这才勒住马缰,拱手道:“继光静听拙言兄的佳音。”

    沈默点头笑笑,也拱手道:“竭力而为。”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行出老远,还能看见戚继光在朝他招手,何心隐突然冒出一句道:“我觉着戚继光不如俞大猷。”

    沈默却不同意,他拍拍战马的鬃毛,轻声道:“其实戚将军也是爽直之人,但他比俞将军多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向现实妥协。所以他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俞将军高,对大明的作用也会比俞大。”

    何心隐不信道:“我看你是嫌老爱少。”

    沈默摇摇头:“戚将军是典型的山东人,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这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我时常能看到他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最后只能面向理想,却站在现实。”说着长叹一口气,望着天边的孤鸿道:“从本质讲,我们是一类人。”

    何心隐摇摇头,却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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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往杭州赶路,这次没有好运气,当夜只好宿在了野外。好在临别时,戚继光送了很多鲜肉白米,倒不用再啃干粮了。

    亲兵们野营惯了,无需队长吩咐,便分头支帐篷,捡柴火,不一会儿便在外围支起四个大帐篷,拱卫着中间一个精致的小帐篷。还在营地里升起火堆,手麻脚利的支起火架子,将切好的大块鹿肉挂在上面烤。

    当然这一切都无需沈默忙活,他裹着棉被,坐在篝火边构思给皇帝的报告。正在出神,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

    他抬起头,便看见戴着斗笠的何大侠,领个同样戴斗笠的女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只听何心隐对那女子道:“这就是救你的沈大人。”

    那女子便给沈默磕头道:“民女叩谢恩公。”声音虽轻,却如唱歌般好听。

    沈默搁下笔,微笑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那天为什么会倒在门口?”

    女子身子一颤,过一会儿才凄声道:“民女姓鹿,是杭州城人氏,因上月外公去世,阖家去嘉兴奔丧,谁知半路不幸遭遇倭寇。民女的父母……”说着便伏地痛哭道:“当场便惨遭杀害,呜呜……”

    边上忙活的几个亲兵,不由紧紧攥起了拳头,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沈默没好气的驱赶道:“该干嘛干嘛去。”几个亲兵才怏怏的走远了,还不时回头望几眼。

    沈默这才玩味的望着那女子,淡淡道:“那鹿姑娘你是怎么回事?”

    “民女则被倭寇绑着,与另外一些女子一起,跟着他们行军。民女知道一到天黑,免不了被糟蹋的命运,就趁他们不注意,跳水逃跑。便有几个倭寇在后面穷追不舍,民女只好拼命的跑。”那女子犹带后怕道:“不一会儿天黑下来,民女就更怕了,在野地里跌跌撞撞的跑啊跑,浑身都跑没了力气,后来看到远处有灯火,便稀里糊涂的跑过去,一看到是我大明官军,就一下子晕过去了……”

    沈默玩味的望着这女子。这时火堆上的肉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滴滴油脂溅在火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在视觉、嗅觉和听觉上,同时撩拨着人的食欲。

    沈默登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他摸摸下巴生硬的胡茬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女子摇摇头,戚声道:“都死在倭寇手里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是杭州人氏,那我就送你回去。”说着一摆手道:“先去吃饭吧。”

    何心隐便让那女子到小帐篷里呆着,又给她割了两块肉,一碗白饭送进去。等他回来时,沈默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捧着茶杯消化食呢。

    一见到他过来,沈默便调侃道:“我说何大侠,这是准备焕发第二春了?不知嫂夫人会不会作河东狮吼状啊?”

    何心隐先是一错愕,转而怒道:“休得胡说,我何心隐四十岁后不近女色,这是人所共知的。”

    “那太可惜了。”沈默耸耸肩膀道。

    “你这人,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何心隐愤愤的坐在他身边,从盘中抓起一大块肉,咬牙切齿的吃起来,仿佛在发泄对沈默胡说八道的不满。

    沈默含笑看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子有些蹊跷。”

    何心隐一呆,使劲咽下满口的肉,噎得他直翻白眼道:“什么蹊跷?”

    “那天那几个倭寇我也看了。”沈默轻声道:“另外几个不说,单说你最后追得那个,跑得可够快吧?”

    “嗯,是修习过倭术的。”何心隐点头道。

    “那位鹿姑娘竟然在此人的追逐下,跑出十几里地,还硬生生将其落下一大截。”沈默哂笑道:“难道因为她姓鹿,就可以跑得比人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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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壮族

    听完沈默所说,何心隐面色变换许久,终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为何还要哄骗于我?”说着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到底要耍什么鬼蜮伎俩!”

    沈默却摇头道:“还是不要去的好。”

    “却是为何?”何心隐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奸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大队倭寇,将我们包了饺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还是摇头:“倭寇要是想包我们饺子,在那间客栈就可以了,何必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那就是细作,想混入我们内部。”何心隐恨恨道:“我这就去杀了她。”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您老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赶紧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奸细,”说着笑笑道:“那我们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隐想想也是,只要倭寇有所图,就不会袭击他们,便沉声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进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伙也指望不上,到时候再捉来拷问,若真是倭寇细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摆成十八般花样,也随你何大侠的便。”

    何心隐这才作罢,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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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果然相安无事,在腊月初五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铁柱兴奋道:“大人,还有不到二十里,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点头笑笑道:“进了杭州城,我给大伙放大假,发双俸,让弟兄们好好歇歇。”登时引来一片兴奋的嚎叫声,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亲兵们,一下子便激动起来,用最诚挚的语言感谢了大人之后,便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杭州窑子的姑娘质量,一晚上的平均价格之类,显然是几个月下来都憋坏了。

    铁柱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脸一沉便欲大声呵斥,沈默摇头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紧,就让他们松松弦吧。”又引来了亲兵们的一阵称颂。

    铁柱笑骂道:“一群兔崽子,待会到了城外,可得拿出个人样来,别丢了大人的脸!”

    “还用您老嘱咐?”一个北方兵嘿嘿笑道:“满浙江跑了一圈,咱们哪次不是给大人撑足了脸面?”

    “就你这个脏样?”边上有人笑道:“不给大人丢脸就不错了。”从戚继光那里出来,大部分亲兵就没洗过脸,其模样可想而知。

    那亲兵老脸一红,当然没人能看出来,讪讪道:“待会找条河沟刷洗刷洗,保准还是一俊小伙。”登时又引来一片哄笑。

    就在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见杭州城了。”

    众人纷纷远眺,果然能见到远处一座城池的淡淡轮廓,便嗷嗷怪叫起来。

    沈默也心情一松,轻声道:“环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终于走完了。”

    话音未落,便听何心隐低声道:“我们被包围了!”

    笑声戛然而止,亲兵们对何大侠的眼里可是无条件信任,立刻匆忙结阵,将大人团团护在中央,同时纷纷抽出兵刃,警惕的望着道两边齐腰深的枯草。

    这边正在人荒马乱,那边何大侠却又道:“他们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侠,您方才不会是‘草木皆兵’了吧?”看来书童确实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着公子,肚里墨水见涨。

    何心隐冷哼一声,指着波浪状向外骚动的草丛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两眼,定睛一看,果然见到黄绿色的草丛中,隐约有些个蓝黑色的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真是有唉……”

    何心隐白他一眼,对沈默道:“我们得小心了。”

    沈默轻声问道:“是倭寇吗?”

    “不是。”何心隐摇摇头道:“看装束像是广西那边的夷族。”

    沈安奇怪道:“这是浙江哎,就算他们打猎迷了路,也不能跑这么远吧?”

    “不知道,还是小心为妙吧。”何心隐沉声道。

    沈默点点头道:“听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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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兵们一扫起先轻松愉悦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却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终于看到……满眼的窝棚和蓝黑色。

    只见从这里到护城河,将近三里的距离,搭起了无数个竹制窝棚。窝棚与窝棚间,有数不清的身上穿着反膊无领的蓝布衣衫,下面穿着裤脚稍宽的黑布裤子,脚上踏着草鞋,头上还围着一层层黑布包头的男子,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刀叉……弯刀和两股叉。

    沈默终于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数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头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跑到西南大山里去了。再看一面高悬在空地上的旗帜,写着两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汉文‘大明广西布政使司布壮土司兵’,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道:“看来是从广西来的客兵。”

    一惊一乍之下,他也没兴致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见城门已经快要关闭,沈默便让铁柱手持自己的官贴,赶紧先去将门叫住。

    铁柱疾驰而去,终于在关门前的一刻,使那大门重新打开。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鱼贯进了杭州城。

    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沈默和他的亲卫们的饱受惊吓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城门官过来给他磕头,然后起身笑道:“大人被门外的狼土兵惊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这才有心情问道:“那是哪里的部队?”

