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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九零章 文明执法

    当沈默出现在前厅,看到前来传旨的太监身边,左右各立着两个身穿金色飞鱼服,肩挂猩红厚披风,腰挎鲨皮绣春刀的军官。沈默对这身打扮并不陌生,当年在沈炼家门口,便见过一次,只不过这次的品级更高些罢了。

    但无论如何,都代表着同一个名字——锦衣卫!

    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沈默行礼借旨。只听那太监声音尖利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差办案当秉公守法在先,尔浙江巡按监军道沈默,安敢泯灭证据,欺君罔上?实乃狂妄不悖,目无王法之徒,立刻革去巡按监军之职,着锦衣卫即刻解拿进京是问,不得有误!钦此!”

    “罪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太监将圣旨递到他手里,笑笑道:“解元郎快快请起,您虽然免了职,但还是举人身份,也没有定罪,不必自称罪臣。”

    沈默心头疑惑,不知道传旨太监跟自己说这个作甚。

    待他起身,太监便对左首第一个锦衣卫道:“剩下便是几位的事了,杂家便先行一步了。”那人点点头道:“去吧。”太监朝沈默行个礼,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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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太监走了,那领头的锦衣卫道:“下官北镇抚司副千户朱十三,见过解元公。”

    “原来是十三爷,”沈默一脸钦佩道:“早就听说陆都督麾下有十三太保,各个武功盖世,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然胜过闻名呀!”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沈默面对专政工具时的态度十分亲切,力求给对方留下点好印象,以免吃那些没必要的苦头。

    那朱十三是个相貌堂堂,虎背熊腰的汉子,闻言心里十分舒坦,竟温声笑道:“不知解元公可有什么人要见,什么时候起身方便?”

    沈默这下更是吃惊,什么时候锦衣卫也改文明执法了?还问我这个专政对象的意见?这样他深感受宠若惊,想一想,苦笑道:“我家里人都在绍兴,朋友都去了北京,也没什么人要见的。”

    谁知朱十三笑笑道:“我看未必,方才来的时候,还见一些人,有老有少的,在外面与门卫交涉呢。”

    沈默心里一紧道:“什么人?”

    “我又不认识,”朱十三摇头笑笑道:“我又不认识,您还是自己出去看吧。”

    “什么?你们不限制我自由?”沈默今天的吃惊可真不小,他先是想不到自己竟会被索拿进京,后是想不到,锦衣卫的态度竟如此好,都赶上南京路上好八连了。

    那朱十三却不以为意的笑道:“解元郎会跑吗?”

    “当然不会了。”沈默笑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跑呢?”

    “那就是了,”朱十三也不问他是什么人,便侧身让开去路道:“弟兄们在这里烤火,等您回来咱们再去驿站。”

    虽然搞不清是为什么,但沈默还没有贱到非要弄明白才行的地步,真诚谢过亲切的锦衣卫后,便匆匆出去。门口的卫士也十分吃惊,没想到他竟从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手下出来了,自然不会再阻拦。当沈默说:“开门!”时,便顺从的将大门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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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一开,映入沈默眼帘的,便是老爹那翘首以待的身影。沈贺也看见了他,憔悴的脸上登时浮起万分惊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父子俩对视片刻,目光中满是激动、歉疚、担忧、自豪、坦然、坚持和理解,这目光汇聚在一起,让父亲更加体谅儿子,让儿子更加理解了父亲。

    只见沈默一拎袍角,双膝跪倒在门口,热泪盈眶道:“爹,孩儿不孝,又让您老担心了……”

    沈贺赶紧伸手去扶儿子,流着泪颤声道:“没事,没事,快起来,告诉爹,他们准备怎么处理你?”

    “还不知道,”沈默轻声道:“只是让我去北京……”

    “押解进京?”沈贺毕竟是公门出来的,对这些术语还是很了解的。

    “解拿进京。”沈默笑笑道:“至少不用上枷锁,待遇还不错吧。”

    所谓‘解拿进京’确实比前者更好些,一般是对五品以上官员的待遇,但就像‘绞刑’与‘斩首’,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的。所以沈贺不能像儿子那样乐观,满脸愁云惨淡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却听从远处过来一人劝解道:“亲家不必担心,贤婿是文魁星君下凡,自有天相护佑,定能逢凶化吉的。”

    沈默一看是殷老爷,赶紧再拜道:“岳丈大人。”

    殷老爷身体不好,早些时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体力不支,去车上歇息去了,听到动静这才重新过来。沈默见他身边各立着一个俊俏后生,一左一右扶着殷老爷。

    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左边那个俏立的身影全部占据……虽然穿着男装,虽然未施粉黛,但沈默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未婚妻,若菡。

    若菡也是十分激动,虽然不言不语,但是眼里的深情和牵挂,是怎样都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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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小两口长久的凝视,使殷老爷感到被无视,他咳嗽两声,生生掐断两人的视线道:“什么时候出发?”

    沈默回过神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在这一两日吧。”

    “哦……”殷老爷点点头道:“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老家伙相互照应着,断不会有什么事的。”

    沈贺也道:“是啊,不要担心我们,只管全力周旋,争取早日超脱苦海就是了。”

    沈默点点头,又听殷老爷道:“此去北京,千里之遥,我对你有三个要求,务必做到。”

    “好好听着。”沈贺在边上帮腔道。

    “岳丈请讲。”沈默恭声道,心说岳父与老实巴交的老爹比起来,实在太有演讲欲望了。

    “第一是安全第一,第二是安全第一,第三还是安全第一。”殷老爷拍拍沈默的胳膊道:“我们老人也不求你闻达于诸侯,也不求你显贵于朝堂,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就算是种一辈子地,我们老人也不会怪你的。”

    沈默不禁心下黯然,老丈人原先总是跟他很不客气,说让他中个状元回来才算服气,现在竟然种一辈子地都行,可见是极不看好自己此行的……这家伙的脑子结构确实异于常人,人家殷老爷好心为他减压,他却还因为别人对自己期望降低而失落。

    殷老爷说完了,沈贺又开腔道:“你丈人说的话可记住了?不用担心我们,保重自己的安全……”他的话絮絮叨叨,没有条例,比殷老爷的水平差远了,可沈默却听得格外窝心,不住的点头。

    趁老爹换气的工夫,沈默也对两人道:“您二老也保重身体,都健健康康的,我也少些牵挂。”

    殷老爷点头道:“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一口气能走十多里路。”

    沈贺笑道:“臭小子,你爹我还不到四十,瞎操什么心?”

    “我不是怕您一着急,再翻了老毛病吗?”沈默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道:“看样子前些日子还犯过,对吧?”

    沈贺是老实人,不会说瞎话,点头道:“不过已经好了,这病就是秋冬交接的时候犯,现在进了冬,我又跟小伙子没啥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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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门口说了好长一会话,殷老爷问道:“你能出来吗?若是可以的话,咱们回去吃酒,给你践行。”

    沈默看一眼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摇摇头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小婿我要是敢迈出这个门,第二天就有人告我‘目无法纪,狂妄不羁’……”

    “那就算了吧。”沈贺生怕儿子再倒霉,赶紧打住道:“亲家,咱们就在这话别就行了,没必要再回去了。”

    殷老爷笑道:“我岂是那么不懂事的呢?”便让女儿去车上取了酒坛子,给沈默倒酒。

    若菡端一碗酒,奉到沈默面前,沈默偷偷瞧她,却发现她面上的激动之色已经消失,现在是一片平静……这又让他好一阵失落,心说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怎么连滴泪都不掉啊。

    他便用眼神去勾引若菡,若菡却只还给他一片湖水般的宁静,让解元郎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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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世上最强的功夫!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三碗之后,沈默醉眼迷离了,俯身跪倒在老夫面前,突然小声道:“爹,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知爷俩要交流什么,众人赶紧退后,让他俩单独说话。

    沈贺弯下腰,小声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沈默深吸口气道:“我要是……我是说万一,回不来了,您可千万要想开。””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沈贺急道:“呸呸,乌鸦嘴。”

    沈默摇头笑笑,继续道:“甭管别人怎么说,你都找个合适的娶了吧,一来咱家还得传宗接代,二来,”沈默深深望着自己老夫道:“你不寂寞了,也就不会太想我和我娘了……”

    沈贺又红了眼,怒道:“小子你给我听着,若是你会不来了,我就找根绳子吊死,去找你娘俩完聚,总胜过一个人孤单遭罪!”

    “那样我会不瞑目的,”沈默郁闷道。

    “你管不着。”沈贺突然抱住自己的儿子,失声哭道:“若是不想让老爹死,你就好生活着回来,听见了么臭小子!”

    沈默被老爹说的一阵难受,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但他不想哭,便擦擦泪道:“还有个事儿……”

    “啊,你说。”沈贺也擦擦泪。

    “万一我要是回不来,”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那里立着他的未婚妻,心里一阵锥心刺骨,却强忍着痛道:“爹爹便想法子让若菡再嫁吧……她才二九年华,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为了那狗屁贞节牌坊,把一辈子都葬送了。”他听了不知多少关于‘贞节牌坊’的故事,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心爱的女孩,也坠入那样的无色地狱中。

    “这个我也没法答应你。”沈贺叹口气道:“殷家也是有头有面的人家,岂能让女儿再嫁……”

    “这个简单,”沈默轻声道:“我听人说,大户人家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过两年把闺女远嫁外省,对内只说伤心死了,还赚个牌坊立着。”

    “就算万一……”沈贺道:“我觉着若菡不是那种姑娘,她不会同意的。”

    “过些日子就好了,”沈默淡淡道:“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方才若菡若无其事的表情,让他觉着很自伤,竟说出这种混账话来。

    “别胡思乱想了。”沈贺叹口气道:“你肯定能回来的!”

    “是啊,我一定能回来的!”沈默强笑一声,只是这笑声中,透露着无法掩饰的彷徨,父子相对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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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双方分开,若菡都没有过去与沈默说一句话,这让他那看似坚强无比的小心灵,着实受了些刺激,回去见几个锦衣卫时,还有些萎靡不振。

    那些锦衣卫却出人意料的和善,几人还纷纷安慰他,要把心放宽……他们拿人惯了,自然知道生离死别乃是最让人销魂的事情。

    沈默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深知‘悲惨的人生更要认真经营吗,否则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的道理,便强打起精神道:“多谢十三爷和几位兄弟,在下无事了。”

    “没事就好。”朱十三端量他片刻,拍拍屁股起身道:“那咱们回驿馆吧,这鸟地方曲曲折折,看着就憋屈。”

    沈默还是头一次听人给予这‘西溪别墅’负面评价,本想为其鸣一鸣冤,可转念一想,这里禁锢了自己四十余天,可不是鸟地方吗!便很解气道:“走吧,离开这鸟地方!”

    对于解元郎也爆粗口,锦衣卫们大感快活,嘻嘻哈哈笑一阵,双方便熟络许多。

    等离开西溪,到了驿站里安顿下来,已经是过午了。朱十三和一干手下换了便装,对沈默笑道:“该吃饭了,咱们相聚是缘,我请解元郎出去撮一顿!”

    沈默哈哈笑道:“瞧十三爷这话说的,我这个地主不坐庄,反要你们远道而来的请客,传出去会让人笑话我们浙江人不当人子的。”

    朱十三乃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闻言高兴笑道:“算我失言了,待会自罚三碗,等出了浙江地面我再回请。”众人便有说有笑往西湖边去了。

    虽然沈默是地主,可吃饭的地方却是朱十三选的,有道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北方人来到杭州,肯定是要拜会一下楼外楼的,就算锦衣卫这样的武人也不例外。

    沈默便领着他们,也不乘车骑马,就这样徒步往西湖边上的楼外楼走去。一路上所过景点无数,他都用很直白的话语,将其妙处典故娓娓道来,让朱十三四个听得如痴如醉,兴致盎然,恨不能将西湖都游遍……当然是在沈解元的带领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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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便到了那三层画栋的楼外楼外,朱十三奇怪道:“看着这楼比北京城的四大楼可差远了,怎么就这么有名呢?”

    沈默指一指周围的精致道:“楼固然不出奇,但四周的景致却是世上仅有,坐在楼上便可揽最美的湖光山色,这是北方没法比的。”

    “那南方有山有水的地方多了,怎么别的酒楼就没这般名气呢?”朱十三已经彻底折服在沈默的学识谈吐之下,便如个好奇宝宝一般问这问那。

    “那是因为别处美则美矣,却没有这么多的底蕴,这么多的传说,”沈默呵呵笑道:“比如你在楼上喝酒,便会想到苏东坡也曾对着这美景引颈高歌。心里必然会与有荣焉,喝的很自豪。待畅饮之后,酒助游兴,到断桥上走走,便会想能遇见一位白娘子那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足够了……这是在别处饮酒,万万体会不到的。”

    朱十三们便一齐感慨道:“西湖啊西湖,什么时候能让我———圆一把当许仙的梦?”

    惹得沈默哈哈大笑道:“所以说,杭州的姑娘,是从来不穿白裙子的。”

    “为什么?”众人笑问道。

    “就怕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想入非非,唐突佳人呗。”沈默诙谐笑道,惹得几个锦衣卫捧腹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却都十分佩服他……在一个时辰前沈解元还满是伤怀,这么快便恢复了乐观,可见其神经之粗大,绝非常人可比拟。

    说笑着引众人进去,此刻已经过了饭点,酒楼里空位颇多,众人便找了个临湖的雅座坐下,沈默随口叫了几个佐酒小菜和招牌菜,便将菜谱递给朱十三,让他随意点菜。

    北方人果然是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沈默听他点的主菜尽是什么‘大骨龟背’、‘烂蒸大片’、‘鼎煮羊’、‘八糙鹅鸭’之类,尽显豪迈本色。

    点完菜后,众锦衣卫笑道:“今日真可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啦!”

    沈默笑道:“有好菜还得有好酒相配,”便问小二道:“这里有什么酒?”

    “婺州的‘错认水’,湖州的‘六客堂’,扬州的‘琼华露’,吴府的‘蓝桥风月’,还有咱们杭州的‘一江山水’,应有尽有,客官您点哪一样?”小二唱歌似的报出酒名道。

    “这么多酒,听都听晕了。”朱十三咋舌道:“咱们喝哪一样?”

    沈默便道:“咱们喝‘一江山水’!”

    “有什么讲究么?”众人笑问道:“为什么不选那几样?”

    沈默便笑着为几人介绍道:“那‘错认水’入口清淡如水,但片刻功夫酒劲儿上来,却又能把刚猛汉子一下子摞倒,这酒犹似表面柔和但骨子里凶残狠毒的笑面虎,惹人讨嫌,喝起来也不舒服。”

    众人摇头道:“喝酒的好处全没有,坏处却占齐了,这酒真讨厌!”

