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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五六章 雨一直下

    陈洪禀报之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皇帝定然已经听清,所以不敢聒噪,小心翼翼的退下了。

    见陈洪出来,已经等在大殿外严氏父子问道:“我们这就进去吗?”

    陈洪看他们一眼,低下头轻叹一声道:“还是再等会吧。”

    严氏父子闻言却如遭雷击……无论是科场舞弊案也好,鄢懋卿贪冒案也罢,可并没把这爷俩吓住;但是,陈洪的这句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们俩从心底打颤——这分明是皇帝拒绝召见啊!

    “陈公公,莫非皇上有什么事儿?”严嵩紧紧攥住陈洪的手臂道:“我要听实话!”

    “没什么事儿……”陈洪轻声道。

    “那,难道是龙体欠安?”严嵩犹不死心道。

    “也没有,”陈洪抽回手,干笑道:“皇上龙马精神,康健着呢,”说着拱拱手道:“阁老您还是先回去吧,等陛下想见您了,自然会召见的……奴婢还有事儿,先失陪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严阁老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要不是严世蕃眼疾手快,赶紧扶住,险些要摔倒在地上。

    父子俩遥望着巍巍宫阙,顿生一种咫尺之间,如隔天河的感觉。就在一天前,他们父子俩,想什么时候进玉熙宫,就什么时候进,想什么时候见皇帝,就什么时候见。所谓‘递牌子请见’,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被皇帝拒之门外,这还是第一次。

    唉,天威难测啊!如今,皇上一句话,说不见就不见了……严阁老胸中涌起老大的苍凉,满是皱纹的老脸一阵抽动,嘶声道:“放开我……”这话是对严世蕃说的,严嵩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严世蕃心说:‘你吃了闭门羹,找我发什么火?’便赌气似的松开手。

    下一刻,严嵩便艰难挪动双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后一掀袍角,先屈右腿,后屈左腿,缓慢却又坚定地,跪在玉熙宫前的广场上。

    严世蕃顿感无比惊讶,一边道:“爹,您这是干什么?”一边伸手去扶严嵩起来。

    “别动我!”严嵩低吼一声,道:“你也跪下!”

    “为什么?”严世蕃觉着他简直是老糊涂了,低声道:“您在这一跪,没罪也成了有罪,快起来吧,别让徐阶他们看笑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着那张脸?”严嵩豁然抬头,脸上胡子上眉毛上,全都沾满了雨水,但一双老眼却放射着愤怒的光,冷冷的望着自己的儿子道:“要是想让严家断在你手里,那你就站着!”话音未落,天空一阵亮如白昼,一声闷雷便在严世蕃耳边炸响,惊得他不禁一哆嗦。

    严世蕃一缩脖子,把话憋回去,乖乖跪在严嵩身边稍后一点,不一会儿便感到浑身湿透,十分的难受,心中怒火中烧道:‘这是要干什么?凭什么要我淋雨下跪?’他养尊处优半辈子,可没遭过这种罪!

    陈洪在殿门口看不下去了,让两个小太监拿着硕大的油伞过去,给严嵩和严世蕃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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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继续吹着,天色越来越黑,雨也越来越大,间或还有闪电划过天空。

    嘉靖一直负着手在精舍内转圈,走到门口时,他望一眼门外的雨幕,隐隐看见院子里,似乎跪着两个人影,后面还有人给他们打着伞,寻思片刻,还是沉声问道:“谁在那里?”

    “主子爷,严阁老带着严部堂,跪在外头呢。”门外伺候的陈洪闻言回禀道。

    “哼……”嘉靖一拂袖道:“下跪还有打伞的,挺会摆谱嘛。”

    陈洪小声道:“是奴婢给他们打上的,严阁老年事已高,奴婢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这话触道嘉靖帝心头的软肉了,他面色柔和一些,但看看严阁老身边的那个胖子,又是一阵火起,怒道:“那严世蕃呢?他也年事已高吗?”

    “不高……陈洪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赶紧对身边小太监吩咐一声,那太监便飞奔到雨里,让人撤掉严世蕃头顶的伞。

    严世蕃此生哪受过这种虐待?心中这个憋屈、愤怒啊,在玉熙宫中却又没法发作,只能他紧紧攥着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严嵩的处境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老头浑身都已经湿透,牙齿同样咯咯作响……当然不是气得,而是被冻得浑身发抖,但他一直咬牙坚持着,摇摇晃晃也不倒下去。

    “苦肉计”嘉靖看了一阵子,冷哼一声道:“关门!”两个小太监暗暗用力,将精舍的紫檀大门无声合上了。

    虽然殿门已经关上,嘉靖却好似仍能看见严嵩跪在雨中的样子,不由烦躁的转过头去,目光却落在了墙上的一副年代久远的挂轴上,上面是一首长诗,看那饱满遒劲的字体,便知是严阁老所作。已经在那里挂了很多年,现在读起来,竟别有一番滋味,嘉靖便不自觉的专注看起来:

    “宫衣锦段新,宣赐遍臣邻。绣纹盘虎豹,金彩织麒麟。诏向龙沙远,颁从玉陛均。拜登齐阙谢,愧省独墙循。士节论辞受,君恩爱笑颦。礼看超等级,劳岂效涓尘。荷德乾坤大,糜财府库贫。先朝题岁月,诸道贡奇珍。貂座仪章滥,鹈梁讽谕陈。缙绅皆用武,辇辂尚留巡。暗忆垂裳治,虚惭挟纩仁。日占青海使,寒望翠华春。未厌干戈役,私嗟章甫身……”

    这是二十多年前,严嵩任礼部尚书时,嘉靖重阳赐众近臣锦衣华服,在按例上表谢恩时,他写下了这首请求皇帝厉行节俭,禁止铺张,励精图治,再现祖宗盛世的规劝诗。

    嘉靖不仅没有生气,还将此诗文裱起来,挂在墙上以示警示……当然,因为他狗一阵、猫一阵的习惯,过后就忘了此事,只是这诗还静静挂在那里,除了微微泛黄,一切都如二十年前一样。

    望着那首过去的诗,嘉靖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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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下着,风也不停的刮,嘉靖本来就龙体欠安,又让风雨这么一吹一凉,那股邪火过去后,他终于赶到一阵虚弱,只好回到蒲团上坐下。

    李芳看出皇帝不舒服,赶紧端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服侍他吃下去,嘉靖这才赶到又有些力气,一边擦嘴,一边轻声问道:“还跪在那么?”其实道祖可以证明,他是真不想问,可话语偷偷溜出来。

    “是的……”李芳小声道:“还跪在哪呢。”

    “多长时间了?”嘉靖问道。

    “一个多少时辰了。”李芳道:“主子,您还是见见他吧,严阁老毕竟八十好几的人了,就像陈洪说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不好收场了。”

    嘉靖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他俩进来吧……”

    “皇上有旨,宣严嵩严世蕃觐见……”门口的值守太监,高声唱道。

    听到这一声,严嵩只觉心中一松,那股劲儿也消失不见,软软的摔倒在雨里。

    一看老爹倒了,严世蕃想要过去搀扶,谁知跪得久了,下半身一点知觉都么有,也直挺挺的摔倒在那里。

    太监们赶紧将严阁老父子扶起来,当碰到严嵩的手时,太监心说要坏了,冰凉冰凉的了。不敢怠慢,他们便抬着严阁老、扶着严世蕃进了玉熙宫中。

    嘉靖帝看着湿漉漉的严嵩被放在地毯上,太监们又是灌姜汤、又是掐人中,皇帝的眉头不禁微皱了一下,再看看跪在那里蜷成一团,不停打着哆嗦的严世蕃。他突然想起蓝道行的乩语,便第一次仔细端详起一个男子的样貌来。

    果然看到了严世蕃那张胖脸上,生着个微微上翘的下巴,看起来颇不协调……‘如果瘦一点,肯定更加明显。’嘉靖心中暗暗道,他突然想起另一个生着这种下巴的人——太祖朱元璋陛下,据说太祖爷的下巴,都可以接雨水了……他老人家那般奇伟的下巴,将一个朝代都克死了,现在这严世蕃的下巴虽无法与太祖媲美,但克死个皇帝,还是没问题的吧?想到这,嘉靖从心中升腾起一股厌恶,看都不想看他第二眼。

    将目光投注在殿顶,嘉靖沉声道:“严世蕃,看着你爹这个样子,心里怎么想啊?”

    严世蕃哪知道皇帝竟把自己的下巴,跟朱元璋联系起来了?他心里邪火乱窜,正没处发泄呢。闻听嘉靖的问话,深吸几口气道:“微臣不知道老父为什么要这么干,所以也不知该怎么想!”

    “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吗?”嘉靖冷冷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

    “微臣不敢……”发完一句牢骚,严世蕃猛然想起对方的身份,赶紧放低姿态道。

    “那朕来告诉你!”嘉靖指着严嵩,提高声调道:“他都是为了你!!”

    严世蕃缩缩脖子,听嘉靖帝沉声训斥道:“你爹都八十多了,早就该喝喝茶溜溜鸟,闲着没事儿进宫来陪朕说说话,过些颐养天年的日子了。”说着眯眼瞧着他道:“不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他至于连老脸……哦不,是老命都不要了吗?”

    严世蕃被骂的深深俯首,心中却大喊大叫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冲我一个人来了?我他妈惹到谁了?!’

    “你不要不服气!”嘉靖冷声道:“你父亲操持这个国家几十年,也没有乱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才帮了他几天忙啊?就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给朕、给你父亲惹了多大的麻烦?”

    严世蕃一听“哦,这是要兴师问罪啊!联想到自己老爹的表现,和今天的悲惨际遇,他终于明白,皇帝对自己,是大大的不满了。用句恶心人的话说,那就是——圣、眷、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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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家屹立不倒几十年,靠的其实就是‘圣眷’两个字,所以当严嵩敏锐感觉到,圣眷在快速淡薄时,表现出的惶恐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严世蕃毕竟是严世蕃,他终于压下心头的邪火,不再想自己今天的境遇,而是高声回答嘉靖的问话道:“皇上,我爹那时候,全国风调雨顺,绝少灾害,可您瞧瞧这些年,天灾人祸应接不暇,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原,哪里不在闹灾荒?微臣殚精竭虑,披肝沥胆,才勉强维持住局面,使国家不至于乱起来,微臣敢说一句大话,换了别人来做,只能干的更差,不会做得更好!”

    嘉靖冷哼一声道:“是吗?”

    严世蕃昂着头,依然无惧的望着皇帝。

    “你说是天灾人祸,才让大明变成今天这样的?”嘉靖面无表情的望着严世蕃道。

    “是的。”严世蕃点点头道。

    “那你贪污朕的银子,算是天灾?”嘉靖瞪着严世蕃,双目中满是怒火道:“还是人祸呢?”

    “臣没有贪污!”严世蕃死顶着道:“臣只是按照官场规矩办事,不该臣拿的钱,臣一两都没拿!”

    “还敢嘴硬!”嘉靖重重一拍桌子道:“那咱们今天就一条条的对对账,看看你到底拿了没有?!”

    “阁老醒了……”边上一声低呼,打断了嘉靖的话头,那是太监们中的一个,在看到老严嵩这么快便悠悠转醒后,佩服到极点,才发出情不自禁的一声。说完之后,马上意识到犯了大错,赶紧跪在地上,俯首等待处罚。

    嘉靖却没工夫理他,因为严阁老这时候,做了一件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这位年过八旬、平时走道都费劲,却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的老先生,竟然在短暂的昏迷后一跃而起,狠狠地抽了严世蕃一个大嘴巴,怒不可遏道:“杀才!还敢顶撞皇上!我严家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能留你了!”说着竟伸出双手,去掐严世蕃的脖子。

    严世蕃不敢乱动,只能任由他爹掐着,也不知老头哪来那么大劲儿,竟把他掐得直翻白眼,若不是太监们赶紧拉住,恐怕真要背过气去。

    太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叫嚷着要杀了严世蕃的老阁老拉开。严嵩跪在地上,呜呜痛哭道:“陛下,子不教父之过,严嵩生此狂悖孽子,竟敢顶撞陛下,实在是罪莫大焉,请陛下降罪……”

    看着老头又是哭又是号的,嘉靖叹口气道:“罢了,惟中,他也没顶撞朕,是你听岔了吧。”

    严嵩听皇帝称呼自己的表字,不由心中一松,知道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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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里,父子二人跪在皇帝面前,嘉靖闭上眼睛,沉声道:“严世蕃,朕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不然天也不容你!”

    严世蕃已经彻底被他爹弄得没了脾气,低着头回话道:“皇上就是天,臣不敢说假话。”

    “顺天乡试的舞弊案,是不是你干的?”嘉靖一字一句的问道。

    “严世蕃。回话,到底是不是你干的?”见儿子久久不语,严嵩沉声催促道。

    在皇帝与父亲的双重压力下,严世蕃几近崩溃,这时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电光映得他的脸煞白煞白的,哆嗦着嘴唇道:“回陛下,不是臣干的。”反复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死不认罪——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胡说!”严嵩气道:“你那天不还承认,把考题给过四个人吗?”

    “怎么回事儿?”见他父子起了内讧,嘉靖倒不急着发作了。

    严世蕃狠狠瞪他爹一眼,对嘉靖道:“陛下,那些考题在市面上就能买到,微臣也是从家奴那里得来的,并没当回事儿。正好有人来讨要考题,便将其给那些人搪塞,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顿一顿,咬牙道:“这显然是礼部出了问题,臣请调查礼部的官员,看看考题是从哪里泄露出来的。”

    “这么说来,你跟这事儿没关系啦。”嘉靖冷冷道:“朕怎么记着,礼部尚书吴山,是你们的同乡呢?”

    “不管他哪的人,都是陛下的人。”严世蕃道:“而且吴山虽然跟我们同乡,但素不往来,根本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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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第二章是没问题的……

第五四八章 气氛不算融洽

    【上两章的标号错了,应该是五四六、五四七章,但没法改了,只能在此更正,扫瑞了。】

    殿内的空气快要凝滞,殿外却风雨大作,西南风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拍打着大殿的门窗,发出令人难受的吱嘎声。

    “吴山跟你不熟……”在严家父子听来,嘉靖的声音却更加让人难受,只听他语带讥讽道:“那你爹的干儿子,你的把兄弟鄢懋卿,你也不熟吗?”

    “熟。”严世蕃点头道:“跟鄢懋卿自然是熟的。”

    嘉靖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苏州是大明第一财税重地,仅去年一年,便上缴五百万两税银,让朕得以周济全国,其意义怎么说都不为过。”说着睁开眼,冷冷望着严世蕃道:“现在朕信任你,用了你推荐的鄢懋卿,实指望着能让苏州的财税上一个台阶,谁知竟一下跌了一半……去年到六月份,已经有二百三十万两银子解进京来了,今年却只有一百万两。”

    严世蕃张嘴要辩解,却被嘉靖抬手阻止道:“不要跟朕说那些花言巧语,朕只知道,往北京押送一百万两的同时,往你和鄢懋卿的老家,却送了一百五十万两,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严世蕃愣住了,他那张大脸本来就白,听了皇帝变得更白了,惨白惨白的……他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那该死的鄢懋卿,做事情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沉默一久,边上的严嵩便大声喝道:“严世蕃,回话!”

    豆大的汗珠从严世蕃额头冒出来,他双手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体重,低声道:“臣纵使胆大包天,这种事也是绝不敢干的……”

    “北镇抚司已经有确凿的证据了!”嘉靖哼一声道:“你真以为朕的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臣立刻彻查,如果鄢懋卿那厮真敢瞒着我做下这种事,”严世蕃艰难道:“我一定让他把那些银子都吃了。”

    “这还用查吗?一大半的银子都送到你分宜老家,鄢懋卿能不跟你表功?”嘉靖哂笑道:“只听说有做好事不留名,却没听说有给人送钱也不留名的。”

    严世蕃赶紧道:“微臣真的没有收到鄢懋卿的消息,就是前天去他家喝酒,他也没跟我提起。”说着提高声调道:“微臣恳请彻查此事,若果真有此事,臣请立刻将此獠就地正法,臣也愿意一同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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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大殿中响起几下掌声,那是嘉靖帝在为严世蕃鼓掌,只是这掌声,怎么听都像是喝倒彩。只听皇帝面无表情道“今日真是领教了,什么叫巧舌如簧啊,小阁老把话回到这个份上,朕似乎不能够不认可了。”说着话锋一转,冷冷道:“可朕要是放过你们的话,又将天理国法置于何处?!”

    嘉靖的目光从严世蕃脸上又转向了严嵩,痛心疾首道:“朕将天下都交给你们父子打理,你们却搞得连年亏损,连百官都发布下俸禄来。为了替你们补亏空,朕才同意开海禁,举市舶!朕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别人干的好好的,你们父子一插手,就准凉了菜呢?严阁老,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嵩茫然的摇摇头,低声道:“臣愚鲁……”

    “不,你们不笨,一点都不笨,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嘉靖摇头,加重语气道:“但你们私心太重!遇事光想着保住自己的高官显爵,做事情也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只要对你们有好处的事儿,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做,哪怕会伤害到朝廷百姓,伤害到朕也无所谓。只要对你们没好处的事儿,就推三阻四,消极怠工,哪怕这事儿有利于朝廷百姓,千秋万代也不去干。”说着重重叹一声,痛心疾首道:如此辅臣,于国何益?!”

    听了皇帝的话,严嵩立刻取下了头上的乌纱搁在地上,脑袋触地请罪。严世蕃也跟着摘下乌纱,撅着屁股请罪。

    “抬起头来!”嘉靖沉声道。

    严嵩遵命抬起了头,面上已是老泪纵横,颤声道:“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都是严世蕃的错。只要能让陛下息怒,让大明安泰,臣现在就请皇上治我们父子的罪。”

    严世蕃无比错愕,心说难道老爹就这样认输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顿时手脚一片冰凉。

    嘉靖也对严嵩的请辞有些措手不及,他还没想象过没有严嵩的日子呢,便烦躁的挥挥手道:“见事不好就想撂挑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谁也没有看见,严阁老笼在袖子里的手,终于松了一松……抡起对皇帝的了解,其实是无人出其右的,他深知嘉靖帝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你越是求饶他就越不给面子,反倒不如光棍一些,主动把责任都揽下来,能让皇帝动点恻隐之心,结果也许会更好。

    大殿里一片寂静,能清晰听到外面的风雨声。严氏父子跪在那里,忐忑不安的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等待那最后的裁决。

    嘉靖闭着眼睛寻思很长时间,才睁开眼,对边上的李芳道:“要不,咱们就姑且再信他们一回,这事儿就交给严世蕃去查,你派人在边上盯着,7限期七天给朕一个交代。”

    李芳恭声道:“奴婢知道了。”

    严家父子闻言都是一振,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向嘉靖皇帝。

    嘉靖面沉似水的看他们一眼,有些厌烦的挥挥手道:“内阁还由你们管着,都该干嘛干嘛去吧!”

    “臣谢主隆恩……”严氏父子一齐叩首道。

    “不用谢恩,别再给朕添麻烦才是正办。”嘉靖语带威胁道:“只要再有一次,严世蕃,你非得把你爹也连累了不成!”

    “臣谨记……”严世蕃是彻底没脾气了,捧着乌纱戴上,从地上爬起来,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他很快站起来,转身就走,却没看见自己的老爹,双手撑地使劲,却根本站不起来。

    “站住!”看到这一幕,嘉靖不悦道:“把你爹扶起来。”

    严世蕃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老爹,大蛤蟆似的趴在那里,心说我这都想什么呢?赶紧过去将老爹从地上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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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望着这对父子慢慢消失在雨幕中,突然长叹一声道:“真没意思……”

    听皇帝没头没脑的一句,李芳奇怪道:“主子,什么真没意思?”

    “朕是说,当父亲真没意思。”嘉靖缓缓靠在软榻上,喃喃道:“《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劳卒’……,说起来,人生一世,最难报的就是父母之恩。”说着叹口气道:“可有几个做儿子的有这份自觉?怕十个里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父母对子女的恩情,都成了应当的,你哪里见过有如父母对自己一般,对待自己父母的?”

    李芳尴尬笑道:“奴婢自幼在宫里长大,可没体会过父子之情……”说着笑笑道:“不过奴婢可知道,主子这话说的有些绝对,至少我就知道,有一个儿子,对父母是尽足了孝道。”

    “哦,你说的是谁呀?”嘉靖好奇道:“看来朕身边还是有遗贤的。”在嘉靖帝看来,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又怎指望他做个忠臣呢?

    李芳却笑道:“就是陛下您呀……”

    “朕?”嘉靖闻言终于露出笑容道:“朕是皇帝,天下人的表率,自然要做的好一些了。”虽然兴献王在的时候,他也没少惹老人家生气,但自从当上皇帝,嘉靖便一直为死鬼老爹的地位在争取,为此不惜跟群臣激战数年,最后终于让兴献王也过了把皇帝瘾,进太庙成为了兴献帝,所以嘉靖觉着,自己绝对是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了。

    让李芳这么一打诨,嘉靖的心终于舒缓了一些,看看座钟,已经是晚上了,便想躺下睡一会儿。谁知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浑身酸痛难耐,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

    李芳睡在外间,闻声赶紧披衣起身,跑到嘉靖帝床边,看皇帝面色蜡黄,满头黄豆大的汗珠,他便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对外面道:“快,快传太医……”

    这么一闹,皇宫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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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夜不眠的还有严家父子……从西苑出来,这父子俩便谁也不理谁,回到家里也没有丝毫缓和。

    这可急坏了严年,他已经听说,老爷和少爷在雨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所以早命人熬好了姜汤,烧好了洗澡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就等两位爷回来驱驱寒了。

    可谁知两人回来后,却全都拉长着脸,好似谁都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让人不敢靠近。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严嵩进到书房里,缓缓躺在他那具躺椅上出身,连身上的蟒袍,头上的乌纱都没摘。

    见老爹这样,严世蕃也没法马上换衣服,但脸上也是半点笑容都欠奉,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声也不吭。

    一见这阵势,严年赶紧把伺候的人都撵出去,亲自端了姜汤给二位爷,然后自己也退下了。

    书房里就剩下父子两人。严世蕃终于不用再忍,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道:“爹您为皇帝遮风挡雨二十多年,替他承担了多少骂名?他一意修玄、不理朝政,昏聩多疑、刚愎残忍、自私虚荣……”一连串的排比之后,他终于做出总结道:“大明今天这个样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现在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咱们父子身上?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还说国库亏空是咱们造成的,却不看看他朱家那么多藩王,宫中还那么多内侍,每年都得占去开支的一半还要多。他还修炼,哪次炼丹的耗材,不是价值连城?现在国家没钱了,便把责任一股脑推到我们身上,说是我们落下了。”说到这里,这一天一直死挺着脖子硬撑的严世蕃,竟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哽咽道:“他大明朝的大事小情,不都靠儿子在这支撑着?要是我哪天撂挑子不干,他这天下立马就要乱了!”

    严嵩这才慢慢转头望向儿子,睁开眼睛,仿佛从不认识这个人似的,上下打量一番,直到看得他浑身发毛,才缓缓道:“严世蕃我告诉你,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大明朝缺了谁也照样是大明朝,没了你也一样,说不定还更好呢!”

    “爹……”严世蕃不满道:“孩儿纵有千般不是,可这些年为您遮风挡雨,尽心竭力,怎么能视我如仇寇呢?”

    “你为我遮风挡雨?”严嵩失笑道:“严世蕃,你未免也太自大了吧。”说着提高嗓门道:“咱们严家只有一个人可以遮风挡雨,但不是你严世蕃,而是你爹我!你和你那些没用的爪牙,谁也没法替咱们严家挡雨,全都是在招风惹雨!”他越说越生气,指着严世蕃的鼻子痛骂道:“见过狂妄自大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不把我这个老爹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连皇帝也敢顶撞?还敢咆哮金殿!你忘了夏言是怎么死的了?你自己活够了,别连累咱们全家!!”

