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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三九章 大阅兵 (中)

    其实大明从没有伯爵不能任首辅的规定,但就像‘非庶吉士不能入内阁’一样,这都是长期下来,约定俗成的。而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太祖皇帝规定,除了皇帝的老丈人外,非军功不得封爵,还得是极大的军功才行,像平息个农民造反,在边境跟蒙古人打一仗之类的,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得像阳明公平定宁王之乱那个档次,必须要赢得一场事关国运的战争才行。

    所以文官得封伯爵,就等于在脸上贴了个‘军功赫赫’的标签,试问这样的人物,谁能放心他再当宰相,掌政权呢?当年狄青只不过当了个枢密使,就让文彦博和韩琦寝食难安,一定要将其拿下;王阳明入阁的呼声再高,杨廷和却始终把他压在西南。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当权者心底里的造反恐惧症发作吗?

    沈默倒不为前途担忧,因为他已经迈过了最难的那道坎,成功入阁为相,军功再煊赫,也只能巩固自己的地位,至少隆庆一朝,没有人能动得了自己。但他也不打算这样接受,他已经写好了奏疏,对皇帝说,自己功劳浅薄,不配朝廷以爵禄相赐,愿意为国出征,驱逐鞑虏,待到海晏河清,再请陛下奉赏。

    意思是,我不是不要这个伯爵,只是觉着自己还不够资格。那什么时候才能够资格呢?等我率领大军,把蒙古人从大明的领土上赶出去再说吧。大有汉将军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风范。

    其实沈默在南方时,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在未来一段时间离开京城。因为一来,此役事关国运,前线军队构成又极为复杂,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把各方的关系协调好,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先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了。另一方面,虽然他现在和高拱处在蜜月期,但一山不容二虎的古训,是经过历史检验的。随着改革的深入,以及高拱权力的膨胀,很难想象双方会一直和和美美下去。有道是‘距离产生美’,还不如一内一外,保持距离呢。

    谁知在正式向皇帝提出之前,却横生枝节,发生了有人为他请封伯爵的事件,沈默也就不介意顺水推舟,摆出个大公无私的姿态,也好让那些说他驱逐徐阶的议论噤声。

    只是徐阁老退休之后,还要摆自己一道,这让沈默十分的恼火,本打算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来着,现在看来,实在不能跟老头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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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高拱、张居正一样,沈默也同样是上午在内阁办公,下午在兵部值守,所以有事要商量的话,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的内阁会议。

    这一日比较重要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个是有言官上疏,认为高拱已经是内阁首辅了,却迟迟不肯卸任吏部尚书,难免会被人说成是,有专权结党之嫌。希望皇帝能尽快任命新的冢宰,以免高阁老遭受不必要的非议。

    对于这份奏疏,高拱委屈道:“我已经向皇上提出过,辞去天官一职了,奈何圣上不肯答应,我又能如何?”这话说的有些假,至少没法糊弄几位大学士,不过这也让众人明白了他的心迹……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老高显然是一样也不想撒手啊。

    阁员们面色怪异的低下头,任由老高在那里自说自话。

    说起来,这事儿确实是老高不占理,内阁首辅不能兼任吏部尚书,这是开国至今的惯例,还没有人能打破呢。更何况葛守礼已经返回京城,起复圣旨里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葛老是回来接替杨博,担任吏部尚书,为晋党撑起大旗的。

    然而高拱仗着皇帝的纵容,却死赖着不肯挪窝,葛守礼有古君子之风,不跟他一般计较,但晋党其他人可不干了……你这老高怎么回事儿,大家还是盟友呢,咋就这么不讲道义呢?

    其实高拱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吏治改革刚刚铺开,正是需要集中权力、令行禁止的时候,要是把最关键的冢宰一职让给别人,改革肯定要大受影响。为了改革顺利,也只能先亏欠盟友,尤其是他十分钦佩的葛守礼一次了。

    作为补偿,他准备将左都御史一职交给葛守礼。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还人情,高拱很清楚,只有葛守礼这种正直强硬的老臣,才能将言官队伍从低谷中带出来,恢复他们的声誉和士气。

    见没有人出声,高拱便当他们都不反对了,将那份要求他辞去冢宰一职的奏疏淹掉之后,又拿起另一份道:“这是户部和兵部联合提上来的,发行战争债券一事,诸位有什么看法?”

    “是定向发行。”张居正补充道:“前三期两千万两白银的债券,将由日昇隆认购七成,汇联号认购三成……之后若是还有需要,才有可能公开发售。”

    “借钱打仗啊……”一直默不作声的高仪,这下也忍不住道:“前所未闻啊。”

    “那是以前没人愿意借。”高拱笑起来道:“打仗有人掏钱,不用国库破费,这种美事儿,倒是头一次听说。”

    “日昇隆也不是白帮朝廷。”张居正淡淡道:“他们是有条件的……收复的河套地区,要交给他们开发二十年,朝廷不得中途反悔。”

    “岂有此理!”高仪闻言变色道:“这不成朝廷给他们打仗了么?要是真没钱,不会先不打,何苦要为了这点面子,去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呢?”

    “也不能这样说。”这时沈默出声道:“一来,九边陈兵百万,加上战马,每天的花费折银近十万两,若迟迟没有动作,不仅士气会低落,而且朝廷也消耗不起。二来,蓟辽面对的土蛮部和朵颜三卫,宣大面对俺答所领的左翼三万户,以及甘陕面对的右翼三万户中,数后者最弱,且有强敌在侧,使我们具有战而胜之,胜而定之的可能。三者,如果复套成功,甘陕一线需要防御的地带将大大缩短,到时候节约出来兵力和物力,可以支援宣大、蓟辽,继而争取九边的全线安宁。”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接着缓缓道:“四者,边地开发,一直是朝廷最头疼的大问题,做的话花费太大,且事倍功半,极易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不做的话,就无法稳固边疆,每年会消耗巨额的军事投入。现在日昇隆,或者说是山西商人,愿意主动承担战后开发工作,而且他们将会从第三年开始,向朝廷纳税……就算他们做得不合心意,也不要紧,军队是我们的,官员也是我们的,随时都可以叫停。”

    “这是对边地开发的一次有益的试点,如果在河套取得成功,将来还可以在辽东推广。”这是高拱接过话头,眼睛微微发亮道:“天下黄河,唯富一套。还有关外的黑土地,这都是北方的大粮仓,对大明有何意义,不用赘述了吧?”

    “元翁真是高瞻远瞩,”张居正马屁轻拍道:“我们还在想河套,您却先想到辽东去了。”

    见三人的意见统一,高仪也不想再碍事儿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总之要慎重,以免有伤物议。而且总得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开发吧?”

    “适合农垦的地区,将由他们组织种粮种棉,而牧区则养马和羊。”沈默显然早把工作做足,现在提出来,就是到了批准阶段:“种粮和养马是朝廷的要求,到时候户部和太仆寺将会直接收取抵税……这两样对朝廷的意义南宇兄肯定知道。至于,种棉花和养绵羊,是他们的目地所在。”

    “什么目的?”高仪问道。

    “种棉花是为了纺棉布,苏州研究院发明的飞梭和欧阳纺纱机等一系列装置已经推广开来,使棉纺业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东南的土地十分有限,导致棉花价格飞涨。而山西商人一直想在东南的经济中掌握一定的话语权,所以他们对河套势在必得。基于同样的原因,毛纺业也需要大量的羊毛……”沈默耐心道:“在海外贸易中,前者是量大而稳定的收入来源,后者则不比丝绸的利润小,值得他们下血本控制原材料。”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高仪就明白了,不由咋舌道:“为了赚钱,这些商人还真是敢想敢干哩。”

    “总比让他们走私物资,和蒙古人勾勾搭搭的好,至少这样一来,他们会迫切需要安宁,说不定还真一条能看到希望的路。”高拱感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时间太长了,一摆手道:“至于区区物议,算得了什么?不遭人妒是庸才,同样道理,做事情就会有人嚼舌根,江南你只管放手去做,后方就交给我们,哪个不开眼的敢说风凉话,我先办了他!”伴着高拱杀气腾腾的宣言,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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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桩,”高拱看看手里的条陈道:“作为‘清丈亩、均粮田’的示范省份,南直、江西和山东三省,都已经推行三个月了,”说着皱眉道:“但效果很不理想……除了江西能基本展开之外,在南直和山东都遭到了士绅地主的强烈抵触,他们派人冒充农民,驱赶官府的丈量人员,抗拒的姿态十分强硬。户部派去的官员,都遭到了他们的软硬兼施,工作全面陷入停滞。”

    众人心说,那几乎是一定的,因为所谓‘清丈亩、均粮田’,简单说来,就是重新丈量土地,划分归属,确定土地纳税等级。然后朝廷便可以此为依据,实施租税折银,也就是一条鞭法。毫无疑问,对于佃户和小农来说,这样的作法有利无害,但对于那些长期隐瞒大量土地的士绅地主来说,则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但不这样做又是不行的,自从张居正掌握户部以来,挖空心思想要扩大税源、增加收入,目前阶段,能增的税都增了……就拿进行试点的这几个省来说吧,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然而谁都知道,如果严格按照田亩收税的话,税额起码能翻两番。这多出来的两倍,就是被那些大户隐瞒起来,以及用官绅不纳税名义,逃脱掉的。就像高拱说的,如果不拿这些人开刀,而只把目光盯在老百姓身上,就是逼着造反了。

    “清丈亩一事,说难做,确实难比登天。”这时张居正轻声道:“但真要是下定决心去做,却也不是做不到。”

    “说。”高拱一挥手,不客气道。

    “江西为什么能在一条鞭法的推行中走到前面,庞尚鹏能力出众是一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德年间的宁王之乱,将江西的宗藩势力一扫而空;而嘉靖年间对严党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门凋零无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张居正带着淡淡的自信道:“所以要破局的方法无它,枪打出头鸟而已,只要把几家宗室和豪门办了,其余人自然乖乖就范。”

    “那几家?”高拱追问道。

    “山东的鲁王和孔家。”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南直隶的……松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几位阁老全都坐直身子,就连沈默也瞪大眼睛,看着张居正,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男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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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九点多睁不开眼,本来想眯一觉,谁承想一睁眼就两点了。明天,哦不,今天,开始爆发吧……

第八三九章 大阅兵 (下)

    为何张居正所提的三个名字,会让内阁中人不无动容?

    皆因作为宰相,他们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豪强大户都了若指掌。但是,对他所提的三者,却绝不陌生。

    先说山东,姓孔的有很多,但能被称为‘孔家’的,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成至圣先师’的后裔,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名爵代代世袭的曲阜孔家。人都说‘王朝更替、孔家永在’,这一当之无愧的华夏第一世家,如今已经传到六十四代孙孔尚贤手中。

    对于这位衍圣公的恶名,诸位阁臣可谓耳熟能详……因为历代皇帝都尊着他们,孔家的势力膨胀的可怕,不仅济宁州全境都是他们家的佃户,甚至连相邻的济南府、曹州和东平州,都被他们蚕食了不少。孔夫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身无立锥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竞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再说鲁王府,当年朱元璋定鼎天下,将第七和第十个儿子分封在山东,封号分别是齐王和鲁王。但齐王府在洪武年间便被除国,苗裔断绝,而鲁王府却人丁兴旺,一直繁衍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代,如今拥有宗室数千人,田地十几万顷。

    仅这两家所占的田地,就达山东全省的三分之一强。而且因为一个是世袭的公爵府,一个是开国的亲王府。按照旧制,皇上赏赐的田产是免征赋税的,但查阅档案,会发现从国初至现在,朝廷累积赐给衍圣公府的田产不过二十万亩,赐给鲁王府的,更是只有八万亩。但两家就是仗着在地方上势力庞大,无人敢碰,公然钻国家的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

    由于这两家在前,其余的地主也有了倚仗,纷纷跟朝廷对抗,使明显利国利民的‘清丈田亩’,在山东推行举步维艰。

    至于松江,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更困难。最大的地主就是徐阁老家,谁有胆子拿他开刀?所以也一样迟迟没有进展。

    听了张居正报上的惊人数字,内阁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向来好脾气的高仪,也恼怒道:“一家就要占尽全府之地,老百姓也真能忍,怎么还不造反呢?!”

    “南宇兄,这你可就看错了,事实上,每次驱赶我们官员的百姓,都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张居正无奈的叹口气道:“地主和农民,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敢跟朝廷唱对台。”

    “这是为何呢?”高仪不解问道。

    “那些农民,是自愿把田地献给大户,由农户变成佃户的,这叫投献。投献之风从几十年前开始,已经愈演愈烈,上述这些地方的老百姓,七成以上都将土地投献给了那些豪门大户。因为一经官府核实后,他们就不用再交税了,只向大户们缴纳一些田租即可。当然,肯定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投献寄田’的把戏。而大户们仗着不纳粮的特权,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高拱咬着牙,恨恨地骂道:“这是把国家的赋税中饱私囊,难道衙门都是瞎子的眼睛,摆设吗?任由他们挖大明朝的墙角?”

    “衙门说到底,向来就是管民不管官的。”张居正淡淡道:“那些势豪大户,要么就是惹不起的王公贵族,要么就是家里出了高官的,别说县令,就算知府、巡抚也得罪不起。”

    “有法不依,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相之过!”高拱拍案道:“我就不信他们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说着怒目圆睁道:“他们越是抵触,就越说明清丈田亩,是正中他们命门的良策!”

    “是啊,只要把每一家的田亩登记清楚,就算是势豪之家,也得乖乖把免税亩数之外的税银交清!”张居正重重点头道:“元翁说得对,他们越害怕,就越说明我们找准了他们的弱点。只要我们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就能把问题解决!”

