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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四八章 夕阳(下)

    沈默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要求他善待老严嵩之外,并没要他做什么,因为沈默很明白,张翀只是一颗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在他所对面的斗争中,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当天夜里,沈默写了一封长信,命人送往京城,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分宜,往浙江赶去。他原本想着,能赶回绍兴去,陪老父亲过个年,但被大雪阻挡,耽误了行程,二十九一早才到了建德县。

    沈默便对两位先生道:“离着绍兴还有三百里地,咱们横竖是赶不回去了……人都说‘三十不歇,一年难闲’,咱们明天也不赶路了。”

    两人家是宁波,比绍兴更远,自然更没想法了,便道:“已然是赶不回去了,就在这儿过年吧,明年再上路。”临近年关,说话就是大气,一张嘴就是明年、明年的。

    “干脆咱们也不住驿馆,”沈默笑道:“找间旅店住下,省得迎来送往,扰了雅兴。”

    两人都知他不爱喧闹,便都道:“那是最好。”

    于是进了县城,寻客栈住下。都这个时候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住店?所有的客栈都有房,任君挑着选,只是有一样,除夕元旦,饮食自理,厨师、伙计也要过年呀。

    这下三人傻了眼,难道连顿像样的年夜饭也吃不着?想啊想,还是沈明臣有经验,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今晚也不关张。”两人大喜,问他是哪里。

    沈明臣有些为难道:“就是不知大人,方便不方便?”

    沈默马上明白了,道:“你说是青楼?”

    沈明臣点头道:“嗯,那地方全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过年。”说着又问道:“去还是不去?”

    “去。”沈默寻思一下,狠狠点头道:“还能有人认出我不成?”

    于是派胡勇去物色个地方,好吃年夜饭,白天就窝在客栈里睡觉,饿了胡乱凑合一下,等到天一擦黑,养足精神的老几位,换穿上崭新的衣袍,走出各自的房间相聚。

    沈明臣自不消提,穿着崭新的湖绸夹袍,罩一件鼠灰色的貂皮套扣背心,头上戴着同色的皮帽,脚上踏着厚底的暖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沈默和余寅两个,虽然喜欢穿得朴素些,但今儿可是新年,当然都把平时压箱底的衣服拿出来,后者穿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灰色的狐皮出锋,内套玄色贡缎的褂子,头带一顶玄色的暖帽,看得沈明臣连连拍手道:“果然是人靠衣装,你早该这样穿了。”余寅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哪有这条件?”跟着大人虽然不为了钱,但沈默可没亏待过他们,很肯定的说,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东家,能给他们如此优厚的待遇了。

    沈默也难得穿了件灰团呢的长袍,外罩月白色的狐皮短氅,头上戴着猞猁皮的冬帽,千层底的绒靴上起着一道明脸,稳稳站在当间,潇洒俊逸无以言表,活脱脱的浊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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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勇也是里外一新,兴冲冲走上来,先给沈默扎个千,便满脸堆笑道:“小得请公子安,地方已经订好了,县里最大的‘栖梧楼’,知道公子爷爱清静,特意包了整个西楼阁!那里临河景致好,还可以观雪哩。”不机灵可当不了侍卫队长,当初沈默喜欢带三尺,而不带铁柱,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一行人便说笑着上了街。建德乃江浙至赣闽的主道,水陆交通皆以此为枢纽,所以城市规模极大,居民也相当多。

    此刻已经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间或还有烟花在夜空中爆开、煞是好看。家家户户散发出年夜饭的香气,让还在街上行走的人们,一下子如掉了魂一般。

    其实沈默从几天前,便开始犯思乡病了,他想念自己近在绍兴的父亲、远在北京的妻儿,也不知父亲的身体怎样了,不知若菡的气消了吗,不知平常有没有跟俩哥哥学坏,不知半岁多的小女儿,是不是身子还那样的娇弱?

    是的,在赣南剿匪期间,他便接到北京来信,说若菡生了个女儿。让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的沈默激动万分。虽然战事仍频,他还是抽时间不断写信,询问女儿的情况,结果这个女娃娃一直体弱多病,让沈默揪心不已……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终生都难以释怀,和若菡的关系,可能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总之有太多的牵挂,平时可以用紧张的军机要务来麻痹,但在这个合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却再也压抑不住,让他黯然神伤。

    所以到了那‘栖梧楼’,在雕梁画栋、装饰华丽的西楼阁上坐定后,他还显得很沉默,余寅和沈明臣见状,便小声吩咐那陪酒的姑娘们,唱些欢快优美的曲子。

    胡勇早就打过招呼,那些姑娘知道是大金主,自然无不应允,何况大过年的,又有谁愿意弹那些哀怨悱恻的?