    “那‘六客堂’又太过清雅,是文人用来点缀诗词文赋的,喝起来不过瘾。至于‘琼华露’、‘蓝桥风月’之类的,苦辣不足,甜香有余,是女子的最爱,却不是男儿杯中之物。”最后才拎起那坛子‘一江山水’道:“至于这酒,虽嫌冷冽,但味道醇厚,入口后余香绵绵,令人回味无穷,像是徜徉在壮丽如画的美境之中,正适合用来醉卧沙场!”

    一众锦衣卫哈哈笑道:“今日才知道喝酒还是这么多讲究,看来原先十几年都白喝了。”

    “是啊,”沈默点头笑道:“这喝酒嘛,讲究‘人要投机,酒要够味儿’,方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说的太好了!就喝一江山水吧!”众人大声喝彩道,那朱十三更是笑道:“解元郎是读书人,不如喝那‘六客堂’?”

    沈默豪气道:“说什么话呢?朋友相交贵在一个‘诚’字,我虽然酒量不好,却也不能拈轻怕重,应付了事!”说着一拍桌子道:“这次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

    “好!太够意思了!”几个锦衣卫情绪无比高亢道:“沈解元太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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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雅座里气氛爆棚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响起道:“沈默,谁把你放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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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成功,首先要会做人,这个会做人的意思吗,就是能让很多人都觉着你不错……第二章,嗯,还有一章哦……

第二九二章 报仇鸟……

    那声音一响,桌上登时安静下来,四个便装锦衣卫齐刷刷望向那人,只有沈默仍旧端坐着,头也不回,因为他一听就知道那是谁,根本不用费劲回头。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来人正是吕窦印。

    吕大人又跟夫人吵架了,吵着朝着他便理屈词穷了,因为是人家的主场,他也不敢动手,只好气呼呼的出来,想要找个粉头、喝个小酒,以解不能张目之气!

    谁知刚进了酒楼,便见到最不该出现也是最不想见之人,吕大人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出言质问,一边走到桌前,想要去拍沈默的肩膀。

    却被朱十三一把攥住手腕,吕县令只感觉那手仿佛被铁箍箍住一般,痛得他失声叫喊起来道:“你们还看着干什么!”原来他还带了两个长随,但他俩欺负欺负小百姓还行,一看到朱十三这个练家子便色厉内荏起来,站得远远的恐吓道:“快放手,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

    朱十三淡淡笑道:“还未请教。”

    “钦命苏松巡按御史,”两人见他吃这一套,登时厉害起来道:“怎么样,害怕了吧!”

    “苏松巡按,莫不是唬我们?”一个锦衣卫道:“这里可是浙江的地盘。”

    “不懂了吧?我家大人钦差奉旨办案,”两人得意洋洋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自然可以来这里了!”

    朱十三玩味的看满脸煞白的吕窦印一眼,缓缓松开手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吕窦印已经从看到沈默的愤怒中痛醒过来,他不是傻子,自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什么人,当时便老脸煞白,摆手道:“误会误会,我认错人了。”

    两个伴当还想让朱十三给老爷道歉,却被吕窦印猛踢屁股道:“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还不跟我滚!”他也是急了,竟然口不择言,却也不想想,这样岂不成了自己带头滚了吗?

    反正无论如何,他是直接从酒楼里滚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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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锦衣卫的习惯,让他们不会这样算了,朱十三一个眼神,坐在下首的一个校尉便起身跟了出去。

    见沈默的目光也跟了出去,朱十三笑道:“不必管他,都是老手了,自有分寸的。”这时候酒菜流水价的上来,朱十三道:“来,咱们先吃!反正酒菜多得是,不用等黑皮了。”

    沈默当然知道喝酒就图个痛快,便把不痛快的事搁在一边,打起精神与三人应酬。几个锦衣卫都是军旅汉子,极鄙视那**大小的小酒盅,便让店家取来几只大白碗,咕嘟嘟倒满了,举起酒碗一碰,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才觉着过瘾。

    虽然他们照顾沈默,没让他喝同样多的酒,但跟着三巡下来,就已经满脸通红,头脑发胀,与几人称兄道弟起来。

    朱十三虽然量大,但喝得比他多,也有酒了。便拉着沈默的胳膊,开腔问道:“沈兄弟,你跟那个姓吕的有何过节,他为何整日跟你过不去?”说着破口大骂道:“远了不说,就说你关禁闭这段时间,他干的那叫人事吗?整一个老变态啊!”

    沈默吃惊道:“十三爷怎么知道?”

    朱十三嘿嘿笑道:“这个本来是秘密,不过你够兄弟,够味道!所以便向你透露一点,”说着伸出小拇指道:“就一点,我不说的你也别问,不然兄弟我可就太为难了。”

    沈默给他斟酒道:“那是当然。”

    朱十三这才道:“不瞒你说,自从你成为协办钦差之后,我们浙江的人便一直盯着你,一直到今天才撤岗。”

    ‘那岂不是……’一想到自己与若菡卿卿我我时,也可能被偷窥,沈默便不禁一阵恶寒。

    朱十三猜到他的想法,怕他心生反感,便笑道:“沈兄弟别太担心,你的守卫在的时候,咱们盯梢的也没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知道你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罢了。”

    人们对特务行为有种本能的反感,沈默也不例外,但他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表里不一,言不由衷,理解的笑笑道:“你们也不容易啊,再说这样不也是保护我么?”

    “正是如此!”朱十三欢笑道:“我代浙江的同僚,给沈兄弟赔不是了。”便咕嘟嘟干了满满一碗,将酒碗翻个底朝天,以示诚意。

    沈默也将自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学着他的样子翻过碗来,果然也是一滴不剩。

    “好!”一片叫好声中,方才小小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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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该说说你俩的事儿了吧?”也许是职业习惯,朱十三对八卦消息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当然可以。”沈默笑笑道:“反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要说我俩之间的梁子,起先是个儿童故事,后来变成伦理故事,现在直接成鬼故事了。”便先将当年与山阴比斗的事情,绘声绘色讲出来,让几人听得如痴如醉,满脸崇拜的望着沈默道:“原来解元郎从小就是天才啊。”

    待沈默将中段……也就是吕县令骗婚,又因为他老师被捕的缘故悔婚,后来峰回路转后竟想再结亲,最后被自己老爹当中拒绝的过程简单讲出来,几个听众先是感叹一阵‘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齐盯着问他道:“沈兄弟的老师是?”

    “青霞先生,沈讳炼。”沈默轻声道。

    听他报出门户,朱十三一下子昂奋起来,抓着沈默的胳膊使劲摇晃,差点把他晃散了架,这才激动道:“我说上面怎么让特别关照你呢,原来是自己人啊!”

    沈默笑道:“所以我说,我对诸位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你们还不信。”

    “信了信了!!”朱十三带着手下起身向沈默重新见礼,这才一脸崇敬道:“沈大人虽然在我们那只待了不到一年,但为我们做了很多实事,也教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都十分钦佩沈大人的风骨,就连我们都督大人,也是以师礼对待沈先生的。”

    听到别人真心实意的夸赞自己的老师,沈默比自己听到表扬还高兴。原先双方就称兄道弟了,现在又有了沈炼这个联系的纽带,沈默已经被朱十三他们俨然当成了自己人,都嚷嚷着要为他报仇雪恨。

    这时那跟吕窦印出去的‘黑皮’复又进来,一边喊渴一边坐下,将自己的一碗酒饮尽了,擦擦嘴巴道:“那家伙去边上的‘状元楼’了,估计这会儿还没开始吃呢……”

    便有一个叫‘菜头’的锦衣卫着急道:“可不能让这老小子跑了,他没少欺负咱们沈公子!”

    “就是,得让他连本带利一起唤回来!”另一个叫‘赌鬼’的也叫嚣道,果然是名副其实。

    黑皮却嘿嘿笑道:“我已经让个要饭的盯着了,跑不了他!”三人的目光便望向朱十三,朱十三又望向沈默,沉声问道:“可以么?”

    沈默眯眼笑道:“没有什么不可以……”

    “大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没?”朱十三邪邪一笑道:“譬如说我就喜欢剁手指头。”

    “我喜欢给人刺青。”黑皮嘿嘿笑道:“最喜欢在肚皮上纹个大蛤蟆了。”

    “我喜欢敲诈。”赌鬼嘿嘿笑道:“比较斯文。”

    “我喜欢**!”菜头咬牙切齿道,证明了自己不是浪得虚名。

    ‘靠,这都什么什么呀?太胆大包天了吧?’沈默听得一阵阵恶寒,赶紧笑道:“虽然说怎么都是弄,但他毕竟是巡按御史,若是缺胳膊少腿,或者被**花之类,就太失朝廷体统了,恐怕会闹大。”

    朱十三点头道:“还是沈兄弟想的周全!”“说着朝手下瞪眼道:“一不许出人命,二不许留下身体创伤,听到了没!”

    “听见了。”黑皮和赌鬼点头道,但菜头有些不甘心道:“**不会留下身体创伤的。”

    “那我爆爆你试试?”朱十三瞪眼骂道,这才让菜头死了那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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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无星,已是万籁俱寂时,小巷里却传来含糊难听的哼哼声:“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啊空对月……”这位显见喝醉了酒的老兄,正是我们的吕窦印吕大人。

    一直消磨到酒楼打烊,已经喝歪了的吕大人,才不情不愿的回家,此刻一个伴当搀着他,另一个伴当在前面打灯笼,三人走在这条长而幽静的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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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打落牙……

    扶着醉醺醺的老爷,两个伴当十分的忧愁……如果就这样回去了,肯定要被夫人骂死的。

    但很快他们便不必烦恼,因为今晚不可能这样回去了。前面打灯笼的那个,只觉眼前一花,赶紧举灯一看,便见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提着明晃晃的钢刀从对面小巷出来。

    再回头一看,后面亦有一包抄之人,吓得他‘妈呀’一声,便将灯笼丢在地上,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道:“好汉爷饶命,我身上不带钱!钱袋子在别人身上!”

    后面一个这才反应过来,登时怒道:“你倒是撇清不迭!”气得将吕大人往地上一丢,撸起袖子,将手伸进怀里,气势汹汹的上前,倒把面前的两个黑衣人给镇住了。

    以为他要反抗,后面包抄的黑衣人赶紧悄无声的冲上前,挥刀就要将他喀嚓了。谁知这一刀竟然抡了个空,险些闪到自己的腰。

    原来那人忽然直挺挺的跪下,却也恰巧躲开了那一刀。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大呼小叫道:“大王饶命,劫财劫色不劫命啊!”

    其中一个黑衣人,登时两眼放起光来……乃是那喜欢钱财的赌鬼,至于另一位菜头兄,却不会爆这等粗鄙的菊花。

    赌鬼便接过钱袋,又轻车熟路的将两人藏在鞋底、腰带里的银子掏摸的一点不剩,这才低喝一声道:“滚!”两人如闻仙音,赶紧屁滚尿流的跑掉了,浑忘了他们老爷还坐在地上梦呓呢。

    这三个黑衣人正是朱十三的手下,特为沈解元解恨来了。打发走了那两个小喽啰,三人便将吕窦印围在中间。

    吕大人瘫坐在地上,口中无意识的瞎哼哼着,费劲睁着朦胧的醉眼,天真无邪的打量四周的一切,只觉着天旋地转,一摇一晃,不由怒道:“两步就到家,坐船干什么?”

    三个蒙面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喝晕了头,却以为自己上了船。不由嘿嘿笑道:“说吧,是想吃滚刀面啊,还是混沌面?”

    “苦也!上了贼船了!”吕大人发出一声哀叹,耳边便听得‘呼’地一声风响,就只觉眼前一黑——被一条大麻袋凭空罩下,将这位酒醉力乏的巡按老爷,整个儿罩在这大麻袋中,再麻利的扎紧袋口,囫囵作一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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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里很安静,即使有听到动静的,从门缝里看见这场面,也没有敢声张的。吕大人被装在麻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后,便不再喊叫了。

    安静下来才闻到,麻袋里竟有一股清香味道,闻了之后那昏沉的脑袋,竟然一下子清醒起来,不由暗暗奇怪道:‘这种解酒药是哪里出产?若能备下一下,岂不少挨死婆娘的骂?’转念才想起自己的处境,心中叫苦道:‘还是有命回去再说吧!’忙在袋子里言辞恳切道:“在下初来杭州,并未得罪何人,诸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贵姓?”外面一个北方口音问道。

    “免贵姓……”吕县令眼珠子一转道:“田,四口田。”

    “奶奶的,敢撒谎捏?”那人便怒道:“给我狠狠的打!”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猛踹,竟然毫不留情!

    吕窦印感觉身上被无数野牛践踏一般,痛得他死去活来,无比期盼着能快些晕过去,脑子却偏偏一直清醒的很,也就更清晰的感受到那种痛苦了……这都是因为麻袋里的清香味,乃是锦衣卫特制的一种秘药,可以使人犯的意识一直保持清醒,以便于刑讯逼供。

    现在用到吕窦印身上,却不是为了逼问他什么,而是单纯的想要他多享受一下罢了。

    在一顿爆踹之下,吕窦印终于承受不住,大喊大叫道:“别打了,我说……”见那些人果然不打了,他再不敢耍滑道:“我姓吕,叫吕窦印,是苏松巡抚,办案钦差,你们不要打我……”

    “打的就是你!”黑皮嘿嘿一笑,哥仨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吗,打得吕窦印连叫声都微弱起来,身子也没劲乱动了,蜷在麻袋里仿佛死了一般。

    几个锦衣卫也怕闹出人命来,见他不动了,便停下拳脚,解开麻袋,只见吕县令已经被打得浑身破破烂烂,一张脸鼻青脸肿、脑袋跟猪头一般,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是不能再打了。

    黑皮弯下腰,揪起吕窦印青紫烂肿的脑袋,冷笑道:“吕大人,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吕窦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吐个血泡道:“我得罪了沈解元……”显然脑袋还没有被打坏掉。

    “错!”黑皮用他的衣角,给他擦擦脸上的血,笑道:“你得罪的是咱们锦衣卫,日后若咽不下这口气,咱们浙江千户所的弟兄们随时恭候。”

    终于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吕窦印费劲的摇摇头,本想说‘不敢不敢’,一开口却说成了:“负敢负敢……”张嘴吐出两颗牙齿,原来被打成了没牙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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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你还知道怕呀,”黑皮拍拍他的腮帮子,阴森笑道:“以后再不收敛,便剁掉你的手指,爆掉你的菊花,在你肚皮上画王八,最后再让你签个一辈子还不完的借据,听见了吗?”

    光听听那些名目,吕窦印就险些吓尿了裤子,他现在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一提锦衣卫,就谈虎色变了,原来这些家伙无法无天,比老虎还狠,比毒蛇还毒!