    “其实狼土兵是两支部队,一支是广西来的狼兵,一支是湘西来的土兵,因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伙都把他们合起来叫做‘狼土兵’。”城门官笑道:“咱们南门外驻扎的,便是广西狼兵。”

    “土司军队怎么可以离开领地呢?”何心隐插言道:“这可是我大明朝严禁的。”

    那城门官骄傲的笑道:“放在别人那里,自然是办不到了。可这些兵是咱们张大帅要的,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只有文官和高级武将才称呼总督为部堂,这些中下级的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帅称之。只听那城门官满脸自豪的笑道:“张大帅可是咱们大明朝的第一重臣,万岁爷和朝廷里的大人们,都得靠咱们大帅守卫这万里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么,管它合不合规矩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默微笑着听那城门官喋喋不休,终于等到他换气的功夫,笑着插言道:“请问这位兄弟,总督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城门官虽然意犹未见,却也只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这位城门官小声嘟囔道:“这么晚了去拜见大帅,一定会吃闭门羹的。”他嫌沈默没耐性听完自己唠叨,一生气就把这句话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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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张部堂的总督府设在南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线的杭州城里办公,所以在杭州的办公场所也是丝毫不能马虎的。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员的豪宅,在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浙江巡抚李天宠,便将花港侧畔的卢院空出来,作为顶头上司的行辕……这里前接柳丝葱茏的苏堤,北靠层峦叠翠的西山,碧波粼粼的小南湖和西里湖,像两面镶着翡翠框架的镜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张总督一看就喜欢上了,从此没有再挪窝。

    但沈默到了这位于苏堤南段西侧的总督行辕时,只看到院墙上每隔数丈便有一个牛油灯笼在熊熊燃烧,将城墙下照得亮如白昼,一队队巡逻士兵往来如梭。

    巡逻官兵远远便看见了沈默一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张弓搭箭,抽刀举铳,便将他们围了个插翅难飞。

    “你们是哪里的部队,竟敢擅闯总督行辕,不要命了吗?”领队的千户看出这些人做官军打扮,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沈默让侍卫们闪开,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声道:“下官钦命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特来拜见部堂大人,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一声。”

    那千户冷笑道:“不知道总督大人申时以后不见客吗?”

    沈默摇头笑笑道:“下官第一次来,确实不知道。”

    那千户挥挥手道:“先去驿馆歇着吧,等明天白天再来。”

    沈默笑笑道:“身为下官,我必须先来拜过张部堂才能去驿馆下榻。”

    千户不由讥笑道:“不管你是巡察还是巡检,大帅都是不会见你的,快走吧。”

    “见不见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吗?”

    那千户被噎住了,愤愤道:“那你就去拜门,尝尝总督府的闭门羹是不是别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的事。”沈默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总督府的正门前,握住熟铜的门环,轻轻叩响了那道紧闭的大门。

    片刻之后之后,总督府的大门,二门,仪门全部为浙江巡察大人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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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当朝首牧与西施舌

    令守卫兵丁更加瞠目结舌的是,总督大人竟然亲自出迎,亲热的揽着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拙言啊,你可让老夫久等了。”

    别说那些看热闹的兵丁,就连沈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颇不自在,只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部堂大人要折杀下官了。”

    张经伸手将他托起,笑道:“拙言不必如此,你是圣上钦差,当为陛下保持尊严。”

    沈默只好顺从的起身,在张总督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下,跟着他到了前厅门口。

    离着厅门还有两三丈的距离,紧闭着的中间四扇厅门便无声的缓缓打开,一股带着馨香的暖气迎面扑来,让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张经笑道:“拙言请进。”

    “部堂先请。”沈默赶紧侧身相让道。

    “那就一起进。”张经大笑着,拉着沈默的胳膊,并肩进了大厅之中。

    只见这大厅极是轩敞,抬头迎面先看到一个青底大匾,上书‘恪恭首牧’四个鎏金大字,后有一行小字:‘嘉靖三十三年九月,书赐东南总督张经’,又有‘万圣帝君之宝’的印玺,竟然是嘉靖皇帝所书。

    匾额下是大紫檀雕螭案,地下是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中间是名贵的羊绒地毯。至于一应摆设,皆是贵重莫名,无需赘述。倒是屋内四角摆着的四个熏笼,让沈默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三尺来高的青铜镂空熏笼之中,无声无息的燃烧着红彤彤的炭火,既不冒烟,又没有味,让人只感觉温暖如春,浑没有寻常炭炉那种呛人的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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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婀娜娉婷的侍女为二位大人上茶,便无声无息的退下了。

    “明前龙井。”端起薄如蝉翼的茶盏,轻轻掀开杯盖,贪婪的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张部堂呵呵笑道:“拙言请用,这可是本官的珍藏哦。”

    沈默依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香茗,颔首赞道:“初品时鲜醇柔和,细细啜之,馥郁若兰,喝下一口,便已经满口生津了。”便由衷赞道:“下官虽然酷爱茶道,却也从未喝过如此珍品。”

    听他的赞叹发自肺腑,张经竟如老顽童似的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雨前,乃是狮峰最古老的几棵茶树上生的。就算老夫,也得可怜巴巴的向李天宠讨要,才得了这么几两,一般人来了我都不舍的拿出来。”

    “我的老大人,您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如果沈默再装傻,那非得被张经当成傻子,于是他干脆搁下茶盏,直截了当的问道:“这里没有别人,您就跟学生我直说吧,不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味道来。”

    张经闻言面色一变,闷头喝几口茶,也搁下茶盏,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当朝首牧该有的气度,他叹口气道:“年轻就是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锐利。”

    沈默恭声道:“大人误会了,学生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自觉才浅德薄,受不得您如此厚待。”

    张经缓缓摇头,双眼如锥子般紧紧盯着沈默,沉声道:“你当得起……老夫的身家性命,我东南的抗倭大业,全在拙言你的一念之间了。”

    沈默错愕,勉强笑道:“大人不是开玩笑吧?下官……”

    “老夫不是开玩笑。”张经拢一拢花白的胡须,轻声道:“我拜托拙言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沈默心说我也只有那份给皇帝的报告,能入了你张部堂的法眼吧,便不敢一口一下,只是起身拱手道:“请部堂明示。”

    张经见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满口答应,心中微微一沉,一咬牙,竟然也巍巍起身,笔直的腰杆微微弯下,也向沈默拱手道:“请拙言务必等老夫打完下一仗后,再向陛下呈送你的禀报。”

    沈默哪敢受他的礼,赶紧侧身让开,轻声道:“最晚腊月二十四。”

    “还有不到二十天吗?”张经喃喃道:“就不能再晚点吗?”

    “圣旨限我年前禀报,也就是最晚腊月二十七送到。这个季节里,八百里加急要用四天,”沈默恭声道:“也就是说最晚腊月二十四日一早,下官的禀报就必须发出了。”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张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道:“二十四就二十四,总不能让拙言太难做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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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双方重新落座,沈默便将他写戚继光抄的那封信,双手奉给了张部堂道:“学生路过龙山卫时,戚元敬将军正要上书部堂大人,下官便顺道给他捎过来,敬呈部堂大人。”

    张经接过那书信,撕开封口,当着他的面读一遍,玩味笑道:“想必这里面也有拙言的心血吧?”

    沈默在龙山卫住了半个月多,这是谁也瞒不过的,还不如大方的承认,便点头害羞笑道:“学生向戚将军求教来着,他觉着也不全是胡说,便将学生的一些看法加了进去。”

    张经呵呵笑道:“拙言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被人家戚参戎当枪使了,以后可不要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沈默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封信由自己带来,上面又有自己的主意,无疑便挂上了他沈巡察的面子,让恰好有求于自己的张部堂难以开口拒绝,这恰恰是他主动给戚继光送信的目地所在……管你是部堂还是大帅了,想让我办事,就得也给我办事才行。

    但张经非但不会为这个生气,反倒还会因此而放下心来……张部堂会觉着你沈拙言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帮我办事的。其实本质上与沈默收下戚继光的金银是一个道理。

    完成一笔不必言说的交易,张经果然放了心,却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耐着性子询问几句沈默一路上的见闻,终于等到管家进来,轻声禀报道:“老爷,可以用膳了。”

    张总督便起身笑道:“走,拙言,陪老夫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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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饭桌上,几盅小酒下了肚,两人之间的尴尬便消失不见,仿佛地位也不那么悬殊了,感情上也亲近了许多,可见吃吃喝喝确实是增进友谊的不二法宝。

    张部堂是福州人,府上的膳食自然以淡雅鲜嫩的闽菜为主,尤其是各种海鲜烹制的菜肴,占了餐桌上的主导,所以一桌菜特别讲究一个‘鲜’字,什么菊花鲈鱼、太极明虾、白烧鱼翅、淡糟香螺片、清蒸加力鱼等等等,无一不体现这一点,与以‘霉’、‘酱’、‘醉’为鲜明特点的绍兴菜,正好形成两个极端。

    虽然永远不会承认家乡菜不如人,但几乎是一吃之下,沈默便倾倒在福州菜的鲜香之中,连一直保持很好的吃相都险些不顾了。

    见他赞不绝口,张部堂颇为自豪,亲自指点家乡菜的各种吃法。当一盘鸡汤汆海蚌端上来,张部堂便为他介绍道:“这是我们福州漳港所特产的一种海蚌,切成薄片,在沸水锅煮至六成熟后,再用你们绍兴酒做调料腌渍片刻。吃的时候淋以烧沸的鸡汤,现淋现吃。”说着一脸陶醉的赞道:“你看鸡汤清澈见底,蚌肉如水中芙蓉,看一看都是莫大的享受……吃起来更是极甘极鲜,余味悠长,就像品尝美人香舌一般。”说着突然笑道:“这道菜你们绍兴人是不吃的。”

    沈默奇怪道:“为何绍兴人吃不得?”

