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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三二章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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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丝8。日

    玉熙宫,谨身精舍中传来一下悠扬的玉磐声,萦绕在宫门内外。

    李芳一下从泥塑状态解封,看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个道士,轻声道:“陛下收工了,把门打开吧

    两个道士便用暗劲一提朱红的大门,向左右缓缓打开,没有出一点声音。

    李芳深吸口气,便一拎袍角。进了精舍内,却不直奔嘉靖皇帝打坐的蒲团,而是先在殿中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手。拎出了一把精致的黄铜壶,又顺手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

    然后将铜壶中的水,倒进一个小银盆里,稍伸一指感受一下小现温热正好,便从架子上拿下一块白毛巾,搁到银盆里端到了嘉靖的蒲团前。他趋近几步,将浸湿的毛巾拿起拧干,躬身轻声道:“主子,擦擦脸吧

    嘉靖睁开眼,结果那温热正好的毛巾,缓缓敷在脸上,不禁舒服的呻吟一声道: “联这次入定了几天?。'’

    “回主子,正好十天,不多不少。”李芳轻声答道,说着一脸关切的问道道:“不知主子进益如何,过关了吗?”

    “还差一拜 ”嘉靖叹口气道:“你掀开联的袖子看看。”《》

    “奴婢冒犯了”李芳说着上前,将嘉靖的衣袖轻轻撸起,便见一个个暗红色的疮疤,看上去有些亮,显然还新鲜着呢。他不由心疼道:“主子,怎么还没消去。

    “当初陶天师说”。嘉靖摇摇头,收回手臂道:“修炼日积月累,总会遇到一些关卡,突破时是很痛苦的,但一旦过去了,便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好处还是大大的。”说着又不 自觉的叹口气道:“联这次显然走到了大关口,想要突破过去,还得费些大功夫。”

    “主子的修炼要紧”李芳眼圈通红道:“可您的龙体更要紧啊,要不”咱们先停停,让御医给看看,等着龙体痊愈后,再接着练也不迟啊。”

    “荒谬!”嘉靖的眉头一抖。不悦道:“联又没病,让御医看什么?哥说那些御医懂什么?除了让联吃药,他们还会干什么?。说着把身子往前一探,冷冷盯着李芳道:“你是联身边的老人了,难道连联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联要的是古今帝王第一高寿!为了这个,目标,联清心寡欲、玄苦修炼,吃得苦头不计其数,你现在竟让我放弃?到底居心何在?”

    李芳赶紧跪下,使劲磕头道:“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以为停一停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嘉靖冷哼一声道:“唱戏的还知道,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呢,联的玄功。一天也耽误不起!,

    “奴婢谨记在心了。”李芳瑟缩道。

    “起来吧。”嘉靖看他一眼。淡淡道:“别越老越没长进小心让陈洪过你去。”

    李芳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他的额头上,已经一片黑紫了。起来,问他道:“最近有什么事儿吗?对了。乡试已经开始了吧?有什么情况吗?小。

    李芳轻声道:“还真是有情况”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沈默,竟然从考场出来,入宫求见陛下了

    “什么?”嘉靖的眉头一下拧紧道:“生什么事儿了吗?”

    “他没说,奴婢也没问李芳小声答道:“但奴婢知道,这事几小不了,所以让他先进了宫,省得在外面惹眼

    “唔。嘉靖点点头,显然对他的决断是满意的,想一想,轻声道:“宣吧,这小子不是毛躁之人,这么干定然有他的理由。”

    李芳轻声道:“那奴婢把他叫进来便躬身退出去。

    走到一半时,却被嘉靖叫住,道:“把头包一下再出去,联的大总管这点尊容还是要保持的。 。

    李芳闻言身子一颤,险些要流下泪来。

    等他见到沈默时,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蟒衣,头上的梁冠完全遮住了前额。

    沈默向他行礼,李芳伸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往玉熙宫去,路上左右无人时,他轻声对沈默道:“沈大人。可要有度啊,陛下最讨厌无事生非,和借题挥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下官这次来,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缓缓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到了玉熙宫前,李芳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嘉靖便宣见。沈默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两个太监,跟着他们进了谨身精舍之中。

    大礼参拜之后,沈默便跪在那里等候皇帝问话。

    嘉靖皇帝的目光,停留在就湍着的一大摞纸片、白绫、布条卜,再看看另个太均山。则红含子,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在贡院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回圣上”沈默一脸沉痛道:“贡院出了大事,若不让陛下尽早知道。就是欺君。”说着压低声音道:“左边这些,是从入场考生身上,搜出来的作弊资料,共有三十七份;右边是微臣所出的,由礼部审核之后密封下,至今还未打开。”然后将贡院里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讲给皇帝听。

    嘉靖一边听他讲述,一边将那红盒子上的礼部封条撕去,拿出里面的考题,然后又随手拿起一条白绫,戴上玳瑁眼镜。在灯下查看起来

    很快。他的猜测便得到证实 一三道正题一字不差,甚至连笔画都一模一样!再拿起另外的纸片一看,也是一般无异,果然是大规模泄题

    !

    嘉靖心头腾起来一股无名炬火,登时就变了脸色!将那些东西往手边小几上狠狠一拍,怒吼道:“是谁干的?”大殿里所有的宫人全部跪下。没人敢回答皇帝的问话。

    嘉靖越想越上火,竟然飞起一脚,将那小几踢飞老远”他穿得可是薄薄的布鞋,这含恨的一脚踢在黄梨木做的茶几上,那反弹力可想而知 ,便见皇帝渐渐变了脸色,身子颤抖着蜷缩起来,最后终于痛的抱着右脚、直跺左脚,怒道:“你们都傻了是吗?没见联伤着了吗?”

    宫人们丹跪下,还真没注意到皇帝如何了。闻言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有去拿药具的。还有去传御医的,李芳则上前扶着直跺脚的皇帝,唯恐他不小心一头栽到在地,再伤上加伤。

    只有沈默孤零零跪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没办法,他是外臣,这种事儿可插不上手。掀了,怪不得能不顾龙脸的嗷嗷直叫啊,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太医赶紧给皇帝处理伤处,上了云南白药,再用白布细心包起来,这才稍减嘉靖的伤痛。

    等太医告退,忙乱告一段落,小十个时辰过去了,嘉靖一看,沈默还跪在那呢,便没好气道:“还杵在那干嘛?联的热闹很好看吗?”

    “微臣绝不是那个,意思”沈默委麦屈屈道:“我在这等候皇上落呢。哪敢悄没声就退出去?”说着一脸慨然道:“微臣听凭陛下落,但当务之急,是请示陛下。贡院那里该当如何处理?是考下去还是”

    “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嘉靖丝丝吸着冷气道: “你沈大人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还要联放这个马后炮作甚?”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赶紧滚回去,先把乡试给糊弄过去。然后咱们再秋后算账!”

    见皇帝的面容都扭曲了。直到他疼得越来越厉害,再呆下去,指定成为他泄的对象,沈默只好赶紧告退出去。

    但此刻宫门落锁,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准开门”现在嘉靖又痛又气,刺猬似的浑身带刺,谁还敢去惹乎?李芳只好让他在侍卫值房里凑合一晚上,等天亮开门再出去。

    沈默住的房间,是个不当差的御林校尉的,这些御林军大都出身勋旧世家。不乏皇亲国戚的公子,所以吃穿住用非常讲究,在大明所有军队序列中。绝对是唯一的异类。《》

    在整洁考究的房间里坐一会儿,沈默除下官服,还没洗秋完毕,便有士卒送上晚餐。虽只有四菜一汤小厨师却做得十分到位,仿佛占了几分御厨的灵气一般,让他险些咬到舌头,,当然,这跟他一天没正经吃饭。此刻终于放松了心情绝对有关。

    吃饱喝足之后,勤务兵收拾干净,沈默便往熄了灯,往床上一趟,似乎是睡觉了。

    可要是走到他面前,你会现他睁着一双黑得亮的眼睛,正望着帐顶冉神呢。是啊。生了这样的事儿,估计就算再没心没肺,也是睡不着的” 此刻沈默的心情,应该还是以欣慰居多,毕竟嘉靖帝虽然态度恶劣,但还是认可了他处理问题的方法,,

    沈默之所以执意不打开盒子,向官员们揭露真相,是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大规模的科场舞弊,搁到哪朝哪代,都是万人瞩目的惊天大案,非得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三法司会审,从重微狱,绝不姑息”当然,这都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每次三法司会审,因为牵扯进来的方面太多。都会变成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谁的钳子大,谁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所谓“会审,的结果,自然会服从于这'’

    洼利”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六 再看看现在大明朝的官员表,刑部尚书何宾、大理寺卿万采,那都是严党的骨干;原先左都御史周延在时,还能顶一眸子,但他从夏天大病一场,到现在还没回衙门上班,根本指望不上。

    说起来,也算是徐阁老流年不利,好容易找到些实力派的战友,结果因为老病,造成了巨大的减员,一下就没法跟严党抗衡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成为英雄、义士,为万人景仰,唯有在官场上,这句话是找死的代名词,愚不可及,不能尝

    。

    所以沈默选择了退而求其次,以非正式的方式向皇帝告状”他相信,以嘉靖皇帝之聪明绝顶。定然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但以嘉靖皇帝之得过且过,又不大可能去穷究事情的真相,因为万一拔出萝卜带起泥,想要收场可就太麻烦了。对皇帝来说,这样浪费时间、牵扯精力,都是对修炼无益的,哪里会费力气去做?

    因此在最初的震怒之后。嘉靖很快便认同了沈默的选择一 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对家人的严厉警告还是少不了的!实在太不像话了,再不修理修理,那些家伙真要反天了!

    “礼部尚书吴止。”玉熙宫里,嘉靖帝面色十分难看的问道:“是哪儿的人?好像是严阁老的同乡吧?”乡试卷子除了沈默这个出题者外,就是礼部的堂官能看到了,这件事是沈默提前揭出来的,自然可以排除在外,那最大嫌疑便落在接替赵贞吉的礼部尚书吴山身上了。

    李芳闻言心中一喜,面上仍古井不波,点点头道:“主子好记性,吴山吴部堂是江西高安人,跟严阁老算是很近的同乡了顿一顿,柚令人惊掉下巴道:“不过吴部堂的官声向来不错,不会干出这种事儿吧?”《》

    “人心似水啊”嘉靖帝感叹一声道:“不对,人心可不是水能比的,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李芳明白嘉靖的意思。是说吴山原先是礼部右侍郎,还排在左侍郎袁弗后面,可竟能后来居上。显然离不开严阁老的鼎力支持。由此倒推回去,人家严阁老为什么要帮你吴山?还不是因为两人是老乡吗?再倒退一步,显然就算吴山再爱惜名声,为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会跟在老乡屁股后面的。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李芳便一脸感慨道:“看来吴部堂也是为了报恩啊。”一句话便把嘉靖的注意力,从吴山转到严家父子身上了。

    “什么时候,联的权柄可以拿来送人情了?”嘉靖闻言怒道:“哦,他严阁老将礼部尚书送给了吴山,吴山又把联的乡试当作回礼,报答严阁老的“提拔之情”聪明人总有丰富的联想力,且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此一想,嘉靖帝简直要气炸了肺,怒不可遏道:“国家公器不是他严嵩和吴山随意摆弄的玩意!他们眼里还有没有联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李芳轻声道:“不如明日奴婢传吴山前来回话,若此事千真万确,再重重惩罚他还有那些人也不迟

    嘉靖闻言却摇摇头道:“你虽然年岁比沈默大许多,看问题却不如他呀 联要是想把事情闹大了,还跟你在这瞎猜什么?直接把他们下诏狱,陆炳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招认!”说着叹口气道:“但现在不行,局势不允许,所以只能便宜他们了。

    “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李芳有些失望道。

    “算了?当然不能算了。”嘉靖冷哼一声道:“联平生最恨被人欺骗,吴山的狗头只不过寄在他脑袋上罢了。小。说着顿一顿道:“联写一封信,你给严阁老送去。嘉靖的声调越来越高,两眼也瞪得越来越大道:“当着他们父子的面。读给他们听!”说完便挥毫写就一篇龙飞凤舞的圣,让李芳天一亮就去传旨。的轿子,几乎是并肩出了宫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去了 ”

    一场狂风暴雨,似乎还没起便被平息了,只是阴谋的气旋根本没有打破,事情的展,真能如嘉靖所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拭目以待吧。

    忙完了,虽然结果很让人沮丧,但生活总要继续,好消息是,我终于有时间两更了,那么明天开始吧”[(m)無彈窗閱讀]

第五三三章 老而不死

    严阁老前年过了八十大寿,放在哪个时代,也是货真价实的高寿了,让一直等着参加他追悼会的徐阁老,已经开始怀疑,到底会是谁参加谁的。

    但时间对生命的侵蚀,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严阁老是真的老了,眼睛花得看不清文件,手一提笔就微微发抖,走路必须有人搀扶,生活都不能自理。尤其是每逢阴天下雨,更是浑身的关节都又胀又痛,辗转反侧,整夜难眠。

    昨儿白天还响晴薄日的,但严阁老还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反应,预言道:“要变天了……”果然到了晚上,刮了一阵风,黑云上来,便开始下雨了。

    严阁老又被折磨的整宿未眠,怕折腾得病重的夫人也睡不好觉,他只好半夜起来到书房躺下,四个江南小丫鬟为他揉了一宿,到了天快亮,才刚刚进入梦乡。

    谁知刚睡着,却又被‘笃、笃……’的一阵敲门声吵醒。

    “怎么了?”严嵩从睡梦中惊醒,让丫鬟扶着坐起来道:“是夫人不好了么?”他妻子欧阳氏从春天便开始卧床,太医说沉疴难去,只能将养着,看造化了。所以严嵩十分担心,自己哪天一觉醒来,会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夫人。

    外面响起老管家严年的声音:“老爷,不是夫人,是宫里的李公公。”听了前半句,严嵩的心一松,但听完后半句,又一下子紧张起来道:“哪个李公公?”

    “是李芳李总管。”严年在门外躬着身子,小声答道。在说道‘李公公’三个字时,那口气更是温和轻柔,恭敬有加。要说这严年可是个人物,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这个严府大总管,在外人面前那派头是极大的。而那些贱骨头官员,但凡是想升官晋爵,想依附严家的官员,无不竞相媚奉,甚至不敢直呼其名,而媚称其为‘萼山先生’,就连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也不例外,真是可悲可叹。

    但此总管见彼总管,还是没法比的。人家李芳是司礼监的掌印,皇帝身边的老人,跟严嵩都要平起平坐,他一个阁臣家奴安敢比肩?这些趋炎附势之人,最是欺软怕硬,所以一提到李总管的名字,严年的声音中都带着柔媚,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示其尊敬一般。

    听说是李芳来了,严嵩顿时清醒过来,赶紧命人给自己更衣,心里更是飞快的寻思起来——这李芳可是大内总管,平时总是在皇上身边待着,嘉靖若有旨意,最多也就是让陈洪过来跑一趟,可从来没劳动过他的大驾。

    现在天还不亮,李芳便来了,显然是一早等着,开宫门便出来的……这绝对是不合常理的,到底是什么事儿,让他如此着急呢?严嵩越想越觉着不踏实,脸都顾不得洗,便揉着惺忪的眼睛,让人扶着出来见李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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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府的会客厅中。李芳倒背着手,观赏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横幅,只看那遒劲方正的字体,便知道这是严阁老的得意之作,曰:

    ‘无端世路绕羊肠,偶以疏懒得自藏。种竹旋添驯鹤径,买山聊起读书堂。开窗古木萧萧籁,隐几寒花寂寂香。莫笑野人生计少,濯缨随处有沧浪。’

    在诗文边上,还有数行小字的注释,说是‘因祖父、母亲先后去逝,他按制须丁忧,但守制期满后,因为奸臣当道、君子避之,他便以‘养疴’为由,不再起复做官。并于正德四年秋,把家从界桥村迁到分宜县城,借居当时闲置的‘视学之堂’的东楼,把它辟为读书园,名之曰‘东堂’,开始‘钤山隐读’生涯,这首诗与另外的一首,合称‘东堂新成二首’,便是那个时候做成的,用来纪念并明志。

    如此一首好诗,疏朗,散淡,恬适,自然,用典熨贴不露痕迹,于精简处现典雅,在随意间显大气,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位品性高洁的雅士,却根本没法和结党营私、权势熏天的严阁老联系在一起。

    ‘正德四年……’李芳心中一算,那时的严嵩还不满三十岁呢,作这首诗时,定然不会想到,自己会变成这番模样吧?‘若是那时的严嵩生在现在,不知会不会再次弃官回家呢。’

    正在摇头感叹,便听到有沉重的呼吸声,在门外响起。李芳便故意大声道:‘好诗好字好文士啊!’

    严嵩正好进门,闻言老脸笑开了花道:‘年轻时候的无病呻吟、胡乱涂鸦,现在挂着不过是聊以回味罢了,倒让李公公见笑了。”看来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德行,与当时已经差之千里了。

    李芳摇摇头,一脸感慨道:“早听闻阁老是诗词书法的大家,可咱家除了您老写的青词,今儿还是第一次见呢,果然是闻名不见面啊!原来在几十年前,阁老便已经在文坛独领风骚了。”

    严嵩闻言笑得更灿烂道:“公公别再夸了,再夸的话,老朽都要飞到梁上去了。”面上虽笑,可他紧张的心情,没有丝毫舒缓。因为他很清楚,嘉靖身边的大总管清晨造访,绝不是来欣赏他的书法的,所以他一直在细心观察着李芳的面庞,希望通过细微的变化,寻找到一点儿吉凶的底数。

    李芳常在嘉靖身边伺候,察言观色的功夫,自认天下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认第一。所以对严阁老此刻的心情,他是了若指掌的,但无论如何,看到权倾天下的严阁老人满心疑窦,紧张兮兮的样子,都是件很快意的事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故作不懂,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谈诗论字。

    严嵩起先还尽心应付着,到最后终于绷不住了,苦笑着拱手问道:“公公若是喜欢,这幅字便送给您了,只求您老别再卖关子,咱们有事儿说事儿,行不?”

    李芳这下没法再蘑菇下去,闻言微微一笑,道:“不瞒阁老说,是皇上有手诏到了,请大人过目。”说着轻叹口气道:“只是措辞有些严厉,咱家怕您老不开心,所以迟迟没拿出来。”

    此言一出,严嵩的心跳登时乱了,强笑道:“瞧您说的,老朽侍奉皇上几十年,被骂得狗血喷头都有好几次,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这才将嘉靖的手诏从怀里掏出,递给严嵩。严嵩恭敬地接过,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端详起来,只见字字大如斗……那是因为嘉靖帝知道他老眼昏花,才特意写大的……但那一笔一划,银钩铁划,全然没有平时的仙气,反而透着不可遏制的怒气。

    只见那手诏写道:‘朕用卿家,所图者唯清静尔,然卿家父子狗胆包天,敢视朝廷大事如儿戏,安敢将朕的抡才大典,变成你家市恩敛财的堂会焉?此事可忍?孰不可忍?朕闻之愤慨,忧思难解,竟引发旧疾,神情不爽,气积成痼!朕欲静思,奈何阴气邪风不止!何以刹邪风,何以止阴气?卿家能替朕解忧乎?想不明白就不要来见朕了!”

    这一通叱责,直把严阁老看得一头雾水,尤其是那几个严厉的问句,更把他问得心惊肉跳,捧着诏书的两手瑟瑟颤抖,本就憔悴的脸上愈显苍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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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芳知道这前所未有的严厉斥责,让老严嵩的方寸大乱了。但面上装作不知,一拂臂弯的拂尘,起身微笑道:“既然圣训送到,咱家的差事也办完了,这就回宫复命去了。”说完一施礼,就要退出去。

    “请公公稍候……”严嵩这才回过神来,他知道皇上的雷霆之怒,还得靠这李芳来诠释,甚至是化解,哪能让他这么走了,急忙挽留道:“厨房已经备下早饭,公公这么早来,定然还没吃过,用过了再走也不迟啊。”说着攥住李芳的手腕,再不放开。

    李芳没法子,只好跟着他到隔壁饭厅,先把五脏庙祭了。

    “来来,尝尝我们家乡的米粉蒸肉……”虽然已经上了十几道餐,严嵩还是热情的招呼着:“还有这个这个烧卖,都是我老家的厨子做的,李公公可要多用点哦。”

    李芳吃下碟里的半个烧卖,撑着眼皮苦笑道:“吃不得了,吃不得了,再吃肚子就要胀破了。”说着用餐巾擦擦嘴角道:“阁老,您有话就说吧,咱家都替您憋得慌了。”

    见心思被说破,严嵩讪讪一笑道:“那好,我就只说了……”说着压低声音,拱拱手道:“老朽请问公公,皇上写这个圣谕的时候,公公可在边上伺候?”

    “这个么……”李芳顿一顿,缓缓点头道:“阁老看咱家的眼睛都熬红啦。”虽然没明说,但显然是承认了。

    “那实在太好了……”严嵩起身,给李芳深施一礼,语带乞求道:“老朽斗胆请问公公,皇上是因何作此手诏,当时说了什么,心情如何,请公公告知,老朽感激不尽。”

    “阁老这是什么话?”李芳闻言,脸上的笑容顿去,一脸严肃道,“太祖早就定下铁律,内侍不得干政,违者一律斩首,您是要我的命吗!”

    严嵩听了心里哂笑道:‘也不知王振、刘谨之流是干什么的?就是你这条老狗,也没少兴风作浪,暗中折腾,这时候跟我卖什么乖?’但面上还满是恳切道:“这事儿天知地知,您就当是帮帮老朋友,老朽没齿难忘!”说着拍拍手,严年便从外面进来,奉上个厚厚的信封,搁在桌上后,又知趣地离去了。

    严嵩将那大信封推到李芳面前,满脸笑容道:“公公日夜侍奉皇上,辛苦至极,老朽的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李芳拿起那信封,打开一看,足足十张千两面额、认票不认人的汇通银票,哈哈一笑,却将信封重新封好,原物奉还道:“阁老盛情,咱家受宠若惊;然咱家孤身一人,吃住都在宫里,用不着钱的。”

    “唉,公公此言差矣,”严嵩摇头道:“将来什么情况,谁也不敢说,您还是该有备无患的。”真是赤裸裸的教唆犯罪啊。

    “阁老说的有理,”李芳仿佛从善如流,顿一顿,却又道:“但咱家无功不受禄,岂敢连吃带拿,那太让人笑话了!”

    严嵩心说:‘就等你这句话呢!’便释放出早酝酿好的感情,面色愈加哀戚起来,转眼竟泪眼惺忪,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苦苦哀求道:“公公请帮我,请一定帮我啊……”

    “哎呀呀,您老这是干什么?”李芳赶紧起身还礼道:“要折杀老奴吗?”

    “公公不答应,我就,我就……”严嵩说着,竟然扶着桌沿,缓缓往地下跪去,道:“我就给您跪下!”

    说心里话,李芳是真想受他这一跪,但也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严嵩日后定然会报复自己,所以只能带着惋惜的赶紧扶住他,叹口气道:“唉,阁老如此待我,老奴我拼着不要这条老命,也得帮帮您了。”

    “多谢多谢。”严嵩面上带着泪,却已经绽开笑容,一屁股坐回椅子,道:“请问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谁勾动了陛下的心火?”

    看他麻利的样子,李芳就知道,人家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压根没想给自己跪过,不由气歪了鼻子,终于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这八十岁的就是比自己这六十岁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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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归想,该说还是得说……其实这些事儿,根本瞒不了人,不知道多少宫人太监收了钱,成了外臣的眼线,昨日皇帝又没清场,很快就会传出去。李芳知道,现在严嵩骤遭叱责,方寸大乱,才会跟自己病急乱投医的,所以还不如卖个干人情,免得得罪了这头巨鳄。

    他便将昨日发生的种种讲给严阁老听,当然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或是大加渲染,添油加醋;或是轻描淡写,语焉不详,但总算让严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严嵩听完,又一次满头大汗,连连矢口否认道:“老夫敢对天发誓,对此事绝不知情,也绝对没有那个胆量,操纵朝廷的抡才大典啊!”

    “咱家当然相信阁老。”李芳笑笑道:“但陛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主见那么强,咱家也不敢贸然给您说好话,以免越描越黑啊。”

    “那是,那是。”严嵩点头连连道:“陛下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说着又拱手道:“请问公公,老朽该如何应对呢?”

