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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一三章 远虑近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居正劝说道:“你我既然相约共举大事,我就必须劝你一句,拙言兄,不要卷进去太深。”

    “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沈默依旧板着脸道:“如果今天不保住胡宗宪,将来你我就免不了重蹈他的覆辙。”

    “不可能……”张居正道:“他那是手里的兵权遭人嫉,我们又不掌兵……”

    “终于说实话了吧?”沈默闻言,冷笑连连道:“说别的都是假的,际遇他手里的权力才是真。”

    “这话诛心啊,拙言。”张居正变了脸色道。

    “反正不是诛你的心,”沈默一抬手道:“好了太岳兄,咱们不为这事儿吵了,”蛮不讲理道:“我就问一句,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吧?”

    “帮帮帮,你老兄发话了,我能不帮吗?”张居正郁闷道:“可你叫我怎么帮啊?”

    “我也不为难你。”沈默道:“胡宗宪的仕途确实是到头了,我知道别处也没有安排他的地方,但让他体面的退休,总还可以做得到吧?”

    “这个……应该可以商量,”张居正缓缓点头道:“不过这些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跟老师说?”

    “跟老师说?”沈默自嘲的笑笑道:“他老人家原先还能听我两句,现在嘛,我去说的话,恐怕只会把事情搞砸。”

    “拙言,你太悲观了。”张居正道:“老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呵呵,你这种蜜罐里泡大的亲孩儿。”沈默站起身来,给张居正拿过大氅道:“是不会感受到我这种后娘养的痛苦的。”

    “不要这样说老师嘛……”张居正道:“他对你的期许还是很高的。”

    “那就是我多心了。”沈默笑笑道:“不过一切等这件事过了再说吧。”

    “那好吧……”张居正穿戴整齐,把手套也戴上道:“咱们走吧。”

    两人便出了包厢下了楼,过了好一会儿,隔壁包厢里探头探脑的出来半边身子,竟然是殷士瞻。一看走廊里已经没了动静,他才掀起帘子道:“你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文长兄。”

    门帘掀开,里面竟还有个醉醺醺的徐渭,坐在桌前歪歪扭扭,醉眼惺忪道:“今晚不走了吧,我觉着这儿挺好的。”

    “你不走我可走了。”殷士瞻郁闷道:“不能喝便少喝点嘛,喝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的?”说着作势要走。

    徐渭只是笑,也不反驳,便也起身跟着出去,踉跄的靠在殷士瞻身上,朝他喷出一口酒气道:“老夫子,回家晚了,会被嫂夫人骂吗?”

    “这你就别管了。”殷士瞻把他的脑袋掰向一边,扶着他歪歪扭扭的下了楼。

    “你怎么回去?”殷士瞻是坐轿子来的,问徐渭道:“用不用我送你一程?”心说最好不要,现在已经很晚了,又被这厮弄得满身酒气,回去后难免说不清楚。

    好在徐渭道:“不用了,我有车。”殷士瞻果然见有辆马车在那里候着,便与他道别道:“回去早点睡觉,明天起来有你头疼的。”

    “知道了,真啰嗦。”徐渭和殷士瞻道别后,便各上了自己的车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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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一上马车,便懒洋洋的歪在座位上,一脸促狭的笑道:“真是一对老奸,他跟林润做戏,你就跟他做。”说着学沈默的样子,低声吼道:“永远不可能……”

    这话是说给沈默听的,因为此刻的沈默,正安静的坐在他对面,两人分明是乘不同的马车前来,但现在却在一辆车里碰头了。

    “我那也不是全然做戏,”徐渭一上车,带来一股寒气,沈默把双手对抄在袖筒里,缩着脖子道:“确实是很生气。”

    “你觉着张太岳能信你?”徐渭道。

    “他没有不信的理由,”沈默淡淡道:“毕竟我早年在胡宗宪帐下效力,而且后来,也一直保持亲密关系,难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和他们不对路。”

    “我一直想问你,这是何苦呢?”徐渭道:“这次回京后,我明显感觉出,你跟徐阶的关系疏远了,而且是你主动跟他保持距离的。”今天虽然他帮着沈默做戏,但对他要干什么,却并不知晓。

    “唉,眼光放得长远些,”沈默叹口气道:“我这也是在为将来定调子。”

    “此话怎讲?”徐渭奇怪道:“眼下都顾不过来,你还管将来?”

    “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沈默轻声道:“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肇因于以前没有深思熟虑的行为;同样的,今天的作为如果未经长远的深思熟虑,未来必会尝到苦果。”说着有些小小得意的笑道:“所以对我来说,只要能遇见到的事情,都会未雨绸缪,提前准备。”

    “你的意思是,”徐渭瞪大眼睛道:“胡宗宪的事情,你已经早有准备?现在所做的,乃是预备将来和徐阶翻脸?”

    “不全对。”沈默摇头道:“第一,我现在所做的,也还是为了救胡宗宪;第二,我永远无法跟徐阶翻脸。”说着叹口气道:“师生的名分让我太被动了,所以更要早做谋划。”

    “我发现自己跟你这个阴谋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徐渭这才回过点味来,笑道:“我明白了,你担心的不是徐阶,而是另有其人。”

    “不错,师生名分是柄双刃剑,我不能对徐阁老不义,但徐阁老也不能对我不仁,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沈默微微点头道:“我真正担心的是高肃卿,裕王爷现已是实际上的皇太子了,皇帝的身体也已经垮了,最多不过一二年光景了。这时候作为王爷的恩师,高拱自然是水涨船高。”说着无奈的揉揉眉头道:“此人也是经天纬地之才,论本事绝不输给任何人,但他性情高傲,为人耿直,最看不上徐阁老阳奉阴违、以柔克刚的那一套,尤其是对严嵩的处理上,十分的不齿徐阶的为人,几次在私下聚会中大骂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奸相。”

    “这个火一样的人物,一旦进了内阁,与水一样的徐阁老,必定水火不容。”沈默缓缓说出他的预言道:“到时候我若还当侍郎还好,要是也不幸在那个时期入阁,必受水深火热之煎熬啊。”

    “那倒是,一个是你的老师,一个是裕王的老师,”徐渭笑道:“很可能都把你当成是对方的人,到时候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你才是猪八戒呢。”沈默白他一眼道:“我反复考虑过将来的情形,到时候满朝上下,可能最难做的,就是我了,到时该如何自处?真好似立于钢丝上一般,到现在还心里没底。”

    “不过你现在考虑会不会太早?”徐渭道。

    “一点都不早。”沈默摇头道:“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极可能在嘉靖朝,便把高拱拉进内阁中。”

    “难道徐阶不知道,”徐渭问道:“高拱对他有意见?”

    “当然知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默道:“但正因为如此,徐阶才要送他个大大的人情。”

    “哦,原来如此。”徐渭点头道:“你这样说,倒是真有可能。”这人啊,什么都能欠,就是人情欠不得,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的人,就越怕欠人人情。一旦欠了人情,你就处处受制,不能反对、不能非议人家,不然就是忘恩负义,会被唾弃的。

    沈默相信老谋深算的徐阁老,一定会明白高拱的崛起不可阻挡,八成会利用先发优势,做个顺水人情,让高拱一辈子都受制于他……这是十分符合徐阶性格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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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觉着,”徐渭问道:“高拱会乖乖上套吗?”事实上,也早有传闻,明年开春后廷推大学士,高拱便是热门人选,只是高肃卿对此的态度很冷淡,显得兴趣缺缺……但这也能印证沈默的推测。

    “当然不会,”沈默摇头道:“我说过高肃卿是绝世之才,他的才华和手里的好牌,也造成了他的骄傲自负……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他,也会觉着徐阶这一手,就像往他嘴里硬塞个苍蝇似的。只要裕王一登基,老子就是当仁不让的内阁老大,连徐阶本人都得靠边站,哪用他送干人情。所以我相信,高拱不仅不会感激徐阶,反而还会觉着他用心阴险。”虽然沈默所说的都只是推测,但他和徐阶、高拱打交道好多年,仅靠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而且这次徐阶大动干戈,把严党分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腾出这么多空位来,”沈默笑道:“我得为兄弟们考虑,让大家都能往上挪挪。”

    “所以你得让高拱这个吏部尚书看看,自己跟徐阶是多的么不对路,”徐渭笑道:“这样他才能对咱们的人多加提拔。”

    “嗯,虽然有点绕,但确实是这样的。”沈默淡淡笑道:“也只有这个阶段,能利用一下他俩之间的矛盾,等一旦矛盾激化到表面化了,我也就只有受苦的份儿了。”

    “我终于知道,你这顿鸿门宴,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了。”徐渭寻思好久,突然明白道:“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宗禄的事情,宴请林润不过是个幌子,而是为了跟张居正吵一架,好让殷士瞻听到,把你对徐阁老的态度,传给高肃卿。”说着使劲拍打着沈默的肩膀道:“怪不得你让我散席后,把殷士瞻拉到隔壁房喝茶呢,早就知道一品居的包厢不隔音,是吧?”

    沈默闪开徐渭的手,揉着被拍得生疼的肩膀道:“我以为凭咱俩的默契,你肯定知道我要干什么呢,谁知道你最近想什么,竟然如此迟钝……”

    “唉,还能想什么?”徐渭闻言僵住动作,幽幽叹道:“知道吗,她回江南了。”

    “是么……”沈默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几天,我去庵里看她,结果主持说,她已经回杭州了,还给我留了封信。”徐渭意兴阑珊道:“信上说,其实我的心意她都明白,但她不能耽误我的前程,也不想再给家族抹黑,所以还是从此京师江南,天各一方,永远不要再相见……”

    沈默默然,他也觉着这话在理……如果年轻时,他一定会劝徐渭把她追回来,但现在的沈默,只会默默陪着徐渭舔舐伤口,而绝不会劝他这样做。

    “那你打算怎么办?”沈默问他道。

    “不知道……”徐渭揉着乱蓬蓬的头发道:“我现在有点乱,等我想想,想想再说……”

    “好的。”沈默微笑道:“慢慢想,不着急,千万别冲动就好……”

    马车行走在静谧的街道上,漆黑的天空中,有洁白的雪花无声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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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越下越大,嘉靖四十二年的冬天,给人的回忆一定是白茫茫的,这也让京畿一代的灾民状况,变得愈发严峻起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冻死饿死,其惨状是任何人都不能熟视无睹的。

    “救灾,一定要救灾。”奉父皇之命,裕王巡视城郭,看到了那饿殍满地的景象,心灵大受震动,对一同巡视的徐阶道:“那都是我大明的子民,阁老,咱们不能不管啊!”

    “当然要管,”徐阶轻声道:“其实朝廷已经尽力了,把太仓中的存粮都搬出来了,可是这天寒地冻,运河结冰,南方的粮食运不过来,只靠太仓这点存粮,那是杯水车薪啊……”顿一顿道:“不过一天两次施粥,还是可以勉强支撑的,只能让他们再忍一忍,等到来年二月,一切就好转了。”

    对徐阶的这个解释,裕王并不满意,但他也没有好主意,只能先听之任之。与徐阶分手后,便闷闷不乐的坐在八抬暖轿中,让人抬着往江米巷行去,他现在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问自己的老师

    胡思乱想间,便到了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裕王命人停下,让冯保进去打听一下,沈侍郎在不在里面,若是在的话,就把他叫出来说说话……还特意嘱咐道:“不要说我来了,免得里面张罗排场,给人添麻烦。”裕王爷现在奉旨观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入六部衙门,以及任何机要重地,而不必担心被皇帝猜疑。只是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使然,一般人还感受不到这股新兴的力量。

    在这位王爷心里,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如父的高拱,另一个便是如兄的沈默,相较严肃刻板的前者,他更愿意跟温和可亲的后者说说话,所以心中烦闷,想找人唠唠时,不自觉便到了这儿。

    冯保急匆匆的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回话道:“不巧,沈师傅还真不在,据说今早几位亲王的世子在宗人府闹事儿,他赶过去安抚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了。”

    对于那些不成器的宗亲,裕王自然是知道的,事实上,很多王爷纷纷给他送礼,求他说和此事,千万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咱们老朱家的。他是明事理的,知道宗藩问题之重,但又不能公然站在宗亲的对立面,只好推说自己只是观政,并没有发言权。但那些老油条岂能轻易放过他?非要他表个态,把裕王逼得没法子,只好说,自己还是很同情他们的,如果有机会,会帮他们说话的。

    总之在这件事上,他的立场是一塌糊涂,根本不敢这时候在宗人府露面,只好小声道:“既然沈师傅没空,咱们去找高师傅也是一样。”

    于是一行人便往吏部衙门去了。

    高拱倒是在衙门里坐堂,一听说王爷来了,忙不迭开中门把他迎进去,行礼过后,便埋怨道:“您不应该来,有事要见臣下,派人叫一声,微臣马上就过去。这样贸贸然来了,在别人眼里,就是您举止轻佻,没有尊严的表现了。”

    “呵呵,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裕王搓着手,陪笑道:“我这不是路过吗,就进来看看,您就别生气了,我出城大半天,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应该回去用膳的。”高拱埋怨着,但还是命人赶紧给裕王爷备饭。

    “一碗米饭,一点下饭的菜即可。”裕王忙道:“千万不要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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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事情太多,竟是没时间写,只能见空插针,补上昨天的一章……羞愧的掩面而去。

第七一四章 赈灾

    趁着饭上来之前,裕王对高拱道:“老师,孤今日与徐阁老巡视城郭,见城外饿殍满地,心中十分不忍,便建议内阁,以更大的力度赈济灾民。但徐阁老说,一日两粥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多朝廷也负担不起了。”

    “他说的是实话。”高拱轻捋着坚硬的络腮胡须道:“太仓里确实没有余粮了。”

    “啊……”听到老师的回答,裕王的心凉了一半。

    “不过他说的又是屁话!”高拱话锋一转,毫不留情道:“为官者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为君王排忧、为百姓解难,遇到就要克服,而不是动不动就要小民牺牲,保护他的大局。”说着重重哼一声道:“所谓‘大局’之说,不过是某些尸位素餐之人,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无耻的牺牲其他人的陈词滥调而已,毫无新意,令人恶心。”

    “老师这话,是不是有些重了?”裕王轻声道:“我看官吏们累死累活,徐阁老也是尽心尽力,虽然不能让百姓吃饱,但一天两粥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可恶的就是那一天两粥,”高拱怒气勃发道:“您看到城外成片饿死的人了吗?都是被这个可恨的法子给害死的!”

    “啊?”裕王只剩下震惊了,高拱现在所说的,已经超过了他朴素的认知范围,只能张大嘴巴听着了。

    “施粥赈灾,听起来很美,但扯去良善的外衣,露出来的却是滴着黑血的邪恶。”高拱声音低沉道:“为什么要施粥?并不是怕饿死人,华夏五千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尤其是一文不名的老百姓,而是怕这些饥民流亡,变成流民,造成动乱,最终威胁到他们的统治。”

    裕王的一双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虽然安稳坐在温暖的房间里,他却感觉坠入了寒冷的额冰窟。只听高拱字字如锥道:“所以他们要给灾民一点希望,便想到了最简单的办法——施粥,使灾民聚集在城郭中不会离去,也就不会闹出大乱。但他们压根不会去想,这法子对灾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裕王咽口吐沫,低声问道。

    “是、死、亡。”高拱一字一句道:“灾民像猪猡一样聚集在城郭中,人多了就有瘟疫流行……冬天伤寒特别厉害,人们互相传染,一个病倒,便会病倒一片,在外面天寒地冻、有病无人医的条件下,就等于死亡。”又叹口气道:“而且粥铺数量极为有限,有很多人嗷嗷待哺了好几天,越是饥饿,越没有力气和别人抢,吃不到粥就倒毙了。”说着朝裕王拱手道:“王爷明鉴,现在这种施粥的办法名义上是救灾民,实际上却是在把灾民往死路上逼。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朝中大员不可能意识不到,但他们却不愿想别的办法,盖因只要不顾灾民死活,这法子还能对付过去——可这必然会遭天谴的!为了祖宗社稷,黎民百姓,不能在这样做了!”

    “可是,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裕王迟疑问道。

    “只要肯动脑子、下功夫,就一定有办法!”高拱斩钉截铁道:“微臣已经苦心想出一套赈灾之法,恳请王爷过目!”

    高拱刚拿出草稿,饭菜也备好了,高拱道:“先吃饭吧,也不急在这一事了。”便命人将饭菜传上来,虽然王爷说是一菜一饭,厨房却不会当了真,四菜一汤端上来,裕王说一句‘太浪费了’,高拱便说:“厨房都做了,不吃更浪费。”王爷也就顺从的用了。

    吃饱之后,拿手绢擦擦嘴,下面人送上清茶,裕王感觉情绪也沉稳了许多,便拿过高拱的草稿细细的翻看,一边看,一边面露喜色道:“老师果然有大才啊!若是照此执行,必可生民无数!”

    “那微臣就斗胆,请王爷向皇上,举荐臣为赈灾钦差。”高拱笔直的跪在裕王面前,大声道:“若不能使灾民安全过冬,微臣愿以死谢罪!”

    “没那么严重,”裕王赶紧把老师扶起来道:“我这就跟徐阁老说说去。”

    “直接跟皇上说。”高拱道:“您是王爷,怎能向臣子请示呢?”

    “唉,这点事情,就不必打扰父皇了。”说实在的,裕王是真怵头见嘉靖,能躲过一次就算一次。

    “唉……”高拱叹口气没有再说话,他也生怕嘉靖会想起‘二龙不相见’的谶语,对裕王感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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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裕王是个不错的传话者,当他见到徐阶后,将高拱有意总揽赈灾的事情,轻言细语的说出来,却对非议徐阶的言辞只字未提,徐阁老便很高兴的答应下来,因为一来,他早就想抛出这个烫手的山芋,二来,也给裕王和高拱一个面子。

    见徐阁老答应下来,裕王又提出第二个请求,道:“高部堂希望能让张居正当他的副手。”

    对于这个要求,徐阶沉吟片刻,但还是答应了,除了裕王的面子不好驳之外,还有他也希望张居正能做点实际的事情,好给下一步升迁铺平道路。当然,如果徐阶有前后眼,他是宁肯得罪裕王,也不会让张居正当这个差的,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命令一下达,张居正便赶到高拱那里报到,在编完《承天府志》后,他没有具体的职官,只是以詹事府左庶子的职位,在裕王府担任讲官……说起来,现在裕王府的讲官已经全部换人,除了张居正之外,还有陆树声、诸大绶、陶大临等三人,其中以嘉靖二十年进士、原南京太常寺卿陆树声为长,值得一提的是,陆树声乃松江华亭人。还值得一提的是,此人极为正派清高,严嵩父子掌权时,便有机会拜为吏部侍郎,继而入阁为相,但因为不肯党附严家父子,才被贬到南京冷藏,但也因此在朝野人望极高,此次重回京师,就算张居正也得恭敬称他一声‘前辈’。

    说回张居正拜见高拱,两个曾经共事过的上下级,都对重聚十分的高兴,高拱这人性情高傲,等闲余子根本看不到眼里,在评价别人时,他总是冠以‘蠢材’的头衔,据说他甚至说过:“满朝文武皆废材,除太岳、江南外。”也就是说,能让他瞧得上的,也就是张居正、沈默两人,其余的就连徐阶,他也不放在眼里。

    高拱甚至放下架子,朝张居正主动行礼,然后歉意的对他说,我身为太宰,又逢朝中权力交接的紧要时刻,能挤出来的时间、精力着实有限,所以也只能总揽全局,具体的事情,还得多多仰仗太岳。

    张居正很大度道:“新郑公只管放心,下官必全力以赴。”

    “很好。”高拱高兴道:“来来,我给你讲讲,咱们都要干什么。”

    “下官洗耳恭听。”张居正恭声道。

    “首先,不能任由饥民聚集京城,这样容易造成疫病传染不说,还不利于及时救济。所以不只要宛平、大兴县开动,通州、霸州、保定等顺天府二十四州县,都要动员起来!”高拱沉声吩咐道:“把原来聚集于京城一地的灾民,分散到各个州县,大家都分摊一部分,压力不就没那么大了吗?”

    “嗯。”张居正点头道:“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部堂,我不是诉苦,只是怕人手不够。”

    “不用怕!”高拱一挥手道:“京城养着那么多冗官闲散,不管是‘前资、待缺’,还是‘寄居者’,都动员起来。你来组织他们分区管理灾民,督促灾民安置。我会发一个通告,宣布这次的救灾表现,将作为接下来委任职务的重要参考。”

    “这样太好了。”张居正笑道:“新郑公有这样的魄力,下官何愁人手不足、大事不成呢?!”

    “人手充足后,你首先要办的,是将灾民按照籍贯、宗族分成数百保甲,将他们分散到各州县救济;同时命各州县,腾挪出公私房屋,供灾民居住。这么冷的天,仅靠简易的窝棚怎能撑得过去?”高拱沉声道:“把灾民分散安置,让他们都能有房住,并在每个州府分别赈灾,就可以改变以前聚民城郭,易发疫疾、粥不及时的弊端,效果肯定比以前好得多。”

    “然后,尽力劝说富家大户捐献粮食,再加上太仓的储备粮,统一调集起来,按计划供应灾民,使流民皆能安住就食。”高拱道:“我大明国力空乏,但富户巨室中,却穰穰满家、贯朽粟腐,此刻国库空虚,该是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这个……”张居正表情一滞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放心,没那么难。”高拱道:“我们也不让他们白捐,我们可以许诺,来年春天让灾民帮他们耕种偿还,这样还把流民安置的问题解决了。”

    “可要到时候,”张居正道:“流民都跑了怎么办?”

    “不用怕。”高拱道:“我已经考虑到了。方才不是让你将流民按籍贯、宗族编成保甲吗?便让他们互相担保监视,有人逃跑,全保连坐!”

    “要是全保甲一起逃了呢?”张居正追问道,这不是没可能的,在保甲严厉的边疆地区,时常发生整村整保的百姓一起逃亡的事情。

    “不要怕,我还有一招杀手锏,可以解决富户的担忧、官府的麻烦,也能造福百姓,可谓是一举三得。”高拱笑道。

    “哦,有这种灵丹妙药?您快说吧。”张居正催道。

    “八个字,募民为兵,以兵代赈!”高拱低声道:“这次南巡,京营官兵死伤惨重,我听说需要补充两万人……”

    “您的意思是?”张居正了然道:“选拔流民中之强壮悍勇者招募为兵?”

    “不错。”高拱点头道:“把那些强壮彪悍从灾民中选出来,一可以保家卫国,二来,也让灾民易于管理,三呢,只要有当兵的家庭,就没法跟着逃跑,而且还可以用军饷抵偿每家所借的粮食,这样一来,官府的压力小不少,富户们也可以放心了。”

    听了高拱的话,张居正默默点头道:“这却是是个好办法,不过……”

    “不过却需要徐阁老点头。”高拱拍拍他的肩膀道:“太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拿到批文的。”

    “您可真是老谋深算……”张居正哑然失笑道:“算来算去,最后还是把我也算进去了。”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高拱叹口气道:“太岳,我们面对的,是多达几十万的灾民,你我多尽一份心力,就能多活成百上千的人命,怎能不尽心竭力?”

    “新郑公说的是,”张居正正色道:“叔大敢不尽心?!”

    “好!好!”高拱拉着张居正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是条有担当、敢任事的汉子!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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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高拱那里得了机宜,张居正便去徐阶那里汇报,徐阶听了后,也是连连点头,赞叹不已道:“高肃卿确实是胸有经纬啊,这件事上,就全听他的吧!”

