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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零五章 正阳门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是一个寒冷无比的冬天。

    从小年前后开始,一群群携家带口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明帝国的都城,北京。

    这些人大都操着关中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隶、山东、河南一带的,他们披着褴褛的棉袄,腰间勒根草绳,用扁担挑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和又黑又破的被子,或是沿街乞讨,或是四处寻找施粥的地方,艰难而又卑微的想要活下去。

    起先京城的老百姓还觉着这些人挺可怜,任由其在店铺屋下,胡同里头住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民人数竟然呈爆炸性增长,过完年没几天,竟然涌进来十几万之多,而且还有继续猛增的趋势,各种治安事件自然也跟着同步增长。

    焦头烂额的顺天府尹一看,心说这样下去不行啊,便上奏皇帝,请求驱逐灾民,但嘉靖帝正在跟老天爷赔罪呢,岂能答应这种事情?可混着住也确实不是办法,严阁老便出个主意道:“把灾民全部迁到外城去,不许其进入内城。”

    皇帝觉着不错,便命顺天府照此执行,将所有灾民集中到外城安置……大明朝的北京城原先是没有外城的,京城九门就是外城门了,但日久天长,人口渐多,京郊也繁华起来了……更确切的说,是南郊,有了很多的住家商铺,逐渐发展成规模,甚至皇家祭祀的天坛和先农坛也建在此处。

    繁华的同时,隐患伴随而生,要知道北京城极其靠近蒙古草原,乃是遏其南下的咽喉之地,成祖皇帝迁都于此,就是为了‘天子守国门’!国初压着蒙古打,倒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国力衰落,多次被鞑靼瓦剌兵临城下,没有城墙保护的京郊地带,每次都会被蹂躏的死去活来。

    遂有官员建议在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拖到前几年才开工,最先建的便是正阳门外的南郊外城,但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这倒也不能怨朝廷没有及早筹措,谁能料到朝廷的赋税重地,惨遭倭寇蹂躏呢?

    无奈之中,嘉靖帝派严阁老去想办法。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严阁老还算不上巧妇,这不是明摆着难为人么?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憋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

    于是乎,原本设计图上的‘回’字形北京城,便成了现在的‘凸’字形。

    这段南外墙于去年夏天基本竣工,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正门命名‘永定门’,其余也尽是‘左安’、‘右安’,‘永宁’之类的名字,一看就是爱好和平的严阁老给起的。

    孰料建成没有半年,腊月里大地震,便将这段城墙震坏了十余里,城门也倒了几处,其损毁程度,比内城那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城墙严重多了。

    但作为进出京城主要通道的永定门,毫发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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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沈默就站在这座近十丈高的灰砖绿瓦剪边顶,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楼阁式城门楼外,望着两边龟裂明显的簇新城墙,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倒是朱十三气得不行,跑到城下捡起一块断落的城砖,拿过来用力一掰,竟然一断两截,义愤填膺道:“这是城砖吗?这比咱们在山东吃的杠子头火烧都不如!我操他妈的严世蕃,还有他不敢贪的钱吗?”

    沈默看那城墙下巡逻的兵丁,已经探头探脑瞧过来,不由笑道:“这话也就是你们北镇抚司的人敢说。”一听说是锦衣卫,那些兵丁避之不及,有多远闪多远。

    朱十三也自觉有些失言,他虽然不怕严家父子,却也不想给大都督惹麻烦,丢掉那两截城砖,拍拍手道:“在外面怎么随便都行,回到京里可得注意点。”这话仿佛说给自己,其实也是提醒沈默。

    沈默当然听得懂,颔首道:“是啊,不能自找麻烦……我跟家人说说,让他们不要和咱们一起进京了。”

    “也不用这么急,”朱十三讪讪道:“等进了前门再说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就现在吧。”便转身往后面一辆马车边走去。一路奔波颠簸,原先的马车早散架了,这辆还是在通州才买的。

    他轻敲下车门,柔娘便从里面打开,北风一下子灌进去,沈默也不要凳子,赶紧抓着车壁上去,使劲把车门关好。往里面一看,只见若菡拥着厚厚的被子,正在沉沉睡着。

    沈默登时放缓了手脚,压低声音道:“好点了么?”却是问的柔娘。

    柔娘小声道:“吃了药,刚刚睡着。”在天津卫时,若菡受了些风寒,加上一路奔波的疲劳,终是病倒了。

    沈默走到若菡身边坐下,望着那消瘦还带着病容的面庞,心情十分难过,伸手轻轻为她拢了拢,黏在额头的发丝,便将若菡惊醒了,待看到他那一脸难过后,强笑道:“没事儿,我感觉松缓多了,已经见好了。”

    沈默见她病成这样了,还不忘安慰自己,不由更是辛酸,紧紧握着若菡的小手,心疼道:“若知道千里之行如此艰难,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跟来。”

    若菡将小脸靠在他的手边,小声道:“都怪我,真没用……”

    沈默摇摇头,长出一口浊气道:“这话应该我说才是。”

    分别在即,若菡不想让他纠结,强打起精神,起身笑道:“咱们这是干什么呢?不就是个小寒症么,就算不吃药,两天也就捱过去了。”

    沈默又把她搁回去,紧紧裹上被子,小声道:“等进了京城,去正阳门内找一家最好的客房,在那乖乖等我。”

    “你……这就要走了么?”若菡再也笑不出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你且放心。”沈默笑道:“朱十三已经跟我交底了,说这件事上面已经疏通好了,我回来多半是走个过场,不会有太大问题的。”说着呵呵笑道:“说不定过了三五七天的,咱们又见着了呢。”

    若菡紧咬着下唇道:“但愿吧……”

    沈默又看向柔娘道:“让铁柱去请京城最有名的大夫,买最好的药,不要管价钱,务求万无一失。”他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着实不放心,生怕那些庸医把聋子治成哑巴。

    柔娘乖巧的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大人您放心吧。”

    “那么,我走了。”沈默深深看自己的未婚妻一眼,将自己满腹的担忧和不舍,化作了深深一的吻。

    不顾柔娘在侧,若菡热烈的回应着他,两人忘我而热烈的吻着,只想就此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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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怅然若失望着进城而去的车队,沈默摸一摸怀里的香囊,那是若菡一直贴身带的,据说是由真正的高僧开过光的,原本预备洞房夜才给他,但现在沈默要去接受未知的审判,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十三凑过来道:“沈兄弟,说实在的,兄弟我真是羡慕你呀,出城有士农工商相送,上路有佳人烈士相伴,我要是能活到这份上,即刻死了也值。”

    沈默笑笑道:“过不去这一关,什么都是虚妄。”朱十三连忙安慰他几句,沈默拍拍他的肩膀道:“十三爷,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也走吧。”

    “中,咱们走。”朱十三一挥手,四个人便将沈默护在中间……或者说是夹在中间,从永定门进了城。

    通过那深厚的城门洞,眼前的一切把沈默给惊呆了,只见大道两边、城墙根搭起了一片片、一窝窝的破庵子、茅草棚,竟然一眼望不到边,几乎把外城的建筑都给淹没了。

    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一张张麻木而肮脏的面孔映入眼前,仿若到了世上最大的难民营中。老天还专门和这些难民作对,从初三开始,纷纷扬扬,下了三天的大雪,直下得道上积雪三尺,滴水成冰……那些巡城的兵丁,正把几十、上百的连冻带饿、倒在雪地里的难民尸体,搁到大车上,要送去城外化人场烧了。

    这是我大明朝的首都么?这不是新德里的贫民窟么?沈默一阵阵的眩晕,在他的印象中,浙江就算是这两年饱受战火的摧残,也没有出现过这般骇人的景象。然而,他却在这北京城里见到了。

    就在他沉浸在深深震撼之时,便听到身后一阵鸣锣放炮,鸡飞狗跳,显然是有大人物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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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六章 京华春梦

    沈默他们不欲惹事,便跟着人流让到道边,眼看着两队官兵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清一水的大骡子,拉着一模一样的板车,车上的东西用油布盖着,捆扎的严严实实,让道边看热闹的议论纷纷。

    “这是哪的车队,这么长?”沈默小声问道,朱十三眯眼道:“工部的,还插着宫里的旗,听说陛下的玉熙宫被震坏了,可能这是送去西苑修宫殿的吧。”

    边上一个看热闹的冷笑道:“这位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陛下说了,只修玉熙宫,那才用多少材料,哪用得着这么多大车拉。”说着一指那些大车道:“这里面超过一半,都是赵侍郎携带的私货。”

    “你怎么知道?”朱十三不信道:“你掀开看过吗?”

    “我虽然没看过。”那人冷笑道:“可我在天津卫看见过他们卸船呢,好家伙,整整八条大船,装了二百多车。看当时卸船的小心劲儿,那里面肯定都是金贵玩意。”

    “有这么神么?”朱十三问沈默道,沈默点点头道:“差不多。”胡宗宪送他的时候,向他抱怨过赵文华就是一条吸血水蛭,来浙江不到两年,就搜刮了现银一百万两,至于奇珍异宝、名书法帖更是不计其数,害的他得了个‘银山巡抚’的臭号。

    倒是赵文华这么快就回京,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但在朱十三看来,这却不是什么难题,笑道:“赵侍郎有军队护送,可以走海路,半个月就能回来。再说正月十八是景王的诞辰,他肯定要赶回来的。”因为先天不足,又乱嗑丹药,嘉靖帝生儿子比较艰难,后来好容易生出来了,还一直养不活……前前后后生了八个,到现在只有两个健在,分别是皇三子裕王朱载垕和皇四子景王朱载圳,这对幸运娃今年都是二十岁,生日也只差一个月。虽说长者为尊,但陛下似乎对木讷胆小的裕王不甚中意,据说还曾经说景王:‘甚肖朕少时。’的话。

    再加上半年前太子薨逝以后,皇帝一没有立储,二没有让超龄的景王就藩,这就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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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因为嘉靖先生是修真者,虽不希冀长生不老,却自信一定可克享遐龄,所以对下面人结交皇子之事,那不是一般的反感,所以大部分官员,是不敢跟二位龙子套近乎的。但赵文华不怕,因为那是干爹让他干的。不过严阁老虽然看好景王,却也不敢贸然下注,便采取了这种间接接触,让赵文华去陪着景王玩,反正陆炳会帮着瞒上,所以任由他折腾去罢!

    为了将来打算,赵文华当然也不肯放弃这个‘上结至知’的机会,快五十岁的人陪着个不到二十岁的娃娃,整天花天酒地,走马章台,把景王哄得无比开心,将他引为平生至交。

    所以景王过生日,赵文华是无论如何也要尽量赶回来的。正好胡宗宪把两场胜仗的捷报送来,他便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奏疏,说经过自己近两年的努力,东南终于‘水陆成功,海晏河清’了。既然倭寇海盗都已剿灭逐净,自应回京复命了。

    他断定这道奏疏一上,必能邀准,行囊就不妨早早打点,所以一接到准他回京的圣旨,次日就启程出发,竟然与沈默同时抵京。

    不过长长的队伍通过后,沈默也没见着赵侍郎的人影,兴许是为了少惹非议,没有和东西一起进京吧。

    待街道空出来,沈默便和朱十三继续前进,待穿过外城,进了正阳门之后,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见宽阔笔直的前门大街左右,满是鳞次栉比的气派店铺,什么绸布店、药店、鞋店、餐馆、戏院,应有尽有,说不尽的繁华。再看那熙熙攘攘、干净体面的人群进进出出,连说笑都那么爽朗自信,透着一股皇城根儿的自豪劲儿。

    看见沈默表情的变化,朱十三暗暗得意道:“解元郎,比之杭州如何?”

    “不一样。”沈默摇头道:“杭州精致优雅,这里豪放大气,人也多得多。”

    “那是,从辽金蒙元至今,咱们北京城就一直是帝都,”朱十三满面红光道:“屈指一算已经五百年了,这份尊贵气度,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虽然对于他拿外族政权充数很不以为然,而且那些城市跟现在的北京城也不是一个地方,但沈默不会冒犯一位主人的自豪,面上流露出恰当的笑容,还微微点头,让朱十三十分的受用。

    他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带着沈默徜徉在前门大街上,吐沫横飞的向他解释这里以及附近的情况。什么廊房头条是珠宝玉器市场,二条则集中了三十家官炉房,熔铸银元宝;在钱市胡同、施家胡同、西沿河一带开设了许多钱市利银号。

    许多达官贵人就在二条兑换真金白银,二条买了玉器首饰,直奔八大胡同消费。又说八大胡同里的姐儿燕瘦环肥,南腔北调,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夷,弄得沈默虽不能至,心却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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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忘情的介绍下,终于离开了繁华的前门一带,虽然店铺少了些,但依然道路宽广,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直到上了东长安街上。这里没有平民居住,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富丽堂皇的高大衙门,看门口那一对对威武的石狮,不用问也知道,到了中央官署聚集的地方。

    但其中一个青灰色石墙,同色门檐的衙门,透着股子森森鬼气,和周边那些古色古香,流檐静壁的建筑十分不协调,沈默不由小声道:“这是什么衙门?”

    “我们北镇抚司的衙门。”朱十三一脸自豪道:“怎么样,够威严够肃穆吧?许多人即使从门口走过,也会吓得两腿发软的。”

    ‘果然是什么人配什么衙门啊。’沈默不由暗暗感叹一声,他这才发现,四周经过的官员和路人,都紧贴着大街的另一边,且都在用一种很奇妙的眼光看着自己,那目光就像看待一只落入虎口的小羊一样。

    这时门口那些身着红色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也注意到有人走过来,定睛一看,不由惊喜道:“十三爷回来了!”赶紧迎上来,帮朱十三牵着马,笑道:“您老这一趟去的可够久,孩儿们都想死您了。”

    朱十三笑骂一声道:“想着赢老子的钱吧!”他马吊水平极臭,偏又痴迷其中,在路上时就被三个同伴杀得屁滚尿流,连胡宗宪送的钱都输光了。

    那校尉嘿嘿直笑,却是不能承认的,看一眼沈默道:“这小子是你们带来的,犯了什么事了……啧啧,长得真俊啊,很嫩吧?”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为暧昧,弄得沈默浑身汗毛直竖。

    朱十三拿马鞭虚抽他一下,作色骂道:“洗干净耳朵听着,这是咱们沈大人的唯一学生,再敢胡说就骟了你!”

    那校尉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正反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低头哈腰的向沈默赔不是,说自己该死云云。

    沈默故作不解的笑道:“你也没有得罪我,赔什么不是?”