    那边高仪频频点头,显然被两人的豪情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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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虽然也跟着点头,但他对张居正这一套,其实不太感冒。在他看来,就算能通过这一系列强力措施,使朝廷的财政收入翻番……甚至更多,也是得不偿失的。因为这必将会得罪全国的豪强地主,而豪强地主都是什么人?王公贵族,官宦豪绅。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除皇帝外的统治阶级。

    他始终相信,树敌太多的内部改革,是不会成功的,除非发动一场暴力革命。而有可能成功的改革,无不是靠着内部挖潜或者引入活水,总之做大蛋糕,在培养新的利益阶级同时,使旧有利益阶级也能得到好处。有句话说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必须要给新的利益阶级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待其成长起来之后,变革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大明到现在,虽然工商业蓬勃发展,却还没有真正的工商阶级,工商业都控制在那些势豪大户手中。这些人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政治势力,而且对朝廷的现状很满意……大明对东南缺乏控制力,更是无法课以合理的工商税,作为工商业的发展来说,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个姑且称为之‘官僚资本家’的阶层,虽然也有一定的进步要求,然而更多的还是保守一面……因为他们本身就来自权力阶层,工商业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敛财的工具,还谈不上安身立命之本。这样的一个阶层,必然具有软弱性与保守性,不足以推动社会进步。

    沈默所期待的,是那些在轰轰烈烈的工商业大发展,海外大贸易中,成长起来的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只有这些人,才具有彻底的进步性,会把契约精神,私人财产不可侵犯视为圭臬,才会去追求政治权力,并在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迸发出改变世界的野心和力量。

    原本沈默以为,自己可能看不到新兴阶层成长起来的那一天,至少也得等到垂垂老矣才有希望。然而世界的变化,显然比他想象中要快,中国真正的工商阶级,已经生机勃勃的开始萌发了……这一点,他在南方的时候,看到报纸上关于十二铜表法的讨论热火朝天,看到那些出身中小工商业家庭的读书人,喊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看到他们在认真讨论,准备编篡一部通行江南的商业法时。他便知道,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和宽松的环境,已经压抑了千年的工商业者们,会迸发出怎样惊人的力量。

    ‘也许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期盼的这个阶层,就将登上政治的舞台吧。’沈默如是想道,为了亲眼看看,他们能做出些什么,为了能到时候给他们最大的帮助,自己要更好的保护好自己呵……

    然而虽然理念不同,但至少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默和高拱、张居正的方向是一致的。因为清丈亩和均粮田得到严格贯彻的话,必然会迫使那些势豪大户,将重心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这无疑会极大促进工商业的做大做强。另一方面,他也需要高拱、张居正对势豪大户进行严厉的打击,以削减他们的政治势力,为新兴工商阶级的崛起制造空间。

    所以沈默要暂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以免夹在势豪大户和高拱之间难以做人。就像王寅说的那样:‘我敢保证,大人离开之后,那些家伙只会越来越想念您,不会像某些人担心的那样,一头扎进高拱的怀里。’某些人,自然是指沈明臣了。

    “江南……”一声呼唤,把他从走神中叫了回来,沈默定定神,见众人都在看自己,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想得有些远了……”

    众人知道他从不对财政改革发表看法,所以也不以为意,高拱便提示道:“方才太岳说,要派孙丕扬到山东,林润到苏松,你意下如何?”也难怪要问他,都是沈默的同年哩。

    “孙立山这个人,我想用在西北。”沈默想一想,缓缓道:“还是让林润去山东吧,他能力出众,正直而不迂腐,灵活而有原则,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很好。”高拱对沈默的提议,从来是不假思索,一改同意的:“那苏松那边呢?”他知道苏州是沈默的老巢,更要听取他的意见。

    “苏松的情况复杂一些,”沈默缓缓道:“松江人文荟萃,景泰以降进士多如牛毛,成弘以后更是连出宰辅,论起政治实力,要远远超过山东的王公,非得一个既对那里知根知底,又和各方面都没有瓜葛,一心只想把差事办好的硬骨头去,才有可能撼动那里的格局。”

    高拱心中想笑,暗道:‘你直说那人的名字不就得了?’便也不让沈默尴尬,道:“这么说起来,我看非那个海刚峰莫属啊……”

    “元翁英明。”沈默淡淡道。

    “这个……”这下轮到张居正傻眼了,艰难道:“恕我直言,这个海瑞太过迂直,司法还可以,要真让他牧民的话,恐怕会惹麻烦的。”

    “他去苏松,本就不是为了牧民,”沈默淡淡道:“而是破局!太岳兄,你还能找出第二把神剑,打开苏松的局面吗?”

    “……”张居正无语了。为了能把清丈亩推行下去,他已经写信给老师,希望徐阶能做出个表率来,把别人投献的田地退回去,他也相信林润这个小师弟,会把握好分寸,既不伤害到老师的颜面,也能把清丈亩推行下去……当然也可能是一厢情愿,但不试过怎么知道呢?

    但现在看来,沈默是不打算让徐老师好过了。张居正立马就联想到,最近纷纷扬扬的请封事件。他正为老师阴狠的算计暗暗喝彩,想不到沈默的报复这就来了,且同样是让人无话可说的阳谋……

    看看高拱的脸上,那抑制不住的暗爽,就知道他也希望让海瑞去干这事儿……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到现在还没对徐阶直接出手,已经是个奇迹了。但他不是改了秉性,只是之前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张居正已经可以想象到,老师将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了……但是,在快速的思考之后,他不打算阻止,因为一来,首辅次辅都统一意见了,自己说什么都白搭,二来,正如沈默所言,海刚峰确实破开局面的神兵利器。

    当然,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想通过这个法子,向高拱表明忠心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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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会知道,高拱找了个和沈默独处的机会,问道:“你真决定要上前线?”

    沈默点点头道:“是。”

    “如果是因为他们给你请封一事的话,”高拱沉吟片刻道:“我替你向皇上解释。”

    沈默有些感动的看看高拱道:“不是,只是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

    “改革刚刚起步,”高拱不舍道:“我们一起做一番事业,多好!”

    “驱逐鞑虏,恢复河套,也是伟大的事业啊。”沈默轻声道:“而且开战之后,内阁必然会更强力,正好让你大刀阔斧的改革。”说着笑笑道:“但要是前线打不好,内阁的压力可就大了,那些人会借机反扑,毁了我们的改革的。”

    “我们的改革……”高拱脸上浮现笑意道:“这个称呼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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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会继续写,明天早晨看。

第八四零章 沙场秋点兵(上)

    吴天霜晓弄寒晖,金鼓喧阗大阅时。

    帐下万兵听号令,军中诸将肃威仪。

    大明隆庆三年九月中旬,参加阅兵的各路大军云集京城,京军、边军、南军,二十余万人马,将丰台大营挤了个满满当当,兵营外也扎满了军帐,一个个大小营盘,首尾相连,一直延伸到京城脚下。京城的百姓,已经多年没有看到过如此大场面了,这几日就跟过年一般兴奋。

    但在那数不清的军营里,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各路总督、总兵全都住在营中,一面盯着部下整治旗幡、刷洗战马、给甲胄上油,将兵刃磨光;一面督促他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进行训练,万万不能在阅兵那天掉了链子。严苛的要求之外,总督大人们也变得格外好说话,麾下各部要添置什么器具,只管开口一律批准,还想尽法子给士兵们改善伙食,只求到时候有个饱满的精神面貌,展现在皇帝面前。

    老百姓等得度日如年,官兵们却觉着时间飞快,一转眼就到了九月二十一,大阅兵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京城的百姓,无论是前呼后应的大户人家,还是扶老携幼的普通市民,都打扮一新,带着干粮酒水,呼朋引伴的来到彰仪门大街,往广安门外走去。今儿的人真多啊,才刚开城门,彰仪门大街上就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谁不想看看大军阅的风光排场?谁不想瞅瞅皇帝老儿长什么样子?皇城根儿下的子民,对那对楚地来的父子皇帝,总是透着股子陌生和疏离。一来是嘉靖和隆庆属于宅男一系,整年整年的不出宫,在百姓心里自然缺乏存在感。二来,就是京城百姓特有的优越感了,用一个遛鸟老汉的话说:‘皇帝怎么了?不在北京城住三代,一样是外地人。’

    不过甭管心里如何五味杂陈,都不影响百姓们看热闹的积极性。他们这么早出门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在大校场东面的缓坡上占据有利的观看位置。

    不到卯时,那个足以容纳上万人的坡地上,已经密密匝匝站满了人,让后来的根本无法插脚,只能沿着山坡往校场两侧蔓延……好在兵部早有预料,划出了专门的观看区,才没让百姓把校场围起来没发阅兵。

    卯时正刻,丰台大营中,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人群顿时一静,只见一队队京营兵士,精神抖擞的举着戈矛,整齐走出了营盘,在大校场的外围布起了防线。只见每隔二十丈远,就是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楼下站着的军官,一个个身穿威武的盔甲,手按剑柄,挺立不动,军士们也全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更显得威武森严。

    这时候,城中的拱辰台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同样是全身簇新的禁军官兵,也从城中军营走出,将从紫禁城到大校场的官道全部戒严,恭候皇帝的御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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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王朝在正德皇帝之后,已经很少有这样令人激动的场面了,而那位喜好阅兵的正德皇帝,其诸多举动却是在群臣的反对下进行的,所以被那些掌握了舆论和笔杆子的文臣们视为胡闹,并在史书上严斥。

    但是当今隆庆皇帝朱载垕不一样,他是在群臣的支持下,来进行这一场阅兵的,众望所归,海内所盼!就连素来庸碌懈怠的隆庆皇帝,也不禁多了几分自信的威仪!

    这天早晨,隆庆难得的起了个大早,简单用过早膳之后,便穿上祭服,先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除下祭服,换上一身金灿灿的龙纹甲胄!

    对着落地的穿衣镜,隆庆看见太监们先给自己内里穿上行龙五彩云纹、两袖肩有黄金甲片,以红丝连缀的曳撒,然后在套上白金鱼鳞甲片、方领对襟、升龙戏珠的黄金罩甲,然后在腰上挂上皇室祖传的七星剑,最后戴上饰以天鹅翎、插小旗的白金盔,隆庆第一反应是恍惚,这真的是自己吗?咋就这么英武呢?

    端着架子一阵自恋之后,他才感到脑袋上的头盔太过沉重,于是伸手摘下来,作势递给内侍,但又一想,此生穿戎装的机会屈指可数,还是自己夹在臂弯里吧。

    来到外面,只见外面一干公卿文武早就恭候在那里了,也许是太久没有这么大的场面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激动,隆庆看看众人,喉头一阵颤动,使劲一挥手道:“出发!”

    伴着他这一声,钟鼓楼上率先撞响了钟鼓,各寺庙观字也一齐响应,遥相唱和。隆庆皇帝登上金碧辉煌的巨大辂车,公卿百官不分文武,全都上马,紧随着皇帝向城外行去。

    听到城中钟鼓大作,城外的百姓知道皇帝要驾到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城门方向。过了没多会儿,就见大军仪仗走了出来。最前面是五百面龙旗,由五百名禁军擎着作前导,紧跟着出来的是五十四乘九龙曲盖。华盖后面还是旗帜,然后是二百名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举着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开过,最后才是两百名身穿蟒衣的宦官,举着华盖、执扇、幢、幡、纛,这千余人的仪仗过后,隆庆那辆巨大的金色辂车才在锦衣卫的严密保护下,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隆庆一身戎装,右手握着宝剑,左手扶在辂车的栏杆上,千乘万骑在他身前身后,簇拥着他,也护卫着他;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辂车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乃是他今生以来的巅峰体验……当年的登基大典,因为在先帝新丧的背景下,一切从简,且以哀悼为主,隆庆当然没有享受过今天这样的待遇。他放眼望去,但见龙旗蔽日;环顾左右,满眼金戈辉煌。他紧绷着脸,竭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昂首挺胸凝视着前方,只见那满地夯实黄土的大校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校场入口,官道右侧,兵部几位侍郎、九边三位总督,领着受阅的文官,以及参将以上武官,早就恭候在那里,远远瞧见辂车来到近前,便从侍郎、总督到参将,全都翻身跪倒,黑鸦鸦地跪了一大片,又同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一动不动的看着这令人心醉的场面,良久才出声道:“平身吧……”

    于是校场上画角齐鸣,军乐奏响声中,隆庆皇帝来到了校场北面的高台之上。

    百官也跟从引导,到了高台两侧的观礼台上,而那些前来迎接的军官,则纷纷打马回营,准备大阅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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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等了片刻,直到隆庆的怀表中显示辰时已到。两个大汉将军各提着一条一丈余长的响鞭,走到了高台前,手一抖,两条长鞭直直地躺在了土黄色的地面上。

    伴着鸿胪寺官员的一声令下,两个大汉将军将响鞭倏地抡起,两条长鞭在空中抡成两道圆圈,紧接着是一声脆响。,顿时将嘈杂声彻底压住,场上场外恢复了安静。

    长鞭又抡起两道圆圈,一声脆响;再最后抡起两道圆圈,又是一声脆响。

    三声鞭响过后,内阁首辅高拱,用他那粗大的嗓门,宣布阅兵开始!

    于是军乐大作,不仅有传统的鼓号,还有西洋舶来的大号、长笛之类,在首席宫廷乐师沙勿略的指挥下,演奏出激昂的《沙场点兵曲》。

    整齐的步点踩着铿锵的节奏,第一支受阅的部队出现在校场东面。

    这是一个由五百甲胄骑兵组成的方阵,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鞍鞯缰绳都用彩缎装饰,将士们穿着亮银色的全身盔甲,手持着森亮的画戟,跟在当先一个手持‘龙骧’大旗的军官身后,布点整齐的步入校场。

    在经过检阅台时,整个方阵中的将士,同时高举画戟,向着皇帝的方向齐呼‘万岁’!然后再高举画戟,再齐呼万岁,如是三次之后,把场上的气氛彻底调动起来。那些本来坐着的公卿文武,全都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高台上的隆庆皇帝,竟产生一阵阵类似高潮的持续快感……眼前宏大威严的场景不禁令这位身居深宫,每天处在温柔乡中的皇帝热血沸腾,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伯父会醉心于这样的场面,会喜欢把那些罗嗦的文官抛下,自己带着数万军队亲自去和蒙古大军交战,这是一个居住在深宫的皇帝永远体会不到的一种感觉。不过理解归理解,隆庆可没有正德那股子叛逆和血性,不过这不妨碍他在此时此地,体会一把的手掌千军万马的快感。

    还是在身后谭纶的提醒下,隆庆才想起抽出配剑,斜指方阵致意,于是换来更热烈的万岁呼喊。

    第一个方阵走过去,紧接着是一队五百人的黑甲骑兵,其先导旗帜上绣着‘选锋甲字营’,虽然这队骑兵的装备不如前面的天子禁军那么夺目,但其五百骑如一骑的整齐步点,饱满高昂的精神风貌,还是让人眼前一亮……这正是戚继光练兵两年的成果汇报啊!

    选锋甲字营后,是打着‘大同镇标兵营’旗号的五百轻甲骑兵,虽然这支队伍已经很努力的展现军容整齐的一面了,然而和前面两支队伍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但是他们的出现,却引来了全场最热烈的反响,那些矜持的公卿大臣,朝野名流们,全都拼命的鼓掌欢呼,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对这支队伍的赞赏之情。

    就连军乐也为之一变,奏响了英雄的凯歌!丰台特产的鲜花被用竹炮发射出来,如天女散花,落英缤纷,给这支队伍披上了一身花瓣。那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不由纷纷打听,这到底是哪来的部队,怎么受这种优待?

    “这都不知道。”边上人就会先鄙夷的瞥问话的一眼,然后与有容焉的介绍道:“这是马家军!”

    “原来如此……”群众恍然大悟,这可是把俺答杀得屁滚尿流的英雄部队啊,那真是当得起!于是在众人眼中,稍显散漫,就变成了彪悍不羁,略有拘谨,也成为了高手低调……

    马家军过去后,是‘蓟镇标兵营’,戚继光的亲兵部队;‘昌平镇标兵营’,汤克宽的亲兵部队;‘真保镇标兵营’,杨四畏的亲兵部队;然后是‘宣府镇标兵营’,赵苛的亲兵部队,‘太原镇标兵营’,尹凤的亲兵部队;‘辽东镇标兵营’卢镗的亲兵部队;‘榆林镇标兵营’,刘显的亲兵部队;‘宁夏镇标兵营’,李锡的亲兵部队;‘甘肃镇标兵营’,姜应熊的标兵部队;‘固原镇标兵营’,郭琥的标兵部队……大明九边十一位总兵官的部队悉数到场!