    六十多岁的张总督促狭的笑笑道:“因为这种蚌内有一块雪白透红的小小嫩肉,常伸出壳外,恰如美人的香舌一般,所以有个雅名叫西施舌……看在老乡的份上,拙言还是敬而远之吧。”西施是绍兴诸暨人,张经便拿沈默的籍贯开起了开玩笑。

    连徐渭都占不了沈默的便宜,张部堂显然是找错了对手,只听沈默先是一脸肃穆的朝那盘‘西施舌’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西施姑娘,自从灭吴一战后,人们就再也见不到您的身影,本以为您已经在浣纱溪边长眠,谁知却还在福建海底漂泊,千年过去了,您肯定十分想家了。”说着一脸悲悯道:“现在请进小生的五脏庙暂住,等过得几日,在下便带您回到故乡。”

    张经笑得前仰后合,只好请沈默独自享用这一盘鸡汤汆海蚌。

    沈默一边享用这极脆极鲜的西施舌,一边好奇问道:“古来的美女众多,为什么不叫昭君、贵妃、貂蝉,单单要说是我们西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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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3000字,下面插几句。

    恩,有必要解释几句。前面数章的速度有写快,并不是着急什么的,主要是不想在郁闷情节上停留太久,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但抗倭是第一卷的大背景,一切官场斗争和勾心斗角,都要在这个背景下展开,如果我不写那些,大家就会觉着接下来的政治斗争是误国误民,狗咬狗一嘴毛,没一个好东西的,对很多人物的判断也就失之脸谱化了。只有融合在这个大背景下,才能明白每个人的挣扎与抉择,明白在这个年代里,是没有简单的对与错,好与坏的。

    所以不能不写,也不能写的太淡,便有了那几万字的铺陈。

    下面剧情将一直凝聚在官场斗争之上,因为主角是文官,也不是领兵的料,而且本书的重点是官场,至于抗倭战场,统统都会虚写。

第一七五章 大家都很烦!

    张经呵呵笑道:“这里有个典故,说西施助越王灭吴后,越王勾践便想接西施回国,他的王后却怕西施回国会受宠,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偷偷地叫人骗出西施,将石头绑在西施身上,尔后沉入大海。”说着说着,张经的声音便低沉下来,近乎呢喃道:“西施为国立下不世奇功,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还惨遭杀害,心中的冤屈无法陈诉,便化为无数河蚌,期待有人找到她,她便吐出丁香小舌,尽诉冤情……”

    说完幽幽道:“惆怅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可见美人与名将一般,都是最易受到冤屈的。”只听他怅然一叹,苍声道:“明明是最美最强,为何在丑陋的奸佞面前,总是那般无力呢?”

    沈默顿时被他弄得没了食欲,不由苦笑道:“部堂大人乃是堂堂当朝首牧,东南之柱,您要是被冤屈了,大明朝的海疆就彻底完了,似乎不该说此不详之音吧?”

    张经摇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捋花白的胡须,双目满含着复杂的情绪,低声道:“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

    沈默点头道:“十七岁。”

    “可真年轻啊。”张经满是感慨道:“老夫是正德十二年中的进士,至今已有三十八年了……”怪不得人家牛气冲天,连严嵩都不放在眼里,原来这资格实在是太老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拙言你觉着,是本官大,还是首辅大?”

    沈默轻笑道:“首牧是疆臣之首,首辅是京官之首,说不上哪个大。”

    “滑头!生怕得罪了老夫。”张经笑骂一声道:“首辅是天下文官之首,我大明实际上的宰相,老夫可比不了。”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老夫经历了本朝至今的所有风雨,便给你数一数我印象中的历任首辅。”张经便屈指给沈默数算道:“石斋先生杨廷和,乃是先帝托孤的首辅,嘉靖三年以大礼议黯然退隐;蒋文定公继之,亦因大礼议仅两月而去;毛文简公再继之,再因大礼议而去,在位仅三月;而后费文宪公、杨文襄公亦因大礼议与陛下龃龉,交替主政五年后,终为奸相张璁所代,再往后有翟銮,张孚敬,方献夫,李时,夏贵溪,顾鼎臣,其间又有数人起起落落,如果不算当今首辅,我嘉靖朝在二十六年里换了二十一任首辅,几乎是一年换一个面孔。”

    只听他黯然销魂道:“我大明朝的首辅尚且如此,拙言啊,你说我这个尚书总督,会被当成柱石吗?老夫有‘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底气吗?”

    沈默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只见张经一杯接一杯的饮酒,赶紧劝解道:“部堂大人,您的身体要紧,明日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

    张经却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想倾诉,将心里的郁闷憋屈,统统发泄出来,若这小子能让北京那位也知道了,那才是最好不过呢。便见他醉眼迷蒙的低声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唱着唱着,老总督终于醉了、累了、睡了,被老家人搀扶着回后堂歇息,沈默静静坐在饭桌前,感受着那仍然在屋中弥漫着的悲怆味道,他的眼神先是迷茫,长久的迷茫,但终于变得坚定起来,无比的坚定。

    轻轻捻起酒杯,他饮尽杯中的残酒,起身对侍立在一边的府中管家道:“等明日部堂醒来,请您帮忙转告一声,下官便在驿馆静候部堂大人的佳音了。”

    老管家呵呵笑道:“沈大人不必再去驿馆,部堂大人吩咐过,您就在府中下榻。”

    “这怎么好呢?”沈默轻声道:“不能再给部堂大人添麻烦了。”

    那管家笑道:“府中已经给您和贵属收拾出了住处,请大人随老奴去后院歇息吧。”显然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沈默只好苦笑道:“那下官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便跟着官家往后院走去。

    走在后院的石径之上,沈默望一眼满天的寒星,心中不由轻叹一声:‘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堂堂六省总督如此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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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相隔数千里,抬头看到的也是同一片星空。

    “阁老,您还是进屋去等吧,外面多冷啊。”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将仰望星空的大明次辅,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徐阶缓缓收回仰望的目光,眼中那闪烁的精芒也随之敛去,变回了那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他整整衣襟,朝穿着厚厚貂裘,还冻得直缩脖子的黄锦笑道:“老夫出神了,让公公笑话了。”

    黄锦赶忙笑道:“阁老哪里话,您为大明朝日理万机,晚上还要为圣上修玄护法,实在是太辛苦了。”根据陶天师的说法,皇帝之所以难以入定,是因为有魔障侵袭,所以得由一名朝廷重臣在外面守护着,邪魔歪道才不敢侵袭。

    嘉靖一听很有道理,便给他的‘重臣’们安排了值日表。只是在他心里能称得上重臣的,也不过严嵩、徐阶、陆炳、杨博等寥寥几人,除去被他派到北边吃沙的杨爱卿,就只有严徐陆三人了,但严阁老七老八十还要站岗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乎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在了陆都督和徐阁老身上。两个苦命的‘重臣’只好轮班倒替着给皇帝护法……今夜便轮到了徐阁老,如果皇帝修玄顺利,他可以在子夜左右回值庐睡觉,如果皇帝折腾一宿也没修好,那他就只有跟着一宿不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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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两人便进了玉熙宫的耳房之中。房间不大,却点着两个澄黄的熟铜大火盆中,盆中堆满的寸长银炭燃烧正旺,把个耳房烘得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天寒地冻直接是两个世界。

    一进来,两人就在小太监的服侍下,除下厚厚的皮裘,露出两身绯红的官服,徐阶穿的是御赐斗牛服,黄锦穿的是与蟒袍及其类似的蟒衣。分左右坐下后,黄锦感慨道:“阁老您也知道,自从九月让鞑子把北京城一闹,咱们万岁爷脸上就没挂过笑,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是又心疼又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已经怪难受了,怎么还能笑话阁老呢?”

    徐阶听出他话中的三味,便呵呵一笑道:“公公过奖了,您不也是没日没夜的侍奉在陛下身边吗?能将陛下伺候好了,就是大功劳啊。”说着十分关心道:“陛下今天的心情好点了吗?”

    “反正我出来的时候还是那样。”黄锦满眼忧虑道:“但愿这次斋醮能顺利,让陛下宽宽心吧。”

    徐阶默然,良久才轻声问道:“陛下一个人在里头吗?”

    “老祖宗在里面伺候着呢。”黄锦轻声道:“陛下今天要做法事。”

    徐阶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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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正殿的祭坛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祭品,香炉中袅袅飘着青烟,使大殿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

    因为没有点炭盆,大殿里冷得出奇,因为皇帝已经修炼得寒暑不侵,不再需要取暖了。

    只见大明朝的嘉靖皇帝,身穿紫金道袍,头戴香叶冠,盘腿坐在他的太极八卦床上,身周两丈范围内按照九宫八卦,燃着无数支白色的蜡,烛火荧荧闪烁,轻烟飘飘袅袅,时而爆出一声脆响,映衬着空旷的大殿愈发清寂寒冷,也将他清瘦的面容,映衬的更加神秘。

    在烛火外侧,还跪着个身穿道袍,头戴紫金冠的白发无须的老者,他跪在地上,双手持着一根长长的铜钎,钎子另一头插着跟新的蜡烛,准备随时为皇帝替换掉燃尽的蜡烛,并提防有突然熄灭的。

    这位老者是大明朝十万太监的头领,被所有太监尊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这位在大多数时候威严赫赫的老者,此刻却一动不动的跪在冰冷的地上,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声,唯恐自己呼出的浊气,吹灭了哪个蜡烛,打扰了圣上的清修。

    就当他感到双膝酸麻,快要不支时,门窗紧闭的大殿内,突然起了一阵怪风,将烛火吹得忽尔东摇,忽尔西晃;忽尔明亮,忽尔暗淡,再无定形。

    李芳想用身子挡住风,却没有一点作用。这时候终于有蜡烛被吹灭了,他赶紧再去点上,可又有一支、两支、三支……数不清的蜡烛接连熄灭,让一贯沉稳从容的李芳手忙脚乱,汗透衣背。

    突然间,那位坐在高台上的皇帝,猛然仰头向天,披头散发的爆发出一声歇厮底里地发出一声狂吼:“啊……”

    那狂叫声激起的气浪,引得怪风更烈,终于将所有烛火吹熄,大殿里登时一片昏暗,阴森诡谲,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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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认真的写,可就是没写出来,所以今天只能两章了,我抓紧时间再去写,争取明天早点发

第一七六章 正职的天敌

    一点微弱的火光燃起,却更显得玉熙宫大殿黑暗幽深。

    紧接着那如豆的一点火光,点燃了一支蜡烛,这才使李芳的眼睛能够稍稍视物,他的脸上一片煞白,额头满是汗水,却顾不上擦拭,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

    屋里渐渐亮起来,皇帝那瘦削险峻的身影终于显现出来,只见他的面色如门外的数九寒冬,一片肃杀,一言不发。

    李芳终于战战兢兢的点燃了所有蜡烛,借着用袖子擦汗的功夫,瞧瞧偷看皇帝,却见嘉靖帝仍然一动不动,只是呆呆的凝视着前方。

    许久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道:“今天是谁在外面值守?”