    “我刚才说那个……”校尉的脑子有点进水,还想解释解释,却被朱十三严厉的眼色止住,问他道:“大都督在府里吗?”

    “大都督给陛下护法去了,”校尉小声道:“现在是大爷署理事务。”

    “嗯。”点点头,朱十三便带着沈默进去,穿过两三重门,到一个厅前,对他道:“兄弟,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先禀报一声。”沈默点点头,便在门口等着。

    谁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还不见朱十三出来。却听得身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几个身着红色号衣的兵丁,在一个锦衣卫军官的带领下,从外面入来,转眼到了沈默身边。

    那军官面无表情的看着沈默,沉声道:“你可是那杭州来的犯官沈默?”

    沈默感觉不好,但仍然强作镇定道:“正是在下。”

    “呔!好大的胆子!”那军官喝道:“这里是军情重地,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

    沈默解释道:“是十三爷带我来的,说要见过大爷再说。”那军官冷笑道道:“十三爷在哪里?”

    “进去投堂了。”沈默道。

    “胡说,分明是你擅自潜入!必有歹心!”那军官怒道:“拿下,带回去细细盘问。”边上早等不及的一干兵丁呼地上来,便将沈默牢牢抓住,扛起来就往外跑。

    “十三……”变故之事,沈默放声大叫,却被人一把捂住口鼻,呜呜出不来声,转眼便被带离了这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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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梦里不知身何处

    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沈默感觉就要被憋死时,一直紧捂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大口喘气,却又被人用一团破布堵上嘴,蒙上眼,再捆住手脚,扔进一辆马车里。

    昏天黑地中只感觉马车奔行起来,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马车停下来,他被人像拎麻袋片子一样,从马车上揪下来,粗暴的拖行一段距离,磨得他双腿火辣辣的痛,尤其是经过石阶和门槛时,让他感觉骨头都快要裂开了。

    终于在某一时刻,抓住他的手突然松开,沈默被重重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痛的他眼冒金星、泪流满面。

    这时他嘴巴上的破布被拽下,顾不上说话,先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是浙江犯官沈默?”

    “咳咳……”沈默被蒙着面,看不见对方的样子,但脑子却立刻开动,想要给对方画像,定位出他的身份来。谁知稍一迟疑,就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怒道:“大人问你话呢,还不老实回答!”

    “我不是犯官!”沈默也愤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一榜解元,未来的天子门生,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为了降低对方的警惕性,他准备塑造一个肤浅易怒的形象。反正这里没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吵什么吵!”又是两脚踢在他屁股上,踢得可真狠呀,差点没把沈默痛晕过去,扯着嗓子道:“痛死我了,你们这样是违法的,大明律规律,任何人都不得对举人刑讯!违法的!知道吗?”

    他的喋喋不休只换来一阵屁股遭殃,疼痛之余,沈默发现对方只打自己的屁股,别处却是不碰的,心说要么是有特殊爱好,要么就是怕伤着我!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居高,因为皇帝下圣旨把自己弄到京城,肯定会派人盘问的,若是自己身上出现新伤,说不定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的。

    推断出对方投鼠忌器,不大可能对自己进行实质性伤害,沈默的心神更加稳定……因为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很差,三木一下,可能就问啥说啥了。

    当然屁股被踢多了的话,他也一样会投降的,好在崩溃之前,对方停下来了。便听那苍老的声音哂笑道:“沈解元是吧,很遗憾的是,你现在不是举人了,礼部已经将你的出身革掉,你现在应该叫沈白丁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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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心头一紧,脑袋嗡得一声,冷汗就下来了,他觉着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虽然也有可能是诳他的,但如果是真的,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这辈子的理想抱负算是全毁了。

    就听那老者继续冷笑道:“不瞒你说,你的案子上面已经定论了,赵贞吉有人保,胡宗宪也有人保,只好让你这个小虾米做替罪羊了,这便是把你拿到京城来的原因。”

    沈默更加害怕,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干咽吐沫,嘶声道:“你是什么人?既然我都被定为牺牲品了,干嘛还和我啰唣?”

    “我是唯一能救你的人。”那人神秘的笑笑道:“你不要问我是谁,只要知道你万劫不复还是一线生机,全在老夫的一念之间了。”

    沈默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又听那人问道:“你是那个沈炼的徒弟,对吧?”

    “是的。”

    “那为什么与赵胡二人沉瀣一气?”

    “赵文华没欠我银子。”沈默摇头道:“胡宗宪也没娶我姊妹,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为何帮胡宗宪隐瞒罪证?”李默沉声问道。

    “胡宗宪何罪之有?我不知道。”沈默依旧摇头道:“我只是恪守着为人为臣的本分。”

    那老者忍不住失笑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你奉旨办案,却罔顾君父,私毁证据,妄图掩盖真相,这也叫为人臣子的本分?”

    “儿子本不本分,只有父亲说了算;”沈默不卑不亢道:“臣子本不本分,只有圣上说了算。”

    “你……”老者被堵得一愣一愣,气道:“口气真不小,就凭一个小小的举人,也想见皇上?做梦去吧!”

    “见不见我,由皇上说了算,别人都说了不算。”经过了最初的惊慌,沈默已经冷静下来……对方如此藏头露尾,定然是顾忌重重,那就算气焰如何嚣张,也不可能持久,自己必须要守口如瓶,不漏破绽、不给机会,如此坚持下去就会有转机。

    所以无论老者问什么,他都一个论调‘我是忠于皇上的’,至于其余的,概不解答。

    老者耐着性子问了半天,一无所获,脾气便上来了,冷声道:“送你一句:‘煮熟的鸭子虽然嘴硬,却逃不过被撕碎吃掉的命运’,既然你不愿合作,那就在这等死吧!”

    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煮熟的鸭子有可能也是会飞走哟……”

    老头彻底明白了,是没法跟这小子斗嘴的,便不再说话,气急败坏的对边上人吩咐道:”咱们走!”然后就听到脚步声,开门声,恭送声,屋里便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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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没了动静,但沈默心里的恐惧愈发浓重了,他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身子一阵阵的打冷颤。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挣扎着坐起来,决定先想想到底是什么人在玩自己……

    首先能把自己带到这儿的人,只有陆炳或陆炳的手下。先说陆炳,虽然觉着这位大特务头子,没必要如此脱裤子放屁,但沈默对上情内幕并不知晓,说不定人家想借机阴害严阁老呢,就像当年整黑材料告到仇鸾一样,这都是说不准的……

    如果假设陆炳本身不存在动机,那就是受人之托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擅自做主……门口那校尉不是说陆都督进宫陪皇上修炼去了么?

    至于受谁之托,沈默就更没法说了,谁让严嵩树大招风,又名声不好呢?在京里大人们的眼中,自己无疑是对付严党的一样利器,所以那些视严嵩如仇寇的清流有这个动机,想取严嵩而代之的李默也有可能;甚至做贼心虚的严嵩一党也有可能,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势力……沈默不禁暗骂一声:本以为浙江的水就够浑了,现在跟京城一比,那叫一个清澈见底啊!

    不过无论如何,能有这个面子,搬动陆炳的人不多,有必要拿自己问话的人更少,想来想去,沈默觉着两个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严嵩或者李默。从以往历史看,陆炳与严嵩是存在合作关系的,而且两者之间,显然是严嵩的地位更高一些;而李默是陆炳的老师,据说陆炳向来对其言听计从,所以两者都有这个面子。

    至于沈默印象中别的大人物,诸如徐阶、裕景二王之类,可能性应该不大。因为对徐阶来说,虽然与严阁别过一阵苗头,但随着李默的崛起,对徐阁老来说,必须要调整对严嵩的策略了……这时候斗倒严嵩的话,只会让年纪比自己大,资格比自己老、后台比自己硬的李默上位,这肯定是徐阁老不愿看到的,毕竟严阁老好歹快八十了,徐阶熬啊熬啊,很可能就熬出头了。可一旦李默上位,徐阶就更没指望了……李默六十岁,比徐阶大五岁,且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谁能熬过谁还不一定呢?所以徐阶现阶段就算不帮严嵩,也一定会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沈默相信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问题,那位堂堂次辅不会犯糊涂。

    而裕景二王也应该不会蠢到,与那个爱猜忌的父皇的铁杆兄弟,打交道的份上……开玩笑呢,陆炳不仅是锦衣卫头子,还是皇帝的侍卫头子,是京城兵马统领,你个皇子与其来往,想干什么?

    想来想去,无外乎陆炳,严嵩和李默三位中的一个,那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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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沈默想深究的时候,突然问道一股烟味,还混合着极其辛辣刺鼻的味道,紧紧吸了一口,便把他呛得咳嗽连连,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不会要烧死我灭口吧?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赶紧趴在地上,紧紧贴着地面,使劲歪着头,鼻子紧贴在棉袄的领子上,并使劲往上面吐口水,他知道火灾中大多数死难者,都是吸入烟尘中的有毒颗粒窒息而死的,便用这法子,尽量少吸入些烟尘,多活一刻算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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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到下午,汗……不过又精神饱满了,应该可以再折腾三五天不成问题吧……

第三零八章 梦醒时分

    烟味越来越浓重,沈默感觉呼吸也愈发困难起来,虽做了尽可能的防护,但整个呼吸道仿佛被注入开水一般,痛得他眼泪直流,身体不断的扭曲。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大声问道:“小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招不招?!”

    沈默虽然头昏眼花,却还没有发傻,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要的人,没人敢让自己人间蒸发,所以想要不被呛死,最好的办法不是回答,而是一声不吭,一定会吓坏他们的……他便咬紧牙关,心里反复想着***,坚持着不咳嗽,不说话!

    果然,外面人慌了。那老者看着从窗缝和门缝里涌出的滚滚浓烟,十分担心道:“可别把他弄死了,到时候咱们都不好交差。”

    另一个穿着青色武士袍的络腮胡子,点点头道:“是啊,停下吧。”隔壁便停止生火,又有人上前将门窗打开,登时涌出滚滚浓烟,呛得院子里咳嗽声一片,好半天烟气才散干净。

    那络腮胡子一挥手道:“拖出来。”

    两个黑汉子便进去,将绵软无力的沈默从屋子里拖出来,掼到地上。

    “泼醒他。”络腮胡子下令道。

    “头儿,他没昏过去。”黑汉子禀报道。

    “哦?”络腮胡不信,上前弯腰撇过沈默的脑袋,果然见他在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由咋舌道:“真能捱啊,看来下次得多闷一刻钟。”

    “小子,你还不招么?”那老者冷声道:“下次关进去,可不一定有命再出来了。”

    沈默剧烈咳嗽,却一声不吭,他已经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说,好留着劲儿多撑一会儿……等撑不住了再说。

    老者又问了几遍,还是得不到回应,怒道:“再拖回去,老夫就不信他还能挺住!”

    那络腮胡子却有些顾忌,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再来会出人命的。”

    “那怎么办?”老头也不坚持了,压低声音道:“怎么弄?”

    “瞧我的吧。”络腮胡子擦擦鼻子,粗着嗓门道:“沈解元,跟你同来京城的,还有一辆大车,车上是你的妇人吧,啧啧,千里相随,情比金坚啊,真是太感人了……不知道她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会怎样?”

    “你敢!”沈默突然如暴怒的公牛弹起来,险些把那人顶个趔趄,虽然他的脸被蒙着,但单看他白森森的牙齿,就足以让那络腮胡胆寒了,不由有些胆寒,强撑道:“怕了吧?晚了,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

    “哈哈哈……”沈默突然放声大笑道:“我好怕呀……”便闭上嘴,不再理他,因为听了这句色厉内荏的话,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诳自己的……然后又想到铁柱和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他们经验丰富,战力高强,是绝对可信赖的。除非再像赵贞吉那样,出动军队逮捕,不然没人能捉到若菡的。

    单看这份藏头露尾的架势,就知道他们没这个胆子。想明白这一点后,沈默知道对方越是威胁,就越说明心虚,便愈加坦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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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彻底明白了,对方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已经看穿自己的底线,便阻止络腮胡继续白痴,而是换一副温和的口气道:“沈兄弟,其实我们之间的误会,应该到此为止,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沈默点点头,听老头道:“只要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立刻放你回去,并恢复你的举人身份,且代为通融,让你的案子在会试前了解,让你的举业不至于中断,你意下如何啊?”

    “当然好了。”沈默咳嗽笑道:“好的不得了。”

    “我想要什么,你肯定知道。”老者道。

    沈默摇摇头,老头暗骂一声,提高嗓门道:“账本!我要账本!”

    “没了,烧了。”沈默咳嗽道:“你这么大本事,一定看过当时的报告,赵贞吉把我逮了个正着,我的手下一个没跑了,要是账册还在,早被他拿去邀功请赏了。”

    “还想狡辩!”老者冷笑道:“其实跟你去的人里,有一个漏网的,这个你敢否认么?”

    沈默心里咯噔一声,这一点是赵贞吉也没有注意到的,怎么他就发现了呢?兀然想起朱十三说过,锦衣卫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来绝对是他们内部泄露的情报……又抓人又泄密,这么高的参与度,如果没有陆炳点头,那就是十三太保脑残了。

    但他是不会承认的,便呵呵笑道:“若是有漏网的,你找出他来便是,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干什么?我身上又没有账册。”

    ‘我要是找得着就好了。’老者无奈的暗骂一声,冷哼一声道:“你刚中了举,又订了婚,人生正好着呢,说吧,那人在哪里,怎么找到他?只要告诉我,马上恢复你的自由。”

    “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沈默撇撇嘴道:“如果你愿意,就去杭州找找看,能找到也说不定。”

    “混账!敢耍我!”老者暴跳如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便怒气冲冲的吩咐左右道:“用刑吧,有什么花样都使出来,就是百炼钢,也给我化成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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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东西说到做到,沈默前生今世都不曾想象的炼狱便开始了……

    他被人用鹅毛挠脚心整整半个时辰,不知笑昏过去多少次;他被人强灌凉水、倒吊、不让睡觉……甚至用长长的银针,刺他的穴道,将他一下就痛晕过去……

    在这种折磨下,每一秒都那样的难捱,沈默根本不知道已经过了过久,自己还能撑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的躺在地上,周围是一片死寂。一点惨淡的日光从窗棂上透进来,正好投射在他的脸上,他试图挪动一下,躲开这日光,但没有成功,因为经过这些匪夷所思的酷刑,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比刑罚伤害更大的,是对灵魂和尊严的亵渎。对于受过两世精英教育的沈默来说,这种精神凌迟比直接鞭打更无法接受。

    他不知昏过去多少次,每一醒来便又听他们问:“那个人在哪里?”“账册在哪里?”沈默其实是很怕疼的,但在此之上,他还是个极钻牛角尖儿的人……要招我从一开始就招,如果现在招了,这么多苦头不就白吃了?就凭这这股拧劲儿,他一直支撑到现在。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哐哐的靴子声响起,沈默的心一阵阵剧烈收缩,他知道,又来了……

    便听那络腮胡子冷笑道,“沈公子真是好硬的骨头啊,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开口,不过你放心,某家通晓各种刑法,别说是你,就是神仙金刚到此,也是要开口的。”说着示意将沈默扶起来,困在十字架上,慢慢踱至他跟前道:“哎,沈公子,这些日来,兄弟对你也是佩服得紧。你是聪明人,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自古刑不上大夫,你这样的贵人,不到逼不得已,我是不会杀的。你说出实话,那天的承诺依然有效,而且这次再多十万两银子!人活一世,吃喝玩乐,有了这笔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见沈默沉默不语,那络腮胡子冷笑道:“好吧,看来今天外甥打灯笼,照旧了……这次的刑罚,很简单。”说着嘡啷一声抽出刀,为他描述道:“我要一刀割在你的手腕上,让鲜血咕咕流出,直到流完为止。”说着压低声音,阴测测道:“我要割了!”