    “照我看。”李芳道:“您得先把这事儿查清了,陛下那里是暂时不能去了,等过一阵子消消气,咱家再见机帮您提一提,到时候您去跟陛下好好说说,把误会借了,方位上策。”又笑笑道:“当然,咱家说的可做不得准,主意还得阁老自个拿。”说着不着痕迹的将那信封送入袖中,起身拱手笑道:“当差不自由啊,咱家出来的事件不短了,可不能再盘桓了。”

    严嵩已经达到目的,自然不再留他,扶着桌子缓缓起身道:“老朽送送公公。”

    “您请留步,千万别。”李芳赶紧拦住道:“我自己走就行了。”但严嵩还是把他送到垂花门,看着他消失在前院,才扶着墙转身,望着院子里叶片凋零的树木发起了呆。

    但站了不一会儿,便感觉两腿发软,头晕脑胀。老管家严年赶紧过来,搀扶着他,轻声道:“老爷,咱们还是回屋歇着吧。”

    严嵩无奈的叹口气道:“老了,真的老了……”便弓着腰,在严年的搀扶下,进了屋子,先去看了夫人,陪她说会儿话,然后回到书房,在惯常用的躺椅上躺下,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就在下人们以为他睡着了,想要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却听严阁老缓缓道:“严士藩起来了吗?”

    “这个……应该,大概还没吧。”严年小声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床上。”严嵩哼一声道:“把他给我叫过来,尽快!”

    “是!”严年感到老爷的怒火,哪里还敢怠慢,赶紧往后宅严士藩住的园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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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渐恢复信用的和尚上

第五三四章 古往今来第一衙内

    对于下面的官员来说,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跟严东楼打交道。因为严世藩这家伙,实在是千古难遇的怪胎,也不知严阁老是怎么把他生出来,又是怎么教育的。

    这家伙骄奢淫逸,五毒俱全,整日泡在酒池肉林,过着荒淫帝王般的生活,却又聪明盖世,绝不是不学无术,但凡官场上的门道,他都了若指掌头头是道,而且精于算计,心智过人,对阴谋以及人性的把握,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是个谁也没法糊弄的主。

    随便举一个例子,便能让人不得不服,比如他当了工部尚书后,管着全国的工程……在他的眼里,工程就等于贪污,工程越大,可贪的程度就越大,工程越多,可贪的地方也就越多,所以二十多年来,严世藩先生都坚守在工部,从不挪地方……严世藩在成为全国总工头后,对下面的各个工程明码标价,把该孝敬他的银子,该你自己拿的,都写的清清楚楚,童叟无欺。

    有一次,有个巡抚不信邪,想从虎嘴里抢食吃,京城发款十万两白银修筑河道,最后工程结束,用了五万,还剩下五万。这个巡抚上供给严部长两万,剩下三万打算揣到自己腰包里。

    严世藩当场大怒道:“为什么只有这么点,那三万两你都吃了吗!”那巡抚大骇,只好如实上交。但惊愕之余仍想知道这家伙怎么神到这种地步?见对方乖乖就范,严世藩得意洋洋的拿出一张业绩考核表来,得意地告诉他,是这张表出卖了他。

    那巡抚一看,不过是一张工部河工考核表,根本没有涉及任何银钱方面,更看不出哪里泄密了。见他还是没法理解,严世藩这才揭开谜底道:‘我每次审查河工时,都格外留心,仔细观察。久而久之,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一直以来,工程的预算总是虚报的,也就是说,朝廷修河堤的钱总是绰绰有余。甚至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绩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就可以达到优秀。”

    说着一指那张考核表上的评价道:“你的考核成绩不过是合格,难道费用会超过一半?”

    这个故事的最后,是严部长仍然按照自己定的标准,给了那巡抚一部分钱,上头吃肉,下面喝汤,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可你要是因此以为严世藩还算仗义,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给你的钱,他会从别处捞回来!

    他的办法就是多娶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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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他爹在那方面的自律相比,严世藩简直就不像严嵩的儿子。严阁老至今只有一位夫人,坚决不讨小老婆,而严士藩光有名份的妻妾便有二十七房,至于其余供他淫乐的侍女、丫鬟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园子是整个相府中占地最大,也是最奢华的;他的那些美妻娇妾、列屋群居在他的主屋周围,她们所用服饰,绣着龙凤花纹,点缀着珍珠宝石,远远超过了官员妻妾的规制,甚至比宫里的嫔妃还要服侍华丽,简直是无法无天。

    一般老百姓听了这个,只会又羡慕又嫉妒道:‘这日子过得,比皇帝还过瘾哩……’可在大明朝的官员们看来,严东楼的多妻多妾却是一场噩梦!想想吧,当你从外地回来,定然要给阁老家带孝敬吧?严阁老夫妇那里好打发,不过是一件名人字画,和一些当地土特就行了。可到了严世藩这里,除了给他的之外,还得预备那些妻妾的……甭管什么,都得是二十七份,保管你想跳河的心都有了。

    比如,当年赵文华从江南回来,送给严世蕃的见面礼就是一顶价值连城的金丝帐……以及给他二十七个姬妾每人一套江南首饰,其实一套也就值四千多两银子,可架不住数量太多,直接花了他十万多两,差点把老本蚀上。

    提督江南、捞钱无数的赵大人都快吐血了,其余的官员更是得破产不行,甚至还得借钱给他送礼,捞钱捞到这个份上,严世藩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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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藩贪污索贿若斯,生活上自然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他的主屋里,有一张‘长’一丈、‘宽’两丈的象牙床,床上围着金丝帐,铺着蚕丝被,严世藩便在上面朝歌夜舞,醉生梦死,夜以继日,鞠躬尽瘁。

    昨儿严世藩几乎与严嵩同一时辰睡去,但他可不是被关节痛折磨的睡不着,而是昨儿下面进贡几样新淫具,严世藩得以尝试几种新花样,结果折腾到下半夜才累得睡着了。

    一觉到日上三竿,他才醒过来。一见严世藩睁开眼睛,他的数十个姬妾全部除下身上的丝缕、赤身裸体,伏于床前,伸着脖子,张着小口,当严世藩的痰盂。严世藩咳嗽几声,挤出来一点痰,一口就喂进了最宠爱的姬妾荔娘的口里,这个恶心人的玩法,严世藩叫做‘香唾壶’,却不是是他独家发明的,而是模仿南北朝时期苻朗的‘肉唾壶’。当然以严世藩的天才和投入,也有许多独创,什么‘玉屏风’、‘温柔椅’、‘白玉杯’等等,都是他发明出来的,如这香唾壶一般的淫秽。

    待严世藩彻底清醒过来,那荔娘一拍手,从屏风后面,便悄无声息走出三四个酥胸高耸的女子来,这些女子列队而行,来到象牙床前,将胸部,将胀大的胸部凑到严世藩嘴边,低声道:“爷,请用早膳。”严世藩便一手勾住女子的香颈,将口对着高耸的胸,竟慢条斯理的吸吮起来……话说他整日宣淫,身体早被酒色掏空,已经到了不进补、无玩乐的地步,除了服用各种壮阳补肾的补品外,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偏方,说人奶最滋补,可以让人枯木逢春、返老还童,所以最近迷上吃人奶了。只是可怜了多少女子,被严府以招‘乳娘’的名义骗进府里,却喂了四老五十的严世藩的。

    一边吃奶,严世藩一边得意的对荔娘道:“昨晚又是三个‘红筹’,如此速度下去,一千的目标指日可待了吧?”因为玩弄的女子实在太多,纵使天才无比,严世藩也记不清到底玩了多少个。但他是工部出身,对统计数字十分在行,便命人做了一种‘淫筹’,就是一块块边上绣着花朵二尺见方的白绫方巾。

    专门派最得宠的姬妾掌管‘淫筹’,当然他将其称为‘红筹’,每奸污一名妇女,便留下一筹作为纪念。并且那姬妾不单是给他计算总数,每年每月每日,各玩了多少个女子,都得清清楚楚的记下来。

    据他掌管‘淫筹’的姬妾统计,自嘉靖三十三年发明这种玩法后,严世藩平均每年的‘淫筹’总数,都在六百左右;今年严世藩有意振作,设定了一千筹的目标,

    “爷今年已经有了六百三十筹”只听那荔娘如数家珍道:“现在是八月,离着过年还有四个月半月,一百三十四天,再平均十天得二十八既可。”

    “唔,”严世藩闻言垮下脸来道:“原来任务还是很艰巨的……”说着又放声大笑道:“不过这个挑战,我喜欢,哈哈哈哈……”

    他正在里面没人声的笑着,外面传来‘笃笃’地敲门声。被扰了兴致的严世藩十分不悦,大声斥责道:“什么事?敢惊扰本公的清梦,天塌下来了吗?”

    外面的严年其实早就到了,直到听见严世藩没人声的大笑,才敢敲门叫他,若是往常,听严世藩这么说,他必然要赔笑几句,但这次实在没这个心情,便压低声音道:“少爷,老爷叫您马上过去。”

    “噢……”严世藩身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眼睛,腆着隆凸的大肚皮,从寝室中出来,道:“老头子又有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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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严嵩书房去的路上,严世藩听了严年的讲述,面色已经阴沉似水,再没了在后宅时的轻松。

    到了书房门前,他深吸口气,敲敲门道:“爹。”里面没有反应,只好再敲,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

    严世藩便推门进去,叫一声‘爹’,就往他边上的椅子坐去,却听严嵩沉声道:“跪下!”严世藩愣一下,站在那里。

    但听严嵩又一声:“跪下!”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跪在老爹面前,小声嘟囔道:“好好说话不行?还非得跪着,这地多硌人啊……”

    “住口!”严嵩突然须发皆张,一拍扶手,怒气冲冲道:“你这个缺少管教的畜生,再敢多言我撕烂你的嘴!”

    “您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呀?我都多大的人了,您还要打?再说了,您还打得动么?”这几年来,严嵩年事太高,已经没有精力管事儿,在内阁里,都是由严世藩代为看奏章、出票拟、写青词,掌握了实际权势,又何况是家里。阖府上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如此一来,严世藩竟然为老爹是依附在自己羽翼下的‘昏聩老朽’,对他也越发失去了恭敬。

    “好、好、好……”严嵩哆哆嗦嗦着连说三个‘好’字,嘴都在颤着,连带着头发和胡子都在一起抖,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年露出惊慌的神色,赶紧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小声道:“老爷,千万别急,身子要紧啊……”

    见老爹气成这样了,严世藩也硬不起来了,他也生怕这老头一下子被气反了,那自己还真的撑不起这个局来,便闭上嘴,老实跪在那里。

    严年又是按摩又是喂水,使严嵩终于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严世藩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书案上的那道手谕。

    严世藩便探探身子,伸手拿过来,展开一看,登时就变了脸色……原先那一脸的不耐与厌烦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恐惧。

    这时,严嵩也终于回过神来,有道是知子莫若父,见儿子没有跳脚骂娘,他就知道这事儿跟严世藩脱不了干系,便深深叹了口气道:“八十二了,这条老命也该送在你手里了……”严世藩闻言深深俯首,一句话都不反驳。

    看儿子默认了,严嵩又是一阵生气道:“我告诫了你多少次了,捞钱的路子有很多,有些但作无妨,有些却不应触及,出卖考题这事儿,太犯皇上忌讳了,不要再干了,你为何非但不听,还变本加厉,广为传播呢?”说着气喘吁吁道:“真嫌自己死得慢,是不是?”

    严世藩可是受不得委屈的主,被他爹一通训斥,终于忍不住抬头道:“考试之前,我确实给吴山打了招呼,让他给我传出考题,照顾今科的几个考生。”说着提高嗓门,一脸委屈道:“但我哪里有大肆传播了?我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吗?就是照顾的那几个,都是咱们的铁杆庄稼,碍于往日的情面,我实在不好推脱……而且,在交给他们考题的时候,我都嘱咐过,要绝对保守机密的,他们也都下了保证。再说,他们也都是有身份、有分寸的人家,买题的目的是中举,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可能为了赚俩骚钱,转身就把题了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严嵩怒气冲冲的瞪着他道:“事实摆在眼前,那些人没有遵守对你的承诺,他们无休止的扩大了泄题的范围……当然,也有可能是吴山,他有样学样,也卖了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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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说的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严世藩却不这么看,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论吴山,还是买考题的那些人,都是他夹袋里的人物,他自信对这些人了解的很,不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把前程甚至性命给搭上的,他觉着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父亲少安毋躁,”严世藩说着自己起身道:“我这就出去查,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尽快给您老答复!”

    严嵩点点头,却又道:“那皇上那里,我怎么答复?”

    “怎么答复?”别看严世藩平时飞扬浮躁的样子,但遇到事情却冷静的一塌糊涂,只听他道:“现在不能答复!”

    “为何?”严嵩不安道:“皇上生了那么大气,咱们还装作没事儿人,这样会不会惹得他更生气。”说着小声道:“听说昨天晚上,皇上气得把脚趾甲盖都踢断了。”

    “那是他趾甲太长。”严世藩哂笑一声,正色道:“如今这事儿,咱们是越描越黑,皇帝也好,百官也罢,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我们泄露的考题了。”说着喟叹道:“不论我查出什么结果,这颗苦果咱们都得先咽下去了……”

    “那还查……”严嵩确实老了,脑子转得太慢,已经没了当年的厉害劲。

    “当然要查!”严世藩的胖脸翻着自信的光,自信笑道:“老爹你放心,这颗苦果毒不死人,最多也就是让咱们难受一下而已。”

    “哦……”严嵩等他的解释。

    “道理太简单了,”严世藩笑道:“你想啊,如果皇帝真的要撕破脸,早就派官兵包围贡院,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了,又怎么发中旨,语焉不详的叱责您呢?”

    “哦,”严嵩点点头道:“这说明皇上还不想动我,只想给我一个教训?”

    “正是如此!”严世藩拊掌道:“对的,有道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吃了这一亏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还立着!所以咱们得把眼光越过这个坎,往远处看,为将来算计。”

    “你要干什么?”严嵩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了,只能听儿子独自演讲。

    “找出罪魁祸首,给他最严厉的惩罚,”严世藩咬牙切齿道:“以泄我心头之恨!以儆后来之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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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写着写着,实在太困了,便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下,结果睁眼就五点半了,赶紧接着写完,实在不是故意的……

第五三五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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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甘宙

    中秋节后,顺天乡试终于结束了。

    沈默站在明伦楼上。看着疲惫的考生从仪门鱼贯而出,他不禁欣慰的笑了。

    张四维站在沈默身后。如释重负道:“能自由的走出去,真是太好了他这些天一直担心,贡院开门之时,就是他们这些考官的入狱之日,现在考生都快走净了,也没见到有北镇抚司的鹰犬来拿人,他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沈默回头看他一眼。笑笑道:“子维怎会有这种顾虑?” “虽然你一直不揭开真相”。张四维干笑道:“但我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生了泼天大案,你虽然担下了血海般的干系,可我和吕豫所、还有十八位房官知道,这事儿一旦处理不好,我们全都得赔

    “不错”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吕调阳的声音。沈默闻声望去,只见吕调阳和胡应嘉那些同考官,悉数站在楼下,远远向他行礼道:“多谢大人回护之恩,我等铭记于心。小,

    沈默赶紧侧身让开道:“简直被你们说糊涂了,本官什么也没有承担,只不过在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既然泄露了考题,我身为主考官就得揭出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担的什么关系?什么回护之恩,根本无从谈起。”

    众人却不这么看。吕调阳道:“我们虽然没有大人的担当,却也是明白事理的,您这样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们都心里有数,大人请放心,如果将来有事,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说着再行一礼,便依次转身出去了。

    沈默躬身还礼。直到所有人都走净了,才直起身子,面色妾杂的摇摇头,对张四维道:“咱们也回去吧

    张四维笑笑,轻声道:。说真的,我真佩服你当时的反应,若是我在你的位子上,遇上这种事情,肯定要吓傻了的。小。

    “不会的。”沈默摇头笑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你要是做了主考,定然会有自己的决断的。”

    “我的决断”张四维轻声道:“估计就是停止考试,然后上报朝廷了事吧说着摇头叹息道:“当时我认为,你的举动实在多余,但是这几天我反复琢磨,才明白你考虑的太深太远,自己根本不能望你项背”也许这就是我这种笼中鸟,和你这种经过世面的差别

    沈默摇头笑道:“子维兄,不要给我戴高帽了。”

    “我是认真的张四维沉声道:“这几天我已经完全理解你了 皇上把科举的重任压在主考官肩上,主考就该凭着对皇上的忠心把事情担起来,不能光想着为自己开脱,而是要全力维护抡才大典的体面和公正,将事件的不良影响尽量消除,至于该追究谁的责任,该罢谁的官、杀谁的头,那是皇上阁老和三法司该考虑的事儿。”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拙言兄,你给我上了一课啊,我终于明白何谓能吏干臣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轿边,沈默摇头笑道:“子维兄,忙了这么多天,快回家好好歇歇吧。”说着掀开轿帘,抬步进去道:“咱们改日

    小。便径直离去了。

    张四维还意犹未尽呢。见沈默逃也似的跑掉了,只好无奈的摇摇头道:“唉,看来再不进步,说出的话都惹人烦了便打定主意,回去后想办法外放,学沈默磨练磨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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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活完乡试,沈默得了几天假,本想在家好好歇歇,但猛然想起自己回京之后,还没有拜访过陆炳,那位老师兄怕要不高兴了。

    他便赶紧让人打点礼品,也不投拜帖,径直坐轿到了陆炳府上,不管人在不在家,就算这趟白跑也认了。

    结果运气不错。正好赶上陆炳在家休假。听说是他来了,陆炳高兴的迎出来,一见到他便爽朗笑道:“哈哈,臭小子,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可怜的老师兄了呢

    沈默赶紧施礼道:“瞧您说的,我哪有异刻敢忘了师兄,实在是”说着挠挠头道:“实在是”

    陆炳好笑的望着他,等他编个理由出来,谁知沈默最后透出一句:“实在是找不到理由了。”陆炳闻言先是一阵错愕,然后便和沈默相视大笑起来,让边上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俩了哪门子神经。

    有些话有些事儿,是只有当事者才清楚的。沈默之所以一直没有来见陆炳,固然因为陆炳整天在宫里陪皇帝的原因,但嘉靖也不是完全霸占陆太保啊,每个月总会放他几天假,让他回家见见老婆孩儿。沈默要想见他,总会找到机会的。

    所以沈默不来见陆炳,纯属是思想问题,因为他在南方跟陆家斗得太凶,不仅把陆绩弄得身败名裂,灰。怀害得陆家名声扫地,在江南的地位落干丈。吊然哪贺陆绩和陆家咎由自取,但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把狗炖了吃掉,自然心虚见到主人了。

    这种心情,双方其实都有一些,要不按照陆炳的性格,早派人喊沈默过来吃酒了,哪会一直不声不响,非得等他主动上门才行。

    但两人一见面。心中那些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一下子便烟消云散,因为他们现。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来,还是对方这个人最重要。于是亲热更胜往昔,真好似亲人一般。

    进去屋里,陆炳命看茶,还让人把两个儿子唤来,让他俩给沈默行礼。

    后院里,他的两个儿子陆纲和陆纶,正在跟陆绣切磋武艺,三人你来我往,正打得热火朝天,就听下人禀报了这个消息。登时便停住了

    。

    过了一会儿,只听“膛哂,一声,陆绣抽出墙上的宝剑,便要往前院去找他算账。

    她那两个堂兄弟。赶紧拦住道:“妹妹少安母躁,这事儿还是给我们男人解决吧。”

    陆绣睥睨他俩一眼道:“你俩敢把他赶出去,还是敢拿刀砍他?”

    两人闻言一阵尴尬。讪讪道:“要是爹不在家,就是把他的耳朵切下来,给妹妹下酒也无妨。可这不老爷子在家么”

    “呸,两个懦夫。”陆绣冷笑道:“平日里总是大言不惭,说自己多厉害多厉害,现在事到临头,现原形了吧?以后别再我这充英雄

    两人闻言登时觉着脸上挂不住,便咬牙道:“你在这等着,看我们怎么教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往前院走去。两人对视一眼,硬挺着脖子不行礼,看向沈默的目光也充满了挑衅。

    陆炳一下子勃然作色,怒喝两个儿子道:“都给我跪下!”两个,儿子只好跪下,但脸上的不逊也显而易见。

    陆炳气得教他俩道:“陆纲陆纶,你们就是这样对长辈的吗?我陆炳的儿子就这么没教养吗?”

    “对长辈我们当然要尊敬了。”他的大儿子陆纲闷声道:“可是这个人,他比二弟还小一岁呢,充什么老资格?”

    “混账!”陆炳简直耍气晕了,勉强压住怒火道:“你师叔的辈分摆在这呢。你就是七老八十,也得叫叔叔!”

    “若是别人,叫就叫吧。”陆纲硬挺着脖子道:“但他不行,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管这个咱家的仇人叫叔的!”

    “就是!小儿子陆纶在边上帮腔道:“他害得我们陆家这么惨,认这种人当叔叔,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陆炳终于忍不住爆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道:“来人呐,把这两个小畜生给我关进牢房里,先饿上三天再说!”

    在一边好不尴尬的沈默,赶紧出声劝道:“算了算了,两位世侄的脾气很可爱,我很喜欢。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罚他们了。”

    “呸!谁要你假惺惺!”陆纶狠狠啐一口,道:小心你的狗头,早晚要你狗余 …”

    “我叫你再说!”话音未落,便被陆炳飞起一脚,踢到在地上,这一脚可真狠啊,直接便把他踢得在地上打滚,显然不是在做戏。

    见他还要打,府上的亲兵赶紧把二位少爷“抓,出去,生怕再晚一步,老爷会打出人命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两人已经被抓走很久,陆炳都气得直哆嗦道:“我怎么生出这么两个孽种呢?”沈默安慰了半天,他才稍稍消气,满是歉意的对沈默道:“平日里我总是忙着侍奉皇上,要么就是在锦衣卫坐堂,要么就是跟一帮子官员喝酒耍乐,实在疏于了对下一代的管教。原先只知道他俩顽劣,还以为过些年长大些就好了呢,谁知现在都快三十的人了。竟越不是东西了!”说着嘴叹一声道:“前车之鉴啊,拙言,你可千万别学我!”

    沈默想想自己那俩宝贝儿子,心说我也别光想着官场上的事儿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沈默和陆炳两个人”其实生了那种事儿,沈默是不想再留下吃饭的,但陆炳坚持挽留,非得要请他喝顿酒不

    。

    这一餐是在陆炳的书房用的,锦衣卫小校摆上酒菜,便全都退下,连个伺候的都没留。显然事先得了陆炳的吩咐。

    陆炳亲自把盏。给沈默满上一杯,端起来道:“兄弟,这杯哥哥我敬你。感谢你对陆家所做的一切。”

    沈默面色有些古怪。心说:“这不会是讽引叭维但看陆炳的脸煮不似作伪小他笑笑凿!”夭功不殿糊,众酒我可喝不得。小,

    “不,你喝得!”陆炳正色道:“兄弟,我是真心感谢你。小。说着叹口气道:“我出生在湖广安陆,长大后便随父亲护送陛下进京,对于自己的祖籍平湖,仅在父亲下葬那年回去过一次,还因为陛下需要我,被夺情起复,所以对安陆的家族,也只了解一些皮毛。后来见了光祖后,更是以为他们是诗人家

    沈默听了心中哂笑,暗道:“每年孝敬你上百万两银子,也算是厚道人家,那在你陆太保的眼里,还有什么是不厚道的?。

    陆炳也奂着底气不足,赶紧话锋一转道:“可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着实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其中尤其不能容忍的,就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勾结偻寇,大肆走私。”

    沉默很清楚,对陆家走私的事情,陆炳不可能毫不知情,甚至没有他这把保护伞,陆家也不可能把买卖做得那么大。沈默对那些人在“粮食危机,中的表现记忆犹新。好家伙,竟能随便调动四五百万两现银,说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但往事已成云烟,任由陆炳评说小沈默明知他在撇清,却也不会揭穿,反正闷头听着就是,全当给老师兄做个心理疏导了。

    “后来我知道了,多次写信让他们罢手陆炳无奈的摇摇头道:“但那么大的家族,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家伙,根本不听我的。”说着对沈默道:“咱哥俩不说虚的,你也知道陛下和朝廷对勾结偻寇者的态度,若是执迷不悟,早晚是要拉清单的。”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便听陆炳继续道:“陆家想要自己回头,是不可能了,因为十几年风调雨顺的日子,让许多人都冲昏了头脑,真以为他们是天下无敌了说着加重语气道:“非得借助外力,把他们打醒打痛打萎了,才能让他们清醒过来。从此虽然要夹着尾巴做人,却好过被人家满门抄斩!”