    但纵使乐曲再欢快,阁里再温暖,沈默也没法高兴起来,倒觉着该唱‘良辰美景虚设’更应景儿。

    余寅和沈明臣两个相对苦笑,也不知该怎么开导。这时楼下响起了说话声,似乎人还挺多,沈明臣示意乐曲暂停,便听胡勇粗着嗓门道:“实在对不起,楼上已经被包下了,你们还是去别处吧。”侍卫们喜好喧哗,都在前院吃酒,这楼下只有胡勇和几个值守的开了一桌,也不知什么人又闯进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带着愠怒问道:“我不是把西阁包了一个月吗?”他一看胡勇等人的样子,便知道楼上坐了大人物,只好朝妓院老板发火。

    那老板小心陪说话道:“未曾想大爷除夕也来这儿过,小得自作主张了……”说着肯定肉痛道:“后半个月的房钱如数奉还,算小得给大官人赔不是了。”

    “你看我哪儿缺钱?”那人气呼呼道:“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找地方?怠慢了贵客,你赔得起吗?”两边正僵着,上面走下个衣着富贵的文士来,淡淡道:“我家主公说了,大过年的就图个热闹,朋友若不嫌弃,也请一起上来;若不想被打扰,上面那么大,咱们各人玩各人的,两不相干就是。”

    这话煞是彬彬有礼,顿时将三方的怨气全都消弭。那人跟朋友一合计,这么晚了确实不想再换地方,也只好如此了。但待他登上二楼,看清那坐在正位的贵人,平素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缩脖子,便想退回去。

    沈默也不出声,就那么面带戏谑的望着他,那人终究也是场面人,哪能学做乌龟,本能的退缩之后,就又伸出头来,一脸惊喜道:“哎呦呦,我说今儿怎么一路见喜鹊,原来竟在此时此地,能见到您老,真叫我运交黄盖了。”却说这人竟是丹阳大侠邵芳,曾经在南京和沈默打过交道,他见沈默穿着便装,又是在青楼里面,哪敢叫破对方身份。

    本该是‘运交华盖’,这家伙却含糊说成黄盖,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沈默被他逗笑了,莞尔道:“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这截烂木头,还不快滚上来就坐?”

    见沈默的语气透着亲热,邵芳自是喜不自胜,连忙招呼他那些朋友道:“快上来吧,这里没外人。”时时刻刻装做很熟,是混江湖必不可少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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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上来五个人,年纪都不小,沈默不用看,都能嗅出他们身上那股子世家气……这词不是贬义,因为他从孙铤、陆光祖等人身上都感受到过,有时乃是良好修养与品德的代名词,但也不是褒义,因为那种骨子里的骄傲自矜,往往是他们不讨人喜欢的缘由。

    但他们把后者隐藏的很好,把前者极力表现出来,纷纷朝沈默拱手道:“叨扰、叨扰……”

    邵芳便为双方介绍,对沈默这边,他只说是北京的沈公子,而对跟他来的五位,也只是含糊其辞,说是他生意上的朋友。

    “相逢即是缘啊,何况在这个时刻相逢呢?”沈默笑容可掬道;“几位贵姓?”

    那五人便自报家门,一个姓吴、一个姓周、一个姓谢、一个姓冯,还有个姓赵。

    重新落座之后,正好坐满一大桌。邵芳反客为主的张罗起来,先让人取来十坛女儿红,再添些上好的菜肴。

    “要这么多酒,樗朽可海量惊人哪!”沈默不由笑道。

    邵芳笑道:“今儿可是除夕之夜,若不痛饮三百杯,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说着给沈默斟上一碗酒道:“公子若不喜豪饮,便慢慢饮,横竖长夜漫漫,咱们彻夜欢饮,恐怕还得再要十坛才行……”

    沈默本来挺抑郁的心情,让这邵大侠一阵插科打诨,倒开怀了不少,便端起那酒碗,道:“贺新春,先干为敬。”便一仰头,全喝下去了。

    这时候酒桌规矩,第一杯定是要主宾领的,有点定基调的意思,见沈默饮得痛快,众人轰然称好,便一起敬沈默,然后主人敬客人、客人敬主人,如是喝了三巡,按说应已入巷,可双方互不熟悉,哪有什么共同语言?

    好在有邵芳在,自然不会冷场,见大家都有酒了,他便笑道:“干喝也无聊,不妨咱们来点花样。”说着一拍身边那妓女道:“美人儿,你这可有签筒?”

    那妓女装傻卖呆道:“大爷要求签,该去庙里的。”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邵芳捏一把她的肥臀,笑骂道:“浪蹄子,竟敢取笑你邵大爷?我说的是解闷儿的酒签筒;不是庙里那种。”

    “早说嘛。”那妓女便娇笑着离席,须臾取了个精致的签筒回来。

    签筒中计有令签五十支,令旗一面。正面镌有双勾‘论语玉烛’四字,显然是这套令具之题名。五十支令签每支上都刻有令辞,言明了饮与不饮、张饮李饮、饮多饮少等情况,众人需依令而饮或不饮。

    邵芳把令旗递给沈默,沈默谦让一下,便笑道:“反正是轮流坐庄,我先来就先来!”说完从签筒里抽一支出来,看一眼便翻扣在桌上。

    邵芳忙问道:“是什么签啊?”

    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夹一筷子鲈鱼细细品尝。

    这下连沈明臣也按捺不住,问道:“莫非是要打哑谜?”

    沈默朝他笑笑,仍不答话。

    那几位跟邵芳来的,也纷纷道:“就算是哑谜,那要猜什么总要说吧?”

    沈默还不言语,只顾夹菜往嘴里送。

    众人拿他没办法,纷纷摇头道:“这可猜不出来。”

    见在座的只有余寅没说话,沈默饶有兴趣的望着他,意思是,你怎么说?