    沈默只觉着手腕一凉,然后刺痛,便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沉重的呼吸声混杂着恐怖的滴答声,沈默感觉血液从身体里流淌,体温也越来越低。恐惧的感觉霎时涌遍全身,让他忍不住一阵阵的痉挛,便听那络腮胡啧啧有声道:“已经流了一地了,估计再流这么长时间,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沈默喉头咯咯作响,显然已经恐惧到极点了,又听那人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那人见沈默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话,登时大喜,凑过去一听,却只听他反复念叨一句:“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然后便吓昏了过去。

    “他妈的!真没见过这种怪物!”那络腮胡子彻底崩溃了:“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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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地方,躺在软软的床上,头顶是华丽丽的帷帐,还能闻到淡淡的安神安息香的味道,就像从一场长长的噩梦中醒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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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历史知识,限定在高中历史课本的程度,我知道很多人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历史书,所以这样是说得通的……所以他知道麦哲伦、哥伦布,却不知道胡宗宪、王直,呜呼,我国教育悲哀啊……

    再就是,我这是小说不是历史书,我只传历史之神,我说如果没有沈默搭救,胡宗宪就死定了,在我的书里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要说原来的历史里不是,对不起,原来的历史里也没有沈默这个人。

    气坏我了,也不知能不能码出下一章来……估计够戗了。

第三零九章 现世报……

    ‘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沈默暗暗呻吟道:‘是不是要行美人计啊,这可怎么应付呢?我只有将计就计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见一个丹凤眼、卧蚕眉、五缕长须的红脸汉子,映入了眼帘,活脱脱一个关公啊!

    ‘我不好这口,’沈默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连说话都费事,只见那关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他道:“你醒了。”

    沈默看着他没有说话,不过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位当然不是关二爷,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只见他一脸如释重负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挥挥手,便有两个标致的侍女上来,将沈默轻轻扶起,再搁个软硬适中的靠枕在背后,让他舒服的倚着。

    又有一个侍女端着托盘上来,只听那人道:“这是血燕窝,乃是补虚养胃的圣品,最对病后虚弱,中气亏损各症。”侍女便给沈默喂。

    沈默便吃,依旧是面无表情,吃了一小碗之后,那人又让侍女给他喂了另外几样名贵的滋补品,这才挥手让侍女退下,对他笑道:“倒不是疼你吃,只不过这些滋补的东西,一气吃太多不好,总要慢慢吃点才行。”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些东西疗效神奇,反正那些东西下了肚,他感觉肚里暖烘烘的,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便想笑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了,仿佛完全忘记了该怎么笑一样。

    他没有笑出来,那人便看到十分痛苦的表情,面上浮现出浓重的歉疚之色:“这件事都怪我驭下不严……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陆炳,”但凡名人,就是这么自信,不担心你不知道‘陆炳’是哪一号,只听他继续道:“你师父曾经在我这做过经历官,与我有些情面,所以让十三他们去杭州带你进京的时候,对你多加照顾,他们没为难你吧?”

    见沈默微微点头,陆炳又道:“后来这不闹地震么?陛下要虔诚祷告,我身为亲卫,从小年到十五,都得在宫里给陛下护法,估摸着见不着你第一面了,我临走还嘱咐他们,要重点关照你一下,谁知回来才听说,你被他们提走私下审问,已经六天了,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会错意了,以为我话里有话……”

    那陆炳在那絮絮叨叨,沈默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心虚而虚伪的人。

    沈默真想问问他,你陆都督的脑袋被门挤了?用些先天发育不足的低能儿看场子?连话都听不明白的十三太保,还能闯出那么大的名头来?莫非真以为我也是低能儿不成?

    但转念一想,沈默就知道陆炳为什么这样说了,两人的地位相差太悬殊,在这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大都督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没法伤害到他……其实在这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还真没人能伤害到他。所以陆炳并不在乎沈默感受,所有那些解释,不过给个牵强的说法,让他下来这个台阶,好掀过这一页罢了。

    但不管心里多不忿,沈默都不会流露出一丝来,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他的心如铁石一般,冷静而冷酷。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这位陆都督,因为他是个无解人物……至少在嘉靖帝这一朝,是谁也无法战胜的。

    如果你不能战胜你的敌人,就必须强迫自己与他联合起来,去消灭其它的敌人,直到你有把握战胜他为止。这是政治家的铁则,却是沈默之前无法做到的,但现在对他不是问题了……他沈拙言两世为人,虽然身世都不好,但凭着不懈的努力,始终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喜爱,也从来没有受过哪怕一丝的侮辱。

    但就在这里,在这六天里,他却被完全践踏了人格,尊严和灵魂,这足以让他彻底放下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将自己真正变得无懈可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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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中国的哲学就是这样混蛋,那些所谓脍炙人口的俗谚,不过是给人救急的夜壶,自我安慰的遮羞布而已。

    将对陆炳的恨意深深埋在心头,沈默轻声道:“我知道大人对我们师徒的好,也知道这件事跟您绝对没有关系,既然是误会,就让它烟消云散吧。”顺着缓缓闭上眼道:“但是那些对我用刑的人,在下很难不恨啊。”

    陆炳尴尬的笑笑道:“那是,哪能这么算了呢?早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拍拍双手道:“来呀,把他们给我压上来。”

    便有一队壮汉,领着三个身穿袒胸露乳,身负荆条的汉子进来。陆炳对沈默介绍道:“就是这三个混蛋,让你平白遭了这顿无妄。”说着等那些人一眼道:“还不给沈公子请罪?”

    三人便给沈默磕头,说什么我们是蠢猪,请您老息怒,任您老责罚云云……

    沈默却闭上眼睛,连头都转向窗内,只给他们个单薄的背影,一言不发,仿佛真的不愿回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来。

    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为了更真切的听这三人的声音,当时他一直被蒙着眼,看脸有个屁用?很快他便确定,这三人里果然是给他行刑之人,对把手下当尿壶的陆都督,不由更急更加鄙夷了。

    陆炳还以为他是见了这些人害怕呢,便提高嗓门道:“拙言,我现在就给你出气!”说着狠狠一挥手道:“给我打!”

    那些壮汉便从那三人的背上抽出荆条,噼里啪啦的抽起来,打了一会儿,荆条断了,又抽出一根,又打,再断了,再抽再打,足足打了半个时辰。

    饶是三人横练金钟罩铁布衫,等闲刀枪都伤不着,却也已经血肉模糊了。但沈默还是不喊听,仿佛伴着抽打声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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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炳一看,这样可不行,非得出人命不可,便使个眼色,那三人便几乎是一二三的昏倒在地,壮汉们禀报道:“大人,昏过去了。”

    安静,令人尴尬的长时间安静,陆炳心说:‘你丫也太不给面子了吧?我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你也不吱一声?’但沈默就是不吱一声……

    “睡着了?沈公子,你睡着了么?”陆炳小声问道。

    却见沈默微微摇头,表示没睡着。

    陆炳这个晕啊,但都说任凭沈默发作了,只好一咬牙道:“泼醒了继续打!”

    ‘哗啦啦’三盆冷水泼下来,那三人一个激灵,都‘醒’过来,鞭子便继续噼里啪啦打下来。

    如是片刻,终于有个受不了了,哀求道:“督帅,您饶了小的吧,我快要被打死了。”另外两人也赶紧跟着点头。

    “沈公子不原谅你们,本帅是不会停的。”陆炳冷着脸道。

    “沈公子,请原谅我们吧……”“您就当我们是个屁,放了我们吧……”

    “我求你们放过我的时候,谁答应了?”沈默霍得坐起来,瞪着三人怒吼道:“谁答应了?三位谁答应过?说出来咱们立马两清!”

    “可我们没有想过要打死您啊,您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三人哀求道。

    “没有伤?”沈默抬起手腕道:“这是什么?要不是我……”他刚想说,上辈子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但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要不是我,吓昏过去,就直接被你们害死了,知道吗?!”

    三人登时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陆炳也笑道:“这个不是什么致命伤吧?”

    “太保大人不信是吧?”沈默冷笑道:“不信咱们就回到那间屋子,把那个刑给他们三个上一遍,看看会不会死人!”

    “如果不死呢?”陆炳问道。

    “我和他们一笔勾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沈默干脆道。

    “好,一言为定。”陆炳很想就此将这道梁子接过去,他现在已经十分后悔,听了那人的话了。

    “绝不反悔!”沈默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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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三人便被带回到那间破屋子里,绑在三个十字架上,用破布捂住嘴,蒙住眼。沈默也被人用担架抬着,在一边观看,还下令道:“帮紧点,不能动丝毫。”

    那些人觉着没什么大不了,依然而行,将三人绑的纹丝不动,然后在沈默的注视下,用利刃割开了三人的手腕,一群人便按照沈默预先的要求,退了出去。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地,一直等到沈默让进了,众人才抬着他重新进去,一看,三人竟然全部耷拉下脑袋了,把脸上的布撤去,便见到三个凝固了的充满恐惧的表情,确实已经死透了。再看三人手腕上的伤处,早就凝固了,地上的血迹也远远不足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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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从来没有温情脉脉,我从没说过陆炳是好人,更是对他的窝囊做过实现的描写……

第三一零章 无量天尊

    看到这一幕,沈默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快意,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崇尚的是谈笑间仇敌灰飞烟灭,却不愿直面这恐怖的死亡现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心中的怨气并没有平复多少。

    这三人虽然该死,但更该死的,是那在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沈默甚至可以不要他们三个的命,但不这样无法让陆炳知道,他险些便让自己丢了命!

    现在想起来,还一脑门子白毛汗呢……若不是上辈子便知道,恐惧感和心理暗示的双重作用,会把人杀死;若不是心里笃定对方不敢杀害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早就把他压垮,变得跟着三人一模一样了。

    果然,屋里自陆炳而下的一众锦衣卫却惊呆了,一个个感到脑后冷风飕飕,甚至有胆小的望着沈默便牙齿打颤,心说这怨念也太重了吧,竟然活活把三个大男人给咒死了。还有那想象力丰富的,直接联想到神仙鬼怪上去了,若不是比神仙鬼怪还可怕的大都督在此,恐怕直接就要磕头上供了。

    陆炳也不可思议的望着那三个人,喃喃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亲身体会所得”沈默躺在担架上,定定望着房顶道。

    顺着他的目光,陆炳看到有水滴从那里滴答而下……众人也随着大都督的目光看上去,也看到屋顶有处破洞,因为这些日子太阳不错,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便从那洞口漏下水来。

    大伙都想从中看出端倪,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只听那滴滴答答的水声,真像方才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陆炳有些明白了,但他没有当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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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前院,陆炳对已经可以坐起来的沈默道:“这个听起来,确实会让人产生错觉的。”

    沈默点头道:“如果不是我胆子小,先吓晕过去,死的就是我了。”

    “你胆子小?”陆炳哑然失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细节,但能在掌刑司的手中熬过六天五夜,不吐一个字;能当着我陆炳的面,置我的手下于死地,在大明朝,我想不出第二个。”

    “都是被逼出来的,”沈默叹口气道:“实在不想再回首。”

    “那你不怕我吗?”陆炳轻轻抚摸一下冰凉凉的玉腰带,那是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束的:“这天下愿意得罪我的人不多。”

    “都督是公正的。”沈默坦然道:“他们反复折磨并谋杀我……”

    “我没有……哦,不,”陆炳摆摆手道:“他们没有谋杀你。”

    “如果不是谋杀,方才他们就不会死,他们死了,就证明那是谋杀。”沈默平静道:“我方才只是证明给都督看,我险些被谋杀的事实。”

    陆炳幽幽道:“你不怕死么?”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沈默吃力的端起茶盏,笑道:“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陆炳眯眼望着沈默道:“你现在满足了么?”

    沈默轻啜一口香茗,缓缓抬起道:“都督明鉴,我不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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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炳目光难以琢磨的看他良久,轻声道:“哎……你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你是天下绝顶聪明人,没有之一,看来我还是习惯性的被你的年轻所迷惑了。”

    “师父……”沈默眼神一黯道:“能让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一眼么?”