    严嵩的指责劈头盖脸,让憋屈一天的严世蕃彻底爆发,脖子上青筋暴起,人也从椅子上弹起,怒目而视着老爹,大声道:“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整天费心劳力的,全都是为了自己!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管,这下总行了吧!”

    严嵩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万万想不到儿子竟然敢咆哮老子,一时间竟愣在那里,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严世蕃却以为老爹被自己驳倒,仍在那自顾自的发泄道:“这次的事情,根本就不在于什么舞弊、贪墨,而是有人要整我,要让咱们父子下台交权!这时候更应该精诚团结,集合一切力量,与对方决一死战,而不是自挖墙脚,把好容易扶植起来的势力,全都葬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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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呐!”听他在那咆哮不休,严嵩也终于爆发了,嘶声高叫起来。

    外面的严年马上推门进来道:“老爷有何吩咐?”便见严嵩颤抖的伸出手指,指着严世蕃道:“给我把这个……孽子逐出家门,我不要再见到他!”

    “老爷息怒,息怒,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严年偷瞧一眼严世蕃,见他面色铁青,赶紧小声劝道:“少爷,赶紧给老爷道个歉,可千万不能气着老爷啊。”

    但严世蕃自觉比窦娥还冤,根本不理会他的好意,昂着头道:“走就走,谁稀罕!”心中大叫道:‘倒要看看谁更需要谁!’说着竟真的往外走去。

    严年赶紧拉住他,满头大汗道:“少爷少安毋躁,有什么事儿可以慢慢谈嘛……”

    却听严嵩面无表情道:“我严嵩就当没养这个儿子,也好过被满门抄斩!”

    严世蕃本来的挣扎,还有些假模假样,但一听到这句话,马上变假为真,用力甩脱严年的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严嵩用尽最后的力气,给板上钉了最后一颗钉子。

    “谁稀罕!”严世蕃伞也不打,便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一句充满怨念的大吼道:“苍天啊,你长眼睛了吗……”

    听到儿子负伤野兽般的嘶嚎,严嵩的心剧烈抽动一下,但还是硬下心肠,不闻不问。

    “老爷,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追不回严世蕃,严年只好小声劝严嵩道:“少爷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啊……”

    “正因为他是唯一……”严嵩缓缓道:“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今日把他撵出府去,是为了保他一条性命而已。”

    “真的吗?”严年高兴道:“原先还以为,是阁老真生气了呢。”

    “我当然真生气了。”严嵩叹口气道:“他要不是我儿子,我早就让人把他乱棍打死了。”说着面色沧桑而又无奈道:“但谁让我是他爹呢?唉,上辈子欠人的,这辈子才给人当爹,为的就是还上辈子的,老夫早就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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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呐,第二章……希望明天能写得更多。

第五四九章 在同个屋檐下

    连下了七八天的秋雨终于过去,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这长长的一场秋雨,便有十场的功效,让气温急剧降了下来。

    沈默已经穿上了薄薄的夹袄,温着老酒,摆两碟小菜,与徐渭孙铤诸大绶几个,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说笑谈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枫林醉?”徐渭看着天上的飞鸿,摇头晃脑道:“香山的枫叶已经红了,抽空一起去看看吧。”

    顿时引来众人的附和声,唯独沈默摇头道:“我可不敢出城去。”

    几人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道:“拙言兄,你也忒谨慎了,那小阁老虽然叫嚣着要报复,但你又没跟他作对,他怎可能盯上你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默摇头笑笑道:“毕竟我是乡试主考。”

    见领头的不去,众人游览香山的计划只好搁浅了,沈默道:“你们只管去就是,不用等我的。”

    孙铤呵呵笑道:“枫叶年年红,明年去也无妨。”说着嘬一口小酒,道:“而且我们几个去向不定,心里难免惴惴,去了也玩不痛快。”按例官员的任期都是九年,三年一考,九年三次考满之后,才会或升或降,另有他用,但如今的官场风气十分浮躁,三年就会一调换,根本不会等到考满。

    孙铤他们三年前从翰林院毕业,各自分配到了不同的衙门,孙鑨初授兵部武库司主事……也就是官军械的,一等一的肥差,但他为人刚正,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时常与同僚发生冲突,当时的兵部尚书杨博却很赏识他,为了保护他,特意利用关系,将他调出京城,去山东青州任知府。去岁才上任,估计这次动不着他。

    诸大绶与陶大临,一直在修订《元史》,已经临近完工,准备过年进献给皇上。六年的苦功不会白费,只要龙颜大悦,皇帝会亲自安排他们职务,那往后可就是铁前程了,所以他俩也不担心。

    徐渭,初为翰林侍读,随侍帝侧,六年来已经升为侍讲学士,翰林院的副校长,他本身就不热衷仕途,连皇帝那里都是有一搭无一搭,根本不像别人那样小心伺候,所以更不会在乎自己去哪,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默一圈看下来,真正要操心,就是吴兑和孙铤两个——孙铤,在翰林院读完庶吉士后,授编修继续深造又是三年,他本人十分不想再走学术路线,为此正十分苦恼;而吴兑从翰林院出来,跟孙鑨一起兵部,任职方司主事……虽然同是主事,但他这个司是有名的‘鬼都不理’,职方司是干什么的?掌管地图典籍,为军队作战设计作战计划的,但这种闭门造成,人家将领多半不会听的。有道是‘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就是说的他们。

    吴兑虽然兢兢业业,但三年冷板凳坐下来,也想挪个地方,省得长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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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圈人把情况都说了,便一起问沈默道:“那你呢,你什么打算?”

    沈默微笑道:“我呀,没别的打算,当好我的教书匠呗。”

    “天哪拙言兄,你可是同年中的先达,”孙铤咋咋呼呼道:“可要是一懈怠,就要被别人撵上了。”

    “撵上不更好吗?”沈默笑着对他道:“有个比自己官大的同学,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众人却都不信他这话,齐齐摇头道:“言不由衷,言不由衷!”

    沈默无奈苦笑道:“不信拉倒。”便岔开话题,对吴兑和孙铤道:“你们各自想去什么地方?”

    孙铤道:“我还没想好,反正不想再无所事事了。”说着笑道:“你要是帮帮忙,把我运作到部里,那是最好不过了。”

    沈默笑笑,又看向吴兑,便听他语出惊人道:“我想去宣大。”

    “宣大?”众人吃惊道:“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呆,去那边跟蒙古人亲热吗?”

    “嗯,”吴兑却点头道:“我在职方司这三年,整天跟兵书战例打交道,一种耻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说着重重叹口气道:“我大明兆亿子民,百万将士,却被区区蒙古十几万人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耻辱让我寝食难安,所以我想去宣大,会一会那些鞑子!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金刚不坏?”

    众人闻言默然,沈默轻声道:“君泽兄,按说好男儿理当如此,但你也要看看做事的环境。现在宣大总督杨顺懦弱无能,贪婪狠毒,甘为严党的鹰犬,对内暴虐不仁,对外却胆怯畏战……”说着讲出个骇人的奇谈道:“远了不说,就说今年八月里,鞑虏俺答入寇大同,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我大明人口无算。那杨顺手掌二十万边军,却唯恐战败问罪,眼看我百姓惨遭奸淫掳掠,竟能按兵不动。”

    听沈默讲起边疆的惨事,席间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众人面色凝重,一点声音都不发出,静听他继续沉痛道:“直待鞑虏满载而去,那杨顺方才遣兵调将,装模作样的追击起来。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哪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

    吴兑闻言不信道:“那一仗不是打胜了吗?他上奏兵部的捷报我记得很清楚,说是斩首八百余级,可称今年第一大胜。”

    “狗屁大胜!”沈默一下子怒不可遏道:“你道那些首级真是鞑子的?”说着痛心疾首道:“不,那都是我大明躲避兵难的子民!杨顺那贼子,唯恐实情泄露获罪,竟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其头发弄成蒙古人的样子然后斩首,以充做鞑虏的首级,解往兵部报功!’不知多少百姓,没有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却成了我大明军队的刀下亡魂!”

    “难道监军御史都瞎了眼?这样还不奏参他?”吴兑更加不解道。

    “早被他买住了。”沈默轻蔑道:“杨顺送了五千两银子给宣大御史路楷,封住了他的嘴,又送了两万两银子给严世蕃,请他代为跟兵部周全,自然一切妥帖,无人察觉了!”

    众人素知沈默稳重,从不口出妄语,又跟那杨顺无冤无仇,更不肯能编排他,但此事太过耸人听闻,让他们实在难以置信,便纷纷追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沈默还没说话,徐渭便道:“你们不知道,他的老师在宣府吗?”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与老师每月通信,这都是他亲眼所见,亲笔所写的。”说着正色道:“我那老师为人端方,绝不会编排任何人,既然他这样说,那就果有此事!”

    “为什么不上书参那杨顺?”陶大临问道:“想必令师写信向你控诉,为的就是你能代为参奏吧?”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一如陶虞臣。

    沈默无言以对,徐渭只好在边上为他打圆场道:“拙言做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谋定后动,有条不紊,这事儿他肯定早有打算了。”

    “是吗?”陶大临也觉着自己的语气有些冲,向沈默赔不是道:“我可不是冲你发脾气,而是气杨顺那厮;你要是不方便,就由我们代为参奏吧!”

    “你是御史吗?”徐渭道:“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吗?”

    “不是,没有。”陶大临摇头道:“不过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儿只要上达天听,就一定会有御史去查个水落石出的!”

    “幼稚!”徐渭冷笑道:“今年是五年来,俺答第一次没有入寇京畿,陛下刚刚下旨褒奖了杨顺,你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谁会冒险支持你?恐怕到头来,只会落一个构陷朝廷重臣的罪名吧。”

    “你……”陶大临面上挂不住了,虽然徐渭说的很有道理,但那语气太刻薄了,让他没法接受,场面当时就僵起来了。

    对于徐渭这种从劝架变成吵架的本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赶紧按住两人的火气,转换话头,说些别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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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快黑了,大家便散去……都是有家室的人,谁也不能留下来过夜……除了徐渭之外,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成家。

    自从沈默将家眷送走,他便吃住在沈家,美其名曰和他解闷做伴,但大家都说,实际上他是囊中羞涩,想在这蹭吃蹭喝罢了。

    两人让厨房下了点面条胡乱吃了,权当是晚饭了,然后便回到书房,关上门下棋。

    徐渭落下一子,轻声问道:“听说严世蕃被赶出家门了?”

    沈默笑笑道:“人家本来就有外宅,还谈不上赶出家门那么严重吧?”他的一系列筹划,唯一全部知情的,便是徐渭;甚至每一步该怎么走,细节如何完善,都少不了他的深度参与。

    “唉,比起严家父子这庞然大物来,咱们实在是太弱小了。”徐渭叹口气道:“已经把手中的牌打尽,却没有伤到人家,让人不得不想到‘螳臂当车’这个词啊。”

    沈默摇摇头,自信笑道:“你怎知他们没伤到?”说着屈指道:“七日之内,吴山鄢懋卿必去矣!”

    徐渭笑道:“在我眼里,那两位早已经不存在了,我说的严家父子,只要他们俩安然无恙,严党就不会倒!”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沈默落下一子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严家父子根深蒂固,我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既然你有耐心,我们就慢慢和他们玩。”徐渭也落下一子道:“但我想知道,下任苏松巡抚你属意谁?”

    “这不是我能关心的问题。”沈默落子道:“尽管我很有兴趣……”

    “什么?”徐渭吃惊的张大嘴巴道:“你竟然没有人选?我以为你跟徐阶已经谈妥了人选呢。”

    “如果当时我提出人选,徐阶可能会答应,”沈默微微摇头道:“但一番权衡后,我又把话头憋回去了。原因有二,一来,我们的人普遍资历尚浅,难以服众,到了苏州很可能镇不住场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相信严世蕃在盯着新任苏松巡抚的人选,就等着是哪路神仙敲的闷棍了。”通常来讲,获利最大的一个,就是动机最大的,这个推定向来屡试不爽。

    “不是徐阶没有推卸责任吗?”徐渭道:“严世蕃应该认定了是徐阶干的吧?”

    “不错,这笔账他肯定记在徐阁老头上。”沈默点头道:“但徐阁老圣眷在身,他也无可奈何,所以定然会另寻目标报复……那新任苏松巡抚的人选,无疑就是他最好的目标。”

    徐渭缓缓点头,把手中的棋子扔回盒中,沉声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这么卖力的倒严呢?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

    “我的性格,”沈默笑笑道:“是什么样的?”

    “外迹浑然,内抱不群。”徐渭道:“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能如此执着的去干这件,没什么好处,还很危险的事。”

    沈默没法跟他解释,苏州和市舶司对自己的意义,只能很臭屁的对徐渭道:“无他,唯义愤尔。”

    “义愤?”徐渭难以相信,这个词是从沈默口中发出的。

    “不错,是义愤。”沈默颔首道:“严党一日不除,大明一日无法复兴,文长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太高调了……”徐渭摇头笑道,不过也没有再追问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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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里,沈默正睡得香,却听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由气道:“什么事儿?”

    “大人,是宫里来人了。”外面传来卫士的声音。

    “宫里?”沈默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大氅,推开门道:“什么人?”

    “司礼监的公公,说是李公公共派他来的。”卫士禀报道。

    “带我去看看。”沈默说着,便径直往前厅走去。

    果然见个穿紫衣的太监在那里坐卧不安,一见沈默便起身向他行礼道:“咱家见过沈大人,深夜叨扰,敬请赎罪。”

    “原来是周公公,”沈默发现他是李芳身边的伺候太监,知道是出大事了……因为宫门向来是夜里紧闭,除非有紧急情况,才会放人出来,现在这周太监深夜造访,显然不可能来串门的:“怎么,李公公有什么事?”

    “确实是老祖宗找您,”周太监一脸焦急道:“请您快带着府上那位李太医,跟咱家走一趟吧。”

    “哦?”沈默轻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确实是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周太监话说一半,却又戛然而止道:“但这事儿不能说太细,您还是跟咱家走一趟,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说着朝天上指了指。

    沈默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正色道:“好,请公公稍候,我去请李先生过来。”

    “快快请去。”周太监点头连连道。

    沈默便回到后院,到了李时珍寓居的院子里。一看,灯还亮着,原来李先生还没睡。沈默便走进去,只见李时珍端坐在桌前,一边仔细的比照着资料,一边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什么……当然是《本草纲目》了。沈默每次来,都看到李时珍在做这同一件事情,他真想问问李先生,哪里如此热情,能支撑他完成如此繁重而艰巨的任务。

    当然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沈默轻声在李时珍耳边道:“李先生……”

    李时珍头也不抬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你不也没睡吗?”沈默笑笑,便把那周太监找来的事情说了。

    “不去,”李时珍倒是干脆,直接摇头道:“你上次骗我,说我要是帮了你,就能消灭严党,为什么现在严世蕃还好好的呢?”

    “总得有个过程啊。”沈默轻声道:“我约莫着是皇帝病得厉害了,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不去,”李时珍还是摇头道:“他的病我看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默好说歹说了足足一刻钟,就是说不动李时珍。急得他一跺脚,小声道:“李先生,别怪我粗鲁了!”说着一挥手道:“绑了!”

    李时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默的卫士五花大绑起来,张嘴要骂,口中又被塞上了布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绑到轿子上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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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还会写一章……

第五五零章 寡人有疾

    一行人三抬轿子,匆匆到了西苑门口,禁卫虽然还给留着门,那周公公拿了李芳的腰牌,竟然不用搜查,便直入禁内了。

    这时候也不顾什么规矩了,三顶轿子直接抬到了玉熙宫,半路上沈默心说:‘在皇宫里坐四抬大轿,岂不是比严阁老还牛?’

    当然也只是稍稍意淫,然后便是一阵阵头疼……一时冲动,把人家李时珍绑来了,这待会要是还耍脾气,那可怎么办?

    等轿子落下,沈默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到李时珍的轿子前,掀开轿帘看一眼满面怒气的李太医,小声道:“李先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待会回去后我保准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不过这会儿您千万要保持克制,皇上的脾气可不好,弄不好咱俩就得脑袋搬家……”说着再看看李时珍,小意道:“您要是答应,就点点头,我好给您松绑……”

    李时珍果然点了点头。

    沈默大喜,命人给李时珍松绑,并亲自为他拔下塞嘴的毛巾。

    嘴巴恢复自由后,李时珍就说了一句话道:“你大爷的……”便活动者手腕脚腕不再理他。

    沈默这个尴尬啊,好在李芳从里面出来,给他解了围。

    李芳面色严肃的朝两人拱拱手,便侧身伸手道:“两位里面请。”

    沈默摇摇头道:“在下的任务完成了,就没必要进去了,还是在耳房里眯一觉,等李先生出来吧。”他可是知道,有些事情掺和多了并没有好处。

    李芳也不强求他,点点头道:“也好。”便让人带沈默去偏殿歇息,自己则领着李时珍往正殿的精舍去了。

    沈大人是李公公的好朋友,太监们自然要尽力奉承着,给他用几把椅子拼了张床,又抱了两床被子来,一床铺一床盖,让沈默不由暗自感叹:‘确实比家里的仆人专业啊……’

    沈默也不脱衣服,钻进被窝里便合上眼,他也是好睡性,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等到一觉醒来时,便见李时珍也在这屋里呢,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呢。偏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人儿。稍一寻思,沈默便明白了,估计是给皇帝看完病了,但宫门不是自家大门,哪能老是随便开?所以就让他在这里等开门了。

    看看天色,离卯时还早呢,沈默便一闭眼,继续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朦朦胧胧中,听到门又开了,沈默没睁眼,却把耳朵竖起来。只听到李芳小声道:“李先生,方才当着万岁爷的面,也没敢往细里问您,请您务必跟我说实话,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那么多太医都查不出来?”

    “他们不是查不出来。”李时珍清冷的声音传到沈默耳畔,只听他淡淡道:“而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李芳小声问道。

    “因为皇帝根本不是生病!”李时珍淡淡道:“而是中毒。”

    “什么?!”听了这话,李芳头发都炸起来,紧张万分道:“先生啊,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个弄不好就是尸山血海啊……”

    “不会的,”李时珍摇头道:“这个怨不着别人,因为皇帝是知情且自愿的。”

    “啊……”李芳彻底糊涂了,苦笑连连道:“哎呦,我的李先生,您就别跟我打哑语了,说明白点成不?”

    “我看皇帝的眼珠发乌、眼白发红,眼珠下面的眼袋呈青色,这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李时珍叹口气道:“呼吸困难、长期腹泻,皮肤出现红色疱疹,这是金中毒的症状。”顿一顿又道:“头痛、头晕、失眠、昏迷、少尿,牙齿与指甲发黑,这是铅中毒……”

    沈默在边上听了,心说我得那个乖乖啊,这得是怎样一个怪物啊,不由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于是更加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了。

    “怎么会这样呢?”李芳失神道,他跟了皇帝几十年,那是真有感情的。

    “那要问问那些道士,”李时珍冷冷道:“他们用那些东西给皇帝炼丹,不中毒才怪呢。”说着低声说一句道:“我都佩服皇帝。”

    “什么意思?”李芳问道。

    “几十年如一日的吃这些东西,”李时珍道:“能一直撑到现在……”

    李芳顾不得理会他言语中的不敬,而是关切问道:“那要不要紧,用先生的方子能不能治?”

    李时珍道:“我那方子是用来排毒的,如果皇帝从现在开始,能戒了丹药,按照我的方子,内调外补,修炼气功,也许还能挺过这一关去;如果还继续服丹,纵使治疗保养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载。”他这人说话直,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李芳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他这样子,李时珍长叹了一声:“当年在太医院时,我就上书劝谏过,请皇帝不要信那些方士之术,更不可服用那些方士的丹药……这个道理,其实那些太医人人皆知,可是人人不言!”说着愤慨道:“我这个直言的,反倒成了不受待见的异类,所以才离开了那地方。”

    “他们为什么都不说实话?”李芳紧皱着眉头问道。

    “自私!”李时珍加重语气道:“这几十年,人心败坏太快了!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地位,忘了忠孝节义。所以见皇帝对丹道痴迷,听不进反对的话,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人人明白却人人不敢言,唯恐帝心震怒,祸及自身!”

    “如此说来,那些太医也真该杀!”李芳气愤道。

    李时珍却冷笑道:“难道只是太医的责任吗?满朝的大臣,还有那么多以理学自居的名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没有一个人去劝皇上远离那些方士邪术。从大学士开始,全都为了一己私利而邀宠媚上,逢君之恶!我看大明朝的气数,也快差不多了。”

    沈默真替李时珍捏把汗,心说这是说真话的地方吗?但李时珍就是那么个敢说话的脾气,这些话不说出来,他就会憋死!

    李芳这个尴尬啊,好在他知道李时珍只是个医生,便装做没听见后半截的。但他本打算让李时珍帮着劝劝皇帝的念头,也彻底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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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天亮开宫门,沈默便与李时珍出去。回家的路上李时珍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看,沈默也自知理亏,在那小心翼翼的应承着,始终没让他发作起来。

    回到家里,沈默笑道:“咱们先去饭厅吃早饭吧。”

    李时珍却看也不看他,直接往自己住的跨院去了,沈默只好摸摸鼻子道:“先睡觉也行……”

    吃过早饭后,他准备回国子监看看,话说自从小病一场,还没回去过呢。但轿子还没出门,便被沈安拦住道:“老爷快去看看吧,李先生要走了。”

    沈默赶紧下轿,往李时珍住的跨院去了,果然见他在那将书稿装箱,急忙按住箱子道:“李先生啊李先生,您对我有意见,就打我一顿,可千万不能走啊。”现在李时珍成了皇帝和裕王的主治大夫,他要是一走了之,沈默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时珍挪开他的手道:“你不用担心,这边的事情不了,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说着看他一眼道:“我只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

    沈默重新按住道:“那又何必呢?”

    “我想怎样就怎样,你无权限制我的自由吧?”李时珍道:“我可不想半夜里再被人绑架一会了。”

    “绑架的事儿,我跟您道歉,要不然您真打我一顿得了。”沈默伸出脸道:“绝不还手。”

    李时珍把他的脸推开,苦笑一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限制我的自由?”

    “不是限制您的自由,”沈默正色道:“而是保护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笑话!”李时珍整一整衣袖道:“除了太医院的同行,我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总不成那些太医拿刀来杀我吧?”

    “太医不会,但刺客会。”沈默叹口气道:“这个月,府上已经抓了三波刺客,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

    “怎么没有报官?”李时珍一愣道。

    “移交锦衣卫了。”沈默道:“是锦衣卫的人叮嘱我,此事不要声张,因为背后的主使我惹不起。”

    “什么人?”李时珍不由问道。

    “景王爷。”沈默也不跟他卖关子,沉声道:“你给裕王爷治病,就等于得罪了景王爷,他自然要想尽办法除掉你。”说着干脆坐在箱子上道:“既然我把你请来了,就必须得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不能走。”

    听了他的解释,李时珍的表情柔和了些,也放低声音道:“我有必须走的原因……昨夜我给皇帝看了病,今天就不能住在你这儿了,不然会牵累你的。”

    “我不怕牵累,”沈默开心笑道:“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您就踏实住在这,放心吧,我在皇帝那里还是有些不同的,不会因为这点事被疑忌。”

    李时珍这才缓缓点头,没有再坚持要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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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精舍的门窗紧闭着,李芳指挥着几个粗手太监,将一桶桶热气腾腾的药汤,倒进一个硕大的浴桶里。因为不通风,精舍里白气缭绕,弥漫着浓重的汤药味道。

    李芳和那些太监单穿一件袍子,还热得直冒汗,但再看看嘉靖帝,居然裹着厚厚的棉被还直打哆嗦……

    待一切准备停当,李芳压低声音狠狠地威胁道:“要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你们几个就全准备好棺材吧!”唬得太监们赶紧摇头道:“奴婢们什么也不知道……”

    李芳这才挥下手道:“都出去吧。”

    太监们退下了,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嘉靖两个人,李芳这才上前,躬身道:“主子,准备妥当了,请您宽衣吧?”