    余寅却不吭声,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把在座众人闷得够呛,沈明臣终于忍不住道:“受不了了,罚酒我也认了。”说着伸手拿起那签,只看一眼便无奈的递给身边的邵芳道:“这是谁想出来的?真缺德呀……”

    邵芳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子曰:君子讷于言───言者饮三杯,不言不饮。’传给众人看,众人一起笑骂那制签之人,然后……痛快的喝了三杯。

    沈明臣笑问余寅道:“方才公子掣签,你偷瞧见了?”

    “我眼上长钩吗?”余寅隔着沈默好几个人呢,翻翻白眼道:“公子看完了签,便不言不语,还反扣在桌上,显然是告诉我们,惩罚与说话有关……”说着也有些小得意道:“虽不知具体是哪一句,但不言语总不会有错吧?”众人便一起笑他狡猾,强灌了他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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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轮流掣签,什么‘食不厌精,劝主人饮三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饮五锺’“等等,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众人全都喝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酒是拉近距离的好东西,如果你认为它的用处不大,那一定是还没喝够。

    在场的众人是都喝到好处了,吆五喝六、称兄道弟,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余寅还算清醒,道:“得换个玩法了,不然大伙儿全得抬出去。”

    大家也觉着喝得有点急,便叫妓女换个文士们玩的签筒,这里面的酒令就难了,不一定谁都会,但想来难不倒状元公,所以大家都欣然接受。

    正轮到沈明臣掣签,他抽出一看,笑道:“原来是拆合字……”便交给众人传看,众人一看那签,却是一点都不简单。要求十分严格‘不透风、在当中、推上去、赢一锺。’

    见大伙儿看都看不懂,沈明臣便笑道:“我先抛砖引玉如何?”众人叫好,便听他道:“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说着得意的喝一杯,不少人这才明白,原来是找一个密不透风的字,把中间部分推到上面去,组成另一个字才行。

    其实以沈明臣的促狭性子,本不会这么早说的,但他怕沈默万一猜不着,岂不面上无光?其实他不知,他家大人可是此道高手,只是一直忙于公务,未曾让他了解罢了。便见沈默笑道:“让你这一解,就不难了。我对一个……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

    依葫芦画瓢,剩下人也明白了,余寅将‘困’,变成‘杏’,那谢老板将‘囹’字变为‘含’,其余人也各有变化,最后只剩下邵芳,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他苦着脸道:“能往上摆的,都让你们用完了,可叫我如何是好?”

    众人便起哄道;“既不能令,须当受命。”于是拿起酒杯,便要灌他。

    他连忙招架住,大声道:“且住且住,我得矣……”

    “你讲……”众人不信,沈明臣笑道:“已是没了合用的,除非你是仓颉,不然不许造字。”

    “且听我说。”邵芳狡黠笑道:“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

    推上去可不是个字。众人又大笑道:“倒是继续啊……”

    邵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扮个鬼脸道:“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众人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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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是邵芳掣签,他抽出一看,是个字旁令,要求举二字同音,再去添字旁,成另一字,最后由这字举一个俗语。想一想,他便笑道:“有水念作清,无水也念青。去了青边水,添心即为精。”

    沈明臣闻言笑道:“喝高了吧?青字添心乃‘请’也。”

    邵芳便笑着接口续道:“说的对,我的俗语便是‘有心来求情,惟恐不准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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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太晚了,怕老娘骂,定时发送吧,早晨7点见……

第七四九章 狸猫变老虎(上)

    其实这次‘有缘千里来相会’,本就无法消除刻意的成分。否则哪有这么巧,除夕之夜都不在家过年,全跟着邵芳来建德喝花酒?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在分宜表露身份之后,沈默的行踪便已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想造成一次偶遇,并非难事。

    至于这些宾客的身份,邵大侠还想着遮掩,但那五位并未刻意回避自家的姓氏,分别是吴、周、谢、冯、赵……而在江南九大家中,除了逐渐淡出的陆家、兴亡勃乎的严家、鄢家,就只有王家没出现在这儿了。

    沈默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也知道他们为何这样着急,但今天是大年夜,谁要是还跟他谈公事,纯属自找不痛快。沈默不想谈,那五位也不着急,能接着今天这机会,把大人伺候开心了,也就达到目的了。

    所以邵大侠这话虽然不露骨,但也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让本来装痴扮傻,和乐相处的双方,一下子尴尬起来。

    沈默面上倒还是微笑如常,但其他人等焉能安逸?这下邵芳也后悔了,心说我怎么老是冲昏了头?原本他是想抖个机灵,把此行的目的和酒令结合在一起,这下看来是弄巧成拙了……

    这时余寅出声道:“我也有了,众位请听……有水念作湘,无水也念相。去了相边水,添雨即为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仅把这段揭过去,还暗示对方不要多事,可谓高明。

    众人一阵称赞,便继续喝酒作乐,但让邵芳这一打岔,气氛始终不对头,稍待了半个时辰,沈默说有些醉了,大家知道大人意兴阑珊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辞。

    不过临走时,那几人也不用邵芳了,直接向沈默表示谢意,说承蒙款待,希望有机会能回请。

    沈默微微一笑道:“明天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过了元宵节,我会到衢州一趟,希望到时可见到诸位。”

    五人闻言心喜不已,暗道此行不虚,再次告辞之后,便开心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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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今晚喝得确实有些多,也就不谈正事了,迷迷糊糊的回到旅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听着里间有动静,胡勇赶忙进来,一看他醒了,便笑嘻嘻的磕头道:“小得给大人拜年了,祝大人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大红大紫!”