    “师兄言重了”沈默微笑道:“有您在,谁敢动陆家一根汗

    “要是我不在了呢?”陆炳沉声道。

    “您春秋鼎盛,考虑这个问题还早。”沈默摇头笑道。

    “好吧,换一种说法”。陆炳幽幽道:“你可知道,锦衣卫的头领,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新皇帝登基之时,便是我仕途终结之日。”

    “陛下修仙有成”沈默依旧笑道:“最起码要长命百岁的,时间还有的是,师兄不必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说不定没时间了!”陆炳的声音又低又沉道:“告诉你个掉脑袋的秘密,陛下身上起了很多的疮。整日流脓,也不见结痴。”他知道施默是个守口如瓶的家伙,所以没有隐瞒嘉靖帝的病情。

    “什么沈默吃惊道:“难道,”

    “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小陆炳面色忧虑道;“但我看来,已经到了必须做准备的时候了,不然到时候。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沉默顿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师兄的意思是?”

    “你看如果”陆炳轻声道:“朝局会如何展?”说着勉强笑笑道:“我虽然要淡出,但为了将来有个安宁的晚年,非得给新主子,送上一份大礼不可。”

    沈默点点头道:“那我斗胆判断,如果新君登基,徐阁老会很快战胜严阁老。”说完便住了嘴。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完全回答了陆炳的问题 他的答案是,裕王胜、景王败;徐阶胜;严嵩败!

    陆炳也不问沈默怎么得来的结论,便道:“你说我是帮着裕王战胜景王呢,还是帮着徐阁老战胜严阁老呢?。小他不想同时参与进两场战斗中,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帮到其中任何一场,自己将来的安全便不用愁了。

    沈默突然觉着陆炳真的很可怜。虽然位列三公,是大明朝品级最高的官员,权势酒天,不可一世。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依附在嘉靖帝的身上,一旦皇帝崩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便会马上化为乌有。所以陆炳才会如此的不自信,如此迫切的寻找他日的靠山,甚至连他这个低品级的小官都不放过,可真是病急乱投医。

    想到这,他缓缓道:“还是帮帮裕王爷吧,他被景王爷挤兑的够呛,您想办法帮他扭转过来,他定然会感念您一辈子的

    今天去烧香来着,也算走了了一桩心愿,还会继续写,但明天早晨 ,另外,亲爱的,们,熬夜对身体不好,请口点以后就不要等了。[(m)無彈窗閱讀]

第五三六章 神医进京

    听了沈默的话,陆炳突然笑道:“给你讲个事儿吧,这事儿极为隐秘,几乎没有人知道。”

    沈默道:“秘密知道得多了,会睡不好觉的。”

    “所以我才得跟你说道说道。”陆炳洒然一笑道:“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没给景王的儿子起名吗?”

    “不知道。”沈默摇摇头道:“皇家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不起名就没法入宗谱玉牒,就不算是得到认可的世子。”陆炳沉声道:“虽然皇上修得天道,已经看淡了亲情,但如此严厉的对待景王,还是第一次。”

    “那是为什么?”沈默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说也是第三代的唯一继承人,这是皇家的大好事啊。”

    “是啊,本来是件大好事,陛下原先也是很高兴的,”陆炳道:“可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下子全变了。”

    “什么话威力这么大?”沈默轻声问道。

    “那句话是个很平常的提议,不过是为已故的卢靖妃娘娘请上尊号。”陆炳轻声道:“但就是这句话,让景王的儿子为陛下所厌。”

    “这是何故?”沈默一下没反应过来。

    “呵呵,卢靖妃是去年正月薨了的,”陆炳淡淡一笑道:“景王的儿子却在今年五月出生,你说有什么问题?”

    “热孝期间行房……”沈默终于明白了。

    “不错!”陆炳点头道:“陛下被勾起思绪,掐指一算,发现景王在为母亲守孝期间,居然还不忘和老婆上床,不禁大怒,对这个孙子也自然没什么好感。”说着笑笑道:“但万幸陛下就这一个孙子,所以还不能一棒子打死,便先做冷处理,过段时间看看再说。”

    沈默明白陆炳的意思了,轻声道:“师兄是说,裕王殿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诞下世子,便能后来居上?”

    “正是如此。”陆炳点头笑道。

    “最后一个问题,是谁向陛下告得这一状?”沈默轻声问道:“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是徐阁老,”陆炳不卖关子,淡淡道:“你这位座师可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高手,遇事多学着点吧。”

    “是他……”沈默不禁低呼一声。沈默知道徐阶深通权谋之术、老于纵横之道,毫不奇怪他能想出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对策。令他惊讶的是徐阶的态度,一直以来,在他心中徐阶的形象便不算光辉,他觉着此人过于隐忍,也过于自私,没有担当,不肯为任何人出头,只是一门心思的保住自己的官位,等着参加严阁老的追悼会。

    像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沈默想破脑袋也不会联想到徐阶头上,但陆炳不会骗他,所以沈默不禁暗暗警醒,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内阁次辅,更重要的,是重新定位与他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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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陆炳那里回来,沈默本想好好教育下两个宝贝儿子,无奈贵人事忙,裕王府的冯保来了,说王爷很长时间没见他,十分想念他云云。

    沈默只好撇下儿子去见裕王,到了地头,裕王爷果然是十分亲热,又是让他吃水果,又是让他用点心,最后才期期艾艾的问道:“沈先生,那个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啊?”

    沈默闻言轻轻一拍额头道:“哎呀,我这一入贡院,险些把这茬给忘了。”便道:“李太医已经入关了,但他那个脾气王爷也知道,谁也催不得,急也急不得,但早晚也就是这几日,他必然会来见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裕王道:“李太医一到,千万第一时间告诉我。”

    “那是当然了。”沈默点头道:“王爷请放心吧。”说这话时,他其实有些心虚,根据他派给李时珍的护卫回报,李大夫已经到了通州,明后日便会到京里来,可是他不敢保证,李时珍会到裕王府上来,所以得先见过了,说服了他,沈默才敢给裕王准信……要不裕王肯定按耐不住,派人去请他,按李时珍那个臭脾气,估计立刻就要翻脸走人了……

    第二天天黑前,李时珍果然到了,沈默亲自在城门前相迎,直接把他接到家里……李时珍说,还是住旅馆吧,沈默却坚决不让道:“您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若是让您住在外头,我们真要羞愧死了。”

    李时珍却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我是怕住在你家,被你给卖了还蒙在鼓里。”

    “绝对不会的。”沈默使劲摇头道:“先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李时珍言简意赅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跟你这个混蛋打交道。”便坚决道:“去你家坐坐可以,但我还是得住旅馆。”

    沈默也不恼,只是紧紧抓着李时珍的马缰,把他领到家里来。

    家里面若菡早就张罗好了,破天荒的迎到门口,夫妻俩把李时珍请进堂里,奉为上座,又让阿吉和十分替他俩给李恩公磕头,就这还歉意道:“若不是朝廷体面,这礼是不该让孩子们替的。”说着沈默给两个娃娃递个眼色,阿吉和十分便颠颠的跑到李时珍的面前,大大长大大短的叫着。

    李时珍十分喜欢小孩,两个娃娃又着实可爱非常,便抱着爱不释手起来,那张一贯严肃的脸上,也绽开会心的笑容。

    沈默的心也放下,坐在李时珍下首,边上只有若菡端茶递水,也没有下人伺候。若是旁人,定然受宠若惊,说什么‘怎能劳动弟妹’之类的,但李时珍却坦然受之,只是低头与两个孩子玩,理都不理沈默。

    他将两个小娃娃抱到膝上,便笑道:“哎呦呦,小家伙可真沉啊,简直是两个小胖墩嘛。”

    阿吉便盯着李时珍看了一会儿,道:“李大大,你不是好孩子。”

    李时珍这个汗啊,笑道:“小鬼头,我怎么不好了?”

    阿吉便伸出小指头,戳戳李时珍的腹部道:“你老这么瘦,肯定是挑食的。”

    十分也点头道:“还这么黑,肯定老是中午头出去玩,我妈说,中午要睡午觉的,出去玩会被晒黑了的。”两个小孩便很认真的劝他道:“妈妈说了,不听话的小孩不是好小孩,李大大,你就听话吧。”

    李时珍不由哑然失笑,轻轻捏一下两个小孩的嫩腮,对沈默两口子笑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一看就是你们俩的种。”

    若菡歉意笑道:“我俩疏于管教,实在是汗颜。”

    沈默却点头道:“不过他俩说的没错,先生确实比年前黑瘦了很多,想来为了《本草纲目》,您遭了很多罪吧。”

    说到自己的事业,李时珍才来了性质,感慨的点头道:“尽管已经做了面对困难的打算,但确实没想到,天地之威有那么大。”说着回忆道:“关外的风雪太厉害了,一刮起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身上只要一个缝,没被皮袄裹严实,那风便不要命的钻进来,吹在身上就像刀割一样,撕心裂肺的痛啊!”

    阿吉和十分本来全身关注的听着,闻言小声道:“比阿爹打屁股还痛吗?”

    李时珍闻言失笑道:“差不多吧。”两个小孩便露出恐惧的表情,终于知道东北的风雪有多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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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写好《本草纲目》,李时珍在一年里走遍了白山黑水。白天,他踏青山,攀峻岭,采集草药,制作标本;晚上,他对标本进行分类,整理笔记。访问了不知多少土医、巫师、老农、渔民和猎人。对好多药材,他都信口品尝,判断药性和药效……其中的艰辛与折磨,并不是沈默这些听众能体会的到的。

    他们只是听李时珍讲与东北虎对峙,跟女真人周旋,上长白天池、下大兴安岭的历险故事;听他讲风光绮丽,草木繁茂,古树参天,野花似海,药物宝库般的大森林,功效神奇的五味子,还有那人参鹿茸乌拉草……觉着很过瘾,一家子全都入了迷,不知不觉竟过了吃饭的点儿,待反应过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沈默不好意思笑道:“这么晚了,不好再出去找旅馆了,先生还是住下吧。”

    李时珍哼一声道:“又中了你的奸计。”

    沈默闻言大喜,道:“孩她妈妈,赶紧上菜,今晚我要配李先生好好喝两盅。”李时珍没办法,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先饱餐一顿再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李时珍终于忍不住道:“你说找到了麻沸散的配方,到底是不是真的?”

    “啊……当然啦。”沈默闻言点头道:“那还有假不成?”他之所以能把李时珍勾引进京,是因为他捎信给李时珍,说自己找到了传说中‘麻沸散’的配方。

    《后汉书.华佗传》载:‘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意思是‘麻沸散’是汉代神医华佗的绝活,传说可以使病人全身麻醉,从而进行外科手术,其在医学中的地位,如何渲染都不为过。

    然而因为得罪曹操,华佗被捕入狱,他的《青囊经》失传了,上面所载的麻沸散处方再也无人知晓。后世的医者无不渴求此方重见天日,然而千年以降仍不可得。沈默便不止一次听李时珍说过,若是能得到制作麻沸散的方法,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沈默不是医生,对医道的了解,更是无法望李时珍的项背,但他有一点强过李时珍,那就是读的书多而杂,且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他看过许多常人无缘一见的珍本孤本。当时听李时珍一说,便想到在某本晋人笔记上,看到过一条轶事——传说华佗的儿子沸儿,误食了曼陀罗的果实不幸身亡,华佗万分悲痛,在曼陀罗的基础上加了其他的几味中草药研制出了世界上最早的麻醉药,为了纪念他的儿子,才将这种药命名为——麻沸散。

    沈默当然知道这种传闻轶事,当作谈资可以,却不能轻信。但他还有一条轶事佐证,也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也是李时珍肯定没看过的……那就是《小学生语文课外读物》,沈默记得那本书上讲过一个故事,让他至今印象深刻……

    说的就是李时珍与《本草纲目》的故事。说曾经说有一次,李时珍经过一个山村,看到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着什么。走近一看,只见中间一个人醉醺醺的,还不时地手舞足蹈。他上前一了解,原来这个人喝了用山茄子泡的药酒。

    望着笑得前俯后仰的醉汉,李时珍便上了心,他请山民带他找到那种‘山茄子’,并按山民说的办法,用其泡了酒。过了几天,李时珍决定亲口尝一尝,亲身体验一下功效,结果真的很灵,然后经过研究配比,以这种山茄子为主药,发明了李氏麻沸散。

    哦,对了,那本书上还说,后来李时珍发现,这种山茄子的学名,就叫曼陀罗。

    将两条不怎么靠谱的轶闻联系起来,却可以得出个喜人的结论——麻沸散的主料是曼陀罗,曼陀罗的土名叫‘山茄子’。

    但沈默当时没说,因为他知道,李时珍早晚会发现这个‘山茄子’,他不想抢夺这位苦行者难得的快乐。可事事证明,在现实的诱惑和压力面前,人的底线会一退再退,直到一丝不挂。

    当裕王迫切需要李时珍送子,他也迫切需要提高在裕王心中的地位时,沈默无耻的把他未来的发现拿出来,将发誓终生不再返京的李时珍,诱拐进了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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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吧,什么条件。”李时珍十分清楚沈默的品行,那绝对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绝不会轻易就把配方交给他。

    沈默被他的直率弄得老脸一红,尴尬笑道:“瞧您说的,”面对大明朝大多数官员时,沈默都感觉他们比自己猥琐,可面对着这位老兄,他却觉着自己无比猥琐。

    但羞愧归羞愧,该说还是要说的,他便轻声道:“我哪有什么要求,不过您既然来了,那是不是去复查一位病人呢?”

    “谁?”李时珍沉声道。

    “裕王爷……”沈默道。

    “你也跑到他府上去了?”李时珍问道。

    “是啊,”沈默苦笑道:“人在朝堂,身不由己,朝廷让我去裕王府教书,我也只能乖乖去了。”

    “换个要求吧。”李时珍道:“他的病我看不了。”

    “什么?”沈默一下子呆住道:“难道真的没治了吗?”

    “没治了。”李时珍点头道:“他这种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我这个医生纵使做到极致,也不过才能起三分作用,他自己纵欲无度、不知节制,把那七分都毁掉了,我就是再尽心,又有什么用?”

    沈默听出他并没把话说死,便叹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先生。咱们大明的皇位传承,从来都是立长立嫡,现在没有嫡子,裕王这位当今皇上的最长子,就是法理上的皇位第一继承人,这是个原则问题,关乎江山社稷的稳固……甚至是黎民百姓的生死安危,恳请先生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裕王殿下,请相信我,他现在今非昔比,危在旦夕,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听了沈默的话,李时珍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问道:“为什么?”

    “景王殿下诞下一子。”沈默轻声道:“如果裕王殿下再无起色,很有可能会让后来者居上。”

    “哦……”李时珍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道:“你觉着裕王这人如何?”

    “仁厚、仁义、仁慈。”沈默用三个词形容裕王,道:“正是国家休养生息、继往开来的天命之主。”

    “不用唱高调。”李时珍摆摆手道:“你就说他会对老百姓怎样吧?”

    “轻徭薄赋不扰民。”沈默轻声道:“请相信我的判断,李先生。”

    沉默良久,李时珍才伸手道:“拿来。”

    “什么?”沈默一愣。

    “麻沸散!”李时珍淡淡道。

    “哦……”沈默大喜道:“这么说,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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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节上出了问题,花了好长时间,才能自圆其说,呵呵,抱歉啊诸位……不过我真的很努力在写字了。

第五三七章 李娘娘

    沈默将一个小坛子摆在他面前道:“这个,就是那曼陀罗泡的酒。”

    李时珍拿过酒坛,拔下封口,一股浓烈的酒香便扑鼻而来,险些把他顶倒。连忙定下心神,回味一下味道,道:“有那么点意思。”便向沈默详细询问这酒的配方,然后又要来那晒干的‘山茄子’,看了看、尝了尝。

    最后竟然从坛中倒一杯出来,二话不说就抿了一口。

    沈默想拦都没拦住,在一边看的眼都直了,心说这位也太猛了,什么都敢往嘴里送。

    只听李时珍咂咂嘴道:“味道很香。”便又抿了第二口,面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大着舌头道:“色头还有增锅椎爸都麻喽……”

    沈默还是寻思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舌头还有整个嘴巴都麻了……’

    便见他又抿了第三口,整个人登时昏昏沉沉的,不一会儿竟发出阵阵傻笑,手脚也不停地舞动着;沈默赶紧让三尺带人进来,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万一撒酒疯咬人可不好了。

    但他多虑了,不一会儿李时珍便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往地上躺去。三尺赶紧接住,扶着他的膀子道:“大人,李大夫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吧。”沈默挠挠头道:“你不是说做了实验,一天就醒过来了吗?”

    “我那是拿狗做的实验。”三尺小声道:“而且三条里就醒过来两条,还有一条就那么永远睡过去了。”

    “怎么不早说?”沈默气道:“要是李大夫成了那一条,你就给我把这一坛子全喝下去!”

    “哦……”三尺看看那斗大的坛子,心中开始为李先生虔诚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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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尺的运气还不坏,第二天上午,李时珍便醒过来了,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

    醒来后的李时珍,第一句话是:“我睡了多长时间?”

    “不多,也就半天吧。”沈默笑道。

    “是么?”李时珍兴奋极了,不顾头疼欲裂,便要纸要笔,三尺给他拿来,他连忙记下自己昨夜的反应过程,用量以及昏迷时间,然后又详细询问这种曼陀罗的产地、形状、习性、生长期,如何泡酒以及制成药后的作用、服法还有功效等等。

    沈默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让负责此事的三尺,竭尽全力回答李先生的问题,他则在边上静静听着。直到李时珍心满意足后,沈默才有些埋怨道:“先生实在是太冒险了,找些猫狗猴子试一试就好了,何必要拿自己做实验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办?”

    也许是夙愿得偿,李时珍心情大好,竟然破天荒的对沈默笑道:“猫狗跟人能一样吗?不亲自尝尝,怎么断定它的功效呢?再说,总不能拿病人去做实验吧。”说着揉一揉发涨的太阳穴道:“猫狗就没法告诉我们,单纯用曼陀罗泡酒,药效太冲,恐怕会伤人神志,得配上些辅药来冲淡平和一下。”实实在在的话,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打动人心,这世上较真儿的人不少,而像李时珍这种认真的人,却少之又少。

    较真儿会让人处于热闹中,但只能带来混乱,认真会让人寂寞,却是一切成就的起源。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沈默真正服了李时珍……

    三天后,李时珍初步完成了对‘麻沸散’的配置,且对‘曼陀罗’这种药材,也有了基本的了解,他发现适量使用可以用来治病,但一旦过量的话,在别人的暗示下,可以叫你唱你就唱,叫你跳你就跳,成为一种害人的迷药。

    将这些原原本本记录下来,李时珍如释重负。沈默也适时送上恭喜道:“麻沸散重见天日,华佗先生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

    “这不是华佗的原方。”李时珍摇摇头道:“估计效果也不如他那个,所以我得换个名字。”

    “先生切勿妄自菲薄。”沈默摇头道:“只要真的可以为患者解除痛苦,那就是真正的麻沸散!”

    “是啊,我倒是矫情了。”李时珍笑笑道:“好吧,那就还叫麻沸散吧,也算是纪念一下华佗祖师爷了。”

    “正是如此!”沈默欢笑道:“我这就让人摆下酒宴,给先生好好祝贺祝贺!”

    “不必了。”李时珍摇摇头,淡淡一笑道:“该是我履行条件的时候了,你早等急了吧。”

    沈默呵呵笑道:“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吃过了饭,再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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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后,沈默陪同李时珍,到了裕王府上。从马车上下来,李时珍看他一眼道:“给我背着药箱。”沈默无奈的笑笑,从三尺背上取下药箱道:“你们都不用跟着了,我和李先生进去就行了。”

    里面的裕王得了消息,早就在门口巴望着呢,一见到李时珍,眼泪刷的一声就下来了,紧紧拉着他的手泣声道:“李先生,两个孩子,都没保住……”

    看他酸楚的样子,李时珍只好收起责备的话,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裕王闻言羞愧道:“小王心里存了侥幸,没有管住自己,先生只管怪罪就是。”

    “我怪你干什么?”说话间进了正殿,裕王请李时珍上座,见他为求一子,竟如此折节,李时珍摇头叹息道:“莫非是天不佑我大明,竟让天家数代都子息绵薄,这可不是兴国之相啊!”他说的虽然刺耳,但任谁回溯一下,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孝宗只有独子即武宗,武宗无后,所以才便宜了嘉靖帝,嘉靖倒是能生,前后生了八个儿子,可惜只养活了裕王和景王两个,更让人沮丧的是,裕王至今无后,景王也只有一个,在这个新生儿极易夭折的年代,很难讲会不会重复武宗的悲剧。

    边上听着的沈默心道:‘这话也就李时珍能说得,裕王爷能听得,换个人说,或者换个人听,恐怕当场就要关门放狗了。

    一阵感慨完了,该诊治还是得诊治,李时珍让沈默将他的药箱打开,沈默赶紧依命行事,口中却小声道:“我回避一下吧。”

    “你走了,谁给我打下手?”李时珍翻翻白眼道:“老老实实在这当学徒,待会儿还有你的任务。”

    裕王也在边上道:“是啊,沈师傅,您也听听吧,孤王信得过您,也高兴有人和我一起承担。”

    听他如是,沈默只好待在这儿,看李时珍望闻问切,却也听出些门道来,原来这裕王爷遇人不淑,十一岁即失元阳之体。沈默知道典藏上都说,人十七岁肾水才固,若是之前便有房事,对身体危害很大。而裕王失身早,且乐此不疲,几年来又旦旦而伐,肾水几近枯竭,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连性命都要不保了,又如何能有子嗣?

    嘉靖三十五年那次,李时珍便给出过同样的诊断,给他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并教了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气功,还严厉警告裕王,一年之内不得行房,行存蓄收敛之道,方能恢复过来。

    子曾经曰:“人有三戒,少年戒色、壮年戒斗、老年戒得。”说这少年人最怕的,就是沉迷色欲,不可自拔,但裕王爷生而苦闷,只有这么点爱好,边上的宫女妃子又予取予求,怎么能克制得住?何况他本就肾水已稀,肾火便旺,肾火一旺,就更禁不住诱惑,勉强把持了数月,便开始偷尝禁果。

    当然,结果孩子是生出来了,却因为他这个当爹的没有调养好身体,先天禀赋太弱,接连全都夭折了,受此打击的裕王大病一场,便再也没法让嫔妃有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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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定了裕王现在的情况,李时珍收起诊具,在盆中洗洗手,道:“原先不想给王爷用药的,因为但凡是药,就有三分毒性,会对身体有损,对将来的孩子也不好,”说着叹口气道:“但现在不用不行了,王爷的肾水彻底枯竭,已经失去了自生的功能,所以才毛发枯黄,望之若老者,恐怕不出半年,连性命都有虞了。”

    此言一出,吓得裕王登时汗珠子便下来了,起身连连作揖道:“先生救我,救救孤王啊!”

    李时珍侧身让开道:“王爷快起来,我这不在给你想办法嘛。”

    裕王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时珍,等他的办法出来。

    李时珍捻着胡子寻思一阵,方缓缓道:“孙思邈的《千金翼方》中,记载了一味‘五石更生散’,其主要成分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榴矿’等五石。这五样东西,都有益精益气,补不足,令人有子,久服轻身延年的功效,但同样会让思维稍微迟滞,会让人时常倦懒,所以用不用,还得王爷自己做决断。”

    “不会要命吧?”裕王不无担忧的问道。

    “那倒不会。”李时珍道:“我会给你控制用量,将损害减到最小的。”

    裕王寻思良久,最终狠狠一拍手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孤王本来就不聪明,再笨点又有何妨?”便答应道:“就这么办吧!”

    李时珍便将药方开了,并叮嘱裕王须得每日操练他教的气功,同时禁欲节制,并会按时过来给他针灸,以加快恢复。

    见终于有了希望,裕王心情大好,便要设宴款待李时珍,却被他不留情面的拒绝道:“刚说了不能喝酒,不占荤腥,饮食以清淡为主,这就要违反吗?”