    李芳赶紧道:“回万岁爷,是徐阁老。”

    “让他进来说话。”皇帝无力的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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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徐阶在李芳的带领下匆匆进来时,嘉靖帝已经仰面半躺在八卦床的明黄软缎靠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两人不敢打扰陛下,只好安静的跪在地上,等待着皇帝的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徐阶,张经是你举荐的人,朕也依言委以抗倭重任,对他的一切要求也是一概满足,生杀予夺大权尽数赋予。可以说是亲之信之、任之用之,就是严嵩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权柄!”说到这,嘉靖重重一拍明黄色的靠枕,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霍得坐起身来,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徐阶,仿佛要吃人一般,近似咆哮道:“可是他呢?他是怎样报答朕的?威福自享,专横跋扈,拥兵自重,养寇糜财!简直是无君无父的令人发指!”他的双手使劲抓着靠枕,尖锐的指甲已经深深陷了进去。

    徐阶一听,登时满心冰凉,心里充斥着严阁老的狞笑,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取得了一点优势,这下便要轻易的付诸东流了……而且自己往后将面临无比险峻的局面,因为那个人已经将自己视为大敌了!

    他险些便要晕厥过去,忙狠掐一下大腿,回神叩首道:“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切不要气坏了身子啊。”

    “你们这帮废材都快把朕的江山给丢了,还让朕怎么保重!”嘉靖帝一脚踢翻了面前的玉磬,尖声叫道:“你们说因为倭寇流窜数省,所以要设立总督,统揽抗倭大权,朕听了你们的;你们说要南攻北守,先全力解决倭寇,再回过头来与北边鞑子周旋,朕也听了你们的!朕给了你们最宝贵的信任,你们却用什么来报答朕!”皇帝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道:“南方按兵不动、坚壁勿战,任倭寇劫掠我钱粮重地,杀戮我江南百姓!北方还是按兵不动、坚壁勿战!竟让俺答那个老奴酋,长驱直入,听凭俺答兵在北京城外掳掠,把朕的家门口弄得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你们统统的罪该万死!!!!!!!”

    声如负伤的野兽,凄厉狂暴,显然皇帝内心的挫败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徐阶和李芳只能拼命的叩首,流着泪劝万岁息怒。

    嘉靖一边砸东西,一边用湖广土话拼命的咒骂……只是谁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终于等他将所有东西都砸完了,再下去只能砸徐阶和李芳了,这才一屁股坐在榻下,倚着八卦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李芳赶紧上前,给万岁爷顺气,一边还哭道:“主子,您要是还不好受,就打奴婢吧,若是能让您顺了气,就是打死奴婢都值了。”

    徐阶也砰砰磕头道:“陛下啊,一切皆是臣等的过失,臣愿意引咎辞职,承担一切罪责,但求您千万保重龙体啊……”说着便摘下头顶梁冠,搁在一边,把头紧紧的贴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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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痛痛快快的发泄一通,再经过他俩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劝解,嘉靖皇帝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叹口气道:“徐阶,你不容易,朕是知道的……这次鞑子包围京城,也全赖你应对得当,才没有失了国体,朕是承你这个情的……”

    徐阶叩首于地,连称不敢……皇帝所说的‘鞑子围京’,是指蒙古瓦剌部首领阿勒坦汗,率领数万骑兵,于九月里绕过形同虚设的宣大防线,攻破京师的门户蓟门,将北京城周边府县抢劫一遍,然后在通州驻足,窥视着大明朝的首都。

    不过阿勒坦汗,也就是俗称的俺答,却没有攻击北京城,这不是因为他对大明友好,而是他的兵太少……明朝一百七十多年矢志不渝的敌对态度,让蒙古部落始终处于物资匮乏的恶劣生存环境下,再也无法恢复到他们祖先的强盛程度,已经丧失了攻取大明首都的实力和豪气。

    反观大明这边,自从成祖爷迁都北京,便一直以首都为屏障,以天子守国门,用一种强悍的姿态,保护着身后的中原和江南……虽然从土木堡之变,大明的军力由盛转衰,但这种强硬却从没丧失过。

    说句青皮无赖的话,不就是打到北京来吗?咱们京城的爷们早习惯了……反正你又攻不破北京城,早晚还得回去。

    不过人家嘉靖皇帝日夜勤修苦练,没有把五帝请来,倒把俺答这个丧门神给招来了,虽然不甚害怕,但心里的憋屈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也知道这回指望不上三清道君了,赶紧一面命各地军队勤王,一面把严嵩找来,让他全权负责,抓紧时间把那帮天杀的赶走。

    这个黑锅严阁老是万万不会背的,他便赶紧找来兵部尚书丁汝夔,让他全权负责,抓紧时间把那帮天杀的赶走。

    丁汝夔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将这个黑锅传递下去,只好委屈的背在背上。但去京营转了一圈回来,丁大人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因为编制十四万人的十二京营,算上老弱病残,还有不到五万人,其余的九万多弟兄,却都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丁尚书管着兵部,自然知道这九万弟兄不是集体开小差,而是被京营的军官们吃掉了……也就是传说中的‘吃空额’。他只好哭丧着脸找严阁老,说千万别和鞑子打啊,不打咱们还是个可以唬人的纸老虎,一打可就露馅了。

    严阁老一听也麻了爪,沉吟半晌,终于缓缓下达了指示:“我们还可以和他们谈嘛。”

    这个更加黑的黑锅,只好由丁尚书继续背下去,他偷偷派人出城,向俺答说明了来意:“开个价吧,怎么才能滚蛋?”

    俺答是个痛快人,很快回话道:“开放互市就滚蛋。”其实蒙古部落之所以百多年如一日的抢劫大明边疆,除了不劳而获的快感之外,还有个不容忽视的原因,那就是他们除了牛羊马匹,几乎什么都缺……以至于他们打劫时看见菜刀铁锅,比金银珠宝还高兴。

    其实明朝人也不是受虐狂,早在一百年前就开放互市,准许他们用马匹牛羊换取所需的生活品,这本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必须建立在双方地位平等的基础上……而事实上,大明地大物博,什么都不缺,根本不稀罕蒙古人那点牲口;而蒙古人也看着明朝的边防日渐废弛,似乎比较好欺负,觉着强买强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尤其是俺答和他爹‘小王子’,这一对土匪父子经常以次充好,以少充多,用几匹瘸腿瞎眼的瘦马,就想换取明朝大量的茶叶布匹。明朝人虽然本事不济,但向来对蛮夷很强硬,自然不会如宋朝一样吃哑巴亏。

    一来二去换不着东西,蒙古土匪们便直接动手抢劫,杀死大明的互市官员,其后果自然是互市关闭,还想要东西,过来抢吧。

    现在俺答想要逼着明朝恢复互市,无异于用刀逼着嘉靖皇帝的脖子,让他答应蒙古人继续强买强卖,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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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条件丁尚书不敢答应,严阁老也不敢答应,只能上报嘉靖皇帝,请陛下定夺。

    嘉靖也是一个头有两个大,便把内阁那帮废材叫来,拿出俺答递交的国书,问他们怎么办。

    平日这时候,内阁都是由严阁老唱独角的,别的阁员都属于摆设而已。所以当严阁老也变成摆设时,大殿里便陷入了令皇帝抓狂的寂静之中。

    皇帝怒了,他紧紧盯着严嵩道:“你倒是说话呀!!”

    严阁老被逼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道:“一欸入冬,贼自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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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晚了发晚了,实在是一直没法上网,刚刚才恢复正常,所以两章连发,大家不要看错哦。

第一七七章 倚天剑与屠龙刀

    嘉靖愤怒了,他霍然从八卦床上站起来,怒视着自己的首辅道:“朕还打算留他过年呢!”几乎是指着严嵩的鼻子骂道:“你丫的不要脸,难道也要让朕不要脸吗?!”声音如炸雷一般,将严嵩震倒在地,俯首磕头。

    嘉靖仿佛一头愤怒的雄狮,目光在内阁其它阁员的脸上扫过,咬牙切齿道:“你们呢?也准备请鞑子吃了饺子再走吗?”