    “哦……”看一眼屋外的天光,沈默才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不由开心的点头道:“承你吉言了。”说完见他挤眉弄眼的还不起来,沈默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的问道:“还跪着干什么?”

    “没,没什么……”胡勇怏怏爬起来,将搭在暖笼上的衣裳递给沈默,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沈默咂咂嘴道:“许久没喝这么多了,微微头痛。”

    胡勇递上茶,让沈默漱口,道:“我叫厨房做酸辣汤,待会儿给大人端上来。”

    “嗯。”沈默笑着点点头,这才从枕下摸出一个红包,递到胡勇手中,笑道:“新春快乐,早结良缘哈……”

    胡勇拿着那利市,表情十分精彩,不由咧嘴笑道:“俺就知道,大人是个讲究人,哪能忘了这事儿啊……”

    “就你鬼心思多。”沈默穿上鞋,披衣下地,笑道:“把弟兄们集中起来,咱们也来个团拜。”

    “哎。”胡勇痛快的答应,拔腿下去,不一会儿敲门道:“大人,集合完毕。”

    “倒是快。”沈默笑骂一声,推门出去,便见三十个护卫整齐的在院子里列队,一看他出来,便齐刷刷的行礼道:“祝大人新春新禧,大吉大利!”

    沈默笑开了花,先是向众侍卫拜年,然后对不能让他们回家过年表示歉意,最后把红包一个个递到他们手里,还送给每人一句不同的祝福语。比如一个叫牛二宝的,家里只有老爹,便祝他父亲身体健康;一个叫侯子政的老婆怀孕了,便祝他喜得贵子……诸如此类,都是极朴素的话语,却表明他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并非只把他们当成工具而已。自然也会换得手下的诚心拥戴。

    最后他走到笑吟吟站在一边的余寅和沈明臣,同样递给他俩红包,笑道:“二位先生过年好啊。”

    两人也抱拳向他拜年,余寅道:“利市就不必了吧。”

    “哎,不拿大人才不高兴呢。”沈明臣把两个都接过来,笑道:“你不要,我可都收着了。”

    “去你的。”余寅一把夺过来道:“这是大人给我的。”新春佳节的早晨,总是这样充满了欢乐气氛,院中的笑声始终不绝。

    “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也要讨个利市……”院门口传来邵大侠那独特的声音,众人有些错愕的望过去,便见这家伙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挑担子的壮汉,担子前头是个大酒罐,后头是个大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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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邵大侠未经通报,便施施然来到大人眼前,胡勇脸红得发烫……自己一个招呼,把所有人都叫到这儿来,却忘了还得安排岗哨,这要是来个刺客,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怎么闯进来了?”

    “闯进来?”邵大侠摇头道:“我一路打听过来,也没人拦我,就这么走进来了。”让胡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沈默笑着安慰他道:“这不是没经验吗,下次注意就好了,去吧。”胡勇更觉羞愧了,低着头告退下去。

    沈默看看那邵芳,淡淡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是是,大人能掐会算。”邵芳起先只是随口答话,但见沈默果真掏出个红包,上面还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才彻底服气。

    其实也没啥神奇的,昨晚他故弄玄虚、设计了一场会面,今天要是不专程来解释说明,那就太棒槌了。盛名之下无虚士,丹阳大侠要是那么菜,也就混不出来了。

    邵大侠绝对是自来熟,让仆人放下担子道:“上好的花雕五十斤,还有今早我亲自下江,刚打上来的松江鲈,给大人做个汤醒酒。”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径直卸去长衣,卷袖入厨,亲自用酸笋活江鱼,做了一碗醒酒的鱼汤端给沈默。

    沈默一尝,酸香可口,提神清脑,不由赞道:“确实有名厨水准。”听得大人夸奖,邵芳喜不自胜,又给他斟上花雕道:“宿醉后喝点花雕,胃里会舒服很多。”

    沈默点点头,喝了几杯后,感到精神好多了,头也不疼了,便端起茶盏漱口道:“鱼汤也喝了,酒也吃了,你这葫芦里的药,也该倒出来了吧。”说着笑笑道:“别杵着,坐吧。”

    “哎,”邵大侠这才坐下,但也只有三分之一的屁股在椅子上,小心翼翼道:“其实昨天那事儿,小人是被逼无奈的。”

    “什么事?”沈默啜一口茶,装糊涂道。

    “就是带那五个人去栖梧楼,”邵芳小声道:“不是偶然跟大人碰上的,而是早就等着您来了。”

    “这么说,”沈默微微垂下眼皮道:“你们是算计我了?”

    “不敢、不敢……”邵芳连忙摆手道:“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大人啊,只是他们想见大人不得其门,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别说他们,”沈默哂笑道:“这馊主意是你出的吧?”