    嘉靖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芳便上前将皇帝扶起来,把那锦被解开,熟练地除下龙袍,不一会儿,就将嘉靖脱得只剩条黄裤衩了……只见经年不见天日的嘉靖帝,果然生得白皮嫩肉,只是在他的四肢和躯干上,有一个个红肿的斑点,有的甚至在流脓。

    嘉靖抱着膀子直打哆嗦,李芳赶紧扶着他往桶里下,刚伸进一条腿去,嘉靖便痛的皱起眉头来,但是他……忍了,闭眼咬牙缓缓坐进去,也不只是烫的还是痛的,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李芳赶紧问道:“主子,没事儿吧?”

    嘉靖紧闭着眼摇摇头,却依然没有说话,看起来似乎在咬牙强撑一般。

    李芳担心的看了一会儿,估计能撑住了,便拿条洁白的毛巾,沾了药汤,为皇帝小心的擦拭起来。

    他虽然小心,但每擦一下,嘉靖的眉头都要紧皱一下,显然十分的痛,看样子随时会忍不住。李芳一边擦着,一边小声安慰道:“主子忍着点,李先生说了,这药灵验的很,尤其是头几次,可管用了。”

    嘉靖点点头,便眼含着泪花,继续忍耐下去……忍着忍着,也不知是不疼了还是麻木了,反正没那么难忍了。他也终于有心情,关注一下自己的身体,他看到那些红肿的疱疹,已经没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那么肿了,身上也感觉舒服多了,不由兴奋道:“搓,使劲搓,再使点劲……哎呦呦,你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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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罢,吕芳为嘉靖轻轻擦干了身子,轻声问道:“主子,您感觉怎样了?”

    “唔,松缓多了,头也不疼了。”嘉靖活动下双臂道:“这个李时珍,确实很厉害啊,要重赏!”说着又皱眉道:“这样的人才,太医院怎么就留不住呢?”

    李芳轻声道:“李先生医术高明,但性格强硬,不太合群。”

    “有本事的人嘛,有脾气是很正常的。”嘉靖却道:“太医院那群废物倒是性格好,可有什么用?”说着下令道:“传旨下去,李时珍即日重返太医院……所有的职务随便他挑,谁要是敢说一句怪话,赶出京城,永不叙用!”

    “奴婢替李先生谢恩了。”李芳替李时珍磕头,见皇帝高兴,心说,我得把李先生的话,适当的说说,给陛下提个醒。

    但还没张口,便听嘉靖又道:“他是住在沈默家吧?”

    “主子真是好记性!”李芳点头道:“李先生现在确实住在沈大人家。”

    “那也算他举荐有功了。”嘉靖点点头道:“升他为国子监祭酒吧,人家好好的封疆大吏,回了京却穿起蓝袍,实在是说不过去。”自从鄢懋卿出事儿后,嘉靖愈发觉着沈默的好,甚至动了让他重新下江南的念头。

    “主子,国子监祭酒可是四品官,”李芳小声道:“最后还是部议吧,不然沈大人脸上无光啊。”

    “什么破规矩!”嘉靖哼一声道:“窃主上之威福!”但实在不想多事,只好屈服在高级官员由大臣们推举的成例下,没好气对李芳道:“跟内阁和吏部打声招呼,就说是朕说的。”

    李芳恭声应下,又想再提那事儿,却听的外面陈洪的声音道:“主子,大喜!”

    “何喜之有?”嘉靖最近闹心,所以对喜讯迫不及待。

    “那几个试丹的太监出来了,全都安然无恙!”陈洪回禀道。

    “是吗?!”嘉靖一拍脑袋道:“最近是病糊涂喽,把这茬都给忘了。”说着高声道:“快把人带来,给朕瞧瞧。”

    “就在外头呢。”陈洪喜气洋洋道:“你们快进去吧。”

    大殿们开了,高矮胖瘦四个太监鱼贯而入,山呼万岁后,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帝让他们抬起头来,挨个查看一番,点点头道:“唔,不错,是三个月前那四个。”历史早已证明,仙丹有风险,服用要谨慎,不然就会重蹈秦皇汉武等一系列皇帝的命运。嘉靖是无比怕死的,他断然不会尝鲜,所以时常赐给大臣们,让他们先尝尝再说……但大臣们都是国之股肱,命也是很值钱的,万一药死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所以得由死不足惜的‘贱人’们,先来试第一遍。

    这是个太监便光荣的被选出来,在皇帝面前服下了全真派的龙虎丹,然后谨遵丘机子的嘱咐,定时定量的继续服用了三个月,结果,都没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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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些事情分心,昨晚的一章到现在才发,扫瑞啊,今天也要拼命写的……

第五五一章 安排

    看着那四个试药的太监,全都安然无恙,嘉靖帝龙颜大悦,拍拍这个,瞧瞧那个,欢喜道:“气色不错嘛,看着都结实了不少。”

    众人心说,整天好吃好喝不用干活,谁这样过上仨月都结实。不过面上还是习惯性的浮现出赞叹的表情,对皇帝的看法表示无比的赞同。

    “朕心甚慰啊!”嘉靖高兴的坐回蒲团,道:“这次全真教的丹药如果有效,朕起码可以延寿二百年,实在是可喜可贺啊。”便让人将那些黄橙橙的药丸子端上来,只见虽然过了仨月,那些丹药却仍然色泽鲜亮,娇艳欲滴,看上去十分诱人,嘉靖帝不由赞道:“果然不是凡物啊……”便有种当场服用的冲动。

    “主子……”李芳对嘉靖可是太了解了,忙出言阻止道:“李先生交代过,您这段时间先不能服丹。”

    “他知道什么?”嘉靖皱皱眉头,颇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架势道:“就算是神医,也只懂人身,不懂朕的半仙之体!”

    李芳当即跪下道:“主子,早晚不急在这一时,宁可多加小心,咱过去这一段再服丹,求您了主子……”

    “真多事……”嘉靖哼一声,将丹药搁回盒子里,道:“把这盒赐给陆太保吧,这些丹能炼成,也有他的功劳,朕不好吃独食的。”

    “是。”陈洪接过那药匣,便躬身退下了。

    等所有人都退下,嘉靖问李芳道:“这些天身子不好,人也倦怠了,李芳啊,严世蕃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李芳轻声道:“回主子,据说已经有结果了,吴山为人浮躁,行为不端,勒其去官闲住;鄢懋卿愚鲁不堪大用,勒令其解职还朝,另有任用。”

    “避重就轻……”嘉靖帝哼一声,却没有再追加什么处罚……那日重重的罚了严氏父子,他已经消气了。

    “主子,还有徐阁老请问,下次廷推定在什么时候?”李芳轻声问道。

    部级干部出缺了,自然是要廷推的。原先是没有皇帝参与的,都是大臣们商议出个结果,报上去就是了。但嘉靖掌控欲强烈,每次都要出席,还频繁干预人选,所以每次廷推,内阁都得老老实实请皇帝定时间。

    谁知嘉靖这次竟转了性,摆摆手道:“朕不管了,让徐阶看着弄吧,最后报个结果上来就行。”

    李芳不知皇帝的用意,他也不想知道,便恭声应下,下去传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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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接到上谕,却犯了踌躇,他一向循规蹈矩,喜欢按照原先的路线走,现在皇帝突然说不出席了,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便命人将张居正找来,将那道上谕拿给他看,

    “这是大大的利好,学生恭喜老师啊!”张居正看后,大喜道:“陛下此举昭示着,他终于放弃了对严党一贯的袒护态度,让我们双方公平决战了!”

    徐阶苦笑一声道:“太岳怎会如此乐观?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不能只看表面现象啊!”

    “不,学生敢断定,是天大的好事儿!”张居正幸福的起身,摩拳擦掌道:“这个信号绝对说明,陛下心里已经有了易相的打算,现在就是老师您大展拳脚,证明自己无论哪方面,都能比严嵩干得好的时候了!”

    “太岳有些太过乐观了吧”也许是装孙子太久,徐阶有些小心过头,道:“其实陛下一直是回护老夫的,若没有陛下的保护,我是不可能在严党的淫威下,坚持这么久的。”

    “是老师您过于悲观了。”张居正笑道:“原先的情况只能说明过去,现在的情况是……严党刚吃了大亏,吴山鄢懋卿两员大将被斩于马下,正是严党狼狈的时候,若按照陛下意向的态度,此时应当压制双方,避免冲突,才能让双方势均力敌。”

    “但是陛下没有护着严党,而是放手了!”张居正高声道:“这里面的暗示就很清楚了……分明是默许我们痛打落水狗嘛!”说着挥舞着手臂道:“老师,严党的好日子到头了,新时代就要在您的手上诞生了!”

    徐阶心里有些信了,却又不踏实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对狮子了解吗?”张居正沉声道:“这些威猛的动物群聚而居,每一群都有一头狮王,狮王享有种群里所有的雌狮和食物;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会毫不犹豫的驱逐甚至消灭种群里和外来的雄狮,而对于其它的雄狮,要想取代狮王的地位,除了与其决一死战,没有别的办法!”说着双眼放射出狂热的光道:“勇敢地挑战年迈的狮王吧,老师!只有这样,才能终结它的统治,为大明拨乱反正!”

    徐阶被他高亢的情绪感染,竟也有些激动起来,狠狠点头道:“太岳说得有道理!吾百般忍耐,千般委屈,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一战吗?”一直以来,他都屈辱中忍耐着,无论夏言遇害,还是杨继盛牺牲,都像是钢刀狠狠扎在他心口一样,让他痛不欲生,至今滴血,但徐阶一直忍耐着,忍耐着,因为他的目标是报仇,而他要消灭的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

    在难以战胜的强敌面前,有人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拼着牺牲自己,也不愿跟敌人妥协,而徐阶则选择了另一条路,他顺从敌人、巴结敌人,甘愿对敌人臣服、甚至是为奴为仆,忍受来自敌人的嘲弄,来自旁人的冷眼。但他的目标不是升官发财,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向敌人学习,使自己强大起来!最终的目地,还是为了战胜敌人!

    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结果只能是青山依旧,群魔乱舞!要想将敌人击败,最终还得亮出自己的宝剑!

    徐阶终于拍案而起,将多少年来继续的郁闷发泄出来,低喝一声道:“那就开战!不信正不胜邪!”

    “愿为鞍前马后,冲锋陷阵!”张居正也激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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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徐阶激动完了,却又问道:“太岳,我大明国土上已经没有狮群了吧,你又是从哪听说的,这个……狮王的故事。”

    “是拙言告诉我的。”张居正也不隐瞒,呵呵一笑道。

    “是他呀……”徐阶点点头道:“对了太岳,你当不成国子监祭酒了。”

    “是么……”张居正有些错愕,他对高拱留下的祭酒之位,其实是势在必得的,因为这是从中级官员迈向高级官员,关键性的一步。不知多少官员,都被挡在这关外,到老只能五品致仕,抱憾终身。

    张居正今年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已经三十六岁,却一直在五品上徘徊,近十年都升不上去,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当他知道高拱会晋升吏部侍郎,将祭酒的位置空出来时,他动心了……虽然国子监祭酒无权无势,但总算是小九卿之一,算是步入权力高层,进步的机会要比之前大许多,而且论资历,论地位,他都感觉这个国子监祭酒舍我其谁,所以张居正老早就活动,希望老师能帮自己谋取这个位置。

    徐阶也答应了,且早跟吏部打好招呼,尽快举行部推,敲定这件事情。谁知就在部推前夕,嘉靖的上谕从天而降,授意他们推举沈默为国子监祭酒,徐阶哪敢不从?

    “那新任祭酒是哪位那?”张居正满嘴苦涩的问道。

    “是沈默沈拙言。”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徐阶轻声安慰道:“我总结了这次失手的教训,就是你在皇上那里太陌生,不如人家简在帝心的,这时候自然会吃亏。”说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别在国子监干了,我给你把位置挪了一挪,推荐你去参与重校《永乐大典》吧。”顿一顿又道:“同时担任修撰《兴都志》的副总裁,如何?”

    “老师让我去修书?”张居正沮丧道:“我这个年纪可不合适做学问,您让我去干那个,还不如把我放到地方上,当个知府……哪怕是知县也好,总能做点实事的。”

    “糊涂!”徐阶叹口气,沉声道:“太岳,为师对你的期许有多高,你自己应该清楚,如此心浮气躁,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栽培?”

    张居正羞愧的低下头,轻声道:“人说三十而立,学生我都三十有六了,却还一事无成,心里有些焦急了。”

    “不要急,不要急。”徐阶拍拍他的肩膀,回到座位上道:“这一点上,你要跟沈默学习。”说着吐露一桩秘辛道:“你知道吗,当初沈默从江南还朝,陛下是准备让他做户部侍郎的。”

    ‘二十五岁的部堂高官……’张居正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成行?难道是严党从中作祟?”

    “不,那时候他的态度暧昧不明,严党争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对他下手呢?”徐阶摇摇头道:“其实是他自己拒绝的。”

    “他自己拒绝了?”张居正瞪大眼睛道:“为什么呢?”

    “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徐阶沉声道:“他早就预见到,严党一家独大的局面,不会一直存在,不论是严党被打倒,还是自然交办,朝堂上必然会有一次大洗牌,如果你对《二十一史》熟悉的话,应当知道,在这种近似新旧交替的洗牌中被淘汰的,绝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无论你有多年轻。”说着喟叹一声道:“所以他宁肯在国子监这种冷衙门蜗居,也不涉足核心的权力圈子,非不能,实不为尔!就是为了保存自己,好在下一个轮回中大展拳脚!”

    张居正凛然受教道:“学生知道错了,请老师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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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喝口茶,颔首笑道:“《永乐大典》的重修工作,原先是我主持的,对其进度还是了解的。”说着伸出两根指头道:“最快还有两年,这项浩大的工程,就将圆满结束了……这可是一桩铁功劳,将来为师要提拔你,也就没人会说闲话了。”

    “学生明白了,”张居正重燃斗志道:“定然全力以赴,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谁知徐阶却笑着摇头道:“此言差矣,让你去重修《永乐大典》,不过是挂个名而已,人家都已经干了七八年的才是,你去瞎积极个什么劲儿?出力还惹人嫌的事儿,咱可不能干。”

    张居正这下真让他说迷糊了,道:“老师,那您让我干什么呢?”

    “全力以赴修《兴都志》!”徐阶沉声道:“你当副总裁,其实是主持全盘工作的。因为总裁正是我本人。”说着意味深长道:“千万不要小看这份差事,它是你缩小与沈默之间差距的关键一步。”

    张居正眼前一亮道:“怎么讲?”

    “答案就在这本志的特殊性上。”徐阶笑笑道:“但究竟如何呢,还要考考你。”

    张居正轻声道:“《兴都志》?”便开始仔细琢磨起来……那所谓的‘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这地方在本朝可是了不得的,因为它是嘉靖皇帝亲生父亲兴献王的封地,也就是嘉靖的龙兴之处。

    嘉靖他爹兴献王,是宪宗皇帝的儿子,孝宗皇帝的弟弟,在弘治年间,就到安陆就藩,过上了快乐也痛苦的藩王生活——说藩王快乐,那是因为衣食无忧,美女环绕;但要说这些人痛苦,却也绝不是矫情,因为他们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被豢养在领地上,混吃等死。

    所以按理说,嘉靖他们家,将永远告别北京城,在安陆快乐并痛苦的一代代生活下去。但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孝宗皇帝玩痴情、玩计划生育,堂堂皇帝整起了一夫一妻,还只生了一个儿,也就是武宗正德帝。正德帝更觉,玩到三十多,都把自己玩死了,也没儿子继承皇位。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大臣们和太后一商量,于是皇位便落到了宪宗的孙子,孝宗的侄子,武宗的堂弟,也就是嘉靖头上。

    嘉靖当上皇帝后,因为皇位是捡来的,所以非常在意自己的正统地位,旗帜鲜明的‘继统不继嗣’,也就是说,我是来继承皇位的,但不是弘治帝的儿子的身份,因为我有爹,而且我爹也是成化帝的儿子,所以我没必要给别人当儿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与大臣们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最终大获全胜,不仅把他爹追认成皇帝,把他妈奉为太后,还将自己出生的安陆,升格为‘承天府’,与顺天府、应天府同级,直隶中央。

    就是这个‘承天府’,同时还有一个尊称叫‘兴都’。所以《兴都志》又名《承天大志》,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史学价值、文学价值什么的,而是嘉靖为自己的‘正统’出身造舆论用的!

    正因如此,上面的每一篇文章,皇帝都要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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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老师的苦心……因为皇帝对《兴都志》异乎寻常的关心,并会审阅自己写的每一篇文章,那觐见的机会自然是少不了。这便相当于为自己和皇帝之间,建立起一道联系的桥梁,不仅能混个脸熟,表现好的话,还能让皇帝另眼相看,甚至赏识提拔……其妙处是自己这种一直在权力圈子外的,所没法想象的。

    他终于理解了老师的苦心,深深一躬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徐阶点点头,欣慰笑道:“我坚信这一点。”说着挥挥手道:“去吧,做好本职工作,将来合适的时机,你自然会迎来自己的际遇。”

    张居正也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又回头,轻声问道:“冒昧问老师一句,沈拙言各方面都比我优秀,您为什么看重我,而有些的疏远他呢?”

    听了他的话,徐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张居正以为得不到答案,想要告退时,却听徐阶幽幽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了,我总感觉他温顺的外表下,有着一种颠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冲动。”说着自嘲笑笑道:“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

    徐阶的后半句没说出来,但张居正听明白了,是:‘所以我不会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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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是今天的第一章吧,嗯,去写下一章,不过别等啊……

第五五二章 扞卫

    启明星亮,东方微露鱼肚白。磨盘胡同,沈家。

    沈安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带人开始轻手轻脚的忙活,还支楞着耳朵,听沈默房间的动静。

    当听到老爷起床,丫鬟们开始为老爷打水梳洗时,他便从桌上端起个托盘,双手托着进入沈默的寝室。

    沈默正在刷牙,一看他进来,吐出口中的香沫,笑道:“你这个懒种竟起来了。”

    沈安尴尬的笑笑道:“今儿是老爷复官的第一天,小得激动啊。”说着揭开托盘上的罩布,露出里面一套七成新、十分干净的绯红官服,微微激动的躬身道:“请老爷更衣!”

    “大惊小怪的。”沈默看一眼衣架上挂着的蓝色官袍,笑笑道:“最近胖了些,也不知合不合身了。”

    “胖些好,胖些有官威!”沈安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沈默除下睡衣,先着白纱中单、白纱罗袜,再套上玉色深衣,最后着绯袍、踏厚底皂履,系素金腰带,最后戴上乌纱帽。

    沈默看着镜子里,那只在江山海牙间展翅飞翔的云雀,感到一阵舒服……他确实不喜欢那只白鹇,总感觉它是‘白拿钱、吃闲饭’的意思。

    沈安小心的为他捋顺官袍上每一个细小的褶皱,感慨万分道:“老爷,还是这身官服看着顺眼啊!”

    沈默摇头笑笑,道:“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可不是好习惯。”说完便摘下官帽,拍拍沈安的肩膀道:“准备开饭吧,吃完饭我得去上班了。”

    今天他去国子监,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要处理一件很棘手的事件——他当初力主留下的李贽李老师,与整个国子监教师、官员之间,产生了相当严重的矛盾。昨日,他收到了国子监四十位教师、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开除李贽,以正学风。

    对于李贽的处境,沈默还是有所了解的……话说这位老兄,在国子监博士的位子上,和祭酒、司业顶着干、与同事同僚吵破天,基本上是的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已经到了鸡犬不宁、人心沸腾,不处理就没法办公教学的地步了。

    沈默知道,李贽狂放不羁蔑视伪道学的性格使他惹人讨厌。这年代的官场风气极差,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比比皆是,而李贽最看不惯这样的人,因此在言辞中难免露出鄙夷之色。再加上他才思敏锐、辩才无双,从来得理不让人,嘴上不吃亏,也就罢上司、同僚都得罪遍了。

    但这依然不是李贽搞得人人喊打,无立锥之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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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准点到达国子监时,所有的官员和教师,都恭候在‘敬一亭’前……除了李贽之外。

    众人向新任祭酒大人行礼,沈默摆摆手,温和笑道:“大家都是老伙计了,我也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先一切照旧,要是没什么问题,就一直这样下去。”

    他的表态,让稍显紧张的官员们放松了不少,便提议晚上去聚贤楼,为大人摆桌庆贺一下。

    “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着点头道:“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各忙各的,晚上再在这儿集合。”众人纷纷点头,便向大人行礼,然后说笑着散了。

    沈默叫住一个五经博士道:“李贽呢?怎么没见他的人?”

    “躲在屋里看书呢,”那博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忒浑了。”

    沈默笑笑道:“麻烦你把他叫去我房间,就说我找他。”

    “是。”博士便去传话。

    不一会儿,一身旧官服,却洗的无比干净的李贽来了,沈默起身相迎,温和笑道:“宏甫兄,好久不见,最近怎样啊?”

    李贽消瘦的面庞,牵起一丝勉强的微笑,道:“还那样。”

    沈默早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不以为意的笑道:“快请坐,这有你们老家的铁观音,尝尝够味不?”

    李贽便坐下,闷头喝起茶来,只是沈默不问话,他是绝对不肯主动说一句的。

    沈默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道:“宏甫兄,你我也算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为什么如此生分了呢?”其实他想对李贽说的是——身在官场,不说去主动拍上司马屁,但是和上司搞好关系,让领导看着顺眼总是基本的要求吧?且不说我还帮过你,就算我得罪过你,也不该跟我摆这副苦大仇深吧?当然,他不可能把话说那么绝。

    李贽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歉意,低头小声道:“大人还是跟我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沈默笑问道:“你又不是乱臣贼子,干嘛要保持距离?”

    “在某些人眼里,我就是乱臣贼子。”李贽提高声调道:“他们对我讲的课恨意深重,说我散布歪理邪说,不仅阻止学生来上我的课,还不断写信给御史台,希望他们查办我这个异端。”看来他还不知道,沈默已经接到人家的联名告状信了。

    沈默闻言陷入了沉思,对于李贽成为众矢之的真正原因,他其实是知道的……

    李贽这个人,在思想和教学上太过特立独行了,与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相比,他那套‘李氏疯狂教学法’,简直算不得什么。甚至他狂放不羁,蔑视一切道学的性格,都不是他讨人厌的原因,因为大家当他是个疯子,就不觉着讨厌了。

    但有两点,是国子监的儒学教授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其一是他在讲课时蔑视权威,认为绝大多数历史著作,都是‘是非尽合于圣人’,以儒家‘道德至上’的标准,来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这种方法十分的不客观,使很多古人蒙冤难雪,也使后代的读书人人云亦云,是非不分。

    所以他在给学生讲课的过程中,十分爱干的一件事,便是为古人翻案,他认为应当以人物对历史的贡献来衡量其地位,而不是从道德出发。

    在重回国子监的半年里,他为很多已被盖棺定论的古人翻了案,其中最有震撼效果的有三位——其一,是秦始皇。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所以两千年来,他一直遭儒生唾骂,鲜有对其功过是非做出客观评价的。而李贽则公然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认为他统一诸侯,废封建、立郡县,结束了春秋战国以来长期的混战局面,实现了国家统一,其贡献要远远超过所犯的错误,其雄材大略与千秋之功,是后世皇帝无法比拟的。

    还有武则天,按照传统观念,都认为她是‘篡政’,有悖封建的伦理纲常,所以历代史学家,对武则天的评价都是否定的,甚至那些卫道士,更是骂武则天是‘牝鸡司晨’。在几乎众口一词挞伐声中,李贽却高呼武则天‘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他认为武皇帝‘专以爱养人才为心,安民为念’,仅此一点,就可以是绝大多数帝王比不上的。

    第三个不是皇帝,但李贽为她翻案,所引起的震动效果,却比前两者加起来都大,她就是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爱情故事,历朝历代都被定性为‘卓文君失身于司马相如’的,那绝不是歌颂对象,而是伤风败俗,即使女子也以她为耻的。

    对此,李贽大声驳斥道:‘文君正获身,非失身!’他的意思是,卓文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是‘善择佳偶’,是对爱情、对幸福的勇敢追求!