    事实上,高拱确实把徐阶看扁了,身为帝国的首相,他是不会拿百姓的性命、社稷的安危开玩笑的……不能因为他在清算严党时心狠手黑,就认为此阁老与比阁老乃一丘之貉——要将因严党在朝二十年,而形成的贪污腐败、人浮于事、一味媚上、效率低下的官场习气扭转过来,非得下猛药不行。

    手握着徐阁老的批文,张居正终于彻底有底了,到外城去寻找现任的总指挥林润,跟他办理权力交接。

    但在临时的指挥所里找不到人,问值守的官员说,林大人出去巡视了,张居正便让那人带路,直接去难民的棚户区找他。

    虽然对灾民的悲惨生活,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走在难民聚居的棚户区时,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一片片低矮的窝棚中,蜷缩着一家家的难民,每个人都衣不遮体,瘦骨嶙峋。但最可悲的,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表情,甚至连本应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都在朝不保夕的生存压力下,变得与大人一样目光呆滞、神情木然,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但就是这些木然的目光,让张居正感到如芒在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突然脚下一拌蒜,一下子便扑倒在雪地上。边上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张居正回头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是被一具埋在雪里的尸体绊倒的。

    带他来找林润的官员也看清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大人受惊了!不过这也是常事。”说着吩咐身后的差役道:“送到城外化人场吧。”又习惯性的吐一口唾沫道:“啐,今天真晦气!”说完又想起张居正在边上,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张居正绷着脸没有说话,看差役们拿一领草席,熟练的将死人卷起来,抬走到道边……那边的大车上,已经堆了十几具尸体,都是今天早晨收拢起来的,而且仅仅是这一片区域。

    边上人以为这位翰林老爷被吓坏了,心里暗暗偷笑,却不知张居正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直以来,他都有怀才不遇的哀愁,郁郁不得志的愤懑,甚至有时候对着月亮自怜,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一个人能有忧伤哀愁,他就不算多么悲惨。不信看看这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饥民,他们眼里哪有一丝愁绪,只有空洞麻木,只有食物和棉被,才能让他们的眼睛,重新恢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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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候,张居正身边的人都退开了,面容清瘦而疲惫的林润,出现在他的身边,好听的声音中,带着抹不去的忧郁道:“每一具这样无人收敛的尸体,都意味着全家人已经死绝了……每当我看到这些倒毙在雪中的尸体时,便忍不住会想,这样也好,他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妻儿团聚了……”

    张居正低着头,嘶声道:“是啊,对这些百姓来说,人间即是地狱,地狱胜过人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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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字数够了,说两句感慨:

    我感觉看过的书中,对中兴三相的描述,都令人遗憾,要么受了陈旧政治观念的影响,写成高大全;或者是处于各种目的,胡乱篡改,反正在我看过的十几本书中,都能归进这种窠臼中,我虽然在才学上只配给前辈提鞋,但胜在有一颗真实的心,不会为这三人辩解什么,只是把他们的灵魂展示在大家面前。

    我始终相信,我们爱一个历史人物,是连他的不好的地方一起爱的,而高大全的人物,在这个年代,只能让人作呕。

第七一五章 宗藩条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林润沉声道:“当无数贫民脚下无立锥之地,在生死线上哭号挣扎时,有些人却可以手不沾尘,便能岁收谷米数百万斛,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甚至还贪心不足,为了占有更多,使百姓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说着他问张居正道:“知道为什么年年有这么多灾民吗?”

    “北方灾情不断,大旱和大涝交替出现,冬天又奇冷无比;加上黄河年年泛滥无人治理,怎能不哀鸿遍野,饥民遍地呢?”张居正沉痛道。

    “天灾我们不能控制,但是只要防旱防汛做得好,一样可以抵挡过去。”林润沉声道:“但真正让老百姓流离失所的,还是泛滥的黄河,事实上,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人祸?”张居正倒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藩王宗室、官宦巨户们欲壑难填,公然违反禁令,在黄河两岸砍伐树木、围堤造田、并大肆引水灌溉,导致水中泥沙含量剧增,水量却减少许多、流速自然放缓。到了中下游泥沙沉积,河道变浅变窄;加之严党当政时,政事弛废,河道疏于治理。即使治理,那些借治河之名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们,也专做败絮其中的工程,如果遇到洪涝,不泛滥成灾才怪呢。”

    “想不到若雨兄对治河竟如此精通。”张居正敬佩道。

    “谬赞了,在下只是转述。”林润诚实道:“这是我在南京时的同事好友,名叫潘季驯的理论。”

    “哦……”张居正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在这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年代,难得有一个水利方面的人才。

    林润不知道他心里所想,继续道:“宗室、吏治、军制,是大明朝身上的三个剧毒的脓疮,每一个都能让这个国家毁灭,如今我大明却三症并发,让人想想都感到绝望。”说着他仰起头来,面上带着俊朗的微笑,仿佛在鼓励张居正,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道:“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我相信,希望是不会失去的,只要能坚持多做一点,多消灭一点丑恶,让百姓的日子过好一点,距离希望就会更近一点;若是谁都自以为看透,而随波逐流,那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完,他的手中多出一块关防,那是钦命赈灾大臣的印信,双手送到张居正面前道:“张大人,下官服从您的命令。”

    张居正伸出手,接过那似乎还带着林润体温的关防,面上露出了郑重的表情……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如何跟林润解释那天的事情,如何软硬兼施,把钦差关防要过来。总之困难想了很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幕。

    紧紧握着手中的关防,张居正向林润郑重其事的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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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居正和林润通力合作,组织滞留京中的各级闲散官员上千名,把几十万受灾民众分编成册,分散到京师二十四州县中安置救济,并将高拱的其余举措,也坚定不移的贯彻下去,其中自然遇到许多的困难和麻烦,但两位杰出的官员毫不气馁,总是能想出办法,解决问题。而且高拱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每隔个三五日,他便带着酒食慰问救灾官员,鼓舞他们的士气,帮他们解决各种难题,使救灾工作始终得以飞快进展,终于取得了巨大成功,至少多活了八九万百姓,并让各方面都还算满意,也为指挥救灾的几位官员,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当然这是后话。

    京城外如火如荼的救灾,京城内也同样热闹,就在这一年的正月,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宗人大闹京城’事件。

    事情的起因,乃是京中宗人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预备颁行的《宗藩条例》草稿,该条例一共是四十条,对藩王宗室的各方面待遇,都进行了较大幅度的削减。当然,倒也不全是对宗藩的削减,还是有些优待的……诸如允许宗藩请立宗学、准宗人科举入仕等等,但在宗室们眼中,这些只是用来糊弄人的障眼法,改变不了此乃《杀人条例》的事实。比较惹眼的有如下几方面:

    首先是严厉的法令,规定宗藩的言行举止,必须遵守《宗藩条例》的规定,否则动辄得咎,夺爵为民。

    其次,是将各王府卫队,划归各都指挥使司衙门指挥,王府不再有武官之设,只需保留少量亲卫……亲王五十,郡王二十,不得逾越。

    第三,是将宗藩禄米部分折钞,亲王六分折钞,郡王、将军五分折钞、中尉四分折钞,并严格核定领取资格,一切以宗人府在册者为准,有多少爵位便发放多少宗禄,冒滥领取者全部裁减……这是最缺德,也最招人恨的一手了。虽然听起来,只是把一部分宗禄,折成朝廷发行的官钞,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大明朝的官钞,根本没有保证金、也不能兑换成真金白银,没人认也没人收,其实就是官府发行的废纸,拿来擦屁股都嫌硬。说实在的,用这玩意来糊弄,跟直接削减禄米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从爷们碗里夺食吗?于是在京中的宗人们不干了,原先他们让沈默安抚着,还能只是发发牢骚、骂骂大街,并没有过激的举动,可现在见朝廷非但没有‘悬崖勒马’,反而大肆的削夺起他们的待遇来,这下交情再好也没用了……

    第二天他们就把宗人府给包围了,但怎么叫都叫不开门,最后有人翻墙进去一看,衙门里竟然空无一人!沈默整天盯着这帮爷们,早就知道今儿个他们要来闹事,便给宗人府的所有人都放了假。

    这下宗人们被彻底激怒了,尤其是那些藩王的子弟,平日里在地方上骄横惯了,哪受得了这份气?竟然反客为主,高呼一声:“日他娘球!”便领着京里的宗人们,直奔东江米巷的礼部衙门去了。

    堂堂部堂重地,自然不可能关门大吉了,但更不能让他们冲进来,守卫的兵丁早就排好了人墙,不一会儿,顺天府、锦衣卫也各就各位了,将衙门重重保护起来。看着严阵以待的官兵,宗室们却是不怕的,因为他们自觉是皇室血统,太祖后裔,大明朝无人敢加害他们,便愈发嚣张的鼓噪辱骂,要求礼部的堂官出来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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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喧嚣声是如此之巨大,甚至在重重深院中的尚书签押房内,都能听得到……

    老好人严讷聚聚精神,面色有些发白的对他的两位副手道:“唉,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另一个好人李春芳也叹道:“真是太无法无天了,礼部竟然被围堵起来,我大明的礼法何在?”

    对于这两人的感叹,沈默是哭笑不得,他双手拢在袖中道:“围都围起来了,二位大人就放下心来,咱们喝喝茶、吃吃饭,静观其变就是。”

    “沈大人可真能沉住气。”严讷摇头道:“要是出了大乱子,咱们的责任可就大了。”

    “是啊,”李春芳点头附和道:“总得想个办法,不能这样干坐着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都是下官的责任,与二位大人无关,”沈默微微笑道:“你们就别跟着操心了。”

    “那不行,”严讷还是很厚道的:“我是正堂,怎能逃避责任呢?”

    李春芳也道:“是啊,江南,咱们既然同部为官,自然要同进共退了。”

    沈默知道这二位乃是仁厚君子,不会跟自己耍心眼的,心中感动道:“多谢二位老大哥,可部堂转眼就要入阁,实麓兄也是能在皇上那里说上话的,你们俩保全自己,才能在关键时刻,拉小弟一把。”

    “哦?”严讷面色一沉道:“难道老弟你真有危险?”

    “怎么说呢?”沈默苦笑一声道:“事情至此,我已经明白上面的用意了,用俗话说,就是‘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

    “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李春芳小声提醒道。

    “差不多,都一个意思,”沈默笑笑道:“一听说《宗藩条例》的草稿泄露,我就知道,朝廷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你是说,那草稿……”李春芳眼睛瞪得溜圆道:“是上面故意泄露出来的?”

    “我没这么说,”沈默狡黠一笑道:“不过我确实这样想的。”说着正色道:“前几日我还纳闷,京城的灾民都被疏散了,怎么京营的官兵还在东西单驻扎着,显然这一场,早在上面人的算计中。”

    “呵呵,大手笔啊。”严讷捻须笑道:“徐阁老自从担任首辅,每每都是这样的雷霆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得出,这位尚书大人,很是仰慕首辅大人。

    “不过事情闹大了,”沈默淡淡道:“总得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不管是谁,都要被天下的宗室恨死了……”

    这时,外面传来大声的呼喊道:“叔……叔……你在哪儿呢?”

    见二位大人面露惊疑之色,沈默尴尬道:“下官出去看看。”说完便告退出了尚书签押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严讷与李春芳对视一眼,后者道:“看来,他想挑这副担子。”“不是他要挑。”严讷摇摇头道:“而是有人会搁在他肩上。”李春芳便不做声。

    “你说,他和张居正都是徐阁老的学生,”严讷想了一会儿,不禁摇头道:“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呢?”看来两人的待遇差别,就连严讷这种老实人都看不下去了。

    但他却问错了人,因为李春芳也是徐阶的学生……闻言干笑两声,李侍郎轻声道:“张居正救灾,还不是一样干系重大?”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着臊得慌……徐阶是什么条件下,才放张居正出来做事的?那是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办好了,就会名满天下,且不会招来麻烦。而沈默却注定要得罪全天下的宗室,危及一生的仕途。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用身家性命保他的前程。’严讷想救沈默,却无能为力,只能这样消极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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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来到签押房门外,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穿一身大红的飞鱼服,腰挂一柄金黄的绣春刀,昂首阔步往里走,他的身后,是东倒西歪的守门兵丁。

    沈默示意那些兵丁站住,朝那青年抱拳道:“感谢陆大人亲自前来。”

    那青年听他叫‘陆大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装作一本正经道:“呵呵,少宗伯说得什么话,保护六部安全,是锦衣卫应尽的责任。”

    “真是太感谢了,”沈默微笑道:“请陆大人借一步说话,本官有些事情跟你商量。”说着摆出个请的姿势,便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那陆大人便跟在他后面,虽然做出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可怎么看都像是跟班一样。

    回到自己的院子,沈默一关上门,那陆大人便现了原形,一脸焦急道:“叔,快跟我走吧,外面是越来越紧张了,上面又严禁咱们拿人、伤人,我怕他们一拥而上,就冲进来了。”说着低声道:“趁着后门还没人,赶快走吧……”

    着急上火说了一顿,他才发觉沈默正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顿时变得局促起来,还下意识的摸摸脸上,以为有脏东西有碍观瞻呢。见沈默还是那样盯着自己,他小声问道:“叔,你看我干啥?”

    沈默叹口气,伸手把他翻折的左边衣领顺平,望着那张酷似老师兄的脸,轻声道:“常纪,你已经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了,说话间就会独当一面的,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呢?”

    那叫做常纪的,正是陆炳的长子陆纲,在平湖老家服阕后,便回京袭了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官位……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嘉靖竟没有按惯例给他实衔虚职,而是直接授予他北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官职,立刻成了货真价实的锦衣卫四号人物。

    此等隆恩,绝对是本朝空前的,就算他老子陆炳,跟嘉靖一起吃奶长大的,还是在锦衣卫历练了十多年,才爬到同样位置的,而他的儿子,刚刚二十多岁,便一步登天了……面对这种惊人的际遇,人们只能感叹,皇上太重感情了,陆太保的余泽太厚了……

    对于皇帝的心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能猜到,沈默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并不为这个任命欢欣鼓舞,因为他知道,陆纲根本没做好准备,想成为一名锦衣卫的领导者,他还差得远呢。只能尽量帮着他快快成熟起来了,这对陆家、对他自己,真的很重要。

    陆纲闻言不好意思的笑道:“不是担心叔的安全吗?”

    “不要慌张,身居高位者,要永远冷静。”沈默微笑道:“要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叫道:“快看,他们竖起旗来了!”

    沈默和陆纲回头一看,便见一面两张高的大旗猎猎招展,上面书着六个大字‘诛奸佞、清君侧’!也不知是哪个脑残提出来的。

    看到这旗帜,沈默那‘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便一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急声道:“快,到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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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面旗帜当然大大的不妥,但宗室的男丁们,看到那六个字便热血上头,都觉着真说出了心里话,却没有觉着不妥的。

    在这面旗帜的指引下,宗室们找来了木棍、石块、甚至砍刀、长矛、对礼部衙门发动了攻击,锦衣卫和顺天府的兵丁节节溃缩,大门转眼就失守了,已经红了眼的宗亲们,便嗷嗷叫着冲进大门去。

    官兵们被打的鼻青脸肿,还有跌倒在地的,一时间场面混乱极了,整个大门和二门间的院子中,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道:“顺天府、锦衣卫听令,拿下胆敢冲击部衙重地者!”

    场中一下子静下来,众人纷纷循声望去,便见二门边的院墙上,站着个身穿三品官服的年轻男子,只听他又高声道:“本官沈默,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打!”既然有部堂高官出来负责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兵们,哪里还跟宗亲们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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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点发……

第七一六章 平叛

    礼部衙门的前院中,宗人们和顺天府、锦衣卫的官兵厮打在一起,场中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混乱到了极点。

    沈默站在院墙上,刚要开口说话,便猛地一侧身,险些被从下面扔来的砖块偷袭到,陆纲赶紧带人挡在他前头。观战片刻,终于见战局明朗起来——养尊处优的纨绔们,纵使有家丁帮忙,终究敌不过有组织、有训练的官兵,渐渐要溃不成军了。

    沈默一把拉住陆纲,指着那开始往后退的旗帜道:“把那个夺下来!”

    “瞧好吧您!”陆纲打个唿哨,便纵身跳入了仍在乱战中的人群,倒把沈默吓一跳道:“我不是让你去!”看到首领大人只身犯险,锦衣卫的高手们赶紧下饺子似的跳下去,唯恐他伤到分毫。

    这时候严讷和李春芳也出来了,在下面问沈默道:“出什么事儿了?”

    沈默一听是部堂大人的声音,赶紧手脚麻利的从梯子上下来,道:“没事儿了,外面出了点乱子,现已经控制住了。”

    “听说,你下令把那些人打了?”严讷一脸担忧道。

    “嗯。”沈默点头微笑道:“是下官下得命令。”

    “哎呀呀,你可真敢呀!”严讷是又急又担心道:“等这厢事了,”严讷看看李春芳,见他也点头,便对沈默道:“我俩陪你一起进宫请罪。”

    “嗯,不会让你独自承担的。”李春芳点点头,又叹口气道:“充其量不过罢官回乡,没什么大不了的。”

    与二位大人的忧虑重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默一脸轻松的表情,他朝两人作揖道:“二位大人过虑了,没有那么严重。”

    “还不严重?”严讷愁眉苦脸道:“开国二百年,还没有臣子敢这样对皇室宗亲呀!”

    “闻所未闻,”李春芳也不住摇头道:“骇人听闻呐!”

    “嗨,我对付的,不是皇室宗亲,”沈默剑眉一挑,一字一句道:“而是乱、臣、贼、子!”

    “话可不能乱说!”二位大人闻言脸色大变道:“不然我们也保不住!”

    “二位大人放心,在下岂是那种胡言乱语之人?”沈默微微一笑,便听身后高墙上,传来陆纲兴奋的声音道:“抢到了!叔!”

    沈默回头严厉的看他一眼,陆纲才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从墙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脸正经的改口道:“属我们锦衣卫最厉害……”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少宗伯,骚乱已经平息,您要的东西也拿到了。”

    “呈上来。”沈默点头道。

    于是两个锦衣卫,便将一面白色的旗面在墙上展开,严讷和李春芳便见‘诛奸佞、清君侧’六个斗大的黑字,依次出现在眼前。

    “真是胆大包天……”严讷瞠目结舌道:“这种口号也能乱喊?”

    “会要人命的……”李春芳喃喃道:“江南啊,这真是他们打出来的?”

    “那还有假?众目睽睽之下,想抵赖都不成。”沈默笑道:“这下二位放心了吧?”

    “放心了,放心了。”两人如释重负的笑道,严讷便道:“石麓,我们回去喝茶,我那壶毛峰色儿还浓着呢。”李春芳也笑道:“这里就麻烦江南了。”

    “二位慢走。”沈默笑着施礼道,待目送两人走远,才沉声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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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闭的二门徐徐打开,沈默在陆纲等人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便看到官兵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锦衣卫在外包围警戒,顺天府的官兵则用铁链,将捉住的宗室锁住,一串串穿起来。

    场中的喧嚣声,已经被呻吟和呼痛声取代……这一场厮斗下来,看上去几乎是人人挂彩,双方都狼狈不堪。实际上吃亏最大的,还是这些宗人们,别看他们打架时张牙舞爪,但都是花拳绣腿,论起阴狠高效来,根本比不上六扇门、锦衣卫的行家里手们。不信你看,被卸了膀子、伤了筋骨的,全是宗室子弟,而官兵们大都只受了皮外伤,看着挺惨,可什么都不耽误。

    见声称‘为此事负责’的沈侍郎出来,顺天府的通判过来行礼问安,禀报道:“冲进来的都逮住了,一共一百来号,不过没进来的更多,最少四五百人。”说着小声道:“卑职怕他们到街面上闹事,咱们下一步咱么办,还请大人示下。”他觉着以这位大人的热血劲儿,肯定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

    “出去礼部衙门,本官就管不着了。”谁知沈默根本就不上心,爱莫能助道:“街面上的事情,还轮不着我这个礼部侍郎插手。”就算不得已要动手,也得有个度,不然就会出现过错……过了就是错。

    那通判一听,知道这位爷不肯多管闲事,便道:“既然这里已经无事,那卑职便要带队去别处,以备不测了。”

    沈默点点头道:“帮我向你们府尹大人表示感谢。”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

    通判想不到方才还热血沸腾的沈侍郎,一下就变得这样冷漠,只好郁闷的一抱拳道:“告辞了。”说着一挥手道:“我们走!”便带着顺天府的兵马撤走了,至于抓到的那些宗室,分明都是些大麻烦,他们当然不会带走。

    待顺天府的人走干净,沈默对南镇抚司的指挥使朱五道:“五爷,劳烦您先把这些宗人收押,倒也不用特别优待,当成一般人就行。”

    锦衣卫治下的镇抚司分南北两司,却不是以地域划分,而是以功能而论,南镇抚司负责抓捕、拘留;北镇抚司则负责关押、审讯,是一套体系的两个部分。那朱五对沈默自然也是服服帖帖,二话不说,便将抓到的宗室带离了礼部衙门。

    “叔,那咱干啥去?”陆纲小声问道。

    “你赶紧回去,”沈默低声道:“对大爷说,我在西苑门口等着他,让他赶紧过来,陪我一起面圣。”

    “知道了。”陆纲一挥手,招呼卫士道:“跟我回去。”

    “把那旗面留下。”沈默赶紧出声,把缴获的旗帜要过来,让自己的卫士收好了,便也上了轿子,往西苑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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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西苑去的路上,沈默的耳边都不平静,原本在礼部衙门的骚乱声,已经在京城中蔓延开来……那些宗室们见对付不了官兵,便转移了他们的目标,把发泄的目标转向无辜的平民、街边的店铺,目无王法的打砸起来,自然有很多地痞流氓加入进来,趁机大肆抢劫,使骚乱有蔓延成为暴乱的倾向。

    沈默亲眼看到,京城名店‘瑞林祥’的门窗被砸得稀巴烂,店主和伙计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暴徒们抢走成匹的绸缎棉布,有伙计看不过去,可能骂了两句,便被暴徒拖到街上,猛打一顿。

    像这样的场面,在整条大街上到处上演,沈默知道,如果不加制止,打砸抢便会很快演变为杀人越货、强奸放火,彻底变成一场大暴乱。

    但在无声的叹口气后,他却放下了轿帘,他知道戚家军和京营的五千禁军驻扎在东西单,就是为了防备暴乱。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现,显然是有人认为,局面还不够乱,还不能算是天怒人怨……

    沈默没有能力多管闲事,从徐阁老身上,他学到了一个成熟政治家,所具备的大多数东西,冷静、隐忍、为谋划全局敢于拿所有人当筹码,等等,这些东西正在不经意的改变着沈默,让他更成熟更有能力的同时,也变得有些冷血起来……虽然他自己还没感觉到。

    沉默的来到西苑门外,沈默看到正在集结的禁军,轿子一靠近,马上就有一队人马靠上来盘问,沈默掀开轿帘,一看那领队校尉,正是焦英的一个亲兵,便沉声道:“本官沈默。”

    那校尉也认出了沈默,赶紧从马上滑下来,施礼道:“拜见沈大人。”

    “把角门打开,本官要进宫。”沈默不跟他客套。

    “这个……宫门已闭。”校尉为难道:“上峰有令,没有侯爷的命令,谁也不许开门。”

    “你只管跟侯爷传话。”沈默缓缓道:“开不开门是他的事儿。”

    “是……”校尉不敢多说,赶紧翻身上马,去向焦英禀报,过不多会儿便回来,命人让开去路道:“请大人入宫。”

    西苑打开一道便门,沈默的轿子便长驱直入。沈默也在城门洞里,看到了焦英的身影,低声问他道:“你在东西单的禁军,现在归谁统领?”焦英是禁军统领,按说应该和大部队在一起,而不是在禁宫里守门。

    “唉,徐阁老说,皇宫责任重大,命我寸步不离。”焦英道:“至于外面就不用我操心了,便把我的兵符要去了。”说着愁眉不展道:“老沈,你说徐相这手,是不是要削我的兵权啊?”

    “不要多想。”沈默摇头道:“徐相不是那样的人,应该只是怕你纵兵行凶,引起兵祸,所以换文官统御平乱而已。”

    “那样啊……”焦英的面色才好看些,笑道:“不愧是徐相的好学生啊,就会帮他说好话。”

    “我有一说一。”沈默面带微笑,心中却苦笑不已,世人都羡慕他有个首辅老师,却不知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与焦英分开后,沈默没有直接去圣寿宫,而是先往无逸殿,待知道徐阁老已经前往皇帝那儿时,才折向圣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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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寿宫的精舍中,君臣隔着珠帘而坐。

    嘉靖的健康状况,已经是每况愈下了,他软软的靠在御榻上,虽然身边就点着暖笼,他身上还是裹着条锦被,强打着精神与徐阶说话道:“外面的情况怎样?”