    当他的目光落在徐阶身上时,一直以来温良恭俭让、仿若首辅大人跟屁虫的次辅大人出列了,只听他一脸沉稳道:“主侮臣死,臣愿为君父分忧。”

    目光游离的嘉靖皇帝,眼中霍然爆出一阵精光,他赞许地对徐阶点点头,又换一副冷漠的面孔,冷冷地对伏地的严嵩道:“次辅尚有如此觉悟,你这个首辅不觉得羞愧吗?”

    严嵩难掩心中的惊讶,歪头望一眼古井不波的徐阶,他终于发现这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是狼就要吃人的!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向来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但只要触及到他的个人权势,严阁老便会如老虎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给予觊觎者最猛烈的打击。

    果然一回到政治斗争的老本行,严嵩便恢复了镇定,他一脸平静的回答道:“臣早就将一切献给陛下了。”

    这话非得极端寡廉鲜耻才能说出,嘉靖皇帝果然被逗乐了,虚踹他一脚道:“你这条老狗。”皇帝消了气,回到八卦床上坐下,又看到那份恼人的国书,脸色一下子又沉下来,将其丢到几位阁员的脚下,恨恨道:“这东西怎么办?”

    严嵩面无表情的看一眼徐阶,沉声道:“这是礼部的事情。”徐阶身兼礼部尚书,也就是说,这是徐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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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其它几位阁员一听,心说乖乖呀,果然是一不能乱出风头,而不能触犯严大佬啊。他们都是久经宦海的老油条了,自然能体会到,严嵩这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中,蕴含着无可化解的杀机!

    徐阶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推掉这个差事和接下这个差事,如果他推掉,刚刚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便荡然无存,而且还会给皇帝留下‘光说不练、没有担当’的恶劣影响……一旦不再被皇帝重视,定然会被严阁老囫囵吞了的。

    所以徐阶必须接下,接下之后又面临两个选择,不答应俺答的要求或者答应。但无论选择哪个,他同样逃不了悲惨的命运……选择不答应的话,便要为这一战的结果负责,如果能打赢的话,大家还需要在这里讨论‘开市’问题吗?直接抄家伙揍丫挺的了。

    所以看起来,徐阶只有接下并且答应和谈了,这样才能把俺答打发走了,为皇帝解忧。但签订城下之盟的耻辱,总不能让皇帝来承担吧,所以等过上些日子,皇帝一定会把这个责任推到徐阶身上,让他身败名裂以表示对‘卖国贼’的愤慨。

    在各位阁员看来,徐阁老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当一个被用完之后即远远抛开的夜壶。煞那间,他们对严嵩的畏惧之心更重了,甚至有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回去后立即去拜干爹,给严阁老当儿子去。

    有道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非得有无数次构陷同僚的经验才能有这种水平,而且还得对嘉靖帝虚荣自私,翻脸不认人的性格有着深刻认识,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出这样的一招来。

    严嵩一脸期盼的盯着徐阶,眼中却闪烁着猫戏耗子的表情,他正满心快意的等待着徐阶自己往陷阱里跳,他甚至能猜到另外三位阁员心中的惊骇,不由暗暗得意道:“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就让老夫杀了徐阶这只大鸡,儆一儆天下的猴子吧。”

    徐阶果然沉默了片刻,但在皇帝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前,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严阁老说的对,微臣身为礼部尚书,自当一力承担。”

    严嵩忍不住笑了,三位阁员内心幽幽一叹,他们虽然软弱无用,但好歹还能分得清是非,自然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严是奸,徐是忠,就像嘉靖朝以往的历史一样,奸又要斗倒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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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帝却没有他们的心思,他只想赶紧解决问题,不要再丢人。所以他满脸期盼的望着徐阶道:“你有办法吗?”

    徐阶缓慢而坚定的点头道:“微臣认为,阿勒坦汗驻足通州,便说明他在战与和之间难以定夺。”一句话便如船儿过水,将皇帝的矛盾说成了俺答的。登时令嘉靖龙颜大悦,点头道:“不错不错。”

    便听徐阶继续道:“以微臣愚见,对待此等首鼠两端之敌,战不是最好的选择,和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该怎么办?”皇帝心痒难耐的问道。

    “拖。”徐阶沉稳道:“只需拖得一些时日,待勤王大军一道,那阿勒坦汗自然会心生畏惧,不战而逃。”说着一拱手道:“到时候主动权便在陛下的手中,您也可以问那阿勒坦汗一声,你到底是要战要和?”

    嘉靖被他说得心花怒放,直起身子追问道:“那该怎么做到呢?”

    徐阶不慌不忙的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份被皇帝视为耻辱的瓦剌国书,笃定道:“答案就在这里。”他向皇帝解释道:“按照惯例,国书上应该有两国共同的文字,但现在这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那不很好吗?”嘉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徐阶义正言辞道:“绝不容许出现这种纰漏,

    所以必须告诉阿勒坦汗的使者,我们只承认汉蒙双文的国书。”

    嘉靖皇帝恍然道:“对呀,他必须回去再要一份国书,这一来一去最少三天,临近的部队便可以赶来了。”

    “陛下英明。”其实徐阶是故意不说结论,而是等着皇帝来揭开谜底,自然大大的取悦嘉靖帝……能在这种时候还有这份冷静,可见这位深藏不露的徐阁老有多可怕!

    严嵩这才第一次用正眼去瞧这个后辈,他发现自己从前严重低估了这位副手。

    徐阶比严嵩小二十三岁,所以严阁老总以前辈自居,觉着徐阶无论从经验还是资历都远不如自己,可若是翻开两人的履历,你会惊奇的发现,两人其实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徐阶,弘治十六年生人,神童,二十一岁中探花,但春风得意的人生还没开始,便因为勇于执言而得罪了当时的首辅张璁,而被发配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一干就是五年。最后才因为张璁倒台兼之政绩突出,被任命为湖广黄州府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没来得及赴任,旋又改任浙江学政,再任江西按察副使,几乎将南方各省都转了一遍,这才在回到京城历任东宫洗马兼翰林院侍读,国子监祭酒,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最终入阁,成为次辅,除了为父亲丁忧的三年,他一共从政二十七年,更重要的是,经历过地方和中央的各种衙门,积累了无比深厚的底蕴。

    再看严嵩,与徐阶正好两个极端,他虽然也是天才,但因为给老爹守制耽误了科举,所以二十七岁才考中二甲第二名,虽然不如徐探花光彩,但也是个极好的名次了。正在他准备大展宏图时,老母又去世了,严嵩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别人为母亲守制二十七个月,他却足足守了七年。然后刚刚复出又赶上宁王之乱,他偏偏被派去传旨,要说严阁老胆小是一贯的,他竟然索性不去,托人请个假,回家继续休养,一直到正德皇帝死了,他才重新复出,被送到南京翰林院喝茶。

    如果不是因为大礼议使无数官员落马,朝局重新洗牌,如果不是因为桂萼是他的同乡好友兼上级,他可能就要在南京被冷落一辈子,然后清贫退休了。但现在他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祭酒,然后历任礼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入阁……算起来真正开始当官,也不过三十年……如果再扣掉挂礼部尚书衔重修《宋史》的几年,还真不好说他和徐阶谁的从政时间长。

    虽然时间从来不是衡量能力的标准,但徐阶已经在这段漫长的坎坷岁月中,将自己磨成了一柄藏在匣中的倚天剑,有足够的资格去挑战严嵩这把号令武林的屠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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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不过就不要等了,明早看也是一样的……

第一七八章 起风波

    说几句脏话,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沈默发现天还是很蓝的。

    归有光和王用汲两个,已经决心和他有难同当,虽然其实是无济于事的,但对他的心灵,是个莫大的安慰。

    吾道不孤,尚可行。

    翌日一早,沈默便投贴去拜访彭家,彭家这一代的族长彭玺,官至云南巡抚,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品级仍在。沈默给足了对方面子,一口一个老大人叫着,把彭玺哄得十分开心,满口答应支持他的计划。

    下午又去了王家,就是那个建造拙政园的王献臣家,当然那位王大人已经在十几年前就入土为安,现在这一代的家长王子让,以左佥都御史致仕,所以沈默依旧还得屈尊登门拜访,对方倒也不敢给他受气丸吃。

    一天的拜访下来,沈默倒没什么,身边的铁柱与三尺却忿忿不平起来,三尺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好像大人应该上门拜访似的。”

    “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铁柱点头道:“这些家伙面上看着挺客气的,其实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默回头看看替他打抱不平的属下,轻声道:“记住,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两人低下头,细品着大人的话,心说这就叫修养吧。

    谁知第二天再拜访另两家时,遇到的情况,让修养再好的人,也要无名业火心头起——潘家说,他们能老爷访友去了,问什么时候走的,说是今早才走,问什么时候回来,说‘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

    吃了闭门羹的沈大人,只好再去沧浪亭的陆家,结果接待的人说,陆老爷跟着那个陆绩去平湖,给陆家老妇人祝寿去了。

    问问时间,说是今天早晨才走。

    沈默怒了,他就是再傻再天真,也知道这肯定是刻意为之的。

    “看来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坐着轿子往回没走多远,他命人落轿,对外面的铁柱道:“去看看彭玺,王子让,是不是也外出了。”说着指一指就近的一家饭馆道:“我就在这等你。”

    “是!”铁柱二话不说,跑去探查。

    沈默便往那家饭馆走去,看看招牌,发现是一家专卖包子馄饨等各种面食的铺子,苏州人叫做‘件头店’,乃是穿短衫、下力气的人吃饭的地方,那些有钱人是不进来的。

    所以沈拙言一出现在门口,里吗原先还挺热闹的大厅,食客们一下子安静下拉,都望向这个锦衣华服的不速之客。但也只是一瞬间,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没人再看他了。

    此时还算早,大厅里有空桌,沈默便和三尺几个坐下,小二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吃厌了山珍海味,出来换口味呢,便笑道:“您可算来着了,敝店的鸡油馄饨,可是远近闻名的一绝,牌子响着呢!”