    感受到无边的恐惧,吕窦印赶紧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时候就算让他献出菊花,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这时候暗处传来一声咳嗽,黑皮三个知道这是十三爷让收工的意思,意犹未尽的再踹上最后几脚,才悄无声息的遁入夜色之中。

    过了没多会,那两个跑掉的伴当,带着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丁杀了来吗,口中还高喊着:“别让他们跑了,犯我老爷者,虽远必诛!”

    ‘杀呀,杀呀!’的冲过来,却只见被打成猪头的自家老爷,有进气没出气的躺在地上……

    众家丁吓得半死,赶紧找来块门板,将不成人形的老爷抬回家去。吕夫人一见丈夫这样,也顾不得闹别扭了,又是让人请大夫,又是要派人去杭州府,痛诉此等惨剧,誓让凶手血债血偿!

    却被仍然很清醒的吕大人拦住,嘶声道:“弗去,弗去……”

    屋里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只有吕夫人懂了,蹙眉道:“为什么不去?”

    “得坠负起……”

    “得罪不起?”吕夫人大奇道:“还有我娘家得罪不起的人?”

    “锦衣废……”

    “锦衣卫?”屋里人齐齐打个寒噤,心说‘这个是真得罪不起……’吕夫人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吕大人翻翻白眼,意思是若不罢休,我的菊花怎么办?

    “那你这个样子,怎么跟钦差交代?”

    “摔得、碰得,被猫挠得,怎么说都丝赢……”吕大人无奈的闭上眼睛,泪珠滚滚道:“自有当被狗咬了吧……”

    吕夫人一阵气苦,呜呜哭道:“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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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吕大人一家愁云惨淡时,驿馆沈默的住处内,却欢声笑语,笑作一团。

    赌鬼绘声绘色的向他描述着当时的情形,还惟妙惟肖的模仿吕窦印道:“弗敢了,弗敢了……”惹得众人眼泪都笑出来了。

    听说他们用药物维持吕窦印的清醒,以创造最佳打击效果时,沈默忍不住咋舌道:“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想不到打个人还能打出花来。”

    “咱们就是干这个的,”菜头阴笑道:“也就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未曾有花样,不然非让那老小子欲仙欲死不行。”

    “哦,还能有什么花样?”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比如说今年夏天,太常卿的小儿子得罪了咱们弟兄,咱们就把他绑到荒山上,找一处草密潮湿的地方,扒光了捆在树上,”菜头嘿嘿笑道:“第二天回来一瞧,那小子浑身上下,让蚊子蚂蝗咬了上千个包,肿的跟个菠萝似的。后来进了秋天,一身肿还没消下去呢。”

    沈默不禁一阵恶寒,干笑道:“这法子狠,就是只能夏天用。”

    “冬天跪冰面,走荆条,上刀山,下火海,应有尽有,多了去了。”菜头如数家珍道。

    众人唠会儿嗑,朱十三见天色不早,便吩咐道:“都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路呢。”说着有些郁闷道:“这季节江北的运河已经上冻了,咱们还得走陆路,实在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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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四章 三送解元郎

    翌日天还不亮,众人就爬起来,洗脸穿衣吃顿饱饭,带上足够的干粮、白米、盐巴、和一些腊肉,连同被褥铁锅,一起驮到驮马背上,便要离开杭州驿馆,出城北上。

    一行人走到驿馆门口时,却听有人道:“等一等……”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这杭州驿的驿丞。只见他拎个盖着厚厚棉布的大篮子出来,朝沈默深深鞠个躬道:“沈解元,您要走了,我也没什么能送您的,昨晚让浑家煮了些鸡鹅,您带着路上吃……”

    沈默有些意外,因为在他印象中,这位驿丞就是个死要钱,恨不得把别人的便宜都沾光,却从见过他拔过一根汗毛。

    更让他惊奇的还在后头呢,只见驿丞又取出一包银子,双手奉给朱十三,恭声道:“军爷,这是小的一点程仪,请您务必笑纳。”

    朱十三接过那银子,掂一掂,似笑非笑道:“好家伙,足有四十两吧,顶你一年的薪俸了。”

    驿丞有些尴尬的笑道:“差不多了,差不多。”说着又向他深深作揖道:“这点钱一来给军爷在路上花销,以壮行色;二来也请军爷善待我们沈解元一些,他是读书人身子弱,吃不得太多苦的。”

    沈默动容道:“这是干什么……”

    朱十三却笑问驿丞道:“你和他是亲戚还是朋友?”

    驿丞摇头道:“小人福薄,摊不上解元郎这样的亲朋。”

    “既然非亲非故,那为何……”朱十三提一提手中的包裹,意思不言而喻。

    驿丞深深看一眼沈默,对朱十三道:“沈解元是为了浙江、为了抗倭才让奸党陷害的。我们杭州城的老少爷们只恨没法帮他洗冤,拿出这点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他说完,朱十三随手把那包银子扔回到驿丞怀里,笑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锦衣卫最佩服的就是好汉子,绝不会怠慢沈解元的。”说完便牵着马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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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朝那驿丞感激的笑笑道:“谁说咱们不是亲朋,咱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驿丞先是一阵错愕,旋即狂喜道:“您您,您认我这个朋友了?”

    沈默微笑道:“除非你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驿丞欣喜若狂道:“您不嫌弃就好!”

    沈默翻身上马,朝他挥挥手道:“那么再见了,朋友。”

    驿丞也想挥手,这才发觉手上拎着银子呢,赶紧跑着追沈默道:“银子,您带着银子。”

    沈默却不接,丢下一句:“留着吧,我不缺钱。”便打马先行而去了。

    跟在后面的赌鬼,却从驿丞手中一把拿过那包银子,朝他扮个鬼脸,嘿嘿笑道:“给我吧,我给你转交。”便乐滋滋的走了。

    驿丞也顾不上他的银子了,望着沈默远去的身影,双手拢在嘴边,高声道:“菩萨一定会保佑您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回来的!”

    沈默远远的朝他挥挥手,这才转身继续赶路。朱十三策马凑过来,呵呵笑道:“赵贞吉可是大名鼎鼎的清官直臣,怎么到你们浙江就成奸党了?”

    沈默撇撇嘴道:“也许南橘北枳吧,在情况简单的地方,他是好官,是青天,可到了浙江这个复杂无比的环境中,他越较真就越招人恨。”

    朱十三是了解内幕的,不由点头笑道:“还是解元郎看得清楚。”说着压低声音道:“可惜朝中那些迂腐言官,大多是赵贞吉之流,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解元郎进京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那实在是太荣幸了!”

    一行人说着话便到了北城门,前面领路的黑皮拉着马缰道:“城门口堵满了人。”

    众人闻言望去,可不,只见杭州城北门下,立着两三百人,其中士子打扮的居多。周围道边上,更是挤满了不计其数的民众,不过应该是看热闹的居多。

    朱十三端详一会儿,笑道:“让沈解元走在前面,咱们几个在后面别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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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看到沈默五人行过来,便是一阵骚动,纷纷向沈默靠过来,向他问好致意,还纷纷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鸡蛋、一串百十文的铜钱,或者一包点心之类的,高高举到他面前,请他带着路上吃……那些士子却站在那里巍然不动,仿佛在静等他过去。

    一边向人们拱手致谢,一边接过那些虽轻情意重的礼物,沈默的眼眶让泪水迷蒙了……曾经他最怕自己的行为不被人理解,会被人以为自己是严党,或者出于别的什么目地,才做出那番事情的。若是那样,可就真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现在,他置身于热情的人群之中,一颗疲惫的心也被这温情抚慰的生机焕发,重新充满了力量……他距离不到那些士子不到二十丈,但就这短短二十丈的距离,他却走了整整一刻钟,不停地道谢,不停的接受礼物,不停地被温暖,当他终于通过人群,眼前豁然开朗时,之前所有的担心和迷茫都烟消云散了。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真正强大的,强大到足以战胜一切艰难险阻!

    真正的坚强是心的坚强,真正的强大,却是要靠大多数人来印证……

    所以当他站在那群士子面前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如果说之前他还是一柄出鞘的宝剑看,需要时时展示自己的锋锐,来提醒这些士子自己的存在。那现在他便可以将自己收入鞘中,无需依靠那些炫目的表现,就足以让众人心折、让众人景从了!

    沈默微笑着看向这些士子,士子们也向他报以崇敬的目光,双方的目光交流,便胜过无数言语。

    沈默这才发现他们大多是‘灵隐听课’的生员,便拱手笑道:“诸位年兄,多谢相送。”

    士子们一起还礼,哪知起身却道:“我们不是送你的,我们要陪你进京。”

    沈默一阵错愕,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个领头的士子便道:“这事儿您恐怕有口莫辩,为了不让您蒙受不白之冤,我们便合计着陪您一道进京,给您去作担保人。”

    沈默十分感动,却也被这不靠谱的想法吓一跳,先不说这么多人怎么走?就算平平安安都跟自己进了京,恐怕一顶‘煽动骚乱分子’的帽子会立马扣上来,自己就得杨升庵同唱‘滚滚长江东逝水’去……

    但他也不能断然拒绝,因为沈默深知大明朝的读书人,都是些打着不走,前者倒退的犟种,所以说话必须要有艺术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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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心里稍稍盘算一下,拿定主意后便向众人深深一躬道:“承蒙诸位同年的厚意,你们为我考虑的太周全了,沈默今生铭感五内……”先一顶高帽送出去再说。

    众人连忙道‘不敢不敢’,却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可大家想过没有,如果你们真的跟我进京,会有什么后果呢?”

    众人满不在乎的笑道:“大不了跟解元郎一起下诏狱而已。”有些激动的深知道:“能让正道不倾,此身何惜?”

    “说得好!”沈默击掌道:“让正道不倾,此身何惜!”说到这,他停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每沉默一秒,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便高大一寸,直到感觉自己无比高大时,他才一拱手道:“这句话也是在下的心声,我沈默愿为匡扶正道,献出自己的全部!”在众人一片赞誉声中,他突然深深一躬道:“所以我恳请各位,都不要跟我北上,好吗?”

    “您这话什么意思?”众书生不解道……经过沈默的铺垫酝酿,果然士子们好奇心胜过了反触情绪,这样才能用心听的话,而不是被一种狂躁的正义感所冲昏头脑。

    只听沈默道:“有三个原因,在下说给众位听,其一,我沈默此举秉承一颗公心,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所以我不怕被审判,也坚信自己会得到公正待遇,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其二,现在朝廷尚未给我定罪,众位却浩浩荡荡跟进京里去,无疑会让大人们以为这是在要挟,反倒不美。”

    “其二,我浙江现在的正道是抗倭,抗倭压倒一切。若是众位跟我进京,势必会牵连到胡中丞,影响到抗倭,若是因此打了败仗,岂不是我们的罪过?”沈默沉声道:“诸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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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送瘟神

    沈默说的在情在理,士子们也听得有些动摇,只是想要彻底说服。还需一番功夫。

    但沈默心中早有定计,便笑道:“临别了,我送给大家两句话吧。”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纷纷点头道:“久闻解元郎诗书双绝,不如将话写将下来,也算给后世留一段佳话。”

    临近有家书画店,老板闻言便取了方桌笔墨,还有一副上好的空白横轴来,请沈默留下墨宝。

    沈默也不推脱,拿起笔来,饱蘸浓墨,便在上面写下了遒劲有力的十四个字道:‘*******,*******。’

    “*******,*******……”这句深沉慷慨的宣言,由邻近的士子念出来,很快传遍所有人,并引起反复的吟诵和强烈的共鸣,就连众人看向沈默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崇敬起来。

    沈默脸上一阵阵发红,这是他盗用民族英雄林则徐的一句,但是他立志不再让鸦片战争重演,也不想让我中华再出现林则徐那样的悲剧英雄了,所以还是让这句话跟随自己穿越时空,早三百年激励大明青年吧。

    当尊敬变成崇敬,许多事情便好办了,不用沈默再费口舌,众士子便顺从了他的意志,乖乖让开去路,用一种送导师的眼神,目送着他缓缓出城。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待沈默走远了,望着他那壮哉的背影,有士子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完便感受到周围人喷火的目光,然后被群殴至全身多处骨折,卧床四个月多才好利索……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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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锦衣卫跟着沈默出城向北,他们仍然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一时竟没人敢与他并驾齐驱了。朱十三几个完全想象不到,一个前途未卜的待罪之人,居然可以这样得到如此彻底而广泛的爱戴。以他们的头脑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能将其归于‘文魁星下凡’之类的神秘原因上去。

    他们当然不明白,这是一种超脱了权势与地位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名字叫——民心。

    但无论如何,他们望向沈默的目光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如果说之前还是亲热中带着点怜悯,现在只能说是尊敬中带着点亲热了……

    一行人包括沈默都在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就这样安静的行了三四里路,直到被一个等候已久的千户军官拦下道:“沈解元,中丞大人已经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沈默吃惊不小,回头看看身后的朱十三,朱十三笑道:“沈解元只管去就是,我们在这等着。”

    那千户却道:“我家大人也请四位上差务必同去,有酒席招待。”

    此时已经快中午了,四人一听,开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跟着沈默与那千户,往道边一户农家庄园去了。

    沈默在院门口见到了胡宗宪,两人竟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但总体说来,还是后者的情绪更激动些……若非胡宗宪一只胳膊吊在胸前,他早就给沈默一个熊抱了,现在只能伸出没受伤的手,与沈默使劲握了握手,传递给他一股强大的信念才分开。

    守着锦衣卫不好说什么,简单的寒暄介绍之后,沈默便关切问道:“中丞的胳膊没什么大碍吧?”

    “哦,没事,就是上月在北新关被毒箭扫了一下,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胡宗宪不以为意的笑道,伸手延请众人进院,在正堂喝碗茶水,朱十三便识趣的起身道:“中丞和沈解元肯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们这些老粗听着没劲,不如先给我们在厢房上菜,你们说你们的,我们吃我们的。”

    胡宗宪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假意客气几句,便让人带着几个锦衣卫去东厢房吃饭,还嘱咐下人要好生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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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锦衣卫都走了,下人们也识趣的退出厅堂,关上房门,给中丞大人和解元郎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现在没了外人,胡宗宪便再不掩饰什么,起身拎起袍角,竟给沈默跪下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开,使劲扶起他道:“中丞使不得……”

    胡宗宪也没打算给他磕头,便顺势起来,双手紧紧握住沈默的胳膊道:“今次若没有拙言,我胡宗宪非要身败名裂不可,你对我有再造之恩啊,跪跪又何妨?”

    沈默心说:‘你倒是跪呀?光说不练有什么用?’面上却笑道:“我看到了中丞抗倭的成果,也知道您的不得已,若是那时候不维护您,我还算人吗?”跟胡宗宪这种聪明绝顶之人在一起,有啥说啥最好,还省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话不能这么说,”胡宗宪摇头道:“那种情况下,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会选择逃避的;扪心自问,就算我也不见得例外。”说着由衷钦佩的望着沈默道:“但你沈拙言就例外了,拿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才是真丈夫,所以你是真丈夫……我不如你。”

    让高傲的胡宗宪自认不如,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沈默笑道:“就不要再夸我了,人家赵贞吉也没有善罢甘休,不还是在抽冷子找中丞的麻烦么?”