    “这么说也没错,”邵芳挠挠头道:“不过是他们逼我做的。”说着呲牙笑道:“再说,昨夜我几次暗示他们的目地,说明我这心,还是向着大人的。”

    “哈哈……”沈默朗声笑道:“他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方的说成圆的。”这话却是对陪坐的沈明臣说的。

    沈明臣笑道:“这人说话云山雾罩,没法信。”邵芳登时叫起了撞天屈。

    沈默摆摆手,声音稍稍低沉道:“这么说,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见大人这样,邵芳也正经起来,想一想道:“我可没本事当说客,充其量是个牵线搭桥的掮客。”说着低声道:“其实还是老问题,九大家想知道,您怎么才能放过他们。”

    沈默与沈明臣相视而笑,心中暗道:‘想不到他们也有今天。’沈明臣没有沈默那么能憋,不由笑道:“其实昨天那个酒令,我当时也有所得,只是没说而已。”

    “哦?”沈默饶有兴趣道:“讲来听听。”

    “说是……有水念作溪,无水也念奚。去了奚边水,添鸟则为鷄。得势狸猫赛猛虎,落地凤凰不如鸡。”沈明臣嘿嘿笑道:“就怕把两边都骂了,所以才没敢说。”

    “哦,哈哈哈……”沈默和邵芳先一错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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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得势狸猫赛猛虎,落地凤凰不如鸡。’正是沈默与九大家现时的写照……如果十年前,有人说九大家能对个官员屈服,他肯定不是太幼稚,就是脑壳坏掉了。就连朱纨、张经那样的国之干城,都会因为得罪九大家而身败名裂,更不要说沈默这种资历、人脉、威望,都要低一个档次的大臣了。

    但现时今日,世易时移,九大家已是明日黄花,好景不再了。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九大家对江南的控制、乃至对朝政的影响,是通过其出仕的亲信子弟来体现,但造化弄人,陆炳和严嵩父子,以及赵文华、鄢懋卿等朝廷重臣,相继退出了历史舞台,代表着九大家的政治力量,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

    而江北帮崛起后,不仅迅速抢占了江南人的显要位置,还以彻查严党的名义,展开了历时长久的大清洗。在这几年中,数不清的官员栽在这两个大坑中……不幸的是,因为地缘关系,严党中大都是江南官员,所以倒霉的大都是九大家的子弟。

    更悲惨的是,从前年冬开始,另一场对通倭汉奸的清算展开了,这次的矛头,更是直指江南官员的母体——以九大家为代表的闽浙豪族!在那个没开海禁的年代,这些家族都或多或少参与进走私之中,当然少不了和倭寇合作,甚至直接加入,为自己的货船护航,甚至有做的更绝的。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怕过去这些年了,官府依然能找到他们通倭的证据,何况这年代也没那么讲究,三木之下,什么证据都有了。于是一个个世家子弟被抓进牢里,哪家也不能幸免,真要是按律判刑,全抄他们九族也不冤。

    与前两个相比,第三方面的打击并不显眼,但却是最致命的……苏松纺织业的大发展,已经远远把江浙这边落下了,现在江北纺出来的丝绸和布匹,要比江南纺出来的光滑坚韧、色彩鲜艳的多,而且产量更是多得多。

    结果在市场竞争中,江南所产的丝绸和棉布,完全被质优价廉的江北货击败,滞销十分严重。这种情况下,江南的纺织业几近萎缩,大有沦为江北原料产地的趋势。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江南大族将永无翻身之日,彻底成为江北那些暴发户的附庸,可真要呜呼哀哉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归根结底,人们的一切劳动,都是为了财富的增加,哪怕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读书之所以受追捧,是因为它可以通向,一条迅速致富的捷径罢了。

    没人否认做官可以占据社会的顶端,但谁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摔跟头,更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也能登上朝堂。所以不论做到多大的官,那头连着的,永远是自己的家族。如果把一个个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比喻成土壤,那从这些家里走出来的官员,就是土里长出来的庄稼。

    如果土壤变得贫瘠,长出来的庄稼,怎么和人家肥土中的出产相比?无论数量和质量,恐怕都是比不了的。不信拿一份朝廷官员的名单,按照户籍分类之后,你会发现,无论从官员的总体数量,还是高官的数量,都是经济发达地区,占据绝对优势。

    眼见着已经被江北超越,自己的实力却遭到持续不断地、多方面的沉重打击,江南大族若还不设法自救,就真的没救了。

    但思来想去,他们能采取的办法不多,因为朝中的子弟兵几乎被一扫而光,甚至连中坚力量都快被清理干净了,固然还有一大批年轻才俊,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帮不上什么忙。

    无奈之下,他们的目光转向了昔日的对头——沈默身上。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而且他是皇帝宠臣,储君之师,且本身已经是礼部右侍郎兼东南经略,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到三十岁。这样一个极可能长期主宰大明朝堂的大人物,还是地地道道的浙江人。

    刨去往日的恩怨不谈,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靠山了;至于往日的恩怨,不过是因为他恰逢其会,坐在了苏州知府的位子上,而他们想要拿下苏州,所以双方才刀兵相见,结下了梁子。

    但现在,当时得罪他的陆绩已死,沈默也不再只是苏州的父母官,双方为什么不能破镜重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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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邵芳将九大家的心曲款款道来,沈默并不觉着快意,更不想耻笑他们。因为踏上政坛那天起,他就知道政治这东西,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刨去那些道貌岸然的伪装,唯有永远的利益而已。

    谁能给你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该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没必要为此矫情。

    “我也还是那句话,”沈默缓缓道:“关键要看态度,拿出诚意来,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帮他们的价值,然后再说别的。”

    “嗯。”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就像投名状一样,邵芳沉声道:“昨天听您说,过了十五要去衢州,想必是为了银矿的事情。”

    沈默点点头,淡淡道:“本官分身乏术,已经拖了一年,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大人抵达之日,便是混乱平息之时,一切恢复到原样。”邵芳定定望着沈默道:“您看如何?”