    裕王是怕了李时珍,赶紧摆手道:“好吧好吧,都听先生的。”

    “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五天后再来。”李时珍看一眼沈默,示意他背起箱子跟着。

    却听裕王小声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先生……您能不能给孤的内眷看看,有没有宜男之相。”

    “叫过来吧。”李时珍只好再坐下。

    裕王闻言大喜,吩咐外面的冯保道:“快将李娘娘叫来。”

    沈默闻言笑道:“这个无论如何都要回避了。”说着朝裕王拱拱手,把药箱给李时珍搁下,出到花园里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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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后宅,侧院是个花园子,里面一位丽人正在对镜梳妆,她望之不过二九年华,生得容颜秀丽,骨肉匀婷,整个人透着一股优雅恬静的气息。

    这丽人便是裕王口中的李娘娘,其实她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妃子,但裕王对其宠爱无以复加,且她从不恃宠而骄,对上持礼、对下和善,所以王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李娘娘正在对着镜子梳头……那可不是一般的铜镜,而是一面据说是从西洋舶来的‘玻璃镜’,照人清清楚楚,色彩鲜明,比起原先雾里看花似的铜镜,抢了不是一点半点。这好东西是曾开市舶司的沈先生送给王爷的……其实何止这镜子,桌上的胭脂水粉、床上的锦被绣帐,身上的绫罗绸缎,乃至首饰玉器、吃的用的,都是沈先生给捣鼓进府的。

    每当看到这镜子,李娘娘便要感叹沈先生的魔力,她是在沈默出现前入宫的,自然知道之前裕王爷生活上的窘迫……按规定,亲王每府岁支禄米三千石,钞一万贯,裕王景王俸禄相同,但景王就可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裕王却不得不裁撤宫人,以维持生计。

    这可不是因为景王善于理财,而是因为严世藩看好景王,舍得在他身上投资,那些权贵也纷纷效仿,所以景王的生活是优裕富足的。反观裕王这里的境遇,可谓窘困难熬。他的俸禄仅够自己和家人、府中的差役、侍卫的日常开支和工酬,而这笔俸禄有时也不能如期领取……

    因为裕王身边的老师,都是些正直清流,对严家父子十分鄙薄,所以裕王对严世蕃的几次示好很冷淡,便被气量狭隘的严世藩记恨了,等年底照例该发给岁赐的时候,竟因为严世藩的阻挠,户部连续三年一个子儿都没法给他。裕王心中苦闷生气,却没胆量向一直冷漠如路人的父皇告状,最后只好妥协……这位当今陛下的长子,竟然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让冯保送给严世藩,严世藩这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听说严世藩每每向人夸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敢不给我送礼?’

    这些事情,李娘娘听裕王不知唠叨多少遍了,可见其怨念之深,苦闷之重。但这小半年来,王府的日子竟大有起色,那些来自外界的明枪暗箭也全都到不了裕王这儿了,裕王爷明显的叹息越来越少,笑容越来越多起来。

    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的出现,那就是王爷整天挂在嘴边的沈先生,正是因为这位神通广大、有求必应、且可以遮风挡雨的先生出现,裕王爷才能过上舒适富足、高枕无忧的,第一次觉着自己活得像个王爷。

    所以她常对裕王说:‘什么高师傅、陈师傅、殷师傅,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沈师傅。’王爷虽然每每笑她‘小家子见识’,却也总是感叹道:“沈师傅确实是孤王的良师益友,本事也比别的师傅大得多。”

    李娘娘还听裕王说,沈师傅是丙辰科的状元,而且小三元后大三元,开天辟地头一遭;二十出头便在东南主持开海、收服海盗,甚至当上了封疆大吏,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整天听啊听的,让她对那位沈大人十分好奇,十分想见见他,看看他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到底长什么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想想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外面传来冯保的声音道:“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好的。”李娘娘早就准备好了,闻言便款款起身,跟着冯保往正殿走去,穿过殿后的花园子时,她无意间朝湖边一瞥,突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面朝残荷萧索的湖面站着,秋风一起,落叶纷飞、衣带飘然,他面上的表情却淡泊瞻然;只消看他一眼,清冷索然的满园秋色,竟然变得如春日一般温暖美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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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字写字,加油写字!!!!!!!!

第五三八章 大风起兮!!

    “娘娘,娘娘……”冯保的小声呼唤,将李娘娘从失神中惊醒出来,她看到这太监脸上的探询之色,便揉了揉眼睛,淡淡道:“被风一吹,给迷了眼。”

    “哦……”冯保不敢多问,小声笑道:“您不是一直想见见沈先生吗?湖边站着的那个就是。”

    “啊……”李娘娘的心登时漏跳了半拍,脸上一阵微红道:“想不到他这么……年轻。”

    “那是,他跟咱们王爷倒是同岁。”冯保笑道:“不过看着比王爷可年轻多了,江南才子么,就是细皮嫩肉的。”

    “王爷那是老成。”李娘娘口中说着,目光却看向那湖边的男子看去……那男子似有所觉,微一偏头,朝她看过来,与她的视线正好交汇……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如晨星般明亮、似湖水般深邃,让人一眼便陷进去,完全乱了心跳。

    但那人好像很快发现了她的身份,低下头去,缓缓躬身施礼,将她心中升起的异样感觉,硬生生隔断了。

    李娘娘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道:“还是咱们王爷更有魅力。”说这话时,她感觉自己在扯一个丢死人的大谎……怏怏病夫的裕王爷如何比得了风华绝代的沈先生?

    她赶紧走两步,用手摸一摸滚烫的面颊,直到进了大殿,才平复下乱糟糟的心情。

    等见过李时珍,从大殿里出来,往后宅回去时,她又情不自禁的往湖边望去,却见残荷依旧,然而斯人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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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离开正殿、来到湖边,周围没有人、安静极了,他的心情却一点都不平静,因为从时间推算,一枚重磅炸弹应该已经运抵京城,随时都会引爆,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爆炸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虽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和铺垫,但在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这次的筹划,可能是他出道以来,最没有把握的一回,看起来并不符合他一贯的稳重精神,所以沈默也一直在犹豫,将计划压了又压——但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以前之所以有胜算在握的感觉,是因为敌人不够强大,现在虽然自己层面的逐步提升,所面对的敌人,已经远不是陆绩、徐海之流可相提并论的!

    面对着大明朝最凶残、最狡诈、也最有权势的敌人,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现实的危机,已经容不得他再等待了,他必须习惯这种在刀锋上跳舞、不到最后胜负难料的战斗方式。

    ‘大不了就出海,去澳洲、去北美,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容身之处?!’每当感到敌人无法战胜时,沈默便用这种方法**,每每都能重新振作起来,可谓是百试百灵。

    他的心情刚刚有所好转,便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便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宫装的丽人,在冯保的陪伴下站在不远处。他马上意识到,那女子便是裕王爷的妃子,赶紧躬身施礼,非礼勿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某一场景对有些人,是触动心扉、甚至刻骨铭心的,但对另一些人,却不过是分分秒秒中的一瞬间,在心中毫无印象,引不起半点波澜。沈默根本没有把见过王妃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觉着待会再碰到的话,就显得自己有心了,便绕到前院,跟王府的卫士聊天说话。

    等到了日近中午,只见裕王送李时珍从正殿里出来,沈默便迎上去,只听裕王道:“沈先生,您倒是说说李先生,怎么就不能留下来吃个饭呢?”

    沈默笑道:“李先生就着脾气,我可拿他没辙。”

    李时珍看他一眼,把药箱往他怀里一递道:“少废话,我那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做呢。”说着回身朝裕王拱拱手道:“王爷切记我的嘱咐,我让沈拙言监督您,若是这次再坚持不下来,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是没用的。”

    裕王闻言点头道:“先生放心吧,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又满脸感激的看看沈默,道:“好久没听先生的课了,不如咱们明儿就开始吧?”

    “好。”沈默点头笑笑道:“那下官先把李先生送回去了。”

    因为要给裕王爷治病,李时珍没法立刻离京,他也正需要一段时间,将一年多来收集的标本,写下的记录好生整理出来,便在京里安心住下了……不过他这人比较犟,最终也没住沈默家,而是在外面租了个小旅店,说这样住的安心。

    沈默实在纳闷,自家的宅子哪里不好了,为什么李时珍就是高低不住,非要花钱去住旅馆呢?在他的追问下,李时珍终说了实话:‘每当看见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住的深宅大院,用得金碗银筷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你们啥也不干,就能住那么好的房子,有那么多下人伺候,而老百姓的屋上却连片瓦都找不到?连饭都吃不上?’他最后还总结道:“你们的华屋美食,我没法安心享受;外面的粗茶淡饭,却胜在踏实舒心,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

    沈默一片好心,却讨了个没趣,只好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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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日,沈默销了假,回国子监上班,便赶上放榜公布乡试成绩的时候。其实提前两天,他们便得到了各地报上来的中举名单,结果一经汇总,国子监出身的生员,这次考中了五十多人,录取率远超过平均水平……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选贡生本来就是学业优异的生员,录取率要是低于一般府县学,那才真叫起了怪呢。

    但这并不影响高拱的好心情,因为皇帝和朝廷是不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他们只认为这么高的录取率,是他高肃卿的功劳,所以当初晋升他为吏部右侍郎的承诺,现在也该兑现。

    沈默也很高兴,倒不是终于可以摆脱高拱的高压统治了,而是他从应天乡试的录取名单上,发现了王锡爵与徐时行的名字,两人一个解元,一个第二,成绩一如他所料的优秀。欣慰之余,他当即修书一封表示祝贺,并附赠了进京赶考的全部程仪。

    接下来几天,国子监的官员们,便开始张罗着为高大人庆贺,整个监里都喜气洋洋的……沈默相信他们的欢乐是发自内心,但那是一种送瘟神般的快乐,而不是别的。

    他也整天乐呵呵的加入在其中,但一颗心却悬得高高的,因为市舶司的半年账,已经在拖延了俩月之后,终于送到了北京城,一切序幕已经结束,真正斗争终于要开始了……

    西苑玉熙宫中,像往常一样,大白天关门闭户、严严实实;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落可闻的大殿里,这时劈劈啪啪的响着一片算盘声。

    那声音是从一张紫檀木长案上传来的,只见案上赫然摆着一个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六个品级不低的太监共用这把算盘,六只灵活的手正在飞快地拨弄着这具超级算盘上的算珠,一个个满头大汗,却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都在全神贯注的统算分到面前的账目。

    他们是内廷各监的管账太监,从早晨被李芳集合到这玉熙宫中,便开始给皇帝算账,到现在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还没捞着歇一歇,却连一点不耐烦的表情都不敢带出来……因为大明嘉靖皇帝陛下,就端坐在大案之后!

    在大案的对面摆着一口箱子,上面的封皮虽然撕开,却仍能清晰辨认出一行字迹道:‘江南市舶司嘉靖四十年上半年账册’,这正是让沈默牵肠挂肚的市舶司账册。按照惯例,市舶司的收入与寻常的国税不同,并不解往是马上国库,而是先入内库,再由皇帝进行分配,所以这账册也是由锦衣卫押解直入禁内,并不经过通政司递送内阁。

    几盏立地的宫灯,将嘉靖照得须眉毕现,号称寒暑不侵的他,此刻的额上竟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灯光下,他的面上透着深思的表情,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目不转瞬的盯着太监们统算出来的结果。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大殿里的算珠声次第停了下来,太监们将最后算出的一串结果,小心翼翼摆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整个玉熙宫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无人敢打扰皇帝的深思,直到嘉靖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寂静道:“今年海上有什么军情?海盗闹得特别凶吗?”

    边上侍立的李芳赶紧小声道:“回陛下,确实是有些凶,但是黄锦报告说,江南织造局开工良好,今年比去年多生产了五十万匹丝绸呢……奴婢琢磨着,织造局可都是按订单生产,他们开工充分,就能说明市舶司的贸易未受影响。”其实这时候汪直仍在狱中,失去他的约束,海上的倭寇空前猖獗,但因为市舶司合乎海商们的利益,各方还算是齐心维护,所以海上贸易确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那市舶司的关税为何足足少收了一半?”嘉靖的声音里透着阴冷道:“朕记得去年上半年,有二百三十多万两的税收,怎么今年上半年,才有区区一百万两呢?”说着重重哼一声道:“织造局那边产销两旺,市舶司这边的贸易量却打了对折,那一半的丝绸去了哪里,难道都在库里存着不成?!”

    李芳摇摇头道:“不大可能,商人们的鼻子可灵着呢,一旦销路不畅,定然会暂缓订单,把银子攥在手里;而且黄锦那边也一直监视着销路呢,若是出了问题,早就向奴婢禀报了。”

    “这就奇了怪了。”嘉靖帝面色愈发难看起来道:“鄢懋卿有什么说法?不是同时到的吗?怎么没见着他的折子?”

    “哦,他的折子是经通政司送到内阁的。”李芳轻声道:“这会儿还没送过来呢。”

    “赶进去拿!”嘉靖提高嗓门道。

    “奴婢这就去。”李芳躬身出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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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玉熙宫,李芳便直起身子来,陈洪几个凑上来,为他除下在里面穿得布衣,换上大红的中官蟒衣。

    “老祖宗,您这是要去哪?”陈洪陪笑道:“您说一声,让儿子们去就行。”自从上次被李芳教育了,他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恭顺的跟孙子似的。

    李芳摇摇头道:“万岁爷亲自嘱咐的事儿,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目光在三个秉笔太监面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陈洪身上,道:“陛下身边不能缺人,陈洪你进去伺候吧。”

    陈洪高兴笑道:“好嘞!”便将身上的蟒衣除下,换上一身青衣小帽,进去宫里。

    谨身精舍内,算账的太监们已经散去,只有嘉靖帝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上的表情却有些阴沉。见陈洪进来,嘉靖淡淡道:“你来得正好,顺天乡试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以嘉靖皇帝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轻易放过冒犯他的人,虽然为了自己和朝廷的体面,他没有公开追究此事,私下里却命令东厂调查此事,不能吃了哑巴亏就算了。

    陈洪一边给嘉靖倒水,一边细声道:“主子吩咐的事儿,奴婢能不放在心上吗?这些日子东厂就查这一件事儿了。”

    “少啰嗦,”嘉靖捏一颗红色的丹药,用水服下道:“朕要的是真相。”

    “通过对作弊考生的审讯,”陈洪谨慎道:“可以断定,并不是谁猜到了考题,而是确实有人将考题泄露出来了。”

    “哪些人?”嘉靖问道。

    “这个还得进一步侦办,因为那些考生都是由家人,跟泄题者单线联系,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想再联系上是不太可能了。”陈洪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礼部尚书吴山难逃干系。”

    “吴山……”嘉靖点点头,道:“确实啊,朕问过袁炜他们了,说考题只有礼部尚书一人看了,防贼似的放着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奉公守法呢。”发完牢骚,嘉靖又问道:“那严世藩呢,他在里面扮演个什么角色?”

    陈洪闻言摇头道:“严世藩应该与此事无关,据奴婢掌握的情况看,吴山这个人,自命清高的很,从来对权贵都是不理不睬,虽与严阁老同乡,却从不与他打交道。”说着笑道:“而且严世藩曾经想跟他拉亲家,把闺女嫁给他儿子,但吴山却坚持不肯答应,让严世藩很不高兴……所以以两人的关系看,合谋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你没收严世藩钱吧?”嘉靖突然笑道,吓得陈洪双膝跪地道:“陛下,奴婢掌东厂,差的就是贪污受贿,怎可能知法犯法,监守自盗呢?”

    “没有就好。”嘉靖淡淡道,越是身边的人,就越是难以看清,像陈洪这种特务头子,。唯一让嘉靖放心的是,这些人纵使手脚有些不干净,但对自己忠心耿耿,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还有种可能,”见皇帝没有反感,陈洪又道:“就是有人栽赃严世藩和吴山。”这位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显然没少拿严府的钱,瞅着机会便极力为严家洗刷罪名。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管别人怎么样,”嘉靖冷笑一声道:“严世藩和吴山本身都不干净,不用栽也脏了。”

    “是,陛下英明……”陈洪只好打住,不敢再为严世藩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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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李芳回来了,双手将一份奏章呈上,嘉靖只见上面“苏松巡抚鄢懋卿呈”八个字,不由有些不爽道:“这个鄢懋卿,到现在不知道朕派他去干什么。”显然是嫌鄢懋卿的落款上,少了市舶司提举的职衔……其实人家鄢懋卿乃是雅人也,纯为了封面整洁才这么写的,谁知让皇帝误会了。

    拿起鄢懋卿的那份奏章,嘉靖看到李芳手上还有一本,问道:“这是谁的?”

    “苏松巡按林润的。”李芳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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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没状态,竟磨蹭到现在才写完……希望明天会好起来。

第五三九章 攻势

    玉熙宫中,檀香袅袅,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打开鄢懋卿的奏章,戴上眼镜察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皇帝突然面露不耐之色,将那奏章扔到地上,哼一声道:“陈词滥调,一点新意都没有。”

    便又拿起林润的折子,打开一看,竟弹劾鄢懋卿的,嘉靖不由冷笑道:“看看吧,弹劾的折子马上就来了。”就细细阅读起来:‘臣苏松巡按林润,疏劾总理市舶、巡抚苏松、左副都御史鄢懋卿贪冒不法五罪……一、勒索属官贿赂巨万;二、随意受理词讼,搜括富民钱财。三、宴会日费千金,用钱如土;四、虐杀无辜平民、商户;五、加额重敛关税,将原先的税率破坏殆尽,几至激变,以至于罢市现象时有发生,严重影响了市舶司的正常运转……”

    林润的弹劾折子,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除了列出一条条罪状外,还有详细的细节描述,由不得人不相信……他说,鄢懋卿倚仗严氏父子,所到之处鬻权纳贿,监司郡邑的官吏见他时都跪行蒲伏于地;而且此人生性奢移,家里用彩锦装饰厕所,用白银制作便溺器皿。每年按时节送给严氏和诸位权贵的财物,不可胜计。他外出视察时,经常与妻子同行,专制成五彩舆,让十二个女子抬着,道路上人们看到无不惊骇……

    当然,这些对嘉靖皇帝来说,都是可以容忍的;但唯有一条,挑起了皇帝的怒火——林润说,鄢懋卿将市舶司收上来的关税一分为三,三分之一送到分宜、三分之一送到丰城、剩下三分之一才送进京城!

    “怪不得才收上来一半呢。”嘉靖咬牙切齿道:“原来朕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让人家拿了!”说着重重的一拍桌子,殿里的众人马上全部跪下,只听皇帝沉声道:“传令陆炳,命北镇抚司立刻查封江南市舶司账目,用最快的速度押运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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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发生的一切,很快传遍了京城。

    严府中,严嵩忧心忡忡的找来严世藩,问他道:“鄢懋卿的事情,真如那林润所说?”

    “八九不离十吧。”严世藩有些魂不守舍的坐在下首道。

    “这个林润是谁的人?”严嵩又问道。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严世藩摇摇头道:“我让吏部去查了,先揭开那家伙老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严嵩缓缓点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道:“前次科场弊案的还没过去,怎么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严世藩摇摇头,眯眼道:“不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原先咱们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那怎会接连出岔子呢?”严嵩皱眉道:“东楼啊,你可不要一味护短,小心那些人把你害了呀!”

    “爹……你想多了!”严世藩不耐烦的挥挥手,道:“什么护短不护短!这次的事情也好,上次的事情也罢,分明就是有人在里面捣鬼……”说到这,他突然愣住了,手扶着下巴出神良久,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差点把严阁老给吓掉魂。

    严世藩却根本顾不上老爹,他从椅子上弹起,手负在身后,在屋里来回踱步道:“我们中了别人的连环计!这次的鄢懋卿贪冒案,和上次的顺天乡试舞弊案,并不是单独存在的,这两个案件一前一后,前者是后者的铺垫,后者是前者的目的!”

    严阁老年纪大了,思路跟不上趟,只好苦笑道:“你说简单点,我怎么听着像绕口令呢?”

    “很简单!他们先用顺天乡试弊案压制住我们,让我们在皇帝那里失了分,然后才亮出屠刀,指向鄢懋卿!这时候因为皇帝对我们还没消气,咱们也没法营救他,不然越描越黑,还会牵连更多的人。”严世藩说着咬牙切齿道:“这是逼着我们丢车保帅啊!”

    严嵩露出沉思的表情,好一会儿才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呢。”

    “当然了。”严世藩点点头,叹口气道:“那人很老道,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说着坐回椅子上,道:“您想啊,上次乡试的事情陛下没处理,我们还庆幸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讲?”严嵩问道。

    “如果当初皇上明着处理了乡试弊案,我们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吴山,咱们再损点颜面而已,但可以让皇上消气。”严世藩为乃父分解道:“现在皇上没处理这事儿,他给搁置下来了,那口气可就消不掉了。而且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咱们的面皮也没保住……就连吴山,您觉着他在陛下心里种下那么坏的印象,还有可能留的下吗?”说着又是一叹道:“里外里下来,处理倒比不处理的好,要是当初处理了,陛下消了气,咱们也好装装委屈,说点好话,保住鄢懋卿;现在倒好,咱们连皇上都不能见,他气也没消,怎么给鄢懋卿说好话?”

    严嵩听明白了,缓缓道:“那你说是谁在幕后指示?”

    “除了他还能有谁!”严世藩恨恨道:“一般人也干不出来,除了那个徐华亭,谁有那么大本事?!”

    “徐阁老……”严嵩点点头道:“他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当然有这个动机了。”严世藩道:“别忘了他就是松江人!原本苏松巡抚是他的学生,还不知把多少好处都给了他家,现在换上咱们的人,他家的特权没有了,开始难受了,就想着给鄢懋卿挪挪地方,换回他们自己的人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严年的声音道:“老爷、少爷,舅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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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的舅老爷,就是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他是欧阳夫人的亲弟弟,但并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而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上进,正德八年中江西乡试,十二年登进士第……那时候他姐夫正在山里隐居呢,自然指望不上……之后授礼部主事,官至浙江布政使、郧阳巡抚、两京都御史及刑、工、吏部侍郎,端的是资历深厚,无人可比。也是一员实实在在的能吏,嘉靖帝给他的评语是‘端慎老成’,在朝野的风评也不错。

    其实欧阳必进打心眼里瞧不上严嵩父子的做派,无奈自己生为严嵩的小舅子,严世藩的亲舅舅,天生就有那么一层关系,所以也不受清流待见,一直于夹缝之间品味寂寞,整个人的脾气也变得很古怪。

    说起来人可能不信,若不是他姐姐病重,欧阳必进已经有十几年不进严家门了。

    严世藩打开门,把他请进来,皮笑肉不笑道:“舅舅来了。”

    欧阳必进点点头,朝严嵩行礼道:“我来看看姐姐,顺便把你们要的东西给带来了。”

    严嵩眯着眼、感伤道:“任夫啊,看过姐姐了吗?”

    “看过才过来的。”一提到姐姐,欧阳必进有些感伤,叹息一声道:“姐姐的身子,是一次不如一次了……”

    严嵩两眼露出悲伤的深情道:“我十九岁与你姐姐结发,当时她十七岁,相濡以沫超过一个甲子,她今年冬天过了生日,也要八十了……”说着眼角泪花溅出道:“我现在就一个愿望,就是让她能过了八十大寿,这样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虽然对这个姐夫一肚子意见,但欧阳必进很欣赏他对姐姐的一往情深,闻言面色柔和下来,轻声安慰道:“很少听说夫妻可以相携六十年的,姐夫和姐姐已经是人瑞了……”

    两人在这里长吁短叹,那边的严世藩不耐烦了,拿过欧阳必进带来的文件,在一边看起来——那是他要的林润的资料,只见上面记载道:

    ‘林润,福建莆田人,字若雨,号念堂。嘉靖九年生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初任临川知县,后授苏松巡按御史。’

    即使以记载详尽著称的吏部官员档案,关于这个林润的记述,也仅有不到五十个字,可见此人的资历尚浅,不过是只官场菜鸟。

    但就从这不到五十个字中,严世藩看出了一些端倪——‘福建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前者是因为他对福建人特别警惕,因为这些人在朝当官特别抱团;后者是因为那年的主考,恰恰是徐华亭!