    “放心吧,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胡宗宪笑笑道:“其实上月你一出事,严阁老便来信说,他已经与徐阁老达成妥协……徐阁老原则上同意让赵贞吉哪来哪去,但要求我们这边先把赵文华调回去。”

    “二赵同时滚蛋,梅林兄这真是双喜临门啊!”沈默一听,十分高兴道。比起赵贞吉来,更该滚蛋就是赵文华了……这家伙贪婪无度,借着‘抗倭’的名义,将浙江刮地三尺不说;在武略上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馊计败招层出不穷,让胡宗宪几欲抓狂……他说了你不听吧,折伤他的面子,他给你小鞋穿;可要是听吧,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是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又岂能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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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凡事总有两面,至少这赵文华在贪婪愚蠢之余,还是很倚重胡宗宪的,因此胡宗宪可以不顾忌总督杨宜的想法,想怎么敢怎么干,反正天塌下来有赵侍郎顶着!

    所以胡宗宪对赵文华是又爱又恨,当然就冲他将自己的名声败坏殆尽这一条,胡中丞对他的恨也要远远大于爱……

    感受到胡宗宪的复杂情绪,沈默笑着安慰道:“中丞放心吧,赵文华回京之日,就是杨宜下台之时,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施展自己才能的黄金时刻,就要到了!”

    “哦,这话怎讲?”胡宗宪爱听这话,所以难得的刨根问底。

    “道理不复杂,中丞不过当局者迷罢了。”沈默笑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浙江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虽然抗倭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但当官的危险性大大降低,同时立功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道:“可以说,在朝廷大佬眼里,东南已经由一个烫手的山芋,变成抢手的香饽饽了……”不用说太细,胡宗宪便已经明白了,现在的形势是,哪个大佬能控制东南,便意味着给自己的位置上了保险,因为陛下肯定会顾全大局,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罪,一般都会姑息迁就的。如果再打几个胜仗,那圣眷还不‘噌噌’往上涨?直接盖过另两位也是很正常的。

    便听沈默继续为他抽丝剥茧道:“只要赵文华在,他就是东南的老大,完全压制总督杨宜,这个朝中是都知道的,所以严嵩不必把总督之位据为己有,便可以坐享胜利的果实了。”

    “原来如此!”胡宗宪一拍大腿道:“怪不得我怎么送礼拉拢,赵文华都不敢许诺我的总督,原来根子是在他干爹身上!”

    “正是如此,”沈默笑道:“反观赵文华一走,杨宜就成了老大,功劳可都记到李默头上了,你觉着严阁老能答应吗?”

    “不能,”胡宗宪笑道:“他老人家现在就指望着东南给他争气呢,哪能让出去。”

    “所以……”沈默一拍手道出前两个字,胡宗宪便接着道:“他一定会为我争取总督之位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笑道:“这真是‘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送走此瘟神,中丞大人大展宏图的时候,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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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汪伦酒

    听完沈默的分析,胡宗宪心里敞亮许多,摩挲着手掌道:“这样说来,他回去是最好的。”说着便略带嘲笑道:“其实他见官军虽也打些胜仗,但倭寇不断涌到,聚散无常,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平复,早就失去耐性待不住了,只是当初陛下招他不回,现在想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个无需操心,论起三十六计走为上来,赵侍郎要远远强过你我。”沈默呵呵笑道:“我观此人对冒功吹牛特具专长,你只要能打场胜仗出来,不管规模大小,他都能铺张扬厉成决定性战役,然后设法抽身。”

    “胜仗?这个先下就有。”胡宗宪笑道:“我这有份捷报,是刚刚收到的。”说着起身取来两份奏报,递给沈默看,只见说的狼土军在黄浦以东的周浦打了个胜仗,放火烧了倭寇的巢穴。倭寇只好登舟出海,俞大猷与兵备副使王祟古领水师追击。时逢冬日,海上吹的是西北风,往东而去的倭寇,正处下风,让俞大猷追上一把火烧掉大船数只,又是一个大胜仗。

    “这就足够了。”沈默微笑颔首道:“等赵侍郎奏疏一上,必能邀准,梅林兄可以早作筹划了。”

    “真是天从人愿啊!”胡宗宪喜孜孜道:“拙言你放心,只要我这媳妇熬成婆,就开始着手实施咱们的计划。”怕沈默多想,他又叹口气道:“原先不是我不肯,而是不能。只要事权不一,号令不专,咱们的法子是根本行不通的。”

    “这个我晓得。”沈默点点头,面色忧虑道:“日本那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沈京一去日本就是半年多,音讯全无,让人一想起来就忧心如焚。

    “正要跟你说呢。”胡宗宪轻声道:“前些天收到陈可愿的信,说他们其实早就到日本了,在九州岛等了四五个月,却一直没有见到王直。”

    “有消息就好啊……”沈默松口气道:“很显然王直不可能那么忙,他八成是处于观望之中,所以不急着见他们。”

    “观望什么?”胡宗宪问道。

    “观望倒胡运动能不能成功呗。”沈默嘿嘿笑道:“你要是被人家轰下台,王直何必还要跟他们费吐沫呢?归根结底,人家还在看你有没有资格和他谈。”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胡宗宪点头道:“这次全赖拙言,我没有倒台,估计他会见见咱们的人了吧?”

    “应该会吧。”沈默颔首道:“但最多也就是试探着接触一下,要想有实质性进展,还得梅林兄当上总督以后。”

    “哎,总督总督。”胡宗宪苦笑道:“我都快成官迷了。”

    “只要能利国利民,官迷又何妨?”沈贺呵呵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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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下人请膳,胡宗宪便请沈默去偏厅用饭,他是个喜欢排场的人,一见饭厅摆设比较寒怆,歉意笑道:“这荒郊野外不比城里,不过厨师和食材是我府上的,正宗的徽州菜,拙言就闭着眼吃吧。”

    两人落座,沈默呵呵笑道:“我不是那种讲究人,再说吃饭吃饭,吃的是饭,那得菜肴好才是真的好。”说着指一指三张方桌拼起来的饭桌道:“太丰盛了!”

    只见那长长的饭桌上,满满当当摆着三十多个精致的菜肴。沈默在胡宗宪府上吃过几次饭,认得其中大半,有‘黄山炖鸽’,‘清蒸石鸡’,‘腌鲜鳜鱼’,‘问政山笋’、‘杨梅丸子’、‘徽州圆子’等等等等,都是徽菜中的经典。

    下人端上水盆,请二人净手,胡宗宪一边洗手一边笑道:“这顿饭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你看这个‘火腿炖甲鱼’,用的可不是浙江甲鱼,而是我们徽州山区特有的‘沙地马蹄鳖’,加宣威火腿为佐料,快尝尝有什么不同。”

    便有人给沈默舀一碗,沈默一尝,果然是汤味清醇,肉烂香浓,更可贵的是裙边滑润,且无腥味。不由赞道:“确实是精品中的上品。”

    胡宗宪不无得意的笑道:“那是。”便斥退下人,亲自取一个造型古朴的酒坛过来道:“有好菜还得有好酒,吃我们的徽州的好菜,自然还得喝我们徽州的好酒。”

    “可是沙溪古井贡?”沈默笑道。

    “不是。”胡宗宪摇头笑道:“古井贡虽然是绝好的名酒,但今天咱们喝的却是另外一种……宣城桃花潭的汪伦酒。”

    沈默笑道:“可是那诓了李太白的泾川汪伦?”这里面却有个典故,说泾川豪士汪伦仰慕李白,便写信给李白:‘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号称行过万里路,对十里桃花自然不稀奇,但万家酒店却是没见过的。

    即便当时的都城长安,恐怕也没有一万家酒店吧。李酒仙如是想到,咽喉一咕嘟,吞下几口唾沫,便欣然而至。来了桃花潭才知上了汪伦这个‘村夫’的当。因为此地只有一家酒店,名唤‘万家’而已,却与沈默那‘宜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胡宗宪给沈默倒一碗碧色的酒液,笑道:“是啊,李太白深感受到戏弄,气得拂袖而去,汪伦赶紧挑着自醪醇酿追到船上,请李白无论如何都要尝一尝他酿的酒,李白乃是好酒之人,哪能推脱,便饮一觞品尝,竟立刻转怒为喜。立即口占一绝……”

    两人举起酒碗,轻轻一碰,只听胡宗宪轻声道:“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便仰面一饮而尽,擦擦嘴,红着眼道:“拙言,千言万语都在这酒这诗里了,我胡宗宪今生若是负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默使劲拍拍他的胳膊,沉声道:“我知梅林兄!”便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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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三盏饯行酒,分别的气氛便浓重起来,沈默一直不停的说,将自己对抗倭形势,对闽浙海商,对江南大族的看法,一股脑的搬出来,全都说给胡宗宪听,皆是他经过认真观察,仔细总结出的东西,鞭辟入里,针针见血。

    他很少像现在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宗宪知道沈默这是担心回不来,所以才把一直藏在心里的东西倾囊相授,是以听得无比仔细,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本来只想最后嘱咐几句,谁知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将自己的看法大体说完,最后总结道:“浙江甚至东南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海禁的问题,必须要把海禁的问题解决掉,东南才能永绝倭患。”

    “我听说荆川先生已经给朝廷上书,请开海禁了。”胡宗宪若有所思道:“拙言的意思是,让我附议此疏?”

    “不是,”沈默摇摇手道:“我一直在坐牢,不知道师叔上书的事,但我可以表个态,我不支持现在开海禁。”

    “不支持?”胡宗宪意外道:“你不是说,解决了海禁的问题,才能解决东南的问题吗?”

    “海禁肯定是要开的,但现在不行。”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现在的倭情之所以还能控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量的倭寇专注于大搞走私……据我所知,大明、南洋和日本的黄金三角航线,其每年产生的利润吗,远远高于我大明的财政收入,之所以能如此暴利,皆因为垄断二字。”

    “一旦我们开了海禁,那路上的富商大贾肯定是要加入进来的,那些海商一准不愿意被人分薄了利润。”沈默道:“一准会疯狂的上岸攻击,到时候千里海疆无一净土,朝廷会怎么办?”

    “厉行禁海。”胡宗宪沉声道:“若是真到了那时,就是太祖爷再世,也救不了大明朝了。”

    “确实如此。”沈默沉声道:“所以我们必须先把倭寇打服了,让他们抢劫不得也走私不得,到时候再开海禁才会事半功倍。”

    “怎么打?”胡宗宪苦笑问道:“这些家伙战力彪悍,来去如风,大部队逮不着,小部队打不过,实在让人有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啊。”

    沈默沉声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设法捉住王直徐海,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谈何容易……”胡宗宪呵呵笑道:“又说回来了。”

    “不要紧,事在人为。”沈默却自信道:“倭寇虽然战力强大,但相互间戒心重重,毫无信任可言,对于这样的敌人,智取更胜强攻。”只是沈默也没法说清楚,该如何去智取,只能到时候请他随机应变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朱十三的声音:“二位大人,天色不早,该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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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常羡人间琢玉郎

    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胡宗宪从袖里掏出一张字据,轻轻塞到沈默手里,小声道:“我让人用你的名义,在京城的通汇钱庄存了纹银一万两,这个就是取钱的信物,千万不要跟别人透露金额,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沈默身上其实揣着一张同样的字据,金额也是一万两,乃是老岳父给他,到北京打点用的,所以他不缺钱,而且也不想和胡宗宪产生什么银钱上的瓜葛,便坚持拒绝。

    谁知胡宗宪比他更坚决,大有你不收今天就不让走的架势,外面催的急了,沈默只好权且收下,等日后再说。

    将他送到门口,胡宗宪不便再往大道上去了,只好与沈默依依挥别,知道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才叹口气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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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出老远之后,沈默见几个锦衣卫还笑得合不拢嘴,不由奇怪道:“有什么可喜之事吗?”

    朱十三笑道:“你那位胡中丞出手太大方了,一人给了这个数。”说着伸出一根指头道:“一千两啊,我的乖乖呦,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

    再往前行一段,负责断后的菜头突然道:“后面那辆车有点眼熟。”几人便回头望去,就见身后百丈的地方,跟着一辆双驾马车,朱十三眯眼道:“不错,咱们出城的时候,这辆车就跟在后面……那两匹黑马,还有那个赶车的汉子我都有印象,错不了!”

    沈默使劲瞪着眼看,却怎么也看不分明,不由奇怪道:“你们连赶车的都能看清?”

    “呵呵,我们都会点内家功夫,所以眼明心亮了。”朱十三随口答话,一双眼却到处巡梭,待看见远处有个小山包,正好可以遮住视线,便吩咐道:“过去那山便埋伏下来,看看他们是什么路数。”

    锦衣卫可不是打太平拳的卫所军,他们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闻言纷纷兴奋的应下,不紧不慢的转过山坳,便下马埋伏在道旁,等待那马车的到来。

    沈默也跟着伏在草丛中,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心里竟没来由的乱紧张起来,边上朱十三小声嘱咐道:“待会你不用动,看我们的就行。”

    沈默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喉咙里,闻言点点头,便见那辆由两匹高头大马,一个结实严密的车厢组成的马车,在一个带着厚厚毡帽的大汉驱赶下,慢慢行驶过来。

    待到了合适距离,朱十三一个手势,黑皮和菜头便从左右飞扑过去,手中还同时飞出带倒钩的绳索,两条毒蛇一般扑向那车夫。

    他们一冲出来,车夫便警觉了,他的身手着实了得,一抖手上马鞭,便缠住左边一根绳索,同时往左侧闪身,堪堪避过了右边的绳索,只是头上的帽子被挂掉了。

    下一刻,他便已经完好无损的立在马车旁,手中还多了柄雪亮的长刀,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的守卫着车厢。他停渊峙岳的样子凛然不可侵犯,竟然两个锦衣卫迟迟不敢再动手。

    但朱十三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背后,举起了一支精巧的手弩,手指已经按上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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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十三正要按动扳机,却见沈默猛地从草丛了站起来了,大声叫道:“都快住手,是自己人!”

    朱十三的手指没有扣下去,却也没有离开扳机。他冷冷的盯着场中,一旦出现变故,便会立即发射。

    但下一刻他就放心了,因为他看到那人把刀一扔,给沈解元跪下了,沈解元十分激动,使劲拍着他的肩膀,欢喜的像个孩子一样。

    只听沈默道:“铁柱,怎么会是你呢?”