    “不行!”陆炳这次没有拖泥带水,很干脆道:“你们不能见面,因为那对你们谁都不好。”说着很恳切道:“相信我,你师父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我不会害你们的。”

    沈默点点头道:“那好吧……”

    从方才开始,陆炳的眉头便紧紧锁着,还一直在搓手,突然没头没脑迸出一句道:“我一直想救他,十分想救他……”脸上的神色居然有些黯淡道:“可我竟一直办不到,”张开双手,看看已经通红的掌心,他又紧紧攥拳道:“如果换成你是我,早就把他就出来了……”

    听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沈默面上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微微一笑道:“相信大人早晚能做到的……”

    看到他终于释然,陆炳也笑道:“不错,将来咱们可以一块使劲。”

    沈默点点头,低声问道:“礼部真的注销了我的出身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陆炳吃惊道:“不可能吧,礼部都是听徐阶的,那老头跟你可是一门的。”

    “那就是那人诳我了?”沈默的眉头又舒缓一些。

    “肯定是的,”陆炳笑道:“陛下没见你前,谁也不敢把你怎样……”说完有些歉意道:“除了这次误会之外。”

    沈默点点头,没有做声,又听陆炳道:“但是,你这回的会试,恐怕赶不上了……因为陛下向天祷告后,感觉有所精进,便趁机再闭关一个月,若是被我们这些俗人打断,定会龙颜大怒,那样会更加麻烦。”

    沈默面色平静的摇摇头道:“无妨,大不了再等三年。”经过炼狱的锤炼之后,他真的看开了许多。

    他越是这样,陆炳就越觉着对不起他,拍拍脑袋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沈默便闭上嘴,静静的等他想。过了好一会儿,陆炳微微皱眉道:“哦……有个人,如果他也没办法,那就真的只能等三年后了。”

    “什么人?”沈默轻声问道。

    “无量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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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么?”沈默微微动容道:“他们这么厉害?”在他原先的感觉中,那不过是些弄臣玩物而已,单看嘉靖皇帝对太监的打压,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张目。

    “嗯,那位还是比较低调的,你毕竟是外地人不知道,怎么说呢,但那位得宠二十年,位极人臣,这可不是闹着外的。”陆炳字斟句酌道:“你知道当今之父睿宗陛下,在世时崇奉道教,便有道士在家侍奉。当今陛下生性至孝,便也十分虔诚,尤其是那位,侍奉陛下修玄二十年,仿佛真有些神通,说不得真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

    沈默轻声问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这个啊,我可不能出面。”陆炳赶紧摇头道:“不是不帮你,而是我一出面就坏事,因为我……”又嘿嘿一笑道:“我的手下曾经绑架过他的孙子。”

    “还有此事?”沈默瞪大眼道,传说陆炳上任后,禁止锦衣卫对平民百姓骚扰。而是将创收的目标,转移到了富户身上,尤其喜欢绑架富人家的子弟,看来确有此事啊。

    “虽然我一发现,便将他孙子送回去了,”陆炳有些郁闷道:“但梁子已经结下了,那老小子气量极为狭窄,竟然十年了还恨不得吃了我。”当然他是虱子多了不咬,说这个权当消遣。

    沈默道:“那我找他去。”

    陆炳呵呵笑道:“不是每个一品大员,都像我这么随和,你想见就见,让那位的面子往哪搁?”

    沈默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是一阵黯然,却同时斗志大涨道:“大人给指条明路吧。”

    “孙子,哦不,是他孙子。”陆炳笑道:“就是十年前被我们绑票的那个,我可以帮你见到他,之后怎么办,全靠你的本事了。”说着起身如释重负道:“若是本事不济,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再等三年,还是个少年登科,什么都不耽误。”

    “这个……扯得有点吧。”沈默按按太阳穴道:“还请您给我一份,他们全家人的资料。”

    “这个没问题。”陆炳点点头道:“全京城只要是个人物,你要谁的我也有。”

    “那就尽量多给我些吧,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太难受了。”沈默笑笑道:“当然了,是您觉着我可以看的。”

    “好吧”说着笑笑道:“今天是正月十六,距离二月初七最后的报名时间,还有二十一天,也就是说,你得在这二十一天里,通过孙子,见到爷爷,再通过爷爷见到陛下,最后再争得陛下的同意,”说着自己都摇头道:“想想我都觉着不可能,要不算了吧,三年后再考吧……”

    “我想试试,”沈默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现在才算知道,只要还没有中进士,就不能被人瞧得起,试想如果他是个进士官,谁还敢那样对他?眼下功课已经炉火纯青了,他实在不想再虚掷三年光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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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一章 激流汹涌

    在陆炳各种珍贵药材的滋养下,沈默的身子恢复很快,到了正月二十左右,便已经基本无恙。

    这几天里,他翻阅着陆炳派人送来的情报,也算终于对五花八门的京城大酱缸,有了些直观的了解。但他没有看到最想看的李默的资料,这当然不是陆炳疏忽了,而是他在隐晦警告自己,不要在李默这件事上纠缠了。

    是的,李默,那日陆炳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十分想救你师父,一直想救他’,并不是随口而发的感慨,潜台词便是:‘有人告诉我,那本账册可以救你师父。’谁能说这话?答案显而易见,除了李默别无他人。

    那么李默为什么要急着对自己下手呢?沈默知道任何现象,都要放进当时的大环境中去思索,才能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结论——所幸的是,现在的政治气氛尖锐而突出,十分容易把握。

    因为今年是丙辰外察之年!

    本朝对文官的考核之法,分京察、外察两类。京察亦称内计,考察对象为在京朝官。外察亦称外计,考察对象为地方官吏。

    京察六年一次,在巳、亥之岁,外察三年一次,即丑、辰、未、戌年。两者原则上都是四品以上官员具疏自陈,听皇帝裁定去留……但事实上,大明朝的皇帝多是甩手掌柜,一般会将四品大员的考察委托给内阁大学士。

    确定去留后,而居官行为不当即有遗行者,再由科道官纠劾,谓之拾遗。以下官吏则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核后具册奏请,被察官吏的罪责分‘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疲、不谨’八类。处分有致仕、降调、冠带闲住、为民四等。

    这个法子在政治清明,朝野俨然的时候,不失为一项有效的考核措施。但一旦朝廷中山头林立,党争不断,考察之法便会沦为各个集团互相攻讦,党同伐异的工具。

    而现在的朝堂上,三党林立,更准确的说,是一只大老虎击败了小老虎后,又面临中老虎的严峻挑战,在这个时候,今年的丙辰外察,无疑就像火上浇油,使斗争形势愈发炽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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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从厚厚一摞文件中抽出几页,那是这两个月的京城大事记录,他用笔勾选出其中的十余项,便为这场你死我活的惨烈决战,勾勒出了轮廓……

    可以说,丙辰考察还未开始,就已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去年底,兵科都给事中梁梦龙,上疏弹劾李默‘废法行私,负国失职,乞加戒饬,以清仕路’,李默亦上章自辩。。很显然,以这位梁科长是不可能撼动来势凶猛的李太宰的,他不过是严嵩用来敲山震虎的棋子……敲的是嘉靖帝这座山,提醒皇帝睁大眼,别让考察官员的大计,变成李默党同伐异的工具。震的是李默这只虎,让他吃相不要太难看,不然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结果皇帝下旨安慰李默‘安心供职,以副简任’,但对梁梦龙之‘轻率进言’亦未加处置。皇帝的这种有意纵容,让双方更加肆无忌惮,都抡圆了膀子,要干一仗。

    嘉靖帝的举措看似难以理解,但沈默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位道君皇帝……其实他上辈子见惯了这种领导,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放纵下属明争暗斗,打得越惨烈他就越高兴,因为威胁他的力量少了,自己的位子自然稳固。

    但事实上,这法子大家已经屡见不鲜了,而且因为二月李默察四品一下后,三月严嵩就要察四品以上,要是都豁出了,你做出一,我做十五,难免会两败俱伤,这个大家都明白,所以双方都以占到对方最大的便宜为目的,而不是真要赶尽杀绝。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地震发生了,皇帝授权李默,对京官进行审查,这对严党来说,问题可就大条了!因为之前双方之所以投鼠忌器,是因为京察和外察是分开的,并不是同一年举行,而对每一个阵营来说,京官外官基本上一半一半,所以谁也没法把谁一棍子打死。

    但现在李默有了一次额外京察的机会,而且就在外察之前一个月!他显然具备了,一鼓作气,将严党的内外党羽同时重创的条件!

    反观严阁老,没法在京察中对付李默,便失了先手,如果再把他在内察中的作用限制住,可一战而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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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数了数,三十四年腊月十八至三十五年正月十五,未及一月时间,李默便得年老,左通政莫朝宗等十人;有疾,户部主事牟年等把人;罢软,右春坊王教等八人;不谨,舍人刘铒等二十八人;才力不及,吏部主事吴惺等三十人……八项罪过,共劾二百余人,其中三分之一确实不堪,少数李默与徐阶门下,其余皆乃严党。

    虽然没见过李默长什么样,但他分明看到李大人踌躇满志,磨刀霍霍向严党的样子……

    而严党这边,因为皇帝‘恰巧’修炼去鸟,一时间竟然无法反击,只能把着指头数日子,等二月外察开始,才能有所作为。

    ‘李默肯定要遏制严党的反击。’沈默默默道:‘所以他打算在赵文华身上做文章……’这时候赵文华已经返京,在水陆成功的光环加持下,俨然成了严党第一干将,据说严阁老也有借此东风推他入阁的意思。

    有道是枪打出头鸟,尤其是赵文华这种招摇惹人恶、贪污不要脸的臭鸟。很自然的,李默便想到了浙江那未曾了结的案子,他要那本不大可能被烧掉的账册。他觉着只要有了那东西,赵文华便死定了,严嵩也不得不认栽了。

    所以可怜的沈拙言便进入李时言的视线,但沈默是皇帝要的人,在锦衣卫手里,这对别人来说,是不可触及的。可对李默来说,并不是不能办到的,因为他的贵门生,叫陆炳。

    沈默甚至可以模拟出,李默是怎样说服陆炳,站在自己这边的……除了将上面自己的那些分析,更透彻,更有说服力的讲给陆炳外,还有个很诱人的前景,就是得到账册、打倒赵文华,大获全胜之后,便可趁势救出沈炼,绝对没有问题。

    沈默不知道,陆炳跟严氏父子还有什么龃龉,但他最后显然是答应站在老师这边……当然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为李默摇旗呐喊,但除了精神上支持之外,还答应帮他取到账本!

    所以才有了自己这一番遭罪……虽然自己是沈炼的徒弟,但人家说了,俺是为了救沈炼啊,至于他徒弟么,毕竟还远着一层,为师父牺牲一下也是应该的么。

    这才有了沈默炼狱般的六日,可为什么没有第七日呢?提出这问题绝对不是沈默犯贱,因为用‘良心发现’或者‘无可奈何’来解释对方的戛然而止,显然是一厢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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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也从朝堂的动向中,推断出了较合理的解释……事情的真相应该是,李默找到了更好、更致命的打击点——是那封‘水陆成功、海晏河清’的奏疏,说起来也算赵侍郎倒霉,离开浙江的时候,倭寇活动确实已经零星了,否则他就是再蠢,也不会上这道疏。

    可谁知前脚一走,后面便有倭寇大举回潮,不仅将泊浦、东川沙等旧巢重新占据,还深入到内地几次扫荡。因为前期战事太顺,军民麻痹大意,以至于‘正月初十后,浙东西破军杀将羽书沓至京都’,给了对方天大的口实……

    根据锦衣卫侦知,兵科给事中夏栻与吏科给事中孙濬……这两位也是赵文华的老对头,当初赵文华请罢应天巡抚曹邦辅,就是他俩据理力争,才保下了曹巡抚,这次二度出战,自然是众望所归了。

    可怕的是,锦衣卫连奏疏的内容都已经侦知了:‘自文华返京,东南官兵屡遭陷败,可见其奏报不实,欺诞不忠,大负简命!’很显然,‘欺诞不忠、谎报军情’的罪名,要比‘侵吞军饷、贪污受贿’更能刺激嘉靖帝的心肝儿!

    这两封类似的奏疏现正在二位科员的枕头下,只等着陛下出关,便立刻开炮了!

    搁下手中的情报,沈默沉重的闭上眼睛,他要认真思考一下,在这场来势汹汹的大潮中,该当如何自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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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二章 浑水摸鱼

    思来想去,沈默决定尝试一下,看看能在这池浑水中,摸到什么样的大鱼,他不是没有看到波涛汹涌,随时噬人的危险性。但他更深切的体会到,自己那位老师对自己命运的影响,要远远超过当初的预料。

    在浙江时,虽然‘沈炼’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但总体来说,还是好处要多得多。这是因为王学一派在浙江的影响力无与伦比,所以沈炼的学生自然不会吃亏。

    但王学已经被排挤出北京这个大明朝的心脏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在很努力的想要重新站稳朝堂,近些年来也取得了一些突破,却仍然难以摆脱边缘化的窘境……此番龙争虎斗中,虽然也有王学门人加入,但皆是以严党或李党的面目出现,这对志向远大的王学一派,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即使是这些王学门人,还都是以徐阶为代表的泰州北派,与他这个浙中南宗又隔了一层,一旦有事会不会真心想帮,还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而出乎意料的,沈炼这个名字在京城十分响亮,他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应该无人提及才是,谁知就连贩夫走卒也知道锦衣卫出了个硬骨头的经历官,以死弹劾严阁老。再看这一年来的记录,刑部、科道前后上百余封奏疏,十二次动议处决沈炼,即使陆炳也无法回护,若不是陛下将所有奏本留中不发,沈默应该已经该给老师的坟上填土了。

    看看最近一条请求处决的奏疏,竟然是八天以前,可见严党并没有放过沈炼的意思,而另一大佬李默,虽然一直没有表态,但沈默揣摩着他应该也希望沈炼死掉,因为只有这样,陆炳才会与严党彻底决裂,坚定站在他这一边。

    处在这样的情形下,沈默这个‘沈炼弟子’的身份,实在是太危险了……天下人都知道,严党最喜欢招揽党羽,有正才的、歪才的,能拍马屁的,无论什么,统统都要。但作为浙江解元,又间接帮了严党的大忙,却至今为止,从没人说要拉他入伙……当然他并不是感到失望,而是明白了严党对自己的戒心和敌意。

    再加上李默对自己已经下过黑手,肯定不会再对自己客气……因为老师的缘故,一下子被两位大佬敌视,那前途之黑暗,用头发都能想象出来。

    反正不会更糟了,不如用这段宝贵的时间,闯一闯,试一试,看看能否在荆棘丛中,找出一条通道来……好吧,既然没法让掌柜的喜欢,俺只有设法直接跟老板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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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天晚上,他便让服侍自己的兵丁,去禀报陆都督,说自己明日一早准备出门……他现在可不是自由身,想出去是要打报告的。

    未几,兵丁回报说:“明日一早派人来接您。”还给他个包袱,说是都督给的。

    待那兵丁走了,沈默打开一看,却是一套宝蓝夹纱直裰,一件黑貂皮外袍,同样质地的暖帽,还有一双缎面粉底的羊绒靴子,至于腰带、玉佩无不是上品,且与江南制式有别,显然是京都的最新流行。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梳洗停当,还没吃早饭,来接他的便到了,却不是生人,乃是那引他入京的朱十三,大冷天只穿一件夹袄,里面套着灰色的武士袍,尽显雄健的体魄。

    两人再次见面,竟有些唏嘘,朱十三十分尴尬道:“沈兄弟,那个我……实在是太抱歉了。”

    沈默摆摆手,温和笑道:“我知道肯定与你无关,没甚好抱歉的。”说着请他坐下一道用饭。

    朱十三笑道:“今儿不在家吃,我请公子去吃早点。”便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两人乘车出去,待离开北镇抚司,离开长安街之后,沈默便迫不及待的下车,贪婪的呼吸着干燥冷冽的空气,竟觉得自己仿佛是─只逃出笼子的小鸟,自由畅快得差点放声欢呼起来。

    只见道两边,街坊间,走街的、串巷的,说书的、卖艺的,嘈杂而鲜活的声音一下子都灌进耳朵,让他一下就融进了这火热的生活里。

    收回目光,沈默对来到身边的朱十三道:“咱们去天师府?”