    ‘徐阶!’严世藩暗暗咬牙道:‘果然是徐阶!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吗?好吧,尽管放马过来,看看你这次能不能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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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另一座相府中……内阁次辅徐阶,难得的在家休息一天,却也无暇含饴弄孙,而是抽出时间,接待前来拜访的某人。

    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一点架子,笑眯眯的望着对面的张居正,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张居正坐在下首,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凝重,嘴唇微微翕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犹豫不决一般。

    徐阶便耐心等着,等他最后拿定主意。

    好在张太岳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最终抬起头来,望着徐阶道:“老师,这下可要麻烦了。”

    徐阶点点头,他对张居正的判断很满意,淡淡道:“确实如此,还不是小麻烦。”说着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情,严世藩注定会吃大亏的……以他的脾气,定然要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而他也一定会以为,这事儿的幕后主使,就是我徐阶徐华亭。”

    “那到底是不是老师干的呢?”张居正轻声问道。

    “不是。”徐阶摇头道:“我虽然也准备行动一下,但被人抢在了头里,”说着坦然道:“而且那人手段之高明,连老夫也自叹不如,真让人不得不叹服他的天分啊!”

    “那到底是谁呢?”张居正无比好奇的问道。

    “呵呵……”徐阶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难道他会来吗?”张居正道。

    “可能会。”徐阶颔首道:“如果他不来,我是不会替他背这个黑锅的。”

    张居正还想问详细些,外面传来徐府家人的声音道:“老爷,有拜帖。”

    张居正便起身开门,接过那拜帖,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门生沈默拜上’,他的心跳猛然加速,将那帖子奉到徐阶面前,轻声道:“难道是他?”

    “究竟是不是,不妨自己听听。”徐阶指指后面的屏风道:“去那呆一会儿,好好观摩一下他的言行,肯定可受益匪浅的。”

    “是。”张居正便退到屏风后,徐阶则让家人请沈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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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穿一身栗色长袍,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着,显得朴素低调,一进门便规矩行礼,口称老师。

    徐阶笑着起身相扶道:“可真是稀客啊,拙言,你可想煞老夫了。”

    沈默赶紧道:“是学生不好,一忙起来就忘了老师。”

    徐阶笑道:“年轻人忙些好啊,创事业嘛!”便亲热的招呼沈默坐下,道:“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早打听老师今天休息。”沈默腼腆笑道:“学生便冒昧造访了,虽然知道您老难得有闲,该好生休息才是,可学生实在怕错过今日,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恩师。”

    徐阶笑道:“你可是内阁出去的,相见我的话,到西苑门前递牌子,谁还能拦你不成?”

    “内阁中隔墙有耳,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沈默轻声道:“非得回了家才能说。”

    “哦,这么说,拙言有话要对老夫讲?”徐阶笑道。

    “是有话要对阁老讲。”沈默点头道。

    “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徐阶正色道。

    沈默深吸口气,调整下情绪,然后一撩下襟,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了徐阶面前。

    徐阶赶紧扶住道:“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地上凉啊。”

    沈默却纹丝不动,沉声道:“学生是来给老师请罪的。”

    “哦……”徐阶手上的动作稍缓,问道:“这话说的,拙言何罪之有啊?”

    “学生,学生给老师惹祸了。”沈默面色羞愧道。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张居正险些惊呼出声,他真的不想相信,一个与自己平级的小小国子监司业,竟然兴风作浪、翻江倒海,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自己与这位仁兄相比,差得还太远了,可不能被平时的表象所麻痹……

    徐阶虽然早猜到是沈默,但面上还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惹了什么祸?”

    “学生的同年好友林润,上书参劾鄢懋卿,他所用的资料数据,都是我提供的。”沈默轻声道:“现在外面都以为,这件事是老师您指使的,学生所为却让老师遭无妄之灾,学生惶恐莫名,所以前来向老师坦白……”

    徐阶不动声色的望着他,面上的平静让沈默暗暗打鼓,心说:‘这老家伙不会早知道是我干的了吧?’现在严世藩连遭闷棍,大家放眼朝廷,有能力又有动机这么做的,除了徐阶之外,还真找不到别人;但他知道徐阶跟自己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了,对自己的本事、能量是有数的,甚至能从一贯行事的风格上,推测出是自己在背后作祟。

    当然,不论徐阶猜没猜出来,他都是要坦白的。因为徐阁老系上海凝呢……精明老练要远远超过自己,是绝不可能白白给自己背着个黑锅的——到时候他只要找到严阁老,把事情说清楚,那自己可就要暴露在严世藩愤怒的魔爪下了,然后只能亡命海外了……

    只有坦白了,跟徐阶达成某些协议,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庇护……这是聪明人的交流方式,一切心机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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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顺天乡试呢?”听了沈默的坦白,徐阶淡淡问道:“是不是你泄露了考题?”他不相信严世藩能蠢到,靠公开售卖考题牟利的地步……要是那样想,不仅侮辱了严世藩的智商,更侮辱了他这个苦捱十多年的对手。

    “这个真没有!”沈默坚决摇头否认道:“学生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拿朝廷的抡才大典开玩笑,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儿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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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今天就发这一章了,虽然还会写,但不会今儿发了……

第五四零章 说服

    身为一品大员,内阁次辅,在常人眼中,徐阶这辈子实在是太过瘾了。但有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实他心里的苦闷,要远远超出常人。

    徐阶的痛苦来自于三方面,一是愧疚,二是屈辱,三是失望。

    愧疚是对夏言、对杨继盛的,夏言是他的老师,是夏言不计前嫌的提拔了他、栽培了他,让他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最后才得以入阁为相,对他可谓有再造之恩,但当夏言被陷害、被关押,直到身首异处,家破人亡,最需要人站出来说话时,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不上一书,仿佛从不认识自己的老师一般。

    而杨继盛是他的学生,在这个师生关系大于天的年代,两人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学生要服从老师的领导,老师要保护学生的周全。但当杨继盛愤而死劾严氏父子,从而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时,全天下人都在看着他徐华亭!都认为已经是内阁二号人物,可与严党抗衡的徐阶,救一救自己的学生。

    但在冷静分析之后,徐阶认为敌强我弱的态势没有改变,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果仓促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大败亏输……所以他又一次选择了沉默。其实他背地里也去找过陆炳,求他保护杨继盛的周全,但那是暗室之谋,外人可不知道……所以在大家眼里,他徐华亭就是个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懦夫!

    中国人讲究个‘义’字,甭管你是真情实意,还是假仁假义,反正至少面上不能损了这个字,现在徐阶的表现,完全称得上无情无义,使他的名声一下子跌倒了谷底,上朝有人指指戳戳,下朝也成了别人唾弃的对象,好长一段时间,朝廷上下都没有和他玩的。

    徐阶却沉默的接受了来自百官的鄙视,他知道时间会冲淡这种鄙夷,果然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死去的人们,已经从大家的谈话中消失了。大家又一次回到了徐阶的身边,因为他在这些年中,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就是严阁老的接班人,自然要对未来首辅趋炎附势了。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用忍了,是为夏言、杨继盛、还有那些被严党迫害致死的无辜报仇,除掉那祸国殃民的大奸臣的时候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每当他想要尝试着挑战严嵩,都被他狠狠打倒在地,还被轻蔑的吐口痰在脸上,根本看不到赢的希望。

    终于,在吃尽苦头后,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是的,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成为了内阁次辅,距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隔着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与皇帝之间,是单纯的君臣关系,而严嵩与嘉靖,不仅仅是君臣、还是主仆,是玩伴,甚至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

    皇帝都是乱世爱忠臣,治世好佞臣,忠臣可以与他共患难,但共富贵的时候,一肚子温良恭俭、忠孝节义的硬骨头忠臣,就显得那么无趣、那么不合时宜,甚至那么的讨厌;远不如能揣摩皇帝心意、纵容皇帝欲望、陪着皇帝玩乐的佞臣,那么可亲可爱……虽然一旦有事,这些人就露了马脚,就比任何人跑的都快,但现在大明不是还没到危难的时候吗?

    所以当今这年代,于少保那样的忠臣支持亏不吃香,吃香的是严阁老这样的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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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七年的一天,徐阶与严嵩同时觐见,当谈完正事儿,徐阶准备告退的时候,却见严阁老站在那不动,然后又见皇帝掏出了一种五色芝……那是炼丹药的原料,徐阶还是知道的。

    严嵩接过来,拢到袖子里,便得意的看徐阶一眼,扬长而去了。

    徐阶站在那里无比尴尬,他终于知道,尽管皇帝愿意提拔自己,并委以重任,但在皇帝心里,自己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伙计,地位绝对无法与严阁老相比。

    当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徐阶的心情一片暗淡,他几乎都要绝望了,面色十分灰败道:“臣,也愿意为陛下炼药……”

    嘉靖却道:“你有正事要操心,这些事儿还是交给严阁老吧。”这是什么话?难道内阁次辅比首辅还要忙吗?徐阶知道这是皇帝的托词,于是他屈膝跪在了嘉靖面前,再次坚决的请求,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对他能主动支持修炼,嘉靖还是十分高兴的,在徐阶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渐渐将一些任务交给徐阶,但还是没法跟严嵩比。

    徐阶也终于认清了形势,之后的日子里,他做了三件事,首先,把自己的亲孙女,嫁与严嵩的孙子为妾,然后,以躲避倭寇为借口,把自己在吏部登记的户籍从南直隶转到了江西,成了严格老的‘乡党’,最后,便是唯严阁老的马首是瞻,严嵩说一、他绝不说二,严嵩让打鸡,他绝不去撵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心中的屈辱与失望,却无以言表……

    在这种种完全不顾人格与尊严的表演下,严嵩终于没有下定死拼的决心,他虽然仍能感受到徐阶势力的存在,却认为其只是在为将来接班做准备,而不是要抢班夺权;严阁老毕竟八十多了,而徐阶还不到六十,所以他为了将来子孙考虑,也没有再为难徐阶。

    直到徐阶的学生赵贞吉准备入阁时,严嵩才猛然发现,这家伙在装孙子的同时,其实一直在积极扩军备战,现在竟已经追到自己身后,仅差半个身位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施展威风,要把赵贞吉拿下,换上自己人。经过一番较量,结果毫不意外,他如愿以偿了。但老迈不堪的严阁老,和狂妄自大的严世藩,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忽略了嘉靖帝对吴鹏的处理……他们简单的以为,是嘉靖帝厌倦了这个名声狼藉的吏部尚书,而不是对他们有意见。严世藩的论据很充分,取代吴鹏的人选,是自己的舅舅欧阳必进,天官之位并没有落到外人手里,所以他认为只是吴鹏个人的问题。

    但他们忽视了一个事实——所谓的‘自己人’欧阳必进,其实跟他们并不一心,只是有亲属关系所想当然而已,但就办事落力尽心而言,绝对不是死心塌地的吴鹏可比,所以里外里,他们还是亏了。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在决定吴鹏命运的时候,嘉靖皇帝是先问的严嵩,后问的徐阶,这就耐心寻味了,因为通常来讲,都是次要的打头阵,主要的在后面,应该徐阶先发言,严嵩后表态才是,可嘉靖却颠倒了顺序——如果一般人这样做,也许是一时疏忽,可聪明绝顶、心机深沉的嘉靖皇帝,是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这其实是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皇帝对严嵩的警告,意味着皇帝一直一来的庇护态度,也许要发生转变了。

    然后便是乡试舞弊事件,可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皇帝对严家父子的看法,终于开始扭转了……

    徐阶审时度势,终于相信,双方这次真的可以掰一掰手腕,公平较量一番了。胜利虽然还很遥远,但总算不是遥不可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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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积极筹划,准备发动试探性攻击时,接连发生了‘乡试舞弊案’与‘鄢懋卿贪冒案’,弹劾鄢懋卿的事儿,徐阶能猜到是沈默干的……不过这不能说明他比严世藩聪明,而是因为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干的,而严世藩却不知道。

    但对于科场舞弊案,徐阶就不认为是沈默的作品了……沈默在东南白手起家、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足以发动一场对外来者的驱逐战;但他在京城时日尚短,没有资历、没有权力,哪怕徐阶高看他一眼,也不相信他有能力操纵顺天乡试。

    所以徐阶觉着,最合理的解释,是舞弊的那些人弄巧成拙,被沈默抓住把柄,趁机布局,要说主动设计的这场连环套,不是瞧不起他,是真不相信他有那个能力。

    却也正因如此,徐阶对沈默把握时机、以小博大的能力,才感到无比佩服、甚至自叹不如,审视般的看了他半晌,徐阁老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谢恩师的信任。”沈默拱拱手,坦白道:“尽管乡试舞弊案与学生无关,但学生在发现后的处理方法,看似一颗公心,其实是大大不利于严党的,现在想必他们已经回过味来,必然要迁怒恩师……”

    “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何不早来找我呢?”徐阶促狭笑道:“非得等事到临头,我已经无可选择了才来?”

    沈默没想到一贯韬光养晦的徐阁老,今日终于露出了锋芒,不由老脸一红道:“学生……学生一直在犹豫,最近才拿定了主意。”

    好在徐阶也只是敲打一下,并没有跟他过不去的意思,便淡淡一笑,转过话题道:“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认个错?”

    “当然不是。”沈默腼腆笑笑道:“学生是来求教……哦不,是求援的,请老师务必施以援手,帮帮学生吧。”

    徐阶一直满是阴霾的心情,终于透出一丝阳光,他感到有些快意……当初被沈默摆了那一道,吃了个哑巴亏,徐阁老可是一直没忘,虽然沈默后来给了经济上的补偿,但这口气,徐阶可一直没出去。

    现在看到沈默终于跪在自己面前,请求自己的帮助,徐阶胸中的那口闷气,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屏风后的张居正暗道:‘老师的心胸确实不算宽广,一直以来,就因为有点过节,便对沈默有意无意的疏远……不然门下有如此俊彦,哪个大佬能不刻意栽培,重点扶持呢?’现在见沈默终于拜倒,他感觉,徐老师的态度,会发生一些转变了……

    谁也不是神仙,没法算无遗策,沈默以为自己在胁迫徐阶跟严嵩对着干,殊不知在徐阶看来,他是正中下怀,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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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做作之后,徐阶终于让沈默起来,轻声道:“这事儿你确实做的高明,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是阴谋,那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乡试、市舶、林润,只要把这几个关键点联系起来,不难就能猜到你沈拙言身上。”

    沈默点点头,这正是他来徐阶这里,放低姿态的原因:严世蕃会很快反应过来,如果徐阶不帮着背这个黑锅的话,那自己真要完蛋大吉了。下面其实就是讨价还价了……

    “我知道你来找我的意思,你是我的学生,按说我得帮你这个忙,”徐阶端起茶盏,抿一口云雾道:“但你得知道,严阁老是我的老上级,又是我亲家,无论公谊还是私交,都十分的融洽,所以这件事上,我也不好明着帮你……”

    沈默暗暗冷笑,道:‘叫你再装十三,看我戳穿你的西洋镜!’便叹口气道:“恩师不必为难,其实我来之前,别人就已经告诉我这个结果了。”

    “哦?他们怎么说的?”徐阶皱着眉头道。

    “学生不敢说。”沈默小声道:“您听了会生气的。”

    “我不生气。”徐阶笑道:“但讲无妨。”

    “那好。”沈默便道:“他们说,别看老师您已经是内阁次辅、从一品的大员了,但是还不敢得罪严阁老的,当初夏首辅、杨主事的例子殷鉴不远,您对我也是爱莫能助的。”

    徐阶不受他的激将法,面色淡然的坐着。

    见他如此皮厚,沈默心说,看来得下猛药了,便提高嗓门大声道:”恩师每日在宫里忙碌,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议论您吧!”

    “怎么议论我了?”徐阶淡淡道。

    “外面很多的大臣,都在讥讽您胆小怕事,对严嵩惟命是从!他们还说,还说……您根本不是大明的阁老,而是他严某人的小妾而已!”基本上在这个年代,这就是最难听的骂词了,一代骂神诸葛亮,也从没突破过这个境界。

    按照沈默的想法,听到此话的徐阶应该勃然大怒,跳起来骂娘才对。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仍然面不改色、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仿佛被骂的不是他徐华亭一般。

    沈默无奈了,只好一跺脚道:“罢了罢了,老师您继续当您的次辅,学生我回去跟严世藩拼了!”说完便决然的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徐阶终于发话了:“谁说我不帮你?谁说我不想打败严党了?”他的面容已经变得杀气腾腾道:“我与那严贼不共戴天,我会亲手消灭严党,让严家父子血债血偿的!”

    沈默闻言激动的回过头来,道:“恩师,您终于决定了?”

    谁知徐阶的阳刚,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便没了冷厉,叹口气道:“我不是不想跟严党斗,可赵贞吉那次你也看到了,我跟他们的实力还有差距,若是仓促开战,有败无胜啊!”

    沈默轻声鼓励道:“我听说最后廷推的时候,我们仅以一票落败,这似乎说明,阁老已经可以与严阁老平起平坐了。”

    徐阶笑道:“那些东西做不得准,一票都没得和仅一票落败,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沈默早知道徐阶不可能二话不说便大包大揽,那是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才会帮忙的,便沉声道:“恩师说的没错,但现在战胜严党的曙光已经出现了!吴山已成明日黄花,鄢懋卿也岌岌可危,只要我们加把劲,将严党的两大干将除掉,加上早些时候干掉的吴鹏,再早些时候死去的赵文华,严党的四大上将去矣!胜负的天平将完全扭转过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恩师请三思啊!”

    不得不承认,沈默的煽动能力太强了,一番连揉带搓之下,就连老成如徐阶也差点激动道:‘让我们共创大业吧!’好在多年缩头乌龟的生涯,已经让徐阶习惯了话到嘴边留一半,道:“那你说说吧,这一仗准备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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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经过几天的艰苦调整,状态终于回来了……

第五四一章 请罪

    “老师问该怎么办?”

    当徐阶和张居正,都以为沈默在‘慷慨悲歌’后,会演一出大义凛然、一往无前,但他俩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下子不急了,坐回位子上,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几口,才缓缓道:“学生的意思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还得慢慢来。”

    这就好比你把客人都请到家了,却又告诉人家:‘对不起,我还没买菜。’一样的伤人。饶是徐阁老涵养好,也还是一阵无语,屏风后的张居正,更是险些闷哼出声。

    沈默却毫无所觉,自顾自道:“以学生之见,当前的重中之重,是把胜利果实摘到手,然后在局部保持攻势,整体采取守势即可。”

    “愿闻其详。”徐阶的表情认真起来。

    “鄢懋卿和吴山是一定要拿下的。”沈默沉声道:“而且不能让上次的悲剧重演,一定得换上非严党的人。”

    “这个我晓得。”徐阶点点头道:“那什么叫局部攻势?”

    “只要能完成第一步,以后再行廷推的话,吃亏的就是严党了。”沈默微微一笑道:“老师则可以利用这一点,设法拿掉一两个严党的高官,折其羽翼、断其爪牙,把优势扩大……这样一来,双方实力此消彼长还在其次,关键会给满朝上下一个暗示——徐阁老的实力,终于要压倒严阁老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种观点上的变化,会最终导致老师越来越强,严党越来越弱,直到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整体守势呢?”徐阶问道。

    “虽然前景是美好的,但也必须看到,严党羽翼丰厚、爪牙锐利,贸然相拼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们要避免决战,切不可操之过急。”说着自信的笑笑道:“只消再等上数月,倒严黄金时机便会出现了!”

    “何出此言?”徐阶肃容问道。

    沈默却答非所问道:“学生通过某些渠道,得到了欧阳夫人的身体状况……”

    不用问,徐阶也能猜道,是沈默那位好师兄透漏的风声。便急切道:“怎么样?”

    “欧阳夫人没法撑不到过年了……”沈默轻声道,这正是他来找徐阶的资本所在。

    徐阶刹那间目**光道:“消息确切么?是道听途说,还是亲自诊治过?”

    “确实如此,”沈默道:“我请李大夫看了太医院的方子,他很肯定的告诉我,已经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延命了。”

    “李大夫?”徐阶沉声问道。

    “是李时珍李太医。”沈默轻声道:“他现在在我那里,为裕王爷看病。”

    “哦……”徐阶点点头,对大明神医他还是知道的,便轻声道:“最好能让李神医去给欧阳夫人瞧瞧病,一来他认识欧阳夫人,二来在这方面也没人能骗过他。”多少年的小心蛰伏,已经让他谨慎若斯了。

    沈默一听,也算有道理,便轻声道:“其实严府曾经来人,请李大夫过去,估计就是给欧阳夫人诊病,只是李先生那脾气……所以他拒绝了。”

    “可以对他晓之以、动之以理。”徐阶道:“为了给欧阳夫人诊治,而是为了倒严。”

    沈默默然点头,表示同意了……但以他对李时珍的了解,这种有辱医德的事儿,根本别指望人家去做。但办法总比困难多,还是回去另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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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却以为李时珍肯去,便有些兴奋道:“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对严党的伤害可就太大了。”

    “对!”沈默重重点头道:“欧阳夫人一去世,严世蕃就得按制离京,扶棺回江西守孝!”众所周知,严嵩是严党的灵魂和旗帜不假,但严世蕃却是严党的大脑,几乎所有的行动,都来自他的授意,如果此人不得不离京,严党的反应必然有所迟滞、实力也要大打折扣,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候!

    “但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才动手,因为对他母亲的病情,严世藩同样心知肚明,”沈默道:“他必然会未雨绸缪,做好万全的准备再离京,所以这就要求我们的局部攻势,必须凌厉而有效,彻底打乱严世蕃的部署!”

    “说的对!”徐阶重重点头道:“拙言,有大将之才啊。”

    “老师谬赞了。”沈默赶紧谦虚道。

    “我是实事求是。”徐阶从座位上起来,在厅堂里踱步道:“你的方略我完全赞同,但具体该如何操作呢?”

    沈默跟着起身,笑笑道:“老师考我,您定然已经有目标了。”

    “呵呵……”徐阶洒然一笑道:“还真有个目标。你看,我们想要对严党下手,像你说的‘折其爪牙断其羽翼’,那就必须把吏部掌握在手里——掌握了吏部,就掌握了中低官员的任免权,高级官员的考核权,所以吏部这座山头,向来是各方必争之地。”

    “老师的意思是?”沈默轻声问道:“我们攻击这座山头?”

    “对!”徐阶颔首道:“一动吏部,严党马上就慌,能把吏部拿下来固然是好,如果不行也无所谓……只要我们全力进攻,必然可以大量牵扯严党的力量,使严世蕃无暇他顾。”说着叹口气道:“只是现在坐那个位子的是欧阳必进,这人虽然跟严家父子是亲戚,但风评不错,向有清名,在陛下那里也有很好的印象,加之刚刚履新不久,轻易是动不得的。”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如果他离任,谁会接班?”

    “左侍郎冯天驭。”徐阶道:“他的资历足够,理应接任。”当然,冯天驭是徐阶的学生。

    “那此事便顺理成章了。”沈默微微一笑道:“虽然我们不能把欧阳必进拉下马,却可以将他高高架起来,让他离开吏部!”

    “何如?”徐阶问道。

    “吴山是完了。”沈默轻声道:“礼部尚书的位子就空出来了,该廷推什么人呢?”

    “哦……”徐阶恍然道:“你是说,让我推荐欧阳必进任礼部?”

    “对!”沈默点头道:“严党不是一直紧盯着礼部尚书,想要自己人上去吗?那老师就送个顺水人情吧。”

    “可是,礼部尚书是入阁的迁围之阶。”徐阶缓缓摇头道:“如果让给了严党,到时候内阁里二比一,老夫就彻底落下风了。”

    “哈哈……”沈默摇头笑道:“老师想的太远了,入阁虽然是好事,可怎么也得先把礼部的冷板凳做热了再说,在没入阁之前,礼部尚书形同虚设,完全可以忽视!”

    徐阶想了想,轻声道:“这其实是眼前实利与美好远景之间的取舍,你说严家父子该怎么做这道选择题?”

    沈默两手一摊,笑道:“学生也不知道……不过真到了廷推那天,还由得他们选吗?”

    “但欧阳必进可以拒绝。”徐阶道:“他刚刚就任未及半载,如果坚持不答应,还能强迫他不成?”

    沈默叹口气道:“您放心,如果他真的拒绝,学生会让他辞官回家的。”

    “哦,果真如此?”徐阶沉声道:“你真有把握?”