    “这位公子可真是来着了。^^百度搜,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边上一个食客愤怒的插嘴道:“您要是明天来吃就得涨价了。”

    小二的骂道:“项老三,快吃你的吧,公子爷还在乎那俩钱?”说着换上一副笑脸,对沈默道:“鸡油馄饨,千张饼,您老还要点别的么?”

    沈默摇头微笑道:“听说你们要涨价,涨了多少呀?”

    小二瞪了那食客一眼,对沈默赔笑道:“没多少,五文钱涨到六文钱罢了。”

    “涨了两成还叫没多少?”沈默微微皱眉道:“为什么涨价”

    小二的有点不耐烦了,心说看你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听涨价,脸都绿了,便敷衍笑道:“对不起客官,正是饭点忙不过来,等我忙完了再来和您分”

    还没说完,便听‘叭’的一声,一小锭银子被三尺拍在桌上,就听三尺面无表情道:“说”

    小二登时笑成了花,将那足足一两的小银锭拿在手里,紧紧攥着,点头如啄米道:“这其实是商业机密,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说着回头驱赶那些侧耳注目的食客道:“去去,没给银子不准听!”待众人回过头去,才趴在沈默耳边小声道:“我们老板今天早晨去粮店进货,听想好的掌柜说,米面的进价一下涨了五成!”说着掂一掂手中的银子,用更微弱的声音道:“而且听他们说,肯定还是要大涨的。公子要是家里没存粮,就趁着还不离谱,赶紧去抢购些吧,说不定过两天有钱也买不到了。”

    最后,还叹口气道:“您给的赏银,我也得赶紧去换成粮食。”说着遥遥头,走开了。

    馄饨上来了,油亮亮,很诱人,沈默却食不下咽,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自己的提案,八成已经被苏州大户们否定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态将朝着最恶劣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会不可收拾!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老百姓疯狂抢购,商家囤货居奇,最后冲突不可调和,演变成打砸抢的暴动场面。《五人墓碑记》上的一幕幕,仿佛要提前半个世纪上演了。

    ‘由是观之,一旦苏州城乱,吾或勤王事,死社稷,或革官职,或带罪上京,或脱身以逃,或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更或埋石碑于河底,登高一呼反他娘。’沈默开始很认真的思考起后路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铁柱从外面匆匆进来,看他一脸灰败愤懑,不用问,沈默便知道了结果,呆呆坐在那里如泥塑一般。

    “大人,要不咱们走吧?”三尺小声道,跟了大人这么久,从来都是见他不温不火,却没见过如此失魂落魄。

    三尺又叫了两遍,沈默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

    “咱们走吧。”三尺道:“王子让和彭玺也都离开苏州城了,大人您得回去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好想的?”沈默面色苍白的笑道:“我一没钱,二没势,跟那些贵官家对着干,就像蚍蜉撼大树一般,可笑不自量啊。”说完便拿起调羹,开始吃碗里的馄饨。

    三尺和铁柱呆呆开着大人,只见他将送到口中的每一个馄饨,慢慢咀嚼,嘻嘻品尝,仿佛吃完这一碗,就再也吃不到一般。

    碗里白汽氤氲,也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两人都觉着,大人此刻一定很不好受。

    将所有的馄饨都吃完,最后连汤也不剩下,沈默这才掏出手帕擦擦嘴,起身道:“走吧。”

    护卫们赶紧跟上,一出了店门,铁柱和三尺两个,就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俩一眼道:“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抬着我再找几家米店看看,然后再回去,”说完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三尺小声问道:“真没事儿了吗?”

    “大人说没事就没事。”铁柱沉声道:“起轿,去丰盛码头!”那里是粮店聚集的地方。

    “大人恢复的可真快啊。”三尺小声嘟囔道:“莫非馄饨还有心灵疗伤的作用?”

    “你错了,”铁柱低声道:“是大人只允许自己,软弱一碗饭的功夫。”他毕竟要比三尺更了解沈默一些,觉着大人是有大志向的,岂能在小小的苏州城跌倒?

    没错,沈默将所有的痛苦、彷徨、软弱、无奈,都随着那一碗馄饨,统统吃得一干二净。他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满是荆棘的路,那就要坚持走下去!可以允许跌倒失败,但绝不能够在困难面前低头!

    因为失败了可以再爬起来,但只要低一次头,打一次退堂鼓,就会有第二次低头,第二次退缩,最终成为习惯,最终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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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到了丰盛码头,沈默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挂着的‘涨价五成’的牌子是那样的刺眼,焦灼着老百姓的心,也让人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沈默没有下轿,而是听到老百姓愤怒的嚷嚷道:“他娘个笔啊,太黑心了吧,一涨价就是一半,还要不要人活喽!”“你们个恶犬,生孩子没屁丨眼!”

    但店掌柜们更加郁闷,他们也不想卖这么贵啊,可不这么卖就得赔钱!

    人群吵吵嚷嚷,民情激愤,却是骂的多,买的少,显然都对这个价格极为愤懑,大有声讨奸商之势。

    最后粮店实在招架不住,紧急合计一下,由粮油商会的会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出面,向人们又作揖又鞠躬道:“爷爷们,祖宗们,你们去常熟、太仓打听打听,现在米价涨到什么程度了,若不是怕砸了招牌,我们早就关门歇业了,现在按二两六卖,已然要把运费赔进去了,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啊”

    “瞎说,赔本的买卖谁干呀!”人们不信道。

    “为什么赔本也要干呢?”老头见大家信了,更卖力的讲演道:“赔本也要赚吆喝呗!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应当共度难关,有粮食我们就一定要卖的,赔本也卖,赔光拉倒,绝不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他这一番演讲虽然带着表演成分,但效果立竿见影。老百姓还是恩怨分明的,听到粮油商会的会长如此表态,人群的愤怒逐渐平息,毕竟人家粮店没有囤积居奇,涨价也是迫不得已。

    “那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出声问道。说出这种话,往往就意味着忍让了。

    “哎”那会长叹口气道:“咱们苏州城不种粮食,全靠常熟、太仓两地供应,人家说要涨价,咱们就得捱着,什么时候人家涨够了,咱们也就遭完罪了。”

    “那就是说,还要涨了?”人群重又动道,但这次的怒火,不再是朝着这些粮店了,而是那些可能的上游大粮商。

    那会长刚要点头,却看见远处一个前呼后拥的年轻人,正朝自己摇头,便鬼使神差的跟着摇头道:“这可说不准,粮食这东西说金贵,比金子都贵,说贱了,跟黄土一样贱,等过几个月新粮下来,肯定又不值钱了。”说着对众人作揖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粮油商会,这就去府衙那里为大家请命,请府尊大人严令太仓常熟,遏制囤积居奇!”

    “好!”老百姓一阵叫好到:“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壮个声势,让府尊大人知道是大伙的意思。”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万万使不得。”会长连连摆手道:“这么多人一去,在旁人看来,就是示丨威了,会让府尊难堪的。”说着拱拱手道:“请大家都散了吧,我们好去找府尊大人请丨愿。”

    老百姓交头接耳一阵,几个颇有威望的道:“权且信你这一回,我们先不买米,不让你们亏这个钱。”

    “多谢多谢。”会长一脸感激道。

    “但你们也别耍花样,”又威胁道:“不然砸了你们的店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那是。”会长连连附和道。

    在‘粮油会长’连哄带骗,连消带打之下,人群终于是散去了。

    那会长长吁口气,虚脱似的双腿一软,若不是身边人扶助,险些就瘫倒在地上,扶住他的是几家粮店的老板,都满脸感激道:“古爷您辛苦了,咱们里边歇着去。”

    4楼

    那古会长摇摇头,使劲站定道:“跟我去请那位爷。”众人不明就里,但他威望太高,尤其是经过方才的事情,简直成了大家伙的主心骨,都乖乖跟着过去。

    沈默没有走,依然站在轿子边,古会长到他面前,向他抱拳到:“您请里面说话。”

    沈默点点头,不发一言的跟着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粮店‘百丰’,进去后堂之后,古会长对身边人道:“你们都出去吧,不要偷听,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当着外人面,众人更要给会长面子,便稀里糊涂的全都退下了。

    待屋里除了沈默的人,再没有别人之后,那古会长双膝跪倒,大礼叩拜道:“苏州粮油商会会长古润东,拜见府尊大人。”

    沈默并没有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像他确定陆鼎就是那黑衣人一般,乃是直觉判断,不需要任何理由,完全来自人生阅历的馈赠。

    见沈默没有否认,古会长放下心来,小声道:“大人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把?”

    “是的,”沈默微微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太好了。”

    古润东小声道:“大人能早发现这情况,那就还有希望。”

    “你说该怎么办?”沈默淡淡问道。

    “开仓放粮!”古润东斩钉截铁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老百姓的信心,只要他们不恐慌,事情就一定会出现转机的!”