    这还得了?在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女子向来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男人赐予的,李贽却在这儿鼓励女子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此嚣张,纲常何在?天理何在?

    所以卫道士们对他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让他们更害怕的,是李贽所主张的——童心说!

    李贽是泰州学派的重要弟子,虔诚信奉心学,并在王阳明‘良知之学’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他自己的学说——童心说,其核心是‘童心即真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贽认为,人最宝贵的财富,就是自我;要想保住自我,必须保持本心,而社会的伦理教化、风气纲常,会使童心被遮蔽,所谓‘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他尖锐的反对人云亦云,批判迷信权威,也就是‘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要尊重自我本性!

    这个就太狠了!要知道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就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孔子的思想行为,便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孔子的好恶取舍,也成为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到了宋朝朱熹,又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主张,要求所有人都遵守儒家的纲常道德,要消灭个人的欲望,而作为‘欲望’的主体,本我真心也必须被扼杀!

    所以李贽的思想,与传统的程朱理学针尖麦芒、水火不容,令那些卫道士感到如芒在背,当然要除之而后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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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解了李贽现在的处境,沈默对他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给他斟一杯茶道:“宏甫兄,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贽抬起头来,道:“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李贽,你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沈默不禁哑然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像你这样宝贵的财富,我唯恐留之不及,又怎会往外推呢?”

    李贽不信道:“像我这样的麻烦,哪个上司不是拼命往外推,你怎么会例外呢?”

    沈默微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你,你的学说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正确的了!”李贽提高声调道,他愿意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学术,被沈默一问,便如斗鸡一般,竖起了浑身的羽毛,仿佛要随时开战一般。

    “别激动,别激动,我可不愿跟你辩论,”沈默赶紧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学术推广开来,对这个国家有好处?还是坏处?”

    李贽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道:“歪理和谬论也许会带来一时的好处,但时间一长,其害必现!”说着直视沈默道:“而正理和真相,也许会带来阵痛,但阵痛过后,却可以纠正错误,让事情的发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那你是歪理还是正理呢?”沈默微微笑道。

    “我坚信,正理站在我这一边!”李贽坚定道。

    “那不就结了?”沈默两手一摊,脸上还是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道:“既然正理站在你这边,我又有什么理由赶你走呢?”

    李贽一直冷漠的双眸,一下放射出闪亮的光道:“难道您不怕我给您带来麻烦?”一直以来,他让绝大多数官员敬而远之的主因,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学术,而是大家都唯恐他会带来麻烦,影响自己的仕途升迁。

    “如果这麻烦是因为坚持真理带来的。”沈默轻柔、缓慢而又坚定道:“我认了。”

    听到沈默‘我认了’三个字,李贽的鼻头一酸,两眼一片水汽氤氲,颤声道:“谢谢大人……”这个坚强的汉子,哪怕是在一家人吃不上饭,沈默雪中送炭时,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因为他认为,别人对自己好,自己记在心里,找机会报答回来就是了,没必要轻易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但现在,他的心中被感动充满,非得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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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过了最初的激动,李贽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道:“大人也认可我的观点吗?”

    沈默摇摇头,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的学书。”

    李贽的脸一下拉下去道:“莫非大人消遣我不成?”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可不相信,一个不认同自己观点的人,会甘愿为自己承担麻烦。

    于是他听到了这一生中,最为震撼他心灵的一句话——

    只听沈默轻声道:“不管你持何种见解,我都会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力。”说着笑笑道:“不止是你,也包括所有人。”

    这对李贽的冲击,不啻于他的理论对别人的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掌握话语权的一方,一定会消除不顺耳的声音,还没有谁能大度到,让所有声音都响亮的发出,让百花齐放,让百家争鸣的。

    但这位年轻的祭酒说,他要这样做……

    李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沈默接着道:“我相信理不辨不明,只要是真理,就经得起任何人辩驳,所以我会请你们这些学者,在国子监的三公槐前辩论,让全国子监的学生旁听,到那时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任何虚伪的言论,都会无所遁形。”说着看一眼李贽道:“宏甫兄,你准备好上台了吗?”

    李贽登时热血上涌,激动道:“随时奉陪!”

    “很好。”沈默淡淡一笑,却道:“但你的童心论还很不完善,只有论点,但没有足够的学理上的阐述,这样难免理论不足,临场要用诡辩来抵御,即使胜了也难免落入下乘,让对手和听众心中不服。”

    李贽没想到沈默一针见血,直指自己的要害,面色一阵变化,最终还是诚实的点头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等你准备好了,随时来找我。”沈默点点头,道:“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贽轻声重复一句,双目中放射出坚定地光道:“我会全力以赴的完善自己的学说,直到战则必胜为止!”

    “很好。”沈默点点头道:“但在三公槐辩论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那种辩论没有意义。”

    “我明白了,我会积攒力量,等待那一天的。”李贽又一次点头道。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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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写新章节前,按惯例要先看相关资料的,于是打开了李贽的作品,本想看看就开始工作的,谁知一看就看到下半夜三点,然后今天爬起来继续看。倒不是他写的有多吸引人,而是我意识到,这一章将是本书下半部推演的重要一环,如果处理不好,对历史的推演就成儿戏了,所以不得不慎重。

    另外,下一章大概一点吧。

第五五三章 请客

    把踌躇满志的李贽打发走了,沈默便开始对着国子监的课程发呆,虽然他现在是老大了,但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做一些有意义的调整。既要不引起某些人的不安,又要达到一定程度的改革,这可是个费脑筋的活计,尽管已经有了腹稿,沈默还是得思之再三,非得等成熟了才能昭之于众。

    转眼便到了下午,他让人找来王启明,那封联名信就是这家伙送到他手中的。

    跟他没必要客气,沈默直接下令道:“从联名上书的人中,找几个有威信的代表过来,我跟他们说道说道。”

    “大人,您是要跟他们算账?”王启明小心翼翼道:“俺声明,俺不过是个送信的,俺可是永远跟大人您一条心的。”

    “你倒是滑溜。”沈默笑骂一声道:“对了,给高大人的请柬送去了吗?”

    “早就送去了。”王启明笑道:“您老吩咐的事儿,俺哪敢懈怠呀。”

    “赶紧滚出去吧。”沈默举手作势要打,骂一声道:“啥时候都不忘了拍马屁!”说着自己也笑了。

    “哎哎,俺知道了。”王启明便屁颠屁颠的跑掉了。

    不一会儿,来了五个人,三名五经博士,两个国子监官员,沈默依旧满面春风的请他们坐,还请他们喝茶。

    五人自然知道沈默找他们来的目地,也早商量好了,一定要强硬一点,不能给大人包庇李贽的机会。但看到大人如此和善的态度,身子登时先酥了一半,再看大人亲自给自己斟茶,一个个更是诚惶诚恐,从里软到外,哪里还能硬的起来。

    原先他们想率先发问,如果处理结果不满意的话,便跪地死谏,但让沈默一番春风化雨,竟然谁也不想出头了。互相看看,没一个愿意先吭声的,只好等大人先说。

    只听沈默微笑道:“你们的联名信我仔细看过了,也很重视,所以今天一早啊,就跟李贽进行了恳谈,这个你们知道吧?”

    大伙点头道:“知道。”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不知谈的结果如何?”

    “还是很有收获的,”沈默笑道:“他认识到了,不分场合地点的夸夸其谈,十分不利于团结,答应我以后不这样了。”

    众人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呢?”

    沈默两手一摊,诚实道:“未曾处理。”

    这下大伙不干了,聒噪道:“大人,像那种离经叛道之徒,您怎么还能留他呢?”“是啊大人,留着他只能教坏了学生,败坏了风气,没有一点好处啊!”

    沈默听着他们的投诉,表情十分的认真,等到他们告一段落,才微笑问道:“你们认为他是错的?”

    “那当然!大错特错!”众人嚷嚷道:“何止是错,简直是犯罪!”

    “是吧?”沈默笑笑,摸一摸下巴整齐的胡须,道:“既然都认为他是错的,那就好办了。”

    “怎么办?”众人巴望着他道。

    “和他公开辩论!理不辨不明嘛,既然你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群策群力把他驳倒!”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让他的错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没脸再在这混下去,乖乖卷铺盖走人。”说着笑笑道:“以免人家说咱们国子监内斗啦、不能容人啦……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要来了这么个结果,有心说‘不行,俺们不辩论!你得直接把他撵走!’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这些人加起来,也辩不过一个李贽吗?

    读书人都是动口不动手的,要是连口都不敢和人家懂了,传出去肯定会被人鄙视的……虽然他们对李贽那张利嘴都十分畏惧,但一想到是以多欺少,便不那么打怵了,心说蚁多还能咬死象呢,何况我们不是蝼蚁,他也不是大象。

    合计片刻,他们终于应下了这一场辩论,但要求李贽不能在这期间,继续散布他的‘歪理邪说’了。沈默早猜到他们会有这个要求,便痛快答应下来,起身相送道:“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聚贤楼上见。”

    五人这才想起,今儿还有一场给大人的贺喜宴呢,赶紧各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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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离开国子监时,天色其实还早,三尺打趣笑道:“大人,这会儿子的饭馆还没开火吧?”

    沈默白他一眼,淡淡道:“去吏部。”

    三尺这才知道,原来大人竟要去接高拱,不由小声道:“不是已经送请柬了吗?还亲自去干什么?”

    对于他智商,沈默只有一个字的评价,道:“猪……”

    国子监离着吏部衙门可不算近,一个挨着地坛,一个在紫禁城西边,轿夫紧赶慢赶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好在他出来的早。所以到衙门前街时,吏部还在办公呢……不用进去,看看外面那条长长的队伍就知道。

    一看他是四人抬的轿子,守门的兵丁拦都不拦,便径直放他进去了,沈默轻轻挑起帘子,想起自己刚回京那次,心中不禁暗暗感叹,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进到院子里落轿,三尺便持着沈默的拜帖先去高拱那里通禀,等沈默下了轿子,走到吏部右侍郎的值房时,高拱已经站在门口了,爽朗笑道:“江南啊,你太多礼了。”

    每次听他叫自己‘江南’,沈默的心就抽搐一下,还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只能安慰自己,这就像被那啥,如果不能反抗,就只有享受了,谁让自己现在跟裕王混,必须跟高拱搞好关系呢?

    两人寒暄着进了高拱的值房,离开国子监,双方没了直接隶属,而变成一种老上司、老下级的关系,反而相处起来比较融洽,至少高拱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再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

    当然,这是比较阳光的想法,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沈默通过不懈的努力,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或者换种说法,就是在裕王那里,变得不可替代了,所以高拱才会真正尊重他。面子向来都是自己挣得,别人给的是靠不住的,这话永远不过时。

    只听高拱笑眯眯道:“拙言啊,当上祭酒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问老夫就是。”他就有这本事,本来出发点挺好的,可话一说出来就让人听着别扭。

    好在沈默已经习惯了,感激的笑笑道:“有的是跟大人请教的地方,您老到时候别嫌烦就行。”

    高拱哈哈大笑道:“哪儿的话?你我忘年之交,正应当好好亲近,我家的大门是永远对你敞开的。”

    “改日定要拜访。”沈默笑道:“不过今天,还是请大人跟我走,跟我们这些老部下聚一聚去。”

    高拱这个高兴啊,心说:‘唔,这小子不错,有情有义、念旧,升了官也没浮躁,确实是好样的!’便欣然前往。

    却也不想想,人家都当过高官的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不过当个中央大学校长,有什么好激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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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饭庄子的路上,自然不好再坐官轿了,三尺早备好了马车,请二位大人上去。

    这年代,谁初入有马车,那就相当于沈默上辈子的宝马奔驰,还得是七系、艾斯级。所以高拱上了车,便笑道:“你是真阔气啊。”不过也只是随便说说,因为大家都知道,沈默娶了大财主家的女儿……当初为了救未婚妻,沈默遍请京城名医,每人的出诊费都是一千两!这段传奇到现在还有人提起,所以没人会将他的生活与贪污腐败联系起来。

    沈默看看装饰典雅,造价不菲的马车内壁,苦笑道:“这都是拙荆的爱好,其实我觉着,生活还是简单一点好。”

    高拱看看他身上的布袍子,摇头笑道:“有福不会享了吧?又不是偷的抢的,大大方方的享受就是,他们要是羡慕,也娶个富家小姐啊……”“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沈默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高拱想起一事道:“明儿有早朝,要廷推的,你可别缺席了。”

    “是么?”沈默愣一下,苦笑道:“要不是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也得参与这事儿了。”

    “这是好事啊,”高拱笑笑道:“明天会推举新任的礼部尚书,还有苏松巡抚,人选也就是那几张老面孔,你准备选谁?”

    沈默不假思索道:“大人选谁我选谁,这还用问吗?”

    高拱对他的态度很高兴,但口上还要教训他道:“怎么能如此儿戏呢?一票虽不顶事儿,却代表整个国子监的立场,切不可草率为之。”他还想说‘那就是一种犯罪’,但觉着太过严厉,便打住不说。

    “大人教训的是。”沈默却正色道:“但下官初次参加廷推,很多事情不懂,所以觉着‘萧规曹随’是最稳妥的。”传说拍马屁的最高境界,是‘踏雪无痕’,就是说明明拍了马匹,对方却不觉的你在拍马屁,只感到浑身舒坦,所以效果最好。

    从数次面圣的经过来看,沈默无疑是将此门神功练到极致的高手,如今只是随便使一小手,就让高拱吃了人参果似的暗爽不已。为啥?因为沈默用了个典故‘萧规曹随’,萧是萧何,曹是曹参,这两位前者是西汉的第一任丞相,后者则在萧何死后接任。曹参上任后,对萧何的政令法律一字不改,只是照着执行。皇帝笑话他毫无建树,他便问皇帝:‘我跟萧何比较,哪一个能干?’皇帝很实在的回答:“好像不如萧相国。’曹参便笑道:‘陛下说的对,在管理国家上,我确实不如萧相国。既然他已经制订了一套规章。我们只要按照他们的规定照着办,不要失职就是了。’于是便有了‘萧规曹随’的典故。

    高拱一听沈默用典,自然就把自己代入萧何,把沈默代入曹参了,如此得出的结论必然很喜人。这比什么示弱表忠心都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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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他已经彻底看清,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在徐阁老那里都不会受到重视。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奈,他觉着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可人家偏偏就把他当成后娘养的,要是再在那一棵树上吊死,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得在冷衙门里养老了。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慎重考虑之下,他决定另攀高枝了……深谙斗争之道的沈默很清楚,没有贵人相助的话,是不可能在一拨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存活壮大,更没有入阁的可能。如果没法如阁,无论自己有多崇高的理想,也都将化为泡影,没可能实现,所以他必须得主动一些,不能坐以待毙。

    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高拱。原因有三,其一,如果裕王能登上大宝,那凭着与裕王的深厚感情,高拱必然是首辅的不二人选;其二,高拱现在还没什么实力,第三,大家比较熟,而且原先就是上下级关系。三方面原因综合起来——高拱要为将来那一天做准备,所以必须组建自己的队伍,而他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招徕各路神仙,所以自己一旦向他靠拢,必然会被视为左膀右臂,自己的付出,也必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种事情属于痴男怨女一拍即合、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在去往饭庄的马车上,两人心照不宣的完成了约定,高拱十分的高兴……话说他今天一直很高兴……便觉着应该对沈默表示表示了,想了一会儿道:“马上就要考京官了,你有没有需要关照的朋友,尽快报给老夫。”

    “还真有两个,回头把他们的资料给大人送过去。”沈默闻言不由笑道。他本来就是要找高拱,解决吴兑和孙铤的问题,现在高肃卿能主动提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至少能说明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到了聚贤楼。

    沈默先一步下马车,将高拱搀下来。

    高拱站稳之后,看见许多原先的手下站在门口,恭候自己的光临,不由笑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祭酒了,诸位不必多多礼啦。”

    众人本就怕他,加上他现在是吏部侍郎,就要命了,恭恭敬敬的一起向高拱行礼,然后簇拥着二位大人进了聚贤楼饭庄。

    聚贤楼说是楼,其实还是四合院,前院有六间大餐室,后院是四个大跨院,在京城的饭庄子里已经不算小的了,而且室内装饰考究,壁上悬挂名人字画,餐具也很讲究,并以精美的肴馔和上乘的服务享誉京城,在这里请客绝不丢份儿。

    沈默包下了最大的一个宴会厅,厅里摆了八桌,国子监的官员、教员,除了李贽之外,几乎全部到齐。

    沈默请高拱主宾位就坐,自己则坐在主陪位,待众人都坐下,等候多时的饭庄侍者,便将菜肴流水价的送上来……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来大饭庄吃饭,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以对聚贤楼里德摆设用具之奢华考究,那叫一个震撼啊。

    他们终于知道,什么是大饭庄的水平,可不是小饭馆能比得了的。比如当天吃的菜肴,名目并不出奇,不过是些‘烩乌鱼蛋、芙蓉鸡片、糟熘鱼片、酱爆鸡丁’之类,在普通饭馆也吃得到。但只有见到、闻到、尝到,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了。

    比如说同样一道‘芙蓉鸡片’,普通的饭馆也就是用鸡肉加火腿、冬笋,大火炒炒便出锅装盘;但人家聚贤楼的芙蓉鸡片,却是用捣成肉泥的嫩鸡胸脯肉、鱼肉,再加鸡蛋清烹制而成,这道菜外观雪白漂亮,品尝起来嫩软似豆腐,清香鲜嫩,美味可口,被美食家们赞誉为‘不见鸡片,胜似鸡片’,可不是外面的‘山寨货’能比。

    这些菜对常年缺肚子的国子监官员来说,简直是无可抵挡的诱惑,恨不得扑上去大吃一顿,但二位大人……尤其是高大人在场,大伙还得慢条斯理,注意仪表,实在是太不过瘾。

    高拱也看出来了,自己在这他们吃不痛快,酒过三巡之后,借口家里有事,便知趣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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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四章 胜负

    夜幕深沉,天色渐晚,聚贤楼中的国子监众人渐渐有了酒,加之‘高阎王’已走,压迫感顿去,言谈间便开始放肆起来。

    话题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当下的朝局,他们开始讨论起严徐两党的斗争了。虽然这些官员中清流居多,支持徐阶也多,但让沈默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全部认为徐党将在这场斗争中取胜!

    ‘难道徐阶的群众基础这么牢固了?’沈默暗暗嘀咕道,便继续仔细听下去,终于发现了这些人的信心之源,却让他啼笑皆非……因为他们认为徐阶定会取代严嵩的依据,竟然是一首近来颇为流行的童谣:

    ‘高山蔽日月,合不利;人弋连工公,由水木!’一共十六个字,一看就是那种为了某种目的而便凑的谶谣。对于猜谜高手沈默来说,这玩意儿实在没搞头——第一句‘高山蔽日月、合不利,’,看字面意思,是说高山会遮蔽日月,所以高山和日月不宜凑在一起。再稍一深究——高山为嵩,日月为明,‘合不利’的意思是‘分宜’,结合字面意思看,便可得到谜底曰:分宜的嵩会让日月不明,所以不能在一起。

    第二句,‘人弋连工公,由水木’就更没意思了——人弋为代,木公为松,水工为江,加上那个‘由’字,便能拼出四个字道:‘由松江代’。

    把一二句连起来,这谶谣的意思,便是分宜的嵩对大明不利,应当由松江代。分宜的嵩是谁?严嵩严分宜也,松江者何人?徐阶徐华亭焉!

    在这个年代,谶谣有着神秘的力量,可以左右舆论的方向,比如古代那‘阿房阿房亡始皇’,国初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都是运用谶谣的经典案例。

    但沈默知道,这玩意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而是有心人为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他心中不由暗暗冷笑,看来徐阁老这次是势在必得了,竟然连用谶谣造舆论的方法都使出来了,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但又不得不佩服徐阁老,果然是拿捏分寸的行家!其实一句谶谣并不会让徐阶取代严嵩,如果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抛出来,很可能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找来灾祸。但严嵩雨中跪金殿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还有严世蕃被逐出相府,这一系列的打击让严党人心惶惶。徐阶此刻才抛出这谶谣,既可以让严党更加混乱,也可以使己方士气高昂,更重要的,还能争取到许多骑墙派的支持,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在徐党使出吃奶的力气造势之下,严党分子终于人人自危,心道:天凉好个秋……

    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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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的廷推,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开始了。

    当沈默从家里出来,到了西苑门外时,朝中大员们已经到了很多,放眼望去,一水儿全是大红袍,且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个人群。沈默仔细分辨,站在左边那一拨,有万采有何宾,显然是严党一伙,右边一团自然是徐党了,人数竟不少于严党。

    还有一波人数较少,他看到高拱、方钝都在里面,心说这应该是中立派了。

    沈默正在踌躇该怎么站队时,高拱也看到他,便招呼他过去,倒省得他继续犹豫了。

    沈默便走过去,向几位大人团团施礼,高拱笑着介绍道:“诸位大人,这是新任国子监祭酒,不过人你们肯定早认识了。”

    方钝等人颔首笑道:“沈状元的大名妇孺皆知,我等就是再孤陋寡闻,也是认识的。”沈默谦逊几句,便低调的站在一边,听几位大人对待会儿的廷推交换意见,让他意外的是,在这些个中立的官员心中,徐阁老的口碑,并不比严阁老强到哪里去。这些人普遍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两位大人秃子别笑和尚,其实一般模样。

    他还听诸位大人感叹,今年政坛变动特别剧烈,往年总是死水无波的六部九卿,短短数月之内,已经有原刑部尚书何鳌,原礼部尚书赵贞吉、吴山、原吏部尚书吴鹏、原苏松巡抚鄢懋卿,五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这一切充分证明,严党和徐党之间的搏斗,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才是风暴的前兆,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呢……

    沈默正在认真听着,突然感到人群一阵骚动,便被好奇心驱使着看去,只见严阁老和徐阁老的轿子,从东西大道上相向而来,几乎是同时到达了西苑门前,两家的轿夫能把分寸拿捏成这样,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有那么好几息的时间,两边的轿子都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都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东边的轿帘先掀开了,露出徐阁老那张精明干练的老脸,他的目光望着对面纹丝不动的轿子,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对身边人道:“迎一迎吧。”便在家人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徒步向迎面的那乘轿子走去。

    见徐阶下轿走过来,对面那轿子也动了……轿帘掀开,须眉皆白的严阁老苍声对严年道:“快,扶我下来。”

    站在轿边的严年,连忙伸手扶住了老首辅。

    严嵩下得轿来,徐阶也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的拱手道:“阁老早啊!”

    严嵩也毫不怠慢的还礼道:“好啊,阁老好啊。”

    徐阶很自然替下严年,搀起了严嵩的右臂道:“严鹄他奶奶好些了吗?”‘严鹄他奶奶’指的是欧阳氏,徐阶将长子徐蟠的女儿,嫁给严嵩的孙子为妾,所以会有这层称呼。

    严嵩摇摇头,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唉,撑一天算一天吧。”说着看徐阶一眼道:“我不也是一样?过了正月就是八十三了,也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这话徐阶不知听了多少遍……当初严嵩七十的时候就说过,之后每年都会提起,至今已经说了十多年,却仍然占着茅棚不屙屎,所以鬼才会再信他呢。但嘴上还要道:“可别!”一边搀着严嵩往宫门口走去,一边笑道:“阁老长命百岁,您老最少得再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严嵩摇头笑笑,还未说话,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却插言道:“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要恨死我们了!”能这么大胆子,敢在两位大佬交谈时插话的,除了严世蕃也没别人了。

    徐阶呵呵笑道:“小阁老多心了,您问问满朝百官,谁不是盼着阁老长命百岁呢?”