    “没问题。”沈默点头道:“我可以立下军令状。”

    经过一番权衡,考虑到沈默之前的成就,徐阶决定相信他这一回。双方又谈了一会儿,敲定了一些细节,沈默便告辞离去了。

    徐阶把他送到门口,等回来时,张居正已经坐在书房里了。徐阶笑问他道:“怎么样?领教沈拙言的厉害了吧?”

    “领教了……”张居正深有感触的点头道:“他对证据的把握,确实妙到毫巅,用计正奇相辅,颇有大家风范。”说着微微皱眉道:“只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他如此费心尽力,到底为了什么呢?”沈默在徐党只能算是外围份子,就算胜后分赃,张居正也不认为他能得到多大的好处……最多是别人吃肉他喝汤罢了。

    “这么个……”徐阶不禁苦笑道:“哎,他自有所图。”其实徐阶知道,沈默费尽心机、甘冒奇险,为的都是他的市舶司。毕竟家在松江,且在市舶司的贸易中有深度参与,徐阶能多少知道一点底细,整个市舶司其实是‘官办民营’的……虽然打着官府的招牌,但实际上却是由一个个民办的商号组成,这其中有沈默多少利益,徐阶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因为他家里也同样深涉其中,只能替沈默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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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衣卫的动作很快,仅仅八天之后,便将江南市舶司的账本押解进京,送入了玉熙宫中。

    玉熙宫像上次一样关门闭户,灯火辉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成一片,唯一的不同是,紫檀木长案变成了两张,案上的算盘变成了四具,相应的,算账太监也增加了三倍。

    大殿的中央赫然摆着五口大木箱,两个太监不停地从箱内把账册拿出来,依序送往各个算盘前面。

    嘉靖帝却没有坐在外面陪着,而是卧在内殿的躺椅上,入秋以来,他便龙体抱恙,已经没了原先的精神。

    嘉靖微闭着双眼,身上披着锦被,看似睡着了,但那时快时慢的呼吸声,还有微微耸动的双耳,却说明他只是在假寐,正牵肠挂肚的等着结果呢。

    过了不知多久,李芳捧着一摞纸进来,轻声道:“主子爷,已经把账目整出来了。”

    “念……”嘉靖睁睁眼,但有些厌倦,便无力道:“念给朕听听吧。”

    “是。”李芳便从怀里掏出花镜戴上,轻声念道:“嘉靖四十年上半年,江南市舶司共收到茶马局、织造局以及各地茶商、瓷商、织造商,挂售上等新茶十五万斤;上等瓷器二十万件,上等丝绸二十万匹;上等棉布二十万匹,各种货物的供应量,都比去年稳中有升。”

    “这些能卖多少银子?”嘉靖突然问道,这才是他关心的问题。

    李芳答道:“各年的市价行情不一样。拿丝绸为例,有的年份可以卖到四十两一匹,但有的年份只能卖二十两,这个跟供求关系有关,但这些价格一般都是此消彼长,所以还是能估个总价的。”

    “多少?”嘉靖问道。

    “最少也得三千多万两。”李芳看一看账册道:“再加上从西洋进来的一千多万两,嘉靖四十年上半年的贸易额,可达四千万两。”

    “那我们能得多少?”这才是皇帝最关心的问题。

    “若按四千万两计,那各种税费加起来,能收到三百万两。”李芳道:“再扣掉留给地方的,应该解进内库二百五十万两。”

    “这不比去年还多二十万两?”嘉靖帝倏然睁开眼睛道。

    “主子圣明。”李芳轻声道。

    “那为什么只收到一百万两?”嘉靖声音转冷道:“朕的那一百五十万两都到哪里去了?”

    李芳轻声道:“回主子,是因为有接近一半的贸易没有计税。”

    “哪里的奸商这么大胆子,敢偷朕的税?”嘉靖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了。

    “跟商人们没关系,他们也没有那个胆量。”李芳赶忙道:“是巡抚衙门出了问题,主子您听……”便念道:“五月,巡抚衙门以为前线筹措军资之名,命市舶司将茶两万斤、瓷器五万件、丝绸三万匹,以平价转入巡抚衙门;次月,又下令将茶四万斤、瓷器八万件、丝绸六万匹平价转入巡抚衙门,但遭抵制商号罢市抵制,后作罢。”

    “然后呢?”嘉靖重新闭上眼睛。

    “后来鄢中丞怕引起众怒,便答应不再低价收购。”李芳轻声道:“此类事件便再没发生过,但从那以后,市舶司的税收便直线下降,不足原先的一半了,据说是鄢中丞私下下令,只要缴给巡抚衙门原先税金的七成,便可放行出关,商人们自然乐得节省,谁还去市舶司交税?”

    “怕引起商人们的众怒,不敢坑他们,就来坑朕吗?”嘉靖终于忍不住爆发道:“谁借他的胆子,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李芳赶紧给嘉靖抚背,又让人上了燕窝,给皇帝压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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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折腾后,嘉靖才缓过劲来,嘶声对边上立着的陈洪道:“抓人!抓人!”

    陈洪却轻声道:“回主子,鄢懋卿已经跟着箱子回来了,一直在朝房候见。”

    嘉靖一愣道:“谁让他回来的?”

    陈洪硬着头皮答道:“他是三品的封疆,按例有进京面圣的权力。”

    嘉靖沉默半晌,厌恶的挥挥手道:“把这些烂账拿给他看,看看这位三品封疆怎么说?!”

    陈洪轻声道:“是。”便将李芳搁在小机上的托盘端起来,弓着身子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熙宫,陈洪才直起身子,往西苑禁门外的朝房走去。

    西苑禁门的朝房,是为百官等候觐见皇帝所设,低矮逼仄,通风也不好,鄢懋卿在京为官几十年,不知来过多少次,几乎每次都会抱怨连篇,但今天他没有,他甚至满怀感情的望着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墙,他几近贪婪的想将这里的一切记住,因为今天注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有资格进到这里了。

    对于林润弹劾自己,他其实是知道的,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有干爹和把兄弟给兜着呢,雷声再大,也不会有事的。所以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该喝酒喝酒,该捞钱捞钱,啥都都没耽误。

    但是严世藩的一封信,把他从美梦中惊醒了——严世藩告诉他,这次不能为他说话,因为他们父子俩也是一身的骚,要是帮他开脱,只会越描越黑,甚至起反作用。总之一句话,这次的靠山指望不上了!

    鄢懋卿这才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惊慌失措之后,最后还是按照严世蕃的命令,主动进京请罪,把所有罪责都担起来,保住严家父子……他不是蠢物,知道只要严阁老没倒,自己纵使下野也不过是暂时的,早晚可以起复,所以无路如何,都不能牵连到严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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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二章 严世蕃的反击

    鄢懋卿正在回顾自己的官宦生涯,一个宦官走进来了。

    他跟陈洪是旧识,原先也是称兄道弟的,便挤出一丝笑容道:“陈公公,陛下让您来宣我了?”

    陈洪却没有搭理他,端着那托盘道:“奉旨问话。”

    鄢懋卿心中一凉,哀叹道,陛下竟不见我!但动作并不慢,赶紧跪了下来。

    陈洪将那托盘送到他面前,道:“鄢懋卿,你看了这些,有什么话要说吗?”

    鄢懋卿拿起那些纸,一张张的细细看下来,越看脸色越白,汗珠也开始在额头隐现。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自己被苏州那群狗娘养的耍了!

    鄢懋卿虽然当官多年,但一直都在京城享清福,整天务虚、从没务实过。对于比较复杂的税务和账务,他更是一窍不通。到了苏州后,便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摸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展工作。

    但不要紧,他受到了苏州大户们的热情款待,每天都有无数人跑来送礼,向他表忠心,让鄢懋卿深深陶醉,终于明白了赵文华当初有多爽。

    不过,京里呆久了,也有其人所不能的长处,那就是对派系斗争的领悟,远非常人可比。他坚决相信,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要想把日子过得顺心顺意,就得让下面人唯命是从。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原先不受沈默待见的大户,将他们提拔起来,他们自然会感激涕零、唯自己的马首是瞻。

    这世上有得利的,就有受损的,有对现状满意的,就有对现状不满的。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这样的人,便派人出去打听,看看哪些大户在沈默任上是被打压、被排挤的。后来打听到,原来苏州的老牌大户陆家和王家,在沈默治下,一个几近销声匿迹,一个委曲求全到净装孙子。

    得了,就是这两家了!他便将王家和陆家的主事者找来,将自己的意思稍稍一透,果然马上得到了两家的效忠。尤其是陆家,他都能感到那股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让鄢懋卿相信,自己可以完全信任这家人了。

    于是,往后的日子,他便以两家为依托,陆家为主、王家为辅,什么事儿都尽数交付,自己则只管把着大方向就是。让他得意的是,在王家陆家的努力下,苏州地界很快恢复了平静,罢工罢市的现象,更是再也没有出现。

    而且两家为了他的贪污大业尽心尽力,每月都准时有整船的白银奉上!鄢懋卿当初也曾担心过,说:“会不会捞得太狠了些?”

    两家人却胸脯拍的山响道:“您放心吧,这些银子压根没入账,谁也不知道。”

    “到时候比去年差的太多,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啊。”鄢懋卿还没完全昏头,还知道北京那位帝王的厉害。

    陆家那主事的陆炯,便笑道:“也许明年这样会出事儿,但今年是万万没事儿的。”

    “怎么讲?”鄢懋卿问道。

    “王直被王本固抓了后,他的那些部下爪牙失去了约束,海上也没了秩序,海盗肆虐之下,贸易受损严重,也是合情合理的。”陆炯笑道:“这个时候有海盗担责任,大人交上去的少一些,没人追究,也没法追究。”

    那个王家的主事者王子夫也附和道:“是啊大人,这可是黄金时机啊,一旦那边王直死了,双方彻底破裂,商路可就断了;或者王直没死,被放出去了,正常秩序一恢复,那咱们还得该咋办咋办……至少不能捞得这么痛快了。”

    鄢懋卿一想,很有道理嘛!后来写信告诉京里,严世蕃也深以为然,便放纵两家大肆侵吞税款,自己则过起了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生活,直到梦醒的那一刻……

    现在看来,这两人从一开始,便将自己当猴耍了!根本就是把老子往火坑里推嘛!鄢懋卿不禁恨得牙根痒痒,却实在想不明白,他们这样做到底图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

    但在他有机会提问之前,必须要先回答皇帝的问话了,稳定一下心神,鄢懋卿拿出严世藩嘱咐的说辞道:“回陛下,臣糊涂,臣被人糊弄了;臣愚昧,臣错信了小人;臣愿望,臣是被人陷害的。”说完便俯身叩拜,再不发一言。

    陈洪只好转回,将鄢懋卿的话转述给嘉靖,嘉靖帝闻言沉默一阵,终是一挥手道:“让他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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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多会儿,鄢懋卿跟着陈洪进来了,但他没有见到皇帝,只见到一层白纱帷幔。

    他便向着那帷幔三叩九拜,喊完万岁后,便大哭起来……他并不是被逮捕进京,所以还是身着绯袍的三品大员,自然没有囚犯的自觉。

    嘉靖抬抬手,李芳便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将个抱枕搁到椅背上,让皇帝靠坐上,好不费劲的看见外面的鄢懋卿。

    对于那没人声的哭泣,嘉靖毫不动容,声调十分平和道:“朕修炼几十年,一颗心早就已经如铁石一般,你就是哭倒长城也没有。”

    鄢懋卿的哭声戛然而止,抽泣道:“皇上,皇上,微臣愿望啊!微臣是来伸冤的!”

    “你很冤枉吗?”嘉靖冷哼一声道:“朕把好好的市舶司交给你,不到半年工夫,收入竟然被拦腰斩断,鄢中丞,你和你主子的胃口,真棒啊!”

    “冤枉啊!皇上!”鄢懋卿哪里敢承认,连声辩解道:“下官自从到任,便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完成陛下的嘱托,想尽了办法,操碎了心,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完成……却不是因为贪墨什么的,而是因为微臣履新不足半载,对衙门和市舶司的道道还不摸底,所以才让下面人钻了空子,打着微臣的旗号大行不法之事,内外勾结、偷逃税款!”说着重重叩首道:“事实证明,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让国家的税银白白流失了,臣有罪,臣愿献出全部家产,以弥补损失之万一!”

    “好一个巧言令色!”嘉靖的声调严厉起来:“巧言令色,鲜仁矣!”这是孔子骂人的话,说‘花言巧语者,每一个好东西!’

    鄢懋卿趴在那里道:“微臣万不敢有别样心思!”

    嘉靖冷哼道:“你再怎么说也没用,别的不论,市舶司出了这么大亏空,就足够砍你八回脑袋了!”

    听了皇帝的断语,鄢懋卿不禁暗暗哆嗦,但他深知此刻可不是扮老实的时候,若是不争的话,这辈子可能都翻不过点来了!

    “陛下容禀!”他便大声道:“苏州官场贪墨渎职已非一日,臣深受其害,根本没法下达政令,也没法了解下情。这半年来,微臣的精力全放在如何整治官场上,实在分身乏术,”说着一脸不甘道:“本想上半年抓吏治,下半年再好好抓市舶,将税收搞上去!谁知小人作祟,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微臣发难,让微臣有口莫辩!!”这就是官场流氓惯常用的倒打一耙,鄢懋卿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

    嘉靖竟然他说的有些晕,揉着发胀的脑袋道:“真要有那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向朕上奏?!”

    鄢懋卿却沉默了。

    嘉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似乎都有点天旋地转了,得用尽全力才能喷出两个字道:“回话!”

    在嘉靖帝的嘶吼下,鄢懋卿心胆俱裂,强撑着颤抖的身体道:“苏松的官场已经是触目惊心,官商勾结、官绅沆瀣,盘根错节!令臣不敢不慎重处置啊!臣不想也不敢做那个误国罪人哇!”

    疼过一阵子,嘉靖的头痛好些了,他长长吐出口浊气道:“你又不在内阁,更不是首辅,误国还算不到你头上。”

    这便是在暗指严阁老了!鄢懋卿一惊,不敢再接言。

    嘉靖冷声道:“一个苏州一个市舶司便能半年贪了百万两之举,全国两京一十三省,盐、茶、铜、铁、金、银、棉纱,加起来一共贪了多少?严嵩这个首相当得真是值,你们跟着严嵩走,确实比跟着朕享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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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鄢懋卿彻底震惊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天,真要变了吗?

    不,绝对不行!覆巢之下无完卵,严阁老绝不能倒!鄢懋卿暗暗咬牙,鼓足勇气,昂起了头,激昂地答道:“启禀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讲!”嘉靖将背重新靠在躺椅上,方才的一番发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大明疆域万里、子民百兆,严阁老替皇上看着这江山百姓,实在是太难了!”鄢懋卿慷慨激昂道:“远了不说、多了也不说,就说今年上半年,正月里,俺答从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顺天府百万军民缺粮;二月,河南饥荒;三月,陕西饥荒;四月,山西又饥荒;五月,东川土司内乱;六月,江西流民叛乱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乱犯湖广界。同月,山西、陕西、宁夏又地震,死伤军民无算。”

    听鄢懋卿念经似的爆出一串串丧音,嘉靖帝又开始头疼了,全身靠在躺椅上,勉强继续听下去。

    只听鄢懋卿继续慷慨陈词道:“何况东南抗倭又已到了决战时刻!国事艰难如此,全靠严阁老勉力支撑。他老人家尝对我讲‘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果没有这份老道的火候,恐怕天下立时乱了!国家这个时候,不可一日无严阁老啊!皇上!”

    顿一顿,他又道:“现在皇上怀疑严阁老贪墨,臣不敢在生人面前说假话,只能实话实说——当今这世道,天下官员哪个都不干净,谁要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那立时就会被视为异类,排挤出核心圈子。不是诽谤祖宗,只是世易时移,物价比国初涨了好几倍,当初祖宗定下的薪俸,到现在这个年代,已经太低太低了,发饷的编制太少,若是就死守朝廷发的钱粮,官员不要说为政一方,造福百姓,就连最基本的养家糊口,都很成问题不可能!”

    “微臣这个苏松巡抚,别人不敢说,但还要说说家是松江的徐阁老,徐阁老素有清名,在朝野的名声好得不得了,但陛下可能不知道,其实他家里,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而在他父亲那一代,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家有几十亩水田罢了。徐家偌大的家业,都是徐阁老给挣下的!”按照严世蕃的安排,鄢懋卿开始拉人下水了,你要是敢处置我们严格老,那就得连徐阁老一起!鄢懋卿叹口气道:“臣说这些,不是为了给严阁老开脱,更不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只是想请陛下三思,究竟是查处贪墨重要,还是先把眼前的危局撑过去,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行彻查,就算是治严阁老和微臣的罪,我们也没有遗憾了!”

    鄢懋卿的一番陈词,充分证明他虽然政务不在行,但勾心斗角、耍嘴皮玩诡辩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也怪不得能成为严党的骨干份子——他这段听似很有道理的言论,其实用了至少两个诡辩之术,一个是‘危言耸听’,将危机夸大,将严阁老的作用夸大,将官员的贪墨行为夸大,使听者产生一种‘危机压倒一切、严嵩重要无比,贪墨不算什么’的错觉;另一个是‘混淆概念’,让听着产生一种‘饶过严嵩就是饶过鄢懋卿,惩治鄢懋卿就是惩治严嵩’的错觉。

    那边嘉靖皇帝被他冗长复杂的说法,弄得头痛欲裂,大脑一片混乱,竟完全忘了起初的打算,甚至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李芳看出皇帝不对劲,赶紧轻声道:“陛下,练功的时间到了。”都这样了还连个什么功?李芳如此说,不过是给皇帝个体面的说法罢了。

    嘉靖一摸额头,已经满是虚汗了,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下去,只好缓缓点头。心情一放松下来,他便闭上眼睛,竟要沉沉睡去。

    李芳一看,鄢懋卿还跪在外头呢,赶紧小声道:“陛下,鄢懋卿怎么办?”

    “先放回去,能跑的了他……”嘉靖说出最后一句,体力心力都已用到极限,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李芳和伺候的太监们大惊失色,好在他老成持重,能镇得住场面,强压住惊恐,用平和的语气对外面道:“鄢中丞,陛下开始入定了,你跪安吧。”

    鄢懋卿喜不自胜,心说小阁老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连我说什么,皇帝会如何反应都猜到了。便长舒口气,暗暗道:‘终于过了这一关’,便兴高采烈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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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中,匆匆赶来的太医一阵忙活,终于敢对李芳道:“公公放心,陛下无甚大碍,只是身体太虚弱,一劳累便昏过去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谢天谢地!”李芳拜谢完满天神灵,看一眼昏睡中的皇帝,示意太医跟自己出去说话。

    到了没人的地方,李芳才沉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身子怎么就不见好呢?”

    两个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说真话的,最后只好小声道:“春困秋乏嘛,陛下总之是上了年纪,平时注意养生就好了。”

    李芳对着含糊的答复不甚满意,但现在不是盘问这个的时候,便让两人先回去,自己也进玉熙宫去守护皇帝。

    在进去玉熙宫之前,他叫过一个小太监道:“去值房,把徐阁老找来。”待小太监走后,他也叹口气,往宫里走去……对于徐党和严党的交锋,站在李芳这个位置,看的清清楚楚,可他并没有旁观者的好兴致,因为他亲眼目睹了鄢懋卿的起死回生,也明白了严党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是不可动摇的,他不由暗暗为徐阶捏一把汗。

    这次将徐阶找来,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如果徐阁老没法抓住机会,让皇帝坚定原先的看法,那他只能悲哀的看着徐党倒霉了。因为几十年打交道下来,他知道严世蕃那个睚眦必报、变本加厉的性子,要是那家伙缓过劲来,那徐阁老的苦日子也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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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两点了,不过为了让大家不再熬夜等更,我会设定时发布,换言之,以后没有半夜更新了。

    爱惜读者身体的和尚上

第五四三章 谁能笑到最后?

    内阁值房中,徐阶正与严世蕃议事……自从严阁老八十大寿,嘉靖恩准严世蕃可入内阁侍奉乃父,他便趁机接掌了严嵩的大权,无论是写青词、还是批奏章,都由他一手操办,成了实际上的内阁首辅。起先严阁老还在边上给他掌掌舵,但今年夫人病重,严嵩无心政务,便干脆不上班,整天在家陪夫人,十天半个月都不去内阁露面。

    对此下面人颇为不满,但严世蕃所作的一切,都由严嵩的名义发布,所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这父子视朝廷法度于无物。

    严世蕃根本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完全将堂堂一品次辅,视若下属走狗一般……当然,这是徐阁老自找的,他非要拿脸贴人家屁股,也不能怨人家老拿腚对着他。

    加之严世蕃心中有气,今天更是横竖看徐阶不顺眼,一个劲儿的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徐阶却低眉顺目,笑脸相迎,让他发作不起来。

    只听徐阶轻言细语道:“小阁老,下一本是辽东巡抚候汝谅的折子。”

    “念……”严世蕃一边研究自己的指甲,一边没好气道。

    “是,”徐阶便念道:“……辽左滨海,水陆艰阻。过去遭受天灾,仅数城或数月,未有如今日这样全镇被灾,三年五谷不登的。臣于春初奉命入境,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目不可忍视。去年凶馑,斗米银八钱,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谓百年未有之灾。今值夏秋之交,水灾虫灾并发,斗米贵至银七钱,冬春更不知如何。请大出内府银钱,以救一镇生灵……”

    “又闹饥荒!”严世蕃不耐烦的收回手道:“今儿这是第八个报灾的吧,大明朝这是怎么了?我看这事儿蹊跷啊。”

    “没什么蹊跷的,”徐阶淡淡笑道:“大明疆域广阔,气象复杂,有风调雨顺的,就有旱涝不均的,只不过在这方面,下面从来是报忧不报喜罢了。”

    “没那么简单。”严世蕃望着徐阶道:“我在朝中也有二十年了,犹记得十几年前国泰民安,虽也有旱涝蝗灾,却远不及这些年频繁,”说着冷笑一声道:“我看,这是老天爷在示警,咱们大明朝出奸臣了!”

    “观天象,识天意,那是钦天监的差事,内阁不能越俎代庖,”徐阶压根不接他那茬,轻声道:“请问小阁老,辽东的折子怎么批?那可是百年未遇之灾,若是处置不当,定会激起民变的。”

    “如何处置先搁一边。”严世蕃不依不饶道:“得先把奸臣找出来,锄了奸臣,国无奸佞,一切异相自解,自然天下太平。”

    徐阶笑笑道:“小阁老说的有道理,只是你我这当臣子的,没资格评判谁忠谁奸,这事儿得皇上说了算。”

    “哼,”严世蕃哼一声,仰起头道:“陛下不会永远被小人蒙蔽,咱们走着瞧好了。”

    徐阶却问道:“那这个折子怎么批?”

    “搁置,呈御览。”严世蕃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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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正议事,一个小书吏匆匆进来,伏在严世蕃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严世蕃闻言面上放光,咧嘴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说大声点,让徐阁老也听听。”

    那书吏便提高嗓门道:“启禀小阁老,鄢中丞已经离开西苑,回家去了。”

    徐阶顿时面如土色,额头冷汗乍起。

    看到徐阁老这样子,严世蕃比吃了人参果还舒爽,浑身每一块肥肉都笑成一团,道:“笑在最后的才是赢家,知道吗,阁老?”

    徐阶毕竟是久经江湖,很快抑制住沮丧,呵呵一笑道:“小阁老说的对,不过现在还远远不到最后呢。”

    “那就看看阁老如何垂死挣扎了!”严世蕃咬牙切齿道。

    “听不懂您的意思。”徐阶垂下眼睑道。

    严世蕃正要挖苦他几句,徐阶的书吏也进来,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徐阶点点头,起身笑道:“下官有事,小阁老失陪了。”便不再理会严世蕃,径直离开了。

    走到外面,徐阶看看天上惨白的日头,感到有些眩晕,便回自己的值房静坐片刻。平顺下呼吸,稳定下心神。过不一会儿,复又起身出来,只是手中多了几本奏折。

    一出值房的门,便看到严世蕃坐在院里,冷笑道:“阁老这是要去哪啊?”