    最后压阵的是‘选锋丁字营’和‘选锋辛字营’两只同样出自禁军的骑兵部队……

    这一共八千名骑兵浩浩荡荡从观众面前开过,带着磅礴的气势,将一切困扰着华夏民众的不自信都统统碾碎,每个人都血脉贲张,放声高喊道:“驱逐鞑虏,完我金瓯!”

    人们还没来得及平复情绪,整齐的战鼓声就在校场周围响起,浑厚低沉的鼓声源源不断的汇集起来,在人群中传播扩散。鼓点由缓和到密集,始终紧扣着观礼民众的脉搏,震动着所有人的心弦,让人情不自禁的热血澎湃,恨不得与这战鼓声溶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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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段致敬科恩凯达。因为不知为什么,一想到阅兵,脑子里映出来的,不是零九年那次国庆,而是伟大的科恩凯达陛下,斯比亚万岁!

    不知有几个会同感?

第八四三章 射天狼(上)

    阿穆尔很郁闷。他是俺答兄长衮必里克的第八个儿子,以骁勇善战闻名草原,也因为骁勇之名,被任命为守卫成吉思汗陵的‘达尔哈特’……就是守卫太庙的‘神圣者’。

    成吉思汗的陵寝在套内的伊金霍洛,在蒙古人退出河套的年代,曾经长期荒芜废弃。但自从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恢复黄金家族的荣耀后,成吉思汗的陵寝自然被重新修葺,不仅恢复了供奉,每年春天,各部落首领还会齐聚伊金霍洛,按照祖制祭奠这位伟大的先祖。

    而平时,这处蒙古人的皇陵,就由阿穆尔部负责守卫和打理。虽然这在所有蒙古人眼里,都是无上的荣耀,阿穆尔自己提起来,也是一脸自豪,然而困守一地日子久了,整个人都要长毛了。难得有个机会,可以用挑选守陵勇士的名义,每年痛快地耍乐一次,却又被坏消息搅了兴致。

    当他那个钟金侄女儿的侍女,前来禀报明军入侵时,阿穆尔只当是小孩子胡闹,命人把她俩赶出去。两个女孩子心急如焚之事,看到了朵儿的那个心上人阿不台,阿不台虽然也不太相信,但不忍心爱的女孩焦急如焚,还是带着几个手下,快马加鞭往南去了一趟。

    结果半路碰上了明军斥候,双方短兵相接,各有损伤,阿不台终于知道事态严重了,赶紧返回禀报阿穆尔。看到阿不台身上的箭伤,阿穆尔这才相信确实有明军入侵。于是一面命人向诸位兄弟发出警报,一面召集在场的勇士,呼啸着向南而来,准备趁着明军立足未稳,狠狠地咬他们一口,也可借机摸清敌人的虚实。

    伊金霍洛紧挨着边墙,阿穆尔很快率众到了距离明军二十里的地方,还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就见远处烟尘滚滚,有明军骑兵从左中右三路同时杀来。

    阿穆尔是想来占便宜的,万没想到明军会主动出击,不过他也是不怕的,在茫茫草原上,蒙古骑兵是无敌的!于是赶紧命令身边的传令手挥舞旗帜,让两个千夫长各自带兵抵挡左右来袭之敌,他则亲帅三千大军,迎击正面之敌。

    按照几百年来的习惯战术,数十骑最精锐的蒙古骑兵脱阵而出,直奔明军而去,他们并不是去送死,而是要仗着娴熟的弓马骚扰对方,挑逗明军射箭,以判断对方的射程如何,为大部队确立包抄迂回、分进合击时的警戒线。

    “不许开枪!”对面的两千明军正是李成梁亲帅的中军,他粗大的手指捏着一杆隆庆式线膛枪,压抑着举枪把那几只苍蝇拍死的**,下令将士们保持克制,只是冷静的派出小队游骑与对方缠斗。

    李成梁的部队也不知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在骑射上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与蒙古骑兵缠斗良久,双方各有损伤,一时却分不出胜负。

    这时候,李成梁的大军已经逼近,那些蒙古前哨只好丢下几具尸体撤退了。

    日头偏西,双方三路骑兵,几乎在同时照面。

    虽然没有测出对方火器的射程,阿穆尔也只能认为,对方是因为射程不够,所以不浪费弹药了。于是下令部下就地散开,正面骚扰,两翼包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蒙古骑兵是不会发起正面强攻的。他们用一边射箭一边后撤的战术,始终保持在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外,而在奔驰中,火枪是无法射击的。这样一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彻底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待到那时,两翼包抄到位的骑兵就会掩杀上来,完成一场屠杀。

    这正是蒙古铁骑当年横扫欧亚大陆的无敌战术,早就浸在每一个蒙古人的骨头里了。

    然而今天,他们却要得到一个教训……老观念是会过时的。

    一声低沉的号角响过之后,李成梁的部队呈分散队形开始冲锋,这时蒙古人才发现,对手的兵器与以往不同……只见明军将一个不到二尺长的粗铁管夹在腋下,转眼便冲到了五十丈的距离。来不及细想,蒙古骑兵们纷纷张弓搭箭,他们各个都是神射手,哪怕是骑在马上,也可以在三十丈的距离射出致命的箭矢。

    然而在双方距离四十丈的时候,明军腋下的粗铁管突然一齐发火,密集的轰鸣声中,弹丸飞射而出,便有一片蒙古骑兵惨叫着坠马。

    “稳住,稳住!”看到部下惊慌失措的样子,身处后军的阿穆尔大声吼叫道:“他们只能发射一次!”

    仿佛要回应他一般,那些分明已经发射完一次的枪管中,竟又一次轰鸣的射出弹丸,阵阵白烟中,又是一片蒙古骑兵惨叫着坠马。

    阿穆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明军的新式武器,竟然可以二连发,不,是三连发!

    响过两次的枪管再次轰鸣,第三次的逼近射击,彻底击垮了蒙古人的意志,纷纷策马落荒而逃,哪还顾得上回头射箭?只想着远离这些恐怖的连发火器。

    阿穆尔有些呆滞了,长生天啊,这是预言中惩罚不敬者的魔鬼吗?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弹丸,击飞了他金光灿灿的头盔,也把他从马上直接掀翻下来。

    他的护卫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搁在马背上,不管不顾的撤出战斗。

    ‘阿穆尔死了……’这是他的部下看到此景之后的第一反应,本身就被明军的火铳吓破了胆,这下彻底失去了斗志,尾随着那些护卫,狼狈逃窜而去。

    收起那支打掉阿穆尔头盔的步枪,李成梁摇摇头,心说要是戚帅的话,这一枪肯定就要了这虏酋的命。这一闪念之后,他眯着眼睛看一下战场的情形,对身边的传令兵道:“放弃追击,合围两翼!”

    呜呜的号角声响过之后,明军的中路分开左右,拦在了撤退中的蒙古人身后。眼看着要被明军包了饺子,蒙古人也红了眼,挥舞着马刀疯狂的冲上来,双方转眼便纠缠在了一起。厮杀声,马蹄声交织,鲜血顿时染红了草原。

    纠缠中,不少蒙古人仗着高超的骑术,从纠缠中脱身而出,向远处逃去……蒙古人战事顺利时就进攻,不顺时就逃走,并不以此为耻。李成梁的部队也不管他们,只一心一意收拾逃不掉的。明军所持的兵器,竟然是方才的那种火铳,只是这次没有开火,而是手持着木柄,当作狼牙棒挥舞。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蒙古人的骑射本身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只能靠马刀和明军对抗,一短对上数长,吃了老大的亏。许多骑射精湛的蒙古勇士,都被明军纵马合围,活活的用‘狼牙棒’拍死。

    残阳如血,战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李成梁命人清点战果,共杀死敌人二百三十七人,俘虏一百二十人,自己一方只损失十数人。想了想,他命令将重伤的俘虏全都补刀,把杀敌人数提到了三百,只留下五六十名身体完好的俘虏,交给戚继光处置。

    初战告捷,明军士气大振,对于客场作战的恐惧也大为减轻。刘显和姜应熊等人,也对李成梁刮目相看,却不是因为这场胜利,他们相信,换做自己的部下,手持着最新式的燧发‘三眼神铳’,也能打蒙古人个措手不及,漂亮赢下第一仗。他们高看李成梁的地方,是他没有被大胜冲昏头脑而贸然追击,要知道天色将晚,前途不明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被回过神来的对手杀个回马枪。到时候人家仗着熟悉地形,很可能会扳回这一局。

    第一仗的要求,就是漂亮的大胜,头脑清醒的将领,是不会画蛇添足的。

    戚继光即刻审问抓获的俘虏,得知了阿穆尔部落的确切方位后,即命姜应熊和戚继美两队大军立刻出击,去端阿穆尔的老窝。

    刘显和姜应熊深表不解道:“天快黑了,连夜行军太危险了。”

    “蒙古人也是这样想的,且李将军当时没有追击,他们就更不会想到,我们能起再大军而去。”戚继光望着两位老将道:“对方今夜陡遭新败,必然士气低落,不趁此时扩大战果,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好几回了。”

    “成,你是主帅,当然听你的。”见李成梁杀得痛快吗,姜应熊早就心痒难耐,于是和戚继美各自点齐了兵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往东北方向摸去。

    李成梁和刘显则留下来,护卫着终于整队完毕的大军连夜开拔,沿着乌兰木伦河往北行去。他们要趁着蒙古人集结起来之前,尽可能的多行军,争取及早抵达目的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姜应熊和戚继美带着手下连夜急行六十里,到了五更时分,斥候来报,八里以外,就是蒙古人的营地。

    二位将军命令部下悉数下马,人衔枚、马勒口,蹑手蹑脚的步行走这最后一段,以恢复战马的体力。

    就这样向前静悄悄行了三里,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将熄的营火。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姜应熊和戚继美暗令部下安静上马,不紧不慢的向前面的光亮处前进。

    凌晨时分的天色已经发亮,再加上月色皎洁,草原上一望无际,能隐约看见前面蒙古人的毡帐。毡帐间燃有数处篝火,一眼望去,如星星点点。整个大军除了马蹄发出的声响外,一万士兵都人默不作声,紧咬着牙……他们都知道,能摸得越近,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

    深秋的晨风冰冷彻骨,空气里竟是战前紧张的气息。远处的毡帐已经越来越清晰,有的士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忽然,营帐中传来蒙古人惊恐的叫喊声,显然他们终于被发现了。几乎是同时,姜应熊和戚继美举起手中兵刃,低喝一声:“杀!”戚继美更是放开缰绳,一马当先向前冲出。他的身后跟着响起了震耳的呐喊声:‘杀啊……’瞬间马蹄声鼎沸,呐喊声传遍四野。

    虽然守夜的士兵发现了明军的踪迹,但大部分的蒙古人还在睡梦中,整个营地几乎不设防。当被惊醒的蒙古男子冲出营帐时,明军的铁骑已经杀到眼前,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斩于马下……明军如饿虎一般,冲进了毫无防备的营地之中,蒙古人大惊失措,营地里一片混乱,马蹄声,呐喊声,厮杀声,妇孺叫喊声混杂成一片,彻底阵脚大乱。明军哪有不趁机疯狂砍杀的道理,到处是残肢断体、鲜血飞溅,士兵人人奋勇,誓要血洗此地!

    短暂的惊慌之后,蒙古人开始组织反击。因为他们的营帐极为分散,所以尽管南边一角已经一败涂地,但其余方向还没遭到攻击。这次没有人再逃窜,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有他们的老婆孩子,牛马财产,男人们知道,自己一旦逃跑,这些全都会落在明军手中。知道自己是怎样对明国百姓的,他们就绝不能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正在帐中养伤阿穆尔,也出现在了众将面前,他扯下头上渗血的纱布,露出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咆哮道:“保卫我们的女人和家园,把明军赶出去!”他也终于表现出‘达尔哈特’的真正水准,很快便组织起了一条防线,把明军死死挡在中线上,掩护女人和孩子向后撤退。

    明军一夜奔袭,踹营成功,士气高涨无边,哪能看着胜利的果实在眼前溜走?

    “七尺丈夫建功立业即在此刻,弟兄们,杀啊!”白盔银袍的戚继美,将马刺轻轻一碰,弹丸般疾驰而出。身先士卒,带着六百亲兵猛攻蒙古人的防线。

    阿穆尔的骑兵虽少,但因为负有守卫祖陵之责,所以都是从各部落精选的蒙古勇士,个个精骑术,善劈刺,加之为了守卫家园,自然奋不顾身,死战不退。而戚家军训练多年,军纪严整,结阵冲杀、进退有制,杀得难分难解;就连姜应熊的部队,也都是和蒙古人苦大仇深,悍不畏死的榆林汉子,双方一经交手,便激战在一起。

    这时候三眼铳早打完了,任何火器都派不上用场,只有用刀砍,用枪刺,用铳砸,用牙咬……一场迅猛的偷营,很快演变为白刃肉搏的血战!战场上的人个个血葫芦似的,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马刀和马刀相迸,火星四射。砍落的人头被人脚、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汩汩的鲜血汪成一个一个的血潭,渐渐凝固、发紫。完全没了阵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用发型来分辨了……顶着阿福头的,是蒙古人,否则,便是明人。

    这场肉搏战自黎明杀到天亮兀自毫不松懈。直到手下禀报,妇孺已经全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一个千夫长拉住杀红了眼的阿穆尔,大声道:“达尔哈特,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不能都死在这里!”说着一指远处道:“我们还有两千人马没有投入,对方却还有四千,也没有人来支援我们!这一仗我们输定了,你快带他们撤走,保护我们的族人啊!”说完便带着亲卫投入了战团,只留下最后的叮嘱声:“快走!”

    阿穆尔受伤野兽般的大嚎一声,带着后军两千骑兵,撤出了战场。

    剩下的蒙古人困兽犹斗,发了疯似的,向敌人挥刀拼杀,想为族人争取撤退的时间。无奈寡不敌众,被明军团团围住。姜应熊心疼部下伤亡太重,阻止了戚继美继续肉搏的意图,只让他带兵在外围结阵,不让对方突围。

    姜应熊也不跟这些残兵游斗,把预备队悉数调上来,分成两队,前队用三眼铳猛轰时,后队装填弹药,等前队三发完毕撤下来后,后对再上去轰……蒙古兵被压制的死死的,根本冲不上来,一片片便倒在血泊中,彻底被打成了筛子,也彻底被打没了斗志,能跑都开始死命的逃窜,跑不了的干脆扔掉兵器,下马跪地投降。

    一顿饭功夫以后,战斗便结束了。战后清点,明军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也差不多这个数。明军的伤亡尚且如此,被踹营的蒙古人更是尸横遍野,一个有八千男丁的大部落,只逃出三千多一些,其余将近五千人,悉数殁在这一战中。

    戚继美浑身被创,银甲变成了红甲,此役他的部队杀敌最多,却也损伤最多,心疼地他眼圈都红了。姜应熊拍拍他胳膊,却爽朗笑道:“年轻人,放松点,这是不折不扣的大胜!”