    徐阶坐在锦墩上,恭声答道:“有些小小骚乱,不过一切尽在掌握。”

    “这些宗人真是无耻透顶,”嘉靖气愤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多少年开枝散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狗屁皇亲,却恨不得把我大明的膏血吸光了……”休息一下,他接着道:“现在朕不过是,想要让他们少拿点,又不是不给,竟然反应这么大,要一把火烧了朕的京城吗?”若放在几年前,这最后一句定是要吼出来的,但现在皇帝已经没那个力气了。

    “皇上息怒。”徐阶轻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虽然是坏事,却也是治理宗藩的良机。”

    “要狠狠的治,不要心慈手软。”嘉靖对宗室的恶感由来已久,加上伊王之乱近在眼前,他更是恨意难填。

    这时候,黄锦进来禀报说,礼部右侍郎沈默求见。

    听到沈默的名字,嘉靖面上的怒容稍缓,道:“朕的及时雨来了。”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

    太监传沈默上殿,沈默便抱着那叠成一摞的旗面,进了精舍之内,大礼参拜嘉靖皇帝。

    嘉靖现在的状况,不愿让臣子看到,所以独自在珠帘后,却没有谈正事,而是开玩笑道:“你有些日子没来了,是不是嫌朕老头难伺候啊?”

    “皇上哪儿的话,”沈默看一眼面带微笑的徐阁老,赶紧回话道:“这阵子让宗人府的事情缠住,微臣心神俱疲、晦气得很,所以都不敢进宫。”

    “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嘉靖笑道。

    “微臣确实有事禀报。”沈默便将今天发生在礼部衙门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嘉靖和徐阶听,嘉靖本来就很生气,听说那些宗人,竟敢围攻六部衙门,更是怒火冲天道:“反了反了,真以为沾了祖宗的光,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徐阶却冷静道:“你说缴获了宗室打出的旗帜,就是你手里这个吗?”

    “是的。”沈默点头道。

    “打开看看。”徐阶吩咐道。

    “是。”沈默请黄锦帮忙,两人合力将这面旗帜展开,把‘诛奸佞、清君侧’六个字展露给皇帝看。

    “疯了疯了……”嘉靖纵使虎老不发威,却也受不了这六个字的撩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原来是要造——反!”历来王室叛乱,都喜欢用这六个字,远得有七王之乱、近的有燕王造反,这些史上赫赫有名的叛乱,从来不用别的词,一点新意都没有。

    徐阶赶紧离开锦墩,和沈默并肩跪在珠帘外,听皇帝怨怒之极道:“这是逼朕大!开!杀!戒!”

    虽然室内温暖如春,徐阶还是不禁打了个寒噤,却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怕什么。

    “徐阶沈默听令。”嘉靖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

    “臣在。”两人赶紧应道。

    “朕命你二人为京城肃反钦差,”嘉靖已经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用最后的力气嘶吼道:“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平定京城叛乱……”顿一顿又道:“郡王以下先斩后奏!”

    “臣接旨。”两人沉声应道。

    “下去吧。”嘉靖无力的瘫软在皇榻上,望着帐顶喃喃道:“这是你们逼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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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出了圣寿宫,因为有了那面旗帜,徐阶立刻传令出去,命全力平叛,日落前必须恢复秩序。

    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二位大员亲自忙碌,徐阶对沈默道:“去我那里等结果吧。”

    “正惦记着老师的雨前呢。”沈默笑道。

    “瞧你……”徐阶笑道:“都是三品大员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在老师面前,”沈默满脸孺慕之情道:“学生永远是小辈。”

    徐阶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旋即恢复正常,深深看他一眼道:“走吧。”

    到了皇帝为严嵩修建,现在属于徐阶的直庐中,沈默便轻车熟路的拎起铜壶,打水烧水,然后去找茶叶盒,一切都像在自己家一样。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徐阶的表情更加复杂起来,突然听沈默一声欢呼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

    徐阶的面上不由浮现一丝会心的笑容道:“还有最后的几两,老夫自己不舍得喝,都给你留着呢。”

    “老师只管喝了就是。”沈默一边下茶,一边道:“年年有清明,便年年都有明前,明年学生再给您送来就是了。”

    “呵呵,老夫没你那么爱喝茶。”徐阶朝他招招手道:“来,咱爷俩上炕说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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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起点换了新作者专区,还不熟悉,昨晚写完上传便去睡了,结果现在才发现,竟然没有发布……乌龙了,我的错啊……

第七一七章 围炉夜话

    徐阁老公务繁忙,一个月里回家的次数极有限,倒有大半的时间住在这直庐中,所以一应用度俱全,保证像在家里舒坦。

    徐阶盘腿坐在炕上,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里面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里面是上好的贡炭,在无声无烟的燃烧,还散发出淡淡檀香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交心,但是徐阁老多忙啊?竟能抽出工夫来和他闲聊,这让沈默心里直犯嘀咕,但面上还是很痛快的,把茶冲好后,便欣然在下首落座。

    室中两人单独相处,对着茶盏却沉默起来,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不能让老师尴尬着呀,沈默这个当学生,还是先开口道:“不愧是明前哇,一枪一旗,茶汤嫩黄明亮,闻一闻香气馥郁,还没喝就让人先醉了。”

    “呵呵……”虽然说的是茶,但好歹把话头打开了,徐阶笑笑,轻声道:“拙言,老夫要跟你道歉……”

    “老师这是什么话。”沈默赶紧搁下茶盏,恭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老师。”

    沈默的表态让徐阶更不好意思,微微摇头道:“哎,这话说得太绝对了。”说着却话锋一转道:“咱们爷俩之间,其实有些误会,不管是怎么造成的吧,但都多少影响了你的心态。”说完又为沈默宽心道:“这间屋子被严阁老特殊处理过,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徐阶的话直白入里,与他原先喜欢兜圈子、敲边鼓的风格大相径庭,也许是当上首辅,不必再看人脸色,所以说话风格也跟着转变了吧……沈默暗暗腹诽,但面上丝毫不敢怠慢,恭谨道:“学生从不敢对老师有丝毫不敬,无论是言行,还是心里。”

    “是啊,谁也不否认你敬,”徐阶拿起茶盏,轻划一下杯盖,淡淡道:“不过是……敬而远之。”

    “老师……”沈默俯身道:“学生不敢,学生没有。”

    “快起来,老夫只是开玩笑而已。”徐阶笑道:“我就是觉着,咱爷俩最近见面少了些。”

    听徐阁老一口一个‘爷俩’叫得这个热乎,连沈默都有些糊涂了,但嘴上没慢了解释道:“学生原先的差事清闲,也不要紧,当然可以勤往您这跑了,可自从当上这礼部侍郎,便被宗人府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要是还像以前那样跑得勤,不就成给老师找麻烦了吗?”说着有些奇怪的问道:“这些话,我都让太岳兄转告老师了啊……”

    “哦,是吗?”徐阶闻言一愣,下一刻才忙着点头道:“他是跟我说过的……我也不怨你别的,就是觉着,你在老师这儿太见外了。”

    “老师教训的是,”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学生总想着,不给老师找麻烦,没想到事与愿违,麻烦却找上门了。”

    徐阶听出沈默话里的幽怨,闻言歉意的笑笑,沉声道:“老师跟你保证,那草稿,不是从老夫这里泄露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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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徐阶的话,沈默一愣,脱口道:“那会是谁?”说完赶紧解释道:“学生原本以为,一切都在老师掌握中呢。”

    “一切都事发突然。”徐阶摇头道:“这《宗藩条例》的草案,是皇上和老夫逐条议定的,尚未拿给六部九卿过目,更没有咨询亲王们的意见,可以说等公布的时候,肯定面目全非。老夫怎么可能拿一份……用俗话说,还没经过讨价还价的东西,给自己惹麻烦呢?”

    沈默一听,嗯,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还是不能排除苦肉计啊。便轻声问道:“那都有谁能接触这份草稿?”

    “除了皇上和我,还有观政的裕王爷,伺候的黄公公。”徐阶想了想道:“至于其他人,知情的可能性不大。”说着苦笑一声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喽,这个黑锅老夫是甩不掉了。”

    难道真不是这老头算计我,还是又拿言语诳我?沈默这下也有些拎不清了,轻声道:“老师说的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关平安过去。”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可当下这形势,真如刀山火海,拙言,你可有什么计较?”

    “计较谈不上,”沈默也不藏拙道:“但学生觉着有一条,万万不能如皇上所愿那般大开杀戒。”

    “哦……”徐阶闻言神情明显一滞,低声道:“看来拙言也觉着不妥了,不瞒你说,老夫在听到皇上那句话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沉声道:“皇权可抑不可张,不能允许任何绕过三法司的处决,哪怕是皇上,也绝不能以特旨杀人!”

    听着沈默的话,徐阶又感到那彻骨的寒意,忍不住紧了紧衣领,缓缓道:“拙言,这话……不像是臣子该说的吧。”

    “这话才是臣子该说的!”沈默正色道:“为江山社稷,为华夏百姓,我都不得不说。”

    徐阶默默听着,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没想到,自己的知音竟然是这小子,而不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张太岳。几十年的坎坷人生,他深受权力不被节制之苦,在站到代表臣权,与皇权直面的位置上时,才有了这一点切身感受。却不知沈默年纪轻轻,正应该是崇拜权力、追逐权柄的时候,怎么会也有这种想法呢?

    于是,他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便听沈默答道:“老师让我以史为鉴,学生遍览二十一史,纵观历代,虽然王朝灭亡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被不受限制的权力所摧毁。”说着更直白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皇帝的权力不受限制,一小部分是武将权力不受限,还有个别情况,是文官权力膨胀引起的。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在权力不受限制后,不知节制的肆意胡为,才导致国破家亡的。”

    徐阶默默听着,沈默说了这么多,他才轻声道:“那咱爷俩就大胆包天一回,照你说的,给本朝把把脉如何?”

    “学生就斗胆了。”沈默低声道:“除皇权外,能够祸乱朝纲的还有五种力量——文臣、武将、宦官、外戚、皇亲。”徐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默道:“在本朝,武将、外戚、皇亲的权力,都被牢牢钳制,翻不起风浪来,所虑者是文臣,宦官……和皇权本身。”

    “老夫觉着文官的问题也不大……”徐阶表示异议道:“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会祸国殃民呢?”

    “老师忘了严家父子?”沈默道:“难道他们没读过圣贤书?”

    “这个……”徐阶还是接受不了,文官也会导致亡国的说法,便道:“但最终他们还是被消灭了,而且严党能祸害国家这么长时间,离不开皇上的庇护,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皇权的问题。”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看来谁都是只能看到别人的毛病,却忽视自身的问题。’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老师说得对,而且照您这样一说,连宦官的权力,都属于皇权的附生,这么看来,威胁到我大明江山永固的,正是这江山的主人。”

    “皇权,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徐阶缓缓点头道:“但将江山社稷系于一人之身,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老师高见。”沈默抱拳道:“所以学生才说,皇权可抑不可张,为了祖宗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再说句最实际的,为了让我们能得以善终,都不能让皇上随便杀人。”说着压低声音道:“而且裕王还在观政,若是让他看到皇权可以随心所欲,难免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皇帝——老师不想让嘉靖朝的故事,再重演了吧?”

    徐阶悚然想起了大礼议、哭门事件、廷杖百官、夏言之死……等等一系列充斥着暴戾的事件。可以说,嘉靖一朝,实乃仁宗皇帝以来所仅见的,谁又愿意这场噩梦再继续下去呢?

    想到这,徐阶直起身子,竟朝沈默深施一礼道:“老夫代朝中百官,多谢拙言点醒了。”

    沈默赶紧侧身让过,道:“老师折杀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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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天短,两人刚刚统一了认识,外面便已经黑透了,徐阶拉一下手边的一根吊线,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的老仆人便敲门进来,恭声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外面有消息吗?”徐阶问道。

    “回老爷,刘总宪来过,说大军一出动,外面闹事的就一哄而散了。”老仆道:“不过按照您的指使,并没有抓人。”

    “好的。”徐阶点点头,又道:“晚饭准备好了,就上来吧。”。

    待那老仆躬身退下,徐阶指着那跟垂线对沈默道:“这也是严阁老留下的,只要一拉,外面的铃铛就响了,不拉的话,永远不会有人进来。”

    “严阁老真会享受。”沈默笑道。

    徐阶笑笑没有说话,仿佛是对沈默的话的回应,过一会儿,端上来的晚餐十分简单……两碗细丝面,几个荤素小菜,一海碗热乎乎的汤,便是全部了。

    徐阶歉意的笑道:“老夫年老口淡,所以厨房做饭也清淡,”说着吩咐老仆道:“再撕一只白条鸡,切点猪头肉。”

    沈默摆手道:“晚上学生也是吃素的。”

    “在老师这儿不要客气。”徐阶笑道。

    “不是跟老师客气。”沈默道:“确实如此。”于是徐阶作罢,两人便就着小菜吃了面条,沈默又给老师舀一碗汤,双手奉上。徐阶慢慢接过来,轻声道:“其实京城是不怕乱的,这么多衙门、官兵、谁也乱不起来。老夫所虑的是,如果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些人会在地方上闹事,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对大明在地方的治安真空,经过伊王事件的徐阁老,是有切肤之痛的。

    “老师所虑甚是,”沈默轻声道:“不震慑住那些藩王宗室,事情真的可能会闹大。”

    徐阶点点头道:“是啊,而且老夫担心的还有一件事。”说着指指那碗汤道:“味道不错呢,你也趁热喝。”

    “是。”沈默便也给自己舀一碗,无声的喝起来,就听徐阶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道:“身为宰辅者,必须勇敢的承担起治国的责任,不避嫌、不畏难,坚决维护大局的稳定。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必须使用非常手段,对任何动乱的苗头,都要当机立断,立即扑灭。”顿一顿,他又道:“但在使用非常手段时,还必须考虑到,形势好转后,可能出现的政治责任问题,预先采取安全措施,不仅要果断,该杀就杀;而且还要细致,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说着他目光复杂的望着沈默道:“你我师生一场,我却从没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把这点心得传授给你吧。”

    “为人臣者,既要不辞风险,还要明哲保身……”沈默轻声重复道。

    “嗯。”徐阶缓缓点头道:“能把握住这一点,往往就是富贵寿考的保证了。反之,则难免成为悲剧人物——不是蹉跎一生毫无建树,便是兴亡勃乎,不得善终。”

    “学生谨记了。”沈默能感受到,这是徐阶真心相授的经验之谈,便郑重表示记下了。

    “好了。”徐阶搁下汤碗,拿起口布擦擦手道:“你现在可以说一说,打算怎么办了?”

    沈默组织一下思路,轻声道:“听了老师的教诲,学生有所领悟……既要做到震慑宗室,又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杀一儆百’应该是合理的选择。”

    “杀一儆百?”徐阶轻声道:“这个‘一’必须够分量才行。”

    “您看亲王怎么样?”沈默幽幽道。

    “亲王?”徐阶一下瞪起眼来道:“你是说……伊王?”伊王的罪状已经查明,目前公布的也足以将其赐死了,如‘屡抗明旨’、‘私造兵器’、‘募集亡命’、‘仿筑帝城’等等,便已经足以判他一个‘久蓄异志,恣行僭拟’,削除世爵,处以死刑了。只是嘉靖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一直没有批复,只是暂时将其禁锢在高墙之内。同时被关押的,还有一百五十余名同党,也没有宣判。

    “正是此人,”沈默道:“他的分量够,更重要的是,理应被定死罪。”

    “我方才的话白说了……”徐阶有些生气道:“拿大明仅次于皇帝的亲王开刀,你不怕被宗室们恨死?”

    “老师放心,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沈默笑道:“一般我大明是不杀亲王的,除非是犯了谋逆重罪,从宣宗时的汉王,到武宗时的宁王皆是如此。现在我手里有一百多个宗室,其中不乏亲王世子,仅凭着那面‘诛奸佞、清君侧’的旗帜,就能把他们定为谋反,推去西市问斩。”

    “当然,他们不会相信我们有这样的决心。”见徐阶默默的听着,沈默沉声道:“那就把伊王杀给他们看!等他人头落地那一刻,自然全都信了。”

    “哦,对呀……”徐阶恍然道:“宗室们信了,必然就怕了,必然求我们通融,咱们再做作一番,把他们的子弟保全下来。藩王们欠了咱们的人情,自然不能再生事了。”

    “老师英明。”沈默赞道。

    “那伊王怎么个死法?”徐阶又问道:“是白绫还是鸩杀?”依照旧例,亲王是没有斩罪的,最多不过白绫鸩酒赐死,最多处以绞罪。

    “宣宗时候以铜炉酷刑炙死汉王,所以诸藩一百年不敢妄动;武宗时枭首宁王,所以崩殂无后时,诸王也不敢轻举妄动,才使得杨廷和恭请当今入继大统,天下丝毫没乱。”沈默语带杀伐之气道:“所以这些欺软怕硬的宗室,就得用雷霆手段住,才能让国家得以安宁。”

    听了沈默的话,徐阶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让大明能安安稳稳的恢复元气,确实得对这些宗藩狠一点……老夫明日便去皇帝那里请示,斩伊王以儆效尤!”

    “如此,天下幸甚。”沈默欣喜道:“消弭一场动乱,老师又是功德一件。”

    “要那么多功德作甚,老夫又不打算成佛。”徐阶笑笑,有些凄凉道:“而且再多的功德,也保不了人一辈子。”说着突然有些热切的望着沈默道:“拙言,再多的功德,也不如有个好学生,老夫将来致仕后,还得靠你周全啊。”

    沈默一愣,不知徐阶怎么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一句,但嘴上丝毫不慢道:“老师有事,学生自然赴汤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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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确实慢,没啥好说的……

第七一八章预感

    .师徒俩结束谈话时,差不多已经子时了,宫门早已落锁,徐阶命人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让沈默凑合一晚。

    其实一点不凑合。屋里很暖和。被子很软,床也铺得很舒服,可沈默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今天和徐阶一晚上的对话,让他心里乱得很,他在想”若不是徐阁老泄露了《宗藩条例》,那该会是谁呢?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因为嫌疑人并不多。而又具有动机的,就更少了。但沈默不愿看到这个答案,因为这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的阴云。又一次笼罩在大明朝的庙堂之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沈默暗暗叹口气,披衣而起,站在床前缓缓踱着步子,炭盆里的火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技洒在地上,房间中变得冷幽幽的,但他没有再喊人添炭,一来怕中毒,二来这种冷清的感受,更有利于思考。

    但越是静下心来。就越是为自己的仕途担忧,不是眼前,而是将来”眼下的嘉靖一朝,自己算是安逸了。凭着跟皇帝的情分,自己再小心谨慎,日子还不算难过,但嘉靖这状况。还能撑几天?等他一闭眼。自己可就掉到夹缝里了一一如果猜测是真的话,二妇之间难为姑的命运,已经指日可待了。

    从本心说。沈默是个不愿折腾的人,他曾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永乐、宣仁年间,甚至成化正德时期,他都不会产生什么高尚的理想。而是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官,官大官小都无所谓。只要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就行。

    或者把他往后搁搁,放到天启、崇祯年间,他也不会白费功夫,而是把精力全放在海上。到澳洲或美洲筚路蓝缕,为华夏留一苗裔去。

    但老天爷不愿放过他,将他搁在了这该死的嘉靖末年,让他的一生。与大明朝最后一段机遇重合,不必是胸怀大志,不必是悲天悯人,历史的激流便会推着你。让你有做些什么的冲动。

    沈默是个天生冷静,甚至有些悲观的人,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面前,实在太渺小了。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改变。要真想做好一两件大事,非得有个稳定的政治环境,一群齐心戮力的支持者不成。

    所以必须得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住自己,也保住那些同年、同乡、同窗,能在未来的政治斗争中安然无恙。

    想了一夜,都没有头绪,还把脑仁弄得生疼,天快亮时,沈默在床上歪了歪,听着外间有了动静,他便起床出来,见徐阶正在院中打太极拳。

    既然看见了,只好站在一边等老师打完,早晨的空气真冷啊,呵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白霜,沈默缩缩脖子。想把身上的大氅裹紧,却见徐阁老仅穿着夹袄、单裤。面色红润。头顶上白气氤氲,一点都不怕冷。他哪好意思再哆嗦,只好敞着怀。一脸淡然的等徐阶收功。

    一刻钟后,徐阶才收功,沈默感觉整个身子都冻僵了,勉强扯着脸皮笑道:“想不到老师还有这么深的功夫。”

    “不过是熟练而已。”徐阶接过老仆人递上的大氅,披在身上道:“七八年前跟着宫里的道士学会的。坚持每天都打一套,果然不生病。精神头也好了很多,要不然整天公务操持。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

    “让您这一说,学生都想学一学了沈默说着打个喷嚏道:“这才站了一会儿,就阿嚏了,,改天老师教教我吧。”

    “呵呵,好啊。”徐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教你几招吧。”

    于是沈默真的跟着徐阁老,学了几个套路,且十分认真,让徐阶十分高兴,直说孺子可教。学着打通拳,出汁,县子果然舒坦多了,徐阶让人带沈默去洗洗,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神清气爽了。

    “还是动一动,对身体有好处吧?”徐阶笑着招呼沈默坐在身边道:“来,吃早饭,咱们还各有一摊子事儿呢。”

    沈默便依言坐下,斯文的吃起来。吃到差不多时,徐阶状若不经意的问道:“你和胡宗宪的关系匪浅?”

    “不敢隐瞒老师”对这个问题。沈默早有准备,闻言一顿。便坦诚道:“学生当年还未出仕。便已经与胡默林相识,十分欣赏他的英雄气度,因此相交匪浅沌默昨晚一宿没睡,琢磨徐阶对他示好的原因。觉着很有可能,是自己不顾潮流,执意力保胡宗宪的表现,触动了徐阁老的某根心弦,,所以干脆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哦”徐阶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便继续小口的喝粥。

    沈默知道这是等他开口呢,这种伎俩他也会用,不过只能对下。不能对上,现在自己在下,所以只能乖乖中招。便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道:,“我知道朝中很都想要他的好看,而且他在某此事!,做得确实过灿冬“一儿论如何,恳请老师帮着周全。”意思是,我求你了,帮帮忙吧。

    “胡宗宪确实有大功,但功不掩过,不能因为他有功劳,贪污腐化、克扣军饷的事情。便可不予追究。况且这件事。非我一人可以决定。”徐阶道:“而且都察院早就放出话来,他们这次一定要打倒胡宗宪,谁敢阻拦,谁就是胡的同党,一并参倒。你也知道言官的威力,老夫都忌惮三分。”

    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跪在桌边道:“无论如何请老师相助!”自认小辈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费脑子的耍赖。

    “唉”徐阶叹口气道:“净给我出难题。”

    “谁让您是我老师呢?。沈默讪讪笑道。心说让你跟我玩温情,顺杆爬谁不会啊?