    沈默沉默片刻,缓缓摇头道:“不,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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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七点发吧,养成好习惯……

第七四九章 狸猫变老虎(中)

    “那以大人的意思是?”邵芳问道。

    “必须彻底解决。”沈默淡淡道:“我不希望没过几年又乱了套。”

    “这个么……”邵芳有些发愁道:“我说了就不算了,”说着微微摇头道:“可大人呐,恕小的直言,这里面的水太深,各路鬼神盘根错节,想理顺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沈默起身道:“我这有封信,你转交给那些说了算的,他们要觉着有点意思,就到衢州等着我。”

    “是。”见大人要结束谈话,邵芳赶紧起身接过、贴身收好,这才笑眯眯道:“食盒里剩的两条鱼,都是咱们的一片心意,大人可别随便打赏了下人。”

    沈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他一走,沈明臣便将食盒打开,见鱼底下还有一层,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个油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原来是整整一摞银票。一数,整整六十万两,不由倒吸冷气道:“好大的手笔啊……”

    “不义之财。”沈默微笑道:“不过依旧是好东西,”说着目光投向南方道:“我答应帮赣南修一条路,过两天凑个一百万两,想法转给盘石公他们吧。”

    “修桥铺路好啊,”沈明臣笑道:“行善积德。”

    “是呀。”沈默点点头,目光有些痛楚道:“得积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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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建德县盘桓到初二,沈默重新上路。新年都过了,他也不着急了,一路上且走且住,遇到什么好吃好玩的,便停下来品尝欣赏,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就这样优哉游哉,回到绍兴时,已经是初十了。船一到码头,他给大家放了七天假,自己也回家看看。

    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沈贺的身体比前些年大有起色,老毛病也没再犯,似乎还更年轻了呢。看来有老婆照顾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这也是沈默接受那个‘后娘’的原因所在。

    但这个家,已经让他无法找到家的感觉了……沈贺功力深厚,去年又生了一双龙凤胎,这当然是沈家的大喜事,但对沈默来说,很难习惯比自己儿子还要年幼的弟弟妹妹,更不习惯一个比自己媳妇还小的‘后妈’,他虽然面上掩饰得很好,但心里十分别扭。回去后只在家里住了一晚,他便借口出去拜年,到沈老爷、老丈人,甚至徐渭家里待着,天黑才回来睡觉……

    在沈老爷家中,沈默意外的碰到了沈京,父子俩在僵持多年后,老爷子终于允许这家伙带媳妇回家过年了,结果沈京不光带回了他的日本二老婆,还带回了西洋三老婆、波斯四老婆,其中二老婆、三老婆都带着孩子,四老婆肚子也鼓起来了……可这么庞大的真容中,就是没有他的正房老婆孙氏,把沈老爷气得歪在床上,年前都没有祭祖,年后更是不见任何人。

    沈默也很震惊,问沈京道:“你咋口味这么重呢?”他记得前年见面,沈京还只有菜菜子一个偏房,咋一年多不见,又整出两个番邦女子来?

    “难道你觉着她们不美吗?”沈京鼻孔大张道。

    “美。”沈默点头笑道:“金发碧眼、眉目深邃,确有大明女子不及之美。”

    “那不就得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京翻翻白眼道:“喜欢我就全娶回来喽。”说着嘿嘿一笑道:“这不也是为了,更好的‘团结外商,为上海的繁荣稳定做表率’嘛。”

    “屁哩……”见他如此歪解自己的工作指示,沈默不由笑骂道:“我让你团结到炕头了吗?”

    “我这也是情不自禁……”沈京讪讪道:“你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重情重义,别人逢场作戏,我却不忍抛弃,于是就成了今天这般,桃李满园……”

    “别瞎用成语……”沈默笑得肠子转筋,道:“好歹你没领个黑妞回来,不然那才叫壮观呢。”

    “其实我还有个南洋的老五……”谁知沈京慢吞吞道:“怕我爹一时接受不了,准备下次再带回来。”

    沈默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擦擦口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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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沈京的命,沈默去安慰沈老爷。沈老爷一见他就红了眼,有些激动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出这个么个胡作非为的小畜生,怎么面对祖宗啊?”