第八六五章 返京(上)

    岘港,碧海蓝天白沙滩。

    刚刚参加完了清化会议,送走各国王公的沈默,匆匆返回了岘港,这日一早便来到码头等候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一个小型船队出现在海平面上,在经过海上巡逻船的确认后,其中一艘便驶向码头,其余船队则在近海等候。

    一盏茶之后,海船靠岸,水手抛下缆绳,架好踏板,一个身穿绯罗三品官服的男子,便满面笑容的从船上下来,沈默也快步迎上去,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这大明朝能劳动沈默亲自迎接的人很少很少,但这男子就算一个,因为就算沈默当上首辅,这人依然是他哥——他就是大明兵部侍郎、吕宋总督沈京沈高陵。多年不见,他已经被亚热带的阳光烤得面色漆黑,人也消瘦了许多。这些年封疆海外,杀伐决断,俨然一国之王,使沈京的面孔由滑稽变成了威严,站在那里便给人压迫感。

    当然,在他的面前,沈京小心收敛着自己的气场,一脸笑意的指着他身后的青年道:“这是阿吉还是十分?”

    “阿吉。”沈默微笑的对身边的高大青年道:“志卿,快见过你伯伯。”

    那青年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样貌与沈默有七分相似,但一双眼睛更加灵动,生机勃勃的样子,不像沈默小时候那样暮气沉沉。他正是沈默的长子沈志卿,这次与弟弟跟着父亲南下历练,后来殷士卿被郑若曾带去了南洋公司,他则一直留在沈默身边。

    沈志卿十分规矩的向沈京行礼,沈京笑得合不拢嘴道:“真是好孩子,比你爹还俊。”

    沈默笑骂一声道:“你边上这小子,是我那青卿侄儿吧。”

    沈京笑着把边上一个,与沈志卿年龄相仿的青年拉过来,笑道:“料到你会带儿子过来炫耀,我也不能没有准备啊!”

    “为老不尊的家伙!”沈默又笑骂一声,拍拍那明显随了母亲的帅小伙道:“让你兄弟带你去挑两把好枪,算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别忘了给你弟弟们也带几把。”

    沈青卿看看父亲,沈京大手一挥道:“你爹都被他坑了一辈子了,有啥好客气的!”

    沈默哭笑不得。

    ~~~~~~~~~~~~~~~~~~~~~~~~~~~~

    沈默指指不远处沙滩上的两把躺椅道:“去那坐坐。”

    沈京点点头,穿着官靴,深一脚浅一脚的和他走过去,偌大的一片海滩,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别人。

    两人在躺椅上坐定,沈京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根根深褐色、指头粗的烟卷。沈默眼前一亮道:“雪茄?”

    “你也知道这个?”对于沈默的博学多识,沈京并不意外,笑道:“这是西班牙商人孝敬的,他们说叫‘丝爱噶’什么的,却没有你起的这名字好听。”

    “是Cigar。”沈默微笑道:“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叫雪茄也不错吧?”

    “学问大就是不一样,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沈默拿起雪茄夹,夹好一支雪茄,递给沈默道:“不过管它叫什么,享受一下才是正办!”

    沈默接过一根,嗅一嗅那香醇的烟草味道,又递还给他道:“烟草久服则肺焦,诸药多不效,其症为吐黄水而殁。你也少抽点为妙。”

    “你就是这点不好。”沈京翻翻白眼道:“总是小心翼翼,这也不做,那也不干,我都替你憋屈。”

    沈默虽然贵为阁老,但沈京还是他哥,想怎么说他都行,唯有苦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了,临到老了还能改了不成?”

    “老什么老?我觉着自己一点不老。”沈京狠狠抽一口雪茄,爽得直翻白眼道:“前两天二十七房姨太太,刚给我了第三十七个胖小子,所以说,男人嘛,就得靠女人保持青春。”

    “得了吧。”沈默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要不是徐海孝敬的百花仙酒,你早就被那些小老婆榨成人干了。”

    “也不光是那酒的效果。”沈京老脸不红道:“反正我不觉着自己老。”

    “儿子都比咱高了,还不老。”沈默靠在椅背上,有些萧索的望着天空北归的雁道:“花开有时落,人生容易老。兄弟啊,咱不能总觉着自己好时候还多着呢,得想想不好的时候了。”

    “不对啊……”沈京吐出一口烟雾,紧紧盯着沈默道:“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说出来兄弟帮你开解一下。”

    “本也没打算瞒着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声音低低道:“前日接到圣旨,皇上召我回京。”

    “……”沈京愣了一会儿,一拍大腿,笑道:“中啊,高拱那老匹夫,终于拦不住了!”从隆庆三年沈默离京后,就再没踏足京城一步,期间皇帝数度想把他召回,都被高拱以‘前线战事吃紧、江南离不开’唯有给挡住了。

    而高拱在这几年间,排除异己、大权在握,日益飞扬跋扈,朝廷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所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高拱担心沈默回去分了他的权,才一直从中作梗,阻挠他回京……因为类似的事情,曾发生在阳明公的身上,而现在沈默的名声,甚至在王阳明之上,很多人便认为,他也遭到了同样不公的待遇,这其中就包括沈京。

    “你错了。”沈默缓缓摇头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高新郑的头上。”

    “那是谁?张居正?他有这个本事么?”沈京不信道。

    “这其实是内阁和皇帝的默契。”沈默淡淡道:“我太年轻了,官位太高,功劳又太大了,回去后如何封赏?怎么安排?高拱这个首辅,本身就是我让给他的,回去后他要不要让给我。归根结底,让领兵多年,又有一大批同年、门生的权臣,再回归内阁、重掌中枢,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他们不安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我是皇帝的师父,也有些功劳,我的同年、门生更是遍布朝堂,让他们没法下手,所以把我放逐在外,让我当大明的救火队员,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那为何,现在又召你回京呢?”沈京道。

    “京城有消息,”沈默垂下眼皮,虽然四下无人,但还是轻声道:“圣躬不豫了……”

    “啊,真的吗……”沈京震惊了,这种事,沈默不可能骗他。

    “嗯……”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据说从过了年就不好,宫里一直严密封锁消息,还把李时珍从蕲州召进了京城。”

    “李时珍……”沈京道:“先帝不是禁止他再踏足京城吗?”他自己给出解释道:“可见皇帝病重到什么程度,竟连先帝的禁令也不顾了……”说着抬头望向沈默,低声道:“那这个节骨眼把你召进京城,会不会意味着,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呢?”

    “隆庆皇帝重情重义,可谓罕见的仁君,这样的皇帝,是允许主弱臣强的。当时我认为,皇帝与我同岁、春秋初盛,至不济也还有个二十几年,”沈默没有直接回答,面色沉重道:“所以我才下定决心,为大明,为华夏做成几件千古大事,到时候或是抽身而退,或是另作打算,总可以从容布置……”不自觉的,他眉头紧蹙道:“谁能想到,这才隆庆六年,圣躬就能不豫呢?这让我措手不及,措手不及啊!”

    “事到如今,只能一切向前看了。”沈京还从没见沈默这样忧虑,轻声安慰道:“况且你虽然权势过人,却处处小心,跟个‘反’字绝不沾边,又刚刚立了大功,盛名超过于少保、新建伯。现在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他们顶多学赵匡胤那样,杯酒释兵权……想学本朝太祖,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儿!”

    “……”沈默赞许的看沈京一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位堂兄确实是大有长进。这让沈默放心多了,吐出一口浊气,眉头一扬道:“你说的不错,北边蒙古人刚刚消停,南边叛乱稍定,这大明的天下,还得靠我镇着,他们不敢乱来!”

    “对!”沈京激赏道:“这才是我那意气风发的好兄弟!”

    “不过我毕竟不是郭子仪,现在也不是中唐乱世……”沈默苦笑一声道:“他们不敢快刀斩乱麻,总能温水煮青蛙。”说着端起茶盏呷一口,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如今圣躬不豫,必须要考虑宗庙之事,也就顾不得君臣师生之情了。换位思考一下,他们会怎样对付我?”

    “就像你说的,眼下,我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有的危险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但他们总不能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干掉我吧?”沈默讥讽的笑笑,也只有在兄弟面前,他才会这样毫不掩饰自己道:“内阁诸公都是持身慎重的理学之臣,不会学秦桧的。”

    “所以,他们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施恩。不是自夸,我的功劳,封个公爵也足够了。”沈默仿佛在算计别人一样,侃侃道:“好吧,就算大明的公爵金贵,不能轻易授人,给我个侯爵总没有异议吧?”说着他竖起三根手指道:“然后可以采取这样几个步骤,考虑到皇帝的身体,步子肯定要稍微迈得大些……”

    “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我节制九省兵马的权力,肯定先要收回来,本来我这个督师,就是事毕还朝的差事。这样办,名正言顺,谅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沈默越说,越是面色冷硬道:“第二步,立刻召我回京述职。我如果推脱不回,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我就有了前提……我毕竟不是西南王,现在这天下也没有造反的前提,他们也心知肚明,我不可能造反,他们所计较的,不过是我权柄太大,会让天日无光罢了。”

    “方才说的是我不奉诏,这当然不大可能,八成我还是得奉召而回,我如果回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我人在京城,身边无兵无将,不过是区区一书生耳,全在朝廷掌握之中,怎么对付我,还不全凭他们一念之间?不过我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会给我处分,而只能勉慰。方才说封我侯爵,再给我个太师当当,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吧?可是本侯这个活太师,身份如此高贵,让我干什么都是屈尊,所以只能把我供在那里,最多只平章军国重事……可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重事?所以我就成了一尊偶像,就像几位国公爷,被永远晾在那里……”

    这些年,沈默已经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可见他心中的块垒,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也能全君臣之谊,百年之后,更会被史家称颂,甚至被权谋家反复引用,来阐述如何轻描淡写的消除权臣的威胁!”

    “消消气,消消气……”沈京都听傻了,搁下手中的雪茄,从桌上拿个椰子整治起来道:“说不定皇上只是想你了,想见你一面呢。”

    “不,你不了解那些人,他们不这样干,才叫愚蠢哩。”沈默摇头道:“不信你看,杨博很快就会复出,还有那几位公爷,也要出山掌兵了。”

    “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判断。”沈京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到他手里道:“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整去,反正你也说了,他们没法怎么着你,当个闲散爵爷也挺好的,大好人生不能只给国家卖命,还得享受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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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六章 气象(中)

    六月的京城,正是一年中最闷热难耐的时候,炽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热气蒸腾,灰尘仆仆。驿道两边的柳树叶子,都被晒得蔫蔫的,半死不活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心胸烦闷。

    这种又蒸又闷的天气里,官道上的行人车辆十分稀少,显得格外空荡。为防人畜中暑,商旅都宁肯早晚赶路,只有实在没办法的苦命人,才会硬着头皮赶路,沈默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今天清晨抵达的通州,为了避开一众迎接的官员,他没有在官船码头下船,而是改乘小艇,在民用码头上登陆,然后乘上早就候在那里的马车,悄然离开了通州。刚出通州城的时候,因为还是早晨,凉风悠悠,阳光也算和煦,沈默的心情也舒缓了不少。可两个时辰后,就完全不同了。车厢里燠热得如同蒸笼一般,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坐在那不动,也浑身都是汗。

    好在前来迎接的沈明臣想得周到,在车厢里放了个外面裹着棉被的黄铜罐,罐子里装着冰块,镇着西瓜和酸梅汤,至少能让人心里清凉,不至于说话时脑子发昏。

    一般不出门的王寅也来了,他穿一身灰色的纱衣,手里不停摇着折扇,仍汗下如雨,衣裳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但他却顾不上难受,抓紧时间为沈默分解京城的局势……虽然定期有奏报送呈,但有些东西,还是要当面才能讲清楚。

    “这几年里,朝廷的变化确实明显,但高阁老的改革,说实话,太急,太猛,不留余地,树敌太多了。”王寅缓缓道:“四年不到,一千多名官员落马,数量比之前一百年都多,怎能不招官员忌恨?清丈田亩,查出几百万顷隐匿田产,怎能不招那些大户忌恨?虽然不是他亲手办的,可人家都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换成别人,可能早就顶不住了,高老虽然至刚至阳,坚定不移,但一点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而且高拱这些年,本身也有些变化。他任首辅兼天官大权独揽,自然遭到一些非议,更有许多人借题发挥,想让他交出权力。加上改革得罪人太多,时时刻刻都有人上本弹劾他,这让他的心情时常糟糕,变得愈发偏狭易怒,触之立碎了。”王寅道:“去年冬天发生的那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说到那件事,”沈明臣闻言乐不可支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高阁老的脸,真要丢到南洋去了……”于是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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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五年冬月十五,按照惯例,这天是内阁和六科‘会揖’的日子……本朝规定,每逢初一、十五,给事中们都要到内阁与大学士会面,可以看成是政府向监察系统的通气会,因为双方尊卑有别,所以给事中们要向阁老们作揖,因而叫‘会揖’。

    这天一大早,六科的科长和科员们,就到内阁来拜见宰相们。这时的内阁里,有四位大学士……沈默不在京城,高仪病重告假,只剩下高拱、张居正、张四维三个,改革千头万绪,政务繁忙,因此又补了一位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当年因为贿赂太监,被挡在内阁之外的帝师殷士瞻,他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干了一任,政绩斐然,所有人都无话可说,这次堂堂正正被廷推入阁。

    殷士瞻怀着壮志入阁,满以为自此可定国安邦,做一番事业。谁知内阁中这时是高拱的一言堂,偏偏他又是个保守派,极看不上高拱那套激进的改革,于是双方时常发生争执,高拱起先还耐心解释,但后来发现双方实在尿不到一壶里,也就懒得再费口舌,就当内阁里没这个人。

    但殷士瞻是山东人,认死理,既然觉着高拱那套是祸国殃民,危害社稷,就不会改弦更张,所以当仁不让的扮演起了反对派的角色——凡是高拱提倡的,他都反对,凡是高拱反对的,他都支持。

    高拱这些年唯我独尊惯了,哪能受得了眼前有这么个败兴玩意儿,于是决定给殷士瞻好看。这些年他把言官从上到下换了个遍,在科道之中安插了许多门生故吏,当然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他只要稍稍露出点意图,手下立刻就有言官跳出来弹劾殷士瞻这个不长眼的。

    但殷士瞻毕竟也是帝师,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干掉的,在几篇弹章之后,都没把他扳倒的。这时候高拱的得意门生,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放出话来,说他准备出手了,要一击必中,上一道奏章就能让殷士瞻立刻滚蛋。那传说中的必杀奏章还没上,这话却已经传得京城人尽皆知,所以今天殷士瞻一见到韩楫,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

    殷士瞻见韩楫向高拱行完礼,正好转过身来脸冲着自己,便瞪着眼睛盯着他。大庭广众之下,韩楫也不可能就这么转身走开,不得已也只能拱手弯身施礼道:“殷阁老安好……”

    他说完之后,殷士瞻应该说‘韩科长也好。’然后对方直起身子,再向其他阁老行礼,然而殷士瞻却迟迟不肯开口,韩楫也没法起身,于是双方僵在了一起。场中众人本就关注着这二位冤家,见状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韩科长……”见众人都朝着看,殷士瞻仿佛把事情闹大,韩楫松了口气,还没直起身子,却听殷士瞻一字一句道:“听说科长对我有意见,还放出狠话来要一本放到我。对我不满意没关系,上本也没关系,可你小心被人当枪使!”