    “你这小子徐阶一脸哭笑不得道:“好吧,老夫尽力就是。快起来吧。”

    “多谢老师成全。

    ”沈默干脆利索的站起来,笑道:“就知道您一定会帮忙。”

    “老夫可没打包票。”徐阶微微摇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给他个体面收场,别的就别奢望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默默点头。表示自己不再强求,毕竟对于今时今日之胡宗宪,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吃过早饭,两人便分头忙碌。徐阶去嘉靖那里,运作处斩伊王的事宜。沈默则回去。扮黑脸吓唬那些宗室。

    上了候在值房的轿子。沈默出了西苑。出去时没看到焦英,不过宫门处的戒严已经解除,看来外面的骚乱业已平息。

    但在回东江米巷的短短一段路上,漆默便见到数队巡逻的官兵,却没看见一个行人。道路两旁早该营业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店门,许多门头上,还能看到昨日暴徒肆虐的痕迹,让京城的百姓无法忘记那场噩梦。

    回到礼部衙门时,二位部堂正在点卯,见沈默终于出现,两人便终止了记话,与礼部众官员迎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关切道:“怎么样。皇上没怪罪吧。”

    “没有”沈默摇头微笑道:“皇上明鉴,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只是责令下官妥善解决,并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

    虽说有那旗子护身,觉着应该能没事儿,但大明开国二百年,还从没生过六部衙门被攻打的事件。就连当初成祖靖难也没有过。所以严讷和李春芳惴惴了一夜没合眼。一早便来到衙门等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准信儿。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下面人都驱散了,如释重负道:“皇上明鉴万里啊。”

    李春芳又道:“我听说昨日外面平乱。可是一个都没抓啊,江南啊。我看咱们也把人放了吧,,那可都是些烫手的山芋啊。”

    “人已经移交锦衣卫,跟咱们礼部没关系了。”沈默对他笑道:“大人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嗨,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李春芳说一句。又解释道:“昨晚有好几波人,到我那里打听消息。也有做说客的,希望咱们能放人呢。”

    严讷也笑道:“我那也是一样。再下去都不敢回家了,拙言你给个准信,上面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时还没顾上说这个呢”过早露了底,那把戏就玩不成了,所以沈默只是跟两位上司含糊道:“只能请二位大人勉为其难,继续跟他们蘑兹,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问问,看有什么新进展没有。”“不先回去歇翻”两人过意不去道:“你都一晚上没回家了。

    “先去镇抚司吧。”沈默感动的笑笑道:“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

    “辛苦了,江南。”二位大人道:“我们等你的好并息。”目送沈默离开后,便回去烤火喝茶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心一一,心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沈默的轿子一出礼部衙门。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掀开轿帘一瞧,集来是些穿着朱色服饰的宗室中人,在那里大声嚷嚷着要求放人,看来是被抓的那些人的兄弟亲属之类。

    三尺凑过来道:“大人,吹哨吧?”这是三品官员的特权,警哨一吹。附近的官差”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只要听到了,就必须马上赶过来,保护大人的安全。

    沈默摇摇头,淡淡道:“该害怕的不是本官说着沉声道:“落轿!”

    宗室们闻言安静片刻,看着轿子落下,然后一名年轻的高官从中出来”许多人立刻认出他,是专管宗人府的礼部右侍郎沈默,也是昨日里下令抓人的那个,便一下子炸了锅,嗷嗷道:“好小子,你还敢出来!你是我们老朱家的长工,怎么敢骑到主子头上来了?快把我们的人放了,不然当场就叫你好看。”

    见识到这

    目渴嘴脸,浊默没有经慌而暗笑道!严部堂穆行飞力确实有涵养,昨天肯定也没少挨骂。可今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不着急也不上火,就那么听任众宗室骂着,还好整以暇的压平大氅上的一道褶皱,直到那些人骂过一气,还没开始下一气的间歇。才慢悠悠道:“诸位跟昨天在衙门里闹事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吗?父子、兄弟、叔侄、总之都是一家子众人七嘴八舌道。

    “不像。可真不像。”沈默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呢。

    “怎么说?。众宗室的神情明显一滞。

    “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被收押何处?。施默问道。

    “南镇抚司啊。”众宗室答道。

    “已经转北镇抚司了。”沈默道:“谁都知道镇抚司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在里面多待一刻,就多一份被折磨致死的危险,你们拦着本官的轿子,不让我去保护他们,不是他们的仇人又是什么?”

    原本还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的宗室们。被他一下就搞晕了,糊里糊涂道:“不是你下令抓得人吗?怎么又转过来保护他们?感情好人坏人都让你一个人当了?”

    “本官抓人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沈默语重心长道:“开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高举反动旗帜、攻打六部衙门,已经形同造反。如果本官不当机立断,马上制止的话,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礼部衙门给打下来,恐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们了!”

    宗室中却也不全是蠢物,有人不服道:“我们是朱家的子孙。怎么能造反呢?”

    但对沈默来说,这太小儿科了。他淡淡道:“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宣宗时的汉王,武宗时的宁王,还有前不久的伊王,难道他们不姓朱?”

    “你”那些“聪明人。登时被堵得直翻白眼,道:“你可不能造谣诬陷!我们天下的宗室不会放过你的”。

    “人证物证俱在,谁敢说我造谣?”沈默冷冷道:“本官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去保护他们的,如果你们一意阻拦,那我现在就折回。哪怕诏狱里鬼哭狼嚎,也不闻不问了。”

    “别介”众宗室哪还敢拦路,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

    “上轿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轿夫们一压轿子。他便要坐回里面去。

    “大人,您给个明白话吧。”众宗室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低声下气道:“怎么才能放人?”

    “放人?”沈默摇摇头道:“别想那好事儿了,这罪名可奔着造反去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说完便猫身上了轿子,众宗室虽然意犹未尽,但哪敢再拦他的驾,只好先回去禀明长辈,商量着怎么营救。

    都和那些宗室分开好久了,三尺还是乐不可支,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很高兴,整整一个冬天。见天被这些苍蝇嗡嗡围着,打不得又赶不得,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天看到这些家伙吃瘪,大伙儿自然高兴”可坐在轿子里的沈默,却有些心神不宁,这感觉从出了宫门就开始。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生一般,但他又说不上所以然,只能归咎于睡眠不好了。

    到了北镇抚司,十三太保的几个都在。在沈默鼎力帮助下,他们终于摆脱了东厂的钳制,因此心情格外晴朗,对沈默更是没的说。

    压下心头的不宁。沈默和众人热络的寒暄一阵,然后上坑谈事儿。推让了半天,还是沈默坐了上。其余人依次围着坑几盘腿坐下,,据三尺事后说。一屋子的脚臭味。

    好在从徐阶那里出来,沈默的鼻子就失灵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舟能神色正常的问道:“那些被关押的宗室怎样了,有没有要死要活?”

    “嗨,那都是些驴屎蛋子表面光的怂包。”朱五咧嘴笑道:“一关进诏狱就吓尿裤子了,也不用上刑。只消吓唬吓唬,就连偷看妓子洗澡。和姨娘偷吃都交代出来了引的众人一阵怪笑。

    沈默也跟着笑一阵,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说着嘱咐道:“把他们当成一般犯人就行,不过也别虐待,还得注意保持卫生,弄死了不好交代。”

    “这就不是一般犯人了。”众人又是一阵怪笑,一般进来诏狱的犯人,不花个千八百两打点,甭想享受这待遇。

    巨慢。但巨用心。至少少挣一半的钱,我图什么呀”这话说得矫情了,因为我也想写快,但自己变态,怨不得别人。[(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一九章 庄园

    从北镇抚司出来,沈默的戏码就算是演完了,后面市恩于众的美差,自然轮不着他干,想一想下午横竖没事,还是早点出城,把老婆孩子接回来是正办。

    因为预感到京里会出乱子,他早一步便将家里人打发到了京郊的农庄……那是沈默购买下来的,有五百多亩地,专供府上三百多口人吃食的一个小庄园。当时没人理解他的行为——京城繁华之地,什么买不着?用得着自给自足吗?

    沈默对他们解释是,自己种、自己养的东西,吃着放心,而且可以安置一些侍卫的家人,这份开销是值得的。他这样说了,自然没人再提异议,那庄园便被盘下来,已经经营一年多了,府上也陆续吃到了庄子里送来的五谷杂粮、肉蛋蔬菜,确实要比市面上买的更可口,也就交口称赞老爷的善心。

    但只有若菡知道,沈默经营这个京郊庄园,最真实的目地,其实是建一处可以正大光明出京的落脚地,一旦京城有事,便全家搬出去,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可以搭乘自家车马行的快马,半天之内赶到塘沽口——在那里常年停泊着一艘最先进的快船,可以载着他们逃出生天。

    这次宗室乱京城之前两天,沈默便将老婆孩子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自己当起了裸官,现在风波已过,自然要把他们接回来了。

    出了北京城,得益于张太岳和林若雨卓有成效的工作,已经看不到多少灾民了。新下了两场大雪,也将那场人间惨剧完全掩盖住,非得等到明年雪化时,才能再次露出些许痕迹。

    走在这样安静的京郊,哪怕是响晴薄日,也不会有‘雪霁天晴了、腊梅处处香’的轻快感觉,反倒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让沈默有种白幡遍地、山河齐哀的不祥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他关上车窗,伸手摸摸面颊,竟然有潮湿的感觉,就像刚流过泪一样。‘怎么变得这么消极?’沈默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甩甩头,希望将其赶走,不想将这种情绪,带给自己的家人。

    马车缓缓驶入官道旁边,一个背靠河道的村庄,村子外种满了柳树,此刻整个庄子银装素裹,条条柳枝晶莹剔透,间或有梅花朵朵,盛开其间,让这白雪的世界显得不那么单调。

    通往庄口的道路上铺了煤渣,人马可以放心的走在上面,庄口有木栅栏,还有放哨的兵丁,不过一看到车头悬挂的金荷花徽章,便赶紧将寨门打开,放他们一行人进来。

    马车径直开到庄园中央地带,那里错落着几件粉墙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种着松树、柏树和竹子,雪霰涂抹在松柏和修竹之上,虽没有江南的温和娉婷,但高雅清幽更胜一筹。

    在房前还有一片水池,此刻已经结满了冰,十几个小孩在上面嬉戏打闹,不时有孩子跌倒,但没有人哭鼻子,都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进行忘我的游戏。

    沈默从马车上下来,在一群垂髫小二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阿吉穿着蓝绸棉袄,十分穿着青色绸袄,跟一群穿布棉袄的孩子,差别还是不小的。

    孩子们玩得投入,根本没注意有人来了,沈默也不打断他们,就在边上微笑着观看,不一会儿竟看出些端倪来,原来这十几个孩子并不是在瞎玩,而是在模仿两军战斗……他们两人一组,一个岔开腿坐在连着绳子的木板上,让另一个人拉着在冰上滑行,仿佛战场的骑士一般。而且这些人似乎还分成了两帮,一帮胳膊上缠着白布,一帮的胳膊上缠着青布,两边人数相当,都是一边五‘骑’……两个臭小子竟分别在青白两帮中充当骑士,指挥着己方的‘人马’,朝对方冲撞过去。

    看着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沈默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的看着。正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小孩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叫道:“大奶奶回来了!”

    孩子们一下子定格了,这时阿吉大声道:“慌什么,收队!”十分也道:“赶紧回家吧。”于是孩子们便做鸟兽四散,连‘溜冰板’都不要了。

    阿吉和十分往主屋里跑,沈默正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两个孩子一下看到了他,先是一喜,然后呲牙一笑,便向往屋里钻,却被沈默一手一个拎住了,笑骂道:“臭小子,见了老爹跑什么?”

    “娘要回来了,看到我们没在读书,会打板子的。”平常讨好笑道:“爹,您不会告密吧。”

    “这个呀……”沈默看到若菡和柔娘,在一群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笑道:“看表现了。”

    “只要您不说,让我们干什么都行。”两个孩子摇着他的手央求道。

    “真的?”沈默笑问道,见俩孩子不住的点头,他一指书房道:“去把《千字文》抄两遍,晚饭后我要检查,而且还要背过哦。”

    “啊……”阿吉和十分皱着小脸道:“爹,没那么残酷吧。”

    眼看着若菡已经走到跟前了,沈默笑道:“那好,我不替你们瞒了……”

    “好吧……”两个孩子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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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默的掩护下,阿吉和十分总算是逃过一劫,乖乖回书房看书去了。

    其实若菡慧眼如炬,一看到池塘上的一片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给沈默面子;而且两个孩子最近表现还不错,读书用功、也知道尊敬先生了,她才睁一眼闭一眼的。

    “刚才去干吗了?”回到房间里,沈默靠在炕上,看若菡在仔细的洗手,好奇问道:“怎么手上还有泥巴?”

    “她们说,咱们庄园里冬天还有青菜鲜花,”若菡用柔软的白巾擦干手,再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用小指头轻挑一点玉色的膏体,轻柔的将双手滋润,道:“我好奇就去看看呗。”

    沈默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命人在后庄空地上建起来的暖棚,若菡生长在温暖的南方,自然没见过什么叫温室栽培了,便听她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在数九寒冬、冰天雪地北国,却能看到绿油油的蔬菜、还有盛开的鲜花,真是神奇啊。”

    “这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沈默笑道:“秦始皇时期,便于骊山温泉处,利用地热种瓜果;西汉时,富人们便能享受到‘冬葵温韭’。所谓‘冬葵温韭’,就是靠温室栽培出来的蔬菜,当然,当时不叫温室,叫‘四时之房’。”

    “是吗?”若菡饶有兴趣道:“现在还是用汉朝的法子吗?”

    “当然不是了。”沈默摇摇头,微笑道:“从最初秦朝时利用温泉地热,到西汉用火炉取热;再到东汉,在地下掏火道加热,又是一大进步。发展到今天,已经是花样繁多,丰俭由人了。”说着伸出三根指头道:“现在的温室有三类,第一种是最简易的地窖式,没有加温设施,只靠地窖的保温和马粪发酵释放的热量来保温,最大的优点是成本低廉,但保温效果差强人意;第二种是地窖火暄式,有苗床,床下为火坑,可烧火加温,一般也用马粪壅培,效果就好很多,当然比较费钱;第三种,也就是咱们采用的,乃是当今最先进的技术,我将其称之为‘立土墙开纸窗火暄式’。”

    沈默舔一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如数家珍道:“如你所见,温室,苗床、火坑与第二种一模一样,只是东、北、西三面立土墙挡风,南面却是倾斜式的油漆纸窗。这样,可以改变地窖不见风日的缺点,既可以充分利用太阳的热量,又可以烧火加温,绝对是最先进的。”

    “状元公真是了不得,”若菡笑着为他沏一盏茶道:“连农家的活计都这么明白。”

    “那是,”沈默喝口茶,捏着她的小手道:“也不看你相公是谁。”

    “老爷,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对这些农活如此感兴趣呢?”若菡任由他握着,口中却提出疑问道:“咱家往上五代,可都没有务农的。”

    “呵呵,”沈默含混的笑道:“爱好,个人爱好,唐伯虎可以种桃花,我就不能种大棚了吗?”

    “这爱好挺奇特的,”对沈默的事情,若菡从不干涉,好奇一下也就算了,又道:“不过在暖房里,我怎么看到好些叫不上名来的花草还有果菜啥的?问那些妇人们,都说是你的宝贝,但她们也不知叫什么。”

    “这个呀,”沈默笑道:“都不是中土作物,而是漂洋过海而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的,正在试着栽培呢,当然要宝贝了……”说着一脸自豪道:“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却一定能改写我大明的农业史!”

    “那妾身拭目以待,盼着早日吃上您种的‘奇果异蔬’了。”若菡甜甜笑着转换了话题:“京里的事情结了吗?”

    “算是结了吧。”沈默揽着她的腰肢,嗅着妻子身上的芬芳道:“这两天京里那个乱啊,礼部衙门都给砸了。”

    “啊……”若菡伸手掩着小口道:“你没伤着吧?”

    “你说呢?”沈默笑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若菡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全须全尾才松口气,道:“唉,怎么六部衙门都敢砸,这些宗室还真是无法无天。”

    “是啊。”沈默笑道:“不过这下好了,都老实了,这个世界也就清净了。”话说自从林润上书以后,沈默就被宗室们轮番骚扰,弄得身心疲惫不说,火气还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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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冬日天短,再折回京城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要在庄园里住一宿,明早再出发。

    沈默也真是累了,身体也不太好,和若菡说了会话,便歪倒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等他被叫醒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该吃饭了。

    伸个懒腰,身上果然松缓多了,沈默披着羊皮大袄出来前厅,便见妻儿已经围坐,三个孩子都在巴巴的等着他呢。

    沈默走到主位上坐下,柔娘便给他端来温水,他一边侧身洗手,一边打量着桌上丰盛的饭菜——黄焖肉、红烧羊腿、蘑菇炖山鸡、冬虫甲鱼汤、水煮黑鲶鱼……还有些个大碗的炖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怪不得把三个小子馋成那样,不由笑道:“呵,伙食这么好?”

    “庄里知道大老爷回来了,”若菡一边给仨孩子盛饭,一边笑道:“还不卖力奉承着?为了这顿饭,嫂子们可费了心。”

    那边铁柱的老婆,这家农庄的管事的,王氏端着盆金灿灿的南瓜饼上来,听了若菡的话,笑道:“瞧大奶奶说的,都是粗鄙的庄户玩意儿,这天寒地冻也没啥好吃的,大老爷不嫌弃就是恩德了。”

    “嫂子哪里的话,”沈默笑道:“多丰盛的酒席啊,已经不能再好了。”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壶,打开盖子闻闻,惊奇道:“很是醇香啊……”

    “这是庄子里自酿的杂粮酒。”得了沈默的赞许,王氏开心道:“老爷凑合着喝吧。”

    沈默点头笑笑,请她坐下一起吃,王氏赶紧推说还要忙,便知趣的退下去了。

    看看几个急得面目呆滞的小家伙,沈默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搁到自己碟子里,笑道:“开动吧。”三个孩子又看看母亲,见若菡点头后,才不自禁的欢呼一声……然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孩子们喜欢吃肉,尤其是家里平时做饭偏淡,今儿终于能大快朵颐了,但对沈默来说,就太油腻了,加之今日本身也食欲不振,便专拣些素菜、还有咸菜下酒。

    过一会儿,他发现若菡也不怎么吃菜,便关切问道:“太腻了?”

    若菡颔首道:“最近见不得油腻。”

    “让厨房炒几个清淡点的吧。”柔娘轻声道。

    “算了,人家忙了一下午了,”若菡摇头笑道:“我吃点果子喝个汤就成。”

    沈默也说算了,于是便算了。

    于是一家人继续吃饭,席间阿吉和十分特别殷勤,轮流给沈默倒酒,看得若菡这个欣慰啊,心说真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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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餐饭吃完,阿吉和十分擦擦嘴巴便想开溜,却被喝得微醺的沈默叫住道:“以为把我灌醉了就没事儿了吗?”

    两个孩子站住脚,十分回头讪讪道:“爹,我们是回去拿功课给您看。”

    “是吗?”沈默笑眯眯道:“快去快回。”俩孩子赶紧跑出去了。

    “什么事儿啊?”若菡看出这爷仨有鬼,问道。

    “别问了,男人间的事儿。”沈默捏着酒杯笑道:“把酒席撤了吧。”省得若菡看着难受。

    于是柔娘请他俩先进里屋,她则叫下人进来收拾饭厅。

    两口子领着平常进了屋,刚吃完饭也不想上炕,便在炉子边坐下,自有丫鬟沏上一壶好香片,端来个什锦干果盘子。若菡一边剥花生喂平常吃,一边对沈默道:“不是我说你,把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成成年人对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那可不见得,”沈默撇嘴笑笑道:“我的沈氏教育法,一定能成功的。”

    “我可不许你拿自家孩子做实验,”若菡气愤道:“毁了孩子你后悔一辈子。”

    “不可能,”沈默笑道:“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敢说,但我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吃这一套,不信你走着瞧……”

    若菡突然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书房就在主屋隔壁,一去一回也就是转眼的事儿。

    沈默呷一口香茗道:“不能去上个茅房什么的?吃了那么多的。”

    “不可能,”若菡道:“一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们没写完,”倚在若菡身边玩的平常突然开口道:“光玩去了……”

    “什么?”若菡和沈默一起问道。

    平常忽闪着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们俩,小声道:“他们还商量着,拿原先的字过关呢。”

    “我说吧……”若菡气得直点头道:“这就是你的教育法。”

    “别急,把他们叫过来问问,”沈默也很郁闷,说完又起身道:“算了,还是我过去看看吧。”

    “我和你一起去。”若菡道:“这次绝不能姑息了。”两人便‘气势汹汹’的出了正屋,正好和从书房出来的两儿子打了个照面。

    看到他们手里果然都拿着稿纸,若菡的脸一下子黑下来,沈默也笑不出来了,低声道:“回屋说去。”

第七二零章 浩气永存

    里间的炉子上,坐着个大铜壶,炉火很旺、壶中的水都开了,却没人顾得上,因为若菡正在严厉批评两个倒霉孩子,痛陈撒谎的危害性,两个孩子几次想开口,却被若菡以更严厉的态度打断……已经从有损个人形象,提高到祸国殃民的程度了。

    说了不知多长时间,反正壶里的水都快烧干了,若菡才累得止住骂,一脸悲愤的对边上的沈默道:“老爷你就装好人吧,早晚有你后悔的那天。”

    “消消气,消消气。”沈默给她端杯茶道:“你说完了,我也说两句吧。”

    “早该你说了,”若菡不接茶盏,气呼呼道:“养不教父之过,不能什么都让我担着。”

    “好好好,”沈默笑笑,伸手示意孩子们将稿纸交出来,十分乖乖的照做,阿吉却紧绷着小脸,表示不合作。

    “拿出来!”若菡又生气了,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稿纸,阿吉却将其藏在身后,被逼急了,竟然趁着柔娘把水壶提起来的功夫,一下子扔到炉子里去。

    “你这孩子!”若菡气得扬起手,阿吉非但不躲闪,反而还扬起脸,等着她打。

    若菡气极了,一巴掌挥了下去,便听沈默道:“先别打……”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的一声,阿吉的小脸上便印了个通红的掌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吉却强忍着不哭……

    “我都说了等等,”沈默把十分的稿子递给若菡道:“你自己看。”

    若菡气哼哼的拿过来一看,不由愣住了,原来那摞稿纸上,竟只有一半的‘千字文’,而且后面百十个字,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上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不由问道。

    “这还不简单,没写完呗。”沈默呵呵笑道:“不过至少没撒谎。”说着问阿吉道:“那你呢?”

    阿吉还是绷着小脸不说话,边上的十分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我俩下午没写完,本来我说,拿前几天写得顶一顶,但后来阿吉说,男子汉大丈夫,钉是钉铆是铆,不能骗人的……我俩就又抓紧写了一段,还是拿今天的出来了。”

    “怎么不早说呢?”沈默笑眯眯的问道。

    “一进来娘就骂人,骂呀骂的,根本插不上话……”十分十分委屈道。

    “因为被冤枉了,”沈默看着仍然绷着小脸的阿吉,刮一下他的鼻子道:“所以就气得把稿纸烧了?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火气?”

    阿吉的泪珠子终于流下来,抽泣道:“不相信我……”

    “哈哈……”沈默笑道:“好啦好啦,爹爹错怪你了,给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啊?”

    “还有我……”十分小声道。

    “你什么你!”沈默瞪他一眼道:“要不是阿吉悬崖勒马,今晚非把你屁股揍开花!”

    “那就算了……”十分瘪瘪嘴,低头小声道:“错怪人还凶巴巴的。”

    “一边凉快去……”沈默一拨他脑袋,对阿吉道:“男子汉大丈夫,爽快点,原谅还是不原谅?”

    “……原谅。”阿吉委委屈屈道,显然还不是很满意。

    “怎么着,还想让你娘道个歉?”沈默看一眼若菡,见她那表情,就知道不可能……这个年代,能在孩子面前承认错误的父母,绝对属于稀有动物,至少若菡不在其列,在她的意识里,父母的话就是天,对也要接受,不对也要忍受,哪有给孩子道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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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要求太过分了。”沈默马上给孩子打消念头道:“哪有跟父母讲条件的,”顿一顿,话锋一转道:“而且我只说你们悬崖勒马,可没说你们是对的,布置了功课不急着做,先玩,等到快吃饭了,又想蒙混过关,这是男子汉所为吗?”