    “这跟祖宗有何关系?”沈默奇怪道。

    “他娶个日本娘们也就罢了,至少生出的娃娃还算正常。”沈老爷一脸沉痛道:“可这小畜生又娶了些西洋娘们,生得那孩子哟……黄毛绿眼白煞煞的皮,这哪是华夏的子孙?”说着竟抹起泪道:“茬了种喽……”

    沈默想笑又得强忍着,表情便十分纠结,让沈老爷看了,却以为他也无法接受,这下更难过了,呜呜咽咽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不是无颜见祖宗,我早就找根绳子吊死咯……”

    还这么严重?沈默赶紧安慰道:“大伯这样说,小侄就不敢苟同了。其实沈京娶胡人老婆不是个例,上海乃至苏州那边,已经有好多这样的了……这实乃时代的进步,大明繁荣富强的例证啊!”

    “瞎扯。”虽然很尊敬沈默,但听了他的话,沈老爷还是忍不住道:“就算这样的不少,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跟繁荣富强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沈默瞪大眼睛道:“请问大伯,我华夏历史上,是哪个朝代最强盛?”

    “首推唐朝了吧。”沈老爷道。

    “那就是了,”沈默拊掌道:“其实在古代,那种高鼻深目,肤白丰腴的白人称为胡人;特别是白种女人,五官分明,身材高挑,丰满热情,与传统的华夏女子迥然不同,这种异域风情令无数中国男人魂牵梦绕,称之谓胡姬。”说着一脸神往的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沈老爷自然读过这首诗,不过从没对‘胡姬酒肆’这四个字进行深究,但现在跟自家切身相关,他马上提问道:“唐朝确实胡风大盛,但有没有和胡姬结合,剩下这种……小杂毛的呢?”

    “那当然是不少了,”沈默莞尔道:“比如这首诗的作者,诗仙李白,就是个混血儿,他的母亲就是一位胡姬;还有唐朝皇帝李世民,也有胡人血统;至于高仙芝,李光弼、李正己、元稹等数不清的文武才子,都有异族血统,难道历代以此为耻了吗?还不是将唐朝奉为极盛,顶礼膜拜吗?”

    不愧是经略大人,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说得沈老爷面色好看了许多……沈默又对他说,唐朝胡风之盛,得益于国家的强大和开放,唐太宗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说外国的风俗人情与中国不同,‘不必猜忌’,如与他们搞好关系,则‘四夷可使如一家’。正是怀着这种自信开放的心态,唐朝与世界上三百余国往来。大诗人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便是这一宏阔气象的生动写照!

    沈老爷听得目眩神迷,瞪大眼睛问道:“那么说,咱们这儿胡人多了,还是好事儿呢?”

    “当然了。”沈默很肯定道:“这是咱们强大自信的表现嘛……”

    沈老爷这下高兴了,其实放在以前,他最多持保留态度,但现在是恨不得有个人能说服自己,当然特别愿意听、容易信。但当沈默走了,他才回过味来,这家伙是在给那臭小子当说客呢,否则这么意义重大的事情,沈大人为何不以身作则,自己也娶个胡姬呢?

    不过这一反复,沈老爷也想开了,已然时代不同了,孩子也翅膀硬了,再拿老一套来说事儿,只能自找不痛快……再说那中西合璧的小孙子,长得确实粉嫩漂亮,就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娃娃,沈老爷也打心眼里稀罕,算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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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又到了岳丈家,这几年殷老爷的身体好多了,只是仍然孤单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沈默便多陪了他两天,爷俩晚上喝酒,白天到花园里打‘捶丸’。

    所谓捶丸,又叫‘推丸’、‘步打’,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户外运动,在唐宋元三朝曾盛极一时,到了明朝似乎稍有消沉,不过北方的王公大臣还是很热衷此道,尤其皇室为甚,比如当年的宣德、正德二帝,都是此中高手。

    沈默也应邀打过几场,在他看来,这项运动简直是中式高尔夫,或者说西方后来的高尔夫球,是变化了的‘捶丸’。甚至沈默觉着,很可能是当初成吉思汗东征,将这项运动传到了欧洲,因为这两者实在太像了。

    首先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用球杆将球击入球洞的游戏。是的,两者都有球洞:捶丸曰窝,高尔夫球曰穴,而且赛场球洞差异并不大,一般捶丸有十个洞,高尔夫球则设九或十八个洞;然后他们两者都用球杖击球,所用的球杖基本相同,形状惊人的相似,且都有数根不同的球杆,以应对不同的情况;第三,场地选择也极为相似。捶丸场地要求以地形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园林草坪为球场、而高尔夫球场也要求有平坦的地形,还要有凹凸粗糙不平地段,再加上沙洼地、水沟等障碍物。更重要的是,这两者都是绅士运动,高尔夫球自不消说,捶丸的参与者,更加讲究互相尊重对方,甚至还从对方的立场考虑如何击球,是一项真正高贵的运动。所以沈默有理由认为,后世兴盛于西方的高尔夫球,与在中国已盛行了千余年的捶丸有着渊源相继的关系。

    这几年殷老爷迷上了打球,除了吃饭睡觉,便整日泡在球场上推杆,若是遇上风雨天气无法打球,他就钻研《丸经》、《步打》等推丸宝典,以便在下次比赛中制胜。

    若是年轻人如此沉迷,当然有些玩物丧志,但到了殷老爷这个年纪,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几年下来,他的身体明显硬朗许多,也因为有一班球友做伴,心情好了很多,所以沈默夫妻俩,十分的支持他继续下去。