    “不去那,”朱十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可万万不能去那……陛下虽然宠爱陶天师,却很忌讳他干预政事,所以大臣都不敢与他交往。”显然关系不到,是不会说这话的,沈默感激的望他一眼,小声道:“那咱们去哪?”

    “不是说了么?”朱十三嘿嘿一笑道:“请您吃早点,说不定吃着吃着,就吃出办法来了。”

    “还卖关子呢,”沈默笑一声道:“倒要看看能吃出肉馅还是素馅。”

    “不素不素,”朱十三嘿嘿笑道:“保准有肉。”

    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一下心绪,沈默问道:“很着急么?”

    “不急的,”朱十三道:“日上三竿之前到就行。”

    “那咱们去个地方吧。”沈默轻声道。

    “您想去看弟妹了是吧?”朱十三小声道。

    沈默点点头:“分开的时候她一直病着,我这些天老是作不好的梦。”

    “知道她在哪么?”

    沈默摇摇头道:“你们肯定知道。”

    “兄弟先去那里一坐,我回去问问,。”朱十三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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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让朱十三更好找,沈默便在一家露天的早餐铺子坐下,要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轻轻挑着喝。刚喝了两口,他却一下停住了,只见自己的亲卫们,簇拥着一辆马车,从眼前缓缓经过。

    “若菡……”沈默一下站起来,让身边的两个锦衣卫好一个紧张,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指着那辆车道:“那就是我的妻子,麻烦兄弟让我过去一下。”

    两个锦衣卫看看那些彪悍的亲卫,却不敢自作主张,沈默只好道:“那请她进店吧,我在店里等她。”锦衣卫这才答应。

    店里正好没人,沈默摸出一两银子,对店家道:“借用片刻。”店家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锦衣卫撵到后面去了。

    沈默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就见铁柱和柔娘,一左一右伴着若菡出现在门口,四目相望,犹若分别三秋,满是蚀骨的思念。

    终于见到心爱的人儿,若菡竟然呆呆站在那里,双目中氤氲着迷蒙的水汽,直到脣上传来那熟悉的感觉、娇躯被紧紧的拥抱,她才完全确定下来——是他,是她朝思暮盼、牵肠挂肚的他!

    如释重负的泪水低落的同时,她的双臂已经紧紧回抱住未婚夫,那力道是如此之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去一般。

    铁柱和柔娘十分知机,悄悄退出了大堂,替他俩把好大门。

    沈默和若菡却早已经浑然忘我了,就算身边天崩地裂,心中也只有脣上传来的那海一样的深情……两张同样炽热的嘴脣就像彼此寻找了千年,一旦相逢,就再也不愿分开。

    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沈默才意犹未尽的松开了自己的未婚妻,伸出温暖的手指,轻抚着她红彤彤的俏脸,滚烫的双唇,还有那晶莹剔透的泪珠:“若菡,让我好好看看妳。”

    若菡依言扬起螓首,泪眼迷蒙道:“你已经把我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让我整个人也住进你心里吧。”

    静静凝视之后,沈默轻声问道:“你的身子好了么?”

    若菡点头笑道:“好多了。”

    “那就是还没好?”沈默心疼道:“你又瘦了,精气神也更差了,我真是后悔死了,竟然答应让你跟我来北京。”

    若菡轻轻摇头,依偎在他怀里道:“我这个人心就那么小,只要一时不确定你平安,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现在同在一个城里还这样,若是相隔几千里,恐怕就要……”

    沈默歉疚道:“对不起,我一直让你担心……”

    若菡笑笑,痴痴道:“这些天我天天来,起先几天还想看看,能不能进去,至不济传个话,稍点东西给你;但看门的极不讲情面,怎么都不答应,如是几次我也不再求告了,就在门口等,心说就是化成一尊望夫石,也要等到你出来……”

    “都怪我不好,”沈默强忍着泪道:“进去后,光想着自己,竟忘了给你报平安,我真是太自私了。”

    “没事儿,你没事就好。”若菡强打精神笑道:“一见了你啊,身子感觉彻底好了呢。”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道:“听人说那里面就是魔窟,谁进去都要剥掉三层皮,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欺负你?”赶紧检查他的身上。

    沈默活动下手脚,轻松写意道:“怎么会呢?在里面好吃好喝,还有出来见你的机会呢。你瞧,我是不是胖了点?”

    “好像有点哎……”若菡奇怪道:“为什么呢?”

    “其实那锦衣卫的头领陆炳,是老师的好朋友,当然要格外照顾我了。”沈默若无其事的笑道。

    “那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若菡高兴道:“改日脱了难,咱得好生谢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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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三章 陶公子的难言之隐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若菡,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再来了,好好把身子养好,沈默有些情绪低落的跟着朱十三往相反方向走去。

    朱十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兄弟,你这种心情,哥哥我能体会。原先我是六扇门的捕头出身,每次出去办案子,家里的婆娘就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下,十几年下来落了一身病,把我给心疼的呀,别提多难受了。”

    沈默苦涩笑笑道:“是啊,老哥你也亲眼看见了,不过两个月时间,我媳妇前后差别有多大?一个男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让媳妇跟着吃苦受罪,你说我无能不无能吧。”

    朱十三放声大笑道:“你要说自己无能,天下哪个男儿敢说自己有能?行了兄弟,不要做那种小儿女态了,哥哥请你喝酒去。”看看天色,笑骂一声道:“这下倒好,早饭午饭一起吃,倒是省钱了。”

    “那可要吃顿好的,”沈默也放下心事,笑道:“这些天老是大碗炖肉,猛浇酱油,可把我吃草鸡了。”在来自温柔富贵之乡的南方看来,北京人是不讲究吃的……就拿南北方都擅长的面条来说吧,做来做去,也不过清汤面、炸酱面、打卤面,屈指可数的几种,可在沈默的家乡,走进随便一家面馆,墙壁悬挂的菜名牌上,单面条就有几十种,看得人眼花缭乱,直恨自己嘴长少了,无法一一品尝。

    当然京里是不缺乏美食的,因为但凡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也是天下名厨聚集的地方,只不过这些名厨都是外省来的,本地土著却寥寥无几。

    所以沈默一句随口之言,在朱十三听来,却是他嫌弃北京菜,要吃外地厨子做的外地菜……因为‘大碗炖肉、猛浇酱油’正是他的最爱,在他眼里也就成了北京菜的代表。

    老北京朱十三十分不忿道:“非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北京菜。”便带着沈默到了前门外大栅栏一带,这里自来便是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无数店家商铺,酒楼茶肆开设于此,其中不乏百年以上的老字号。

    比如他俩进来的这家‘悦宾楼’,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绿字古铜底的对联,抹得发白光的老桌椅,上了年纪的老堂倌,一进去就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深厚沉淀,对它能奉出什么样的菜,也不由期待起来。

    此时尚未到午饭时间,朱十三要楼上临街的雅座,老堂倌便将他俩领上去,泡一壶毛尖,又问客观点什么菜。

    朱十三嘿嘿笑道:“你跟厨师说,这位公子是从苏杭来的,颇为不哂咱们北京的本地菜,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沈默苦笑道:“却没有这样编排人的。”但也没有阻止,而是带着好奇心,想要看看对方会端出什么样的菜品,杀杀自己的威风。

    不一会儿,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端上来,吃的他无话可说。以至于许多年后,还会经常来这家店里,吃那用肉丝、粉丝、葱丝等做馅,裹上鸡蛋皮,油煎得香脆焦熟,蘸甜面酱,挟小葱,包进巴掌大的薄饼里的五桶丝;汁水晶透,味道醇厚的烩肥肠;别具风味的锅烧鸭,还有那冬瓜丸子砂锅,肉丸子细腻得简直入口即化,在舌头上还没来得及打个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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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极为满足的一顿饭,朱十三得意笑道:“服不服?”边上上菜的堂倌也站住了,状做不经意的望着他。

    沈默伸出大拇哥道:“服了,真服了。”

    “他说他服了。”朱十三对老堂倌道,老堂倌的老脸早笑成了菊花,这一刻,仿佛他们才是同仇敌忾的伙伴似的。

    笑完了,老堂倌收拾下杯盘,擦干净桌子,再奉上两碗奶白色,加了各种干果的八宝酪道:“本店奉送,客官慢用。”

    这引起里边上一桌客人的强烈不满,一拍桌子道:“奶奶个熊,凭什么送他们不送俺?”引得沈默两个侧面一看,竟然是个络腮胡子的邋遢道士。

    那堂倌赔笑道:“这位道爷,敝店规矩,消费一两,奉送一碗,适才那二位大爷用了二两二钱的饭菜,当然有的送了。”

    “这样说,俺就更来气了!”道士怒道:“俺在你这吃了二十多天饭,统共也花了二两了吧?为什么还不给俺?”

    “没有这样算账的啊……”堂倌苦笑道:“您每顿都是一碟花生米,二两猪头肉,三个大馒头,四两老白干,统共才一百文,我们这个八宝酪也是一百文,若是免费送您,岂不是让你白吃了饭?”

    “俺又不是顿顿要你送!”那邋遢道士怒道:“别以为俺是外乡人,就好欺负!”最后那堂倌,只好去又拿了一碗给他,才息事宁人。

    “俺也不是要你这东西,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们京城人,太瞧不起俺们外乡人了。”那道士一边大口吃着乳酪,一边气哼哼道。

    见没有热闹看了,两人便收回目光,沈默舀一勺软滑可口的奶酪,轻声道:“咱们该去干正事了吧?这半天都过去了。”

    朱十三推开窗,笑道:“这就是办正事的地方。”

    沈默往窗外一看,见到一条张灯结彩的胡同,他虽然不是本地人,却也认得这是一条风月街,不由笑道:“难道那位陶少爷,常年盘桓于此?”

    朱十三点点头道:“这里是勾栏胡同,那陶仲文的长孙陶良辅,从十六岁起,就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年更是变本加厉,一个月里倒有宿嫖二十天要宿在里头。”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穿锦衣,脚步虚浮的浪荡公子,在两个下人的陪同下,从胡同里晃悠悠走出来。

    沈默又听朱十三介绍道:“正月十五以后,这小子每日都来,中午才离开,就在这悦宾楼上吃午饭,吃完饭后再找那些狐朋狗友喝酒、打马吊,闹腾到半夜再回勾栏胡同,周而复始,极有规律。”

    这是什么人啊……沈默不禁摇头道:“这小子为什么回家?”眼看着那陶公子上来,在邻座桌下,吆吆喝喝的点菜开了。

    朱十三笑嘻嘻的看那陶公子一眼,压低声音道:“对外宣称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可这瞎话唬唬他那些狐朋狗友还行,却瞒不过我们锦衣卫。”

    “这都能打听到?”沈默瞪大眼道。

    “也不看我们是干什么的。”朱十三得意道:“据他在窑子里的相好的说,这家伙因为长年酒色过度,被掏空了身子,已经不举了……”

    “不行了还?”沈默奇怪道,说完便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这陶良辅没法应付家里的妻妾,却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不行了,便跑到青楼常住,相信任何一个姐儿都愿意招待这样的恩客,毕竟不用干活还能拿钱的好事,比天上掉馅饼都难遇上,自然乐得帮他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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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对呀,”沈默又奇怪道:“记得咱们闲聊的时候,你曾经说过,邵元节、陶仲文之所以比别的道士得宠,跟他们擅长采阴补阳之术,会练壮阳丹药……”

    “嘘……”朱十三赶紧做出噤声的手势道:“小祖宗哎,咱们乡间野外说的荤话,可不能带进京来,不然是要倒大霉的。”说着自己也小声笑道:“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道教主张长生不老,甚至肉体飞升,但更加妙不可言的是,按照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理论,养生是不必节欲的。相反,如果掌握了房中秘术,还能起到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作用。这实在是太对皇帝的胃口了,毕竟长寿固然重要,但如果必须禁欲,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所以道教战胜佛教以及其它养生流派,成为嘉靖帝的独宠,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对于沈默的问题,朱十三也没法回答,只能推测道:“也许小陶没有认真练功吧。”

    沈默微微点头,没有答话,朱十三以为他失去了谈性,便也闭上嘴。他却不知道沈默这个截搭题高手,却已经跳跃性的想到了嘉靖帝头上。

    既然皇帝修炼房中术,那为什么据说独居玉熙宫三年之久,清心寡欲到连宫女都不用呢?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投奔了赵文华的罗龙文,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找鹿莲心了……

    寡人有疾,不避近臣,近臣者唯严嵩矣。而赵文华自然要为乃父分忧了,八成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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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四章 蓝道行

    把思路理顺,后果想明白,沈默觉着自己可以会会那位小陶公子了,便欲起身搭讪……谁知竟被人抢了先。

    “陶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全当贫道是放屁吧!”却是那邋遢道士不知何时离开座位,正在一脸谦卑的向陶良辅道歉,那小意的模样与他那粗豪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让人看着就可乐。

    但陶公子却不觉着他可乐,恼火道:“你这人烦不烦啊,再敢纠缠我,我……就要报官了!”他边上两个随从却没有像沈默想象的那样,起来恶狠狠道:‘小子,想找事儿是吧?’而是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吃饭,连头都不敢抬,仿佛怕极了那邋遢道士。

    但邋遢道士又怕陶良辅,只听他那道歉之词滔滔不绝,说的极为顺溜,显然是熟能生巧了。

    陶公子郁闷之极,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竟然堵着耳朵跑掉了,两个伴当赶紧跟上去。老堂倌在后面问道:“还记账么?”

    “记账记账。”楼下传来不耐烦的回答。

    老堂倌点点头,看一眼桌上还剩七七八八的饭菜,再看一眼邋遢道士道:“还打包么?”

    邋遢道士本来追了两步,闻言颓然的站住,郁闷道:“打,不打我吃什么?”那老堂倌便将陶良辅三人那桌的饭菜,收拾出来,装到邋遢道士随身的饭钵里。

    沈默突然感到有些心酸,同样是人,有人就可以锦衣玉食,浪费无度,有人却要吃别人剩下的。

    但那道士粗豪的外表下,显然没有一颗满不在乎的心,他对沈默的目光十分感冒,撇嘴道:“看什么看,吃完饭还赖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怎么办?”