    “不是改了么……”十分小声道。

    “还狡辩。”沈默沉声道:“记住,男人补救自己的错误,不是为了免于惩罚,而是因为……错误的本身。”又觉着说法过于笼统,孩子不一定能听懂,他解释道:“勇敢的面对错误,承认错误,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就吃他这一套,闻言都点头道:“记住了。”

    “那该怎么做?”沈默看看若菡道,于是两个孩子便走到她面前跪下,道:“娘,我们错了……”

    “……”若菡竟有些不知所措,瞪沈默一眼,便别过脸去道:“算了,你们男子汉意气相投,我们女流之辈还是退避三舍吧。”

    沈默闻言笑道:“都起来吧,你们娘原谅你们了。”说着还有些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沈氏教育法,还不错吧?”

    “唉……”若菡叹口气,不接他这茬。

    沈默有意给他俩争脸,便又装腔作势道:“还没算完,我不是还让你们背《千字文》吗?背过了吗?”

    “没问题……”两个孩子这次答应的很痛快,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地背起来,要说他们俩的智力真是顶呱呱,当然随爹随娘随哪个都不能差了,炒豆子似的叭叭背下来,从头到尾没错一个字。

    沈默高兴了,对若菡道:“都是夫人教导有方啊……”

    若菡的脸色也好看了些,哼一声道:“但凡他们能将七成的聪明用到正道上,我也就不发愁了。”

    “这不挺用功的吗?”沈默笑道:“你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背过了,还能背上百首唐诗宋词,就是两个小天才嘛。”

    沈默把两个儿子揽到怀里,摸着他们的头道:“阿吉十分,将来想干什么呀?”这是‘沈氏教育法’的有一个阶段,名曰‘立志’,树立远大志向也。

    两个孩子嗫喏一阵子,还是阿吉快人快语道:“我要当兵,打鞑子,当徐达、常遇春那样的大将军!”

    若菡刚刚好看的脸色,一下又转阴了,沈默咳嗽两声道:“这志向也不错,不过你再考虑,看看有没有更远大,更了不起的梦想?”

    “更了不起的?”阿吉歪着头想了想,语出惊人道:“那就当皇帝吧……”

    沈默夫妇沉默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这次不带若菡出口,沈默便四下找起了家伙,一时找不到称手的,便用茶叶盒子劈头盖脸地向阿吉拍去,一边打还一边骂道:“要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出不了门!”

    见沈默暴怒,若菡倒又劝道:“算了,小孩子胡言乱语,没人会当真的。”说着很严肃的对阿吉道:“这种话让人听到,咱们全家,爹、娘,弟弟,还有姨娘,都会掉脑袋的,记住了吗?”

    阿吉从没见父亲如此生气,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惊恐道:“记住了,以后不说就是了。”

    ‘妈的,我都没有这种志向,’沈默心中自嘲的笑道:‘真是连个孩子都不如。’便又问十分道:“你呢,你什么志向?”

    见阿吉遭了殃,十分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最后竟眨眨眼睛,讨好笑道:“我听爹的,爹让我干啥,我干啥……”

    “是啊,我也听爹的,”阿吉连忙跟进道:“您让我干啥我干啥……”这时若菡的目光也投在他的脸上,这也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这时屋里的油灯灭了,一家人便坐在暗中,只见炉中的红火照在顶棚上,形成一个很圆的、很朦胧的红色光晕,也照得全家人面色红扑扑的,窗外呼呼的北风声,若有若无的犬吠声,都被隔绝在外面,而屋里只剩下温暖和温馨,方才那点不愉快,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而去了。

    “我想?”炉火的映照下,沈默的目光晦明晦暗,声音也变得幽深起来,但很快这眼神、这声音又全都转化成浓浓的爱,他招招手,让阿吉也靠在自己身边,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道:“我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按自己的想法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了……”

    两个孩子的目光晶晶闪亮,激动道:“真的吗?真的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当然要守规矩了……”沈默宠溺的勾一勾他俩的小鼻头道:“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吗?”两个孩子便郑重的、使劲的点头。

    若菡初时觉着沈默的期望也太低,但又一想,那其实谈何容易,人的梦想总圣洁的开在空中,现实却荆棘密布、险阻遍地;每个人在起初,都会鼓足勇气,向梦想进发,觉着自己一定可以成功。但可悲的是,绝大多数的行动,都会在现实的压力下,变形走样,沦为营营碌碌,漫无目地的奔忙。

    也许平时不会感到什么,可当你偶尔仰望梦想,才会悚然察觉,原来自己的心早已疲惫不堪、羸弱无力,而距离那盛开在天空的梦想,却愈发的遥不可及……想着想着,若菡不禁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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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带着妻子孩子离开庄园回京,刚到府门口,迎头撞见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沈默掀开车帘一看,不由吃惊道:“年兄……”

    那来人正是锦衣卫宣大千户年永康,他一见到沈默,面上便涌起哀戚之色,颤声道:“沈大人,先生去了……”

    沈默闻言登时呼吸一滞,险些昏厥过去,难以置信的望着年永康道:“你说,说什么?”

    “青霞先生,已经于前天夜里因病过世了。”年永康双目垂泪道。

    “不可能……”沈默连连摇头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是先生不让告诉你,”年永康道:“他说您公务繁忙,不能打扰您。”

    “我不信,不信。”沈默还是摇头,对马车里的妻子道:“你们先回去,我去保安州看看,一定是这姓马的骗我。”

    若菡担忧的看着他,道:“我和你一起吧。”

    “不必,”沈默道:“我是去揭穿谎言的,你跟着干什么。”说完便从马车上下来,大声道:“给我拍匹马!”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把一个兄弟一把扯下马来,自己翻身上去,径直朝北去了。

    “大人……”铁柱着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追啊!”十余骑便赶紧追了上去,铁柱却落在后面,对马车里抱拳道:“请夫人代大人向衙门里告假,我等追随大人去了。”

    若菡掀开车帘,点点头道:“拜托铁大哥了。”

    铁柱应一声,对还愣着的年永康道:“赶紧跟上吧,还指望你的令牌开路呢。”

    “哦……”年永康回过神来,便与铁柱也紧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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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北京到保安州,全程二百四十里地,且还是冰天雪地,但沈默昼夜行进,连换了六次马,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保安州的城墙。

    立在山路上,眺望清晰可见的城池,沈默只看到漫天白幡,举城戴孝,一下就昏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床上,看到铁柱、马永康都已经换上了孝服,还有白衣素服的沈衮,终于知道,一切都不是开玩笑,自己已经跟老师天人永别了……

    “师父……”沈默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几个人都没按住他,便让他跌跌撞撞的冲到了正屋灵堂前,‘音容宛在、浩气永存’的挽联下,静静停着一具灵柩,在众人的目光下,沈默呆呆走到柩边,只见师父沈炼,穿着一身合体的儒生服饰,神态安详的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默已是泪雨滂沱,扶着灵柩、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沈褒和沈衮上前扶他,他却死死抱着灵柩不撒手,边上人看了,免不得又被勾起哀思,陪着恸哭了一场。

    到了天黑时,沈默才从巨大的悲痛中镇定下来,换上孝服,与师娘、沈褒、沈衮问起师傅生前的情况。

    沈褒流着泪道:“二年前坐了次牢,爹的身体便落下病根了,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病厉害了还会咳血。到今年冬天,爹终于撑不住了,一入冬就躺下了,吃的也少、还便血,他便知道日子不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默肿着眼道:“我每个月都写信问安,师父一个字都不说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他瞒我?我认识个神医叫李时珍,他一定有办法,有办法的……”

    “唉,拙言,也不要怪我们不告诉你,”沈夫人出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师父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自己两年前就该死在宣府,承你的福,已经多活了两年,但他说……”沈夫人说着哽咽道:“他说自己苟延残喘,只能浪费粮食,于国于民无丝毫用处,如果我们不吱声,他还能陪我们一段,但如果我们劳师动众,他就找根绳子吊死,一了百了……你说我们能告诉你吗?”

    沈默知道,这正是师傅那宁折不弯的脾气,不由又是一阵心痛,泪水再次湿了面庞。

    “老爷知道自己一过世,肯定就瞒不了你了。”沈夫人泣道:“所以嘱咐我们,等你来了再大殓,好见你最后一面。”

    哪是师傅要见自己最后一面?分明是师傅让自己见他最后一面,好让自己心中没有遗憾,师恩如山,如丧考妣啊!

    不可能再等远在广州做官的长子沈襄了,第二天,便大殓,沈默和沈褒、沈衮、为沈炼缓缓盖上了棺盖、钉上了棺梢,一辈子不得志的倔老头沈炼,终于和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永别了……

    沈炼,字纯甫,号青霞,绍兴府会稽县人。幼聪敏能攻古文,提学副使校浙士,得其文惊绝,谓为异人,拔居第一,始补府学生。嘉靖十年举于乡,十七年中进士。始任正七品溧阳知县,辗转官场二十余年,最高仅止于锦衣卫经历司经历,正六品,后被发配保安州,以一带罪之身郁卒而终,可谓一生失败之极。

    然而整个保安州的男女老幼,无论见过他与否、是否受过他的恩泽,都在家自发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殡的时候,临近的宣府、怀来等地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送葬的队伍排了几十里,整整一日,无人离去。山河变色,天地无光,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只有苍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都任后人评说。

    但无论如何,沈炼这个名字,都将注定名垂青史,当那些帝王将相化为腐朽时,他仍然会被人们想起……

    因为正义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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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一章 五路财神殿(上)

    处理完师傅的身后事,沈默也该回京了,临别时,他问师娘和沈褒、沈衮,将来有什么打算,无论是想回江南,还是去京城,尽管说就行。

    沈褒和沈衮颇为意动,但沈夫人道:“既然老爷选择在长城上永眠,我得留下来陪他,不能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对一双儿子道:“等你们守完孝,想去哪就去哪吧……”毕竟无论如何,既然爹爹葬在这里,沈褒和沈衮就必须在这里守孝三年。

    见他们主意已定,沈默又道:“现在的保安知州,算是我们的同乡,前几天我已经与他见过面了,遇到什么事情,只管找他就是。”

    沈夫人连称‘不必麻烦。’便吩咐沈衮道:“将那封信拿来。”沈衮依命出去,不一会儿拿一个土黄封面的信封过来,双手奉给母亲。

    “给你师兄吧。”沈夫人指指沈默道:“拙言,这是你师傅临终前写给你的,这几天见你悲痛难抑,唯恐你睹物伤身,所以一直没拿出来。”

    “哦……”沈默才知道老师有遗书留给自己,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来,便见封面上工工整整的六个字道:‘爱徒拙言亲启’,他向着北面师傅下葬的方向郑重叩首,才将这封信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贴身藏着。

    起来后,他又给师娘磕头,泣声道:“徒儿不孝,不能再陪伴师傅,请师娘千万保重身体,徒儿会在京城,早晚为师父祈祷,为师娘祈福的!”

    沈夫人也忍不住垂泪道:“你只消好生为百姓办事,便是对你师傅最好的回报了,至于师娘,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

    沈默又与沈褒、沈衮一一道别,直到铁柱再次提醒道:“大人,天有些阴,咱们得早点上路。”他这才与师娘师弟道别,深深看一眼开着雪白梅花的院子里,仿佛看到老师一脸严肃的站在那里,朝自己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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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保安城,沈默便在护卫的簇拥下,直奔京城而去。

    从新保安到北京城,因为是关乎京畿安危的国防要道,所以一共二百四十里的路程上,便有四个驿站,每个驿站都可供换一次马,因此不必爱惜马力,撒开腿跑就是。

    可往回赶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如来时,因为一方面,没有催着赶着、崩人心弦的事情了,二来又是奔波、又是出丧,早就又累又乏,力不从心了。

    偏偏天气又越来越差,大概到了未时末刻,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看着铅沉沉的天空,三尺担忧道:“大人,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了,恐怕天黑前,咱们不能按时赶到北宅驿了。”言外之意,您看是不是折回去……毕竟他们刚离开上一个驿站不到二十里,天黑前还能赶回去。

    沈默伸出手来,不一会儿,皮手套上便落满了鹅毛似的雪花,低声道:“看样子,这雪有可能得下个三五天的。”今年冬天十分邪性,雪大的惊人,一下就是好几天,从来没有下一会儿就停了的说法。所以他的意思是:“趁着雪还没下大,抓紧时间赶路,越过老君山,到北宅驿休息!”前面必须走一段山路,才能抵达下一个驿站。

    “可是大人,万一天黑还没有走出老君山,”铁柱不无担忧道:“咱们可就得在露营了……这么冷得天,咱们走得匆忙,又没带露营的装备,怕是没法在外面过夜。”

    “你不必担心,”沈默淡淡道:“我记得老君山靠西这一边,有座五路财神庙,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就在那住一宿,明早赶路。”

    见大人主意已定,铁柱想想也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了……

    于是继续在雪中前进,雪越下越密,更糟糕的是,天色稍黑的时候,又起了风,于是大雪纷飞,彻底阻挡了视线,队尾的侍卫甚至已经看不见队首的了。

    “大人,看来今天真的过不了老君山了。”铁柱大声道。

    沈默支起皮帽子一边,露出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过不了老君山了……”铁柱得扯着嗓子,才能保证声音不被北风刮走了。

    “嗯。”沈默点头道:“那就去那个财神庙住一宿吧,明天早晨风准停。”

    “只能如此了……”铁柱点点头,便高声吆喝手下道:“都跟紧了,谁要是掉了队,冻成冰棍可没人管。”

    有侍卫笑着接话道:“那怕啥,等明年化开了再回去呗。”

    “你以为你是熊瞎子,还猫冬呢?”便引来一阵大笑。

    这笑声也冲淡了沈默心中的悲痛,他举目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感觉,这山河大地银装素裹,是不是在为刚刚去世的师父沈炼戴孝致哀呢?过一会儿又觉着,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是不是在预示着,又一场激烈的争斗,要在朝堂上展开了呢?

    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终于在天黑前,到了老君山下,便能看到山腰处的树丛掩映中,隐约露出大殿的一角。沈默几次经过这里,早就注意到这座建筑,也问过马永康等人,知道这里是‘五路财神殿’,乃由善男信女出资修建,由老君山顶的老君观出人管理,每逢初一十五,十里八乡的信徒便会来烧香求财。现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再虔诚的信徒也老实窝在家里,不可能这时候去烧香,正好让沈默他们借宿一宿。

    于是便离了大路,沿着蜿蜒的小路一路上行,过了山门,没走多远,便峰回路转,看到平地上一座还算宏大的殿庑,正殿配殿俱全,殿前还有好大的铜香炉,香炉的四周还拴着一圈马匹。

    “有人先来一步了……”那一圈马匹自然不是财神爷的坐骑,而是有人和他想到一块去了,都来这五路财神殿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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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大殿里探出头来,也看到了沈默他们,但马上又缩了回去,似乎有些慌张。

    一看到有情况,卫队自然而然将沈默围在中间,警惕的握紧了兵器,静悄悄的望着那大殿门口。

    铁柱要派人过去看个虚实,沈默却道:“先喊话吧,看他们人挺多的,尽量不要产生误会。”沈默发现大殿东边的大槐树下,还拴着十几匹马,两边加起来,将近三十匹,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了。

    铁柱点点头,便放声道:“天高路难,相逢是缘,我们是过路的客人,问里面的朋友好。”

    里面似乎有些骚动,不过在风雪中听不分明,过了好一会儿,沈默都快失去耐心了,终于有个爽朗的声音回话道:“萍水相逢,即是高朋,我们也是过路的客人,问外面的朋友好。”听口音,是宣大一带的。

    说话间,一个衣着考究、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殿门口,只见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簇新的蓝纳棉袍,袖口褐色狐皮出锋,脚踏一双纯黑的牛皮靴,头带一顶同色的貂皮暖帽,做一般富商打扮,但那份气度,又不是寻常商人可以比拟的。

    沈默在观察对方,对方也在观察他,虽然他年纪轻轻,穿着朴素,但身边的护卫各个神情冷酷,显然都不是好惹的,看似随意的围在他身边,但在行家眼里,分明是摆出了某种阵势,让他一下想起了草原上的狼群,立刻为这些人打上了‘危险’的标签。

    当然,这些人指的是沈默的护卫,而沈默毕竟太年轻,对方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心道:‘也许是哪家贵公子出来游玩吧……看起来像是军队方面,到底是哪家的呢?’

    这些心理活动说起来复杂,其实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沈默朝那人抱拳道:“在下姓徐,京都人士,今日贪着赶路,结果错过了驿站,天黑风大,特来此处投宿,”说着微笑问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姓肖,不肖子孙的肖,”这种自我介绍,沈默还是头一次听,只听那人道:“家在宣府,这是在回家过年的路上。”

    两人便互道幸会,寒暄了几句。沈默的那份气度摆在那,只要一开口,哪怕不刻意做作,也能让对方的轻视之心尽去,不自觉地便用上了敬称,为他介绍此处的情形道:“徐公子,在下来时,此处空无一人,想是知客们受不了寒冷,跑回观里去猫冬了。”

    “原来如此,”沈默微笑道:“那在下主仆便在借宿一夜,不打扰您和贵属吧?”他只是出于礼貌的问一句,既然都不是主人,当然没必要征得对方的同意了。

    “不打扰……”那人摇摇头,微笑道:“东边的配殿被雪压塌了房梁,如果公子不嫌弃,就和贵属在西配殿凑合一宿吧……”

    沈默的目光在那人脸上掠过,又看了看大殿里面,过一会儿,歉意笑道:“对不起,在下从不住西屋。”一般此时的家庭中,主人夫妇住正屋,儿子住东屋,女儿才住西屋呢,所以一般讲究人,在投店时,都会避开西屋。

    那人当然知道这忌讳,可这是在野外,神仙住的大殿,又不是家里的四合院,有必要穷讲究吗?

    但沈默的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住西配殿。铁柱他们也纳闷,大人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不过他们更知道,大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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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不住的话……”说了这么久的话,那人还是站在殿门口,道:“可就难办了。”

    “您看这正殿多轩敞啊,”沈默循循善诱道:“你们只占了不到一半的地方,分给我们一点点便可以了。”

    “这个,不太方便……”那人耐着性子道:“有女眷。”

    “肖先生你放心,我保准非礼勿视。”沈默一脸诚恳道:“请您相信我们。”

    “唉……”那人看看里面,又看看沈默,正在为难之际,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响起道:“大叔你真磨叽,这地方又不是咱家的,且咱们也用不了,就让人家进来呗……”原来是里面的人等不耐烦了,从那男子身后探出头来道,却是一个穿着厚厚棉袄的少年。

    沈默只见其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上手上全是黑灰,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只能看到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细致的牙齿,跟皮肤极不相称,而且头上戴一顶黑黝黝的大狗皮帽子,棉袄脏兮兮的,还露出几缕棉絮,活脱脱就是个小叫花子。

    可那分明不是一般人物的肖先生,竟对这小叫花子似乎很是恭敬,微微欠身道:“您怎么出来了?”

    “你出来老长时间,”那小叫花子道:“我就跟我哥过来看看喽。”他的汉话说的很好,只是腔调上有些特色,像唱歌一样。

    话音未落,一个衣着华贵,身形魁梧,神情彪悍的男子,也出现在门口,目光不善的打量着沈默和他的卫士,突然意义不明的哼一声道:“让他们进来吧,人家有胆进来,我们就有胆答应。”如果说那肖先生的汉话是原汁原味,那小叫花的是别有情调,这男子的汉话,就有些叫怪腔怪调了。

    肖先生心里郁闷,但事已至此,只能苦笑道:“公子请。”

    沈默笑笑道:“三位请……”便在铁柱等人的护卫下,迈步往殿门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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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齿轮飞快转动,沈默这只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先发四千,明天多写点。

第七二一章 五路财神殿 (中)

    “且慢……”却是那小乞丐模样的少年,一叉腰拦在了沈默等人面前。

    “这位小兄弟,”虽然这小子黑不溜丢,但看他灵动活泼的样子,铁柱便心生好感,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怎么说话不算呢。”

    一般来说,成年男人间,除非关系很近,是不会互相拍肩的,可当双方年龄相差很大时,却又是年长者拉近距离时常用的动作,铁柱三十多,那少年的年纪顶多是他的一半,所以做这个动作并不算冒昧。

    可那少年却倏地退后一步,躲开了铁柱的手掌,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身后的肖先生面色一变,那个华服青年甚至握住佩刀,朝铁柱怒目而视,里面也是一阵骚动,仿佛侵犯到他们什么似的。

    反应之大超乎沈默他们的想象,铁柱赶紧解释道:“别紧张,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在肖先生的安抚下,那神情彪悍的青年才哼一声,松开了倭刀的手,但场面显然有些尴尬。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沈默微笑道:“不知小兄弟有何见教?”

    那少年倒没有被方才的事情搅了兴致,而且他一开始就是冲沈默来的,便笑道:“我是答应让你们进了,可有个条件。”他的声音真好听,就像百灵唱歌似的……看来青春期还没到,沈默胡乱想道。

    “什么条件?”见大人没有说话,铁柱出声道。

    “你们得猜个谜语,答上了才能进。”那少年看看沈默,大眼睛眯成一条线道:“若是答不上来,就只能去住不喜欢的西屋了。”

    “你家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吗?”说来真是奇怪,连平素最沉默寡言的铁柱,在这个‘小乞丐’面前,竟也开起了玩笑。

    “我就说了算。”那少年叉着腰,用下巴对着铁柱,露出的脖颈却白皙非常,与那满是黑灰的脸色,呈鲜明对比,但他却毫无所觉,仍然架势十足道:“当然,如果你们怕脸上过不去的话,也可以直接去西屋,省得答不上来丢人。”

    这少年的话,把沈默的护卫逗乐了,他哥哥不乐意了,粗着嗓子道:“笑什么,别笑,别笑!都听我……弟弟的,答不上来就出去。”

    沈默一抬手,示意卫士们少安毋躁,便微笑着对少年道:“你的谜面是?”

    “你听着。”那少年清清嗓子,脆声道:“谜面是,一间大厦空有空,里面倒吊着齐桓公,请打一字。”

    沈默微一沉吟,笑道:“可是个原来的‘原’字。”那少年听后,却把头转向那肖先生,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便连声问道:“他真的猜对了吗?”

    肖先生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不错。”

    “吓,这位大哥你可真厉害啊!”那少年一下蹦到沈默面前道:“你是怎么猜到的呢?”

    “这个谜语有些意思,但不是很难。”沈默微笑道:“你想啊,齐桓公叫什么啊?”

    “叫?”那少年手指托腮,想了想道:“小白……嗯,不会错的,跟我的小羊一个名字。”

    “呵呵……”沈默笑道:“那你把小白两个字倒吊在梁上,不就是原来的原了吗?”

    那少年想了想,便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个‘原’字,果然见那厂字头像个房梁,而里面的部分,正好是小白两个字倒过来写,拍拍手站起来,满眼钦佩道:“你可真厉害啊,我两天都没想出来,你一转眼就知道答案了。”沈默的侍卫们暗笑道:‘我们大人就是猜谜作对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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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倒也信守承诺,闪身让到了一边,不过依稀能看出,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懊丧,口中嘟嘟囔囔道:“我怎么这么笨,要是能猜出来多好……”之类的,还一下下踢着门槛,十足的孩子气。

    沈默他们也终于进了大殿,便见五路财神下,已经升起了三堆篝火,二三十个穿着老羊皮棉袄的彪形大汉,围着火堆站着,也在打量着他们,手都放在腰间的兵刃上。

    感受到对方浓重的戒备之色,铁柱他们也不由身体发紧,全神贯注的盯着对方,手也往身后的兵器摸去,刚刚让那少年弄得轻松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

    不过那肖先生显然不想惹事儿,出声对那些大汉道:“都坐下吧,人家也路过的客人。”有几个便坐下了,但更多的还是站着的。

    肖先生看一眼那华服青年,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那青年过一会儿才闷声道:“都坐下吧。”这才呼啦一声,全都坐下,继续烧火的烧火,烤饼的烤饼。

    肖先生便指挥着那些人,往殿东边挪挪,给沈默他们腾出了一半的空间,虽然十来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地方,但出于保持距离考虑,肖先生他们愿意挤一点。

    “大殿后面堆着好些木柴,”肖先生又对沈默他们道:“可以拿来烧火。”

    “多谢多谢。”沈默一边跺着冻得发麻的脚,一边道谢。

    “不必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肖先生笑笑道:“那我先过去了。”

    “肖先生稍等。”沈默让人从马上拿了两个牛皮袋给他道:“老兄拿去驱驱寒吧。”

    那肖先生本要习惯性的拒绝,但听到酒囊中哗啦啦的声音,便忍不住把塞子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便扑鼻而来,他不由欢喜道:“烧刀子。”说着不好意思笑道:“那在下就受之有愧了。”

    “好说好说。”沈默点头笑道。

    肖先生拎着两个牛皮袋子回去,一个给了那华服青年,一个自己拎着,坐在篝火边,这时那少年凑过来道:“什么好东西?”