    “什么小阁老!”严世蕃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大明朝还有这官职?”

    徐阶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这称呼已经叫了好多年,以至于在所有非正式场合,人们都以此称呼严世蕃,他也不例外。谁知这严世蕃竟翻脸不认账,闹得徐阁老好大的下不来台。

    徐阶不知道,严世蕃已经被陈洪警告过了,哪里还敢用这个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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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两人僵了,严嵩缓缓道:“百官正看着我们呢,和衷共济,和衷共济。”这时众官员也迎上来,将两人隔开,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宫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大臣们便都住了声,分左右进入西苑,在玉熙宫正殿中列班,沈默作为官位最小、年资也最小的小字辈,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着众大人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用笏板挡着脸,偷瞧御阶上面,只见空空荡荡,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们跪了一会儿,才有个太监的声音道:“有上谕,今日廷推由大学士严嵩、徐阶主持,尔等需秉承公心,为国荐材,不得徇私,钦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阵山呼道。

    “诸位大人请起吧。”那太监道:“咱家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杂家告退了。”说着一施礼,一甩拂尘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来是司礼监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严嵩坐在锦墩上,垂眉闭目道:“请徐阁老主持吧。”

    徐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而是恭声道:“遵首辅命。”说罢直起腰来,目光扫过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只听他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官话,慢而吐字清晰道:“诸位,吏部已经提请内阁,罢免了礼部尚书吴山,苏松巡抚鄢懋卿的职务,按例咱们应该为国荐贤,为主分忧。所以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不会随便发言,因为在廷推之前几天,各派就已经选定各自的人选,到时候也就是这些能争一争,你要是随便提一个,绝对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自取其辱。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严徐两党的斗争,别人根本掺合不上。是徐党趁势追击,就此确立胜局,还是严党不甘失败,奋力反击?沈默在边上拭目以待。

    突然感到脑后一阵凉飕飕,沈默回头看看,原来殿门是大敞着的,自己又站在个门口,自然成了深秋冷风的第一问候对象,不由缩缩脖子,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突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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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沉默后,锐意进取的徐党份子打破了平静,急先锋刘焘出列大声道:“我推荐严讷严大人!严大人资历、德行都没的说,乃是最合适的人选。”此言一出,那些个徐党的积极分子,马上高声附和,极力想造成一种,非严讷莫属的架势。

    沈默一听,头立马大了——他虽然现在立意袖手旁观,却在当初已经苦口婆心对徐阶分解过,如果要进行礼部尚书的廷推,一定要推荐欧阳必进,绝不能是别的人选,但现在徐党却推出了严讷,分明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天可怜见,他的提议可完全没有私心,而是全意为徐阶着想!

    当初沈默在偷袭了严世蕃后,自知实力不足,无法与严党抗衡,便亲赴徐府折节下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得徐阶答应为此事负责。为了让徐阶打消顾虑,他根据双方的强弱态势,还精心为其设计了一套步步为营、稳重取胜的反攻计划——其核心一步,便是在廷推礼部尚书时,全力推荐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如此虽然将礼部尚书,也就是未来一名阁员的名额让给了严党,但可以将至关重要的吏部拿下来,然后以吏部为依托,一步步的蚕食严党的力量,积小胜为大胜,直到彻底扭转双方的局面!

    沈默当时,已经不厌其烦的将这样做的理由和后果,全都讲给了徐阶……虽然在徐阁老那里,自己总像是后娘养的,但当前大敌是严党,所以他没有半点藏私!

    沈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这样对徐阶说:‘严党羽翼丰厚、爪牙锐利,贸然相拼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们要避免决战,切不可操之过急。’其实他这是照顾徐阶的面子才这样说,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就是‘如果全面开战,我不大相信你能赢!’因为他相信,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平时显露的实力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大部分力量隐藏在水下,若是贸然冲过去,只能变成铁达尼号。

    所以他希望徐阶能在胜利面前继续保守,将优良传统发扬到最后……

    本来沈默以为对徐阶来说,做到这点应该没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竟然推荐徐党的严讷,而不是欧阳必进!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徐党不打算放过任何胜利果实,贪多求全了!沈默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许是他多心了,但沈默原先对徐党必胜的信念,竟然产生了动摇……

    他的心理活动影响不了任何人,那边严党马上就不干了,何宾站出来道:“我推荐袁炜,不服就比比,看看严大人哪里比袁大人强。”这还真没法比,因为袁炜比严讷早一科,而且袁炜在迁围之前,就是太常寺卿,后来去了詹事府转迁时,接替他位置的,正是严讷,所以无论怎么说,袁炜都比严讷更硬起一些。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自然谁也说不服谁,最后只能豆子上见真章了。张四维和另一个内阁的司直先发了豆子,言明绿豆代表严讷,红豆代表袁炜之后,又端着罐子下来收集。

    沈默看一眼站在正前方的高拱,只见他手中亮出一枚绿豆,旋即收了起来,他便知道,这次高拱选的是严讷……看来裕王的利益压倒一切啊,就凭袁炜是景王的老师,高拱就不能选他。

    正在寻思着,张四维端着罐子到了他面前,看着一身红袍的沈默,张四维朝他意义难明的一笑,小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个了。”

    沈默点点头,将手中准备好的绿豆送进了罐子里……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还是得大局为重啊!

    收完了沈默的,张四维便转身回到了最前面,恭敬地递给徐阶道:“阁老,今日在场三十二人,共收集三十四枚定子,请阁老查验。”原来在这个场合中,豆子不叫豆子,叫‘定子’。

    “辛苦了。”徐阶点点头,便伸手接过罐子,对严阁老道:“阁老,咱们开始轻点吧?”

    严嵩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看不清了,还是徐阁老自己数吧。”

    徐阶看一眼异常低调的严世蕃道:“那,不如让小……哦不,严部堂替阁老数吧?”

    严世蕃却拒绝道:“你自己数吧,我们信得过你。”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徐阶心头升起一丝不安……

    摇摇头,将讨厌的感觉甩到一边,徐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有的‘定子’倒在白色的棉布上,用一种小钩子似的东西,开始一粒粒数起来。

    他数的是绿豆,也就是严讷的……一、二、三、四、五……十五、十六!

    然后便再也找不到一粒绿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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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更,还有一更,吼吼,但不要等哦……貌似看到了熟悉的三痴菊,当我什么都没说。

    勤奋的和尚上

第五五五章 属谁?

    按照徐阶原先的打算,是听沈默的话,推举欧阳必进的。

    但所谓的‘朋党’,是由各种利害关系组成的集团。一个人是没法称为‘党’的,所以徐党绝不是指徐阶一个人,而是他和他身后那一帮子的集合。

    要想跟严党抗衡,徐阶就得靠着身后那帮人,不然势单力孤,好虎架不住群狼……所以他得注意,千万不能散了人心。

    对徐党来说,他们的人心便是‘消灭严党,取而代之’,这个目标其实是分两个阶段,先消灭严党,后取而代之,很明显是先苦后甜。

    在第一阶段,大家都能怀着一种崇高的精神,甚至以舍身取义的态度,团结在一起,基本没有私人的要求,一切的目标只为战胜‘邪恶’的敌人。

    但当到了第二个阶段,取而代之,分享胜利果实时,原先的同志情怀、牺牲精神、服从组织,便全都抛之脑后,人人都絮叨着自己的功劳,把手伸的老长,唯恐少分一块馅饼,恨不得把别人改得的也吃掉。

    对于长期饱受压抑的徐党来说,等着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一直以来,无比强大的严党,给了挑战者一次次惨痛的教训,让他们变得无比小心,但当他们得知严阁老雨中跪金殿,并把严世蕃撵出家门时,即使最保守的份子,也会大胆说一声……天亮了!

    再加上为了打压严党、鼓舞士气、拉拢中间派,徐党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攻心战,一时间仿佛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架势……打没打击到敌人尚未可知,反正徐党自身,似乎被鼓舞的有些……过于乐观了。

    不信在六部衙门看看,那些喜气洋洋、满脸放光的,必定是徐党无疑,这些人腰杆也直了、嗓门也大了,开口必称‘三十年未有之大变革’,仿佛磨刀霍霍向猪羊一般!

    不仅是中下层官员普遍乐观,好像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核心层的人物,那些稳重的部堂高官,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纷纷打起了小九九……他们这些人,普遍都是侍郎、右都御史之类,全都是副职。

    副职啊,那是天下最辛酸的几种职业之一,吃正职的剩饭,受正职的气不说;正职动动嘴,副职就得跑断腿,完事儿得了功劳还是人家正职的,当然要是办砸了,那黑锅可是非你副职莫属的。就像大户人家的小妾,这些侍郎们都是表面光鲜十分、内里辛酸百分,哪个不是做梦都盼着能扶正了,真正当家作主、扬眉吐气……也欺负欺负自己的副职一回?

    这种心情,徐阶是很理解的,因为他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副职,对副职的辛酸,他比任何人的体会都深!

    所以当严讷几个找到他,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时,徐阶原本很坚定地主意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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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徐阶生性稳重,绝不会孟浪的。他还是很耐心的劝严讷他们,来日方长,这次就不要争了。

    但对于严讷这样的词臣来说,当上礼部尚书,然后入阁为相,就是毕生的最高追求了,这次的良机可能错过了,就再也遇不上了,所以他是势在必得的。听了徐阁老的劝说,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闷声问道:“那阁老准备选谁?”

    这种事儿也瞒不下去,徐阶便老老实实道:“欧阳必进。”

    此言一出,屋里的五六个人一下便炸了锅,难以置信道:“我们没听错吧?阁老竟然要我们推举严嵩的小舅子?”

    徐阶点点头,很肯定道:“是的。”便耐心向他们解释起来,当然用的是沈默那套理论。

    “不行!绝对不行!”但那些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大声道:“阁老,您怎么能听一个黄口小儿的呢?他不过侥幸办成了几件事,却不代表他就是诸葛再世!”便分析道:“阁老您想,最后一次廷推的时候,咱们便仅是落后一票,现在严党折了吴山那一票,即使以上次的结果看,最差的情况下,也该是持平的。”

    徐阶点点头,听他们继续大声道:“除非阁老认为,这段时间我们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无用功,没有为我们拉过一个中间派,不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是啊阁老!那沈小子的主意,简直是亲者痛、仇者快,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啊!”他们继续大声劝说道:“如果我们推举了欧阳必进,在严党看来,是我们怕了他们,妥协了!在我们这边,那就是大大的打击!而那些中间派,都是些墙头草,现在我们形势一片大好,正是疾风吹劲草的时候,可我们来这么一出。人家一看,原来他们还是怕严党啊,得了,我们还是继续和稀泥吧……”

    徐阶开始有些动摇了,但他还是道:“我对吏部尚书志在必得,如果没有这招调虎离山,如何取之?”

    “阁老糊涂啊……”那些人笑道:“严党已经是墙倒众人推了,只要我们发动攻势,弹劾欧阳必进,必然有无数人跟进,用奏章都能把他埋了,还愁除不掉个欧阳必进?”

    “这是我们跟严党正式开打的第一战,一定要干脆利落的完胜!如果您把礼部尚书给了严嵩,那最多就是个不胜不败,如何显示我们的实力?如何打击严党的气焰?贻害无穷啊,阁老……”

    在众人的一片反对声中,徐阶终于改变了主意,倒不是他们的说法多有道理,而是他看到这些人眼里的欲望。他不能为了坚持计划,而得罪了自己的骨干,那样是得不偿失的。

    一番权衡之后,徐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与他们约法三章,如果出现双方打平的话,他就会改为推荐欧阳必进……按照惯例,如果出现打平,要么是一并报上去,提请圣裁,要么其中一方重新推举人选出来,再次进行投票。

    众人坚信不会打平,便接受了徐阁老的要求。

    但当结果出来,却是把徐党所有人都惊呆了,而严党中人一下喜上眉梢,若不因为这里是皇宫金殿,恐怕都要载歌载舞了……

    徐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深吸口气,将桌上的豆子仔仔细细、一粒一粒的数过,但到最后还是十六粒绿豆,再也变不出一粒了。

    在那一霎那,徐阶仿佛一下老了几岁,不由望向严嵩,只见严阁老还是如老松一般坐在那里,根本看不出端倪来;再看看严世蕃,那刻意的低调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嚣张笑容,那只独眼中流露出戏谑的光,仿佛在说……被耍了吧,笨蛋!

    其实他根本没法体会严世蕃此刻的心情,从顺天乡试开始,倒霉的事情一桩连一桩,整天被老爹训、被皇帝骂、被下面人怀疑,被徐党的人嘲笑,甚至最后被赶出家门!

    在严世蕃的心里,已经积蓄了太多的怒火需要发泄,所以当他看到徐阶这副样子时,那种从内而外升起的快意,比糟蹋良家妇女带来的快感,都要强烈的多。只是他知道在大殿角落,肯定有嘉靖的太监在窥视着这里的一切,会将自己的一言一行报告给皇帝。

    一想起那天嘉靖的雷霆之怒,严世蕃不由打个寒噤,登时将捧腹大笑憋了回去,险些憋出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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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冷风从殿外吹来,沈默的身体不由一哆嗦,但他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现在也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徐党人其实不会算数,或者忘了上次廷推时,沈默并没有参加,所以如果按照上次的结果看,严党除一个,他们这边加一个,这次怎么绝对会赢的。

    事实上,沈默也是这样想的……但结果一出来,十六比十八,徐党还是输了!

    排除有人放错豆子这种低级错误外,就只有一个解释——在上次支持徐党的人中,至少有两个改为支持严党了。

    不论是严党临时做通的工作,还是那两位老兄其实是奸细,都够徐党喝一壶的,甚至会让他们之间出现猜疑,内部四分五裂,不攻自破……这就是严世蕃的反击吗?这死胖子未免也太犀利了吧?

    沈默看一眼严世蕃,再看看徐阶,他突然想起一句名言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虽然从不低估徐阁老的能力,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徐阶是真猪了……

    一想到推举完礼部尚书,就轮到苏松巡抚时,沈默心中更是一阵阵的丧气,他一直以来甘冒奇险,几次三番与严世蕃作对,不是处于道义,也不是看那独眼死胖子不顺眼,所图只有一个,那就是撵走贪得无厌的严党官僚,让市舶司能在一种宽松的环境发展壮大,那可是他远大目标中,在经济方面星星之火啊!

    赌钱的都知道,赢了一宿天亮输了啥感觉,那是头撞南墙也解不了的郁闷啊!现在沈默面对忙活来、忙活去,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心中的沮丧简直无边无际,让他的表情都扭曲了。

    这时,边上人关切的小声问道:“怎么了?脸色怪吓人的。”

    多亏这一句,沈默才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的笑笑道:“好像吃坏肚子了……”

    边上人马上释然,同情道:“一定要忍住啊,不然可出丑了。”

    沈默感激的点点头,小声道:“我夹得住。”便低头默不作声,边上人以为他在强忍着那啥,关切的看着他,却一声不吭,唯恐引动天崩。

    事情当然不像他想的那么龌龊,沈默身体无恙,大脑开始思索起对策来。不禁暗叹一声道:‘实在万不得已,只能下作一把,让徐海他们扮作海盗,半路将新任巡抚截杀了……”但他也知道,这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大明就是不缺人,更不缺当官的人,说不定严世蕃还要感谢凶手,又给他一次捞钱的机会呢。

    什么?你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难道朝廷是猪吗?一次遇害可以算是意外,第二次就肯定没人这么以为了,到时候严加查办下去,自己在苏州的布置难免会露馅,那可就彻底玩完了。

    沈默心里这个愁啊,甚至都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干净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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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徐党和沈默如何沮丧,廷推都要进行下去。

    严世蕃终于忍不住得意洋洋道:“徐阁老,还等什么呢?您老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替你主持得了。”

    徐阶毕竟是久经江湖,哪怕偶有失误、偶有慌乱,却不会一直乱到底。当听到严世蕃的挑衅时,他一下子恢复了镇定,淡淡一笑道:“廷推须有内阁主持,这是铁规矩吗,所以严部堂的好意,本官只能心领了。”

    严世蕃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那好,我闪一边去,看您老主持。”他对接下来的结果十分自信,因为一切尽在掌握……严党窃主上威福以自专二十年,朝中的大臣基本上都是出自他们的提拔,虽然后来有一些叛变了,投向徐阶那边了,但有更多的人忠心耿耿,效忠阁老小阁老。

    原先这两帮人是泾渭分明的,但从嘉靖三十五年,严阁老发现徐阶已经尾大不掉,没法彻底铲除时,他便停止了以往的策略,改为用掺沙子的方法,不断对一些比较隐蔽、或者平时表现比较暧昧的党羽下令,让他们潜伏进徐党之中。

    饶是徐阶生性谨慎,但对力量的渴望,还是让他有些放松了把关,让一些别有所图之人,加入了自己的队伍。所以之前的廷推,严党与徐党只差一票,其实只是个假象,一方面用来麻痹徐阶,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麻痹嘉靖皇帝,让他以为严党并没有权倾朝野,而是与徐党差不多,自然会放松一些警惕。

    结果,当徐党高奏凯歌,己方士气萎靡时,严嵩终于动用了埋伏多年的暗线,一举逆转了局势!

    仅从严阁老翻云覆雨的这几手看,那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严世蕃,就远不如其父矣!

    徐阶无暇体会对手的高招,此刻如何过去这一关,才是最重要的。但有了方才的教训,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原先的人选已不能用了,拿出来只能成为严党日后攻击的对象。

    现在想起沈默当初的话,他不由一阵阵后悔——悔不当初,没有听拙言的啊!徐阶内疚的看沈默一眼,见他低着头,心中更是愧疚道:‘他定然如我一般沮丧吧?’

    就在这时,沈默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了徐阶一眼,虽然仅是一眼,徐阶却从中看到了希望的光。

    这时,严世蕃又一次催促,徐阶心说:‘只能让他死马当活马医了!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便笑笑道:“苏松巡抚管着市舶司,这种职官,是绝大多数官员没经历过的,所以鄢懋卿鄢大人,才会碰的血流满面,以失败告终!”说着看一眼沈默道:“如果我们这些人再闭门造车一般,茫茫然推举出一个人选,到时候还是难逃失败的命运,那可就是我们这些朝臣的罪过了。”

    早说过严世蕃对市舶司的渴望,那对这个苏松巡抚自然是势在必得。他可听不进徐阶的长篇大论,要是平时,早就粗暴打断了。但徐阶是阁老,这里又是金殿,在面上还是要敬着的,便耐着性子道:“阁老到底什么意思?”

    “呵呵,本官的意思是,”徐阶又看一眼沈默道:“这件事儿,还是应该问问市舶司的创始者,曾任苏松巡抚的沈默沈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好人选。”

    “他……”严世蕃看一眼沈默,心说反正他早定好了人选,而且也掌握了多数票,所以这些人说什么都是白搭。还不如做个高姿态耍耍呢,便点头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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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六章 人选

    众人的目光四下寻找,好容易才找到了站在最末位的沈默,纷纷向这个年轻人报以同情的目光。

    是的,是同情,而不是期待、好奇、鼓励之类,只是一些廉价的同情,或者说是可怜——他们很清楚,严世蕃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在完成一次惊天逆转后,他是绝对不会让下一个目标旁落的!

    甚至在严世蕃的心中,苏松巡抚才是排第一位的,即使放弃礼部尚书的位子,也要将其保住!因为那关乎他的退路,以及严氏家族的长久之计。

    所以,输掉了第一场的徐阶,没有任何机会扳回这一城……除非向上次一样,嘉靖帝突然出手,帮他扭转乾坤。但这次嘉靖帝金口已开,不会掺和今日之廷推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指望不上了,徐阁老显然是输定了。

    所有人都认为,徐阶把沈默拎出来,是为了给自己遮丑,所以都很同情这位第一次参加廷推,就摊上这种倒霉事儿的小兄弟。

    但沈默可不这么看,恰恰相反的是,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他发现一个从不敢奢望的机会,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轻轻吸口气,让情绪舒缓下来,这才捧着笏板出列,朗声道:“依下官愚见,未来苏松巡抚的人选,应当符合三方面条件,其一,要有相关经验,阁老说的很对,市舶外贸这一摊子相当复杂,不熟悉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找到门道的,但眼下大明四处用钱,今年的任务眼看也完不成了,如果明年还不能扭转过来,恐怕不用陛下责备,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就该辞官谢罪了。”

    他这话说得众大臣纷纷点头,严世蕃也不禁暗暗嘀咕道:‘看来明年得少捞点,怎么着也得先把眼前这关过去。’看来这回,他真是被嘉靖的怒火给吓到了。

    便又听沈默接着道:“这第二么,这位大人应该有足够的资历,不然难以服众;还有第三,这位大人得大家都认可才行,这样掣肘少,也好办事儿。”声音干脆利索,带着股干练劲儿。

    不管他说出花来,严世蕃也不可能改变人选,所以听到这儿,便不耐烦道:“你说的都对,快说是谁吧!”

    “遵命。”沈默拱拱手,深吸口气,却没有马上说话。此时此刻他十分清楚,机遇总与风险如影随行,只要自己此刻抓住了机遇,那就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也就意味着,自己原先置身事外的初衷将被打破,自己也终于进入严党的视线,从此天下再不太平……

    ‘妈的,老子做裸官的,怕他个球?’沈默心中爆出一句粗口,仿佛给自己打气一般,暗暗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拼了!’

    他在这进行最后的心理建设,那边的严世蕃不干了,对徐阶道:“看来他也不知道,徐阁老,还是您勉为其难吧。”

    徐阶却摇摇头道:“呵呵,严部堂少安毋躁,年轻人慎重些是好事儿。”说着看向沈默道:“沈祭酒,你想好了吗?”

    “是的,阁老。”沈默目光炯炯的望着徐阶,高声道:“我推荐的人选,是原杭州知府兼江南茶马司提举唐汝辑,唐大人状元出身,曾掌地方庶务,也十分熟悉商务,无论从资历、经验还是人望上,他都是不二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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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一言既出,朝堂上喧哗成一片,众大臣想到他会推荐徐阶的人,推荐裕王的人,甚至自回去再当这个苏松巡抚,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推荐了景王的人!

    他可是裕王的侍讲啊!怎可能让景王的人上位呢?难道他是严党潜伏在裕王府的奸细,还是今早上吃错药了?众大人猜测纷纷,高拱直接怒目而视,心中大骂道:‘这个吃里爬外的小畜生,怎么能干出这种生儿子没**的缺德事儿呢?’燕赵男儿脾气暴烈,要不是在朝堂上,估计就要上去跟他拼命了。

    徐阶也很错愕,心说这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唐汝辑这个状元,全是靠严嵩的关系才得来,所以才有‘关系状元’的诨号,沈默怎么会推荐这种人呢?