    来人正是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卫队长,铁柱……当日被赵贞吉的卫队逮捕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待沈默从西溪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打听他们的下落,后来知道在胡宗宪的干预下,铁柱他们早已被释放了,这才稍稍放心。

    但时间太紧促,来不及进一步打听,沈默还托老丈人代为寻找,并适当加以照顾呢,谁知竟在这里碰上了。

    这真是太意外了,以至于让他觉着肯定不是个意外,所以当高兴完了,便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待铁柱答话,黑皮和菜头先凑上来,嘿嘿笑道:“当然了,要不怎可能出城时他在后面,咱们停了三个时辰,他还在后面呢?”说着还拍拍铁柱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调戏道:“哥们功夫不错,可我们北镇抚司出来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想盯我们的梢是不可能的。”

    铁柱憨憨一笑道:“是啊,俺受教了。”说着提高嗓门道:“都听到了么,快出来向锦衣卫的前辈学习学习!”

    “什么,还有人?”菜头话音未落,便见四面八方站起来一圈,身披衰草,目光凛然的精干汉子,足有三十多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杆短弩!正好将他们四个的锦衣卫围在中间,双方相距不到五丈。

    这下把锦衣卫给惊呆了,朱十三悄悄收起了手弩,菜头也讪讪道:“这真是……”他想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感觉太张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闭了嘴。

    那三十多人却毫无得意之色,纷纷将弩弓背在背上,便往沈默面前集合。

    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沈默的鼻头一阵阵发酸,眼睛也变得通红,他得使劲忍住,才能勉强不掉下泪来。

    就像在绍兴那个场院里集训时的,所有卫士按照高矮个分成三排,从左到右整齐的立在沈默面前。

    铁柱走到队伍前,昂首挺胸,洪声道:“稍息!”所有人整齐划一的伸出左脚。

    “立正!”所有人收回脚,昂首挺胸,气势十足的站立着,动作整齐的就像一个人……朱十三他们大为震撼,因为这三四十人里在这,却给他们气势森严的感觉,即使那些充当皇庭门面的大汉将军们,也得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借助皇权的威严才能做到。

    但这些浑身破破烂烂的家伙就做到了,怎能不让人震撼!

    不管锦衣卫诧异的目光,铁柱沉声道:“开始报数!”

    “一,二,三,四,五……十三,十四。”从左至右,第一排的卫士们依次短而有力道。

    待报数完毕,铁柱转身面向沈默,两眼通红道:“大人,您的卫队应到四十一人,实到四十一人,集结完毕,请指示!”

    沈默却板下脸来道:“你们来干什么?”

    铁柱瞪大眼道:“保护您呀,不然大人您往北京,三千多里的路程,一路碰上豺狼虎豹,强盗土匪怎么办?”

    沈默硬着心肠摇摇头道:“我已经不是大人了,也无权再组建卫队了,我已经将你们介绍给我岳父大人,让你们去他家的工场庄园里,担任警卫头目,不要再跟着我了。”说着便偏过头去。

    侍卫们却纹丝不动,只听铁柱沉声道:“既然大人这样说,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便不是您的卫队了,我们只是也要去北京的旅人,请大人允许我们与您通行……”

    “我不允许……”沈默侧着脸道。

    “不允许我们也要去!”铁柱粗声道:“谁也管不着!”

    “你们,你们……”沈默想说点什么,却哽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只要他们里在这,只要他们看到沈默脸上滚滚的泪水,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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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被软禁、被侮辱、被损害的时候,沈默都没有掉过泪,但当再见到自己的卫队,见他们重新集结起来,再一次来到自己身边时,沈默却怎样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他春风得意,如旭日东升的时候,他们也这样集合在他的身边,也许还掺杂金钱、利益等等因素。但现在他被一撸到底,什么官都不是了,被敕令押解进京,接受审判,给不了他们任何东西,也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如往常一般,集合在他的身旁——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就是这个意思。

    见大人好长时间不说话,铁柱以为他还在生气,但他是不怕的,因为他有秘密武器,便凑过去小声道:“不光我们来了,您猜猜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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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八章 天教吩咐点酥娘

    沈默的目光一下移向那辆马车,却听边上的赌鬼道:“里面没人。”

    沈默又看向铁柱,却见他笑眯眯的伸伸手,指向来路的方向。只见两个布裙荆钗却难掩婀娜,未施粉黛但更显丽质的女子,看上去像是一主一仆,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望着那映入眼帘的倩影,沈默的心跳一下子停住,全身的仿佛仿佛凝滞一般,使劲揉揉眼,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朱十三几个也看傻了眼,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两个仙女一样,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四位锦衣卫,嘴巴都合拢不上。

    正当他们睁大眼睛,想要大饱眼福时,铁柱却带人围了上来,把四个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只见铁柱一脸诚恳道:“还要请教诸位,如何进行跟踪反跟踪呢。”

    朱十三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怏怏道“走,咱们去那边谈,不在这碍眼了。”

    “多谢多谢。”铁柱们感激笑道,便簇拥着四人躲得远远地,将空间留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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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道边,荒草连天,却因佳人俏立而生机勃**来。

    那跟在后面的女子也想回避,却被站在前面的拉住,微笑道:“妹妹你去哪?”

    沈默看看边上的女子,不由一愣,心说怎么会是她呢?但这时候老婆第一,赶紧轻声道:“若菡,你怎么来了?”

    站在前面的女子正是他的未婚妻,殷若菡。昨日匆匆一晤,又当着二位老爹的面,她没能好好看看朝思暮想的未婚夫,此刻终于可以仔细端详他那明显瘦削的脸了……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若菡如是想道,便忍不住泪眼迷蒙。

    听得到沈默的问话,她擦擦泪道:“妾身跟相公去北京。”

    “这是说什么呢?”赶紧接着道:“我这又不是新官上任,不兴带家眷的。”

    若菡让他逗得扑哧笑一声,但想到边上还有个人,赶紧重新严肃起来道:“相公此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叫妾身怎生放心的下?妾身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公公分得些忧念。”怕沈默怪罪,她又道:“至于家里,公公已经答应与我爹爹同住在西溪梅墅,两位老人相互照应,又有奴仆丫鬟十数人,相公尽管放心。”

    沈默听着这个别扭啊,他心说,别扭在哪呢?先是称呼上,他与若菡早就约定,相互称呼或是直呼其名,或是用你我代替,却不用这等‘相公’‘妾身’的,平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再就是说话语气上,两人的关系亲昵无间,说话向来随便,却从不这般一板一眼。

    转念一想,眼睛便不由飘到边上那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他便明白了若菡的心思,只好也陪着她用斯文话道:“此去孤单寂寞,得个亲人做伴,我自然欢喜的劲;但此去一来辛苦艰难,二来凶吉未测,怎忍心累你跟我受罪呢?”

    若菡摇头道:“相公这话说的,你我夫妻本是一体,自当同甘共苦,休戚与共……而且京里情况复杂,人心叵测,相公又不得自由,若无人在外面照应,难免又凶险几分。还是让妾身跟去,帮着相公到官申辩也好、请托周旋也罢,总能有所裨益。”便有些黯然道:“就使相公下狱,还留妾身在外,尚好照管。”说完展颜一笑,拉过边上静悄悄、水灵灵的女子,终忍不住露出本来面目,笑嘻嘻道:“再说也不是我自己,还有点酥娘做伴呢。”

    沈默一阵乱翻白眼,他从若菡的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隐藏很深的醋味。作为著名的‘识大体、顾大局’之人,他自然知道这时候该如何表现,朝那女子很客气的笑笑道:“柔娘,你好,好久不见了。”说完便暗骂自己一句:‘说的这是人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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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柔娘被若菡拽出来后,便一直紧张的咬着下唇,小脑袋嗡嗡直响,只看到沈默朝自己张嘴,却什么也没听见。直到沈默又叫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慌忙道:“奴婢先走开一下。”却被若菡一把拉住道:“你哪也不要去。”

    沈默面带央求道:“就让她先回避一下,我们先说会话,好吧?”

    他都说出来了,若菡当然不好违逆,便对柔娘道:“妹妹先去车里等我,待会再找你说话。”

    柔娘乖巧的点点头,向他俩分别一礼,就乖乖走到那停在道边的马车边,拿下个墩子踩着上了车,紧紧关上了门……

    望着那扇门紧紧关上,沈默不禁暗叹一声道:‘哭一场是免不了的,不过我都是泥菩萨过河,只能在精神上表示歉意了。’当若菡带着柔娘一出现,沈默就有一种正室夫人带着小三来讨伐自己的感觉……所以他一直对柔娘故作冷淡,也是为了尽量减少若菡对她的敌意。

    这绝不是自我安慰,因为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老公,就像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将老婆给大家共享一样,这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也不能免俗的。而且这年代妻子的地位和权威,要远高于后世所谓的‘男女平等’时代,那是可以决定小三生死的……沈默就时常听说,谁谁谁家里的大老婆虐待小妾,逼死小妾,将小妾赶出家门,甚至转卖,却从没听过谁家的小妾骑到大老婆头上去了。

    好吧,他承认,自从再见到柔娘,就没想过再让她回去,所以更要为她的将来做打算……这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外表冷漠,内心闷骚的家伙。

    但他却小瞧了人家若菡,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若菡的胸怀气度也不比宰相差,她既然带着柔娘来了,就绝计不会难为她,欺负她。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画屏最终还是希望能堂堂正正的成为一个妻子,生着不用看大妇的脸色,死了也可以进祖坟、树墓碑,不至于人死无名。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期望的。

    画屏想得清楚:虽然如果跟了沈默,若菡不会欺负她,但大家都会有儿子的,自己一辈子比小姐矮一头就罢了,凭什么生出的儿子也要比人矮一头?所以她虽然很舍不得小姐,也对沈默有一段难以放下的单恋,却依然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毅然作出了选择。

    殷小姐同样不舍得她,但更尊重好姐妹的选择,所以在与父亲商量后,将日进斗金的‘义合源’当铺,划在了画屏的名下,这样不管将来如何,她都会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只是这样一来,若菡身边便没有个体己之人,能帮着她一起看住自己的男人了。若菡可不是那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她十三岁就开始打点家里的生意,到现在整六年,心智已经十分成熟了。自然知道沈默这种相貌、人品、学识、前途无一不是顶尖的男人,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狂蜂浪蝶的……虽然现在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担心有点过早。但岁月无情斩人的刀,过得十年二十年,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所以虽然心里酸酸,但她还是很欢迎柔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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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下那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想法,若菡对沈默道:“人家柔娘情深意重,公公生病时便一直是她照顾的,现在又要跟着你北上,可不能那么跟她说话。”

    沈默讪讪笑道:“您教训的是。”有道是理亏气就短,他对自己老婆竟不自觉的用上了敬称。

    若菡千娇百媚的白他一眼道:“怎么,心虚了?”

    沈默义正言辞道:“不,我们是清白的,事无不可对人言,怎么会心虚呢?”说着还要向她介绍一下,两人之间的来龙去脉。

    若菡又白他一眼道:“柔娘妹妹已经都跟我说了,你这人心也太狠了,不就是家里多双筷子添个碗吗?干嘛要拒人千里啊。”这话说的大度,可说话的语气,却总带着丝丝的醋味……即使心里已经接受了柔娘,却也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不满,这是为了儆效尤,并不是耍脾气。

    沈默当然知道若菡心里不可能没有疙瘩,态度更加谦和起来道:“这不是还没取得你同意么……”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赶紧改口道:“哦不,哦不,我是不想耽搁柔娘,对,不想耽搁她。”

    若菡哭笑不得道:“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好吗?”

    沈默登时两眼放光,忙不迭保证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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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家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曾经一度已经成功**,谁知三痴一声吼,便将我反爆,大爆,超级爆。我很受伤,吐血,我要报仇,我不要被落下三十票。

    ps:惭愧的说,我没法再加更了,因为我剩下的时间还要睡觉……

    -----------又熬夜到两点,眼圈媲美panda,怨念超过咒怨的和尚留。

第二九九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说话间,天色已晚,今夜只好露宿野外了,这对于沈默的护卫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有条不紊的安营下帐,捡柴生火,一切都不需要沈默操心。

    当铁柱将柴火抱来,点起篝火,要为大人准备晚饭时,柔娘也从马车上下来,轻声道:“交给我吧。”铁柱咧嘴一笑,便拍拍手离去了。

    见她吃力的从车厢里拖出个箱子,沈默赶紧过去帮忙,帮她将那箱子拿下来。仔细一看,不由笑道:“竟然是我的考箱哎。”随手拉开一看,里面却密密麻麻装满了各种食材作料,炊具餐具。

    若菡也过来,从车上拿下个坐垫,塞给沈默道:“你先去一边坐着,我们女人要做事了。”

    柔娘却轻声道:“姐姐去和大人说话吧,这点活妹妹自己就做了。”

    若菡笑道:“不怕妹妹你笑话,姐姐我做饭稀松的很,还要跟你多多学习呢,你可不要保密呦。”

    “小妹不会的。”柔娘乖巧道:“姐姐蕙质兰心,肯定一学就会。”

    “那太好了,”若菡欢笑道:“我给你打下手。”两个女孩子便高高兴兴的忙活起来,还不停交头接耳的说着悄悄话,显得十分开心。

    沈默原本还担心两人相处不好,但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虑了……若菡超越一般女子的大家气度,和柔娘如水一般的柔顺性子,是不会产生龃龉的,

    他便放心的拿着拿着垫子,在火堆边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边烤着火,一边信手翻着书,感觉十分的惬意,心说:‘要是有杯热茶就好了。’

    便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大人,请用茶。”抬头一看,只见柔娘端着一套茶具,怯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沈默点头笑笑道:“搁下吧。”柔娘便将那茶盘搁在杌子上,为他倒一杯香茗,双手奉上。

    沈默看一看若菡,见她正背对着自己忙活,便笑着接过来,小声道:“有机会咱们好生聊聊……”

    柔娘微微点头,小声道:“奴婢去做活了。”沈默点点头,便见她转身回去若菡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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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半个时辰,一顿很像样子的晚饭做好了。沈默一边在柔娘的侍奉下洗手,一边不停吸气道:“真香啊……”往矮桌上一看,只见一个热汤三个菜,还有四五个竹筒饭,比起中午时胡宗宪的饯行宴可就差远了。

    但沈默是风餐露宿过的,可是知道想在这荒郊野外,整治出这样这一桌饭菜,要花费多大的精力,不由十分感动道:“累坏了吧,你们太费心思了。”

    若菡掀开个热腾腾的竹筒饭,递到沈默面前,笑道:“这都是柔娘做的,我不过打了打下手,累的人是她。”

    柔娘不好意思道:“奴婢也不累。”便要端着水盆退下去,却被若菡拉住道:“坐下一起吃。”

    “奴婢在后面留着饭呢。”若菡小声道:“还是先伺候大人和姐姐吃饭吧。”

    若菡让她坐,她却执意不肯,只好白一眼沈默道:“看来大老爷不发话,柔娘妹妹是不会坐了。”

    沈默赶紧笑道:“既然你姐姐让你坐,那就坐下一起吃,咱们没那么多规矩套子。”

    柔娘只好小心翼翼的坐下,只是悄无声息的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听沈默和若菡说话,自个绝不插嘴。

    等吃晚饭,又赶紧抢着收拾碗筷,若菡要帮忙,被她坚决制止道:“刷碗不用学……”手脚麻利的擦净桌子,不一会儿又端上一壶热茶,请她俩享用,自己再回去刷碗。

    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若菡苦笑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个小地主婆呢?”沈默端着茶盏,不置可否的‘嗯’一声。

    “相公觉着也像?”若菡笑吟吟的望着他道。

    沈默赶紧摇头否认道:“哪能一样吗?哪个小地主能娶到你这样秀外慧中的老婆?”说着嘿嘿一笑道:“大地主婆还差不多。”

    看看没人注意,若菡极隐蔽的掐他一把,似笑非笑道:“看她抢着干活不忍心了?”