    沈默不禁被逗乐了,心说这人太有意思了,既然小陶子跑了,那跟他聊聊也无妨,便笑道:“对不起,道长可否移驾过来,让在下陪个不是?”

    道士警惕道:“不行。”

    “为什么。”沈默差点没咬着舌头。

    “京城里骗子太多,”邋遢道士愤愤道:“俺来了不到三天,便被骗光了身上的钱财,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

    沈默招招手道:“过来坐下喝着茶说。”

    邋遢道士便一边走过来,一边控诉道:“所以俺得出个结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说完一屁股坐下道:“要和你们这些人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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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十三瞪大眼睛看着这道士,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痴。

    沈默却笑道:“我叫沈默,也是第一次来京城,还请……哎,你叫什么?”

    “蓝道行。”那道士说完便捂上嘴,呜呜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默也不戳穿他,笑道:“原来是蓝道长,听你的口音像是山东人吧?”

    “东海崂山上清宫掌门”蓝道行道:“座下弟子。”

    “原来还是名门之后。”沈默肃然起敬道:“失敬失敬。”

    “客气客气。”蓝道行谦虚几句,一阵心酸道:“你别看俺现在这么邋遢,落魄,想当初俺在胶东的时候,比俺师傅都风光,远近百里的大户人家,遇到没法弄的麻烦事儿都找俺呀,俺不是骗你的,都有从济南跑八百里去崂山找俺的。”说着一副好汉就提当年勇的神情道:“俺们那人都说‘北京有陶天师,山东有蓝神仙’,这可不是俺自己吹的。”

    “那么牛的话,还来京城作甚?”朱十三不信道。

    “俺这叫入世修行,懂不懂?”蓝道行吹胡子瞪眼道:“来这红尘里打滚,是为了修心的。”但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便起身道:“不和你们这些饱食终日的扯淡了,俺现在可饿的紧,要回去吃饭了。”

    沈默赶紧挽留道:“何必去吃那些残羹冷炙,咱们自己叫菜好?”便对老堂倌道:“好酒好菜尽管上,今日我俩与蓝道长相见是缘,定要一醉方休,对不对呀,十三哥?”

    朱十三只好道:“那是。”他知道沈默必然是在打这个道士的主意,虽然他并不觉着,这家伙有什么用处。

    “那俺就不好意思的叨扰了……”蓝道行挠挠头道:“是这么说吧?”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爽朗笑道:“实话跟道长说吧,我已经足足有一百天,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沈施主太客气了,贫道只不过稍施‘舒心诀’,只是小手段而已,”蓝道行肃穆道:“就算这一顿的餐费吧,你不必再给钱了。”

    朱十三现在也觉着,这个道士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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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会儿好酒好菜上来,蓝道行咽口水道:“那俺就不客气了,俺知道你们都吃了。”沈默两个苦笑着点点头,便看他吃的满嘴流油。

    等到四五杯酒下肚,蓝道行便面红耳赤,有些飘飘然起来,嘴巴便跟没了闸门似的,开始吹嘘起他的高强道法来:“想贫道曾在上清宫学过多年的道法,倒不是夸海口,就算我那师傅也不如我。”

    听他开始自吹自擂,沈默两个也在一旁不住的夸赞附和。等再有两杯酒落肚,这道士酡颜更甚,嘴里更是信口开河道:“鄙门上清宫,那道法委实是高深莫测!随便学得一门,就可受益终生。”

    “不知道长最擅长什么呢?”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是炼丹画符,还是呼吸吐纳……”

    “都不是,”蓝道行神秘兮兮道:“我最擅长的,是扶鸾起乩。”

    “哦,果然是一门好法术啊……”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但沈默确实有些失望,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和马吊的风靡程度相比,那无疑就是扶乩了。

    所谓扶乩,便是以箕插笔,使两人扶之。然后由扶乩人拿着乩笔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所写文字,由旁边的人记录下来,据说这就是神灵的指示,整理成文字后,可以预测吉凶,再根据神的指示去办。

    从西汉开始至今,此风愈演愈盛,到现在已经成为士大夫闲暇时的重要娱乐,沈默就亲眼见过数次扶乩,虽然搞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也不敢断然否定鬼神之说。但是这玩意儿会的人太多,已经成了烂大街的玩意,怎么用来奇货可居?

    但蓝道行的下一句话,让沈默的想法,实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听他慢悠悠道:“我会请紫姑神起乩……”

    话音一落,就连朱十三也肃然起敬,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乩神里,公认是紫姑神最准。那这位有着美好名字的神祗,又是何方神圣呢?答案是管厕所和猪圈……其实只说厕所就可以了,因为农村的猪圈就是厕所。

    但不要小看这厕所。内急的时候找不到厕所,比肚子饿了找不到饭馆还严重。所以紫姑的乩语最灵。蓝道行会降紫姑,自然本事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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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只有那些与神有缘的灵体,才能请动神祗;能请紫姑神,那就更是万中无一了。”朱十三不解道:“这么好的徒弟,你师父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俺觉着师傅年纪大了,便让他将掌门的位子交给俺,他好享享清福,抱抱孙子什么的。”蓝道行醉眼迷蒙道:“结果他就把俺赶下山了。”

    惹得朱十三捧腹大笑他‘活该’。

    蓝道行怒道:“俺是一片孝心,却被你们这些人当成了驴肝肺!”

    沈默摇摇头,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

    “知己啊……”蓝道行便不看朱十三,只跟沈默说话道:“小哥你来这儿,好像也是等那个小陶吧?”沈默发现他双目清明,口齿清晰,哪还有半点醉态?

    这真是个不好把握,更不好掌握的人啊。沈默不由暗暗道。口中却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一直瞅他,就抢在你前面起来了。”蓝道行不无得意道:“俺是个很会抓机会的人啊。”

    “你来北京也是为了抓机会?”沈默给他倒茶道。

    “那是,”蓝道行也不装傻了,抓起盘里软绵绵的艾窝窝,塞到嘴里道:“这个真好吃,就是有点塞牙。”便道:“实话实说吧,我就是想让我师父看看,……上清宫掌门算什么?我要做邵元节、陶仲文那样的天师!总领天下道教,然后命令我师父,重新收我如门墙,并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蓝道兄真是执着啊,虽然这份执着有点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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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五章 扶鸾起乩

    这是个最坏的年代,这是个最好的年代。

    前者是对大明朝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建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没如此煎熬难过;后者是对大明朝的道士来说,建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没如此风光过……

    嘉靖皇帝是如此的迷恋长生,如此的宠爱道士,几乎将所有能给的,都赏赐给了三清门徒们。道士们所得的隆恩重典,甚至要比之前一百七十年的总和都多,更是树立起了邵元节和陶仲文这先后两代天师。

    先一位龙虎山上清宫道士邵元节,封天师,授礼部尚书衔,钦命总领道教,赐紫衣玉带,封妻荫子,父母皆受荣禄。现一位接替他的同门师弟陶仲文,更因为屡有大功,赐一品服,封少师少傅少保,其荣耀已经到达了人臣的顶点。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二位成功人士的吸引下,无数人梦寐成为道士,已经是道士的,梦寐成为第三位天师。于是无数人挤在各地道观门前,请求收纳门墙,从事道士这份十分有前途的职业;无数道士离开自己的道观,从各省聚集到北京,请求陶天师收纳门墙,成为天师接班人……之一。

    而我们的蓝道行,便是怀揣着接班陶仲文的梦想,从山东老家到了京城,可到了北京才知道这池水太深,这里能人太多,随便一个道士都会好几门法术,他这个只会扶乩的乡巴佬,登时相形见绌,根本入不了陶天师的……徒弟的法眼,别说拜他老人家为师了,就连给他当徒孙都不能。

    无奈之下,他便想出了曲线救国的路子,准备通过陶仲文的子孙上位,经过一番费尽心机的打探,他终于探听到陶天师唯一的孙子,长期眠花宿柳于勾栏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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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乎,俺就来了,也顺利的见到了他。”蓝道行郁郁寡欢道:“起先他听说俺想跟他混,还是很高兴的,直到他准备试试俺的本事……”

    “啊……那肯定是你失手了吧?”朱十三笑道。

    “那怎么可能?”蓝道行吹胡子瞪眼道:“俺出道二十年,请神上千次,还从没一次失手呢,那次也不例外。”

    “那是为什么?”沈默笑道:“有个预测这么准的跟班,他应该很愿意才是。”

    “问题就出在太准上了!”蓝道行看看边上,再没有别人,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把那小子的难言之隐给测出来了,他当时就跟我翻脸了。”

    “什么难言之隐?”沈默明知故问道。

    “就是那个……”蓝道行说着伸出食指,先挺直,后弯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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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心事倾诉完毕,蓝道行也吃饱喝足了,拍拍肚皮道:“得了,看在你们请我吃饭,又听我倒苦水的面子上,我就免费给你们各起一乩吧?这可是挥泪大酬宾啊,在山东,可是四十两银子一次呢。”说着竟然从背上取出便携式的沙盘乩笔,尽显专业风范。

    沈默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便对朱十三道:“十三哥,你先试试吧。”

    朱十三笑道:“中。都可以问什么?”

    “家事国事,大事小事,皆可以求问。”蓝道行笑道。

    朱十三挠头想一想道:“那我就问问,我那个……”

    却被蓝道行摆手止住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显不出俺的本事来了。”

    这下两人的胃口便被吊起来了,因为一般起乩的乩童都要求,求乩者先将要问的问题或用口说出,或写在纸上,然后乩童再根据求者的问题,请示神灵,记录下来,予以解答。

    但这蓝道行竟然不问对方要求什么,显然更加高级,更能让人相信他真的是与鬼神相通。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递到朱十三面前道:“把你的问题写下来,折好,不要让第二个人看到,否则便不灵了。”

    朱十三便依言写就,将那黄纸折成方形,递还给他。就见蓝道行接过来也不看,近用指头一弹,那张纸竟然乎的燃烧起来,转眼焚化成灰烬。

    “我已经将你的问题,送给紫姑娘娘了,现在就请她下凡解答!”蓝道行说着在耳边簪一朵大红花,向北方作揖道:“子婿不在,曹姑亦归,小姑可出!”声音忽近忽远,极为神道。

    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只见不一会儿,蓝道行便以宽大的袍袖捂住面,浑身筛糠似的战栗起来,看起来确实像被什么附体了。

    就在两人的注意力被蓝道行的疯癫模样吸引时,那静静搁在沙盘上的乩笔,突然毫无征兆的跳起来,在沙盘上笔走龙蛇,惊得两人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只见那沙盘上渐次写出‘不在丁巳,便在戊午’把个歪歪扭扭的字体,朱十三看了十分激动,竟然跪下磕头,连声道谢起来。

    再起来时,朱十三望向蓝道行的目光,便充满了敬畏,对沈默道:“兄弟,你也问问,今年还能不能登第了。”沈默竟也紧张起来,咽口吐沫道:“算了,徒乱人意。”

    话音一落,那蓝道行的胳膊便放下,软软的趴在桌子上,仿佛昏过去一般。朱十三端一碗雄黄酒,含在嘴里,喷一口到蓝道行的脸上,才把他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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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眼呆滞的抬起头来,蓝道行喃喃道:“我这是在哪啊?”果然是昏迷中醒过来必问的问题。

    “蓝神仙,您是在悦宾楼啊……”朱十三用毛巾给他擦擦脸道:“方才给小人扶乩来着……”

    “哦……”蓝道行缓缓点头道:“想起来了,你问的什么呀?紫姑怎么说?”

    “我这不三十好几了还没儿子,问了问子息。”朱十三兴高采烈道:“娘娘给回话了,说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便从怀里掏出银袋子,双手奉上道:“这点钱先给先生补补身子,等我儿子降生后,另有大礼相赠。”

    “不是俺说你啊,实在太客气了……”蓝道行伸手便要去拿,却看到沈默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打个寒噤,讪讪道:“俺都说是白送了,还给钱干啥。”

    “一定要给的。”朱十三坚持道,蓝道行坚持不要,就这么互相推让起来,场面十分感人。沈默这才笑道:“十三哥不差这点钱,蓝道长就拿着吧。”

    蓝道行这才心虚的收下道:“那就算你借俺的,等我发达了数倍奉还。”接下来两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好不痛快,只有沈默一直不大喝酒,也不大说话,好像在思索什么一般。

    过一会儿天黑上来了,蓝道行推杯告辞,朱十三挽留不住,只好一起下楼。趁朱十三去会账的功夫,沈默微笑对蓝道行道:“好快手法啊。”

    蓝道行愣一下道:“什么意思?”

    沈默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道:“他写的纸片一到了你手里,便被你掉包了。其实你烧的是一张空白的黄纸,然后装作鬼附身,用袖子挡住我们的视线,偷看那张纸上写的字,根据问题,牵动两手上的透明丝线……”

    不等他说完,大感尴尬的蓝道行讪讪笑道:“您老行好,俺就是混口饭吃,千万别揭穿俺。”算是变相承认了。

    沈默轻笑道:“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我就不揭穿你。”

    “有事吗?”蓝道行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来,不然我给你散布全城,说你蓝神仙是个假神仙。”沈默不怀好意的笑道:“所以不见不散。”

    见他如此叮嘱,又捏着自己的把柄,蓝道行也只有答应了,这时朱十三从里面出来,两边便分道扬镳,来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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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路上,沈默对朱十三道:“先不回去,咱们去有朋客栈,我去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朱十三好奇道。

    “保密。”沈默拍拍他的胳膊道:“安啦,明天就知道了。”

    “切,稀罕。”朱十三撇撇嘴道。

    “不过我说十三哥啊,”沈默小声道:“要想喜得贵子,还得抓紧耕耘啊,不然紫姑的话也不做准的。”

    “嗯,俺知道了。”朱十三立志道:“没有春耕哪有秋收?就算是广种薄收,那也是有收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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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六章 一饮一啄

    到了第二天下午,蓝道行依约而至,沈默两个也已经到了。他便劈头问道:“哎呀,我说沈公子,快说要俺干啥吧,您再不说,俺就要活活憋死了。”

    沈默对朱十三点点头,他便起身走到楼梯口,把守住不让人上来。

    这神秘兮兮的举动,让蓝道行一阵紧张,咂着嘴道:“到底干啥呀?俺是大大的良民,非法的事情可不敢。”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问你,来京城的梦想还在么?”