    严世蕃那边也有些晕菜了,要说用唐汝辑也不是不可以,但一来他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二来他唐某人现在算是景王府的人了,虽然肯定对自己言听计从,但难免让景王府那帮人插足苏松市舶,这是严世蕃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他已经将那市舶司视为自己的禁脔了。

    但是……景王府那帮人是不好得罪的!方才之所以大获全胜,除了严嵩玩了一手无间道之外,还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景王一党的全力支持——在这大殿上,袁炜,太仆卿周珙,还有两三个官员,是紧紧围绕在景王周围的,并不能算是严党。

    之前为了能够翻盘,他找到了景王党的领袖袁炜,以推举袁炜为礼部尚书为条件,换取了景王党的五票,一下子便奠定了胜局。但是现在,沈默竟然提出让唐汝辑这个披着严党皮的景王党接任,让严世蕃可真的犯了难。

    要是答应吧,总怕自家地里长了别人的庄稼,若是不答应吧,就怕袁炜那个小心眼的家伙,当场就跟自己决裂……

    ‘这臭小子,举荐谁不行,怎么就推举唐汝辑呢?’严世蕃不由暗骂沈默多事。

    严世蕃在那暗暗咬牙,徐阶突然有些思路了,他对朝堂的势力格局,同样是一清二楚,顺着沈默的思路想下去,发现只要严世蕃不选唐汝辑,那就会分裂严党和景王党,如此一来也许就可以扭转劣势了。但要是严世蕃选了唐汝辑呢?徐阶知道沈默和唐汝辑私交不错,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那点交情微不足道,根本不能左右了姓唐的。

    再往深处想想,他觉着自己摸到沈默的思路了,这小子应该就是想将那注定得不到的苏松巡抚,变成分裂严党和景王党的楔子,插在严世蕃与袁炜之间。

    徐阶估计,对沈默的提议,袁炜肯定求之不得,所以必然全部支持唐汝辑,如此一来,姓唐的胜算是很大的!

    ‘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徐阶不由暗叹一声,心道:‘这一局,显然还是输了。’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不过就算得不着好处,也不能让严党好过,本着我们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得到的原则,徐阶决定,就听沈默这一次,全部把票投给唐汝辑!

    看沈默一眼,徐阶为不可查的眨一眨眼皮,便将目光投在严世蕃身上,道:“不知严部堂有何高见?”

    严世蕃望向袁炜,只见那老小子一脸的热切,不由问,也知道他的意思了,定然是想让自己,答应推荐唐汝辑上去!

    再看看光禄寺卿白启常,他原先拟定的人选,正在满脸乞求的望着自己,严世蕃不禁一阵心烦意乱,挥挥手道:“这事儿我没注意!”说着看看自己的老爹道:“首辅大人,您的意思是?”没办法,实在无法权衡,他只好请严嵩决断了。

    严嵩没听清,严世蕃只好又问一遍,老首辅竟然欣慰的笑了,心说:‘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啊,若是在从前,他早就自己做决定了,哪还会问我的意见?’便沉吟片刻,微闭着眼道:“徐阁老什么意思?”

    老家伙就是狡猾狡猾的,先把对手的底摸透,然后才会表态。

    徐阶却也不是吃素的,严嵩一发问,他便知道对方的选择了,闻言淡淡笑道:“当然要听阁老的。”

    “阁老听我的?”严嵩笑如枯菊道:“那我觉着唐汝辑还不错。”

    “确实不错。”徐阶附和笑道:“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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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的光禄寺卿白启常脸真白了,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这个位置的。怎么这会儿反倒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无奈人微言轻,也不敢出声,只能可怜巴巴的望向严世蕃,但人家严东楼直接把他给无视了……

    两位阁老意见一致了,最后的结果自然毫不意外,唐汝辑以绝对高票,成为苏松巡抚的人选,只待皇帝批准,任命便生效了。

    对于这个结果,沈默是很欣慰的,对于他和苏州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他对过程并不满意,因为并没有造成严党与景王党的内讧……问题出在严世蕃性格的变化上,若是在从前,这家伙定然会坚持原先的选择,但这次他竟然忍住了,还知道问一下他爹的意见。

    ‘可见挫折让人成长,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了。’沈默不禁暗自惊醒道。

    廷推结束,官员们按照品级从高到低鱼贯而出,所以沈默虽然离门最近,却只能最后一个出去。他觉着自己仿佛门卫一般站在门口,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

    徐阶扶着严阁老先出来,走到沈默跟前时,面色严肃的看他一眼,那意思是,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然后是,严世蕃,他用充满愤怒的眼神盯着沈默,意思是,你这个捣乱的小子,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接着又是袁炜,他感激的看看沈默,意思是,好兄弟,想不到你还真仗义!当初他拉拢沈默未遂时,沈默对他说,会在合适时间报答他的,当时只当做一句敷衍,可没想到,大礼来的如此快,如此丰厚,实在是……太他奶奶的快意了!

    景王党高兴,裕王党就定然不高兴,高拱双目喷火的看着沈默,仿佛在咬牙切齿道:‘小子,等着瞧!不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老子我跟你姓!’

    当然从他面前经过的人,面上只写着四个字,道:‘图什么呀?’

    看到这一张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沈默不禁暗自头疼,心说这得费多少工夫,才能把后遗症摆平啊……

    不知不觉,金殿里只剩他一个人,沈默刚要抬步离去,却听身后有太监叫他道:“沈大人留步,陛下召您过去。”

    沈默点点头,收回脚步,跟着那太监转往殿后的精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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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熙宫的谨身精舍中,陈洪俯跪于地,将旁听到的廷推过程,一五一十的复述给皇帝听。

    当听到徐阶惨遭逆转时,嘉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心中连呼:‘想不到、想不到……”他这次拒绝出席廷推的目的,就是想让徐阶跟严嵩掰掰腕子,证明一下自己能取而代之的实力。嘉靖同样被上次廷推的假象所迷惑,以为徐党跟严党差不多势均力敌了,却不想严党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力量,这让皇帝暗暗惊觉道:‘这爷俩也太能藏了,看来徐阶还斗不过他么。’

    等陈洪讲完了,嘉靖便吩咐道:“把沈默给朕找来。”他其实并不关心,谁当了礼部尚书,因为那根本无关紧要。他关心的是市舶司,是白花花的银子,所以得问问沈默,为什么要选择唐汝辑,那家伙真能胜任市舶司吗?

    沈默很快到了。毕恭毕敬的行礼之后,嘉靖让他起来回话,借着起身的动作,沈默偷瞧嘉靖一眼,发现皇帝气色还可以,显然李时珍的方子起了作用。

    皇帝也不铺垫,上来便直接问道:“为什么选唐汝辑,此人何德何能,能否胜任?”

    “回陛下,能!”沈默声音坚决道:“唐大人在杭州知府任上时,因为还兼着茶马司提举,跟市舶司多有贸易往来,所以微臣与他多有接触,知道唐大人能力出众,手腕灵活,正适合市舶司那种复杂的地方。”顿一顿道:“加之他本身就熟悉业务,去了便能捡起那一摊子,根本不需要适应,所以微臣以为,他是苏松巡抚兼市舶司提举的不二人选。”

    “是这样啊……”嘉靖缓缓点头,道:“这几天下面人个想法,你给参详参详。”

    “臣洗耳恭听。”沈默赶紧道。

    “他们的意思是,巡抚管地方政务,市舶司管着对外贸易,本来就是两职。”嘉靖缓缓道:“是不是巡抚就不要身兼两职了,朕另派中官去管着市舶司呢?”因为前朝刘谨等人闹得实在太出格,嘉靖帝深恨太监乱政。登基不久,便遍撤天下各处的镇守太监,但这些年他发现,还是内臣跟自己一心一意,且这些太监们的任免升降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不像外庭那样,稍大点的官还得廷推,实在扫兴。所以转了一大圈,还是动了用太监的心。

    边上伺候着的陈洪,登时眼睛就亮了,这正是他软语相求的结果,这死太监野心大着呢,早就想派个人过去,跟黄锦一起捞了。更何况,原先市舶司就是由太监镇守,他提出来也理直气壮,不怕被皇帝以为是乱政。

    沈默一听,心说:‘那可不行,好容易得来的大获全胜,可不能让死太监染指了。’太监是会打小报告的,到时候打发起来十分麻烦,他又不在苏州,实在不知到时候会出现什么场面。便坚决摇头道:“陛下,恕臣直言,苏松两府与市舶司已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里,如果真由外臣和内臣共领,难免会相互掣肘,相互推诿,造成人浮于事,那就大大的不妙了!”顿一顿又道:“其实若是担心大臣专权,派中官监督是很好的办法,但苏州已经有一个织造局了,有黄公公在那看着,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让他一说,嘉靖又有些动摇了,看一眼李芳道:“你是管着内廷的,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李芳野心不大,何况有好儿子黄锦在苏州坐镇,本就对这事儿不感冒,闻言道:“沈大人说得有道理,主子若是不放心,大可给黄锦加点任务,让他擦亮眼睛盯着就是。”说着笑笑道:“主子忘了这次鄢懋卿的事儿,黄锦不是报的很得力吗?”

    “唔……”嘉靖点点头道:“是啊,再说还有锦衣卫呢,确实不用再担心了。”他却不知道,黄锦也好、苏州锦衣卫也罢,都已经让沈默拉拢的死死的,早就变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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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七章 三诺!

    在沈默的劝说下,嘉靖帝又打消了派中官去镇守市舶司的念头,陈洪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没办法,沈默好容易让市舶司重回怀抱,谁也别想再染指了……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就那么肯定唐汝辑会听自己的。

    但嘉靖帝也没有让沈默轻松了,对他道:“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你跟唐汝辑一起回家种地!”

    沈默很干脆的答应下来,道:“臣对唐大人有信心。”

    嘉靖点点头,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道:“朕听说那个李时珍,坚辞不受太医院的官职?”

    沈默轻声道:“可能是当年的记忆不太愉快,李先生不愿重回太医院了。”说着苦笑一声道:“如果陛下需要微臣劝劝他,那微臣只有拿绳子把他绑到太医院去了。”

    “救!”嘉靖笑骂一声道:“你以为朕的太医院是什么地方?顺天府的大牢吗?不来就不来,谁求着他似的。”过一会儿,又道:“这个人看病好样的,但是不太会做人啊。”

    “陛下明鉴。”沈默笑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有些事儿是强求不得的。”

    “是啊。”嘉靖深有感触的点点头道:“朕不强求他了。”说着从腰上解下一块明黄色的玉佩道:“既然不进太医院,那朕就不能白让他看病,把这个给他,算是诊金吧。”

    “有些过于贵重了吧?”沈默不敢去接,那龙形玉佩代表皇帝的尊贵,无论如何也得‘惶恐’一下。

    “拿去吧,”嘉靖淡淡道:“就他那个脾气,弄不好哪天就得罪了贵官家,让人给咔嚓了……有了这个,就没人敢动他了。”

    李芳将玉佩转过来,沈默赶紧双手接过,恭声道:“陛下仁厚慈悲,微臣回去定然好生骂那顽石一顿。”

    嘉靖不由失笑道:“确实该骂。”便让他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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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出来玉熙宫,看见张四维远远的在那里张望,便对身后的太监道:“我去无逸殿一趟,那边有内阁的人在等着哩。”皇宫可不是能够乱窜的地方,出入走动都必须由太监或者内阁的司直郎领着。

    那太监一看是张四维,便恭声道:“沈大人请便,奴婢就先回去了。”沈默袖中出一张银票,难以察觉的递到那太监手中,笑道:“公公辛苦了。”那小太监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沈默走到张四维面前,笑道:“等我呢?”

    “那你说呢?”张四维笑道:“下朝时,徐阁老让我在这等着,看到你就把你带过去。”

    沈默点点头,两人便往无逸殿方向走去,张四维小声问道:“我说江南兄,你在大殿上是咋想的?怎么就把景王爷的人给推上去了呢?”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虽然沈默百般不情愿,但高拱给他起的别号,还是传到了很多人耳朵里。聊以**的是,大家只将其当作一桩雅事,倒也没有说三道四的。

    沈默看他一眼,面色严肃道:“两千年前的祁黄羊都知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们还能连古人都比不了?”

    张四维满腹狐疑的望着他,横看竖看都看不到‘大公无私’四个字,摇头不住道:“你就跟我这唱高调吧。”

    沈默笑笑,岔开话题道:“对了,听你在朝上的意思,已经找好了去向?”

    张四维的注意力果然转移,点头道:“嗯,陕西那边有知府出缺,我向徐阁老申请过去,阁老已经答应了。”

    “也要去陕西啊……”沈默不禁轻声道。

    “什么也要去?还有谁要去?”张四维奇怪道。

    “没有谁。”沈默摇头笑笑道:“那边的日子可苦着哩,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啊。”

    “要享福就留在京里了。”张四维道:“宝剑锋从磨砺出,你就等我亮剑的那天吧。”

    沈默郑重的点头道:“我相信那天不会远的。”眼看着到了无逸殿,两人便不再交谈。

    “不用我通禀了吧?”张四维轻声笑道。

    “忙你的去吧,”沈默点点头道:“我自己就过去了。”便走到右首第一间值房外,轻轻叩响了房门,小声道:“阁老,沈默求见。”

    “门没关,”里面传来徐阶的声音:“进来吧。”

    进屋后,沈默反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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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次辅的房间呢,徐阶定定望着沈默道:“拙言,老夫要向你道歉啊。”

    沈默赶紧躬身道:“老师莫要折杀学生!”

    “哎……”徐阶摇头道:“有错就要认错,我要不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了!”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学生也没料到,严党竟一直隐藏着实力,这次暴露出来,我们以后就有提防了。”

    “只能这么想了。”徐阶苦笑一声道:“这次的教训太惨重了,被严党一竿子打翻,老夫都无地自容了!”

    沈默微笑道:“只是一时的挫折而已,改变不了大势的。”

    “拙言这是安慰老夫吧?”徐阶笑道:“坐下说话。”

    沈默谢过了,贴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放松点,”徐阶呵呵笑道:“在老师这儿,可以随便点。”血淋淋的现实教育了他,沈默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必须要善加对待了。

    沈默点点头,清声道:“学生曾经说过,如果那欧阳必进没有就任吏部尚书,我愿为老师解决掉他,此话现在仍然有效。”

    “哦?”徐阶当然记得沈默那句话,但从没当真过……堂堂吏部天官,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司业能够撼动的?哪怕他现在升为祭酒了,也还是一个样。但现在听他再次提起,徐阶终于重视起来,道:“拙言有什么办法吗?”

    沈默点点头,沉声道:“是的,学生有办法,让欧阳尚书在一月之内,自动请辞!”

    “此话当真?”徐阶难以置信道。

    “阁老瞧好吧。”沈默笑笑道:“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您就信我一回吧。”

    “这话说的。”徐阶嘴角挂起一丝无奈的笑容道:“我相信你就是了。”说着正色道:“我也不问你为何会举荐唐汝辑了,但想必不只是为了离间严党和景王派那么简单。”他对沈默在苏松的利益稍有了解,所以散朝后琢磨琢磨,便觉着在唐汝辑这件事上,沈默肯定埋伏了后招。

    不过对家乡的事情,他无暇过问,也无心过问,因为在沈默主政苏松的后期,他徐家各方面都不错。既然如此,就算交给他又如何呢?想到这,徐阶沉声道:“而且……如果你真能把欧阳必进移走,那么老夫就答应你,只要我在位一天,苏松的事情,你就一直说了算。”说着伸出一根指头道:“当然,你的承诺必须一个月内做到。”

    “老师这是让学生立下军令状啊!”沈默慨然一笑道:“好吧,我应下了!”

    “那老夫敬候拙言的佳音。”徐阶颔首笑道:“对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帮我问的怎么样了?”

    “那件事啊……”沈默轻声道:“学生早就拜托陆太保去查了,但结果恐怕还得等一阵子。”

    “是吗,你帮我再催催。”徐阶一脸苦笑道:“我这里倒不着急,可陛下那里总得尽快回话吧。”他让沈默问的,正是当初嘉靖各打五十大板时,让陈洪过来下令,命他暗中调查顺天乡试舞弊案,看看到底是谁将考题的泄露扩大化了!

    沈默自然应下,又问老师没有别的事情了,这才出了无逸殿,离开了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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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长安街上,沈默感到肚子咕咕叫了。早晨起得太早,又开朝会,又跟大老板、三老板谈话,可是相当费体能的,吃得那点早饭,早就已经不顶事儿了。

    看看天色,距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他想一想,吩咐三尺道:“去吏部衙门。”一想到高拱气成那样,沈默便头痛不已,实在不愿去面对那张臭脸。可若不尽快将他安抚好了,那双方刚刚建立起的亲密关系,就要付诸东流了。

    如此想来,那也只有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去迎接高大人的怒火了……

    果不其然,然不其果,当他进去吏部衙门,到了高拱办公的小跨院里,想要敲门进去时,竟然没人应声。

    沈默回头看看,院门已经被自己关好了,便继续敲门,高拱还是不应声。沈默只好锲而不舍的敲下去,而且敲出的节奏、敲出了变化,长长短短的敲门声,让里面人终于没法继续装死,大吼一声道:“扣甚?汝为啄木乎?”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敲什么敲?你以为你是啄木鸟?’

    沈默不以为意,在外面笑道:“若为啄木,则透门而入!”

    签押房的房门一下打开,露出高拱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沈默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他怒不可遏道:“奸细!叛徒!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这里不欢迎,赶紧走吧,我这里永远不欢迎你!”

    好在沈默早做好了心理建设,所以此刻能唾面自干,保持着良好的心态,还可以带着微笑道:“高公为何不听我分说几句,若是不满意,别说骂我了,打我一顿也没意见。”

    “哼,我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的!”高拱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指着大门道:“你走,你以后也不要去裕王府了,我不允许你这种人伤害到王爷!”说着竟动手去推他。

    没想到这家伙脾气如此之大,竟然不让人说话,沈默一下也火了,站在那纹丝不动,冷笑道:“高大人,萧何与曹参之间,也是如此缺乏信任吗?”

    一句话浇熄了高拱心中的无名业火,让他可以正常思考起来。高拱一下想起,就在昨天,沈默对自己说的那‘萧规曹随’,当时沈默以曹参自比,而将他比作萧何,隐晦表达了齐心戮力、甘居下风的意图,让他还感动的不行。

    想到这儿,高拱心中终于犯了嘀咕,就算是变,也不至于变这么快吧?

    便终于不再堵门,冷冷的看沈默一眼,转身进去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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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自然跟着进去,看着坐在大案后头生闷气的高拱,他微微一笑道:“有个故事想讲给大人听。”

    高拱没吭声,但耳朵分明支楞起来了。

    沈默便笑着道:“说啊……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归……”

    他没说完,高拱便接着道:“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说着哂笑一声道:“老夫确实没你学问大,不过《淮南子》还是读过的。”

    这典故几乎尽人皆知,沈默却献宝似的讲给高拱听,其实不过是逗引他开口罢了。闻言便淡淡笑道:“这故事精练起来,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安知非祸’,高公,它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对事情好坏的判断,不能仅凭表面,仅看现在,还要看的更深一些,更远一些。”

    “好吧,你说。”高拱阴沉着脸道:“能把我说转了意,便算你本事。”

    “那好,高公请听。”沈默沉声道:“我请问你,这些年来,裕王和景王的较量,战场都在哪里?”

    “京城。”高拱嘟囔一句道:“这不废话吗?”

    “为什么没有扩展到全国各地?”沈默道:“像严党和徐党那样,哪个省里都有争斗。”

    “那怎么可能,”高拱不禁无奈道:“我大明朝的王爷,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压抑的天潢贵胄。”说着叹口气道:“本该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协助皇帝一起治理国家,但我大明对自己王爷的防范之重,是全方位的——不能结交外臣、不得私养护卫,不许离开封地,等等等等,其严密程度,有甚于防川!”便诚实道:“所以第一个原因是没有能力。”

    “那第二个呢?”沈默继续问道。

    “第二个是没必要,”高拱道:“皇位的传承,在我大明纯属帝王家事,皇上更是有对所有皇族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没有皇上的谕令,两人什么也不能干;而要关成为皇储的关键,是讨得皇上的欢心,关键都在北京城、在紫禁城,所以没必要在地方上争。”

    “既然如此,”沈默道:“那将景王与严党在京城的联系人撵到南方去,对我们还有什么害处吗?”说着为他分解道:“唐汝辑和严党许多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就是严党与景王府间的联系枢纽,其重要地位不是任何人可以取代的……现在他去了南方,景王党与严党之间必然沟通不畅,这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不是这个理!”高拱摇头道:“万一他干好了,喜讯频传的话,那就是往景王脸上贴金,甚至成为景王竞争皇储的武器,到时候你那就不是‘塞翁失马’了,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今年已经废了。”沈默摇头道:“就算有捷报也是明年了,这段时间我努努力,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就是。”

    “吹牛吧?”高拱不信道:“人家在那边顺风顺水,怎么来咱们这儿呢?”

    “不是吹牛。”沈默道:“我这两天就去找他谈谈,相信会有成效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高拱道:“要是你真能做到了,老夫当众向你赔不是。”

    “赔不是不敢当。”沈默摇头笑道:“唯求高公以后多点耐心。”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高拱道:“做到了什么都好说;做不到的话,你还是叛徒!”

    沈默这个无奈啊,感情方才白费口舌了,便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天,我只要三天时间,便给高公一个交代!”原本还想请高拱吃个饭呢,但看现在这情形,也只能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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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八章 理解万岁

    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个便饭,沈默下午还得接着拜。没办法,谁让京里的神仙多?得罪了哪路都不行。

    他的目的地是裕王府,上午廷议的结果传到裕王府中,想必已经引起一些波澜,若不及时安抚,恐怕会影响他跟裕王爷的关系。

    事实上,他所料不错,廷推结束不久,冯保便将消息带回了王府。裕王爷一接到这个消息,便呆坐在那里,本来调养的颇见起色的脸,也变得煞白煞白。

    当时殷士瞻和陈以勤也在,两人听了消息也很震惊,短暂的错愕之后,陈以勤大声道:“我早就知道,这个沈默有问题!看看吧,关键时刻就反水了吧?”

    殷士瞻有着山东人的忠厚,闻言摇头道:“说不定……沈大人有什么苦衷吧?”闹了半天,他也以为什么变节了。

    “什么苦衷?”陈以勤嚷嚷道:“不就是让人家收买了吗?浙江人就是靠不住!”

    “也不能一棍子全都打死……”殷士瞻摇头道。

    裕王坐在那里,根本听不进他俩的絮絮叨叨去,只见他紧闭着双眼,搁在大案上的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内心十分痛苦。

    陈以勤说一阵子,见王爷老不做声,便无趣的住了嘴。殷士瞻关切问道:“王爷,您不舒服吗?要不要传太医?”

    裕王摇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道:“没事儿,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孤回去睡会儿就好了。”

    “王爷赶进去吧。”殷士瞻冯保道:“快扶王爷回寝宫休息。”

    冯保上前一步,却见裕王摆摆手,自个扶着桌案缓缓起身道:“那小王失礼了,就不留二位先生吃饭。”

    “王爷请安歇。”两位侍讲起身施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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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王便缓缓走出了书房,往后院寝宫走去,只见道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丑陋不堪,地上落满枯叶,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满眼是深秋萧索的景象,没有一点生机,让他本就难过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本想速速离去,却听到园子深处的荷花池边,传来阵阵忽高忽低的琴声。

    裕王不好音律,便不留心,刚要往前走,却分明听到里面传来李氏的声音。他立住脚,屏息听得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裕王听了,不由有些奇怪。这李氏出身小户,家境贫寒,虽天生丽质,但对琴棋书画都很不在行,也一直羞于触及,怎么现在有心情练习了呢……确实是练习,因为那断断续续的琴声,荒腔走板的唱功,实在是生得不能再生,唯一可夸奖的,也就是声音还算清丽了。

    裕王本来就是去找李氏寻求安慰的,自然循着声音向荷花池走去,这时候又听她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裕王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不由鼓掌笑道:“好唱词!有潜力!”

    李氏正在自我陶醉呢,闻声便止了琴音,赶紧起来回身施礼,红着脸道:“让王爷见笑了……”心说好悬好悬,要是让王爷听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或者‘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恐怕我就不好解释了。

    这时裕王只听他好奇问道:“这是谁的曲子,孤怎么从没听过?”

    “前些天王妃请人来唱曲,”李氏轻声道:“奴家听着好听,这几日竟老是萦绕在心里,就就……”便低下头说不出来了。

    裕王笑着替她说道:“就自己练上了?怎么不在屋里练呢?”