    “酒。”肖先生笑道:“怎么,你也要尝尝?”

    “才不要呢,喝得醉醺醺,臭烘烘,一点都不好玩。”那少年盘腿坐在厚厚的羊皮垫子上道:“以前我以为,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说着回头看看正在那里打铺盖的沈默,道:“不过现在……我觉着人家要比你厉害。”

    肖先生的脸上挂不住了,轻咳一声道:“我那是哄小孩子玩的,你拿来问人家,当然要吃瘪了。”

    “吓,那你倒是出个别人猜不出来的呀。”那少年闻言笑道:“不然我都替你这草原第一智者害臊。”

    肖先生饮一口烧酒,咳嗽两声道:“谜语这东西不比对联,对联有绝对,谜语却没有猜不出来的。”

    “吓,真没劲……”少年撇撇嘴道:“以后我最崇拜的对象,就要换人了。”说着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

    那肖先生仿佛十分在意和着少年的关系,连忙道:“先别走,让我想想。”说着眉毛拧成一朵菊花,陷入了苦思之中,那少年便支颐等着,等啊等,快要不耐烦时,肖先生终于出声道:“有了,这个谜语他指定猜不出。”便小声对那少年说出了谜面。

    少年听了笑道:“你方才还说,没有猜不出的谜语呢。”

    “别管了,他猜不出来就是。”肖先生有些脸红的搪塞道,其实这个谜语是他自创的,算实是一则笨谜……所谓笨迷,就是说除了做谜的人自己,是没有人会绕那许多弯子猜得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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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果然好糊弄,便蹦蹦跳跳到沈默他们那边,这时手脚麻利的护卫们,已经点起了火堆,支起了火架子,开始手脚麻利的准备晚饭。

    沈默这时候已经闲下来,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火堆边呆呆的出神,他毕竟也是人,哪能转眼间,就从丧师的阴霾中走出来?摸一摸怀里的信,今儿一天赶路,也没功夫看,沈默便缓缓掏出来,小心的撕开封口。掏出信瓤来刚要展开,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道:“高手大哥,你忙吗?”

    一听这好笑的称呼,便知道那‘小乞丐’又来了,沈默把信纸重塞回信封中,随手收回怀里,微笑道:“不忙。”闪烁的火光中,那种带着悲伤的笑容更加迷人,让小乞丐也看得一愣,不由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沈默笑笑道:“你不是专门过来奉承我的吧?”

    小乞丐定定神,道:“我还有个顶厉害顶厉害的谜语,你猜出来了,我就,我就……承认你是天下第一高手。”

    “嗨……”沈默翻翻白眼道,这‘小乞丐’真是孩子气,不过一点都不让人讨厌,不由笑道:“天下第一可不敢当,我接招就是,”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小乞丐眨眨眼道。

    看到他那灵动闪亮的大眼睛,沈默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明悟,这小家伙不好糊弄,但话都到嘴边了,该问还是问吧:“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是哪的人?为什么打扮的这么……独特?”为了不引起对方的警觉,他将问题都集中在这少年身上。

    “我叫野儿,就是野孩子的意思。”小乞丐眨着眼道:“在宣府住着,出来玩迷了路,就成了这样子,后来碰上我哥和肖先生他们,就一起回家喽。”

    “哦,原来如此……”明知道这小子满口胡柴,沈默还得笑眯眯道:“你家是做什么的?”

    “做买卖的。”小乞丐撇撇嘴道:“我也不太清楚,你问他们吧。”

    沈默是修过心理学的,知道对方这样回答,表明他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警惕,甚至排斥这种问话了,便见好就收道:“我问完了,你出题吧。”

    “你听好了。”小乞丐马上精神一振,清清嗓子道:“这次从诗圣的诗里摘一句吧。”

    “哪一句。”沈默微笑道,这孩子确实有种让人亲近的魅力,就连他这样的心情,都能有说话的兴致。

    “《登高》的第三句。”‘小乞丐’脆声道。

    “……‘无边落木萧萧下’吗?”沈默问道。

    “正是,”小乞丐使劲点头道:“猜一个字哦……”说着便瞪大眼睛,等着沈默给出答案。

    “无边落木萧萧下……”沈默轻声吟着,头脑飞速的运转起来,这猜谜与破截搭题一样,破解起来需要具备广博的知识、懂得和掌握谜语的常用借代语,因为汉字同义语多,而很多谜语就是利用这种‘一字多义’的现象,用别释、代称或简称来故制迷团。最后再掌握各种迷体和结构,再加上恰当的思考方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便有可能猜出谜底了。

    但这个谜语十分难猜——沈默一上来便解构谜面,一番思索后,已经基本断定,七个字中,头两个‘无边’和最后一个的‘下’肯定不是谜语的核心,而是描述了核心字的变化;再看那‘落木萧萧’,似乎‘落木’也是描述性的词,这样谜语的核心,便落在那‘萧萧’二字上。也就是说,将一个复杂谜语简化为两个字的谜面,只要猜出‘萧萧’二字是什么意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萧萧’二字作何解释?思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侍卫们还是第一次见大人,这么久都还没猜出答案,不由暗暗为他捏一把汗,祈求心中的偶像不要坍塌。

    那‘小乞丐’见他苦苦凝思,不由好心道:“这是肖大叔压箱底的谜语,猜不出来也不丢人的。”

    听‘小乞丐’说到‘肖大叔’,原来出题者的姓氏正好与‘萧萧’二字同音……沈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这萧萧二字,会不会跟姓名有关呢?虽然这种思路比较冷僻,但沈默真快技穷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好在中国历史上,姓萧的并不多,除了令人神往的以萧观音为代表的辽国的萧太后们,还有萧何、萧道成、萧衍、萧统、萧朝贵等人,虽然人数不多,可地位都不低,不是宰相、就是王爷,甚至还有两个开国皇帝……

    开国皇帝?想到这,沈默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自己明白‘萧萧‘二字何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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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正确猜出这个谜语,先要了解中国历史上一段混乱时期——南北朝。当时中国的政权呈现南北割据格局——大体北方在多个少数民族政权交替统治下,而南方则先后有宋、南齐、梁和陈四个政权更迭,其中中间两个南齐和梁的开国皇帝,分别是萧道成和萧衍,两个姓萧的皇帝——正合‘萧萧’二字前后相继之意。

    核心解出来,其余的部分自然一目了然了。显然做谜的人先想到南北朝的齐和梁两朝都是姓萧的,便把‘萧萧’解作两个姓萧的朝代;则‘萧萧下’便是指二萧的下面的朝代,自然是陈了。

    陈朝的皇帝姓陈,国号也是陈,倒省了一番功夫。而陈的繁体字是‘陳’,陳‘无边’为東,東再‘落木’则是最终的谜底!得出答案回推,便确信正确无疑,只是这迷出得,真他妈变态啊!

    沈默长舒一口气,感觉比马杀鸡还舒服,心中却大骂道:‘日啊日,什么鸟人出的鸟题目,出题的人一定是心理阴暗,阴谋多端,不是好鸟!’看来这道题真是把他给憋坏了。

    小乞丐又来催促道:“高手大哥,你到底猜出来了没有,我哥都叫我过去了。”

    沈默问他道:“你知道答案吗?”

    “当然不知道了。”小乞丐撇撇嘴,一副‘你真傻’的表情,仿佛在说‘我要是知道,干嘛还来问你’。

    “那好,我告诉你,”沈默轻声道:“答案是个‘日’字,你问他对不对。”

    小乞丐便大声对那肖先生道:“肖先生,他说‘日’!”

    大殿里本来一片吆吆喝喝的说话声,但那小乞丐清脆的声音毫不费力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大殿中登时便安静下来,然后便是一片哄堂大笑。

    一片哄笑声中,那肖先生都抬不起头来了,但‘小乞丐’似乎不懂‘日’的含义,还跑过去追问道:“你说对不对呀?”

    “对。”肖先生闷声道:“日,日就日吧,日。”如果脏话不受排斥,他这句话都可以载入未来的语文教科书了。

    “高手大哥太厉害了!”小乞丐伴着鬼脸道:“哎呀呀,怪不得草原上都没有牛了呢。”

    “怎么讲?”肖先生郁闷道。

    “都让您给吹到天上去喽……”小乞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竟似银铃般悦耳。

    见小乞丐得意忘形,他那看似粗豪的哥哥咳嗽一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身边,狠狠瞪他一眼道:“给我乖乖坐这儿,不许再烦肖先生!不许再乱跑!不许再乱说话!老老实实吃饭!”

    “你弄痛我啦……”小乞丐捶着他哥哥的胳膊,想要摆脱他的钳制,无奈力量有限,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只能吐吐舌头,翻下小白眼道:“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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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小插曲后,两边各自忙活着准备晚饭,过了一会儿,肉香、酒香、奶、茶香味便飘满了大殿,铁柱耸耸鼻子,在沈默耳边道:“是马**酒,我还看敲茶砖泡茶了,切肉的刀子也是……”

    沈默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淡淡道:“这些人的相貌,其实跟我们汉人还是有区别的,确实是一帮蒙古人,”风声呼啸,他并不担心被人听到:“而且看那兄弟……或者说是兄妹俩的样子,绝对不是一般的蒙古贵族,弄不好是哪个大汗的王子和郡主。”顿一顿,接着道:“那个肖先生也不是一般人……”想起方才的谜语,他轻声道:“我怀疑他姓萧。”

    “萧芹?”对于在宣大前线待过的人,是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铁柱一下就想到了这位著名的妖人,传说中他是蒙古的国师,传说中他法力无边,可以撒豆成兵,缩地成寸,甚至喝断一道城墙……传说不知真伪,但崇拜他的边民确实不计其数。

    “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沈默盯着架上的烤肉,低声道:“但看他们手下紧张的样子,便知道是这三个人的价值,但我们的人太少了。”这次出来,实在是仓促——当时护卫们只是护送大人从京郊农庄返京,走得全是车来人往的官道,所以只带了简单的兵刃,根本发挥不出鸳鸯阵的威力,哪敢轻易言战?

    铁柱刚要说话,却听沈默低声道:“姓肖的来了,不要轻举妄动。”

    铁柱也是见惯了风雨的,便很自然的从沈默身边的袋子里,掏出一袋孜然道:“原来在这儿。”

    沈默便笑道:“可算找到了,要是没这个,烤肉可不好吃。”然后铁柱很自然转过身,还有些意外道:“肖先生过来了?”

    那肖先生点头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得了徐公子的美酒,在下唯有以佳肴报答了。”说着从举起一根金灿灿的东西道:“烤羊腿,蒙古草原的黑面羊,与公子的烧刀子,还算是绝配吧?”

    沈默闻言欣喜道:“那是当然,不瞒先生说,看你们在那里烤羊肉,在下都垂涎三尺了。”

    “哈哈,坦诚……”肖先生大笑道:“那咱俩拼个伙,一起喝酒吃肉,岂不快哉?”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沈默也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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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上昨天的……

第七二一章 五路财神殿(下)

    火架子上,一滴滴金黄色的油,从烤的金黄的羊腿上滴下,溅在火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化成淡淡的青烟。那肖先生从怀里掏出把小银刀,动作熟练的割下烤得焦黄的一块,叉给了沈默。

    沈默客气一下,便接过来,品尝一口道:“真是美味啊,带着草原的味道。”

    “听起来,沈公子去过草原?”肖先生状若不经意的微笑道。

    此言一出,铁柱等人马上紧张起来,偷眼死死盯着那肖先生。

    “肖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沈默微微摇头,笑道:“在下姓徐,双人徐,不姓沈。”

    “是么,呵呵……”肖先生笑笑道:“那是在下记错了,对不起啊……徐公子。”他的重音全放在那个‘徐’字上。

    沈默浑不在意,微笑道:“无妨,毕竟外面风大,把我的话刮跑了也说不定。”

    “呵呵,公子说话真幽默……”有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方展示出了良好的风度,肖先生也不能太咄咄逼人,只好微笑道:“在下看公子爷器宇轩昂,贵属也雄壮威武,您的身份必然是贵不可言。”

    “都是前世积福,这辈子投了个好人家而已,”沈默淡淡笑道:“我本身可没什么本事。”

    “公子谦虚了……”肖先生笑道:“只是这大冷的天儿,您不在府中纳福,怎么像我们这些劳碌人似的,冰天雪地的跑路呢?”

    “唉,一言难尽,家里有些事情,要去宣府处理,谁知道一下就忙到年根下,再不赶紧回家,就赶不上祭祖了。”沈默喝口酒道:“谁想到遇上这大风雪,硬生生堵在这老君山上了。”说完却又笑道:“不过这是不全是坏事,要不怎能和肖先生一起把酒言欢呢?”

    “呵呵……”那肖先生心中升起明悟,这家伙说话汤水不漏,想要从言语上制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便笑道:“是啊,相见即是缘分,咱们喝酒。”便暂时偃旗息鼓,心中盘算起,得换一种方式再来。

    于是两人亲热的走了一个,沈默咂下嘴,笑问道:“不如把那兄弟俩也叫过来,人多了喝酒热闹。”

    ‘看来是转守为攻,出招了……’肖先生心中一紧,干笑两声道:“还是不必了吧,他们是我朋友的公子,年纪还小,和咱们说不到一块去……”

    “这样啊……”沈默点点头,又问道:“是亲兄弟吗?”

    “当然了。”肖先生笑道:“是不是觉着两人装束上差别太大?”便压低声音道:“小的那个,离家出走,大的带人把他抓回来,正好碰上我也回宣府,便结伴而行了。”说着还一脸无奈道:“现在的少年郎,都不太礼貌,咱们还是不要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他掺七杂八的说了一通,不过是为避免沈默接触到那兄弟俩,否则露馅几乎是必然的。

    沈默也不强求,笑一笑,转换话题道:“原来先生和他们不是一家的,我还以为您是他们家的……”说着故意顿一顿。这一停顿,却让人感觉,他原本要说是‘管家、下人’之类的,又觉着不妥,才硬生生打住的。

    肖先生果然被气到了,面色微微涨红道:“肖某不才,虽然穷困,却也不会干那种被人呼来使去的营生。”

    “抱歉抱歉,”沈默抱拳道:“在下失言了,自罚一个!”说着端起酒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那肖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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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搁下碗,又笑道:“不知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我呀……”肖先生迟疑片刻,嘴角突然挂起一丝微笑道:“鬼谷为师,管辂为友。”鬼谷和管辂都是古代著名的神算,以这两位为师为友,自然是相面、卜卦的江湖术士。

    虽然明知对方是胡说,沈默还是顺着他,一脸钦慕道:“原来是位易学家呀!失敬失敬!”

    “学家不敢当,不过混口饭吃。”肖先生先谦虚两句,然后话锋一转,笑道:“但也有一两门绝技傍身。”

    “哦,不知先生最擅长的是……”沈默饶有兴趣道:“卦爻、象数还是占筮?”

    “测字。”肖先生眼睛放光道——能让一个男人两眼放光的,通常是他极热爱,又很擅长的事情,便听他侃侃而谈道:“鄙人昔年得一奇书,推演数年,终有所成,测字决疑,无不奇中。”

    “这么厉害?”沈默微张着嘴巴道。

    “不信你试试,”肖先生眼眯成一条线道:“今天你我有缘,我也不收你的钱,咱们就玩玩。”

    “那太好了,”沈默笑道:“不过我得先看看你的本事,你猜我多大了?”

    “请公子写个字。”肖先生道。

    “好。”沈默便拿起跟木棍,随手在地上写了个‘花’字。

    肖先生端详一下,很快便笑道:“原来公子是丁酉年生人,今年二十七。”

    “哦……”沈默心头一震道:“何以见得?”

    “你看这个‘花’字。”肖先生笑道:“上面是两个十,下面是一个人一个七,可不就说,这个人,二十七岁吗。”

    “那你再测测我的身份。”沈默想一想。

    “我是一字一测。”肖先生道:“公子再问,就得再写个字。”

    沈默想了想,在地上写了个‘因’字。

    “因……乃国中一大人也。”肖先生紧紧盯着他道:“看来您不是贵胄子孙,而是朝中重臣,对吗?”

    沈默不做声了,边上的铁柱不服气道:“那你也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说着也写了个‘因’字。

    “你呀,荣华富贵全靠这位大人栽培。”肖先生对三尺笑道:“单靠自己却是不行的。”

    “同是一个‘因’字,为何厚此薄彼?”铁柱不服气地说。

    “虽同为‘因’字,但他无心,而你是有心!”肖先生呵呵笑道:“因加心,就是恩,你这辈子靠的是大人的恩情,明白了吧?”铁柱无话可说了。

    这时,那小乞丐野儿,不知怎么又摆脱了兄长的束缚,站在了肖先生的身后。这么有趣的事情,他自然也要掺一腿,便用手中的柴火棍一指那地上的‘因’字,道:“我也测个‘因’字!”

    “你,”肖先生看他一眼,捻须笑道:“可不是好兆头啊,恕我直言,这次回去后,大概你别想再到处乱跑了!”

    “什么?”小乞丐大怒:“这怎么会?”

    “坏就坏在你用柴禾棍这么一指,‘因’字就是加上这一竖,就成了‘困’字啊!”肖先生哈哈大笑道。

    “坏死了。”小乞丐气得直跺脚道:“呸呸呸,乌鸦嘴。”

    “问不问是你事,测不测是我的事,灵不灵是老天的事。”肖先生淡淡道。

    “不和你们玩了,就知道欺负小孩……”小乞丐撇撇嘴,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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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那小乞丐被肖先生一句话给挤兑走了,沈默不禁微笑起来。刹那的震撼之后,他明白这姓萧的已经认出自己的身份,且对自己的情况了若指掌,才会胸有成竹跟自己瞎白活。

    “公子笑什么,”肖先生看他一眼道:“难道在下测的不对吗?”

    “对,太对了。”沈默止住笑道:“我只是觉着,测字这门学问,还真有趣呢。”

    “这测字之道,内含五行六神八卦万汇之机,又兼阴阳消长刚柔进退之理,”肖先生开吹道:“无论国事家事天下事,皆可测得。”

    “哦,那这次就测测国事。”沈默笑道:“你说我是丁酉年生人,就用‘酉’这两个字吧。”

    “好。”肖先生沉吟片刻,面色沉重道:“这个字可不好,酉与忧谐音,丁酉就是丁忧,如果公子问的是家事,则难免有失去至亲的情况发生……您是不是有至亲刚刚去世?”

    “我问的是国事。”沈默黑着脸,不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家事。”

    “唉,国事就更不好了……”肖先生沉吟片刻,叹口气道:“此字太恶,在下不便多言。”

    沈默沉声道:“测字之人,只求实言,先生不必隐讳。”说着笑笑道:“何况此话只当荒村夜谈,聊以遣怀罢了,谁也不会当真的。”

    “那我说了……”那肖先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此话说与客官,切莫外传,看来大明朝的万岁爷,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话怎讲?”沈默的表情早已经严肃起来,此刻却更加严肃。

    “你看这‘酉’字,乃居‘尊’字之中,上无头,下缺足,据字形而解,分明暗示,大明的至尊,嘉靖皇帝陛下,已经已无所救也了。”

    皇帝的健康状况,虽然被严密封锁,外界不可能知道,但沈默有理由相信,如果这个肖先生,就是萧芹的话,身为一名与政府对抗的邪教头子,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诋毁皇帝的健康状况,或者误打误撞、或者另有消息,反正不会说一句好话。

    于是沈默便道:“唉,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申酉戌亥’的酉,而是那个‘管辂为友’的‘友’字。”

    肖先生却冷笑连连道:“这也一样是凶兆,你看这‘友’字这一撇,遮去上部,则成‘反’字,倘照字形去解释,就是‘反’出头,看来江山也不牢稳,会到处有人造反。”

    “是么?”沈默嘴角上翘,又改口:“你又听错了,不是这个‘友’,是有无的‘有’字。”

    肖先生想想,便摇头道:“若是这个‘有’字,则更为不妙啦。你看这个‘有’字上部是‘大’字缺一捺,下部是‘明’字少半边,分明是说:大明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说这话时,他的表情都狰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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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病危,天下造反,半壁江山不保?”沈默看着肖先生那张阴沉惨白的脸,淡淡道:“这就是你对大明朝局的预测?”

    “是的。”肖先生点点头道:“也不全是,因为测字的虽然是我,但最终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

    “是么……”沈默冷笑着望着肖先生,他也毫不避让的与沈默对视。

    除了铁柱几个,周围人并未感受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依旧该吃吃、该喝喝。

    “你想干什么……”沈默压低声音道:“既然猜到我是谁,为何还敢挑衅呢?”

    “你有什么好怕的?”肖先生无所谓的笑笑道:“不过是个奔丧回去的侍郎而已,又不是统兵十万的总督。”

    “你……”沈默很想道破对方的名字,但绝对不可以,因为只要把对方的身份挑明,双方就只有决一死战一条路了,沈默并不想看到这一点,憋了半天,终于恨恨道:“你到底是谁?”

    “猜不出来吗?”肖先生得意的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是个通阴阳、晓天机的算命的。”

    “算命就好好算,”沈默冷冷道:“不要肆意诋毁朝廷,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就是官架子吧?”肖先生笑道:“这算是你对我的警告吗?”

    “不,这什么都不算。”沈默突然展颜笑道:“只是萍水相逢者,给你的忠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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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真他奶奶的,日啊……最不喜欢被逼着做决定了,当年就是这样放弃了很多机会。

第七二二章 绝命书 (上)

    外面北风呼啸,白雪乱飘,大殿里变得很安静,甚至连油脂滴在火上,发出的吱吱声,都能听得清楚。

    沈默明显给出了台阶,那肖先生却并不罢休,目光反而越发的不和善,有些凶恶的与他对视着。

    两边的武士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恶狠狠的盯着对方,手按到了兵刃上,随时准备火拼一场。

    就在双方的气氛越来越僵,眼看就要无法收场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跳到两人之间,将他们的视线隔断。正是那‘小乞丐’野儿,只见他面朝着肖先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你俩多大人了,还学小孩子对眼啊?”

    肖先生本来凝聚的气场,一下子泄掉了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可你们没在说话呀。”小乞丐嘿嘿一笑,手指指着下巴道:“其实我知道,先生你连输给高手哥哥两场,心里不舒服,想要找回面子来,对不对?”

    肖先生哭笑不得道:“小孩子懂什么?”

    “一口一个小孩子,”小乞丐不高兴的撇嘴道:“哥,你来评评理,肖先生是不是小心眼?”

    他那孔武有力的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边,闻言笑笑没有说话,但一双眼睛望向肖先生,目光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好像在说‘不要胡来’。

    肖先生看看沈默,再看看那青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不甘心,挑衅般的笑道:“兄弟,不如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那青年问道。

    “让双方的武士比试一下。”肖先生对青年了解甚深,知道他最喜欢让手下跟别人搏斗,而且每次都要赢,经常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引发过大规模的冲突,于是他挑拨道:“看看谁的武士更厉害?”

    果然挠到了青年的痒处,他颇为意动道:“怎么样,你敢不敢?”这话却是对沈默说的。

    沈默微微一笑,摇头道:“对不起,我的兄弟们是守护我的战士,不是供人取乐的玩物。”即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又丝毫不落面子,显得很有水平。

    听了他的话,那青年竟然若有所思,仿佛在反省自己往昔的所为,显然是个十分实诚的孩子。

    这时,‘小乞丐’出声抗议道:“最讨厌打打杀杀的了,哥,你不是说,只要我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听我的吗?”