    “那当然了。”蓝道行:“俺是百折不挠的。”

    “那好,”沈默轻声道:“我有样东西,可以让你不仅与那陶公子解开梁子,还能让他将你视为恩公,有求必应。”

    “真有那么神?”蓝道行双眼一亮道:“到底是什么?”

    沈默一指桌上道:“就是这个。”

    蓝道行一看,原来是个青花瓷酒坛,不由道:“酒?”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沈默面上挂起一丝男人都明白的笑容道。

    “壮阳酒?”蓝道行恍然道。

    “这也不是一般的壮阳酒。”沈默摇头道:“这是百花仙酒。”这酒正是当日救下的鹿莲心所赠,沈默当时只是给自己将来预备着,却没想过今日的用场,可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此话一点不假。

    “百花仙酒?”蓝道行一下子站起来,掀开坛盖一闻,满脸喜色道:“嗯,就是这酒!”显然对这种酒并不陌生。

    “你知道这酒?”沈默还想给他解说一番呢,谁知对方却好似比自己还懂行,只听蓝道行一脸唏嘘道:“这酒是俺们山东青州一带,一个姓王的大夫祖传酿制的,最能滋阴补阳生精,对肾亏不举有奇效。有诗赞曰:‘人无两度再少年,枯木逢春百花仙;金枪不倒寻春夜,梨花能压红牡丹!’”

    “这么神啊?”沈默想不到这东西在山东这么有名,看来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那是!我师父八十多了,全靠这酒才龙精虎猛,前年还给我添了个小师弟呢。”蓝道行点头道:“据说有很多大户想将其据为己有,引发了不知多少惊心动魄。后来那王大夫便消失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怎地,这酒也就越来越稀罕,等闲见不到一坛……想不到在你这见到了。”

    “看来你也是受益者啊。”沈默笑道。

    哪知蓝道行竟然扭捏起来道:“俺还是童男子呢……”

    沈默这才想起,乩童是要保持童贞的,不由十分同情的点点头道:“你师父忒不是东西了,让你练这劳什子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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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蓝道行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了,小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这酒献给陶良辅?”

    “嗯……对症不?”沈默问道。

    “对症,绝对药到病除。”蓝道行笑道,说着又垮下脸来道:“但这一坛子最多喝半个月,半月后怎么办?”

    “我说我有秘方,你信不信?”沈默小声道。

    “给我看看才信。”蓝道行大咧咧的伸出手,却只看到沈默挪揄的目光,不由讪讪道:“不给看就算了。”

    沈默却笑道:“既然拿你蓝道行当朋友,我自然不会防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道:“这里面是配方,还有一千两官票,”轻轻推给他道:“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官票认票不认人,配方更是价比千金,你都要当心失落。”

    蓝道行呆住了,他本以为对方肯定不会给自己配方,而是要用那东西让他乖乖听话,谁知这小沈竟然什么条件也不提,就这么给他了,还附赠了一笔巨款。

    愣了好一会,他才想出一句话道:“沈兄弟,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他很清楚,有了这两样东西,自己就能无往不利的打入天师府,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了。

    “朋友嘛!”沈默微笑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心里才过得去。”

    “唉……”蓝道行忍不住热泪盈眶,费力的长呼一口气:“让我……何以为报啊?”

    “何必,何必?这不是山东好汉的气概!”沈默笑道:“可不能给打虎英雄武二郎丢脸!”

    这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励、蓝道行用手背擦干眼泪。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对对方的来历背景一无所知,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便讪讪问道:“沈……兄弟,还没有请教台甫?仙乡?来京作甚呢?”

    “我叫沈默,字拙言,浙江人氏,”沈默的目光中流露着淡淡的伤感道:“来京里……哎,不提也罢。”

    “怎么了?”蓝道行追问道:“我看拙言你是个读书人没错的,会试将近,难道不是来考试的?”

    “也不是我瞒你,”沈默声音消沉道:“只是怕说出来,你会嫌弃于我……”

    “你这是什么话?”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蓝道行愤怒道:“你沈拙言够义气,我蓝道行难道就是势利眼?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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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连忙道歉道:“却是我多心了,给蓝兄弟赔不是了,”说着便将自己的来历背景和盘托出,除了被锦衣卫蹂躏那段之外,别的都没有隐瞒。

    “原来兄弟还是位解元郎,失敬失敬。”蓝道行起身拱手道。

    沈默摆摆手,让他坐下,苦涩笑道:“现在我与阶下囚无异,有何可敬之处?”

    蓝道行道:“我虽然是个方外之人,却也知道国难当头,应该一致对外,他赵部堂拆台架秧子是不对的。”

    沈默感激笑笑道:“管他对错了,都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蓝道行面色阴晴变换一阵,一字一句道:“我帮你…见皇帝!”

    “还是不要了吧,”沈默摇头道:“难度太大,若是操之过急,恐怕会牵连兄弟你。”

    “今天二十一。”蓝道行淡淡道:“七天之内,我要见到陶仲文……”

    “太急了吧?”沈默摇头道:“这百花仙酒必须连服五天才见效,你还得打入进去,再有机缘才能见到陶天师,时间上可说不准。”

    “不会那么晚的。”蓝道行也不知哪来的自信道:“我对那小子了解的很,他连个子息都没有,且又不行了。但陶家不能绝后,据说陶天师打算将他兄弟的孙子过继过来,继承家业,这可是那小子的心头大患。所以他只要尝到甜头,一定会急吼吼的管我要更多的酒,我再趁机提出要见陶天师,他不会不答应的。”

    “然后呢?”沈默微微点头道:“见到陶天师又如何?据说那老小子谨小慎微,极端不愿惹麻烦。”

    “嗯……我见到他之后,”蓝道行深吸口气,道:“总会想出办法的……”原来他也没有好办法。

    “确实是强人所难啊。”沈默叹口气道:“蓝兄弟,还是不要做了,我给你这份配方呢,是因为它对你有用,能帮到你一些,却没想从你这得到什么的。”说着呵呵一笑道:“不就是再等三年么?一晃也就过去了,岂能让你为了这点事冒风险?”

    蓝道行皱眉寻思良久道:“我晓得了,尽量去做吧,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会放弃的……”

    “千万以自己为重。”沈默千叮咛,万嘱咐道:“你能在宫里稳住阵脚,比什么都强。”

    “知道了。”蓝道行缓缓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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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着蓝道行坚定的背影离去,朱十三凑过来道:“沈兄弟,你真把配方给他了?”

    沈默点点头道:“不错。”

    “你怎么这么实在呢?”朱十三不可思议道:“那牛鼻子要是拿了东西不办事,你不久鸡飞蛋打了么?”

    沈默淡淡笑道:“就算真是那样,我有什么损失吗?”

    “钱啊,配方啊,赶不上考试啊。”朱十三数算道:“这还不算损失么?”

    “钱和配方本来就都不是我的;考试本来也赶不上了。”沈默摇头笑道:“与其为了个不可能的目标而算计,还不如大大方方交个朋友呢。”

    “交朋友?”朱十三喃喃道:“您这个手笔可太大了。”

    “我很看好他呦。”沈默顽皮的笑笑道:“同样我也很看好你。”说着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坛百花仙酒道:“拿去,生儿子去吧!”

    朱十三抱着酒坛子,哭笑不得,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也,很看好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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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写字的和尚留。

第三一七章 百花仙酒的威力

    按下回去等待的沈默不表,且说那蓝道行得了百花仙酒,感觉希望重燃。他相信听说了百花仙酒的妙处,那陶良辅定会像苍蝇见了血一样扑上来。像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第二天便又去悦宾楼等那陶公子。

    谁知等到日头偏西,那陶良辅还是没有出现,蓝道行问堂倌道:“陶公子为何今日还未来呀?”

    老堂倌没好气道:“还不是你害的?昨天中午他的随从便来结帐,说只要你在一天,以后都不会来了。”说着十分无奈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现在。”蓝道行道:“他不来了,我还待着干什么?”

    “那他要是还来呢?”老堂倌问道。

    “我也回来。”蓝道行给老堂倌出了一道无解的难题,便急匆匆走了出去,径直进了勾栏胡同里。

    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欢场开始营业,一片莺莺燕燕、倚栏卖笑,朝他挤眉弄眼,肆意招揽……别看他穿得邋遢,可道士这行业现在就是多金高贵的代名词,甚至比那些穷兮兮的翰林还要受欢迎。

    但素来不近女色的蓝道行,对这种热情十分不适。他强忍着拔腿跑掉的冲动,在一家名为‘恬意’的青楼门口站定。

    门口的姐儿们呼啦围上来,却又被他身上的馊味熏退,站得远远道:“这位道爷,您好有男人味哦。”

    蓝道行老脸通红道:“屁味,我是小天师的朋友,快带我去见他。”

    姑娘们一听他不是来嫖的,登时失去了兴趣,招呼过一个龟公来,让他领着道爷去小天师的包院。

    穿过****的主楼,这恬意楼后面竟别有福地……只见几进深的庭院里曲径通幽,通向一个个跨院。那大茶壶带他到了最北角一个小院外道:“这就是小天师下榻的地方。”便要进去通禀,却被蓝道行阻止道:“你忙去吧,我自己进去。”

    大茶壶面上犹豫之色,在得到两钱银子的赏赐后,便立刻消失无踪,干脆利索道:“那小人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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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陶良辅的院子外,只听到里面传出嘻哈笑谑之声。蓝道行侧耳细听,听出除了小天师,还有别的男子的声音,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道:‘他娘的,又要在众人面前露丑了……’

    蓝道行没有骗沈默,他确实是堂堂名门子弟,在山东很有地位和影响力的。但现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却不得不当着许多人的面笑脸迎受屈辱,又怎能不憋气?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硬着头皮迈开沉重的步子,推门进去里面。

    蓝道行一进厅堂,顿时瞠目结舌。只见里面色男和美女混杂,****,热闹非凡,景观也分外奇特……一个个纨绔子弟,足蹬马靴,手握皮鞭,鞭笞哄赶着妓女们满厅乱爬……仿佛在驱赶牲口一般。

    而那陶公子良辅,则斜倚在炕上,兴奋的观赏着这群魔乱舞,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开怀大笑,他身后坐这个颇有姿色的美女,不时将一些夏天才吃得到的水果,送到他的嘴里。

    蓝道行对陶公子观察日久,自然知道这些堂下耍彪的狐朋狗友,都是陶良辅徒弟的儿子,也有徒孙之类。这些人肆意作践那里可怜的女子,只为了博小天师一笑。

    蓝道行虽然也想巴结陶良辅,却还没到堕落到这般地步,但也感觉一阵阵丢人,仿佛自己也是那其中一员一般。心里骂着那些人,却又动作熟娴地、脸上挂着惯有的谄笑,毕恭毕敬向小天师见礼。

    陶良辅也看见他了,差点没郁闷的一头撞到炕上,完全无奈道:“哎呦,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我不去悦宾楼,你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周遭那些狐朋狗友便将蓝道行围住,想要将他驱赶出去,却被他一手一个扔出屋子去,动作麻利无比,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高手呢。这也是陶良辅烦透了他,却对他无可奈何的原因。

    但这次的蓝道行不像原先那么没脸没皮了,他拱拱手道:“请小天师单独给贫道一刻钟时间,如果还没有让您回心转意,贫道保证再也不来骚扰小天师。”

    陶公子已经烦透这条牛皮糖了,听说有机会让他消失,便对那些握着鞭子、提着砖头重新进来的狐朋狗友道:“都退下去吧,我和他单独说说话。”

    便有人献殷勤道:“我们得给您站岗,以免这小子乱来?”

    “乱来?”陶良辅哈哈笑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爷爷是道教总领袖,所有牛鼻子的老大,所以陶公子根本不把蓝道行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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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朋狗友和几个妓女退出厅堂,只有那个伺候陶良辅的美女还在。

    “给你一刻钟时间,计时开始。”也不让他坐,陶良辅没好气道。

    蓝道行便不紧不慢道:“我有一样绝无仅有的好东西,要送给小天师。”

    “噢?什么物事,这等稀罕?”像陶良辅这种公子哥,最怕无聊无趣,一听说是‘绝无仅有’的东西,立刻来了兴趣。这才终于用正眼看他,自然也望见他架在臂弯里的青花瓷酒坛。道:“莫非是这玩意儿?”

    “正是,”蓝道行道:“这酒的名字叫百花仙酒。”

    陶公子不是个识货的人,一听这名字便没了兴趣,接过那酒坛子,随手作势丢给身后的女人道:“翠翠,有人给你送甜酒来了。”

    “哦,千万不要……”蓝道行着急上前阻拦。

    “哈哈哈……”陶良辅见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就把蓝道行吓成这般模样,得意地大笑起来道:“你竟然如此爱惜,看来真是好东西了?有何奇妙之处,就不要再卖关子啦!”

    “哎呀,吓死俺了。”蓝道行擦擦额头的白毛汗道:“这酒非同小可,乃是用百种珍奇药物酿制而成,除了酒味醇厚,香气浓郁之外,更有一妙处,不过……”看一眼陶良辅身边的姐儿,似是当着她的面难以启齿,故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见他这样,陶良辅已经猜到三分了,大大咧咧道:“这里是窑子,在窑子里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蓝道行不再遮掩道:“有诗赞这酒道‘人无两度再少年,枯木逢春百花仙;金枪不倒寻春夜,梨花能压红牡丹。’这绝不是夸张……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哪怕是八十老翁或是精血衰竭之人,一旦饮用这酒,立显龙马精神、男子气概。似小天师这般天赋异禀,又有神功护体的奇男子,即使小饮此酒,天啊!简直是天下女子的噩梦啊!!”

    “果真有此妙用?”陶良辅从炕上跳下来,竟然光着脚走到他面前,抱着酒坛问道。

    “千真万确!我哪敢欺骗小天师啊。”蓝道行笑道:“不信您今晚立刻试用一下,明天咱们再接着谈。”

    “好好好!本公子领情了!”正在为不举而苦恼到变态的陶公子,突然获此至宝,焉有不喜之理?他凝视这酒坛子片刻,竟然深情的亲了两下,就是对自己的女人,他也没这么宝贝过。欣喜之余,终于给蓝道行一点儿面子道:“在这恬意楼上放开玩吧,一应开销全算我的,咱们明天一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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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小天师夜里如何神勇,有没有作一夜七次郎,这个蓝道行无从想象,反正第二天一早,兴奋无比的陶公子,竟然跑到他睡觉的地方,一口一个‘哥’的叫他……显然是效果不错呦!