    徐阶淡淡道:“小阁老不给票拟,下官只好去找陛下请示了。”其实方才那书吏,是转告的李芳之言。徐阶很清楚,严世蕃一定会盯着自己,如果贸然直去玉熙宫,会落下个结交内侍的罪名,让严世蕃攻击。所以他先回值房坐了一会儿,再出来时,便是主动觐见,把李芳的干系甩掉了。

    严世蕃便笑道:“那我也去,话不能让你一人说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那小阁老请。”徐阶早料到会这样,便点点头,伸手让严世蕃先行,严世蕃也不跟他客气,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前头。

    两人几乎是并肩进了玉熙宫,李芳从宫里瞧见徐阶时,还想出来迎一下,但一见到严世蕃的身影,便马上缩了回去。

    有陈洪做眼线,对玉熙宫的情况,严世蕃知道的不比徐阶晚,但两人都佯作不知,在殿门外有板有眼的求见。

    李芳迎出来,小声道:“哎呦,二位,皇上这回正做功课呢,可不能见你们。”

    “没关系,我等!”严世蕃笑道:“李公公,赏点大红袍吧。”便在耳房里大喇喇的坐下,向李芳要茶喝,还好意问徐阶道:“阁老也来尝尝吧,一年七八斤的大红袍,可比金子还金贵呢。”

    徐阶摇头笑笑道:“下官无福消受。”便朝李芳拱拱手道:“请公公将这些折子转呈皇上,下官先回内阁了。”

    李芳满以为徐阶会跟严世蕃耗上,谁成想他竟然要走,错愕的点点头,接过那摞奏章,才反应过来,将奏章往桌上一搁道:“我送送阁老。”

    便跟着徐阶到了门外,小声道:“怎么走了,难道认输了吗?”

    “等也是白等,”徐阶摇摇头道:“陛下不会再见我们了,至少是一段时间内。”

    李芳也是事发突然,脑子没反应过来,现在让徐阶一说,也恍然道:“不错,您先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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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维九月,秋意正浓,别人家的院子里多已落叶纷纷,一派萧索了,沈家院子却是另一番喜人景象。那几株有些年岁的枣树、石榴树和柿子树,几乎前后脚的果实盈盈,将个庭院妆点的红红火火,看起来美不胜收,还让人充满丰收的喜悦。

    这更是孩子们撒欢的季节,虽然不可能缺着嘴,但对孩子来说,那种从树上摘下果子的快乐,才是最值得期待的。

    八月里沈默从贡院回来,才歇了一天,便拿根竹竿,往枣树上使劲一阵乱捣,那些密密麻麻,圆溜溜亮晶晶,红玛瑙一般的枣子,便雨点般的落下,十分和平常站在树下又叫又跳,捡起枣子,也不管干不干净便往嘴里塞。

    等疯过了那股劲儿,才想起哇哇大哭,丫鬟们赶紧抱起一看,原来两个小娃娃被枣子砸的满头都是包……

    今天沈默又在家,该摘石榴了……两个小家伙看看那小灯笼似的石榴,再摸摸自己的脑袋,都躲得远远地,不敢靠近一步。

    看着两个孩子好笑的样子,沈默心情大为舒畅,让铁柱给他扶着梯子,便拿着剪刀上了石榴树,按住一根向阳的枝头,将一个个比铁柱拳头还大的红石榴剪下来,丢到下面,自然有铁柱接住了。

    孩子们受不了那红果果的诱惑,又跑了过来,指着树上的石榴道:“要这个!要那个!”

    这欢快的气氛把全家人都引出来,若菡搁下手头的账本,柔娘也抱着牙牙学语的平常到了院子里,一家人说着笑着,分享着鲜红果肉的甘甜。

    沈默站在石榴树上,望一会儿自己的老婆孩儿,又看看院子外头,却见三尺急急跑了进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他不动声色的从树上下来,将剪刀递给铁柱,自己则往门口走去,正好迎上了三尺。

    “大人,鄢懋卿出宫回家了。”三尺面色苍白的禀报道,这一句也将院里人的注意力全都引过来。

    “慌什么?”沈默皱眉喝一声,便让他出去。

    把冒冒失失的三尺撵走,沈默便若无其事回到院子,抱过平常,跟家人继续有说有笑,直到晚饭都没一点异样。

    吃过晚饭,哄着孩子们睡了觉,沈默这才回到书房,坐在大案前,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沈默没有抬头,多年的夫妻,早熟悉彼此的脚步声了。若菡将一只茶盏轻轻搁在他手边,人却站在他的背后,一双柔软的小手,为他轻轻按摩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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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存,许久许久才轻声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若菡微微一笑,将他的脑袋搂在怀里,笑道:“什么话呀,两口子间说这个,你见外不见外?”

    沈默被她逗笑了,轻轻握住若菡的小手道:“我想让你们回绍兴住一段……”顿一顿又道:“两个老爷子身边,不能总没有亲人。”

    若菡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难道,身家性命都有危险了吗?”

    沈默摇摇头,低声道:“不一定,防备万一吧,谁知道严世蕃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说着轻轻一拉,将妻子的纤腰揽在怀里,将嘴巴凑在她耳边道:“万一有变的话,我是朝廷命官,他们不敢把我怎样,可你们这些女人孩子,就太危险了。”

    若菡却轻声道:“你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妇,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

    “你总得为孩子们,还有柔娘照想吧?”沈默劝道。

    “那就让她们回去吧!”若菡斩钉截铁道:“让柔娘带着阿吉十分平常回去,我在这陪着你。”

    “我不用人陪。”沈默摇头道。

    “那就看着你。”若菡分毫不让道:“省的让那苏大家趁虚而入了!”

    虽然明知她不过随便说说,沈默还是一脸苦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扯到苏雪身上去?”

    “你不是说过吗?对待阶级敌人要时刻保持警惕,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苏雪得意的笑笑,搂住沈默的脖子道:“休想调虎离山……”心说那我不成母老虎了吗?自己也笑起来道:“呸呸,我说什么呢?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夫妻两个笑一阵,终于不再愁云惨淡了。

    “现在局势怎么样?”若菡坐下正色问道:“会牵连到你吗?”

    “你这个说法不对啊。”沈默摇头笑道:“就算是牵连,也是我牵连别人。”

    “说正事儿呢。”若菡却不跟他嘻嘻哈哈了。

    沈默也只好收起笑容,轻声道:“下午的确切消息,皇帝病倒了,鄢懋卿也全须全尾的出来了。”

    “这两件事有必然的联系吗?”若菡问道。

    “有,但是不大。”沈默分析道:“皇帝只是身体病了,神智没有错乱,所下的命令也应该是理智的……我判断,他被鄢懋卿的说辞打动,压下了起先的想法。”

    “那岂不是说?”若菡艰难道:“严世蕃缓过这股劲儿来了?”

    “不知道徐阁老那里会如何处置。”沈默闭上眼,深吸口气道:“我最怕的,是他又一次退缩了,把我抛出来当替罪羊,那才叫一个悲剧呢!”纵观徐阁老的履历,那就是一部忍功大全,这位老人家可忍常人不能忍,并不是让人放心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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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里,嘉靖帝醒过来了,看到在边上打盹的李芳,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芳马上惊醒过来,揉揉眼,看看外间的西洋钟道:“回主子,三点了,也即是咱们的丑时末了。”

    “朕这一觉睡的可真长啊。”嘉靖咂咂嘴道:“口干。”

    李芳赶紧从暖炉里,端出温着的‘紫苏熟水’,倒一小碗送到皇帝嘴边,一边喂他喝下去,一边偷偷抹泪。

    “哭什么?”嘉靖拿眼角瞄他道。

    “吓得。”李芳小声道:“主子今儿可把奴婢吓坏了。”

    “没出息。”嘉靖道:“朕有神功护体,是不会有事儿的,现在些许反应,不过是破茧时的正常表现,过了这段就好了。”说着笑骂一声道:“你这个老东西,肯定趁着朕睡着的时候,让那些庸医来给朕检查身体了,对不对?”

    李芳赶紧跪下道:“圣明无过于主子,奴婢那也是吓坏了,那怎么说的来着?哦,病急乱投医!”

    “狗屁不通,是你病急,不是朕,朕的身体好着呢。”为了证明自己,嘉靖还使劲伸了伸胳膊,却感到身上如针扎一般痛,便强作无事道:“那些庸医也是这么说的吧。”

    “说是这么说的的……”李芳面色一阵激烈的变化,噗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主子爷,求您了,咱们让外面的大夫给看看吧,我看太医院这帮大夫,一个个胆子比麻雀还小,一点责任不敢担,根本听不着他们一句实话!”

    “这话说的,太医院里汇聚着全国的名医,他们都说没事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听顺了意,‘庸医’马上变成‘名医’,嘉靖帝撇着嘴道:“难道外面还有更厉害的大夫吗?”

    “有!”李芳点头道:“不知陛下还记得李时珍吗?”

    “李时珍?”嘉靖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是当年那个弃官不做的李太医吗?”

    “陛下好记性,正是他。”李芳笑道:“他现正在沈司业家盘桓,这个人……”

    “这个人的医术不怎么地吧?”嘉靖撇嘴道:“朕听那些太医们,对他的评价可不高。”

    “同行是冤家啊,陛下。”李芳笑道:“何况李太医胆敢主动离开太医院,当然得罪了那些骄傲的老太医。”说着伸出大拇哥道:“这人可了不得,在外面不知治了多少疑难杂症,大明神医的名头,已经无人不知了!”

    “朕就不知……”嘉靖顶一句,说着又干笑一声道:“不过让你一说,这个人好像挺有意思的,不如招来让朕看看,就当解闷也好。”

    “是。”李芳心说,这也太好面子了吧,请人来看病,还得说要见见人家。不过还好,不像蔡桓公那样傻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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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四章 天心

    讨论完李时珍的问题,嘉靖才看到桌上的几本奏折,问道:“谁来过吗?”

    “下午的时候,徐阁老和严部堂联袂而至,”李芳轻声道:“我说主子已经入定了,便把他们撵回去了。”

    “哎,你怎么遮掩都没用的。”嘉靖自嘲的笑笑道:“朕这禁宫,看似戒备森严,实则四面透风,”说着指一指侍立在门口、柱后的宫人道:“你看着一个个泥塑似的立在那,一动也不动,其实心眼都活着呢,不知道就跟哪路神仙勾搭上,将朕今天的丑态给传出去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皇帝看似随口感叹,李芳和刚进来的陈洪,却吓得魂都飞了,全都跪在了嘉靖脚下。

    嘉靖奇怪笑道:“说他们呢,你俩跪着干什么?”

    还是陈洪机灵,赶紧回道:“奴婢和总管大人,受命为陛下管理禁内,若是真有人宫人吃里爬外,那就是奴婢们莫大的罪责了!”

    “朕不怪你们,怪只怪人心似水吧!就算是多少年的老伙计,你以为知根知底了,其实根本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嘉靖叹息一声道:“把那折子拿来给朕看看。”

    “主子,今儿还是歇着吧,等养足了精神,明天再看也不迟。”李芳劝慰道。

    “拿过来吧,朕没那么娇气。”嘉靖摇摇头道:“最多你给我念就是。”

    “听徐阁老的意思,不是什么好消息……”李芳小声道。

    “朕也没指望是好消息!”嘉靖苦笑一声道:“虱子多了不咬,快念吧。”

    “是。”李芳看一眼陈洪,陈洪便拿起那奏折,将徐阶念给严世蕃的,重又念给皇帝听。

    当听到‘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时,嘉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再想想这些年发生的灾害,仿佛比他御极的前三十年,加起来都多……

    ‘看来真的是哪里出了问题!’嘉靖胡思乱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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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会儿,陈洪终于念完了,习惯性的道:“请问主子,如何回复?”司礼监就是皇帝秘书,这都成职业病了。

    嘉靖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普方有难,罪在朕躬,与生民何干?”

    这是皇帝在‘罪己’啊!大殿里的太监们闻言呼啦一声跪了下来,一起高喊道:“奴婢有罪!”虽然大家不知罪在哪,但就得这么喊,因为这是规矩。

    嘉靖又叹口气道:“诏户部即刻发银六十万两,遣御史一员速去购粮,设法输运,以济百姓之急。年终再发牛具银五万两,以备来春播种。”顿一顿有道:“同时借太仓米五万石救济饥民。”

    “陛下仁慈,万民之福啊……”陈洪赞一句,又有些担心道:“不过一下拿出这么大的数目,户部那里可能会有异议的。”

    “贪污朕多少银子都不嫌多!”嘉靖冷哼一声道:“往外拿就心疼了?这是哪门子道理?”说着一甩衣袖道:“方钝要是有异议,让他去找……他们的小阁老去!”又面色不善的问道:“小阁老是几品?”

    “回陛下,小阁老没有品。”陈洪也看出嘉靖对严世蕃不满了,赶紧小意道:“小阁老是大家对严部堂的敬称。”

    “他何德何能,你们还都敬着他?”嘉靖冷笑道:“难道就因为有个阁老爹?”

    “也不能算是敬着,”陈洪知道皇帝对严世蕃不满,朝自己撒气来了,只好小意道:“就是个绰号罢了,说明他是阁老的儿子,”说着陪笑道:“当然,主子要是不喜欢,奴婢这就让他们改了去。”

    “速速去办!”嘉靖一挥手,把陈洪撵出去道,也不知是让他去传旨赈灾,还是让严世蕃改名。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嘉靖对李芳道:“看明白严世蕃的招数了吗?”

    李芳轻声道:“鄢懋卿那番话云里雾里的,恕奴婢愚钝,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嘉靖淡淡一笑,李芳刚要请罪,被他摆手制止道:“朕告诉你,这个严世蕃用的招数,其实并不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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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残更漏,鄢府花厅中亮如白昼,妖娆的美婢莺歌燕语,半酣的宾主放浪形骸,那是大难不死的鄢懋卿,在设宴感谢严世蕃。

    虽然原先觉着严世蕃挺不仗义的,但能用他教的法子脱了罪,鄢懋卿还是很震撼,也挺激动的。让家人在宫门口等着,待严世蕃一下朝,就将他请到家里‘小酌’。

    严世蕃辛苦筹划一番,自然要收取感激和利息了,便欣然而往。一到鄢府,鄢懋卿便恭恭敬敬请他上座,带着阖府老小给他磕头。

    严世蕃自然大喇喇的受了,咧嘴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便在鄢懋卿陪同下,一起踏入花厅小酌。

    名为小酌,却比寻常的盛筵还丰盛。凑趣的是,天色阴沉,飘下潇潇秋雨,格外助添了酒兴。

    严世蕃左拥右抱、半倚半靠,饮酒进食,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就像在家进食一般,毫不见外。鄢懋卿却还保持着三分矜持,但小心陪着说话敬酒,严世蕃也就由他去了。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只听严世蕃得意洋洋道:“景卿啊,你说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追求?”

    鄢懋卿笑笑道:“长生呗,长命百岁,多玩玩这个这花花世界。”

    “狗屁长生!”严世蕃哂笑一声道:“皇帝老儿勤修几十年,把欲望都给修没了,十几年不近女色、不食荤腥,白瞎了前世的造化……要是修出点什么也好,”说着嘿嘿笑道:“一场竹篮打水不说,还把个身体给修垮了……”便压低声音道:“知道吗,你从玉熙宫出来,皇上就昏过了。”

    “啊……”鄢懋卿惊得面色煞白道:“不是……不是我惹的吧……”

    “瞧你那点出息。”严世蕃轻蔑笑道:“跟你没关系,皇上这几个月一直有病,晕厥、乏力,身上还起疱疹,修来修去修出这么个结果,”说着便幸灾乐祸道:“所以啊,修仙都是非常人干的事儿,咱们这些常人啊,还是抓紧时间,及时行乐吧。”

    “小阁老说的对!”鄢懋卿敬一杯酒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今儿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把皇帝给说转了性呢?”说着一脸后怕道:“您不知道,开始那架势,我满以为今晚要在诏狱里过夜了。”

    “我也没用什么法子。”严世蕃冷笑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罢了。”

    “怎么讲?”鄢懋卿不好意思笑道:“在下愚钝,不过实在好奇的紧。”

    “也罢,教你个乖。”严世蕃也需要有人听他卖弄,便得意道:“皇上对我爹,那是有感情的……自嘉靖二十一年我爹入阁以来,已经伺候了皇帝整整二十个年头,皇帝已经习惯了我爹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满天下再没有比我爹,更了解皇帝,更顺他心意的大臣了,所以那阵气一过,就会想起我爹的好处,舍不得抛弃他了。”

    “所以您让我一进去就哭,原来是为了让皇帝消气啊。”鄢懋卿恍然道:“好一个动之以理啊!”

    “不错!”严世蕃点头道:“不过光有感情还不够,还得有我爹继续干下去的理由!”说着冷笑一声道:“所以得让皇帝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徐阶也不是什么好鸟……皇上不信就去查,保准大开眼界!”

    鄢懋卿赞道:“善啊!既然换上徐阶一个样,那就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我还用了最后一招,让皇帝就范!”严世蕃阴阴一笑道:“我严家父子纵横朝野几十年,无论在朝中,还是地方,门生故吏满天下!说是‘朱家天下严家当’,那是一点都不为过,要是敢贸然让首辅易主,必然引发大规模的朝争!现在全国灾荒战乱不断,到时候朝局一片混乱,一旦疏于赈灾救灾,那就会立即激起民变!他朱家的江山,也要危险了!”说着露出森白的牙齿,桀桀笑道:“你说他敢不敢动我们父子?!”

    鄢懋卿听得浑身冒汗,没想到自己那一番话里,竟然有这么多的暗示明示,更没想到这严世蕃心机之深,胆子之大,竟然胁迫到皇帝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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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蕃很享受鄢懋卿现在的表情,歪头嘬了口酒,得意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您总是英明正确,跟着您老放心踏实!”鄢懋卿赶紧表态道:“在下一定全心全意,坚决服从!”

    “知道就好!”严世蕃夜枭似的鬼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看鄢懋卿一眼,淡淡道:“可不要说一套做一套哦……”

    “那哪能呢?”鄢懋卿干笑道。

    “怎么不会?”严世蕃冷笑道:“当初咱们是怎么约定的?你在江南捞得银子,好像该三七分吧?”

    鄢懋卿赶紧跪下道:“都是下面人胡搞的,他们以为这是巴结我,殊不知要把我害死了。”领教了严世蕃的厉害,他连狡辩都不敢,赶紧承认错误道:“我已经传话给老家,让他们将那些影子,全都运到分宜去。”

    对于他认错的态度,严世蕃还是很满意的,便大度的一挥手道“一半一半吧,也不能让你白忙活了。”

    鄢懋卿大喜道:“多谢小阁老恩赐!”心中却只想抽自己大嘴巴,暗道:‘原先就是三七分,这下我才分了四分之一,还得感恩戴德,算得什么帐啊!’

    “起来吧!”严世蕃得意笑道:“老子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把酒杯狠狠掷在地上道:“也会让那些胆敢在背后阴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鄢懋卿凛然道:“您是说徐阶徐华亭?”

    “不错!”严世蕃恨恨点头,却又有些气短道:“不过他圣眷正隆,又是一品柱国,还得从长计议……”

    “您可以先剪其党羽啊!”鄢懋卿出谋划策道:“比如说那个沈默,跟弹劾我的林润是同年,又在苏州很有些潜势力,这次我倒霉,八成拜他所赐!”

    “我焉能不知?”严世蕃愤愤的叹口气道:“别忘了我倒霉的开始,那次顺天乡试,就是他的主考……我可听说了,他的搜查力度,比原先大了不止十倍,这才让弊案暴露出来,说他没事儿,鬼都不信!”

    “这个沈默既然跟咱们处处作对!”被人家当傻子似的耍了半年,鄢懋卿可是十分想报仇的,便煽动道:“那为什么不把他除掉呢?”说话间,还平伸手掌,比划个砍头的动作。

    严世蕃的表情却更郁闷了,摇摇头说:“他脖子上有道铁箍,砍不动的。”

    鄢懋卿诧异了,如果说徐阶身为严嵩接班人,是没法除去的,但沈默又算哪根葱?怎么也不能动呢?

    见到他面上的疑问,严世蕃有些挂不住道:“其实以我严家的实力,除了皇亲国戚,其余人等都是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的……只是碍着一人的面子,动手多有不便。”

    照着这条线索去想,鄢懋卿恍然大悟,双手一拍道:“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他在在后面撑腰!”说着右手屈其中间三指,比划了个‘六’的手势。

    “不错!”严世蕃点头道:“正是陆炳,那灰孙子也不知吃了什么不消化,以堂堂太保之尊,竟然折节下交,非要跟他认个师兄弟,把那个臭小子当成狗头金!咋才助长了他的气焰,让他有恃无恐的跟咱们作对!

    鄢懋卿默然了,他知道严嵩虽然势焰薰天,但不能不笼络陆炳。否则不仅害人时麻烦,得不到许多方便;甚至还会被锦衣卫开个玩笑……比如埋点兵刃、龙袍什么的在严嵩家后院,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想明白此中关节,鄢懋卿一阵气馁,严世蕃脸上也怏怏,嘴上恨恨道:“放心吧,我有办法,咱们不动手,保准有人替我收拾他!”

    鄢懋卿以为他说的是气话,附和几句,便将这一页掀过去,只谈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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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檀香袅袅,嘉靖帝还没有睡。

    “原来他用的这个法子……”李芳恍然道:“这是绑架了我大明啊!”

    嘉靖缓缓点头道:“不瞒你说,现在朕是左右为难,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说着长长叹口气道:“当初沈默跟朕说那个‘长江黄河论’时,你在场吗?”

    “在场,那番高论实在是别出机杼,奴婢现在还记忆犹新呢。”李芳笑道。

    “呵,说来听听。”嘉靖道。

    “是,”李芳清清嗓子道:”当时沈大人说:‘我华夏文明靠江河哺育,江是长江、黄是黄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不能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

    “你的记性不错,看来这段高论确实脍炙人口啊。”嘉靖揉着百会穴道:“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所以朕不能以清浊辨忠奸啊……”

    这话李芳不敢接了,只能听皇帝自顾自道:“黄河水泛滥了要淹了朕的江山子民,难道长江水泛滥了就没有事儿吗?不,也一样会死人的!”说着面色一阵扭曲道:“所以不论你是长江还是黄河,只要敢不规矩,朕说不得都得学大禹治一治了!”

    便下旨道:“明日一早,你就带着这些烂账去见严嵩,看看他怎么说,问问他管不管。”

    “是。”李芳轻声道。

    “再把陈洪叫进来。”嘉靖挥挥手道。

    不一会儿,陈洪来了,嘉靖同样对他下令道:“你也一早去见徐阶,让他给朕查,到底是谁把考题泄露扩大了——注意,是扩大了,不是让你查始作俑者!”

    “是。”陈洪也恭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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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0,一个好日子,和尚往民政局领证去了(红本的)……

第五四五章 僵局

    “秋雨绵绵,寒湿难耐啊……”当听到外面的严年说,李芳又来了的时候。严嵩长长的叹口气,看一眼僵卧病床的老伴,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寝室。

    也许是短短时间二次见面,让双方少了几分客气。一番见礼后,李芳传达了嘉靖帝的旨意,给严嵩看苏州的账目。

    严嵩推说字太小看不清楚,请他放在那里。李芳却微笑道:“皇上吩咐,必须让阁老当面作答。”说着笑笑道:“要不,杂家给您念吧。”

    “那就劳烦公公了。”严嵩无可奈何,点头答应。

    李芳便逐字逐句给他念起来,严嵩开始还耐心听着,但到后来,就干脆闭目养神,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等李芳好容易念完了,他也差不多快睡着了。

    “老爷、老爷……”看到李芳尴尬的表情,严年赶紧小声呼唤道。

    严嵩这才惊醒过来,茫然看一眼李芳道:“哦……很好,很好,就这么办吧。”

    李芳这个郁闷啊,心说以为我在跟你请示啊?干笑一声道:“呵呵……阁老,是陛下问您怎么办?”

    严嵩苦笑道:“李公公,老夫耳背,听一句漏两句的,根本没明白,您到底什么意思。”

    李芳知道他这是装糊涂呢,却不知堂堂阁老为何要如此示弱。但毫无疑问,这话已经是问不下去了,只能先把那烂帐留下,自己回去复命了。

    他要告辞,却被严嵩叫住,缓缓道:“李公公,你在皇上身边最长,但老夫也不短,屈指算来,已经有三十多个春秋,陛下让你来找我的用意,老夫岂能不知?”