    满场的官员都愣住了,见过直的,没见过这么直的。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儿,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说出这种点名道姓的话来,这哪是宰辅该有的表现?可殷阁老就这么说了,怎么着吧!

    韩楫愣在那里,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老师被严重挑衅了,必须要找回场子来!于是他搜肠刮肚,准备给予还击。结果他还没开口,有人就先忍不住了,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太不像话了,身为宰辅说出这种话,成何体统!”这时候敢出声还能有谁?高拱高胡子是也!换了其他人,肯定不会搭理这茬,让韩楫和他顶去呗。毕竟殷士瞻没有指名道姓,他这一跳出来,岂不等于不打自招?可高拱那爆仗性子,一点就着,永远也学不会什么叫‘戒急用忍’。

    众人心中轰然叫好,这下正主对上了,可有好戏看了。

    他们没猜错,真正的好戏上演了。看到高拱暴跳如雷的样子,殷士瞻也忍不住了,心想原本我还没打算怎么着呢,你倒指名道姓的骂起来了。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要是让你给训住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于是他冷对着高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什么体统不体统,你高拱还好意思谈体统?驱逐陈阁老的是你!驱逐赵阁老的是你!驱逐李阁老的还是你!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干我走,莫非这内阁是你家的不成?!”骂声震天,吐沫星子都溅到高拱的脸上。

    高拱老脸臊红,他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无不小心奉承,哪个敢高声和他说话,万万想不到,殷士瞻堂堂大学士,竟会当众朝自己发飙,一时反应不过老。但更让他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殷士瞻似乎觉着骂他不解恨,竟一撸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高拱的衣领子,举起斗大的拳头就要揍他。

    估计殷阁老也想明白了,今天彻底撕破脸,自己肯定没有胜算,索性揍他丫挺的,就算卷铺盖走人,也够本了。

    这下高拱彻底懵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杀伐决断,但那是动嘴动笔啊,论起动手的话,他都快六十了,哪打得过山东大汉殷士瞻?被殷士瞻一揪领子,就差点儿弄个趔趄。好在他反应够快,趁势转身,撒丫子就跑。后面殷士瞻哪能他跑了,于是也撒丫子追,一边跑还一边喝道:“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你个屎尿横流!”

    在场众人彻底傻眼了,虽然有不少是高拱的人,但这是宰相间的打架,岂是一般人敢掺和的?

    唯二有资格拉架的,是二位张阁老,张四维矮小瘦弱,估计挂在殷士瞻身上,也没法阻碍他拉风的步伐。只有张居正,身大力不亏,且小时候还跟他爷爷学过几手,能拉住了。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站在那里没动。

    于是场中全是‘来人哪,不好了!’、‘别追了,再追就出事儿了!’的叫喊声,其实也不乏存心看热闹者,总之大家一边叫一边看着二位阁老一个逃一个追,绕着院子跑了一圈。高拱累得气喘吁吁,腰带都被殷士瞻扯下来了,形容极为狼狈,终于想起了找帮手,拉风箱似的喘息道:“拦住他,拦住他!”

    这时张居正才出手,见正好两人从他身边跑过,一把拽住殷士瞻的胳膊,和稀泥道:“万事好商量,打架成何体统?”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管闲事!”殷士瞻一口痰啐道他脸上,大骂道:“滚远点,要不连你一起揍!”所幸这时候给事中们也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殷士瞻按住,好歹让高拱逃出生天。

    这一年,高拱六十岁,殷士瞻五十六岁……大明人口平均寿限,不到五十岁。至于这次注定载入史册的‘宰相打架事件’的结果,虽然高拱大丢面子,但殷士瞻回家之后,不等人家来弹劾,就自己上疏请辞,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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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虽然早就知道内阁发生了‘宰相打架事件’,但具体细节却不清楚,现在听沈明臣绘声绘色讲出来,早就笑得捂住肚子。

    笑一阵,王寅正色道:“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却特别能体现高拱现在的地位,和他的性格缺陷……大人常常说,性格决定命运,高新郑这样的性格,也只能见容于当今这样的皇帝,还是因为他们情若父子;现在皇帝病危,最该担心的是他,而不是我们。”顿一下,他沉声道:“高拱这个人,虽然性格糟糕,但头脑无比清醒,该打击谁,该团结谁,他是不会弄错的。所以属下判断,大人此番回京,不会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四面楚歌,备受打压,反而会得到隆重的欢迎……高拱需要和大人联手,以防当今一旦宾天,当然如果龙体能康复,又另当别论,不过现在,您还算是抢手。”

    “那将来呢?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沈明臣问道:“如果皇帝痊愈了,我们还得跟高拱撕破脸。”

    “高拱的性格缺陷太明显,得罪的人又太多,之所以谁也斗不过他,只不过是他圣眷太强。”王寅却不在意的轻摇羽扇道:“而这一点,大人丝毫不比他差,所以在别人看来无法战胜的高新郑,却不是大人的对手。”他伸出三根指头道:“我随时都有三种法子,能拔了他的老虎牙。”说着他的面色却渐渐阴沉下来:“高拱并不可虑,我担心的却是其他人……”

    “什么人?”沈默缓缓问道。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王寅道:“张居正,冯保,还有……徐阶。”

    “他们?”沈明臣大惑不解道:“他们有那个能耐吗?”在他看来,能动得了沈默的,除了皇帝,就只有高拱,其余人不足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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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一章 暗斗(下)

    当韩楫说明来意后,虽然知道这厮不安好心,但张居正也不好拒绝。待其走后,张居正的脸黑下来,暗骂道:‘高拱这厮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法来试探我!’

    其实,对才高八斗的张大学士来说,写一篇寿文,套用一些‘寿比南山’之类的陈词滥调易如反掌,当年他给严嵩写过寿文、给徐阶写过、甚至还给严世蕃写过……这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官场应酬的罢了。

    但放在这个敏感时刻,就肯定不普通了。他知道高拱想看到的,绝不是一篇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的寿文。他必须要对高拱一生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担任阁臣之后建立的业绩做出品评,写一些为高拱立德立功的赞誉之词,这显然大有阿谀奉承之嫌。

    如果是在普通的文章中,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现在是寿词,高拱很可能会让人在宴会上当众诵读,如果违心地大唱颂歌,这无疑会使世人对他张居正的人格大为怀疑,大大损害自己的名声不说,甚至会被后人嘲笑。但要是不这么写,又会得罪高拱,让之前的努力白费。而要是拒不做这一篇寿序,那就说明自己心怀鬼胎,同样会毁了之前的努力。

    张居正十分清楚,高拱让他做这篇寿序,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看看他真实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所以虽然心里非常抵触、甚至厌恶,但他还是强忍着怒气,一点也没在韩楫面前表现出来,而且一口答应,几乎没有犹豫。

    他的老师已经无数次以身垂范,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了——就算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也必须这样去做,而且要做的有声有色。

    拿定主意后,张居正就非常平静地提起笔来写了下去。这正是徐氏一门隐忍功夫大成后的体现,不论内心怎样地抗拒,他都能说服自己按照最理性的方式做下去。于是,张居正在寿序中将高拱大大地称赞了一番,说他才略盖世,还把封贡互市、修复海运故道等政绩,甚至收复河套、安定西南也是靠他运筹于帷幄之中。

    写完之后,他亲自把这篇寿序交给高拱,高拱看了十分高兴,认为小张同学的态度十分端正,终于放下心来。不过欣慰之余,又有些脸红,高阁老就算再自我膨胀,也不能把任内的所有大事,都看成是自己的功劳。这让旁人看了,会是个什么感想?尤其是和他打压沈默的事情放在一起……

    这正是张居正的高招所在,你不是让我吹捧你吗?那我就怎么肉麻怎么写,把你吹到天上去,把别人的功劳都加到你头上,看你怎么好意思当众念!后来,高拱果然没有用这篇寿序,张居正要里子也不丢面子,比起当年他师傅,为了与严嵩委蛇而颜面扫地,可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还不算完,张居正虽然打定主意要跟高拱缓和关系,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若有机会能阴高胡子一把,还让他有苦说不出,张居正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送完寿序回到值房,张居正便把自己的门生王篆与刘台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准备到时候为首辅大人送一份厚厚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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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氏乌龟门的门生不止张居正一个,他隔壁就还有一个。

    却说沈默被高拱将了一军,头顶着一口大大黑锅便回到了自己的直庐。沈一贯伺候他除下官服,给他泡上茶,愤愤道:“高胡子欺人太甚么了,叔,你该跟他翻脸才对!”

    “翻脸有什么用?”沈默看他一眼。

    “宰相的尊严不可侵犯。”沈一贯振振有词道。

    “那也得分什么时候。”沈默淡淡道:“有时候,尊严比天大,有时候却一文钱都不值。对于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来说,尤其不要被那些虚幻的东西羁绊,要时刻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见沈一贯一脸愣怔,沈默笑着拍他一下道:“赶着你叔我心情好,去切个西瓜来,给你讲讲门道。”

    “哎。”沈一贯一听大喜,这可是千金难换的经验啊,赶紧跑到后院去,提了个水泡西瓜上来……后院里有一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凉,解暑又解渴。

    切好瓜端到石桌上,沈一贯一脸殷勤道:“您老请用。”

    沈默用了两片瓜,这才擦擦嘴道:“当年,秦国大将王翦带领六十万大军伐楚。从拜将当日开始,到抵达楚国边境,王翦一连三次给秦始皇上书,为自己、自己的儿女和本家的亲属求讨封爵和田宅。当时,王翦身边的人都责怪王翦过于贪心了,担心这样会被皇帝责怪。殊不知,这是王翦向皇帝表达忠诚的一种手法。”顿一下道:“君王是至高无上的,他需要臣子的忠诚,但忠诚太虚幻,所以他要看到臣子的需要,继而满足这种需要,然后才会相信臣子会忠诚。王翦此举向皇帝传递的信息是,虽然我手握全国的兵权,可以灭掉一个国家,但是皇帝,我还是有求于你,你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离开你我是不能独处的,得到你的认可和支持是我最大的满足。结果,平素多疑的秦始皇对王翦十分信任,放手授权,使王翦顺利灭楚,并且得以善终。”

    “我如今虽然已经不领兵,但处境不比当年的王翦好多少,在皇帝眼里,我沈默门生故吏多,战功大、名声响,本事也不小,作为臣子有些过于强大了。如果我对皇帝没有任何要求,不需要他为我做任何事,这在皇帝看来,就是他的认可和保护已经对我没有价值了。这种感觉当然会让皇帝不由自主地不舒服。”沈默轻声道:“所以我得给他个保护我的机会,而且还要将把柄送到他手里,只有让皇帝知道,我是需要他的,而且他随时都可以治我的罪,这样他才会放心用我,而不用担心我会尾大不掉。”

    “原来如此。”沈一贯恍然道:“可是宫里人都说,皇帝神志不清,昏头昏脑了。”

    “永远不要低估一颗皇帝的心。”沈默淡淡道:“谣言岂能轻信?皇帝清醒的时候,远比不清醒的时候多得多,其实不清醒的时候,就那么几个片刻,便被夸大成一直不清醒……”

    “那么说,对您的安排迟迟未下,不是因为皇帝犯病而耽搁,而是他举棋不定?”沈一贯一通百通道。

    “不错。”沈默苦笑一声道:“别看你叔我如今鲜花着锦,其实脚下就是万丈悬崖,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您可是社稷之功臣啊!”沈一贯不忿道:“大功不赏,怎以劝后人?勋臣蒙冤,如何白天下?”

    “你说的是那是平时,要是皇帝春秋鼎盛,大好的日子还长着呢,当然要顾虑这些。”沈默有些悲哀道:“一个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皇帝,所思所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说,我们最好是按兵不动,让他们闹去吧?”沈***。

    “对也不对。”沈默笑笑道:“确实这时候闹得厉害,只能让皇帝愤怒。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变数是,皇帝的健康确实随时会恶化……”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道:“历史上这种时候,小人作祟的例子太多了,我们又不得不防。”

    “难道,就这样跟高拱算了?”沈一贯不甘心道。

    “给他点教训还是应该的。”沈默压低声音,如此这般的吩咐起来,听得沈一贯笑眯了眼,心说实在是太坏了,不过这才好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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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臣们都忙碌半上午了,在重帷深幕的寝宫中酣然高卧的隆庆皇帝,才迷迷糊糊醒来。他身边,已经不见了昨夜侍寝的**身影,因为要瞒着太医和外面的人,所以都是由孟和每天夜里将假扮成小太监的**领进来,然后天不亮就送出去藏起来。

    在宫女的服侍下盥洗完毕,隆庆皇帝换下杏黄色的湖绸睡袍,穿上一件淡紫色夹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系好一条白若截肪色泽如酥的玉带,这才神色萎靡的踱出寝宫,来到阳光灿烂的起居间中坐定,早膳已经摆上。但在吃饭之前,孟和端着个托盘送到他面前。托盘上是一个冒着热气的紫砂杯里,以及一粒盛在碟子里的琥珀色丹药。

    隆庆捻起那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过不一会儿,苍白的脸上的便有了血色,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这种色如琥珀、软如柿子的药丸子,是孟和最近为他新寻到的秘方。此前隆庆一直都谨遵太医的嘱咐,按时吃药、暂避房事……其实不用太医规劝,隆庆已经这样做了。不是他突然转了性,而是根本没那个能力。他整日里两腿像灌了棉花,浑身软绵绵的,也包括龙根。这种难言之隐,他羞于跟太医讲,只能憋得内伤。

    男人都知道,你有那能力却要克制是一回事儿,但没有能力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儿。那种感觉,绝对让所有男人心如死灰,更何况是有小蜜蜂之称的隆庆皇帝?所以他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时常打骂宫人,还让身边的太监,为他秘密寻找还阳的秘方。

    对于皇帝的痛苦,孟和感同身受,恰好家里还有个胡神医,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偷偷把他带进宫,给皇帝一瞧病,结果胡神医打包票道:“用草民祖传的还阳丹,分早中晚三次吃下,便能立竿见影,而且服满一百日,皇帝就会病体痊愈。”

    隆庆起先只是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态,让试药小太监先服用,结果安然无恙,而且精神旺健,夜里不睡觉都没事儿。这让隆庆放下心来,暗道:‘最多也就是无效么,而且看上去还很补哦。’于是开始服用,只吃了三天,他就感到腿上有劲,食欲大增,全身上下一股热流冲到了脐下三分处,当晚就快活了一番,这也是最让皇帝感到快慰的地方……胡神医不但不像李时珍那样要他‘禁绝房事’,反而教给他据说是传自轩辕黄帝的房中术,把男欢女爱之事当作治疗手段,于快乐逍遥中治病,这是何等快哉之事!