    李氏的脸红了,小声道:“奴家还不大会,所以偷偷藏在这儿,却还是让王爷听去了。”

    “哈哈哈……”见她小女人的样子,裕王心中的郁闷稍减,笑道:“这曲子是谁做的?我倒好奇想见见呢。”

    “别人想见不容易,”李氏双眼发亮道:“王爷却随时都能见。”

    “莫非是哪位师傅做的?”裕王问道。基本上好的词曲,都是文人墨客所作,然后由歌女乐姬传唱的。

    “王爷猜得没错,”李氏看一眼面前的荷花池,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不由俏脸发烫道:“正是……您的沈师傅。”

    “他?!”裕王登时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以后不许唱这首曲!”

    李氏以为心思被看破,不由花容失色,瑟缩着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说。

    裕王看到她这样子,叹口气道:“倒把你吓着了,快起来吧,跟你没关系。”

    李氏这才松口气,又听裕王道:“都是那沈拙言,简直是气煞我也!”

    李氏的心又提了起来,关切问道:“沈先生怎么惹着您了?您不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一个劲儿的夸吗?”

    “唉,古人说得没错,人心似水啊,”裕王叹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说完再叹一声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全心全意想着我的,”说着竟眼圈泛红道:“可是,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便低下头深深喘气,说不出话来。

    李氏悄悄站起来,轻声道:“王爷,奴家觉着,您不能遇事就往坏处想。”

    “事实证明一切,我怎么把他往好处想?”裕王摇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亏得孤王那么信任他,竟然还是留不住他的心……”

    李氏小声道:“王爷说的没错,日久路遥才能见人心,但您不妨想想,沈先生来了咱们王府后,都为王爷做了些什么事儿?为咱们王府带来了什么?”说着冷笑一声道:“不是奴家编排另外几位师傅,他们这些年所作的,加起来也没有沈先生一人,半年做得多,他们有什么资格编排人家?”不知怎么,一听说陈以勤和殷士瞻在说沈默的坏话,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的孤都知道。”裕王难过的摇摇头道:“他有本事、有路子,在生活上给了孤许多帮助,让我不再窘迫;他有学识、讲课深入浅出,教了我很多东西,让孤不再迷惑;人又风趣幽默,在平时能与孤王能玩到一块去,让我不再无聊,孤真的很感激他……其实在孤的心中,他是几位师傅中最特别的一位……就像我的一位朋友一样。”说着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无法接受他的背叛!”

    “王爷。”李氏笑道:“恕臣妾直言,沈师傅是在您最低潮的时候,来到咱们王府的,当时景王爷如日中天,大有入主东宫之势。他尚且能一心一意辅佐于您,全心全意的护着您。现在情况比那时好得多,他又怎会弃您而去呢?”

    裕王闻言一愣,道:“确实有些奇怪。”

    “奴家在民间时,有句俗话叫,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李氏道:“王爷,遇到事儿得先想着信任对方,可不能听风就是雨,因为些没影的事儿,就把自个的左膀右臂给废了。”

    裕王闻言寻思良久,终于展颜笑道:“是啊,怎么也得听沈师傅自己说说吧。”说着看李氏一眼,赞道:“你很贤淑啊。”

    “奴家惶恐……”李氏赶紧小意道。

    裕王心情好了很多,看一眼摆在面前的古琴道:“听你唱这曲子,孤都有些好奇了,哪天把原唱请来,也让孤一饱耳福吧?”

    “听那天唱曲的姑娘说,丁香胡同里住着位江南来的苏大家……据说这首句子,就是沈师傅为她所作,”李氏神往道:“想必她唱得最好……”

    “哦,还是沈师傅的红颜知己?”裕王这下来了兴趣道:“那更要见见了。”

    听说王爷要把那苏大家请来,李氏不由欢欣道:“太好了,臣妾正好可以跟她请教请教,怎么把这首曲子弹好唱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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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下午时分,沈默来到王府觐见时,裕王能以一个平和的心态面对他,微笑道:“沈师傅是来给孤一个说法的吧?”

    见王爷毫不动怒,对自己和颜悦色,刚刚饱受高拱蹂躏的沈默,心中竟然涌起十分的感动,道:“是的,王爷,微臣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王爷。”

    “愿闻其详。”裕王点头道,经过李氏的心理建设,他已经能把沈默往好处想了。

    “是。”沈默沉声道:“因为微臣有十足的把握,说服唐汝辑弃暗投明,成为咱们的人。”

    “哦?”裕王惊喜道:“真的吗?”

    “千真万确!”沈默点头道:“他虽然是严阁老的门生,但我们俩曾在翰林院共事,又一同下江南执政……他在杭州,我在苏州,他管茶马司,我管市舶司,当时的情形十分复杂,我俩只能齐心协力,和衷共济,也在这期间,建立了不可磨灭的战友之情。”顿一顿,又道:“回京之后,我俩又数次深谈,知道他虽然被任命为景王府的侍讲,但他对景王爷其实并不欣赏,反倒对王爷的仁厚宽恕十分景仰,常对我流露出转投之意。”

    他说的十分肯定,裕王又比较容易被忽悠,闻言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如果他能弃暗投明,对我们可是大大的好事!”

    “所以我才推荐他,并会在稍后时候,告诉他这是王爷您的意思。”沈默微微一笑道:“王爷您想,他能不感激涕零,心生报效吗?”

    “当然!当然!”裕王点头不迭道。

    沈默笑道:“这下你不会再误会我了吧?”

    “不会了不会了……”裕王摇头说道,说完又觉着失言了,便不好意思笑道:“我哪里误会过你嘛?”

    “那就是微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默笑笑,正色道:“不过这事儿,王爷得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唐大人会有危险的。”

    “那是一定。”裕王郑重点头道,说着却又有些犹豫道:“连高师傅也不能说吗?”

    沈默闻言心中一沉,暗道:‘看来高拱在他心里,还是无可替代的。’面上却若无其事道:“高公自然不必瞒,还得指着他给我们掌舵呢。”说着笑笑道:“其实来之前,我已经请示过高公了。”

    裕王闻言畅快笑道:“是吗?那太好了。既然有高师傅同意,我就心里踏实。”说着拍拍手起身道:“好几天没下棋了,这回要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沈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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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裕王府出来,已经是申牌时分了,现在天短夜长,硕大的夕阳红彤彤的挂在西天,放出万道霞光,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雀鸟入林,虫豸归巢,长安街上一片萧寂。

    夕阳将沈默也染成了金色,他没来由的轻叹一声,坐到轿子上。当轿帘落下,浓浓的疲倦便将他浑身笼罩,不想再动一动,实在太累了……

    三尺吩咐轿子轻起慢走,好让大人得到最好的休息,但没走出多久,却不得不停住,因为前方的交通堵塞了……

    正在进退维谷之时,轿帘掀开了,只听沈默疲惫而低沉道:“什么事?”

    “回王爷。”三尺小声道:“前面景王府前车马轿子很多,把道堵得死死地。”

    “哦……”沈默的目光投向远方,果然见景王府门前华灯初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子和马车,锦衣玉袍的宾客络绎不绝,显然府中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

    沈默揉着左边的太阳穴,微一寻思,便明白了原因,轻声吩咐道:“绕道吧。”

    轿子便掉头往回走去。

    但有人眼真尖,在王府门前就远远认出他的轿子来,道:“哎,那不是沈祭酒的轿子吗?还以为他是来赴宴的呢,怎么掉头走了?”

    边上人眺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轿子,阴阳怪气道:“他倒是想来,可咱们王爷没给他下帖子,来了也得被挡下。”

    “谁让他不识抬举,”又有人冷笑道:“当初王爷几次三番延请,他都推三阻四,你们又不是不知王爷的脾气……我看他再做什么也没用,只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休要胡说!”

    众人一听,赶紧凑过去施礼道:“部堂大人来了。”

    原来那景王党魁首,新任礼部尚书袁炜,在几名景王师傅的陪同下,抵达了王府门口。

    袁炜冷冷的看那些人一眼道:“人要懂得感恩,人家冲着王爷的面子,帮了咱们的大忙,这个恩还是要感念的……”说着加重语气道:“你们却在这说三道四,冷嘲热讽,寒了天下人的心!”

    “下官不敢……”众大人赶紧赔罪道:“我们也是高兴坏了,随意一说,您老千万别当真。”身后的唐汝辑也把话题撇开道:“宴会要开始了,部堂别让王爷等急了。”

    袁炜这才点点头,冷声说一句道:“再敢胡说八道,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众人连声称‘是’,簇拥着他进了王府。

    ~~~~~~~~~~~~~~~~~~~~~~~~~~~~~~~~~~~~~~~~~~~~~~~~~~~~

    景王府正殿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锣鼓锵锵,丝弦悠悠。

    只见大堂里一拉溜摆开了二十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桌边坐满了道贺的官员缙绅。这些人来自六九城的不同地方,为的却是同一个目的,那就是共庆胜利。

    府里的宫人穿梭在各桌之间,为来宾奉上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肴,大殿中央,还有个王府养的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四下太嘈杂,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只能看到那些身材妖娆的旦角儿们,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爱拈花问柳的大人们眼花缭乱,心神不宁。

    景王爷在袁炜、唐汝辑等人的陪伴下,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品尝着美酒佳肴,看着下面坐满的党羽,便升起几分顾盼自雄,春风得意的感觉。

    这次廷推,鹬蚌相争,却让他们把好处占全了,不仅袁炜成了礼部尚书,入阁指日可待,唐汝辑也成为苏松巡抚,出镇一方,将为王府带来丰厚的财源,助推他们的实力迅速增长……未来,简直是太让人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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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九章 状元、状元和3388

    .。甘瓒

    景王府大殿宴会中,,

    景王爷眉飞色舞,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今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老三的小崽子夭了,他的儿子却出生了,当时把他乐得啊,简直都要忘乎所以了!

    但莫名其妙的。父皇竟不给他儿子起名,弄得他儿子到现在还是黑户,一天上不了户口,一天就不算正式的皇族,景王这颗心啊,也就得悬一天,然后一悬就是小半年,弄得他着急上火,心浮气躁,连带着看那宝贝儿子都不宝贝、不顺眼了。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次廷推之后,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

    他的师父将入阁为相,他的侍读将出镇天下最富庶的要津,从此后内外开花加芝麻开花。将强势的压倒老三。舍我其谁?让父皇没得选

    !

    现在的他,有一种憋了一个礼拜,终于上出了大号的感觉,那叫一个如释重负啊!

    通体舒爽之余。他甚至开始意淫自己身登大宝。三千后宫时的荒淫生活,竟然嘿嘿直笑起来,让边上的袁沸和唐汝捞十分错愕。

    袁弗可能是这满殿皆醉的环境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一个,看到景王这副猪哥模样,他不禁暗暗叹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娱自乐的景王爷小声道:“殿下,下面前看着咱们呢。

    景王爷这才惊醒过来,擦擦嘴角,还好没流口水,便举起酒杯,摆出一副罕见的和蔼道:“袁师傅、唐师傅,孤妾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旗开得胜,大展宏图!”

    见王爷敬酒,袁姊尚且还好,唐汝横却感到有些飘飘然了,他这一辈子,单从履历看,不可谓不成功,可名声却很一般,还被很多清流瞧不起”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父亲唐龙,与严嵩过从甚密,人都说他这个状元,也是因为严阁老的缘故,才能得到的。这简直是对他二十年寒窗苦读最大的侮辱,所以一直憋着股劲儿,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真的是状元之才。不是光靠的是裙带关系!

    只见他端着酒杯。拍着胸脯道:“王爷放心,下官这一去,定然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又不是让你去打仗”袁沸微笑道:“搞得这么悲壮。”

    “部堂有所不知”唐汝辑道:“这市舶司跟商人们之间,就是没有刀枪的战争啊!您看那您卿,原先在京城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到了苏州没半年,被人直接灭了吧?”说着冷冷一笑道:“什么御史弹劾?什么太监告密?他就是被那些苏州商人给整倒的!”

    众人听他讲起典故,都很感兴趣道:“有这么凶险哗 ”

    “当然有了!”唐汝辑深有感触道:“当年我可是亲历过苏州粮食危机的,你们是不在场啊。不知道那些商人们,为了打压官府开市。一调动就是上千万两银子!当时国库一年才入五百万两!他们就能调动一千万两,全砸到苏州来,然后调动临近州府,一粒粮食不准进入苏州城,要是让他们的逞了,苏州就永远是那些巨商的了,我们官府则要万劫不复,让人家彻底打到了。”

    众人不禁倒吸冷气道:“那后来呢?”虽然知道苏州城还在官府手里,但大伙仍对当时的秘辛无比好奇。

    唐汝横便将沈默当时的应对,知道多少说出多少,无需演绎,便足够精彩刺激,让听者目眩神迷。方才那些还嘲笑沈默的。全都脸红起来,心说我们太小看那沈拙言了,能完成这种反击的。的多大的魄力、多大的智慧,多大的面子才行啊?

    在赞叹之余。袁姊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既然此地如此凶险,他唐汝损能胜任吗?

    但景王爷想不了那么多,只听他大咧咧道:“既然那沈默这么厉害,那就再给他次机会,唐师傅,明儿你辛苦一趟,让他来拜会孤王,赔个不是吧。”众人便大赞“王爷仁慈”“宽宏大量。”一时间马屁横飞,乌烟瘁气。 深夜,宴会散了。在袁沸的注视下,唐汝辑好歹没喝醉,或者说是半醉半醒。离开王府。袁姊便把他拉到自己导车上,劈头就问道:“你有没有沈默的本事?”

    “部堂小瞧我唐汝梯撇撇嘴道:“那件事我都办得滴水不漏,您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还提那件事!”袁姊疾言厉色道:“你想死啊!”唬得唐汝损彻底醒了酒,:捂住嘴巴道:“不提了、不提了。”

    “上次你也没干出啥名堂来。这次别跟我玩虚的,没有金网钻,揽不了瓷器活!”袁沸冷冷道:“要知道,你今天说了大话,明天就得走那悠卿的老路!”

    这一句话,把唐汝损要吹的牛憋回了肚子,“这个嘛”他寻思一会儿道:“在这方面

    “只是稍微?”袁姊审视着他道:“说实话!我才好帮你想办法,没有金网钻,咱们借一个来也行啊。”

    唐汝辑这下终于说实话道:“我远远不如他,那家伙深不可测,手段让人不寒而栗,关系网密密麻麻,才能罩得住那场面”跟您说真的,此去苏州,我心里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我就知道”袁姊叹口气道,他其实跟唐汝损是一类人,眼高手低,能说不会做,号称“清流。是也。正因为还有些自知之明。所以他也不相信唐汝横有那个本事。

    “部堂快给我出出主意吧。”唐汝辑这下慌了,求告道:“我保准听您的。

    “王爷不都说了吗?”袁姊道:“明天正好休沐,你去沈默家找他,利用你俩的关系,好好跟他谈谈,只要他肯帮你,一切都不是难题。”说着“嗯。一声道:“想来他能在朝堂上推荐你,就是有这方面的想法,所以还是有可能的”顿一顿,又嘱咐道:“不要趾高气扬的,要拿出刘玄德三顾草庐的心态,完全别把事情办砸了。”

    “您就放心吧。”唐汝技点,头道。

    “可以做些许诺”袁姊又缓缓道:“礼部侍郎位子,我会尽力帮他争取的。”

    唐汝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道:“这么好啊,”

    袁姊知道他心里想沈默。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只要你在苏州干得好,将来东南总督就是你的。”闹了半天,他跟景王、唐汝辑都是一个德行,区别只是智力高低罢了,果然物以类聚帆 ”

    唐汝损却不觉着这许诺过于狂妄,还很认真的点头道:“我知道笼,那是霜降后成熟的柿子,若是阿吉和十分在,定然早就整天吵着

    “阿爹阿爹打柿子。了。

    但现在,没了儿子们的期盼,沈默根本提不起兴趣来,直到柿子在树上熟透了,要是再不摘,就要熟烂一地时,他才叫三尺给他扶着梯子,上去摘下来,准备做成柿饼,捎给南方的儿子。

    “也不知臭小子们稀不稀罕?”沈默轻轻摘下一个柿子,目光顺着天上的飞雁,往南方看去,自从把儿子送回老家,他就养成了这个向南张望的习惯。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三尺一边给沈默扶着梯子,一边道:“大人,过完霜降,可就要立冬 ”

    “废话。”三尺的话,让沈默回过神来。他背靠着一根较粗的树枝,道:“我说你媳妇也该生了吧?”

    三尺挠头笑道:“哪能那么快。怎么也得到下雪吧。”说着祈祷老天道:“希望这回是个小子”他们这些老兄弟,从嘉靖三十三年跟着沈默,到现在已经整整七年了。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从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丈夫、父亲,

    三尺娶了京城一个世袭指挥使的小女儿,这对于他这个普通军户出身的家伙,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沈默就给他操办成了”话说老兄弟们的婚事,有一半是沈默给张罗的,这倒不是他们没爹没娘,而是大家普遍出身微寒,现在虽说有了钱,但想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那么容易。

    有困难,找大人,这早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沈默也愿意为这些忠心不二、不离不弃的老兄弟操持,所以对他们的婚姻状况,乃至子女问题,都是一清二楚。

    说回三尺这个笨蛋,已经连生了三个闺女,就是没有一个带把的,急得他都想纳妾了”也不知是急儿子还是急色”但她媳妇可是高干家的女儿,那是绝不答应的。

    三尺拿她没办法,便跑去找沈默,可沈默也没招啊,进了门都是一家人,他总不能帮着三尺去欺负他媳妇吧?只好将自己连生三个儿子的心得传授给三尺。让他回去照着做,并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一胎一定是儿子。

    三尺被他忽悠住了,颠颠回去造人,终于又一次下注成功。眼看着就要开盅见大小了。所以这几天,三尺很是煎蒸啊,不停地问什么道:“要是还是闺女怎么办?”

    沈默听得耳朵都出茧了。没好气道:“你不要就送给我,闭女多好啊?闺女是爹娘的卜棉袄,我还盼着有个闺女呢。”

    小棉袄是好,可我已经有三件了。”三尺可怜巴巴道:“这次想换个大皮袄”外面要见大人?”

    “呵呵”沈默将手中的柿子丢给三尺,拍拍手笑道:“来的可真够快呀!”便扶着”凡的膀梯子卜下来,便往自只的书房老去六 …※

    “人在外院呢”三尺抱着柿子跟在后面道:“您走反方向了。”

    “没走反。”沈默笑笑道:“唐大人炙手可热,估计现在正烧着呢,先晾他一会儿吧。”怠慢?

    沈默看他一眼道:“老生不出儿子的人,就是笨。”说完,便施施然进了书房,果然好久没出来。

    这可急坏了兴冲冲而来的唐汝辑”沈默的预测也有失灵的时候,人家唐状元昨晚已经被人教了,所以今天的态度特谦卑,甚至还备了礼物,准备好好谢谢沈默。

    谁知。谁知道,谁能知道?人家竟然不见他,”看弄客厅里的西洋钟,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就是大姑娘上轿,也该抬出来了!

    唐汝横终于失去耐心,问边上伺候的侍者道:“你们家大人怎么还没出来?”

    侍者恭声道:“大人说了,让您在这稍等片刻。”

    “我等不及了!”唐汝辑猛然站起来道:“他不出来,我进去!”说着便往后院闯去。虽然侍卫们喊着“不能进去”却没人真出来拦他,让他很快走到了后院,大声道:“拙言兄,你在干嘛呢?”说着便直奔书房。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有些冷淡的笑容道:“原来是恩济兄,别来无恙啊。”

    唐汝辑错愕道:“那个,那个然后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问加火才对,便板着脸道:“拙言兄,您这次的玩笑不太好玩啊。”

    “玩笑?。沈默依旧淡淡道:“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

    唐汝横彻底乱套了”来前他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并琢磨了各种应对。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他也是有脾气的,心说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封疆了,你丫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便哼一声道:“拙言兄,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是的。”沈默点头道。

    “谁惹你生气。你找他去呀!”唐汝横提高嗓门道:“给我摆什么脸色看?”

    “我不能找别人。”沈默微微摇头道:“因为就是你惹到我了!”

    “荒谬!”唐汝损终于忍不住作道:“你不要以为推荐我了,我就欠你的。错!是群臣投票,大家一起推荐的我,你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凭什么朝我使厉害?莫名其妙!”。他是越说越生气,竟然拂袖道:“你这个样子我没法跟你说话,还是等你正常了再说吧 ”说着草草拱手道:“告辞了!”便转身往外走,心中大骂道:“他***,简直是撞了鬼了”

    沈默也不拦他,直到他走到门口时,才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唐汝辑本不想听,可秋风把声音送过来,还是让他听清了几句,便立刻脸色大变。险些如落--%138看书网%--道:“却跟景王说,是一百两卖出去的。结果这一次,就挣了八千两”

    “哎呦。我的祖宗。

    唐汝辑满头大汗,转身跑回去,拉着沈默就进了书房,把门一关,满脸惊恐道:“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默抽出手,走到大案后坐下,淡淡一笑道:“我险些就被害死在那一场。从贡院里出来,我就誓,一定要找到陷害我的人 鄙夷的看唐汝辑一眼,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直以来最信任的明友唐汝损,竟然就是那个要害死我的人。”说完重重一拍桌案,厉声道:“你还算是个人吗”。

    这一声如晴天辉雳,直接将唐汝辑撂到在地,他扑通一声给沈默跪下。长叹一声道:“拙言兄,我对不起你!”便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又道:“我对不起你!”又正手一个耳光,然后说一声对不起,就是一个耳光,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给打成了猪头。

    第二章。因为书评区本人的鞠躬感谢太多,虽然我不怕腰肌劳损,可让大家宝贵的言全都被覆盖了,和尚看着十分痛心啊。所以本和尚自我禁言了,但这不代表我不感谢诸位,而是代表我把你们的好记在心里。八辈子都不会忘记。[(m)無彈窗閱讀]

第五六零章 真相和血书

    沈默端着茶盏,不动声色的看着唐汝楫在那里自打耳光,虽然那家伙的脸已经肿得老高,他却始终不喊停,因为杀了他都不解恨……

    自从应天乡试遭到暗算,险些身败名裂后,沈默便开始秘密调查背后的始作俑者。当然,他个人能力有限,真正想查清楚,还得靠陆炳的北镇抚司来办。

    接到任务后,北镇抚司首先拷问了作弊考生,从考生的供词中,发现那考题是从一些专卖科举书籍的书店中购得的……因为时人热衷科举,这样的书店遍布京城,每到大比之年,便会推出许多‘名师预测’或者‘状元猜题’之类的考前参考书,趁机捞上一笔。在做这种正经生意的同时,这些书店还兼营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出售各种作弊工具,为考生代请‘枪手’,甚至是联系考场中的兵丁、誊录、考官……监考兵丁可以代为传递考卷、誊录员可在考卷上做记号,然后考官依照记号取中考生。

    科举千年,相应的作弊也已经发展到各司其职、分工协作的地步了。

    这些作弊考生,几乎全都是书店的老主顾,曾在店中出手阔绰、大量购买各种预测书,希望能侥幸得中。在最后一次购买此类书籍时,他们被带进小黑屋,成为了贵宾客户,并由老板亲自推荐,说有最权威的考前预测,三百两一份,保证全部命中!

    我们说过,读书人大都家境优渥,能掏得起这三百两的比比皆是,只是书呆子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凭你一阵牙黄齿白,就乖乖掏出这一大笔银子。

    但书店老板早有准备,他们竟然开出了‘保帖’,也就是保证书,那些考生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今收到纹银三百两,立此为照,日后凭此帖验证,如不符原银退还。’下面还有书店的铃记,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考生们心说:‘这些书店都是多少年的老字号了,也不可能为了这点银子,就卷款跑了。’便都付了钱,还威胁店里道:‘万一这是骗人的假货,到时候打上门,你们可别怪不讲情面。”

    老板们则拍着胸脯道:“我们这行上百年了,纰漏是出过,可信用却从来不打折!您放心好了,保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于是考生们买了考题,请人做好卷子,然后携带进场,却被沈默的高度责任心,和朱九爷鹰一样的眼睛,给逮了个现行!