    沈默心说不出绝招是不行了你,便抬起头来,用很清澈的眼神望着媳妇道:“我更不忍心看着你干活。”

    若菡一下子软下去,红着脸道:“就知道哄人。”

    沈默用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声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欲望不多,从没想过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什么的,这不是哄人,而是因为在我看来……”火光照耀着的面庞,更显那张脸棱角分明,充满了魅力,尤其是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让若菡不由自主的就陷了进去,“家就是最安宁的港湾,让我得到休息,感到慰藉,让我可以一直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去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

    这些大实话可能有些不近人情,但确实更真实、也更有用处,因为聪明如若菡,便可从中体悟出他的心迹,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不再心里没底了。

    她宽容的望着沈默,轻声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对她吧,待会我先回车里了,你跟她好好谈谈,等着我再跟她说说,也好让咱们都自在些。”

    “善哉。”沈默笑道:“夫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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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柔娘收拾碗锅碗瓢盆,从车后回来时,却不见了若菡的身影,只有沈默在笑眯眯的望着她。

    她有些慌乱,想要躲到车厢去,却被沈默叫住道:“柔娘,过来,和我说说话。”

    柔娘紧张的有些发抖,偷偷看了看车厢上,沈默小声道:“若菡是知道的。”她这才微微点头,解下围裙擦擦手,垂首站在他面前。

    “坐下吧。”沈默拍拍身边的杌子,还把自己的大袄搁上,以免凉着他,柔娘小心翼翼的坐下,瞅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沈默端详着她的面庞,一如去年这个时候那样柔媚,不由轻声道:“整整一年没见了……”

    柔娘点点头,痴痴望着火堆道:“三百四十七天……”

    沈默心口一热,面上的笑容更加自然道:“也没问问,你这一年过的怎么样?”

    “很好,”柔娘小声道:“义父待我视如己出,吃穿用度都与他的亲闺女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点点头,也望着那篝火道:“是我老爹让你来的,还是……”

    “是奴婢自己要来的。”柔娘勇敢的抬起头,两眼闪着明澈的光道:“因为奴婢知道,错过这一回,就会后悔一辈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默仿佛没头没脑的说道:“塞翁得马,焉知是福?”

    但聪慧如柔娘,理解他的意思并不费力,痴痴望着他的脸,幽幽道:“大人曾经对奴婢说,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两个问题……”

    “要的是什么,和正在做什么。”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只要在这两个问题上一直保持清醒,这一生就不会太令自己失望。”

    柔娘灿烂的一笑,如水仙般绽放道:“奴婢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一年来我的决心从没变过,所以我就来了。”说着垂首央求道:“请大人不要再赶我走了……”

    沈默叹口气道:“时移事易,沧海桑田,你又知自己将来怎么想?”

    “奴婢想不了那么远,也不用想那么远。”说着飞快的看他一眼,小声道:“到时候大人会帮我想的。”

    沈默不禁莞尔,心说我果然小看了她,但看看她那被冷水刺激到红肿的双手,不由一阵心疼道:“真是有福不会享,专找独木桥啊。先下的苦楚不说,我到了北京还不知怎样,你何苦跟着千里奔波,揪心受罪呢?”

    柔娘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大人,一年没有给您唱个曲儿了,今天让奴婢给您唱一支吧。”

    沈默点点头道:“好吧,唱什么?”

    “今天不唱苏学士的词了,”柔娘微笑道:“唱您的词。”

    “我没有填过词吧?”沈默挠头寻思道:“我不大擅长那个。”

    “是您在烧烤时,经常念道的词,奴婢记下来,谱成曲,这半年时常练习。”柔娘道。

    “哦……”沈默禁不住一阵阵脸上发烧,他想起来自己在烧烤时,经常会哼哼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歌,他真想提醒一句,其实原先就是有调的……只是我找不着罢了。

    便听柔娘轻启朱唇,用那水晶般的声音,小声唱道: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

    日子过得怎麽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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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沈默一行五十人,八十七匹马,六辆大车,十一月二十四从杭州出发,两日后到湖州,再两日至苏州,等到了镇江时,已经进入腊月了。

    再过三天,终于抵达扬州城下,连续赶路十多天,都有些吃不消,朱十三便提议在城内歇两天再上路,沈默自然求之不得。本来还想在城里好生转转,谁知一歇下来,浑身就像灌了铅一样,在驿馆中死猪似的睡了两天,等恢复过精神来,又该上路了。

    直到出城时,沈默还不停的摇头叹息,众人都以为他是为错过‘二十四桥明月夜’而惋惜,殊不知解元郎是想起了唐解元和王解元二位前辈,想必伯虎兄和动少都体会过‘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吧……一念至此,真是心不能至,心向往之啊。

    同时也暗暗立下宏愿,决不能让二位前辈独美于前,哼哼,有朝一日,老子发达了,也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但这种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从扬州往北,过了淮河以后,道路便越来越颠簸难行,原先在淮河以南行驶颇为平稳的马车,已经变得一蹦一蹦,能把人的肠子都颠断了。

    自此,那温暖舒的大车,便只能装一装东西,坐人是不行了。沈默只好和二女下车,改为骑马赶路……

    给冰冷的马鞍垫上柔软坐垫,沈默将若菡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背后。感到自己腰肢被他搂住,若菡一下红了脸,偷偷掐他一下,小声道:“光天化日的下去……”

    沈默一脸无:“你会骑马?”

    若菡无奈的摇摇头,笑笑道:“你去柔娘吧,我学得快,肯定能跟上。

    ”

    “可人家柔娘不用学……”默指一指身后。若菡探过小脑袋去。只见柔娘已经端坐在另一匹马背上。手挽着马缰神态自若然是有练过地。

    “就我一个笨蛋……”若菡无奈地垂下小袋。

    “不笨不笨。”沈默哈哈一笑。腿一夹马腹。拥着美人往前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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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菡起先还有些害羞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倚在沈默温暖地怀抱里。感觉无比舒服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看见柔娘操着骏马。不疾不徐地跟在左侧不远处。看上去英姿飒爽|是让人羡慕。

    她好奇的小声问道:“柔娘怎么会骑马呢?”

    “好像小时候学的。”沈默轻声道:“但她不愿提及往事,咱也不好问。”

    “哦……”若菡乖巧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当所有人都骑上马,行进速度终于快了一截,腊月初六这天过了淮安。又行了五天,快到徐州时天色便阴沉起来。不久就开始零零散散飘下细碎的雪花。若菡和柔娘生长在江南,很少见下雪有些的兴奋,还伸出小手去接雪花玩。

    但男人们却紧皱起了眉头十三低声咒骂一句,怏怏道:“我说这天怎么一直反常的暖和来是要下雪了。”

    看看天上阴沉的乌云,沈默点头道:“是啊,看来这雪还不小哩。”

    “下了雪这路就更难走了。”朱十三狠狠一抽马鞭道:“年前是回不去了!”他是京都人氏,自然想在春节前回去,好全家团聚。

    沈默问道:“对了,咱们走了一半路了么?”

    “哪有?”朱十三摇头道:“刚过三分之一,如果正常的话,还得二十多天,可要是遇上刮风下雪啥的,再耽误多少天都不稀奇。”

    “下雪不冷化雪冷,咱们紧点赶路吧。”沈默笑道:“说不定到了徐州就不下了呢。”

    “嗯!但愿如此!”虽然明知道这场降雪可能覆盖好几个省,但朱十三还是抱着侥幸道:“到了淮阴肯定就是大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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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老天爷这次偏偏要和他们作对,那星星点点的雪花,不久便成了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毛,铺天盖地而下。将远近的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迷迷茫茫的一片混沌。

    等到傍晚时分,雪仍然铺天盖地的下着,还起了风,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卫士们早已经从大车上,取下皮祅,皮帽带上,又用厚厚的围巾裹住脖子和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费劲的辨别着方向……其实把眼睛瞪得再圆也没用,因为四面八方一片白茫茫,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

    沈默穿一

    大氅,将若菡整个裹在怀里,一手操着自己的马,柔娘的马缰,在这严酷的环境中,他觉着自己必须给女孩子们安全感,哪怕是象征性的。

    铁柱艰难的过来,向他大声吼道:“大人,弄不好咱么已经迷路了!”沈默闻言四外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壑……这么走下去可不行,便道:“让队伍先停下,再派几个人去探探路。”

    “好!”铁柱便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亲自带着十多人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朱十三几个却懒得动弹,翻身下马,躲到一块避风的石头后面,不断哀叹道:“完了,完了,这回得在外面过年了。”

    沈默也把若菡放下地,翻身下马,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长长叹一口道:“跟我受罪了。”

    若菡一边跳着酸麻的双脚,一边给沈默拍着身上的雪花,笑道:“千里行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雪花香。

    试问北地应不?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边柔娘早羞红了脸,不道:“姐姐,你又取笑于我。”半个月的路程走下来,两人早已经情同姐妹,却没有起先那种生分了。

    沈默一边搓,一边笑呵呵的看着两个女孩笑闹,过了好一会儿,探路的人回来了,待将所有的情况汇总一下,铁柱面色凝重的过来道:“真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人烟了,只有不远处有个断了香火的破庙。请大人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去那里宿营?”

    沈默朝凑过来的朱十三道:“十三,您看呢?”毕竟人家是押解自己进京的官差……虽然大伙似乎都忘了这茬,但沈默却牢牢记得,一直谨守着‘人敬我一尺,我让人一丈’的分寸,一路上是走是停,皆听朱十三发落。

    朱十三笑道:“当然依兄弟的了,你再这么见外,我可要不高兴了。”有道是花花轿子众人抬,你来我往才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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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便跟着铁柱,往西北行出二,果然见到一个风雪中的寺庙,看起来已经十分破败了。

    在院里端详一下那大殿,皮突然笑道:“这里面没人久了,肯定有野鸟栖着,众位把弹弓拿出来,咱们的饭辙有着落了。”长时间的野外行路,弹弓弓箭都是必备的。

    大伙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纷纷从腰间取下弹弓,挂上石子,便见黑皮捡起两片破瓦,绕到相反的方向,扬手扔进大殿里。

    便听‘咔嚓’碎响之后,又是‘呼’地一下,果然从大殿里扑飞出一片野鸟,朝众人迎头飞了过来。众人的弹弓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待一阵鸡飞狗跳后,地上便落下了一片各色野鸟。

    侍卫们捡起来,数了数,大小竟有十一只。铁柱笑说:“就是瘦小了点,烤着吃还不够塞牙缝呢。”

    “熬汤吧。”沈默笑道:“再加点参片、什么的,给大家补补身子。”便翻身下马,打量一下四下的环境,只见这寺院颇为轩敞,正殿之外还有东西配殿,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的府邸,心中默念一声‘得罪了!’便吩咐道:“咱们都住正殿,你们把廊沿下的栏杆、还有两个配殿的门窗都拆下来烤火。”

    沈默站在廊檐下等待,大伙便开始忙碌的打扫起来,过一会儿将大殿草草收拾出来,又用收集的木头生起了篝火,这才请他进去。

    沈默领着两个女孩进去,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一看,里面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呢,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尊落满灰尘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只有两边立柱上的一幅对联,还能勉强看清字迹,只见上联是‘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晨伴我眠。’下联是‘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但看清这诗句后,他不禁满头大汗,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呀,原来是他老爷子……’

第三零一章 走下神坛的皇帝

    好吧,这首霸气十足的诗句,乃是朱元璋先生的手笔,那高高在上的泥塑是谁,也就昭然若揭了。

    好在这里只有三个人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除他之外就是若菡和柔娘了。三人交换一下眼色,决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铁柱请三人往大殿最里面去,那儿密不透风,生起火来格外暖和。为了让大人更舒服些,铁柱还将太祖爷的供桌搬过来,擦去灰尘拍一拍,笑道:“又宽又大又结实,大人想看书就当书桌,困了就躺上面睡觉,总比在地上躺着舒服。”

    沈默望着明显黑瘦了一圈的侍卫长,低声道:“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谢谢你,兄弟。”对于这位有情有义、粗中有细的侍卫长,他确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铁柱呆一下,方才挠挠头,憨笑道:“大人客气啥。”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说得对。”

    “那我先过去了,他们开始处理鸟了,我得去看着,可别浪费了。”铁柱道:“您让柔姑娘先将水烧开了,待会先给您送过来。”

    “去吧。”沈默微笑道:“不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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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铁柱走了,若菡端一盆热水过来,再帮他除下厚厚的大氅,沈默便蹲下,打着胰子洗洗手、擦擦脸,将一路的风尘都洗去。

    若菡又递给他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防皴的油脂……她还有用名贵药材炼制的‘凝雪香脂膏’,沈默擦了一次,效果确实更好,但受不了自己身上有香味,便坚决抵制,只用这种单纯的油脂。

    沈默把脸上手上都擦好,若菡又端一盆热水来,让他坐下后,便蹲下给他脱靴。沈默静静的望着若菡,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的脸清瘦了许多,肌肤和头发也不如原先那么细腻和光泽,而是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憔悴来。

    沈默不禁一阵心酸……若菡可是地地道道的千金小姐,虽然也有奔波,但都是在浙江境内,有豪华车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生丽质加上后天保养得好,肌肤吹弹得破,说赛雪欺霜都不为过。

    想到这,他弯下腰,轻轻拉起若菡的手,却感觉那小手也有些粗粝了,不由又是一阵心酸,涩声道:“你的手……”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紧紧攥住她的双手松开。

    若菡抽了抽小手,没有抽动,只好任由沈默握着。见他一脸的心疼,若菡无所谓的笑道:“除非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否则十冬腊月里哪有不皴手的?没事儿,等开春就好了。”

    “你以前肯定没皴过。”沈默轻轻揉着若菡的手背,仿佛要帮她恢复原先的吹弹得破一般。

    “我这不算什么,”说着看看在火堆边忙活着做饭的柔娘道:“柔娘妹妹的手上,都裂开小口子了……那些倒弄水的活,她都不让我干。”

    沈默心里更加难受了,他弯下腰,不让若菡插手,自己洗好脚,轻声道:“等到了徐州,买两个粗使丫头吧,这样我看着心疼。”

    若菡摇摇头道:“没来由为这点事儿,让人家跟着咱们背井离乡。”说着将两只优美的小手在沈默面前晃几下,学着他的口气道:“安啦安啦,保准天一暖和,就还你一双吹弹得破啦……”

    沈默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心疼你才这么说……”却被若菡轻轻按住了嘴唇,双目中蕴满深情的对他道:“一双手能为你粗糙,我甘之若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是如此大胆,赶紧收回手,红着小脸道:“相信柔娘也是如此。”

    美人恩深情重,让沈默不知如何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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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时,柔娘端上来的鸟汤,竟然是奶白色的,看起来相当诱人,闻着更是其香无比,尝一尝更是赞不绝口。沈默竖起大拇哥道:“这个味道真是绝了,绝对是国手水准。”

    柔娘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小声道:“食材短缺了,瞎做的,大人能喝就好。”

    “哦?不信啊?”沈默舀一勺笑道:“若菡你来评评理。”便很自然的送到若菡嘴边。若菡红着脸喝一口,一下子两眼放光道:“确实确实,我家凤引楼的特色是做鱼汤,那些大厨们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再喝一口更赞道:“你这个鸟汤的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说着便职业病发作,问道“你这个菜名叫什么?”