    如果说之前皇帝还是将信将疑,现在绝对是深信不疑,已经一刻也离不开这丹药了。服完丹之后,皇帝食欲大开,吃了原先好几倍的饭食,打着饱嗝问边上伺候的李全和孟和道:“你们看朕的气色,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

    “皇上的气色,当然比先前好看多了。”孟和马上笑道。

    “李全,你天天跟着我,最知底细,你再仔细看看。”隆庆皇帝欠欠身子,转向没说话的李全,由于兴奋,脸色微微涨红,看上去是有些起色。

    “是。”李全便抬头去瞅隆庆,他略通医理,记得皇帝原先形如枯槁、面色枯黄,知道那是病入沉疴的表现。但现在,隆庆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开始发亮,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对于皇帝这几日枯木回春的表现,李全暗暗纳闷,总觉着不是好事。虽然心里头担心,不过他人微言轻不敢表露,只能附和着孟和道:“确实是好多了呢。”

    隆庆闻言龙颜大悦道:“胡神医果然是神医,比什么李神医、金神医的强之百倍!孟和你举荐有功,朕要重赏,大大的重赏!”孟和闻言喜不自胜,忙谢恩不迭,心里也对胡神医放心多了,暗道,我那边也得抓紧了。想到这,他不由羡慕隆庆,只用服丹,不需药引,哪像自己那么苦命,还要吃……想想就要干呕。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步步惊心(下)

    隆庆六年七月二十六日,人定。

    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司礼监值房外大院,今日却亮如白昼,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不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二十四衙门的管事牌子,和他们手下有头有脸的太监,全都尽数集中于此。他们一面张望着大门的方向,一面窃窃私语。

    直到一个小太监跑进来,低声报道:“来了,来了。”所有人都住了嘴,摆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恭候大驾的样子。

    八盏蒙着白纱的宫灯打了进来。在二十几个跟班太监的前呼后拥下,一乘四人抬的青呢大轿便稳稳进来。顿时,大院中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轿。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太监禁不住身子一哆嗦,显然对轿中人极为惧怕。

    这当儿,一身素服,面沉似水的冯保,已是躬身出了轿门。

    一欸他站定,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又一起高声叫道:“拜见老祖宗!恭祝老祖宗修成正果……”

    听了这一声‘老祖宗’,虽然尽量摆出内相的沉稳气度,冯保还是笑眯了眼:“我说咋一个都见不着,原来跑这儿来了,都起来吧。”

    “谢老祖宗……”太监们纷纷爬起来,平日里在他面前得宠的那些干儿子们,便笑嘻嘻的围了上来,喜气洋洋的簇拥着他,进了司礼监的值房中……只是这份欢喜,在整个皇宫为先帝戴孝的肃穆气氛中,显得那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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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礼监值房中也是灯火通明,这个值房的气派程度,也就仅次于皇帝和后妃的宫室了。进深虽然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据说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里面的陈设更是极尽奢华,悬挂的字画无一不是唐宋名家的真迹,摆放的器物也全都是内库中上好的货色。

    冯保的目光,却尽数落在那张紫檀木的大案台上,只见上面放着一个用黄绫包裹着的方盒。他快步走过去,伸出那双操琴提笔几十年,稳如生根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黄绫包裹,便见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

    这是正龙,金印盒的四方还分别绕着八条行龙,这只金盒内便装着大明的江山,大明皇帝传国玉玺!

    冯保的两眼仿佛都被这金光映得透亮,他的两只手慢慢围了过来,十指紧紧地将印盒掐住,紧紧地抱在怀里。掌印掌印,手里有了这方印,才能算是掌印。

    抱着金印盒,在那张属于掌印太监的交椅上坐定,接受各衙太监们的依次跪贺,冯保恍然回到了昨日的金銮殿上,那种众人皆跪我独坐的滋味,确实是太醉人了。

    待众人跪拜完了起来,冯保对他们温言勉励,说最近大伙儿都辛苦了,咱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宣布国丧一过,便给所有人官升一级,有表现突出的,更是会越级提拔。还特别安慰那几个昔日孟和的死党,要他们放下心理负担,自己会一视同仁,绝不会给他们小鞋穿的。为了表达诚意,还把他们全部留用,甚至让昔日孟和的随班太监,跟在自己身边当值。

    自来哪一任大内总管上了台,不是把宫里上上下下换个遍,将前任的旧人换成自己的心腹?现在冯保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时间人心大安,尤其是那些昔日孟和的人,全都感激涕零,歌功颂德,把他当成了真祖宗。

    因为今儿个已经晚了,又是国丧期间,不宜聚会过久。见差不多收住人心了,冯保便让他们散去了。

    待没了外人,随堂太监便伺候冯保除下孝服,脱下靴子,擦拭了身子,换上一身轻薄的绸缎道袍。说起来,这些天冯保也着实累坏了,国丧和登极礼,其实有大半是在宫里进行的,用度摆设、礼仪规制,全都是他在亲自把关;还有和外廷沟通联系,也得他来费心;而皇上和李娘娘那里,他也不能疏慢了……方才他让那些太监们久等,并不是装大牌什么的,而是伺候皇帝用完了膳,又和李娘娘说了会儿话,天黑才告辞回来。

    躺在绣榻上,让几个小太监替他捶腿捏脚,觉着解了乏劲儿,才有胃口用晚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橙橙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天热又累,吃不下大荤大腥的凤髓龙肝,还是这些家常饭可口。

    很快用完了一餐简单的晚膳,小太监端上一壶峨嵋绿雪。冯保歪在榻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虽然浑身累的酸疼,可是心里那个满足啊,是这一生从未有过的……

    闭目养神了盏茶功夫,冯保睁开眼,看看侍立在一边的吴恩等人,悠悠道:“你们几个,对为父今儿个的安排还满意?”

    “干爹的安排,自然周全的紧,上下无不称颂您的仁厚慷慨。”吴恩等干儿子道:“只是便宜了孙猴儿那帮小崽子。”孙猴儿,是一个孟和旧人的绰号。

    “还学会皮里阳秋了呢,”冯保语带嘲讽道:“直接说,没捞着加官进爵,心里难受不就完了么?”

    “不敢不敢……”众人赶紧摇头,哪敢在今天这种日子,给冯干爹添堵?连忙赔笑道:“干爹的安排自有深意,我们当儿子的,哪能不体谅呢。”

    “这还差不多。”冯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为他们开解道:“你们当我愿意让那些蠢货在眼前晃?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高胡子和他那帮打手,正满世界找我的不是。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废了他们,难保有人不会到处胡说八道。”说着笑笑道:“放心,等为父站稳脚跟,就是你们取代他们的时候。”

    “干爹这样一说,儿子们就敞亮多了。”吴恩等人笑逐颜开,如释重负。

    “别整天光想着钻营,”冯保看他们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有些生气道:“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一点,盯紧了文渊阁那边!”

    负责这块的太监立刻答道:“回干爹,一切按您的吩咐,三拨人轮班盯着,还有姚中书那边,也全天都在联系着。”

    “这还差不多。”冯保面色稍霁,问道:“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高胡子没闹腾么?”

    “且闹腾了呢。”那个今日去内阁传旨的太监,便把高拱的表现,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传给李娘娘的,”冯保听了冷笑连连道:“到时候有他好看。”又问道:“张居正没被他骂惨了?”

    “回干爹,张阁老今儿个告假,没在场。”

    “也是……”冯保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他那么精明的人,肯定会躲开的。”呷了口香茗,又问道:“高拱骂完娘,就没干别的?”

    “他上了两道疏。”在司礼监当值的太监轻声道:“傍晚刚送到,还没来得及告诉干爹。”

    “赶紧拿过来!”冯保的心登时揪作一团。

    摆着茶水点心的案几撤去,换上一张蒙着绿绒面,摆着笔墨、台灯的小机。

    冯保坐起来,小太监拿两个靠枕放在他背后,随堂太监取来那两本奏章,摆在小机上。打眼一看,是《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和《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端详须臾,他伸手先拿起前一本,只见是高拱命礼部议定了两宫娘娘的尊号,将结果禀报给皇帝;并提醒皇帝,应该按例赐给后宫头面首饰,户部已经拨款,可由李娘娘代行云云……

    看着通篇充满谦卑和讨好语气的奏疏,冯保的表情却阴沉下来。这是高拱在向李娘娘示好啊!且还真挠中了她的痒处……要是真让他得逞,那自己岂不没了倚仗?

    带着沉重的心情,冯保打开另一封奏章,心情顿时……沉重万倍。只见这封《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疏》,是以内阁的名义,向新君提出,登极后应该特别注意的五件事情。

    第一件是‘御门听政’,也就是早朝。皇帝你不能学你爹老是不上朝,一应所奏总让阁臣代答。你得面见大臣,对所奏之事玉音亲答,才能让天下人知道,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干预……当然,你现在还搞不定,不过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先写好小纸条,您照着念一段时间,很快就能自己来了。

    第二件是‘设案览章’。视朝回宫之后,应该由内侍官先设御案,请上文书,即退出门外,待御览毕,再发内阁拟票。人君乃天下之主,若不用心详览章奏,则如何知道天下事务?中间如有奸究欺罔情弊,何以昭察?

    第三件是‘事必面奏’。事必面奏,才能使皇帝明白发问,心无疑惑。请皇帝于每二、七日临朝之后,移驾文华殿,令阁臣、部院、六科随入叩见,有当奏者就便陈奏,无则叩头而出。此外,若有紧切事情,容大臣不时请见云云……

    这三条,都是以很平实的语言,教导皇帝如何成为一名称职的统治者。且都有很详细的方法解释,可作为小皇帝练习政体的规范指南了。但在冯保看来,这些都是幌子,是给后两条打掩护用的!

    且看第四条‘事必议处停当’,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高拱说‘政务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就是看详章奏拟旨,用来议处政务的地方。所以请皇帝把所有的奏章,都发给内阁议处后票拟,如果皇帝不满意,可以打回命再议。若是批红与票拟不符,请皇帝允许内阁请示明白了再执行。

    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周全处理各项政务,二来,也可免得有人假借圣意谋私。高拱毫不客气的指出,近年以来,司礼监胆大妄为,不经票拟便径自批红的情况时有发生。皇帝也有直接下中旨,而内阁毫不知情的情况,这十分容易使奸邪小人钻空子,从而扰乱国事。解决的办法,就是如前所请,‘一切奏章具发内阁票拟’便可。

    还有第五条,‘奏章不可留中不发’。高拱说,但凡各衙门所上的奏章,有理的自当执行,无理的自当中止,有‘奸欺情弊’的自当惩治,就是没有留中不发的道理。而且奏本留中,无可稽考,臣下不知道是经御览而留之乎?抑亦未经御览而留之者乎?是示人以疑也。而且遇到事态紧急的情况留中的话,等到再行陈奏,岂不耽误事儿?

    恳请今后皇上,对臣下所呈奏章尽数发下,倘若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并让通政司将每当日将进数目,开送六科备照,倘有未下者,科臣奏讨明白。这样的话,政务处理没有拖延,且可以远内臣之嫌、释外臣之惑,对政治清明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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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面上,通篇都是在建议小皇帝如何处理政务的,不胜其烦地讲了上朝该如何,见了群臣应说什么,奏章是如何一个处理程序,等等。其中关键就是三点,一、要求‘一切奏章俱发内阁拟票’;二、如果有不经过票拟就‘内批’了的,内阁必须向皇帝问明白才能执行。最后一点,一切奏本都应发下,如果有留中不发的,那么原奏事者就要面请皇帝发表一个明确态度。

    通篇都是尽心辅佐之意,拳拳爱君之心,只字未提冯保的名字,却正中他的七寸!

    我要让你成为一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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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们,我本已决定不再掉书袋了。但高拱这道奏疏,又叫《陈五事疏》,实在是太太太重要了,这就是老高的政治纲领啊!不了解这个,就无法明白日后的情节。所以我不得不费了牛劲将其提炼简化,使其简单易懂。绝对不是灌水,要是灌水几个小时前就写完了,见谅见谅……

第八七七章 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下)

    七月二十七日,人定。

    几乎是与昨日相同的时辰,伺候了主子一天的冯公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司礼监值房,还是那套更衣、捏脚、吃饭,然后问,今天有什么事儿。

    还是昨天的太监,答道:“内阁有奏疏上来。”

    冯保拿过来一看,刹那间有些恍惚了,似乎穿越回昨日,怎么又是同样的玩意儿?

    定定神,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今天,只是高拱又补了一道奏本罢了。主要内容一模一样,但是加了威胁性的话,还有五位内阁大臣的联合署名……

    看着高拱咄咄逼人的语气,冯保这个恨啊,狠狠把最钟爱的一个汝窑茶盅摔在地上。他知道,再扣下也于事无补了,因为百官入奏题本,是分正本副本的,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之前那一道《陈五事疏》被虽然留中,但所陈内容早已通过通政司启封官员之口,在京城各大衙门传遍。朝野中早就一片骂声四起,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摩拳擦掌,准备上本弹劾他目无国法、欺君罔上、私扣奏章之罪。要是这一道再没回音,恐怕漫天的弹章就要冰雹一样落下来了。

    再说司礼监扣奏章这种事儿,本来就是非法的,不被瞩目的情况下偶一为之还行,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就必须面对文官集团的怒火,换谁来当这个司礼太监也顶不住。

    想到这一层,冯保生吃了高拱的心都有了。但问题还是得解决啊。这次倒不用重复昨天的故事,因为张居正作为奏章的署名人,自然不用他再把奏章送出去。下午时分,游七便找到徐爵,然后由徐爵将一个蜡丸送到了宫里。

    见吴恩拿出蜡丸,冯保把满腔的邪火都发泄到他头上,道:“怎么不早给我,现在才拿出来!”

    吴恩一声不敢吭,他哪敢告诉冯保,这蜡丸不小心被弄丢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在砖缝里找到的。

    臭骂一通,冯保感觉顺气多了,但还是虎着脸,接过那蜡丸,先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完好无损,便用力一捏,拿出里面的小纸片,就着灯光,细读上面的蝇头小楷。

    字数不多,很快看完,看完后他便陷入了沉默……张居正的意见是,没想到李贵妃这样有主见,现在再把第二道疏留中,实在不是个事儿了。索性先退一步,也好借机在贵妃那里,树立起顾全大局的良好印象。日后高拱越是不知收敛,李娘娘就越有可能做出决断,那才是我们的取胜之时。

    这一招,说好听点叫‘以退为进’,说难听点,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张居正隔岸观火自然说得轻松,但冯保这个可怜的娃儿,可是要直面饿狼啊!

    怎么琢磨,都有些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感觉。要不是两人已经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自己完蛋了,他也没有好下场,冯保真以为是张居正见事不好,要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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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八日,鸡鸣。

    冯保眼都没合一下,翻来覆去想到天亮,终于拿定了主意……之前的历次事件已经证明,叔大兄总是算无遗策,一次也没坑过自己。有良好的信誉做保障,又有荣辱与共的命运关联,终于让他决心再信张居正一次。

    信正哥者得永生!