    沈默点点头道:“跟你说实话吧,如果没有大地震,本官根本不惧!”他这是大实话,原先苏州的义仓里,至少存储这足够全城百姓吃一年的粮食,不仅可以赈济灾荒,还能有效震慑投机倒把。

    但嘉靖三十四年腊月那场波及北方数省的大地震,对大明朝的创伤太重了,山川移位,道路改观,城垣庐舍多坏不说,各地还多连震,整个三十五年,都在余震中度过,大片州府几乎绝产,灾民饥民数亿千万,涌到京师、山东、南直隶、浙江、湖广等地,各地州府无奈开仓放粮,虽说施的是亮如水的稀粥,可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一年下来,已经把这些地方吃的干干净净,连义仓里的老鼠都搬了家。

    后来又为了打发灾民回家,苏松巡抚曹邦辅,勒令各府将本应入库的秋收新粮发作路费,遣返了南直隶各府的百万灾民。所以现在的结果是——沈默统计苏州城里三个衙门的九个仓库,一共找到了八十七担粮食

    “才一万斤粮食?”古润东无限失望道:“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下令下属各县将余粮粮食调集过来,并急报总督衙门,请调军粮前来支援。”沈默沉声道:“这个难关我们一定可以过去的。”就像古润东安抚那些老百姓一样,沈默也得为这位粮油会长减压。

    可悲的是,谁也没法为他减压,所有问题都得自己抗。

第一七九章 总督家的腐败生活

    光透过雕花窗棂上的厚厚窗纸,把淡淡的影子,照泥金描山水围屏上,与镂空熏箱中跳动的炭火相映成趣,给这间以椒涂壁,被之文绣的华贵寝室,增添了宜人的温暖和宁静。

    沈默躺在一张悬着锦缎帷帐的红木架子床上,枕着缎面的锦绣软枕,眯着眼睛看看窗外的天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缎面锦被中钻出来,坐在床沿边上发呆,回想起昨夜的场景,挠头喃喃道:“这他妈是什么事啊……”

    这已经是他在卢园内下榻的第二宿了。前夜那老管家安排他住下后,又找了四个娉婷婀娜的侍女为他侍寝,有道是饱暖思淫欲,沈默吃得饱饱的,又住进这么暖和奢华的房间内,见有漂亮姑娘陪着睡觉,心里那是一百个愿意的。但他当天晚上拒绝了,因为他觉着自己初来乍到便开始荒淫,会让人见笑的。

    后来他快要睡觉的时候,又有两个清秀可人的小侍女过来,把床上被褥铺好,然后脱掉外裙,仅着白纱内衣钻进了被子里,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窈窕身段,沈默当时就冲动了。

    他又感到很紧张,因为这辈子到目前为止,身心还是纯洁的。

    从纯洁蜕变成不纯洁,是需要一定时间心理建设的,最后他决定先冷静冷静,再看看是否应该如此草率,所以他去隔壁书房,随手抽出一本《汉杂事秘辛》,随手翻了两页,便看到吴单独审视女莹一段,只见其对女莹的身体发肤私处刻画细腻入微,风光淫艳,匪夷所思。

    沈默顿觉口干舌燥,血脉贲张,霎时间便完成了心理建设,立刻扶案而起,颤巍巍的往内室走去。

    一进去便傻了眼,只见那两个侍女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正在悉悉索索的穿衣,一看见沈默进来,两个女子连忙行礼娇声道:“被褥已经暖好,请大人就寝。”说完便再施一礼,婀娜娉婷的离去了。

    闻着屋里残余的少女体香,沈默那叫一个欲哭无泪啊,他是真想说一句:“别走。”人家很显然是给来暖被窝的,也不知道是否负责兼职,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结果那天晚上把他给后悔地呀……第二天便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再问侍寝与否,一定半推半就,禽兽就禽兽。谁知等了一晚上,也没有等来自荐枕席的美女,却等来了两个貌美如花的男子……沈默这个郁闷啊,亲自打开门道:“告诉你们管家,我不喜欢契弟。”

    两个契弟幽幽怨怨地走了。也把沈默地满心欲望给浇得一干二净。以至于那两个铺床叠被地侍女来了又去。都没有引起他丝毫地兴趣。

    这晚只要一闭上眼。就感到有两个美男子在朝自己媚笑。骇得他一宿没睡好。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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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地两个侍女听见响动。从围屏后面转过来。看见这位年轻地大人准备起床。便走到近前。一个从暖笼边地衣架上取下缎面羊绒里地薄薄冬袍。轻轻披在他地背上。另一个从暖笼上提起把铜水壶。往一个掐丝:琅地茶盅里。倒一碗浓得发褐地酽茶。然后送到沈默手中。轻声道:“大人请漱口。”她仿佛想起什么趣事一般。大大地眼睛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

    沈默眼睛毒辣。自然看到了那一丝笑意。他知道是自己昨天误把这漱口地茶水喝到肚子里。才引起她这一笑。不以为意地笑笑。心说:‘谁能第一次就知道规’。却也不说出来。

    待他漱口之后。另一个侍女又端上一个托盘。盘中整齐摆放着一个装着水地透明琉璃杯子。一个空地小铜盆。还有一个装着乳白色牙膏地精致银盒。一柄上植软硬适度地小猪鬃毛地象牙牙刷……牙刷这东西并不是稀罕物。沈默原先就用一柄银质地。但这个牙膏就比较稀罕了。至少沈默原先就是用牙刷蘸着青盐而已。干净是干净了。就是比较伤牙……换成牙膏用一次后。果然舒服了很多。

    为了日后能够摆脱刷牙刷到牙出血的痛苦,他昨日便问了这牙膏是怎样制成地,那侍女说给回去问问。今天他一边刷牙,那个端着托盘,的侍女便柔声道:“回禀大人,奴婢给您问过了,这种香膏子乃是用沉香一两半、白檀香五两、苏合香一两、甲香一两、龙脑香半两、麝香半两,以上香料捣成粉末,用熟蜜调成糊所制。”

    沈默听着就头大无比,往铜盆中吐出口中地

    道:“算了,回家还是用青盐好了,这个什么香膏子起。”

    那个侍女不慌不忙的微笑道:“奴婢已经帮您问过了,还有个简便地方法,用龙脑香、乳香各半斤,青盐二两,一起捣成粉末,用熟蜜调成糊,也可以做成,只是香味没有这么重,但刷牙的效果更好。”

    沈默不由打量她一眼,只见她长相柔美,肌肤尤其细腻,看起来十分的养眼。接过另一个侍女递上的白巾擦擦嘴,轻声道:“很细心啊,不错。”说着状若无意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奴婢贱名柔娘。

    ”那侍女轻声道。

    “柔娘?”沈默笑道:“是‘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的柔娘?”

    柔娘玉面微红,低头蚊鸣道:“奴婢既不是柔奴也不是寓娘。”

    沈默更是惊奇,轻‘咦’一声道:“你也知道王巩和柔娘的故事?”

    “是柔奴……”柔娘声如蚊鸣的哼哼道。

    “都是一样的。”沈默哈哈一笑,起身踩在花梨木的脚踏上,另一个侍赶紧把一双软底的缎面鞋子穿在他脚上。

    柔娘帮他穿好冬袍,将衣襟衣领整理的一丝不芶,沈默见她的袖口微微褪到手腕,露出两截赛霜欺雪的小臂,赶紧把视线转到别处,又问道淡淡的少女芬芳,只好再屏住呼吸,以免某些部位暴露了他的心猿意马。

    柔娘帮他将衣衫整理好,又一丝不芶的将头发梳理好,动作轻柔无比,让沈默感到十分的舒服。做完这一切,她才柔声道:“大人,请去隔壁用膳吧。”

    沈默点点头,对于这种无微不至的贴身服务,他昨天还有些不习惯,但到了今日便习以为常了。

    ~~~~~~~~~~~~~~~~~~~~~~~~~~~~~~~~~~~~~~~~~~~~~~~

    隔壁的饭厅中同样温暖如春,虽然是用绫罗锦竹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营造出了一种高雅脱俗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个瓷瓶,几道流苏都经过精心的挑选,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显示出不凡的品味和良苦的用心。

    虽然是早饭,但也准备的尽善尽美,四荤四素四羹四冷拼,各色点心蜜饯、蒸炸小吃更是应有尽有……只是东西再好,一个人吃也没有意思。沈默对另一个侍女道:“去把我那书童叫来。”

    然后又对柔娘道:“把我的卫士长叫过来,还有那个戴斗笠的。”

    两个侍女轻声应下,出去各房叫人去了,过一会那个不知名的侍女红着脸回来,声如蚊鸣道:“您的书童……似乎没空出来吃饭。”

    沈默一看她羞红的脸色,便知道沈安在屋里没干好事,不由皱眉道:“这小子,真是色鬼投胎!”

    这时,柔娘姑娘也回来了,她同样是一个人回来的,轻声禀报道:“大人,您的侍卫长和那位大侠不在屋里。”

    “他们去干什么了?”沈默奇怪道:“我不是嘱咐过他们不许乱跑。”

    “听说他们审问奸细去了。”柔娘小声道。

    “奸细……”沈默先是一阵迷糊,过会才恍然道:“鹿姑娘!”一下子找到了今天的目标,胡乱吃几口饭,便对柔娘两个道:“放你们俩假了,爱干啥干啥去吧。”

    在两个侍女错愕的眼神中,他快步往门口走去,一推开门,屋里屋外的温差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沈默这才发现自己穿得有点少。

    两个侍女已经为他拿来了披风和厚底靴子,伺候他换上,这才一齐施礼道:“恭送大人。”

    沈默朝她俩笑笑便出了门,门口有两个卫兵在值守,一见他出来赶忙请安。

    沈默一摆手道:“铁柱和老何呢?”