    青年闻言摸着后脑勺道:“我好像是说过,算了,不打就不打。”说着伸个懒腰道:“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便转身离去了。

    接连两次想要找事儿,都被那小乞丐搅黄了,肖先生是哭笑不得,问他道:“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跟你啊。”小乞丐笑道:“咱俩关系近,所以我才光说你的,因为我跟高手大哥不熟……”

    “算了……”肖先生是有气撒不出,只好闷闷道:“什么兴致都让你搅合了,这下高兴了吧?”

    “对不起……”小乞丐可怜巴巴道:“我不是故意的,顶多算是好心办坏事。”

    “嘿……”跟这孩子说话太费劲了,掺杂不清不说,还有气生不得,肖先生无奈的叹口气道:“算了,累了,也回去睡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对沈默道:“谢谢你的烧刀子。”说完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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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以为那‘小乞丐’也要离开,谁承想他却坐到了自己身边,笑嘻嘻道:“高手大哥,你可真厉害。”

    “哪有……”沈默摇头笑笑道:“雕虫小技而已。”

    “能教我怎么猜谜吗?”小乞丐一脸讨好道:“还有吟诗作对,我都想学。”

    “这个可不是一晚上就能学会的,”沈默呵呵笑道:“得长时间的积累。”

    “时间我有的是……”小乞丐撅着嘴道:“可没得老师。”

    “肖先生的学问就很好。”沈默微笑道。

    “他呀……”小乞丐愁眉苦脸道:“一年也见不着两回,而且来了就和我父汗整天喝酒,根本指望不上的。”

    沈默轻声道:“其实自学也是可以的。”

    “真的吗?”小乞丐欣喜道。

    “我不骗人的。”沈默笑道,说着便告诉他,应该从什么书看起,然后再看什么书,由浅入深,由简入难,渐渐的提高水平。道:“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只要你肯下功夫,浸淫日久,吟诗作对都是水到渠成的。”

    小乞丐听得两眼放光,默念着沈默给的书名,唯恐记不住,还从怀里掏出小本子,用细细的眉笔全都记下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他渴求的看着沈默道:“如果我遇到不懂的地方,能给你写信吗?”

    看着他纯真无邪的眼神,拒绝的话很难说出口,沈默最终还是点点头,将年永康家的地址留给他,道:“我姓徐,字文清,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信封上,寄到这个地址上去,我就会收到了。”

    “这是你家吗?”小乞丐眨着眼道:“我能去你家玩吗?”

    “这不是我家,”沈默摇头笑笑道:“是我朋友的家,他会转交给我的。”

    “是这样啊……”小乞丐有些失望,但很快恢复过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地址,等我写信告诉你。”

    沈默颔首笑道:“好。”

    小乞丐又缠着他问这问那,沈默的耐心超好,都一一作答,而且毫无敷衍之色,这让小乞丐十分受用,他对沈默说:“你真是好人。”

    “何以见得?”沈默微笑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有本事的人肯跟我说这么多呢。”小乞丐很认真道。

    “呵呵,”沈默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本事?”

    “他们都说肖先生有本事,”小乞丐很自信道:“你比肖先生厉害,当然更有本事了。”

    “哈哈哈……”沈默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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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乞丐离开时,已经很晚了,沈默裹了裹身上的毛毯,感到有些疲倦。

    铁柱凑过来,小声道:“那个姓肖的,几次想挑事儿。”

    沈默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他认出我来了,这是他难得的报仇机会,不过那些蒙古人不愿惹事儿,他只能干着急。”这毕竟是在大明的土地上,除非有把握把自己这些人一网打尽,一个不漏,否则他们别想回到草原上了。

    “那我们呢?”铁柱低声问道:“我们就这么放过他?”

    “我还没想好……”沈默摇摇头,低声道:“况且现在也不是抓捕的好机会。”沈默早就盘算过了,这么恶劣的气候下,即使一发现这些人便去找援军,也不可能在明天赶到了;而且蒙古人的机动能力要远远强于明军,如果不是伏击的话,人再多都只有吃灰的份儿。

    但沈默心里又确实痒痒,想要为边关的将士吃下这块肥肉:“让我再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说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大人不想再说话,铁柱悄悄坐回自己的位置,小声安排卫士们上、下半夜轮班值守自不用提。

    对方也有类似的安排,一阵骚动之后,大殿中重又陷入了安静,当然这次持续的时间,要长得多。

    沈默当然不用值夜,只管睡他的觉就是,这毕竟不是房间了,没有温暖的被窝,到了下半夜,火堆不那么旺了,尽管裹着两条厚厚的毯子,他还是被冻了起来。

    大殿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甚至能压过外面的风声,对于有些神经衰弱的沈默来说,在这种又冷又吵的环境中,一旦醒来休想再入睡,索性揉揉眼,从怀中掏出师傅的信,在幽幽闪动的火光中,那方正浩然的字体,更显得棱角分明:

    ‘爱徒拙言如晤:吾作此书与汝永别,汝观此书时,吾师徒已阴阳两隔矣。’

    ‘吾已五十有六,已到知命之年,早知无论帝王将相,皆是殊途同归,谁也逃不了化为黄土之日,本当安然面对,不复多言。然恐世人不察吾衷,谓吾一生‘沽名钓誉、邀取直名’,又有三五谏言不能达天听,故而作此书,为吾徒言之:

    ‘观吾一生,实顽蔽不灵,触行多愆,然夙忝门素,得奉教于君子,耳濡目染,身体力行,总怀报效安民之心,不敢沽取虚名于己身。观吾一声,碌碌无为,建树全无,每每对镜自顾,见一白发老叟,方知壮志未酬、冯唐先老,便不禁潸然泪下,肝肠寸断。然吾自总发,至出仕二十余年,州闾乡党,见许愚慎,朝廷衣冠,谓无衅咎。平生所作惊世,无非上疏弹劾奸党矣,亦非刻意而为之,不过见遍地腥云、满街狼犬,乾坤倒悬,却无人敢言,偶一愤懑之举矣……’

    ‘古人云‘圣人一怒而安天下民’,汝师不过芥子,无圣人之能、更无圣人之德,亦绝无邀取直名之心,所言所行不过是‘吾当说当为’矣,吾不能因天下人装聋作哑,便矣装聋作哑,吾乃圣人门徒,所秉承者,不过圣人教导,行吾当行之事,毁誉皆非吾意矣……”

    看到这儿,沈默的眼前模糊了,心酸愤懑的感觉充溢着他的心胸,在展开这封信前,一路上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傅可能说的话,有可能是谆谆教导;有可能是慷慨陈词;有可能是指点江山等等……就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篇满带着委屈和痛苦的自白书。

    在他的印象中,老师是私塾中严厉苛刻的老学究,是码头边潇洒作别的真名士,是朝堂上与奸党势不两立的强项令,是刑场上慷慨赴死的铁汉子……但无论哪种,老师的形象都是腰杆挺直,面上带着轻蔑倔强的表情,这一点从未变过。

    但现在,他终于看到了老师痛苦脆弱的一面,原来老师并不是不在乎,他的佯狂、他的豪放不羁,都是为了麻痹自己那颗骄傲的心……是的,老师是骄傲的,从来都有强烈的自尊心,但现实让他一次次遭受打击,从来没有真正舒展过眉目,平生所作唯一一件大事,也遭到不少人的非议……

    是的,有很多小人非议于他,沈默也有所耳闻,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炼就是仗着自己有两个贵门生,知道自己不论惹多大祸,都能安然无恙,才敢铤而走险,弹劾严家父子的。不然为什么他最早上书,却安然无恙,逍遥自在?而跟着上书的杨继盛等人,却死的死,残的残,没一个好结果呢?

    特别是今年,严党倒台之后,上面几次放出风来,要重新任用那些因为触犯严党而被罢官的官员。其中沈炼的呼声就很高,当时沈默觉着,老师就是不答应复出,也会跟高兴的,所以乐观其变。同时,那种沈炼‘沽名钓誉、所谋非小’的说法,也就更加有市场了。

    虽然绝不是主流,但十分的刺耳,也传到过沈默的耳朵里。按照沈默的人生哲学,不管你干什么,总会有人说怪话的,你若是跳出来争辩,就正中了他的下怀,成了他出名的梯子,所以沈默一直保持沉默,希望时间能带走这些无聊的质疑。

    但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他能做到宠辱不惊,云淡风轻,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多了——一路走来‘六首状元、天子门生、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最年轻的部堂高官’这些耀眼的光环便一路伴随着他,让他根本不用在乎别人的诽谤,更没必要为自己辩护。

    但老师不是啊……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所以无比珍视正直的名声,也就无法忍受别人的质疑,甚至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听到那些质疑他的声音,却看不到更多人是赞许他的——在后面的文字中,沈炼甚至发出,‘如果当初死在宣府的刑场上,是不是就不会引来这些质疑?’的哀鸣,可见谣言对其伤害,已经到了销魂刻骨的地步。

    一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英雄,临死前却在为自己的名誉苦苦自辩,这既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这个民族的悲哀……沈默知道,只要老师的死讯一传开,一切的质疑和诽谤,都会被哀思缅怀和清一色的赞誉所代替,可为什么一定要人死灯灭以后,所有人才能放下成见、放下心中的阴郁呢?难道不知道,你们现在说什么,逝者都永远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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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老师临终前的委屈,后悔自己对老师的关心,之停留在表面上,从没换位想过,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沈默的泪水便不受控制,擦干了又流下,许久许久才平复下来,继续看下去。

    沈炼毕竟是沈炼,纵使有多少不满,有多少牢骚,那也是出自对这个国家的热爱,所以他用了更多的篇幅,向沈默描述这些年来,对北疆形势的观察,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没到北疆之前,我总听说,鞑虏人面兽心,像狼一样凶猛、蜂一样狠毒,残暴缺德,违背了天经地义,像烛火幽灵一样,在北疆之地往来流窜,延绵百年而成我心腹大患。

    不止是我,朝廷的士大夫也这样认为,他们相信,蒙古人天生就是我们大明的敌人,假若粮草有积蓄,兵马充足,一定会燃起战火,侵扰边境;即使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朝见?也不过是希望得到互市的机会,占大明的便宜。这种看法根深蒂固,似乎是绝对正确的。

    但我已经在边疆生活了整七年,每天都睁大眼睛,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对大明的北疆边患,也算有些发言权了——我想说的是,我的看法改变了。

    首先要承认,蒙古人从来不缺勇武,且经过这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像野草一样地芟延而难以锄尽,像游鱼一样在无边的草原上难以捕捉,哪怕以徐达、常遇春、蓝玉、成祖之能,率领曾经平定天下的强兵劲旅,都不能将其铲除,现在我大明中衰,武将蠢如猪,军队不堪用……我知道朝廷有意将在南方取胜的军队调过来对付蒙古人,但恕我直言,哪怕出二三名将,率数万精锐,可以在战场上击败对方,但绝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而且我大明边境延绵数千里,蒙古人占尽了机动灵活的先机,而据我所知,南方的将领中,甚至有不会骑马的,所以我要说,依靠武力,是永远无法解决北疆问题的。

    但我发现,其实蒙古人也是人,成吉思汗的雄心早已在他们的血脉中消退,也许一些王公贵族还存着妄想,但蒙古百姓早就厌倦了困苦的生活,渴望能安定下来,用他们的出产,换取生活的物资,甚至能像中原人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不是为敌人说好话,因为一个可悲的事实是,经过蒙古人这些年的反复掠夺,我们的边疆省份,已经与他们一样赤贫,蒙古人现在的打劫,根本抢不到必须的东西,他们又不敢深入内地,朝廷还关闭了互市,所以他们一直处于物资极度匮乏的状态。

    而且我要指明的是,现在对北疆破坏最大,让老百姓深受其害的,是大明自己的军队,而不是蒙古人。那些养兵自重的九边将领,将士兵和百姓视为自家的私产,毫不顾忌的压榨剥削他们。老百姓都说,蒙古人虽然如狼似虎,但一年只来一两次,捱过去还能过一段时间安生日子,但边军整天都在,让他们全年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所以老百姓才会不顾生死,逃到板升去。背叛有如山崩地裂,形势危急像堤防断塌——大明的百姓受不了本国的压榨,逃到长城外,请求敌军的保护,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也恰恰证明了,谁才是最大的祸患。

    官府军队不思悔改,却将他们定性为‘叛国’,一旦抓住要株连九族,我说这好比外面狼和家里虎,都是要吃人的,老百姓只能选择一个吃得少一点,能让他们活得时间更长的野兽罢了,就算是叛国,那也是因为这个国家不值得他们留恋了!

    况且他们虽然委屈于虏手,却仍穿着华夏衣冠,婚丧嫁娶,都按华夏的礼节仪式,我认为他们还是中国人,没有背叛自己的国家,只是形势所迫,逃离了朝廷罢了。我认为,对于这些人,不应该加以迫害,反映该反省自己的错误,采取温和的对策,尤其是要解决自身的问题,才能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恨,使百姓不再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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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我发现一个现象,很多蒙古牧民,也举家搬迁到板升地区,与‘大明叛民’杂居,相处融融——你师母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亲眼所见,他们一同放牧、一同耕种,说着一样的话、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很难分出哪是蒙人,哪是汉人了。

    所以我现在认为,蒙古人与汉人确实有深仇大恨——他们灭过我们的国家,我们也灭过他们的国家,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我们也造成了他们无数的寡妇,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能让两族人民休戈偃武,不再打仗,为什么不能先放下仇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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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消息:360试图攻击腾讯服务器,不过由于腾讯安装了360而未成功。360员工正在QQ群里研讨下一步计划。

第七二二章 绝命书 (下)

    沈默相信,只有超脱了一般士大夫的功利心,完全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到明、蒙关系,才能跳出‘你死我活’的窠臼,走出一条新路来。

    以沈炼的看法,朝廷解决边疆问题的重点,在于内外兼修,对内要整顿卫所、铲除毒瘤,提高战斗力,至少能抵挡住蒙古人的进攻;同时为边疆百姓创造宽松的生存条件,对板升叛民也要一视同仁,尤其不要追究连坐,这样才能增加边疆百姓的向心力,使蒙古人失去耳目帮凶,此消彼长,对大明的危害自然降低。

    沈炼说,在对内政策取得显著成效的基础上,蒙古人必然会以谦卑的语言来叩关求通好,贡献礼物请求互市,这时候应该要抱有尊重安抚的态度,不要欺辱他们,答应他们互市的要求,接受他们的礼物。如果盲目拒绝、粗鲁对待,只能激化双方的矛盾……一国之主政者,不应该因为无谓的意气之争,而做些有害无益的蠢事。

    要知道,我们答应互市的根本目地,不是得到他们的牛马,甚至不是为了消弭战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向我们靠拢,与我们书同文、车同轨,尊奉我们的礼乐教化。

    如果以礼文仁德招徕他们,赐给他们典籍,那么汉家的礼文仪节、典章制度、政治法规,便可进入从来不曾到达的草原地带,使他们诚心归附。到时候无需百万大军、十万铁骑,他们就会提壶箪浆、以待王师,愿意倒戈投降,这是多少兵马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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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十分叹服老师的见解,但他已经不是初到贵地、两眼一抹黑,对什么都不太清楚时候了,他现在是一个有着丰富政治经验,对国政大事有着清醒认识的,还算成熟的政治家了。

    所以对任何事情,哪怕是老师的遗书,他都有自己的看法,绝不会盲目相信。在沈默看来,老师的看法绝对是划时代的,要比那些士大夫盲目的‘汉鞑不两立’,人性的多,也实际的多。

    但坦白的说,老师的看法还是太主观了——或者说在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法解决之前,他的美好愿景就永远无法实现。

    虽然有些刺耳,可沈默现在愈发相信,‘人民意志’这种东西,尽管有时可以翻江倒海、改朝换代,但绝大多数时候,是飘渺无力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其实是由少数人掌握的,这些人的抉择,决定了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方式、前进方向,以及大多数人的福祉命运。

    所以沈默的目光不仅看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平民,更放在那决定性的少数人身上……

    首先看大多数——蒙古人戴着皮帽、穿着皮袍,以毡包马背当作帷床,像风驰乌飞一般,奔驰在长生天之下,草原隔壁之上,这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的信仰。

    设想一下,如果叫他们穿上大红礼服,戴上黑色礼帽,用中原繁琐的礼仪限制他们,教他们如何按礼步趋行,就像给自由的灵魂套上枷锁,必会使很多人饱受桎梏,感到折磨,最重难以接受中原的礼仪。

    归根结底,沈默并没有沈炼的那种,对自己文明的由衷自豪感——这不是说沈默对华夏文明没有自豪感,事实上,他对先秦百家、汉唐雄风无比的向往和骄傲。但华夏文明在一个阶段上稳定了太久,到现在无比成熟的同时,又隐隐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随之而来的,是华夏文明的向心力和吸引力的降低,沈默不相信仅凭着文明的力量,便可使蒙古人归附。

    当然,他也不会妄自菲薄,因为像大明这种极度成熟的文明,向来不会缺少拥趸……他相信只要朝廷对蒙古保持怀柔宽容,会有很多贵族与平民,告别逐水草而居,喝酥油茶、吃奶酪的生活方式,迁居到内地舒适的房屋之中,贵族们会习惯听《雅》、《韶》之乐,老百姓也不愿再回到颠沛流离的游牧中。

    但那样的话,便如方才所言,真正可以决定民众命运的上层人士,却会感到无比的痛苦,因为他们必将在这场变革中,而丧失大部分的权柄与荣耀。于是这些人仍会非常怀恋原先驰射游牧的生活,那才是他们熟悉的,赖以统治子民的方式。

    于是倔强暴戾的情绪又会骚动,蒙古王公们纷纷脱下汉服峨冠,挽起长而宽的衣袖,拔出早已不耐烦的刀剑,带着子民重新回到草原上去,过原先的那种生活。

    在这个过程中,必将矛盾丛生,冲突频发,两族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旋即毁于一旦,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只能恢复到原先的战乱状态。

    所以沈默的观点是,如果没有蒙古统治者的配合和认可,怀柔同化的政策,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想要兵不血刃的彻底解决北疆边患,更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退一步说,沈炼的这个计划,其实有着很好的可行性……因为历史早已证明,对游牧民族来说,中原文明有着强大的腐蚀性,他们赖以生存的吃苦耐劳和彪悍勇敢,都会在与中原文明的靠拢中,以沸汤泼雪的速度消失掉。

    至不济也可以在蒙古人的内部造成混乱,哪怕到时非要用武力解决,也会得到‘卞庄刺虎’一样的良机,必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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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外面又是天光大亮,雪已经停了,卫士们开始做饭,沈默也起来活动身子,虽说后半夜基本没睡,但身体还是快被冻僵了。

    卫士们重新生起火,将昨晚剩得粥熬开,泡上些专门磨的肉粉,凑合着吃了早饭,老天终于开眼,把太阳放出来了。

    这时候对面也吃完了早饭,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动身。

    “大人,您的决定是……”铁柱低声问道。

    “……”沈默一边细心的将毯子折起,一边缓缓摇头道:“放他们去……”

    “要不要派几个弟兄跟上去……”铁柱对战功的渴望,其实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不用了……”沈默低声道:“我昨晚想过了,还是放过他们吧。”

    “是……”铁柱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坚决执行命令。

    这时候那些蒙古人先收拾好了,已经准备动身,抓紧这混乱的空隙,那小乞丐野儿摆脱了兄长的钳制,来到沈默面前,脆生生道:“高手大哥,我们要走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沈默微笑着颔首道:“我们也要走了。”虽然相处时间很短暂,但他很喜欢这个阳光灿烂的孩子。

    “我会给你写信的。”野儿很认真道:“你会给我回信吗?”

    “当然,”沈默点头笑道:“我说话算话的。”

    “那咱们拉钩,”野儿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沈默面前晃晃道。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你哥哥看到会不高兴的。”

    顺着他的目光,野儿看到哥哥正要吃人一般瞪着沈默。

    “才不管他呢。”野儿撇撇嘴道:“整天盯着人家,可烦人了。”不经意间,竟流露出娇憨的小女儿态。

    “他是为你好。”沈默微微笑道:“有这样一个可爱淘气的妹妹,恐怕所有的哥哥都会这样……”

    “啊……”野儿微张着小口,一脸惊奇道:“你怎知……”

    “男人被碰一下肩膀,会有这么大反应?”沈默呵呵一笑,摸一下自己的耳垂道:“男人这里有眼吗?”其实还有不少破绽,比如说别人都是盘腿席地而坐,这小乞丐和另外一个少年,却双腿并拢,抱膝而坐;再想到那肖先生一开始说,大殿里有女眷……总而视之,便不难猜出,这小野丫头的性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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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被沈默说穿了身份,小乞丐有些手脚慌乱,语无伦次道:“其实,我,那个,是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信,对了我是来送信的,这是肖先生给高手大哥的信。”

    沈默接过来,目光在大殿里扫过,却没见到那肖先生的身影,野儿明白他的想法,道:“今早晨肖先生吩咐我送信以后,便先行走了。”

    沈默点点头,心说,看来这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以至于那姓肖的为了安全起见,先一步逃走了。

    想到这,他把信递还给那野儿道:“你看看里面写得是什么吧。”说这话时,他直骂自己龌龊……

    野儿很听话的接过信封,撕开了封口。

    “算了,”看着她懵懂的大眼睛,沈默暗暗叹口气,伸手按住信封道:“还是我来吧。”

    野儿奇怪的撇撇嘴,心说这人真奇怪,但还是顺从的松开了手。

    沈默掏出信瓤,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道:‘天心取米’。

    “天心取米?”野儿好奇的凑过小脑袋,歪头道:“什么意思呢?”

    又是文字游戏,这个测字先生真是同好啊……沈默盯着那信纸,半晌沉默不语,良久才悠悠道:“战书。”

    “什么战书?”野儿瞪大眼睛道:“没说要打仗啊?”这无心之言,再次让大殿里的众人动作一滞,本来就绷着神经的双方卫士,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那神情彪悍的青年……也就是野儿的哥哥,似乎受够了反复的一惊一乍,反手握着刀柄,大步走过来,满脸杀气道:“什么战书?”

    他气势汹汹的样子,自然引起铁柱等人的戒备,不着痕迹的站在沈默左右,紧紧盯着他,只要一有异动,已经操练过千百遍的阵势便会发动,保护大人的同时,对敌人发起致命的攻击。

    那青年的护卫们也不含糊,仗着人多将沈默他们,呼啦一声,将沈默他们围起来,一言不合立刻拔刀相向。

    “哥,你怎么老是凶巴巴的……”野儿不满的拧她哥哥一把道:“要吃人啊。”看到两边要打起来了,野儿觉着自己有责任将他们分开。

    让她这么一搅合,她哥哥虽然努力保持黑脸,并将她拉到身后,但气势已经为之一泄,使劲瞪眼道:“你……说什么战书?”

    沈默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大殿外有老鸹掠过,发出扑簌簌的声音,这时沈默也幽幽道:“萧芹其实没有走远?”

    “啊……”那青年张大嘴巴道:“他跟你表明身份了?”

    “既然他能认出我来。”沈默淡淡道:“为什么我认不出他来呢?”

    这说法很没道理,但很有说服力,至少那青年信了,他咽口吐沫道:“你怎知他没走呢?”

    “因为这个。”沈默晃一晃手中的信纸,对那年轻人笑道:“他留下了这个,一个可以激怒我的东西,这个包藏祸心的家伙,存心想让咱们火并一把……一手策划了这么好玩的事情,他怎会走远了看不着呢?”

    那青年被他说糊涂,两眼发直道:“为什么这个可以激怒你?”

    “你知道我的身份,”沈默缓缓道:“而我说过,这是一封战书?”

    “天…心…取…米……”虽然青年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但恰巧这四个都认得,说完使劲挠头道:“什么意思?”又问左右道:“你们知道吗?”