    暗暗发了狠,冯保便把高拱的奏本收入袖中,坐上四抬乘舆,从皇极殿右侧的司礼监值房出发,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楼,往乾清宫迤逦而来。按照祖宗家法,甭管你个死太监多大牌,都是不许乘坐舆轿的。换言之,只要你是太监,不管年纪多高、官位多大,在紫禁城里头,就只能是垂手步行。太祖之后,虽然太监的地位不断提高,但这条规矩一直被谨守着。直到本朝第六位英宗皇帝朱祁镇,和大太监王振感情极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他的宠爱,便破例允许他在紫禁城中坐轿,从此遂成定例。

    时至今日,祖宗规矩已经破坏殆尽,凡是内廷大珰,都有了代步工具,但是只有司礼大珰,才能坐这四人抬的乘舆。就算以冯保之前只手遮天的权势,也一直只能坐两人抬的肩舆,直到接任掌印太监的当天,才换上了现在的这乘舆轿。

    坐在谈不上多舒服的舆轿中,看到偶尔遭遇的中贵大珰都赶紧趋避,自然感觉爽毙了。但是高拱的那份奏本,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自持的惶惶不安……冯保虽然对高拱恨之入骨,却从来都不敢小瞧他。那高胡子史无前例的担任首辅兼天官四年之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只要高胡子振臂一呼,便会立刻应者云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活活淹死。

    ‘千万别狼没打着,却被叼了孩子去……’冯保心中郁郁的想着,不知不觉轿子停了,乾清宫到了。

    这时候,小皇帝也已经起床,冯保等他用完膳,便把他送去文华殿。晨读之后,是翰林院的申学士讲《论语》,这堂课要将近一个时辰。冯保便趁机悄然退出,又回到乾清宫中。

    李贵妃也结束了早课,才在东暖阁休息一会儿,就听管事牌子来奏冯保求见,便让他进来。

    稍事寒暄之后,冯保把那奏疏呈给李贵妃道:“娘娘,高阁老还是不肯罢休。”

    李贵妃看完之后,娥眉深蹙道:“这个高胡子,真是不依不饶。”

    “娘娘息怒,”冯保一脸无奈道:“如今的高宰相,就是这么咄咄逼人,您当他还是裕邸的教书先生?”

    “嗯。”李贵妃看着奏疏上的五人署名,面现为难之色道:“皇上才刚登极,就接连留中内阁的奏疏,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娘娘不必为难。”冯保离开绣墩,跪在地上道:“奴婢昨晚一宿没睡着,已经想明白了。皇上如今才刚登极,还得仰仗内阁替他管着江山呢。切不能因为老奴,伤了宫府之间的和气。”说着一咬牙,忍着肉痛道:“所以老奴愿意息事宁人,接受高阁老所陈之事。”

    “哦……”李贵妃有些意外,她望着冯保那张忠厚的面孔,心中泛起丝丝感动。这些年来,冯公公对她和皇帝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功臣自居,原本内外事体,他没必要事毕陈奏的,但冯保都要先向自己禀明,从不自作主张。

    别的不说,单说这份忠诚小心,就比妄自尊大的高胡子强之百倍。

    “冯公公能识大体,顾大局,”想到这,李娘娘闻言道:“哀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老奴愧不敢当。”冯保一脸忍辱负重道:“只要少生点事端,让皇上和娘娘少操点儿心,老奴就心满意足了。”

    “卸下那些负担也好,你也好专心督促皇上用功。”李娘娘十分感动道:“让皇上成为一个称职的君主,才是正办。”

    “是……”冯保痛快应下,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狗就是狗,主人对你再亲热,也不会为你着想。一旦人家千岁娘娘想要息事宁人的话,是不惮于让你做出牺牲的。

    其实冯保有的是挑事儿的办法,但既然已经决定听从张居正的计策,改打‘悲情牌’那么只能一弱到底,表现出虽然一肚子委屈,却还要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这让李贵妃十分的感动,说了很多温言劝勉的话,又让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单报上来,准备封赏一番,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从乾清宫出来,冯保坐在自己的舆轿上,突然感到一阵透体凉意,他茫然抬头,看看道边被风吹动的柳条,终于发现原来西北风起,夏天过去,肃杀的秋天来到了……

    “太岳兄啊太岳兄,你可千万不要坑我呀……”冯公公登时升起一片寒蝉凄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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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时分,司礼监把高拱所上的补本送了回来。高拱见状大喜道:“阉人,没招了吧!”立刻提笔票拟,刷刷刷写下十九个大字:‘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拟行!’,意思很简单:‘我看了你的奏疏,对时政非常有用,显示了你的忠诚,就按你说的办吧!’

    然后命人立刻送去司礼监批红。冯保拿过来一看,是又气又笑,这奏章可是你写得,现在自己表扬自己,脸皮也真够厚的。

    他本意是压上几天再说,但高拱派人一日三番的在司礼监催促,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冯保无可奈何,只好批红用印,完成了所有的法律程序。

    不就要个名分吗,你还能翻天不成?给你就是了……

    当程文把那道用过印的奏疏,兴冲冲捧回文渊阁,高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一拍桌案道:“把韩楫、雒遵、宋之问他们找来!”

    下面人赶紧去叫人,首辅房中只剩下高拱一个。他本想处理一会儿公务,无奈心情激动,难以平复,只好合上奏本,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常年紧闭的窗户。一阵凉风吹进来,让浑身发烫的高阁老感到异常舒服。这场决战,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接下来只要缜密布置,按部就班,便一定能取胜!

    之前高拱所虑,只不过是冯保在司礼监,掌握着内外奏章,无论言官们的攻势多猛,都可以留中不发,甚至利用批红的权力加以驳斥,虽不说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至少十分难啃。

    但现在,《陈五事疏》已经成宪,自此不经票拟不得批红,甚至冯保想扣住奏章都不可能了!有了这道旨意,弹劾冯保的奏疏递上去,司礼监只能发交内阁拟旨,权柄在自己手里,不愁捏不死个冯保!

    现在自己召集言官们来司礼监值房商议,就是为了商定最后的总攻。要是换了别人,可能还要密室而谋,尽量撇清自个;但高拱的性格,容不得那些阴暗面,而且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奏章递上去,他立刻就能看到。何况冯保还提督东厂,时刻监视着自己,哪儿还有什么秘密?

    但没关系,本就是正大光明的战争,用不到秘密行事!一切的计划,是他高拱发动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也受他高拱主使……这些年来,他和言官们打成一片,乃是久已公开的事实。根本无须掩饰,也不怕被刺探到什么,因为高拱只准备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打倒那个大奸大恶的死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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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学生们都来了,高拱已经恢复平静,不用多说什么,只消把得到批复的《陈五事疏》给自己的先锋官们传阅,便让所有人血脉贲张,摩拳擦掌了!

    既然冯保再也无法作梗,那还有什么犹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于是韩楫先开口问道:“师相,召唤弟子们前来,是否为了弹劾冯保之事?”

    “不错,”高拱捋着胡须,环视众人道:“皇上登极那天,你们怒气冲冲来向我告状,说冯保偷立御座之策,窃受百官的跪拜,这种僭越大不敬,自然要严加弹劾。然而老夫考虑新皇登基,宫中的态度还不明朗,所以没有允许立即发动。现在看来,新皇上,还有二位娘娘,都还是以国事为重,顾全大局,并不是一味偏袒的。”说着举起那《陈五事疏》道:“这就是明证!”

    “皇上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咱们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高拱看一眼几人道:“我让你们收集冯保的罪状,都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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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肿了,馒头似的……呜呜呜……

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栗(上)

    乾清宫,西暖阁中。

    “娘娘莫急。”冯保对二位娘娘道:“当日张阁老面授机宜时曾说过,我们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因为皇上是大明朝的天,做臣子的再能折腾,还能反了天不成?”

    “你这话好没道理,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今日岂不是无事生非,自找难看?”陈皇后不由埋怨道:“说周王要进京的是你,说不会反了天的也是你,到底哪样是真的啊?!”

    “……”冯保暗叫不好,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把真话给讲出来了。遂赶紧补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张阁老这话的前提是,咱们得豁得出去;因为用了这法子,日后收拾残局会很麻烦,还会有损皇家的威严,使宫府间产生裂痕,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

    “什么后果不后果,现在能用就行。”李贵妃半靠在小机上,春葱般的指尖揉着太阳穴道:“撑过这一天,让你那算无遗策的张阁老想办法去,休想再扯上哀家!”事情搞成这样,李贵妃已经严重不满了。

    “哎……”冯保也是焦头烂额,只能顾眼前了:“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一个是坚持到底,一个是动用武力。第一个,文官虽然手里有封驳权,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下旨,他封多少次,我们就下多少次,大家比一比耐力。我们无所谓,可对那些文官来说,封还诏书是抗上之举啊!这种事儿干得多了,就是欺凌君上,无法无天,有理也变成无理了。他们的处境将变得无比被动,内部也会发生分化。顽固到底者,将被天下人唾弃!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啊,娘娘!”

    “难道就这么你来我往,这是小孩儿过家家么?”李贵妃愠道:“要是他们一根筋儿耗下去,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娘娘所言极是,所以还要有动用武力的决心。”冯保目露凶光道:“我们从下一道诏书开始,便提出严重警告,要是他们再胡搅蛮缠,就廷杖伺候。这也算是先礼后兵了,等到警告无效后,咱们再动手,也就合情合理了。到时候该抓得抓,该打的打,就不信治不过这股歪风来!”

    “啊……”听说事情会越闹越大,两位娘娘都变了脸色,互相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惧犹疑’四个字。李贵妃皱眉道:“这么做,会不会把百官彻底得罪了?”陈皇后失色道:“让世人如何看我们俩?”

    “当年嘉靖皇帝在左顺门一通廷杖,打出四十年的太平日子。”冯保咬着牙,恶狠狠道:“四十年过去了,我看那些文官好了伤疤忘了疼!老奴豁出去了,愿为皇上和二位娘娘当这个侩子手,再打出几十年的安宁!”

    他杀气腾腾的话语,把二位娘娘都吓住了,陈皇后有些发木道:“不至于此吧……”

    “当然谁也不愿看到那一幕。”冯保叹口气道:“但要是他们死扛到底,难道二位娘娘要向臣子低头?”

    “这件事,本就有些欠考虑……”陈皇后道,竟然被吓得打起了退堂鼓。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很多次。”冯保苦口婆心道:“娘娘啊,这时候可让步不得,沈默为什么死挺着,他就那么想看高拱那张臭脸?不是的,他是兔死狐悲了,因为他知道,今天咱们能罢免了高拱,明天就能罢免了他。他不想当这种宰相,他想趁着皇上还小摄政,而不是凡事听二位娘娘摆布。”说着咽口吐沫道:“所以说,这次争的不只是高拱的去留,而是这个大明朝谁说了算的问题。要是我们服软,今后就是他们说了算——这叫什么,这叫太阿倒持!二位娘娘喜欢看《三国戏》,应该知道曹操、献帝和伏皇后的故事吧!”

    “住口……”二位娘娘登时变色,异口同声。李贵妃挥挥手道:“你先下去,我和皇后商量一下。”

    什么事竟要瞒着自己,冯保脸色变了变,只好不情不愿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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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冯保退出去后,两位娘娘愁容相对,陈皇后叹口气道:“早知道会是这般情形,真不该如此鲁莽……想想也是,堂堂首辅,首席顾命,岂能说罢免就罢免了?”

    “姐姐说这个有什么用!”李贵妃一阵烦躁,语气不由重了些:“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咱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妹妹别误会,”陈皇后自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压低声音道:“我只是说,自始至终,咱们都是听冯保一个奴才的。姐姐读的书少,也知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是……”李贵妃不禁点头道:“咱们妇道人家,禁足深宫,也没有消息来源,什么都得听他说,肯定是怎么对他有利怎么说。”说着有些埋怨道:“姐姐怎么不早提醒我?”

    “我也是刚意识到的,”陈皇后小声道:“方才冯保那杀气腾腾的样子,让我恍然觉着,好像回到了先帝临驾崩前。猛然想到,当时就是他鼓动着咱们关门搜宫,结果把皇上气反了……”顿一下,她的声音更细微道:“当时咱们都吓木了,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一下就把整个局面控制住了,然后还替先帝拟了遗诏……当时咱们都以为,那遗诏是他临时写出来的,但言官们的弹章上,却说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想想他和张居正的紧密联系,再把那些事情串起来,似乎还真是早有预谋,想利用咱们达到某种目的……”

    李贵妃听得脸色煞白,其实她早就有种被冯保当枪使的感觉,否则昨日也不会借机整治冯保。只是出于骄傲一直不肯承认,但现在陈皇后也说到,她终于不得不正视了。紧咬着下唇思索片刻,方叹息道:“冯保虽然有小心思,但他是钧儿的大伴,皇家的奴才,跟咱们是荣辱与共的。所以最多只是利用咱们,达到他自己的目地,但要说把咱们往火坑里推,是不可能的。”

    “也对。”陈皇后点点头道:“但先帝留下的江山,咱们妇道人家管不了,钧儿也还小,现在只能靠他们文官担着,彻底闹翻了也不合适。我看,还是请沈阁老进来,商量商量……”

    她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那鼓声激越急促,顿时打破了紫禁城的肃穆静谧,也把正在说悄悄话的二位娘娘吓得不轻……李贵妃咬破了嘴唇,陈皇后闪到了舌头,

    “肿么了?”李贵妃霍然起身,嘴巴痛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守在外面的冯保等人赶紧冲进来,看到贵妃娘娘满嘴鲜血,吓得赶紧叫唤道:“太医!快传太医!”这时候,本已到书房临帖的小皇帝也闻声跑来了,看到她这样子,吓得赶紧抱住母亲,带着哭腔道:“娘,我已经没有爹了,你不要死……”

    “慌什么!”李贵妃柳眉一竖,掏出手帕按住嘴唇的伤处,道:“我死不了!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登闻鼓响了。”冯保不确定道:“老奴已经派人去查看了,须臾便有回报。”说话间,那震人心扉的鼓声还在以恒定的节奏传来,朱翊钧用手捂着耳朵,发问道:“什么叫登闻鼓?”

    “登闻鼓是面大过磨盘的皮鼓,原先是为了给百姓伸冤用的。”冯保为小皇帝解释道:“但迁都北京后,永乐皇帝便将其设在了午门外的长安街上,因为普通老百姓进不来,所以就只有官员能敲了。”

    “官员为什么敲呢?”小皇帝不解道:“听着怪难受人的。”

    “成祖皇帝是担心有小人阻塞言路,蒙蔽了圣听,故而给百官造了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听得见。皇上一听到鼓声,就得接见敲鼓之人,问明情形。”

    “那怎么以前没听过呢?”朱翊钧奇怪道。

    “皇上说到点上了。”冯保愤愤道:“先帝在位六年,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现在倒好,您才登基才六天,这鼓就被敲得震天响,您说这不是欺负人么?”

    冯保知道,李贵妃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把她母子二人当成孤儿寡母来看。果然,就见她脸上像是落了一层霜,冷冷道:“登闻鼓哀家也听过,当年海瑞上疏骂嘉靖爷时,就是敲得这鼓,声音一模一样!”

    “娘娘好记性,”冯保火上浇油道:“当时嘉靖爷气成什么样,您肯定还记得!”