    柔娘一边将热好的饼子递给两人,一边微笑道:“乱做的,哪有什么名字。”

    “那可不行,”若菡一边喝汤一边很认真道:“一道菜能不能成为名菜,名字是很关键的……对不对?”最后却是问的沈默。

    沈默正在喝汤蘸饼,吃得不亦乐乎呢,闻言赶紧点头道:“确实确实,您太英明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若菡得意的对柔娘道:“咱们的大才子都认可了。”

    “那姐姐给起个名字吧。”柔娘掩口轻笑道。

    若菡便煞有介事的想啊想,一时说叫‘百鸟朝凤’、一时说叫‘丹凤映雪’,想来想去都觉着不恰当,竟然连饭都不吃了,非要找个最恰当的出来。柔娘劝她吃完饭慢慢想,若菡却只答应不改变,柔娘只好求助的望向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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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只好咽下口中的食物,开腔道:“我也想了个名字,绝对够大气,够吸引人。”

    若菡催促道:“什么名字,快讲快讲。”

    “尧舜禹汤。”沈默呵呵笑道:“怎么样,够大气吧?”

    若菡汗道:“我还‘秦皇汉武’哩……”

    “你那个不通,我这个通啊。”沈默笑道。

    “倒要请教解元郎,怎么个通法。”若寒忍不住笑道:“倒要听听你怎么编排四位圣人。”柔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跟圣人有什么关系了。”沈默笑着解释道:“我这个叫‘鸟胜鱼汤’……你方才不是说,这鸟汤比鱼汤好喝么?那就是鸟汤胜于鱼汤,简称……”

    “鸟胜鱼汤?”若菡有些晕道:“这也……太能掰了吧?”

    “那无所谓,”沈默呵呵笑道:“够吸引眼球吧,不是完全不着边际吧?”

    “那倒是……”若菡咽口吐沫道。

    “那不就结了吗?”沈默耸耸肩膀,继续吃饭。

    这边若菡终于无话可说,笑一阵便可以专心吃饭了,那边柔娘却又提出疑问道:“那四位圣人会不会怪罪?”

    “当然不会了,”沈默摇头笑道:“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里,任咱们后人嬉笑怒骂,也不会再发表意见了。”说着不由看一看矗立在大殿正中的那尊泥偶,心中暗道:‘就连这位驱除鞑虏,再造中华的朱皇帝,就算被人塑成泥偶立在庙里,其实跟着花花世界,没有半点关系了。’很显然,这是阳明公那套‘花树理论’的延伸,可见在身边人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不能不受心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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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沈默失眠了,他望着依偎在火堆边,疲惫的沉沉入睡的两个女孩,心里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他第一次问自己:‘我这样做值么?大明朝反正还有六七十年的太平呢,我就是不折腾,这辈子也会过得很好,干吗还要自找苦吃,还连累家里人担惊受怕,心爱的人跟着我受罪呢?’离开了熟悉的江南,开始越靠近北方,他就越担心自己未卜的命运,连带着对自己的信念也怀疑起来。

    再看看已经成了泥偶的朱元璋,国祚仍在,祭庙却破败成这样子。更是觉着应该好好享受人生,让身边人过的好一些就可以,管他死后洪水滔天呢?反正老子看不见。

    他又想起杨升庵那阙《临江仙》……是非成败转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想法不由更消极了,竟然有了了解此事后,带着家里人避世隐居的念头。

    “管那么多干什么?把我自己日子过好就是了,”沈默又一看朱皇帝的佛像,仿佛求证似的问道:“您老说是不是?”

    然而就在此时,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他见到‘朱皇帝’摇头了!

    沈默浑身一个激灵,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口中还呵呵笑道:“看来是该睡觉了,我都花眼了。”

    但下一秒,他便彻底惊呆了——只见那座泥偶身上的灰尘开始扑扑簌簌的落下,仿佛那位脾气很大的皇帝要走下神坛,揍他这个不争气的子民一般!!

    沈默的头皮嗡的一声,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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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心,不是玄幻,绝对的详实考证,大家不妨猜猜发生了什么……296:236,距离我们的初步目标还差10票了——又写到两点的和尚留。

第三零二章 大地震

    脚下的地面在上下起伏,梁柱发出不正常的呻吟声,灰尘扑扑簌簌往下落,就连那尊太祖皇帝的佛像,都开始颤动……

    眼前的一切让沈默浑身一阵冰凉,目光扫过大殿之中,只见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因为疲劳沉沉入睡,竟没有一个惊醒的。他只好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地震了,都快起来!”

    “快跑出去,什么都不要拿,快!”沈默一边大喊,一边去推身边的二女。见她俩醒过来,沈默便去别处,用脚踢打着仍然不醒的手下。大伙睡得懵懵懂懂,茫然被吓醒了,这才发现整个地面都在剧烈的晃动,哪里还能分辨东南西北?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跑。

    突然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震得大殿里人仰马翻,连沈默也摔倒在地!就在此时,他竟然在乱作一团的环境中,听到一声痛苦的娇呼!

    沈默不由一个激灵,用从没有过的敏捷循声跑过去,推开两个乱跑的侍卫,便看到若菡摔倒在供桌旁,柔娘正在使劲的想要将她拉起。

    沈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弯腰刚要将若菡抱起来,便听得头上一阵沉闷的咯吱声,他暗叫一声‘大事不好’,便抱着若菡,拉着柔娘滚到了供桌底下!

    几乎就在下一秒,伴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殿顷刻间倾塌下来,登时间烟尘弥漫,笼罩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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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的午夜里,处处声如轰雷,大地势如簸荡,让人如坠九幽炼狱一般!

    沈默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撑不怎么有力的臂膀,蜷着双腿,将若菡和柔娘尽量护在身下。

    两个女孩吓坏了,一个抱着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另一个干脆大哭起来……这种体会实在是太可怕了,那时不时的、连续不断的震动,摧残着人的精神,即使最坚强的人,也无法对抗这种直坠九幽地狱的感觉。

    黑暗中沈默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好将两个都搂住,搂得紧紧地,好让她们能多些安全感,去对抗这可怕的恐惧。两人也仿佛捞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的反抱着他……三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在这恐怖的天地之威中无助的捱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沈默觉着如好几辈子般漫长,那种天崩地裂的摇晃好像终于停止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他两耳轰鸣,头昏眼花,一时没法准确判断四周情形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才轻一些,沈默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身体五官也开始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凝神倾听一会,终于确定,地震停下了。

    这才长长松口气,疲惫的趴在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孩中间,大口大口的喘气。

    待稍稍恢复些力气,沈默支撑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双手试探着向上举起,但好像推在千钧巨石上一般,纹丝不动。他加大力气,使出吃奶的劲儿,还是纹丝不动。

    两个女孩也悉悉索索爬起来,帮他一起使劲,三人累得气喘吁吁,却仍然徒劳无功。

    沈默只好放弃,气馁的一屁股坐下,倚在宽厚的桌腿上喘粗气,对两个仍不放弃的女孩道:“别费劲了,等着人来救吧。”他已经听到外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想是那些逃出去的人,开始想办法救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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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女孩闻言乖乖停下,便坐在那里,没了声息。沈默拍拍手,笑道:“都过来吧,黑咕隆咚的很好玩么?”两个女孩使劲摇头,便如受惊小兽钻到他怀里,正好一左一右,一边一个,紧紧搂着他不撒手。

    沈默揽住她们柔软的腰肢,突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可不能再来一个,不然我连抱都抱不过来。’却感到左边怀里的女孩,身子一阵阵微不可察的痉挛,不由关切道:“你怎么了?”

    怀里的女孩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儿,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起了一点亮光,沈默稍微适应一下,便看到是柔娘弄着了火折子。

    借着这光,沈默也看到了满面泪水的若菡,不由心疼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了?可是伤到哪里了?”

    幽幽的橘光下,若菡的眸子更显明净,抬头凝望着他道:“都怪我,若不是我又回去找东西,也不会把你们都拖累到这里……”

    “是什么宝贝东西?”沈默笑问道:“能让我媳妇命都不顾?”

    若菡便从棉袄里,悉悉索索掏出个油纸带。沈默一下子愣住了,原来那是装着他的户籍、学籍、乡试成绩等一系列会试报名材料的袋子。

    他的心里一阵柔软,伸袖为她轻轻拭去泪水,略带责备道:“傻丫头,这东西重要,还是你的命金贵?”

    “这个……”若菡毫不犹豫道:“没有它你就没法参加会试了。”

    “还会试呢?”沈默一阵苦笑道:“你觉着我还有机会考么?”

    “一定会的。”若菡坚决道:“相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逢凶化吉。”

    沈默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

    若菡很认真的点点头道:“嗯,我听话。”

    沈默又问道:“柔娘,你没事儿吧?”

    柔娘摇摇头,轻声道:“奴婢很好,大人放心。”说着指向头顶中间,有些不确定道:“那里好像裂了……”

    “什么?”沈默接过火折子,凑过去仔细一看,只见那桌面的底部,已经出现了一道可以容下手指的断纹,仿佛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迫所致。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便将两个女孩推到左右两个桌角去,吩咐道:“紧紧贴着边,把手脚收好,千万别乱伸!”

    “那你呢?”两个女孩急切问道。

    “我去对面!”沈默沉声道,同时便将火折子晃灭了。

    小小的空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若菡和柔娘小声呼唤着沈默,却听他微弱的声音道:“别说话,这里面空气不多了,都别说话了,小心憋死。”

    两人赶紧住了嘴,在无边的黑暗中捱着,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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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很近的呼喊声:“大人,您在下面吗?”

    “在!我被压在桌子底下了。”沈默大声回应道:“不过你们要小心,这桌子随时都可能会断裂!”

    听到外面大声道:“都小心点!”沈默再一次嘱咐二女,紧紧贴住桌角,便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能很清楚的听到,上面在搬动砖石瓦砾。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上面又高声道:“大人,桌子被佛像压住了,我们抬不起来。”太祖皇帝果然是睚眦必报啊……

    “从侧面挖!”沈默吩咐道:“挖之前先把那佛像支撑住,可千万别把供桌压瘫了!”

    上面人便照着他的吩咐,开始忙活起来……他们先将佛像用木桩子撑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清除两侧的瓦砾,这个过程极为漫长,当然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直到天亮时分,侍卫们才看到了桌子的一角,便挖的更加小心了。

    在某一个时刻,光线终于透进了桌子下,短暂的适应之后,若菡和柔娘便清晰看到,沈默只距离她们不足半尺——他根本没有坐在对面的桌角下,而是在桌子的正中间,头顶上就是那道断纹。

    两人不解的将目光延伸,终于知道沈默为何不过去了,因为整个桌子的对面,都被断木乱砖所填满,根本没有插脚的地方……

    这时侍卫们挖出了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洞,伸进手来道:“大人,我们把您拉出来。”

    沈默转头笑道:“快,你们谁先上去?”却见两个女孩泪流满面,先是有些奇怪,转而明白了原因,便呵呵笑道:“这不没事么,快上去再说?”便伸手去拉两个女孩。

    谁知两女却反过来,一起把他推到小洞口,让侍卫们将他先救出去。

    沈默一上去,便转过身来,再将她俩拉上来。

    还未曾体会重见天日的喜悦,若菡一把揪住沈默的领子,愤怒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沈默无力的笑道:“我觉着,在那种时候,我得给你点安全感。”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会独活么?!”若菡呜呜哭道。

    “这不都好好的么。”沈默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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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三章 天下震动!

    大雪停下了,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厚厚的灰黄色,象缓缓悬浮于空中的帷幔,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废墟。

    众人望着那断成数截、被掩埋在瓦砾中的神像,都一阵阵的后怕,禁不住的庆幸……好在这殿墙建的结实,没有在方才的地震中倒塌,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清点人数之后,伤了八个,没人死亡,倒是拴在配殿中的马匹,被倒塌的梁柱砸死了几匹,不过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过后,还能奢求什么?

    沈默让侍卫将伤者全部扶到马车上,做好保暖措施,想了想,又对包着脑袋的铁柱道:“把死了的马肉割下来,咱们得做好到徐州也没有补给的准备。”

    “您是说?”铁柱沉声问道:“徐州那边也地震了?”

    沈默点点头,看着远方红黄色的天空,一种不祥的感觉兀然而生,沉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点防备总是好的。”

    等全部收拾妥当已经中午了,在废墟边胡乱吃些东西,一行人便迤逦离开了,这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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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默看来,这场灾难很可能波及方圆百里。但事实上,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的这场大地震,是在陕西山西河南三地同时震响的,其威势还波及京师、山东、南直隶、湖广四布政使司,换言之,全国两京一十三省,竟有整整一半受灾!