    “后院库房里。”一个亲兵笑道:“大人我带您去?”

    “废话。”沈默笑骂一声道:“快快带路。”便跟着那亲兵转到后院去,还没走近那间用来装柴火杂物的库房,便听到何心隐的声音道:“这下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有同党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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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还有一章,我赶紧码出来,深情呼唤票票……

第一八零章 百花仙酒

    沈默心说这台词怎么听着愣是耳熟呢?走过去便见到,七八个亲兵都紧贴在库房外,支楞着耳朵听墙根。

    他见铁柱也在外面,这才知道里面还是一对一呢,便蹑手蹑脚过去,亲兵们一看大人来了,赶紧让出个地方来,大家一起听……

    只听里面那女子幽怨道:“何大哥,您是要莲心的身子吗,我……也是愿意的,何必要用强呢?”

    大伙瞠目结舌,想不到他俩原来已经背地里进展到这一步了。

    却听嘡啷一声,何心隐似乎抽出了他的剑,怒气冲冲道:“贱人!你果然是人尽可夫的妖女!快说,是谁派你来的,你的目地是什么?若不从实招来,我就一剑劈了你!”

    “何大哥,你真舍得吗?”那女子幽怨道:“是谁在龙山上陪我看星星,说会保护我一辈子的?”

    大家的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满脸寒霜的何心隐提着剑出来,要吃人一样盯着众人道:“不是让你们都走远点吗?”

    “大侠,您也没说要我们走多远啊。”卫士们哄笑着做鸟兽四散,沈默不好意思跟着跑,只好站起来看看天空,干笑道:“哈哈,今天天气真晴朗。”

    何心隐老脸通红道:“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审吧。”

    沈默假假一笑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何心隐转身往里去。

    沈默收敛起笑容,轻声问道:“如果真是奸细,你舍得吗?”

    “有何不舍的?”何心隐身子一僵,冷笑道:“我何心隐磊磊丈夫,从来不说一句假话。”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四十岁以后不近女色’的宣言,不由奇怪道:“难道她是在泼污你?”

    何心隐摇摇头,沉声道:“我确实陪她散过步,但那是怕她想不开寻死!双方相距三丈远呢!她也问过我,如果再遇到坏人是否会保护她……”他将宝剑收回鞘中,回头双目如电道:“换成谁问这个问题,我都说——是的。”

    那一刻,沈默突然觉着何大侠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像个热血青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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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铁柱的护卫下,他进去挂满了蜘蛛落网的库房,便看到那鹿姑娘莲心被牢牢绑在柱子上,绳子勒出惊人的曲线,让他赶紧把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那可恶的斗笠终于没有了,露出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和一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这女子望之二十五六,长得十分标致。但与江南美女的娇小柔美不同,她身材高大,嘴唇微厚,颧骨也有些高,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野性魅力,让人眼前一亮,过目不忘。

    铁柱给沈默搬来一把椅子,他一撩后摆坐上去,对那女子道:“本官钦命浙江巡察……”

    鹿莲心却哀怨的望着何心隐,压根不搭理他,这让沈默十分的尴尬,只好硬生生停下自我介绍。

    “问你话呢!”何心隐黑着脸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回话吗?”鹿莲心幽幽道。

    “从实招来!”何心隐点点头,便把目光撇向了一边。

    “既然是他的要求,我可以回答你的话。”鹿莲心对沈默道:“但我也有个要求。”

    “讲。”沈默点点头道。

    “请让他看着我。”鹿莲心狡黠一笑道:“他看着我,我就说;若是不看,就是打死我也不说的。”

    沈默心说:‘我的何大侠,您可是招上一位魔女啊。’便对何心隐道:“那就看吧。”

    何心隐恨恨的哼一声,终究还是回过头来,面色阴沉的望着她。

    “目光太不温柔了。”鹿莲心幽幽怨怨道:“我何曾伤害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我没有私仇,但你是倭寇,我是汉人。”何心隐冷冷道:“汉倭誓不两立!”

    听到他冷冰冰、硬邦邦的话语,鹿莲心似乎是真伤心了,直勾勾的盯着他道:“我不倭人,我王翠云乃是山东青州府人氏!”

    何心隐有些晕了,伸手阻止她说下去道:“你到底叫什么?怎么一会儿鹿莲心,一会儿王翠云呢?”

    “我的本名叫王翠云。”鹿莲心幽幽道:“鹿莲心是本姑娘的花名……”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花名,一种是妓女,一种是戏子,虽然这女子的行事很像后者,但性别不对,所以她的职业只能是前者。

    屋里人毫不意外,谁都知道良家妇女也没这副做派的……可事实上大家都很喜欢,谁要是表现出厌恶来,那一定是伪君子或者古板道学。

    但何心隐就是一脸的厌恶,他冷冷道:“当妓女就很丢人了,为什么还要投靠倭寇呢?”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投靠倭寇了?!”鹿莲心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尖声道:“告诉你何心隐,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虽然是个低贱的妓女,但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说着便呜呜哭着,口齿不清的骂起来,虽然听不真切,但似乎是在控诉何大侠有眼无珠,没有人味之类。

    ~~~~~~~~~~~~~~~~~~~~~~~~~~~~~~~~~~~~~~~~~~~~~~

    何心隐还要冷笑,沈默终于看不下去,心说:‘你除了冷笑和质问,就不会好好说话啊?’便打断何心隐道:“你先出去凉快凉快,还是我来问吧。”何大侠这才愤愤的走出去,不知找什么东西发泄去了。

    沈默安静的等着鹿莲心哭完了,这才轻声蛊惑道:“既然觉着委屈,就把真相说出来,让何心隐这个没良心的知道知道,羞愧死他!”

    “你也不用煽动我。”鹿莲心抽泣道:“干我们这行的都是阅人无数,只要不是雏,就没人会吃你这套。”

    沈默心说你让何心隐随意奚落,然后就找我撒气啊?但他的涵养是极好的,依旧笑眯眯道:“那你们就让误会加深,终至无可挽回,再也没有机会走到一起?”

    这句话算是捏到了鹿莲心的命门,她虽然明知沈默仍是在蛊惑自己,却也只能乖乖的上套,问句傻话道:“你不会是故意骗我吧?”

    沈默一脸诚恳道:“本官乃是堂堂一省巡察,说出话来那是驷马难追的。”

    “那你能管了何……大哥吗?”鹿莲心小声问道,态度显然软化不少。

    “那是当然,他是我的侍卫,不听话,啊……”沈默想一想道:“我就打他板子。”

    “那可不行……”莲心着急道:“你可不能打我何大哥,他是大好人。”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女人果然是无法理解的复杂动物,便点头笑笑道:“好,我不打,我授权你打,总成了吧?”

    鹿莲心这下终于满意了,但她不易轻信别人,便对沈默道:“你敢起誓吗?”

    沈默笑道:“本官做事从来不欺鬼神,有何不敢?”就按照鹿莲心的要求起誓道:‘只要莲心姑娘实话实说,且绝无通倭情节,他便帮着撮合两人,如违此誓,天打雷劈。’鹿莲心这才心满意足了……论起勾心斗角,妓女还是比不上官员,她没听出沈默只发誓帮她撮合,却没保证一定能撮合成,已经为将来履约时留下了后门。

    还以为沈默是个实在人的鹿莲心,便对沈默交代道:“那天我确实是被人追赶,但不是倭寇追我,而是另一伙本国人。”

    “但后来尾随你来的五个人,确定无疑是倭寇。”沈默轻声道:“我这几个月见倭寇太多了,是不会认错的。”

    鹿莲心沉默片刻,终于幽幽道:“我虽然不是倭寇,但我姐姐的男人是。”

    “你姐姐嫁给倭寇了?”沈默不动声色道。

    “没有,是被倭寇抢去的。”鹿莲心赶紧解释道:“年前倭寇攻陷嘉兴府,我姐姐便被抓去了。”

    “然后呢?”

    “我以为她死了,还大哭了一场,病倒了几个月,又给她修了衣冠冢。”鹿莲心轻声道:“但是现在看来,她没有死……因为那些倭寇在我马上被捉的时候,竟然出手相救,其中有个会说汉话的,对我说了一句道:‘快跑,我们是你姐夫的手下。’”

    说完,她的面色一片灰败,涩声道:“而我……只有一个姐姐。”

    按照鹿莲心的描述,沈默算是明白了那夜的状况——是一群人想要捉她,双方骑着马跑到那客栈附近,然后她的马死了……就在她准备束手就擒时,一群倭寇救了她,她趁机逃跑,一直跑到客栈门口晕倒,而那群敬业的倭寇,在打跑了追兵之后,顺着她的踪迹追了过来,估计是要接她去跟姐姐团聚之类。

    现在问题来了:“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因为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鹿莲心轻声道。

    “什么?”

    “百花仙酒。”

    “干什么用的?”

    “壮阳补肾,强身健体,还有……金枪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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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注意,百花仙酒绝对不是恶搞,乃是史书中载有明文,引得某些人发迹、倒霉的一样物件,根据一位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和一位绝对大人物的反馈,此物的药效也没有虚夸,确实比蓝色小药丸要好的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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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