    神采飞扬的吃过早饭后,陶公子终于离开了恬意楼,回到阔别已久的天师府。顺理成章的,蓝道行跟着进入府中,暂时成为一名清客。

    在焦急中等待了五天,回府后就再也没见着的陶良辅终于出现了,对他道:“我爷爷要见你。”

    于是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兼奋斗目标,闻名天下的陶天师。老头子去年已经过八十大寿了,白发苍苍,枯瘦无比,仿佛只剩下皮包骨头,但仍然对那百花仙酒很感兴趣,问他道:“这个酒从哪弄的?还有没有?”

    听得蓝道行一愣一愣,直以为老天师要重祭宝刀,再振雄风呢。不敢怠慢,赶紧道:“这是小道一个朋友给我的,一共只有两坛……都给了小天师。”

    陶天师把玩着剩下那一坛道:“你这个朋友在哪?能把他请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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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章 转机

    不能。蓝道行很干脆道:他来不了。

    为何陶天师颇为不悦道:还有什么人是贫道请不来的么

    天师息怒。蓝道行赶紧道:不是他不想来,而是实在来不了因为他不自由啊。

    当差

    不是,是坐牢。

    哈哈哈陶仲文开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斜睥蓝道行一眼道:你可是要救他出来

    不敢隐瞒天师。蓝道行叩首道:若我那朋友得您相助,必将秘方双手奉上且永不吐露此事。虽然这百花仙酒人人都爱,却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有喝,仿佛会被人鄙视为无能一般。

    唔见他如此上道,陶仲文满意的颔首道:谅你们也不敢诳我,说吧,是关在哪里的大牢,贫道写个条子把他捞出来。陶天师服侍陛下二十年,虽然从来不过问政务,但毕竟是天子最近的臣属,所以朝廷官员们还是很买账的。

    在北镇抚司关着呢蓝道行一脸天真道。

    这个这个陶天师差点没噎.死,直翻白眼道:你说什么他在陆炳手里

    正是蓝道行小意道:天师,你可要救救他啊。

    陶仲文沉默许久,才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默字拙言,是浙江今年的解元,.因为被陷害至今困在牢里,求天师搭救,让他不要耽搁今年的春闱。蓝道行把要求和盘托出。

    沈默陶仲文沉吟道,这个人他.是听说过的,听阁老们提起过,听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提起过,甚至也听皇帝亲口提及过。综合这方方面面的说法,以他对大明朝堂冷眼旁观二十年的经验来看,此人应该不会就此陨落他记得张璁夏言甚至严嵩,无一不是起起落落,仕途曲折,但这些人都做到了首辅,都长时间的秉承国政。

    他深知在大明朝,一个官员的仕途前景,绝对不是.一时的起落能决定而要看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谓简在帝心,乾坤独断,用在当今圣上那里,是无比恰当的。

    如果比拼揣测陛下圣意的话,即使很保守的排名,.陶天师也能在三甲之列二十年侍奉皇帝,比严阁老还要长,仅次于司礼监掌印李芳,对陛下的了解之深,要远甚于对自己夫人”的了解。

    蓝道行跪在地上,忐忑不安的望着盘膝而作的.陶天师,只见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陶仲文慢悠悠道:好吧,让贫道试一试,成不成却不敢打包票。

    蓝道行惊呆了,.他大张着嘴巴,想不到传说中鬼难缠的陶天师,竟然如此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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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正月,天气不再那么煞人的寒冷。厚重的棉袄终于完成一动的使命,被装进了箱笼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轻薄许多的夹袄,让人浑身轻松许多,连带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

    沈默将手搁在窗棂上,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推窗看到了若菡,然后开始了此生的甜蜜;不知今年推开这窗,会有什么样的惊喜满怀着期待,他轻轻推开窗户,目光投在院子里的柳树上,但北地春晚,柳条上仍然是光秃秃的,不由有些失望,轻声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爽朗的笑声道:快了快了。沈默循声望去,只见陆炳满脸喜色的站在院子里,哈哈笑道:拙言,好消息啊,陛下提前出关,第一件事便是点名要见你。

    沈默呆住了,惊喜之余竟然感觉好紧张,使劲咽口吐沫道:什么什么时候

    明日一早陆炳笑道:好好表现啊,明天二月初三,若是一切顺利,正好什么都不耽误。见他面色有异,奇怪道:怎么了,拙言

    大人,我有点紧张。沈默苦笑道:圣心难测,我要是说了什么忤逆上意的话,会不会把我直接推出午门,咔嚓了呀

    不会的。陆炳摇头笑道:最多也就是一顿廷杖。

    廷杖沈默塌下脸道:那也够受的。

    好吧。陆炳走进屋道:我给讲讲,见陛下应该注意什么,忌讳什么。

    沈默感激给陆炳端茶倒水道:谢谢大人。

    头一条,说话一定要注意,要说吉祥话。陆炳道:陛下一心求长生,特别忌讳臣下说些死啊,病啊什么的。你比如说去年太医院徐太医给诊脉,当时陛下坐在榻上,龙袍垂地,徐太医迟疑不敢前进。陛下问他为什么不走过来。徐太医说: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臣不敢进。结果第二天陛下就下了一道手诏给内阁,表扬徐太医,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默想一想道:是不是因为他说的是皇上的龙袍在地上,而不是龙袍在地下。不过这区别似乎不大吧少字

    区别大着呢陆炳道:陛下说了,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徐太医这话,最能体现他对君父的忠爱之情。

    沈默听了,当时就吓出一脑门子汗。地上地下,这在一般人那里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所以平时说话,地上地下是一个意思,哪有那么多讲究若果连这个都忌讳,那臣下一言不慎,岂不是就要招来灭顶之灾

    所以啊,宁可说话慢一些,也要先把要说的在心里默念一遍,把那些不好的,容易引起误会的词语统统去掉,这样就安全多了。陆炳语重心长道:要不严阁老徐阁老他们一个比一个说话慢,那都给逼出来的。

    谨言第一个说完了。陆炳道:再说第二个,陛下高屋建瓴,思虑深远,说出的话来也十分高深,往往表面一个意思,实际上又是另一个意思。有的时候你得反着听,有的时候你得听半截,有的时候你得联想着听。总之呢,要是仅听表面意思,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沈默头上又出汗了,十分艰难道:我是第一次面圣,怎么知道哪句话该听,那句又不该听呢

    这就是要跟你说的第三条了。陆炳压低声音道:陛下生性聪明颖悟,多谋善断,且如今御极已超半个甲子,实乃亘古未有之明主陛下拿出来问臣子们的事情,实际上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了,所以你记住,陛下问你话,并不是征询你的意见,而是要看看你说的合不合他的心意。

    大人是说,关键不在自己有什么看法,而是陛下心里怎么想的沈默轻声道。

    聪明陆炳伸出大拇哥道:就是这个意思你若是答的不合陛下心意,就会被当成离心离德之人,肯定会遭到冷落甚至贬斥的;若是支支吾吾,不肯给予明确答复呢,更会被当成狡猾懦弱,不肯任事,下场同样凄惨。只有猜到陛下的心意,并准确表达出来,才会被陛下认为是心意相通之人,而得到嘉奖重用,你可千万要记住。

    沈默心说,这样选出来的官员,除了应声虫就是马屁精,还能有实心干事的吗但现在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先把这一关过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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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没出息的说,沈默整整一晚上都没合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第二天面圣时的情形皇帝老儿会怎样对我分说,先打一百杀威棒再说我会不会听不懂皇帝的话,而激怒了他,被拖到午门外打屁股

    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在他脑袋里反复的回响,一直到五更鼓响才稍稍有些困意,却被敲门声吵了起来,只听朱十三在外面道:沈兄弟,咱们该出发了。

    听了这话,一夜没合眼的沈默赶紧一咕噜爬起来,草草的洗漱一番,穿上若菡前些天送来的夹袄,胡乱吃点东西,便出门上车,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披星戴月的往西苑去了。

    来到西苑外时,宫门还没开呢。沈默只好在门外候着,春寒料峭,车上也没有暖炉保温,冬得他直搓受跺脚,哆哆嗦嗦打着颤,好容易捱到卯时初,景阳钟响了,宫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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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九章 陶天师

    二月初的夜,毕竟短了一些。

    卯时左右,天已经蒙蒙亮了,西苑到处张挂着的大红灯笼仍然点着,照亮着黑黢黢的宫殿楼宇,也照出长廊下曲曲折折的道路。

    一条二三十人组成的队伍,从长廊尽头整齐的走来,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一队身穿大红也得七八十了。与陛下并不相符。

    看到他地犹豫。老道士淡淡道:“贫道陶仲文。”

    “原来是天师。学生失敬!”沈默赶紧行礼道。

    “你坐下。”陶仲文并不抬头只是用拂尘指一下对面地蒲团。又吩咐小道童道:“把炼丹炉生旺了。”

    “是,师祖。”两个小道童便开始一起拉动风箱,那炼丹炉的火光骤亮,大殿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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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中,陶天师从手边的水盆里,捻起一支清脆的柳条……看那上面还有绿叶呢,也不知是从哪弄的。

    老道士终于开口道:“不要动,让贫道为你?除晦气。”

    沈默赶紧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老道将那水淋淋的柳条甩到自己脸上身上,如是九下之后老头又让他用那盆中的水洗手、洗脸,然后将那柳条投到丹炉中,便算是完成?邪工作。

    见老头已经收功,沈默心中涌起强烈的改行冲动……***,早知道当道士如此牛逼此轻松,我费那个劲读书作甚句‘天师,请收下我吧。’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

    陶天师须皆白身形枯瘦,但一双眼睛却深邃明亮佛可洞察一切世情,沈默的心理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很羡慕吧?”

    沈默微一错愕,登时知道这老头已经活成精了,跟他说什么废话都没用,便点头道:“确实很敬仰,甚至有拜师的冲动,只是不知您老收不收?”

    “收,为什么不收?”陶仲文竟然出奇的痛快,这让沈默彻底糊涂了,强效问道:“您老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陶仲文淡淡笑道:“如果你愿意,贫道便收下你这个记名弟子。”

    ‘原来是记名弟子,不是真让我当牛鼻子。’沈默这才放下心,又听他接着道:“那天蓝道行求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帮你。我才设法让陛下提前出关的……”

    沈默赶紧又行礼道:“您老人家的恩情,弟子永生不忘。”他顺杆爬的本事,比猴还厉害。

    “看来是愿意给贫道当这个弟子了,”陶仲文快慰笑道:“贫道老怀甚慰啊,那就跟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了。”

    “学生……哦不,徒弟洗耳恭听。”沈默恭声道。

    “贫道之所以帮你,是因为助人人助之。”陶仲文苍声叹息道:“贫道今年已经八十一了,不瞒你说,老眼昏花

    堪,几年前就动了归隐田园,颐养天年的念想,却所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否陛下的挽留太过恳切?”沈默轻声问道。

    “那是一个方面。”陶仲文淡淡道:“但更重要的是,吾心有三忧,无法潇洒而去。”

    “敢问是哪三忧?”

    “一,乃是‘居安思危’也。”陶仲文缓缓道:“自陛下御极以来,我道教便兴盛繁荣,至今已经如日中天三十年了……可以说是创下五百年来之最。

    “都是两代天师劳。”沈默很有拍马屁的嫌道。

    “不是我俩的功劳,只不过陛下有道家慧根……千年以降,道释两门的兴衰,皆有帝王好恶而定,若赶上这代皇帝喜欢信佛,便像正德年间一样,全国毁道崇佛;若是下一代皇帝反过来,那就是现在这番光景。”

    陶仲文无清醒道:“我道家的核心是太极。太极,生生不息也,却不是永远昌盛,而是存在一个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循环之中。皇上崇道,道门一洗先皇时的晦气,在全国毁佛除庙,是有些过犹不及了。其实沙门与我道家一般,都经历过数次法难,次次毁而复兴,破而后立。而复兴之后,带给道门的却是重重劫难,譬如会昌法难,唐武宗毁寺院四千有余,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之巨,禁佛不可谓不彻底,可宣宗一继位,佛寺即复,刘玄清、赵归真等十数道家真人命归黄泉,前事可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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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身为世俗之人,对佛道之争甚了了,但沈默还是明白了陶天师的担忧,轻声道:“您老可是担心……将来佛家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的报复道家?”

    “鉴不远啊……”陶仲文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老夫八十多了,随时可能撒手人寰,陛下修炼日久,功力精进,十年之内必然玄功大成,白日飞升,到时候新皇登基,就是我道门的大杀劫了。”

    沈默心里不禁噔一声,暗道:‘怎们像是在暗示我,陛下最多还有十年阳寿呢?’但这话没法问,只能顺着陶仲文的思路道:“那天师的意思是?”

    “我希望人到时候能搭救道门一把,不要让我的徒子徒孙们,全变成无头之鬼……”说着,老天师竟然给沈默附身行礼,颤声道:“拙言,你能帮老夫吗?”

    沈默忙不迭去扶老天师,哭笑不得道:“您老就是找人托孤,也要找阁老们,最不济也得是尚书侍郎之类,我这个带着罪的小举人能济什么事?”

    陶仲文坐回蒲团道:“阁老?严阁老跟我年纪差不多,谁能熬过谁还不一定呢;李默这人,起得快,跌得也快,我不看好他;至于徐阁老,本应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他是个老滑头,关键时刻肯定自保为重,指望他太不靠谱。”说着定定望向沈默道:“拙言你能宁死都要维护赵文华,比他们都可靠多了。”

    ‘我管赵文华去死?’沈默心中郁闷,苦笑连连道:“我的人品是没问题,但您未免把我看的太高了吧,区区十年时间,我不可能入阁为相,说话管用的?”

    “切不可妄自菲薄,”陶仲文摇头笑道:“为师我擅长相面,观你的面相,天庭饱满,隆准高耸,双目锐利,眉插两鬓,正是少年得志之相,三十岁以前便可入阁为相!相信我,老夫的预测从不出错。”

    沈默仍不大相信,老道却道:“如果十年后拙言你仍未入阁,咱们的约定作废,如果你入阁了,请不吝相助,可否?”

    都这样说了,沈默自然点头应下,像这种长期带条件的承诺,简直是所有承诺中最不累人的。

    “至于其余两件事,都是到时可顺手为之的小事了。”陶仲文轻声道:“一个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败家肯定要在他这一代,到时候还请看顾则个。”

    “这个没问题。”沈默点头道:“学生一定尽力。”

    “第三个么……”陶仲文脸上突然现出一阵忸怩之色道:“你能永远不泄露,自己才是百花仙酒的真正主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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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