    目标锁定了考试书店,却也不能直接抓人,因为嘉靖早就定了调子……瞧瞧的调查,声张的不要!但这难不倒历史悠久的锦衣卫。你不得不感叹,他们对京城强大的监控能力,简直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他们可能是你多年的老邻居,也可能是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他们无孔不入,他们无所不在,他们让你防不胜防——很快内线便报上来,这些书商的信息,是从安平侯和太平侯府上得到的。

    众所周知,安平侯和太平侯是严世蕃的铁杆玩伴,仨人好到共用一个女人的份儿上;此事对礼部的调查也有了结果,吴山已经承认,是自己将考题给了严世蕃,两相联系,似乎可以结案——是吴山将考题给严世蕃,然后严世蕃给安平侯和太平侯,然后两人将考题泄露给了书店。

    但陆炳眼光老辣,并对当事者都很了解,他不相信严世蕃能为了这点小钱,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所以他借口请两位侯爷打猎,把他俩诳到郊外去,一番恐吓之下,得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事情确实是两人做的……在考试前几日,他们收到严世蕃的信,说有今年的乡试考题,想请他俩代为出售,并将款项存在‘汇通联’的指定户头云云。

    两人一看,后面果然附着三道科举试题,心说发财的机会来了。他们这些勋旧子弟,仗着祖先的功劳,向来无法无天,也不考虑后果,便将考题散发出去,才导致了最后的科举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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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炳得到了那封信和泄露考题的原始件,把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他就能确定,不是严世蕃写的……虽然笔迹上别无二致,但严世蕃向来对人都是直呼其名,绝不会以‘某某兄’相称,哪怕是写信也是一样,狂劲全无,却透着股酸劲儿,显然是有人伪造了严世蕃的文书。

    严世蕃又不是什么书法名家,在世上并无字帖流传,所以陆炳推断,能如此熟悉他的字体,并能流畅模仿的,很可能是他身边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

    于是强大的锦衣卫再次发动起来,很快得到了严世蕃身边所有人的笔迹,由专精此道的鉴定师一一甄别,结果却让陆炳所望——那赝品并不是出自这些人的手笔!

    抱着最后试一试的想法,他又将比对范围扩大,把那些曾经在严世蕃身边待过,现在又转到别处的人找出来,再将他们的笔迹拿来甄别,这次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几名鉴定师一致认定,伪造严世蕃书信的,乃是严家世交,现任景王府侍讲的唐汝楫!

    案情有了重大突破,只要顺着唐汝楫这根线查下去,相信离真相便不远了,但陆炳叫停了侦破,不准他们再查下去……因为万一把景王出来,他可就真的骑虎难下了!

    现在裕王无嗣,皇上唯一的孙子,就是景王的儿子,只要这种局面不改变,那景王就稳如泰山!因为皇帝不可能选择一个无后的继承人,重演正德帝的悲剧,所以哪怕景王做的再出个,只要不是想弑君篡位,嘉靖就绝不会动他。

    陆炳得为将来考虑,一旦这事儿捅开了,那可就把景王彻底得罪了,万一将来身登大宝的正是这位景王爷,那他陆家就要彻底悲剧了……所以他不愿再查下去了。

    大都督一声令下,案件登时陷入了停滞。沈默对此事十分上心,来府上询问结果,陆炳也不瞒他,将调查结果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并一脸歉疚道:“事情牵涉到皇家,咱们做臣子不好再查,兄弟,你要体谅老哥哥啊。”陆炳知道沈默是个十分靠谱的家伙,所以不怕他嘴上没有把门的。

    得到这么个结果,沈默的郁闷劲儿就别提了,所以那段时间整天在家呆着,也提不起兴趣去上班,这种吃了亏还没法报仇的感觉,实在是太糟蹋人了。

    然后他便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又紧接着去参加廷推……其实在那次廷推前,他对苏松巡抚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在那种实力说话的场合,他个小小的祭酒人微言轻,根本没有发言权。

    可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严党没有按照徐党写好的剧本演,而是实现了大翻盘,让徐阁老措手不及、方寸大乱!沈默却在这混乱中,觅得了废物利用的天赐良机,在电光火石间拿定主意,便频送秋波给徐阶,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然后借用几方势力的博弈,将唐汝楫一举推上了苏松巡抚的宝座!

    这一天马行空的举动,引得满朝哗然,官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是讨好景王,有的说他是为国荐材,有的认为他根本不知所云,就是谁也没猜到,在找到了唐汝楫的死穴后,沈默所推举的,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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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书房中。

    唐汝楫的胳膊都抽筋了,只好停下来道:“沈兄弟,这件事儿上我也是无可奈何啊,都是上面人逼着我干的,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不用往别人身上扯,”沈默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账以后算,我现在只管你一个!”

    唐汝楫想一想,苦着脸道:“沈兄弟,跟你说实话吧,这些事儿都是我们王爷指使我干的,您要是追究这事儿,必然会牵扯到我们王爷,那后果您想过没有?”

    “我是奈何不得你家王爷。”沈默见他还不死心,冷笑道:“但玩死你还是绰绰有余!”说着一拍桌上一摞厚厚的文件道:“不要以为陛下不舍得处置景王,就连你也不舍得动,恐怕他会恨死你这个教唆他儿子走邪路的恶徒,而你亲爱的景王殿下,也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让你当他的替罪羊!”

    唐汝楫一想,以景王的脾气,定然会毫不犹豫的抛弃自己,心中最后一丝依凭也烟消云散了,一下子瘫软在地,给沈默磕头道:“饶命啊,沈大人……”

    “把事情的始末交代交代吧。”沈默缓缓道:“看看你现在还敢不敢说谎。”

    “我哪敢啊?”唐汝楫便将事情的真相,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

    此事的发起者,还真的是景王爷,前面说过,那段时间景王爷心烦气躁,内分泌失调,又看着自己招徕不到的沈默,竟投入了裕王的怀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而后在沈默的操持下,裕王的日子竟越来越好过,原先自己给他下的那些绊脚石,全都被那姓沈的给不声不响的搬开了,而且据说沈默还要给裕王找神医李时珍治病。

    得到这个消息后,景王是彻底坐不住了,他不能看着裕王再惬意下去,更不能让沈默再把李时珍找来了,所以便找来袁炜,与他商量着如何除掉沈默,给裕王府以沉重的打击。

    袁炜不是三岁孩子,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没有当场答应,只是说回去想一想,要找个完全的办法。本来以为此事渺茫,但偏偏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他发现了礼部尚书吴山的秘密!

    这并不稀奇,因为他已经在礼部数载,而吴山则是刚刚从别部空降而来,所以想要瞒着他做些什么事,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日,吴山故意磨蹭到衙门下班,偷偷摸到机要室,打开密封的考题抄录下来,自以为作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被一个临时有事返回的书吏看了个正着,并告诉了袁炜。

    袁炜大喜,本想禀报内阁,拿下吴山好取而代之,但转念一想,检举上司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恐怕自己贸然揭发,只会损人不利己,那就太没意思了。

    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回去考虑了一夜……他知道,吴山偷试题出去,八成是受严世蕃指使,好用来打点人情或培植亲信。自己完全可以利用这件事来做一篇好文章!

    一番反复推敲之后,他终于构思出一条瞒天过海、将计就计之计!便也利用自己礼部二把手的身份,同样偷取了试题,再交给熟悉严世蕃笔迹的唐汝楫,命他以严世蕃的口气,给严世蕃的死党写两封信,让他们将考题扩散出去,卖给尽可能多的考生!

    如果那天沈默没有发现夹带,监考官中也有他的属下,会在巡场时找到抄袭的考生,将事情踢爆,勾起一场大案!

    他这样做的目地,除了满足景王爷报复沈默、打击裕王府的要求,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让严党和徐党因此事而大动干戈!因为他是景王党的领袖,虽然跟严党合作,但并不是严党的附庸,而是独立于两党外的第三股势力。他和景王党想要快速崛起,唯一的途径便是严党和徐党之间斗得不可开交,他好渔翁得利!

    那样纵使两党不会两败俱伤,但也会因为互相视为生死大敌,给自己从中渔利的机会……

    更妙的是,责任全在严世蕃和吴山身上,他则清清白白,不受一点怀疑……他甚至觉着,就连严世蕃也只会自认倒霉,而不会猜到自己被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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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个眼高手低的大才子,显然低估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对手:沈默确实在毫无察觉中中计了,但他凭着超人的冷静和智慧,将可能发生的大案强行按了下去,并在第一时间进宫取得了皇帝的谅解,继而从容脱身、毫发无伤。

    而严世蕃也立刻察觉到,有人在背后使坏,只是被嘉靖和徐阶弄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所以一时没有察觉到他,还因为急于求援,将他朝思暮想的礼部尚书拱手相送,让他还高兴了好一阵子。

    更可怕的是,他严重低估了陆炳和锦衣卫的能力,在他看来天衣无缝的谋划,在陆炳那里处处破绽,一番抽丝剥茧、层层追查下来,便将真相现了原形……

    唐汝楫跪在地上,一脸痛心疾首道:“沈大人,景王爷和袁炜都是一个脾气,要是我不听他们的,他们真能把我往死里整,当时我胆小怯懦、一时糊涂,才对沈大人你犯了如此罪行。您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定然痛改前非……”说着一咬牙,低声道:“效忠裕王殿下!永远听从大人您的指挥……”

    他也不是笨蛋,突然明白了,沈默掌握自己的罪证后不声张,却推自己为苏松巡抚的目的所在——不就是想当苏松的太上皇吗?

    沈默心说:‘你终于上道了。’便沉声道:“口说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可以立字为据!”唐汝楫爬起来,到大案前提笔就写……却被沈默打断道:“效忠裕王爷是理所应当的,但应听从高拱高大人,而不是我的指挥。”说着言不由衷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哦,我知道了。”唐汝楫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写出一条字据道:‘我,兰溪人唐汝楫,永远效忠裕王殿下,接受高拱大人的领导和指挥。’然后是落款和用印。

    “再按个手印吧。”沈默淡淡道:“这样比较正式些。”

    唐汝楫便四下寻索,却没找到印泥,只好可怜巴巴的望着沈默。

    沈默做了个咬破手指的动作,他只好一咬牙,把大拇指咬破了,按在纸上一个血手印,双手交给沈默检查。

    沈默看一看,轻轻摇头道:“显得诚心不够啊,”说着丢到一边,重新拿一张白纸道:“正好也咬开口了,那就写个血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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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白天打雷很厉害,一度电闪交加,吓得我关了电脑老长时间,所以发的有些晚……

第五六一章 以德服人

    听了沈默的话,唐汝楫看看自己刚止住血的手指,嘴角一阵抽动,只好狠狠心,再咬破那个伤口,这可是伤上加伤,比第一次可疼多了。

    唐汝楫颤抖的手指刚要落在纸上,却听沈默道:“要写工整了,可别歪歪扭扭的,不然谁信是状元写的?”

    唐汝楫无奈的点点头,只好把自己的手指当成毛笔,一笔一划的开始写作。写过血书的人都知道,最大的麻烦就是‘笔’会没水儿……而且越是成年男性,就越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唐汝楫此刻便深受其苦,他写不到两划,那创口处就不出血了,在纸上反复划了几下,只有淡淡的红痕。唯恐写不好作废,他只好停下‘笔’,琢磨着得再放点‘水’了。

    可是看一眼‘血肉模糊’的右大拇指,实在是不忍心再咬下去。未免伤上加伤,只好……换一根指头,咬破了右手手指,写了仨字,又没‘水’了,只好再咬右手中指,如是反复,竟将十根指头咬破了九根,才把那效忠书写完了。

    沈默看他还有左手大拇指完好无损,想一想道:“还没写日期呢。”

    唐汝楫险些晕厥过去,无奈他现在已经完全麻木,只能任人宰割,便咬破了唯一完好的手指,写下了‘辛酉年十月初一’的字样,他算是知道了,原来沈默就是要让自己遭受一番十指连心的痛苦……

    他现在失血过多,腮帮也肿的像馒头,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沈默并不爱折磨人,只是险些被他害死,实在是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要是换了徐渭那样的,可能一刀子就把姓唐的销了账,但沈默仅仅是把他折腾一番……当然,这也因为他还有用,否则还说不定怎么消解他呢。

    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算了,沈默意犹未尽的轻叹一声道:“思济兄,不让你长个教训,下次可能十根指头就都保不住了。”

    他的声音虽轻,唐汝辑却满脸惊恐的点着头,含混不清道:“我,永远记住了。”

    “呵呵,那就好。”沈默指一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唐汝楫如蒙大赦,屁股沾着半边坐在椅子上。

    沈默又道:“这么长时间,也没喝杯茶,渴坏了吧?”

    唐汝楫赶紧摇头道:“不渴。”

    “以后咱俩相处的第一条,”沈默伸出一根手指道:“就是必须坦诚。”

    “渴,嗓子都冒烟了。”唐汝楫比哭还难看的咧嘴笑笑,道:“不过不敢给大人添麻烦。”

    沈默摇头笑笑,起身给唐汝楫倒杯茶水,看着他喝下去,才轻声道:“思济兄,你不妨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我那样害你,你还能对我这么好吗?”

    唐汝楫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也不得不承认道:“如果换了我,是不会原谅的。”

    沈默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咱们还可以友好的相处,一起升官一起发财,”又重重拍他一下道:“说起来我都嫉妒你……明明是你得罪了我,我却在把你拉出火坑,带你远离危险,把你送到天堂……呃,人间天堂,还会让你的未来金光灿烂。”说着连连摇头道:“莫非这就是我们儒家所说的‘仁恕之道’?”

    纵使满心惶恐,唐汝楫还是被沈默逗得扑哧一声,赶紧使劲板住脸,道:“大人有夫子遗风,乃我辈表率。”

    沈默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啊,哦……”唐汝楫低头道:“在下愚鲁。”

    “不过,”沈默正色道:“我前面几句可是认真的,你要再那样下去,景王一就藩,你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从来是收服人心的不二选择,虽然这次巴掌打得有点重,枣子也不算太甜。

    唐汝楫虽然不断点头,但眼中却流露着不以为然的光,看来到现在,他还是坚信景王必胜!

    “为什么?”沈默问他道:“说实话。”

    “因为裕王无后。”唐汝楫实话实说,却见沈默举起了手,赶紧抱住头,委屈可怜道:“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沈默却只是将他肩上的一根落发摘去,上下打量着唐汝楫啧啧道:“瞧瞧这张脸,一锅馒头似的;看看这双手,十根萝卜似的,这出去可怎么见人?”

    唐汝楫苦着脸道:“我没脸见人了……”

    “不要紧,不要紧,”沈默摇头笑道:“我家里住着一位神医,你应该听说过吧?”

    “您说是李太医?”唐汝楫点头道:“当然听说过,我们王爷……哦不,景王爷还把他的名字写在人偶上,一天扎三回呢。”

    “还有这一出?”沈默这个汗,道:“他为什么扎李太医?”

    “还不是因为他给裕王,哦不,咱们王爷治病吗?”唐汝楫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只要裕王爷一生儿子,局势马上就倒过来。”

    “你知道的不少,”沈默点点头道:“去找找他吧,看看他能不能帮帮你,顺便帮我问问,裕王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是。”唐汝楫起身出去,自有卫士带他去找李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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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沈默关上门,转身回来,只见大案后多了个人,正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拎着唐汝楫的供状看。

    沈默显然早知道他的存在,丝毫没有惊讶道:“文长兄,拜托给点脚步声好吗?别跟鬼魂似的飘来飘去。”

    原来那人是徐渭,他原本在书房睡觉,沈默进来后跟他商量几句,最后敲定单独面对唐汝楫。担心那家伙狗急跳墙,伤害到沈默,徐渭便拿着剑躲在屏风后面,随时监视,防止他暴起伤人。

    现在姓唐的出去了,他自然也不用藏了,便出来好奇的看那血书,啧啧称奇道:“不愧是状元之才,用指头都能写出这么整齐的馆阁体。”说着奇怪道:“你为什么让他写服从高拱的领导?”

    “他就是写‘服从徐渭的领导’,你觉着有什么意义?”沈默冷笑道:“他怕的是那足以毁灭他的罪证,而不是这劳什子保证书……我要这个东西,是为了给高拱交差的,当然得写他的名字。”

    “还可以顺便表表忠心。”徐渭点头笑道:“你这家伙,官场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皆通啊!”

    “过奖过奖。”沈默坦然消受道:“我这叫干一行爱一行,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愧对朝廷的粮米。”

    “嘿……”徐渭笑骂一声道:“这话说的,朝廷只发给我半俸,我理当只给朝廷一半的时间,这叫公平合理。”户部仍在公然纳援,消极怠工的官员不在少数,但徐渭可不是因为这原因,他纯属厌倦了那些虚伪的官场友谊,除了天子传唤之外,基本上就在家呆着。

    沈默摇头笑笑,不去跟他辩论,将那份血书收在匣子里,再把第一份装进信封,准备给高拱送去,便算是完成对高拱和裕王的许诺了,不由松口气道:“这件事就算了了。”

    徐渭问道:“袁炜呢?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唉,急什么。”沈默笑笑道:“冬天要到了,小动物们都知道储存粮食过冬,我们也得做点准备好过年。”

    “你要继续养着他?”徐渭对沈默的胡言乱语理解能力超强,道:“等着将来养肥了再杀?”

    “对,先养着,将来要派大用场的。”沈默点点头道:“他快回来了,你哪来哪回吧。”

    “这么快,”徐阶支楞起耳朵,果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不由吃惊道:“你对他这么了解?”

    “我是对李先生了解。”沈默淡淡笑道。李时珍时间那么宝贵,怎可能跟唐汝楫多费功夫呢。

    ~~~~~~~~~~~~~~~~~~~~~~~~~~~~~~~~~~~~~~~~~~~~~~~~~~~~~~~~~

    唐汝楫回来了,脸和手果然都消了肿,一脸叹服道:“在下明白了,多谢大人挽救,让我能悬崖勒马。”唐汝楫完全被李时珍的医术镇住,所以听他说,裕王殿下再调养半载,便可以复原如初时,他心中对景王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没有了。

    沈默点点头,正色道:“你不日就去苏州了,有些话我必须嘱咐你。”

    “大人请讲。”唐汝楫正襟危坐道,两人已经确立了上下级关系。

    “对苏松的大户,我一直保持着关注,他们不会给你惹麻烦,如果有问题,我会通知你处理他们的。”沈默顿一顿道:“当然,如果你发现了问题,也要及时告诉我。”

    “是。”唐汝楫道:“我会对他们和平相处,并保持警惕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点点头道:“但你也不是那么清闲,你必须做好几件事。”

    “请大人吩咐。”唐汝楫点头道:“下官记着呢。”

    “第一,要对我们的水师大力支持。”沈默道:“无论是俞将军的近海防卫舰队,还是徐海的远洋护航舰队,都要全力支援,他们是苏松蓬勃发展的前提和保障。”顿一顿,又低声道:“当然,在程度上还是应该稍有差别,防卫舰队任务重,要放量供给;护航舰队时刻面临危险,要用精兵策略。”

    唐汝楫寻思一会儿,也明白了,点头道:“您的意思是,保证俞将军的舰队强而大,徐海的舰队精而少?”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能员啊!”沈默伸出大拇指夸一句,又道:“是的,都是自己的孩子,都得疼,有亲有疏不行;但不同孩子有不同的疼法,一样对待也不行。”说着笑笑道:“分寸的把握很重要,我相信你能做到。”

    “下官尽力去把握,”唐汝楫应声道:“会多多请示大人的。”

    “京城和苏州的距离,还是有些远了,自我判断很重要啊。”沈默点头道:“只要不是太重大的事情,你可以自己拿主意,事后回报我即可。”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之间的通信不需要靠驿站,你只需将信交给自己的幕友,便自会传到你手里。”

    “我的幕友?”唐汝辑道:“下官没有幕友。”

    “就知道你没有,”沈默笑道:“我这正有个老乡投奔过来,学问好,人精明,还很忠厚,推荐给思济兄,你不会嫌弃吧?”

    唐汝楫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便应下道:“求之不得哩。”

    “那好,过两天我让他去找你。”沈默笑道:“希望你们相处愉快。”

    “一定一定。”唐汝辑答应道。

    “好了,具体就这么多,”沈默起身道:“最后给你八个字,只要你照着做,我会全力以赴的支持你!”

    “大人请讲。”唐汝楫跟着起身道。

    “海纳百川、和衷共济。”沈默沉声道:“遇到事情多想想这八个字,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下官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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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汝楫走后,沈默便径直拿着那信封去了高拱家里。高拱看了这个惊奇啊……他原本以为沈默会耍什么花样过关,没想到人家直接把唐汝楫的投效书送来了,不由连声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沈默正色道:“自来邪不胜正,王爷仁德、高公威武,即使顽石也会被感化了,何况唐大人乎?”

    高拱哪能信他,但对上面:‘效忠王爷、服从高大人领导’的语句十分满意,也就不再追问,道:“就你鬼花样多。”把那效忠书塞回信封,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满脸欣慰道:“江南啊,老夫要向你道歉,是我太唐突,误会你了。”

    沈默赶紧谦逊道:“高公哪里话,是事发突然,没法提前沟通……说起来,还请高公别怪我自作主张。”

    高拱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如果是这样的自作主张,我倒愿意你多来几回。”说着一脸欣慰道:“当初把你运作到裕王府中,真是老夫的神来之笔啊!”

    “高公过奖了。”沈默能感到,自己在高拱这里,算是彻底奠定地位了。

    果然,便听高拱道:“你们丙辰科的今年考满,把和你相善的同年写个名单给我,老夫尽量帮你照顾一下。”说着又怕话太满,补充一句道:“不过我初来乍到,上面还有欧阳尚书、冯侍郎两位堂官,那些热门的职位就不要指望了。”

    沈默闻言点头道:“早晚有高公说了算的时候。”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人的名册道:“这是上次,大人让我给您的名字,孙铤和吴兑,都是下官的三同好友。”三同者,同乡、同窗、同科是也。

    “哦……”高拱接过来,打开看看道:“都是翰林出身啊,”说着问他道:“我记着,丙辰科你们绍兴中了十二个,其中七个入了翰林院,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

    “太了不得了。”高拱赞叹道:“河南一个省也没这么辉煌过。”

    “可能是我们那边读书人多的缘故吧。”沈默轻声道。

    “是啊……”高拱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道:“这两个同乡,你想怎么安排?”

    “能尽量有所历练吧。”沈默道:“他们都不想在闲职上蹉跎了。”

    “有志气。”高拱笑道:“我会尽量安排的。”

    “谢大人。”沈默也笑道。

    把正事儿说完,高拱突然提起一茬道:“听说,你要在国子监开辩论会?”

    “是这样的。”他问得突然,但沈默早想好说辞道:“学生对那些歪理邪说气愤不已,也想将其禁绝,但又怕那些人说,这是因为怕了他们,所以才动用强权,不让他们说话,那样可能会让许多年轻士子不明真相,误入了歧途,岂不是我辈教育者之失职?”顿一顿道:“我听‘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又闻‘邪不胜正’,还听说‘理不辨不明’,心说既然我们是正确的,那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些歪理驳得体无完肤,学生们自然就明白谁对谁错,不会再盲从了……”

    听他长篇大论起来,高拱笑道:“看来这事儿你深思熟虑过了,这么做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国子监本身就有延请学者讲学的只能。”说着低声道:“但我提醒你,千万要把影响控制在国子监内,如果传出去,引起波动过大,我怕你不好收场。”

    “谨受教。”沈默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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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阵子感触挺多,写到这张想起了伍六一,前几天还想起武三思呢,也不知人家爹妈怎么起得名字?

    另外ID‘三戒的马甲’就是和尚本人的、唯一的马甲,不会再有第二个了,过两天等我发了工资就去冲vip哈,目前只能跟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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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