    他的手下,除了目不识丁的武士,也有粗通文墨的书办,但都不明所以,没人能回答他。

    “一群笨蛋。”青年低声骂道。

    “天,是老天、天朝。”趁他不注意,野儿又蹦出来,一个个点着那些字道:“天心,要么是老天的心,要么是天朝的腹地喽,后者更像一些,应该指的是中原吧。”然后又指着‘取米’道:“取就是来拿喽,米就是粮食喽,取米,就是来拿粮食。”

    “来中原拿粮食……”这下就连她哥的智力,都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失声道:“不就是去中原抢粮食吗?”此言一出,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显然大伙儿对这事儿并不陌生。

    沈默道:“萧芹的居心,你们明白了吧?”

    “他想让我杀掉你们……”青年沉声道。

    “你觉着杀死我会有什么后果?”沈默微微笑道。

    “这荒山野岭的,我们人多势众。”青年一脸满不在乎,但声音已经不由自主的发紧了:“杀了你们还有人知道吗?”说着下巴一扬道:“怎么样,怕了吧?”

    “如果我怕了你,会把这封信公诸于众吗?”沈默一脸淡定道:“没有黑熊胆,不敢上雪山,你们是这么说的吧?”

    “你……”青年的面色更紧张道:“凭什么?”

    虽然他说得含糊不清,但沈默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道:“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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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故作高深的样子,让青年心中一个劲儿的打鼓,其实他原本就不想惹事儿,因为这次出来,真的只是为了把宝贝妹子找回来,所以才带这么点人深入敌境——这里距离长城还有二百多里呢,真要是把明朝的高官杀了,就凭这么点人,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你想怎么样?”青年色厉内荏道。

    “姓萧的这番做作,目的就是让我们火拼,”沈默轻声道:“最好是你们把我杀了,然后再被大明的官军剿灭了,这样他既能报当初的一箭之仇,又能重新挑起战火。”说着面带嘲讽的笑道:“像他那种可怜的叛徒,只能在双方无休止的战火中生存,一旦不打仗,他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我问的是你想怎样……”青年咬牙道。

    “我这个人,天生就反感被别人算计,”沈默面上的笑容,可以融化满山的冰雪,他轻轻按住铁柱的右手,将其宝剑重新压入鞘中,悠悠道:“他越是想让我杀掉你们,我越是要放你们回去,”说着挥挥手道:“我没见过你们,你们走吧。”

    “你不会派兵追我们?”一句话把青年的不成熟和没底气,泄露无余。

    “不会的……”沈默摇摇头道:“还是那句话,我如果真想对你们不利,何必这么多废话?不吭声的召集兵马,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青年都快把下嘴唇咬破了,终于点头道:“信你一会!”说着挥手道:“我们走!”

    “慢着!”沈默一抬手道:“把这个拿回去。”

    “要这个干什么……”那青年见是萧芹的信,啐一声道:“撕了就好。”

    “这是我的回信。”沈默微微一笑道。

    “哦?高手大哥也回这四个字……”野儿拿过来,歪头一看,突然大呼小叫道:“哇,不一样了!”

    只见沈默不知何时,用炭灰在那四个字上,各加了简单的一笔,竟然变成了另外的四个字:“未—必—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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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释一下,我不是站在谁边的,我只是以一个普通消费者,表达最单纯的愤怒,总不能被QB了,还不允许我喊两声吧。

第七二三章 正月 (上)

    经过一段小小的插曲,沈默回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京城中已经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不管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不愉快,对老百姓来说,这个年是一定要全力去过的。

    但沈家是不可以排场铺张的,因为沈炼新丧,这个年也过得极为素淡,就连孩子们也换上了青黑色的衣裳,以表示的对师公的哀思。

    到了年初一,天刚蒙蒙亮,便有成群结队的学生、下属、甚至是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印着黑字名姓、别号,并加盖朱色印章的梅红大名片,来到棋盘胡同的沈府门前,希望能比别的同僚更早,给沈侍郎拜年……原来官场中拜年,对于上司以越早为越敬,你要是来晚了,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不过今年,沈府的情况特殊,来拜年的官员都看到,其大门上贴着白底黑字的帖子,上书‘慎终追远、恕不贺年’,众人便明白,主人家有师长身故,便马上知趣的停止欢笑,低声问门房,是何人仙去。

    一身素服的门房说明了情况,大部分拜年者便奉上拜帖,请求门房听差转致哀思后,即转身离去了。关系一般和一般关系的官员,便转去别家继续拜年,却也有那与沈默有师生关系,或者是希望关系更密切的,赶紧回家换上素服,再次来到府上,请门子回禀,等候拜祭师公。

    沈默出来再三谢绝,但在学生下属们的诚意之下,只好命人搬出桌案,请出老师的牌位,布上香炉、蜡扦、蜜供、鲜果等供品。

    学生们便在案前排队磕头,沈默在旁答谢,便又有嫡系子弟上前,帮着老师操持接客,到了中午时分,才没了前来拜祭的客人。沈默便请帮忙的学生到花厅吃一顿素宴。

    坐在他左右两边的,是他的两大爱徒,王锡爵和申时行……去岁下半年,徐时行归乡省亲,正式向徐家提出,要改回申姓。这对徐家其实打击不小,因为从前年徐时行中状元后,他们便敲锣打鼓、大肆庆祝,还在街坊立了好气派的牌坊。苏州城谁不知道,徐家出了个状元郎?甚至只要是姓徐的,在自我介绍时,都不能免俗的说一句,我是状元郎的本家。

    可徐时行现在说,我不跟你们姓了。徐家登时好没面子——都已是载入族谱、大书特书的人物了,怎能变成外人呢?难道让我们把族谱撕了重写?徐家也是苏州府的大姓,怎能丢得起这个人?族里的老人便拿定主意,哪怕跟状元郎闹掰了,也不答应他改姓……他们的本意是,用强硬的态度,让徐时行知难而退,接受这一辈子都姓徐的命运。

    但徐时行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也不跟徐家发生正面冲突,并不是他没这个能力,因为苏州府的官员,上至知府归有光,下至长洲、吴县两县令,都是沈默的铁杆班底,见恩主的得意门生被人欺负了,这还了得?当时就有长洲县令表示,要给徐家一点颜色看看,知道这苏州府是谁家天下。

    但年纪轻轻的徐时行并不上火,也不脑热,他谢绝了地方官的好意,道:“徐家待学生恩厚,岂能以势压之?诸大人请回,且弛月余,其难自解矣。”

    既然事主这么说,众官员也不会皇帝不急太监急,便不再提这事儿,谁知等到状元郎假满归京时,徐家竟出动提出,放他去申家认祖归宗,他也当众表示,将永世不忘徐家的恩情,承认自己姓徐的历史,于是皆大欢喜,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官员们才知道,原来徐时行……哦不,现在改叫申时行了,并不是什么也没做,回到家里,他便精心写了一篇文章,将自己祖父从小过继于舅家,三代人受徐家恩惠的历史,用优美的文字记叙下来,并诚挚的表达了对徐家教养之恩的感激之情,把徐家的仁义孝悌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甚至说自己能有今天,绝对离不开徐家长辈的言传身教,给徐家的脸上大大贴了一层金。

    状元郎的文章自然炙手可热,很快便在苏州城传诵开来,徐家的名声也随着这篇文章扶摇直上;加上申时行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的表达对徐家教养之恩的感激之情,很多人也看在状元郎的面子上随声附和,徐家仿佛一跃成为苏州城的大善之家,也让家长们很是有面子。

    整个过程的最高潮,出现在他回京前第三天,徐时行约齐了诸多同年好友,十分隆重的将一块匾送到了徐家祠堂,徐家人一看,上面写着‘恩同再造’四个端正遒劲的大字,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时行敬书’,徐家老人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在他一再的叩首下,收了下来。三天后,便允许他认祖归宗了。

    王锡爵说申时行厉害,这是曲线救国啊。沈默微笑道:“这是个性使然,若是换了你,可能会直接去他们家祠堂住下,人家不答应就不走了。”作为相处多年的师生,沈默深知自己两个得意门生的特点,王锡爵敢作敢为、雷厉风行,而申时行则是个皮里阳秋、以柔克刚的人物。

    在两个学生中,沈默更喜欢的是王锡爵,但他认为将来能达到更高高度的,还是申时行。就拿其认祖归宗这件事来说,就很好的体现了他擅长换位思考,以最小的成本解决难题,且使各方面都满意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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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遭到徐家拒绝后,申时行没有动怒,也没有着急,而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分析徐家不允许他改姓的原因,一是面子、二是面子、三还是面子——首先,徐家需要有个状元郎撑面子;其次,不能在吹吹打打、八抬大轿请回来之后,才发现新娘子落了跑,这种被抛弃的屈辱,是徐家无法接受的;而且,你挟着高中状元的威风,回来便要求认祖归宗,就算不是盛气凌人,可难保旁人不会认为徐家‘摧眉折腰事权贵’,一点品行都没有。如果徐家就这样答应了,脸往哪搁?日后怎么在苏州混?

    想明白徐家的层层顾虑,申时行便对症下药,首先放低姿态,给足了他们面子,这就消除了第三点;然后利用各种方法吹捧徐家,使他们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当然关键还在于那篇文章,使徐家不必担心状元郎撇清关系,自己下不来台,完全是深明大义的做派。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且徐家已然被抬到了很高的道德高度上,也就不得不摆出个高姿态来。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怀柔,最后送的那块匾,‘恩同再造’四个字,其实已经点出自己和徐家的关系……状元郎送得匾不能不收,但一旦收了,无疑就是承认这种关系;加上之前他已经给足了面子,摆足了台阶,骑虎难下的徐家人,与其被乡里人说不识抬举,又惹得状元郎怀恨,还不如就坡下驴,两好合一好,皆大欢喜呢。

    虽然这不算什么大事,但申时行在处理时的不急不躁,从容布局,有的放矢,最后一蹴而就,还是让沈默大为赞赏,认为自己的这个学生,具备了当宰相的潜质,当然这话是不会说出来的。

    饭后,沈默自然要跟学生们说说话,因为这一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结束在庶常馆的学习,一部分成绩好的,继续在翰林院深造,另一部分则会被分配官职,开始正式的从政生涯。

    这个关键时刻,还算是官场新嫩的学生们,很需要得到他的指点和提携的,这也是老师应尽的义务。沈默十分耐心的听取每一个人的想法,并给出自己的建议,如果需要他施以援手,也毫无保留,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他对学生的毫无保留。于是学生们对老师的敬慕之情,自然更为深厚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在对待他的两位得意门生时,沈默却显得十分无情,不仅否定了申时行想要继续留在翰林院的想法,还明确告诉他,自己已经请吏部堂官,将他派到宣府任通判——这任命对一位前途坦荡的状元郎来说,不啻于极大的虐待。

    因为以此时的惯例看,翰林清贵官员,向来是不需要学习处理冗务的,除了犯错误,他们也极少被任命为六部郎中、州府主官以下的官职;甚至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需在翰林院中全心钻研典章制度,再到詹事府中教教书,便可平步青云,最多只到地方上担任一期的封疆,便能升为部堂高官,乃至入阁为相……完美的诠释了‘清贵’二字的含义。

    试问历史上,哪曾有过翰林修撰,被派到边塞州府去担任刑名工作?高贵的如水仙花般的状元郎,真的能在那种极其复杂、混乱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而不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凶徒吃掉吗?

    王锡爵强烈要求与申时行同去,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保护有些柔弱的兄弟,却被沈默严词拒绝了,沈默为他安排的去路,是到国子监教书。当然沈默也不是那么独裁,如果不答应的话,可以继续在翰林院修史,老师不会不高兴的。

    让王锡爵这种性子修史,还不如直接回家种地来得痛快,两相比较之下,他乖乖接受了去国子监,接受徐渭领导的命运;申时行也有些郁闷,哥俩就像一对被欺负了的孩子似的,一脸怏怏的坐在那儿。

    沈默不管这他俩的心情,语重心长对学生们道:“一个好消息是,你们踏入政坛的时候,盘踞朝堂的严党,已经成为了故事,贤能者不得进、忠贞者被罢黜;阿谀奉承、行贿受贿者却身居高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朝廷会保持政治清明,正是贤能勤政者脱颖而出的好时机。”

    沈默的话果然让学生们精神一振,但又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是,这并不会减轻你们仕途的凶险,如果卷进派系斗争中,一样会壮志未酬、提前回家养老的。”学生们一阵轻笑,并不能体会老师这番话的苦心。

    沈默轻叹一声,加重语气道:“今天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用尽能量,让你们都避免成为科道言官,不是不让你们仗义执言,只是希望你们明白,在大是大非面前,要勇于表明态度;但在一些无谓的意气之争、派系之争甚至是权力之争时,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成了人家的马前卒、替罪羊。”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足以让心思灵动的学生,听出其中的告诫意味。

    至于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沈默也不会再解释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斗争太凶险,还是老老实实当官、本本分分做事更加合适。所以沈默最后道:“总之一句话,好好干活,少管闲事!”

    学生们面色各异的告辞离去了,其实他们没一个真正理解沈默的话,即使最有脑子的王、申二人,也觉着老师说得是,不要在最近发生的事情上表态,却不知道沈默所说的,是一场连苗头都还没有的大战。

    不过也不怪他们,毕竟没站在沈默的高度,是不会感到高层的暗流涌动的。

    他们能切实感受道的,还是可以听到看到的事情,比如说宗室的问题,比如说南方的问题。

    望着这些官场新嫩离去的背影,沈默知道他们不会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肯定转头又去喝酒作乐了……有什么愁事儿不能过完年再说?

    沈默并不生气,反而暗暗羡慕他们,因为到了自己这个位置上,是一时一刻也松不了心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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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好了,补一下前几天落下的章节。

第七二三章 正月 (中)

    正月初一后,府上便闭门谢客,但沈默并不得闲,因为麻烦并不会放假,反而会在这一片欢度春节的气氛中,更加刺目的凸显出来。

    首先还是宗藩的问题,伊王朱典楧没有活到嘉靖四十三年,在年前便以谋反、大逆不道等九大罪名,被处以绞刑,吊死在西门外,同时被处斩的,还有二百多王府人等,太祖分封的诸王之一,便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退出了大明朝的舞台。

    伊王的死,给天下诸藩、京中宗室带来了无比的震动,看到朝廷毫不顾惜血脉之情、悍然处死亲王之后,他们确实怕了,但在害怕时的表现,却让朝廷头疼不已。

    毕竟是嚣张了几辈子的天潢贵胄,不可能轻易就认怂——朝廷敢杀伊王,那是因为他谋反,可我们没有啊,难道闹点事儿就把我们全杀了不成?

    于是有些个大胆的藩王,便串联起来,在地方上闹事,声援被关在诏狱中的二百多宗室。这是在徐阶预料中的,老辣的首辅勒令有司不得与其发生冲突,但暗中调遣兵马,随时应对不测。

    在惹是生非藩王中,闹得最凶的,得数韩王府和代王府。韩王府在平凉,代王府在大同,都是太祖皇帝分封在边陲之地的诸王,原意是让他们为大明镇守边关,但这些废材既无能治国镇边,又沾染了暴虐残忍的习气,给边疆百姓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这次在京中闹事被捕的,便有韩王世子和代王世子,以及其若干直系子弟,因为朝廷拒绝放他们回家过年,在山西甘肃的两府宗室,竟率领亲卫兵马数千人……前者越关入陕西西安,拥众围陕西巡抚陈其学住宅,鼓噪辱骂,令其数日不敢开门;后者更是直接把大同知府马博赶出了府城,大正月里有家不能回,只能连夜赶到京城哭诉。

    朝廷连番下旨,命两府宗室收敛暴行,然而这些胆大包天的宗室子弟,竟以朝廷不放人,便绝不离去为名,在市中公开抢夺,以致街上无人,商人罢市,令西安、大同两地的百姓不堪其扰,根本没法过年。

    陈其学和马博的奏报很快到达朝廷,嘉靖震怒,命徐阶立刻处理此事。徐阶则命令宗人府依律查办两藩,务必杜绝事态蔓延。

    正在休假中的李春芳和沈默,立刻出现在严部堂的家中,对于这种态势,严讷和李春芳认为,应该采取怀柔,息事宁人。但沈默对他们道:“既然已经定了强硬的调子,就应该强硬到底,若是半道服了软,岂不助涨他们的气焰?”

    “唉,俗话说‘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严讷道:“毕竟是皇室贵胄,还能拿他们怎么样?意思意思也就行了。”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前提,是把这一巴掌打实了,把他们打痛了才行。”沈默耐心道:“至少要把挑头闹事的韩王府、代王府给打服了,不然谁把朝廷的诏令放在眼里?”

    “难道就没有点温和的方式?”李春芳轻声问道。

    “砸人饭碗的事儿,怎能温和的起来?”沈默苦笑道:“关乎切身利益,宗室们必然要强烈反弹,除了弹压,别无他法。”

    “唉,太激烈了,”李春芳叹口气道:“一个弄不好,会无法收拾的。”

    “石麓兄说的是。”沈默轻声道:“我会小心的。”

    “这事儿,你就放手去做吧。”严讷轻轻咳嗽两声道:“出了错我担着,反正老夫身体不好,对仕途也不那么热衷了。”

    “不会连累部堂的。”沈默赶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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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拿出了办法,沈默便赶紧去内阁向徐阁老回禀。

    徐阶一边翻看着礼部的处理意见,一边轻声念道:“着有司严加查办,韩王朱融燧,代王朱廷埼其下宗室有罪者,一律废为庶人。”

    “是的。”沈默低声道。

    徐阶不置可否的抬起头,将那文简搁一边,面带愁容的对他道:“拙言,我们低估了这些宗室的骄横,他们没那么容易投降的。”按起先他和沈默的预料,杀了朱典楧,抓了一二百宗室,便能震慑住天下的宗藩,让他们乖乖告饶。谁知他们高估了这些人的智商,也低估了他们的狂妄,非但不来求着放人,反倒大闹起来。

    不过徐阶也十分头疼,毕竟这些宗室的身份特殊,犯起浑来还真不好治。

    “这些藩王分布在南北东西十几个省中,”沈默轻声道:“都在自己的封地上经营的久了,其实暗中还是都有些势力的,虽然平时不敢乱来,但要是真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说不得会铤而走险,结成反对朝廷的联盟。”

    “嗯……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徐阶满面忧虑道:“如果大明兵强马壮,我也没什么顾虑了,可偏偏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没有挺起腰杆的本钱啊。”

    ‘没本钱就该夹着尾巴……’沈默暗暗腹诽一句,从一开始,他就对林润的《议宗藩禄米疏》、还有朝议出的这个《宗藩条例》不甚感冒,只是恰逢其会,被硬扯进这个麻烦里,才越陷越深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对徐阁老道:“其实事情闹到今天,跟朝廷的步子太急太大,有直接的关系;恕学生直言,任何一次改革,应当尽可能少的触动人们的既得利益,倘若真要触动,也应该缩小树敌范围,想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出现最坏的结果。”

    徐阶默默听他接着道:“林润上书也好,后来的廷议也罢,都没有对宗室藩王内部的利益进行分析,只是简单地将其看做一个整体。因此,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直接,也最能使宗室同仇敌忾的方法来治理宗藩,结果也就爆发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冲突。”

    徐阶闻言点点头,面露探究之色的望着沈默,仿佛在说,既然这么明白,为何要到现在才讲。

    “老师容禀。”沈默赶紧道:“其实学生一开始虽不赞成,却也不算反对此时。因为以学生愚见,诸藩王的位子已经是富贵已极了,若是与朝廷为敌图个啥?无非是想当皇帝,但单个藩王是没有这个势力的。而傻子也知道,皇帝只有一个人能当,其他的人仍然不过是当个藩王。那么这些人又何苦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为别人作嫁衣裳呢?所以学生觉着藩王不可能连成一气,也不可能成气候……我们现今面对的形势,终究与汉景帝时有本质上的差别,面对的困难最多棘手,却不会致命,所以试探一下也是好的,不试探就永远找不到解决之道。”

    “你这家伙……”徐阶不禁摇头笑道:“哪来这么多鬼门道。”便笑吟吟的望着他道:“说说你的解决之道吧。”

    “以学生愚见,最成功的改革是让所有人都满意,但这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改革的动因,便是现有的利益分配,已经影响到国家的安宁和政权的稳定了,所以才需要改变,重新进行利益分配。”顿一顿,沈默道:“在无法做大馅饼的前提下,必然要损害某些人的利益。”

    徐阶点头道:“确实如此。”但又有些失望道:“这些老夫也明白。”

    “但学生认为,应该损害哪些人的利益,保留哪些人的利益,这是个大问题。”沈默沉声道:“只有兼顾稳定的改革,才有可能成功。”

    “那你说应该保留谁,损害谁?”徐阶缓缓问道。

    “首先我们要具体分析,每一个藩王体系下,不同的利益关系。”沈默沉声道:“学生将其分为了三层,核心是四十多位亲王,这些人掌握着藩国的军队、财政以及所属宗室的一切,他们无疑是宗藩中的当权派,这些人的利益不能被太过损害,不然干什么他们都会反对,只能以失败告终;其次是郡王、亲王庶子等这些亲王近亲,他们是可以影响左右核心派的较高层,这些人的利益不仅不能被损害,还应该从改革中得利,这样才能使他们拥护改革,继而说动亲王们不反对改革。”

    “然后是为数众多,所耗宗禄也最多的那些将军、中尉们,这些人虽然数量不少,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亲王的支持,翻不起任何风浪。”沈默的表情刚硬,不带一丝感情道:“所以从哪方面看,这些人都应该被牺牲掉,来换取各方的妥协。”

    徐阶不禁眼前一亮,确实如沈默所说,以前一提到宗藩问题,他和大部分官员一样,脑海中总会立刻浮现出那些飞扬跋扈的王爷来,认为这些人才是问题的核心。但现在让沈默一提醒,他才意识到,其实耗费朝廷钱粮最多的,还是那些世袭的将军、中尉们,虽然他们单人所领的数量少,可架不住人数太多了呀。

    只要能把这些人解决掉,朝廷的压力自然大减。而且他们虽说人数多,却也不过两万余人,分散到各地也不过千把人,且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无能之辈,没有亲王们的支持,什么风浪也翻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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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徐阶捻须道:“《宗藩条例》要改,亲王的宗禄取消折钞,以银两、粮食如数发放;其下的郡王、亲王庶子、郡王世子……”说着看看沈默道:“应该怎们办呢?”这就是当领导的艺术,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你觉着自己很重要,从而开动脑筋,挖空心思的出谋划策,结果最后所有的成果与功绩都是领导的。

    “对于这些不能世袭罔替的皇亲来说,最具诱惑力的,无异于可传承的王爵。”沈默面带自信的笑容道;“如果新的《宗藩条例》中,能够保证所有的郡王,都能为子孙保存王位,王庶子也可以获得王爵的话,他们一定会诚心拥护《条例》,主动帮朝廷扫除障碍的……哪怕在经济上受些损失,也不会有怨言的。”

    “你的意思是……推恩令。”徐阶也是高手,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老师英明。”沈默笑道:“正是利用‘推恩’的法子,让宗室上层不再反对。”顿一顿,他接着道:“然后是中下层的宗室,那些将军和中尉们。”沈默沉声道:“也不能让他们没活路,我的建议是,以某个年份为限……比如说嘉靖三十二年以前出生的宗室,六十岁以上者全额发给宗禄,之后每小十岁便减两成,直至四成,以让年迈者有所养,年轻力壮者自食其力,置于其中者,则两者结合,接受起来便不那么困难了;至于嘉靖三十二年以后出生者,一律不发给宗禄,但朝廷会拨款兴建宗学,允许其免费入学,读书成才。”

    听沈默如是说完,徐阶面上愁容尽去,道:“你考虑的很全面啊,这个法子也切实可行,”说着由衷赞一句道:“拙言,真相才也。”

    沈默忙道:“学生妄言,让老师见笑了。”

    徐阶摇摇头道:“老夫从不轻易夸人,你确实给我上了一课啊。”说着展演笑道:“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大明之幸,皇上之幸,也是老夫之幸啊!”

    沈默连忙逊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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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由器上不去网了,只能用电脑直连,这是怎么回事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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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