    李芳没说话,听他继续道:“你回去跟陛下说,我会好好管教那些不争气的东西,不会让陛下再操心的。”

    李芳这才露出笑容道:“您老早这么说,不就什么都结了吗?”话虽如此,双脚却生了根一般,就是不挪窝。

    严嵩知道,这是让自己少说空话,拿出点实际的来,便道:“请公公代为禀报,容微臣几天时间,将此事查问清楚,便立刻入宫,给陛下一个交代。”

    李芳点点头,终于告辞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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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严嵩弓下腰来,双目无神的望着远方,好久才抬抬手道:“扶我回卧房。”严年便扶着他,颤巍巍的回到内室。

    卧病在床的欧阳夫人终于醒了,看见老严嵩一脸忧心的样子,轻声问道:“是不是世蕃又给你惹麻烦了?”

    严嵩摇摇头,但两人一个甲子的夫妻,根本瞒不了欧阳氏,她叹息一声道:“我们这辈子,占齐了福寿禄,人家都羡慕的不得了,按说我应该了无遗憾才是,可就是这个儿子,让我去都去的不踏实……”

    严嵩重重叹口气道:“若不是当初,你和岳母大人,护小鸡似的护着他,碰都不让碰一下,今日又怎会有这种担心?”他年少家穷,后来又父母双亡,两次归乡隐居,都住在岳父家里。

    “成亲十几年,才有那么个宝贝疙瘩,”欧阳氏道:“万一再打出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啊?”

    严嵩默然……他婚后一直没有子嗣,整个人都要绝望了。想不到三十二岁得此独子,加之其自幼聪明绝顶、读书过目不忘,让他感到无比自豪。自然百般溺爱,千般呵护,那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就算他老婆和丈母娘不护着,自己也不舍得碰一下。所以严世蕃便自幼养成了骄纵的性子……但起初有自己看着,为人还不算离谱。

    及至严世蕃成年,严嵩便开始飞黄腾达,日夜随侍在皇帝身边,一年都不回家几次,严世蕃便彻底没了约束,整日与一干狐朋狗友呼啸京城,欺男霸女,京城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严嵩却对儿子的劣迹不闻不问,只以为凭自己的权势,儿子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用顾忌……直到有一次,严世蕃在奸污一个良家妇女时,被人挖掉了左眼!险些连命都丢掉。

    那次之后,严世蕃有所收敛,改在府里淫乐,并热心于政事,很快展现出了在阴谋方面的特长,为严嵩整倒政敌,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代表作便是将内阁首辅夏言阴死,使严嵩成功上位。

    严嵩对严世蕃的阴谋计策大为赞赏,认为儿子是自己的好帮手,却忽略了他性格中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狂暴因子。彼时严嵩尚未老迈,还能压他一压,让他做事不要太离谱。

    但随着时间推移,严阁老年迈体衰,精神倦怠,还要日夜随侍在皇帝左右,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政务。所以大事小情的决断,只能多依靠其子,总是说‘等我与东楼小儿计议后再定’,甚至私下让严世蕃直接入值,代其票拟……票拟就是内阁在接到下面的奏章后作出批答,再交给皇帝审定,是阁臣权力的重要体现。

    严世蕃聪明绝顶,每每都能揣测圣意,所以他代父票拟的结果,总能迎合嘉靖帝的心意,因此多次得到皇帝的嘉奖。严嵩便干脆将政务都交给其子,结果世蕃一时‘权倾天下’,更是无法无天,连他这个老爹也不放在眼里了。

    但事实悲哀的证明,严世蕃的天才,仅限于媚上、害人和捞钱,对于柄权治国之道,完全不知所云。只是一味的党同伐异,卖官鬻爵……虽然严嵩也干这些事儿,但他还知道治国不能靠那些摇尾乞怜的狗,还得用那些有本事的才能罩得住,比如唐顺之、潘季驯、谭纶等一批名臣,并没有向他行贿,却在他的提拔下身居要职。

    可到了严世蕃这里,管你再有本事,只要不添我的脚心,对不起,哪凉快哪呆着去,完全没有一点公心,结果弄得天怒人怨,柄国数载便把消灭李默后的大好局面,给损耗殆尽了,还在朝野上下树敌无数。

    更可怕的是,从皇帝态度的变化,严嵩也能感到皇帝的不满,他当想扭转当前的局势,可是现在的严世蕃,翅膀硬了,根本不听他这个老子的了。严阁老现在可真是有心无力,悔之莫及……

    “再劝劝他吧……”欧阳氏轻声道:“咱们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走上不归路吧?”

    “知道了……”严嵩点点头,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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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陈洪也到了无逸殿……徐阁老几乎日夜都在这里,根本不用去他家找。

    徐阶恭恭敬敬的听了嘉靖的口谕,恭恭敬敬的接旨,这才起身道:“公公辛苦了。”

    “好说好说。”陈洪虽然吃严党的,但也不愿得罪这位深不可测的内阁次辅,毕竟将来怎么样,谁也说不清。

    “昨夜对辽东折子的朱批,”徐阶轻声道:“已经转为内阁命令了,请公公拿回去呈请御览,若没有问题,就赶紧用印下达吧。”虽然内阁可以直接指挥户部,但遇到这种大事,还必须有嘉靖的玉玺才好使。

    “好说好说。”陈洪还是那句口头禅,说完笑笑道:“还有个事儿,陛下说了,后天的朝会,先延期吧。”

    徐阶闻言皱眉道:“不是说好的事儿吗?”早就定下来,本月初五开朝会,他已经准备好了,在那次朝会上弹劾礼部尚书吴山,诉讼巡抚鄢懋卿……当然,要看李时珍那边,能不能确定欧阳夫人的健康状况。

    陈洪一听乐了,笑道:“徐阁老,这话您得问陛下去。”

    “好,”徐阶点点头道:“我这就面圣。”

    “陛下很忙。”陈洪摇头道:“跟您说实话吧,阁老,主子这次生气了,没消气前,谁也不肯见。”

    “哦……”徐阶缓缓点头,不再说话……但内心却一片冰凉,他太了解这位皇帝了,一旦遇到什么委实难断的事情,便会当缩头乌龟,谁也不见。但悲哀的是,皇帝并不是闭关思考对策,而是用拖延法,将事情拖冷了、拖淡了,然后好和稀泥。如果双方还不服,便会被各打五十大板,直到服为止……

    ‘难道又一次徒劳无功的重复吗?’徐阶心中无力的呻吟道,他简直都要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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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蒙蒙,通州码头上仿佛笼罩了一层白气,沈默穿一身薄薄的棉袍,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平常,站在官船栈桥上,双目满是柔情的望着自己的妻儿。

    阿吉和十分少不更事,只为能得到不同的体验而欢呼雀跃,在他身边蹦来蹦去,欢呼道:“坐船喽,坐船喽……”

    柔娘也撑一把油纸伞,低头小声道:“老爷,您真不跟我们回去吗?”

    “当官不自由,”沈默轻声道:“哪能随便离京呢?”

    “要不,妾身也留下来吧。”柔娘小声道:“您身边总得有个伺候的。”

    “平常怎么办?”沈默低头看看熟睡的儿子,轻笑一声道:“他可是一刻离不了母亲的。”

    “平常也留下。”柔娘小声道。

    “不行。”沈默摇摇头,断然道:“谁也不许留,连若菡都被我迷晕过去,送到船上了,你还感受不到我的决心吗?”若菡每日起床,都要服用那‘养荣丸’的,但今早却吃了沈默请李时珍配的加料版……就是那曼陀罗花所制的麻沸散……还没反应过来,便昏睡过去,据说要两天才能醒过来。

    尽管沈默什么没对她说,柔娘也感觉到,这是有大事要发生。她紧紧拉着沈默的衣角,红着眼道:“老爷,您可不能有事儿啊。”

    沈默拍拍她的脸蛋,笑道:“傻丫头,放心吧。有大师保佑着我呢,谁出事儿我都不会有事儿。”说着看看船头,对船老大道:“准备出发吧!”

    分别的时刻到了,他亲亲怀里的平常,小心的递给了柔娘,又蹲下身子,搂住两个儿子,轻声道:“要听话,别老惹你们娘生气,要像个大人一样,保护咱们家……”

    阿吉和十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亲亲爹。”沈默笑笑道,两个孩子便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脖子,小嘴在他两边腮上使劲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啵’地一声。

    沈默抱着儿子柔软的小身子,是真不舍得放手啊,鼻头一酸,险些红了眼圈。

    他赶紧深吸口气,抱着两个儿子起来,将他俩交到铁柱怀里,沉声道:“兄弟,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你了,咱们兄弟一场,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铁柱重重的点点头,沉声道:“除非属下粉身碎骨,否则谁也别想动夫人和少爷一根汗毛。”

    沈默点点头,道:“拜托了!”说着便一挥手,示意他赶紧上船。

    铁柱深深望他一眼,便抱着两个孩子转身走了,阿吉和平常起初还很开心,但看沈默不跟着,就大声呼唤他……等踏板撤下,船缓缓驶离码头时,两个孩子终于知道,竟要跟老爹分开了,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爸爸,我要爸爸……”

    听到那稚嫩而悲切的童声,沈默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不可抑止的淌了下来……雨越下越大,他索性抛掉伞,让雨和泪混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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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淋了雨,从通州回到北京,沈默便感冒了,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裹着三床被子还觉着冷。心中不禁暗暗自嘲道:‘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有病,自然要看大夫了,大夫,自然要请最好的了,而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上……

    李时珍被三尺从资料堆里拉过来,看了看沈默的舌苔,试了试他的脉搏,便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多喝红糖姜水,盖得严实点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就要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沈默却拉住他不放,坚决道:“你必须给我开药!”

    李时珍闻言讥笑他道:“当官的就是怕死啊,这要搁在老百姓身上,哪个不是扛扛就扛过去了,就你们的身子金贵。”话虽如此,他还是提笔列出个祛风寒、培元气的方子,给三尺照方抓药。

    按照他所想,沈默第二天也就该好了,谁知次日同一个时候,三尺又跑过来,急惶惶道:“李先生,我家大人病重了!”

    李时珍也是一惊,搁下笔道:“带我去看看。”快步走到沈默卧房,见他蜷在床上一动不动,李时珍赶紧过去,拉起沈默的手,没过几息就变了脸色。刚要说话,却感到手一紧,被沈默用力攥住。

    “你没病……”李时珍小声道。

    “我没病,”沈默轻声道:“可我被魇着了,所以昏在床上了。”

    “这不睁着眼说瞎话吗?”李时珍翻翻白眼道。

    “你想不想除掉严党?”沈默轻声道。

    “做梦都想。”李时珍道:“你被魇着了,就能除掉严党?”

    “是的。”沈默点头道:“就是神奇。”

    “瞎说……”李时珍哂笑道:“当我三岁孩子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沈默问道。

    “你骗得还少啊?”李时珍怨念深重。

    “嘿……”沈默不禁无语,小声笑道:“我说过大话吗?”

    这个李时珍还真没印象,便诚实的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还真谨慎!”沈默笑骂一声道。

    “我相信你……”李时珍却突然道:“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们真是对彼此无比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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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被魇着了,那就不是大夫的治疗范围。当天下午,三尺便去附近的太平观里,请了专门驱魔的道长来家,又是画桃符,又是烧黄纸,还杀了一条可怜的黑狗,整整折腾了一宿,翌日一早才回去。

    且不说沈默这边复原了没有,单说那驱魔的道士回到观里,跟掌门回报一声,交了沈家给的钱财,便回房睡觉去了。

    那掌门闭关修炼三日,便换上青色的道袍,坐着牛车往西苑去了,他是蓝神仙的记名弟子,每月会有一天入宫服侍。

    朱红的宫门内,又将上演一场怎样的大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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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婚的第一章献给大家……

第四五五章 扶乩

    严世藩一回府,便被严年叫进了严嵩的书房中。严嵩让他看那些烂账,他只扫了一眼,便不耐烦道:“我已经知道了。”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其实严嵩心里明白,只有铁证如山,皇帝才会如此生气,只是没听自己儿子给个肯定的回答,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幸。

    “是又怎样?”严世藩满不在乎道:“多少年都这样,又不是这一回这么干?”

    “你混账!”严嵩气道:“这是朝廷的救命钱,你也敢贪?”

    “爹,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须得这样,”严世藩一脸不耐道:“您老一直官居清贵,不知下面人有多贪多黑!比如说这次拨往辽东的一百万两赈灾银子,即使咱们不贪,可户部要截留一点、从山东往辽东运,要‘漂没’一点,到了以后省里、府里、县里再层层扒皮,最后能到老百姓手里十万两就不错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明码标价大家一起分,也给公家留一点。”

    听他还在那振振有词,严嵩气得胡子直颤,伸手指着他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这是皇上内库的钱,不是户部国库的!”

    “还不是左口袋到右口袋,那不都一样吗?”严士蕃不屑一顾道:“不信您想想同属内帑的两淮两浙盐政,天下之利,无过于盐铁,每年可于此项获利几千万两,可一年才上缴一百二十万两的盐税,皇上怎么不跟那帮老西儿急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严党虽然权倾天下,却吃不到两淮两浙的盐利,因为天下最强的晋商,扶植建立了强大的山西官僚集团,这伙人不显山不露水,却在朝中盘根错节,有着强大的同盟军,让严党每次的尝试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好罢休。

    严士蕃很清楚这些人的秘诀所在,无非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凭着雄厚的财力,资助各地贫寒士子……不只是山西和两淮,甚至山东浙江、四川湖广等地,都能见到晋商兴建的义学;并在各地积极修桥铺路,赈济灾民,让读书人普遍对他们抱有好感,谁要动他们,自然会引起舆情的强烈反弹。

    阳光背后总是有阴暗,何况是惟利是图的商人,在积极行善的同时,晋商集团还以更大的投入,广泛贿赂朝廷官员,尤其是那些不引人注意的中下层官员。这尤其能体现他们的商人眼光,只要过得十年八年,那些小官便会升为朝廷要员,有其受贿的把柄在手中攥着,也不怕他们会翻脸不认人。

    凭着这种双管齐下,晋商集团终于确立了磐石般的地位,不管朝中如何风吹雨打,都不影响他们的百年老店……

    严士蕃虽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恐惧,那就是一旦老爹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冥思苦想之下,他决定效仿晋商,垄断大明的对外贸易,建立起自己的银元帝国,这样不论将来在朝在野,都会有不可动摇的地位。

    所以想让他承认错误,让出苏州,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皇帝不是已经妥协了吗?他相信只要过几天进宫,软语相求一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嘉靖是不会为难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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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打算等雨停了再进宫去见皇帝,谁知阴雨绵绵,竟不停歇。严嵩终于忍不住了,连番催促之下,父子俩终于冒着细密的秋雨,乘轿往西苑去了。

    严家几乎就在西苑隔壁,轿子刚抬起来就落下了。

    宫门口的守卫一见是严阁老的轿子,马上通知值房里的太监,太监们暗叫一声晦气,赶紧抬着严阁老的双人抬舆,西苑门口接驾。

    皇宫是皇帝家,大臣在里面必须夹起尾巴守规矩,一般都是用两条腿走的,但对一些老病大臣来说,偌大的皇宫就像一场噩梦,也许还没见到皇帝,便已经累死在半岛上了。所以皇帝会特旨恩赐一些大臣,可以使用交通工具。

    当然赏赐也是分等级的,最初级的是‘紫禁城骑马’,一般阁臣和六部九卿,只要过了五十,就会得到此项赏赐。然后是‘紫禁城乘双人抬腰舆’。所谓腰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竿子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用手抬扛而行。虽然十分寒碜,但从骑马到坐轿,无疑是个飞跃,一般只有亲王和老病大臣才能获此优待。

    然而严嵩的待遇更高,嘉靖三十八年正月,他八十寿诞的时候,皇帝降下圣旨曰:‘阁老年高佐朕,愈尽忠谨,赞事上玄,竭**懈,特赐其西苑出入,乘坐肩舆’!所谓肩舆,其实就是把用手抬着的,改为用肩膀扛着,根本没有区别,只是坐得更高一些罢了。但就这一点高度上的增加,可就十分不得了,因为就连裕王景王这样的亲王,也只能坐腰舆,比他严阁老矮一头,这份尊荣可谓是禁中旷古未有的了。

    严嵩十几年来,就一直享坐着这把抬舆,当值的太监掀起挡帘,恭声道:“阁老请坐。”严嵩点点头,便颤巍巍的坐了进去。

    严世蕃可没那个资格乘舆,太监便拿了一把雨伞,讨好的给他打着。父子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雨幕中进了西苑。

    雨越下越大,还起了风。那风也煞是奇怪,打着旋吹过来,一下就把腰舆的挡帘给刮了下来。严嵩花白的胡须霎时被吹得散乱,蟒袍也被雨淋湿,但他丝毫不在意这些,仍在紧皱眉头想着心事……

    自从嘉靖二十年入职内阁,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几千遍,陪在皇帝身边的时间,要远远陪伴自己的家人。七千个日日夜夜、尽心竭力的侍奉下来,他相信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辛劳,他相信皇帝会给自己这点面子,让自己的儿子能过去这一关。

    ‘但为什么我心里这么不踏实呢?’严嵩看一眼被刮走的挡帘,他不禁暗道:‘这可不是好兆头,莫非暗示着,皇帝再也不会为我遮风挡雨了?’如此一想,他更是心中惶然,但已经入宫觐见,岂敢随意打道回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但愿只是我胡思乱想吧……’严阁老抬头看看满天的阴霾,如是想道。

    但在下一刻,严嵩便看不见天了,他歪头一看,原来是严世蕃接过雨伞,给自己遮上雨了。

    严嵩长长的叹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烟雨中玉熙宫若隐若现,不知自己爷俩会面对怎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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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到了玉熙宫前,陈洪迎出来,小声道:“阁老小阁老这是怎么弄的,身上都湿了。”

    严世蕃搀着父亲从腰舆上下来,小声骂道:“这鬼天气!”

    “赶紧进屋烤烤火吧。”陈洪轻声道:“陛下还忙着呢,阁老小阁老先在耳房候一会儿吧。”

    “多谢陈公公。”严嵩缓缓点头,问道:“现在不是陛下的功课时间啊?”

    “哦,陛下心中有些郁结,”陈洪小声道:“正在问神明呢。”说着用夹子往炭盆里加了几块银炭,又命人给严氏父子端来两碗红糖姜汤,让他们趁热喝了。

    严嵩又一次道谢,陈洪便躬身退出去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他是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端着那碗姜汤,严嵩一边小口轻啜,一边将目光投向院子里,从熟悉的一砖一瓦上扫过,最终落在玉熙宫中央,那株据说有上千年历史的古槐树上。

    为了防刺客,宫里种的树很少,像这株‘公卿士大夫树’这般又高又粗的,更是绝无仅有。它默默的立在那里,无声的传达着自己的高贵与威严,又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或者忠心的仆人,日日夜夜的守护在玉熙宫外,非常讨嘉靖皇帝的欢心。

    而且嘉靖皇帝十分喜欢,将这棵古槐与严嵩联系在一起,时常开玩笑道:“你们俩真像啊,都那么老,都那么忠心耿耿!”甚至在圣眷隆时,还对他许诺道:“只要这棵古槐不死,你严家就会永远的兴旺下去。”

    所以严嵩十分在意这棵树,每次来都要仔细端详一番,每次看到它历经千百年的岁月苍桑,还枝繁叶茂的十分旺盛,他心里便无比满足,仿佛它就是自己的象征一般。

    但今次看时,满树的绿叶早被秋风扫落,那偌大的古槐露出了丑陋的虬枝,看上去就跟枯萎了没有两样。

    “唉……”严阁老触景生情,倍感苍凉,他不由自主地抚摸一下自己纯白的胡须,一声苦笑,心道:‘也不知明年会不会发出新芽来……’

    “爹,您今儿个是怎么啦?一个劲儿的直叹气。”严世蕃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道。

    “唉……”严嵩又叹一气,轻声道:“爹的预感不好啊,似乎这一回,咱们爷俩没那么好过关……”

    严世蕃不信,摇头道:“怎么可能呢?几十年来,多少危难时刻,咱们父子俩不都这么过来了吗?”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啦……”略一停顿,仿佛自言自语道:“哪有不枯的古树,哪有不变的圣眷?”

    “没那么严重吧?”严世蕃咕嘟嘟把姜汤一饮而尽,擦擦嘴道:“我看皇上的态度,还是回护咱们的,可见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老爹您是不是多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严嵩搁下姜汤,幽幽地叹息一声:“唉,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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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内,嘉靖皇帝头戴香叶冠,身穿八卦袍,正神情肃然的望着乩台上的蓝神仙,他方才已经将问题交给蓝道行,并由其焚烧给紫姑神,现在就等着神仙来回到了。

    只见蓝道行赤着脚、披着发,抽风似的在乩台上神鬼乱舞。袖筒中右手,

    却娴熟的将掉包的信封打开,借着夸张的动作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嘉靖的问题——‘弟子精诚敬天,数十年如一日,不敢稍有懈怠,为何天不肯赐弟子之江山风调雨顺,赐弟子之臣民和泰安宁?’皇帝这话的大意,就是我这么信奉苍天,这么虔诚的一个天子,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赐点好日子,给我过过呢?

    蓝道行一寻思,哦原来是在宣泄内心苦闷呢,心中不由一动,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机会出现了。一想到这儿,他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筛糠似的摆个不停,好在本事就是在乱比划,倒也不怕露馅。

    只是在嘉靖看来,蓝神仙今日的沟通时间要比平常长,皇帝还自己为他解释道:‘看来这个问题,神仙也不好回答啊……’

    蓝道行寻思了很长时间,终于拿定主意,心中咬牙道:‘妈的,就这么干了!’便猛然施法扶乩!

    嘉靖见乩笔终于在沙盘抖动起来,便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喘,直勾勾的盯着那显出来的字迹,心中跟着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道:‘贤…不…能…尽…用……不…肖…不…退…尔……”

    等那乩笔停下,十个大字便赫然在眼前:‘贤不能尽用,不肖不退尔!’翻译成白话,就是说你治国不能用贤人,还不把坏人撵走了,所以国家才遭此报应。

    嘉靖看后一阵沉默,便又写下一道问题:‘何等不肖之徒,竟能妨我大明江山?’

    蓝道行收到之后,便替神仙回答道:‘有一肥硕之人,渺一目、跛一足,今日将求见陛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

    满朝文武相貌千姿百态,但独眼瘸腿的胖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蕃,对这一点嘉靖帝自然心知肚明。他虽然迷信到了极点,却不是没头脑的笨蛋,他立刻反问道:‘既然此等不肖克天子,上帝何不震而殛之?’这家伙如此可恶,老天爷怎么不降雷把他劈了呢?

    蓝道行的反应也很快,在沙盘上写出一行‘神话’道:‘上帝殛之,则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要是轮到我出手,那就是你的罪过了,所以我才把机会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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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了占卜,嘉靖的心情却更加郁闷了,他回到精舍中坐下,念了几遍《清心诀》,还是烦躁不宁,他只好起身走来走去,还命人打开一夏天都舍不得开的门窗。

    李芳见皇帝心情不佳,哪敢怠慢,赶紧让小太监们把殿门一扇扇的打开,那门一开,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厉的呼啸声刮进殿来。把窗户吹得吱嘎乱响,殿里的纱幔也乱飘起来,一下扫倒了一个几子,将一个珍贵的瓷瓶摔在了地上,当场粉碎。

    李芳见那纱幔不时往皇帝身上扫去,这下也顾不上指挥了,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拽在手里。看着满屋子纱幔都在猎猎的飞舞,他赶紧尖声道:“关了,都把殿门关了。”

    太监们赶紧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嘉靖却淡淡道:“就这么开着,让朕凉快凉快……”

    李芳只好重新下令道:“把门和窗户支好了,不许发出动静,再过来几个人,把纱幔扎紧了!”

    嘉靖冷眼看着大殿里忙碌的宫人们,突然问道:“今天有求见的吗?”

    李芳一直在里面陪着皇帝,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闻言赶紧道:“出去问一下,今天有求见的吗?”

    一个小太监赶紧顶着风往外跑,却在门口与陈洪装了个满怀。

    “哎呦,轻着点。”陈洪脾气不好,对下面更是极为严苛,但这里不是发作的时候,也只能呵斥一句作罢。便对里面的皇帝施礼道:“主子,严阁老父子求见……”

    嘉靖和李芳闻言同时暗叹一声,道:‘这扶乩可真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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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再写点哈,不过别等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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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