    整个北中国,全都感到了这次恐怖的大地震。大明朝的首都北京,震感尤为强烈,从十二日这天开始,连续五天声如轰雷,势如涛涌,白昼晦暝。永定门等四处城门到他,城垣坍毁近十里,宫殿、官廨、民居更是倒塌无数。就连嘉靖皇帝的西苑,也没有幸免,十余间宫殿倒塌,玉熙宫损毁严重,根本不能居住。

    受到极大惊吓的嘉靖皇帝,已经移驾圣寿宫中,顾不得安顿自己的御床,就先让人将法坛设好,他仅着单衣,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向上苍祷告道:“万方有难,罪在朕躬,五帝降罪,皆有朕受,勿伤吾民,勿扰列宗……”

    对于每个皇帝来说,虽然天灾人祸都够烦的,但最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说不清缘由的地震,因为不知道哪个杂碎想出来的,说发生地震是帝王犯了错,以至于天神降罪,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说的,以至于大家都相信。

    极端迷信的嘉靖皇帝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他坚信这是上苍对自己的警示,或者说警告,所以他必须先请得上天宽恕,然后再设法弥补罪过。

    当然以嘉靖皇帝的脾气,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他坚信那些错误,都是由属下臣工犯下的,朕只不过代人受过罢了。所以在祷告三日之后,他将四位阁老,六部九卿、詹事行人,科道御史,林林总总二百余人,全部传到殿外,陪着自己一起下跪。

    别忘了这里可是北京,现在可是腊月,真正的滴水成冰,跪在殿外的大臣们,纵使穿着厚厚的皮裘,若是像往常那样,跪上一两个时辰,恐怕都称冰棍里。

    好在嘉靖帝还需要他们干活,所以半个时辰之后,殿门开了。仅穿着葛衣麻鞋的皇帝,出现在众臣工的面前。

    “吾皇…万睡万睡……万万睡……”大臣们已经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嘉靖帝面色无比阴沉,狭长双目闪烁着比天气还冷的光,劈头问道:“都有哪里遭灾了?”

    严嵩嘶声道:“回禀陛下,除京师之外,河南山东,山西陕西,都有禀报传来,据初步统计,约有四十余州府县受灾,但具体有多少人受灾,还有没有受灾的省份,还需要再等几天才能知道。”

    “五省四十余府县?这还是初步统计?”嘉靖帝一阵眩晕,边上黄锦赶紧扶住,命人将龙椅搬来,请皇帝坐下。

    皇帝却不坐,仍然坚持站着道:“二十七年那次地震,紧紧波及山西陕西两省二十余府县,就死了近十万人,”说着声音发颤,眼圈通红道:“这次会死多少子民?三十万?四十万?”便掩面悲伤起来:“这是拿刀剜朕的心肝啊!!”

    “陛下节哀,皆是臣等之罪。”众大臣呜呜哭做一片。

    哭了一阵子,嘉靖帝突然提高声调道:“周成龙呢,给朕站出来!”

    一个跪在末班的官员吃力的起身,用最大的声音道:“微臣在!”他穿着五品袍服,乃是大明朝的钦天监正。

    “你钦天监监视天象地征,当为朕占凶卜吉,预先示警,为何这么大的地震,钦天监却一点征兆都没发现?”皇帝质问道。

    周成龙赶紧跪下道:“启奏陛下,地震乃是上天示警,天威难测,岂是凡夫俗子可此揣度?即使钦天监也不敢妄揣天心,以免触怒上苍,引来更大的灾祸。”

    “哼,”嘉靖帝怒哼一声道:“只知道推脱的废物!你倒说说,上天是怎么个示警法?”

    “圣人云:‘小民愁怨之气,上干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变、地震、泉涸之异。’”谁知那周成龙面不改色道:“是以地震示警,实因四海不靖,万民有怨,故召此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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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成龙掷地有声的说法,让大殿前一片死寂。所有人心里共同迸出一句话:“这个广东蛮子,又要无事生非了!”此人一贯耿介无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息事宁人’。

    掷地有声的说辞,句句打在皇帝的心窝上,让嘉靖帝虽然难受,却深信不疑。冷冷望着阶下的的臣子道:“尔九卿、大臣各官其意若何?”

    众大臣都看向严嵩,大伙都知道,严阁老是平息陛下怒火的最佳法宝,果然听严嵩慢悠悠道:“陛下,老臣以为,自省自查确实最为重要,但当务之急,是如何组织赈济,”说着叹口气,满脸忧虑道:“这次受灾的地方这么多,又是寒冬腊月,如果地方上赈济不利,肯定会冻死饿死无数的!”

    嘉靖帝点点头,果然顺着严嵩的话头道:“赈,当然要赈,还得大大的赈!”说着抬手道:“众卿就不要想着春节如何如何了,现在赈灾是重中之重,待内阁拟出章程后,不管你是多大官的,只要用到,就得听从调配。”

    “臣等遵命。”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早知道这个年是过不好了,所以并不意外。

    便又听皇帝道:“但是赈灾只是应急,根本大事还是自省自查!”说着叹口气道:“上天警兆若斯,仿佛要把祖宗的江山翻个底朝天……朕每念及,深为悚惕啊!这几日一直在想,是朕德行有亏,料理机务未当?还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科道言官不直行参奏,是以无从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祸?”

    “臣等有罪。”众大臣齐声喊道,其实这话是最气人的,明摆着‘法不责众’,嘴上卖乖。

    嘉靖帝暗暗冷笑一声,缓缓道:“如此,朕首先兢惕悚惶,力图修省,于宫中勤思召灾之由,精求弭灾之道;同时众卿也会去,深思勤虑,洗涤肺肠,务期尽除积弊,痛改前非。”

    “臣遵旨……”

    “几位阁老,李方二位部堂留一下,其余的都跪安吧。”嘉靖疲惫的挥挥手,便飘然进殿,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恭送陛下……”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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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殿之后,皇帝换一身弹墨棉布袍,疲惫的靠在明黄色软榻上,望着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怔怔的胡思乱想起来……

    说起来比较郁闷,嘉靖帝这辈子就是搬家的命,先从湖广搬到北京,再从紫禁城搬到西苑,又从万寿宫搬到玉熙宫,再搬到这圣寿宫,前两次还好说,都是他自愿的,可在西苑这两次一次是因为火灾,一次是因为地震,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朕的人品就这么差?

    宫人们早就将这圣寿宫摆设的如谨身精舍一般,就是想让陛下能少些郁闷。

    “陛下,大人们到了。”黄锦轻声禀报,将皇帝从神游太虚中唤了回来。

    “臣等叩见陛下。”大人们行礼之后,黄锦给严阁老搬来锦墩,其余人只好站着回话。

    这些都是大明朝的核心官员了,对着他们,嘉靖帝的问题也变得直截了当起来:“国库还能拿出多少钱?”

    户部尚书方钝禀报道:“回禀陛下,两万余两。”沈默要是知道了,该多自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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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书评,有书友说,主角太顺,情节不够曲折,主角对剧情参与度不高,那是因为你没看过我的大纲,当然我是不能给你看的。不过可以保证的是,前面所有的伏笔,所有的角色,都是等着主角去出彩的。好吧,现在精彩激烈的都从这一震开始了,就从主角踏入京城的那一刻……

    另外,有一个坏消息,咱们落到历史第七了,但有一个好消息,咱们距离三痴菊,只有三十八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追啊!

第三零四章 赈与察!故事与风暴的起源!

    “我堂堂大明的国库,只能拿出两万两?”嘉靖帝气极反笑道:“银子呢,都到哪去了?都让你方司农搬家里去了?”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国库,去微臣家里查。”方钝无限委屈道:“若是微臣有一丝贪渎,任凭陛下处置。”

    “不贪污就没罪了么?”嘉靖帝突然作色道:“这么大个国家,让你这个理财高手,理的只剩两万两银子,就凭这一点,现在斩了你也没人叫屈!”

    方钝五十多岁,与钱粮打了二十几年,可以说是大明财政方面的权威,听到皇帝这样贬低自己,他当然要据理力争了。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道:“户部正好盘点完了今年的国库收支,已经编造成册,恭请陛下御览。”

    嘉靖点点头,黄锦便将那账册转呈上来。嘉靖低头看一眼,只见宝蓝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嘉靖三十四年总账册’几个工整的楷体字。

    他细长的手指在封面上无声划了几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打开看一看……这一本烂帐。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嘉靖帝暗叹一声,还是掀开了第一页,那边的方钝也开腔道:“如陛下所见,嘉靖三十四年,两京一十三省的总税收,折银共为三千三百七十五万两,同时各省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两千九百七十五万两,所以解往国库的税银,仅为四百万两。”

    “可是各部这一年报来的账单,总耗银竟达到一千一百万两之巨,收支两抵,这一年亏空竟达七百万两之巨!”方钝背有些驼,脸上皱纹也密而深,大半是给这个烂摊子给愁得。

    方钝说完,嘉靖帝仍然翻阅那本账册,待看完最后一页,便很干脆的往地上一丢,便闭上眼睛道:“这些狗屁倒灶过了年再说,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看一眼边上侍立的黄锦道:“不是说铜铁局已经把开春的矿银,提前解进京了么?”铜铁局顾名思义是监督国家矿藏生产的部门,遍布全国,且矿监都是太监,隶属于内廷司礼监,所以皇帝才会问黄锦。

    黄锦恭声道:“回禀陛下,前天刚送进国库,方大人的收条还在奴婢身上收着呢。”大明朝是没有内帑的,也就是说皇帝的收入也送国库,同样皇帝要花钱,也是直接从国库里拿。

    “虽然是寅吃卯粮,但权且救急吧,”嘉靖帝挥挥手道:“方爱卿,把这个钱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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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禀陛下,这些钱已经被各部订下了。”方钝无奈道:“所以国库里只剩两万两可以动用了。”

    “哪个部手这么快?朕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呢!”嘉靖帝细长的眉毛一阵阵抖动,声音带着火气道:“快说!”

    “回陛下,是工部、兵部和吏部。”方钝缓缓道:“工部要了五十万两,兵部要了七十万两,剩下的三十万两,加上原先的存银二十万两,一并拨付了吏部。”

    “这么急吼吼的搂钱,都要干什么用?”嘉靖帝语气十分不善道。

    “兵部的七十万,是修京师的城门和城墙的,”方钝闷声道:“四座城门,十多里城墙坍塌,其余的地方也要重新加固,他们报上来的是一百万两,最后我给压到七十万两,只等内阁开票便拨款了。”

    皇帝不置可否的哼一声道:“那工部呢,又凑什么热闹?”

    方钝咽口吐沫,心说:‘怎么这么倒霉?哪个部的问题都要找我。’面上还不敢怠慢,赶紧道:“是给陛下修西苑的。”西苑是成祖爷的潜邸,虽然彩头不错,但毕竟是一百五十多年没住人了,嘉靖皇帝住进来之后,每年都花不少钱翻修,却还是有许多破房子,在这次地震中一晃悠就倒了。

    皇帝的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沉吟片刻道:“那吏部呢?”

    方钝终于松口气,吏部尚书李默在此,自然不用他越粗代庖。李默出列道:“回禀陛下,吏部拖欠京官历年薪俸已达二百万余两,这五十万两只是补上四分之一。”

    嘉靖一听,呵,谁都有理,谁都要钱,那怎么办?只能凉拌了。沉默足足半刻钟后,他才轻声道:“光把外城两座门修好了就行,内城墙等来年再说。还有西苑那些破房子也先别修了,光把朕的玉熙宫修好就行了,朕住着不习惯。”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一眼李默道:“至于京官的薪俸么,也不要急在这一时了,发点钱够过年的就行了,等来年咱们喘过气,再好生清偿。”身为大老板,老不给员工发工资,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然嘉靖帝已经习惯了。

    李默一听皇帝说‘只修玉熙宫’,便知道肯定又要克扣薪俸了,腮帮子一阵哆嗦,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闷声道:“不知陛下能给多少?”

    “五万两,你看怎样?”嘉靖帝心虚笑道,见李默的脸都绿了,便又加上五万两道:“十万两,总可以了吧?过年足够了,不能再多了。”

    李默郁闷道:“原先是勉强够的,但大灾之后,物价势必飞涨,恐怕这点钱,只够同僚们过年吃素馅饺子的。”

    见他话头松动,嘉靖帝呵呵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这个道理你跟他们讲清楚,如果有人不接受,你让他们来找朕。”‘……朕会板子招待的。’当然这最后一句话,是不会说出口的。

    “臣……遵旨。”考虑到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还需要陛下的鼎力支持,所以李默决定答应下来……尽管会被同僚们骂的满头包,但严阁老的经历已经提醒了他,陛下好才是真的好,其余都是浮云,所以他不怕被同僚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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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户部能拿出多少钱来?”嘉靖帝问道。

    方钝沉吟道:“若是只修外墙,四十万两足矣,可省三十万两;若是只修玉熙宫,十五万两足矣,可省十五万两;再加上四十万两的薪俸钱,可拿出八十五万两,哦,加上余银是八十七万两。”

    “勉强可以应付一阵了吧?”嘉靖帝问道。

    “陛下仁慈,”一直在入定的严阁老,终于开腔道:“这笔款项,足够四十万人越冬了。”

    “但是还不够!”李默插言道:“根据嘉靖二十七年的经验,朝廷至少得做好解决一百万灾民的准备……而且如果受灾面积翻倍,这个数字一样要翻倍,不然会形成流民的!”

    “嗯,”嘉靖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知道,目光扫过众卿,缓缓道:“命令官绅富民,捐资助赈吧。”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现在火烧眉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严嵩看一眼李本,李阁老只好轻声道;“请问陛下,官员们可否排除在外,朝廷还欠他们的俸呢,不太好再让人家掏钱了吧?”

    “欠俸是欠俸,但不代表家里穷。”嘉靖帝冷笑道:“就拿你们几个来说。自被任用以来,家计颇已饶裕,别以为朕不知道!”

    几人赶紧跪下,表示自己奉公守法,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虽然鬼都不信,但不这样才会见鬼呢。

    “朕没有说要查你们!”嘉靖面上带着淡淡嘲讽道:“朕只是拿你们做个比喻……事实上像朕所说的,在京官中大有人在,但这并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这些人,全无为国报效之心,平时贪酷,习以为常,到了这时候若还是‘一毛不拔,不加省改’,一经查出,追究到底,决不饶恕!”

    这显然是让那些大官们破财消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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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大部分官员还是没有油水,靠死薪水吃饭的,拿不出钱来怎么办?这好办,皇帝要他们的钱,而要用他们来平息上天的愤怒。

    把赈灾的问题说完了,嘉靖帝的目光投向远方,悠悠道:“还是那句话,赈灾只是治标,不能治本的话,就会三天两头,没完没了的赈!只有改正错误,祈求上天原谅,才能将祸事消弭于无形……今年新年不做任何庆祝,朕从小年到十五,都在静室自省,你们虽然要忙着赈灾,但也不要在这件事上偷懒。”

    “臣等自省。”众臣工齐声道。

    嘉靖帝点点头,看向李默道:“至于李尚书,你就不要参与赈灾了,你把本职任务做好就成。”说着狭长的双目眯起来道:“知道是什么吗?”

    李默杀气四溢道:“臣一定利用这个机会,将京官好好审查一遍,决不让任何一个蠹虫再留在朝廷中了,请陛下放心。”

    “很好。”嘉靖帝疲惫的挥挥手道:“朕允许你便宜行事,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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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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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