    “哀家怎么会忘记!”李贵妃咬碎银牙道:“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哀家只好奉陪!”说着,那股女中豪杰之气迸发而出,她说着一拍桌案道:“传旨,皇上升座皇极殿!哀家要当面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皇上逼退位才算完事儿!”说着一边揉着拍痛的玉手,一边发狠道:“今天这个高拱我还撤定了,他们要是不答应,一个也别想囫囵着走出皇极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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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门外,确实是言官们敲响了登闻鼓。

    之前的局面,已经有些失控。正如冯保所言,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社会,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公然对抗圣旨的,哪怕皇权处于无比暗弱时期,哪怕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然而热血铸就的长城不能持久,等众人稍一冷静,担忧和后怕便悄然来袭,便打起了退堂鼓。

    广场上,风向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那些占大多数的芝麻绿豆官。他们距离高层太遥远了,宫府争斗对他们来说,就像神仙打架一样。应该发生在茶余饭后,没事儿闲聊时,在那里,他们可以运筹帷幄、肆意意淫。但一旦真发生在眼前,他们却连打酱油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安全第一,有多远躲多远……甚至开始暗暗埋怨沈阁老等人没有分寸,害大伙跟着胆战心惊。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人都是畏惧改变的。对于普通人来说,距离皇权越远,就越容易神化它,畏惧它。二百年来,一代代的大明子民,已经习惯了对皇权的服从,并将这种服从视为天经地义,除非彻底活不下去了,否则是不会去背叛它的。

    这也是沈默最担心的,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对手,并不是皇宫中的那对母子,而是盘踞在这大明朝上空二百年的无上皇权。哪怕是它最弱小的时期,也天然居于终生之上……也许百官会因为一时激愤而表现出不驯,但当他们冷静下来,又会被那无处不在的威压震慑。

    拖得时间越久,状况就越危险。这是在刀山火海上走钢丝,这是在拿一切做赌注,这一条不归路啊!

    如果不想让自己变成个笑柄,如果不想让苦等十年的机会变成个笑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撩拨百官的情绪,让他们亢奋,让他们头脑发热,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达成了一次完胜。事实胜于雄辩,只有活生生的例子,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还有什么,比敲响登闻鼓,更好的办法么?

    于是言官们在苦等不到宫里的回复后,终于决定撇开太监,直接和两宫对话,于是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

    别说,还真是立竿见影,鼓声未停,宫里便传来旨意,皇上上朝,有何不服,可面陈直奏!

    已经乱糟糟的百官赶紧整队,当然,四品以下,又不是言官的,就不必进去了,金銮殿里实在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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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府天大作。

    呃,最近人气还算不错,就趁势推荐一本书,府天MM的新书《奸臣》,已经三十三万字,可以开杀了。不知大家有没有看,没看的赶紧去看看,然后留名哈……

刚从医院回来……

    前些日子打球伤到了脚趾,指甲盖就黑了,结果今早发现,我靠,似乎是断掉了,小心期间,去医院看了看,刚回来……

    新章节别急,这章是我最喜欢的一章,可谓沈默的高光时刻,所以还是慢工出细活吧。

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栗(中)

    金銮殿上百官列班。只见御座左右两边,各垂下一道珠帘,珠帘后隐约设座,自然是为皇帝的二位母亲准备。持扇的宫女,拿拂尘的太监,还有手持金锏的大汉将军,全都各就各位,只等皇上和二位娘娘就位了。

    此刻,小皇帝已经换穿了天子朝服,二位娘娘也穿戴好了凤冠霞帔,坐在中极殿中等待上朝。终于要直面那些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大臣了,二位娘娘心里既有些激动,更难免忐忑。

    冯保站在边上,低声禀报着各种以备不测的安排,给二位娘娘安心:“两偏殿都埋伏好了人,是提刑司的侯铁手亲自带队。只要娘娘一声令下,马上就抓人,甭管他是首辅还是尚书。”

    “宫外面,御马监今早就派人持虎符去了禁军四卫,控制京城九门,只要宫里一谈崩,立刻派兵戒严。”冯保又道:“虽然丰台大营有五万京营新军,但除非公然造反,否则哪敢攻打城门?对付手无缚鸡之的区区文官,这已经是杀鸡用牛刀了。”

    听到已经布置周全,两位娘娘松了口气。是啊,嘉靖皇帝能做到的事,我们一样能做到,这个世界虽然要讲道理,但最大的道理就是武力。要是那些大臣们彻底不听招呼,也只好直接关门放狗,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风骨硬,还是我们皇家的大杖硬!

    就在二位娘娘镇定下来,准备携皇帝上朝时,乾清宫管事太监李全进来,小声禀报道:“沈阁老写了个条子,指明了要给贵妃娘娘看。”

    “哦……”李贵妃看看冯保,只见冯保一脸震惊,再看看陈皇后,便听后者道:“妹妹先看吧。”

    “嗯。”李贵妃伸出青葱般的手指,从李全手中接过那个折成方形的纸片,展开后细细一看,便变了脸色。

    “怎么,写了什么?”陈皇后见她脸色煞白,涂了粉黛都挡不住。

    李贵妃把那条子反扣着交给陈皇后,陈皇后接过来一看,也变了脸色,颤声道:“真的假的?”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李贵妃面色发冷,眉宇间透着股煞气道:“已经把白纸黑字交到我们手里,他沈阁老岂敢虚言捏造?!”

    “也对。”陈皇后点点头。

    二位娘娘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说到底什么事儿,可把冯保给憋坏了,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到底啥事儿啊?”

    “不管你事!”李贵妃冷冷看他一眼,挥袖道:“准备一间净室,然后把沈阁老请进来。”

    “啊……”见一直以来,任由摆布的两位娘娘,竟然自己拿主意开了,冯保心头的不安更浓重了,连忙道:“马上就上朝了,有什么事儿,等上朝后再说吧。”

    “上朝就晚了!”李贵妃冷冷道:“难道冯公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然没有。”冯保见李贵妃被那张纸条影响,整个人态度大变,愈发不敢让她和沈默见面,便硬着头皮道:“老奴只是担心娘娘与外臣私下相见,传出去有损您的清誉。”

    “谁说我是自己见了,有皇后娘娘一起,谁会啰唣。”李贵妃一拍桌子,柳眉倒竖道:“冯公公,到底咱俩谁是主子,怎么本宫要见个人,还得听你安排!”冯保应声跪地,磕头不止。李贵妃不去看他,对李全道:“冯公公不肯去,你去!”

    “不不不,老奴这就去。”冯保赶紧从地上弹起,也不等李贵妃发话,便兔子似的蹿出去。

    李全巴望着李娘娘,意思是,那俺还跟出去不?

    “你也去,别让他再出幺蛾子!”李贵妃这话,已经很明显了。李全不禁打了个寒噤,今天实在太刺激了,不是他这种小人物敢掺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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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殿出来,李全便被拉进了耳房之中,早出来一步的冯保在等着他。

    “为什么不先禀报!”冯保白净的脸上杀气腾腾,再也不是在二位娘娘眼前的小心翼翼了。

    在今天之前,为确保万无一失,冯保早就把所有要害之处都梳理过了,身为乾清宫总管的李全,自然是重中之重。冯保亲自找到他,反复嘱咐,不管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先禀报自己,然后由自己转呈。

    想不到嘱咐来嘱咐去,临到头他还是给自己下了绊子。而且一下就是个狠的,你说冯保能不恨么?

    “冯公公恕罪,”李全一脸惶恐道:“我接到那纸条,习惯性就往娘娘那去了,把这茬给忘死了。”

    “你怎么不去死?!”冯保恨不得把他抓进东厂,用尽酷刑把他的嘴撬开,可此时此地此人,都容不得他造次,只能面色狰狞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那字条上写得什么。”说着一把捏住李全的腮帮子,恶狠狠道:“但有一字虚言,我杀你在槐花胡同的老娘!”

    李全面色数变,不知经过多少的心理斗争,终是惨然一笑道:“我没看!”

    “想死!”冯保狠厉地低喝一声,李全身后的番子,马上给他戴上个口嚼子,然后一边一个,施展分筋错骨手,照着李全的关节下菜。李全登时如遭雷击,浑身猛颤,但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监,在两个练家子手里,就像只小草鸡一样,根本挣脱不得。一眨眼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冯保冷冷道:“今天这只是开胃小菜,如果你不说实话,相信我,你老娘会比你痛苦一万倍。”

    李全拼命摇头,但嘴巴被堵,只能呜呜呜呜,说不出话来。

    冯保却不敢使他出声,只让人拿来纸笔,让他把要说的写出来。

    只见李全颤抖着右手,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杀我全家也真不知……’

    “混账!”那边李娘娘还等着复旨,冯保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只好让人把他放开。拍拍李全身上的土,冯保也不再威逼利诱,只是淡淡道:“今天要是顺顺利利过去,哥哥我给你摆酒赔罪;我要是栽了……”

    “你一样能弄死我,还有我老娘。”李全惨然道。

    “知道就好。”冯保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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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李全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冯保只好先让他在耳房待着,然后命赵成去金殿请沈阁老。

    沈默很快只身过来,与冯保狭路相逢。两人一个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打手,一个形单影孤,手无缚鸡之力。这让冯保产生了一些心理优势,平生第一次敢对沈默横眉冷对,怒哼一声道:“君子不是重信守诺的么?”

    “本官何时不遵承诺?”沈默微微一笑,视他和他的打手如土鸡瓦狗。

    “昨天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冯保羞恼成怒道:“难道现在就忘了吗?”

    “话不能乱说,不然别人会误解本官不好女色是另有原因。”沈默揉揉鼻头,淡淡笑道:“本官好歹也是个状元,昨天说过的话,还不至于忘掉。当时我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不会让高拱难为你的。’现在冯公公也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到底有没有被高拱为难?”

    “……”冯保才发现,自己人再多也不好使,还是被沈默气得半死……沈默的话,头脑简单点的根本听不明白。他前半句的言外之意是,别人会以为我跟你瞎搞,但冯保是太监,没有攻的资本,只能当小受。说难听点就是被操**的货;至于后半句更气人,只保证高拱不会难为你,却没保证他自己不欺负你。堂堂大学士,怎能说话这么阴损,这么不要脸呢?

    “让开。”沈默说完之后,便正色道:“不然我要叫了……”他算准了冯保这是私自来堵自己,最怕让李贵妃听到,所以不会叫破喉咙也没用。

    人至贱则无敌,何况一个宰相犯起贱来,你让冯保如何招架?他有些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一脸狠厉的拉着沈默的袖子道:“沈阁老,你真要鱼死网破吗?”

    “网破不了,鱼也死不了。”沈默朝他真诚的微笑道:“我只是想解决问题,没想过要谁的脑袋。”

    让他这样一说,冯保的心中登时腾起一线希望,用一种投桃报李的口气道:“如此,某人和锦衣卫勾结,在军中培植亲信,在东南结党……还有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就不告诉任何人了。那些搜集了多年的证据,也会全都销毁。”

    沈默神色不变,依旧笑容可掬道:“这说的是谁,听起来真吓人。”

    “呵呵……”冯保以为沈默被吓住了,暗暗松了口气,道:“希望永远不知道那人是谁。”说着命人让开了去路。

    沈默点头笑笑,浑若无事的走了进去。

    待他拐过弯去看不见了,吴恩小声问道:“干爹,你说他能老实闭嘴不?”

    “不然又能怎样?”冯保面无表情道:“在高贵的沈阁老眼里,我不过是一条卑微的泥鳅,他怎么可能以命换命?”心里却无比后悔自己自作主张……

    在当初策划方略时,张居正岂能忽视沈默这样恐怖的存在?更何况双方还有那么深的积怨。就算沈默好像被军功束缚住,一直出奇的安静,甚至在新君登基次日,便离开京城,一副要置身事外的样子,张居正还是将他视为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张居正心中的大敌排行榜上,沈默一直位居榜首。只是这家伙太滑不溜手了,常规的法子对他根本没作用,只能从暗中着手,搜集充足的证据,适时雷霆一击,让他躲都没处躲。当搭上冯保这条线后,他便利用东厂暗中调查沈默的罪证。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进展艰难,也没有拿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证据,但至少已经把沈默那隐在阴影中的庞大的帝国摸了个七七八八。

    张居正不知沈默这样做的原因,但他知道,沈默这样做,已经远远逾越了臣子的本分,大大犯了皇家的忌讳。甚至不需要铁打的证据,只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他一入东厂终不归。

    手里握着这张牌,张居正心里踏实许多,这才敢深度参与冯保和高拱之间的争斗,并在看到驱逐高拱的机会后,决心毕其功于一役……他专心杯葛高拱,确保高拱一定会完蛋的同时,也一直留神注意沈默的动静。只要沈默稍有异动,他便立刻和他明盘,不信对方不就范。只是沈默一直表现的太老实了,让张居正都没机会用这张王牌。

    为了万无一失,昨天晚上,他让冯保去找的沈默,把那些黑材料拿给沈默看,相信一直安全第一的沈阁老,会乖乖保持安静的。等见到自己收拾了高拱,他甚至有可能会主动致仕,以换取一个体面的结局,那就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个至少在设想上十分完美的计划,却因为张居正不愿意站在前台而流产……虽然对冯保百般讨好,他骨子里还是轻视了太监,总把对方当成了任由摆布的棋子。却不知道在对方心里,自己最多算个伙伴,甚至只是个谋士而已。所以对他的话,冯保不会全听全信,在和他密切联系的同时,冯保也早就通过沈明臣建立的那条热线,跟沈默也联系上了,还把沈明臣的热情当成了沈默的态度,还由此制定了脚踩两条船的长远计划。

    所以那天见沈默时,因为对方实在太热情、太真诚,让冯保实在不愿意撕破脸,所以没有拿出那些黑材料。直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赶紧用来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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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至少两更,基本尘埃落定了……至于有些同志说结局,似乎还没到。

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张悲催的病假条

    人生最悲催的事,莫过于一而再,再而三的频繁受伤!

    今天重回球场,本为庆生,奈何人欢无好事,一个拉风的救球,扭伤了我的小蛮腰,当即只能挺直做人,不敢卑躬屈膝。

    遂被送往某非著名推拿大夫处,诊断为腰椎小关节错位,一番积极治疗后,仍可站可卧不可坐,精心的生日party暨情人节约会遂宣告泡汤。

    这是我个人的不幸,却也是广大读者的无奈,因为大夫要求卧床两三日,不可久坐。余不信,强坐片刻,遂体会到海迪、霍金之不易,为免缠绵病榻,只能卧倒一晚,明日推拿之后,再看结果。

    ps,本文由鄙人口述,拙荆手录,似乎这也是一种可以尝试的写作方式,待会试一试。

    再ps,其实就是请天病假而已,竟然罗里吧嗦扯了这么多,可见身体的伤痛是灵感的又一源泉。

再续一天病假

    感谢大家的关心,今天又去治疗了一次,恢复的很不错,可以不依靠外力自己站起来了,只是大夫叮嘱,不可久坐,故再请一天病假。

    不能码字心里很是着急的和尚再次热泪盈眶地鞠躬感谢大家的关心,春日里的温暖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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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