    这次回家,他给老岳丈带的礼物,便是一套顶级的球杆……当然,行话叫棒,沈默这一套,是全副的十根:包括‘撺棒’五根、‘杓棒’一根、‘朴棒’两根、另有‘单手、‘鹰嘴’各一根。球杆的制作也十分讲究,《丸经?取材章》中,对每种球杆的选材和工艺都有要求,一般都是秋冬之季取木制棒,因这时‘木植津气在内’,坚固耐用;制棒则应在春夏之际,因此时‘天气温暖,筋胶相和,最宜造作,丝毫马虎不得。

    正如《丸经》中谓:‘如击得球好,亦须得好棒。’所以对热衷此道者而言,没有什么比得到一套上好的球杆,更值得高兴的了。沈默的这一套,乃是下面人特制送给他的,每一根都是美轮美奂的工艺品。把殷老爷喜欢的,一根根的把玩,眼都放出了光。

    正月里球友都忙着过年,殷老爷早就手痒难耐,当即拉上女婿道:“走,玩两局去。”

    沈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没带装备。”

    “到了家还愁没装备?”殷老爷表情自负的,带着他到了卧室边上的一间房,打开门一看,好家伙,足有上千根球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挂在墙上。老岳丈豪气勃发道:“随便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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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俩换好了打球的服装,窄袖小袄扎脚裤,软底的小牛皮靴子,极为利索,便让仆人背上球杆,来到了后花园中。

    来到后花园一看,老爷子已经将整个花园都改成了球场,在裁剪的平复妥帖的草地上,有树林、有水池、有沙坑,又小丘……各种人为的障碍间,有十片方圆一丈的平地,上面插有十面不同颜色的彩旗,每一面小旗下,都有一个球洞,必须按照顺序一一击球入洞,方能得分。

    看着这片球场,握着这球杆,虽然不是第一次打球,但沈默还是会有错觉,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去,在和某位老板一起挥杆。

    “开始吧。”老丈人已经在发球台上站定,两手握杆、平息凝神,已经做好了发球的准备。

    “哦……”沈默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树瘤磨制的木球,轻轻搁在球道上,也摆好架势道:“岳丈大人先请。”

    “还是你先吧。”老丈人很有大将风度。

    “那就一起吧。”沈默笑着挥杆出去,将球击出一条弧线,远远的落在了……沙窝中,笑得殷老爷竟罕见的一杆挥空,差点没闪到腰。

    于是两人便你一下我一下的打起球来,沈默的技术不行,只知道基本的路数,殷老爷力量不行,但技术尤佳,什么腾起、斜起、轮转,侧旋,全都运用的得心应手,看得沈默连连拍手叫好。

    不得不承认,这项运动是有魔力的,沈默起先只想陪着老人玩玩,后来却自己也着了迷,开始向老丈人求教,该如何选杆,如何计算,如何挥杆,这一套技术相当复杂,好在沈默学得快,到了第二天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一次击球之后,两人便慢慢走在草坪上,殷老爷拄着球杆,仿佛随意的问道:“我那闺女让你挠头了吧?”

    “没有。”沈默笑着,手下意识的挠挠头。

    “那最好。”殷老爷点点头,轻声道:“我没有儿子,闺女当成小子养,后来身体又不争气,早早让她挑起了家业,结果就养成了她那么个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拗脾气。”

    “一般可看不出来。”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不过日子长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这脾气,要是个男儿也无妨。”殷老爷叹口气道:“可在个妇道人家,就不好了……现在想来,真不应该让她接掌家业啊。”

    “也没什么不好的。”沈默微笑道:“再说这几年,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也没那么强的事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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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才发现定时发送失败了,而且还没有那个书评悬赏……看来高科技真不顶用啊,以后还是得用手发……

第七四九章 狸猫变老虎(下)

    殷老爷已经走到球边,便准击球入洞了,听到沈默这样说,停止挥杆道:“你这是避重就轻。”

    沈默轻轻抚摸着球棒,看来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老丈人还是对他俩的问题有所察觉。想一想,他低声道:“真的没什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岳丈不必担心,我不会让若菡受委屈了。”

    这种事殷老爷当然点到即止,闻言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会把问题解决好的。”说着一挥杆,将球打击出去。

    “嗯,会的。”沈默微笑着,将自己的球也击打出去。

    短暂的交谈后,两人便全神贯注的挥杆,连有人走到身后都没发觉。

    直到一轮推杆结束,沈默才看见已经站了好久的徐渭,不由笑道:“来了也不吱一声。”

    殷老爷也笑道:“文长先生来了。”

    徐渭笑笑道:“见二位精彩较技,在下不敢打扰。”说着又朝殷老爷行礼问安。

    殷老爷连忙扶住,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擦额头道:“你们慢慢聊,老头子去歇一会儿。”

    知道他不欲打扰,两人笑着应下,目送他离去后,沈默才微笑道:“新婚燕尔,怎么有心情跑出来了?”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道:“看起来不大对劲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徐文长吗?”

    徐渭低头看看自己,挺正常的呀:“哪不对劲了?”

    “干净的不对劲。”沈默忍不住嗤嗤笑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干净利索过。”

    徐渭的脸难得一红,道:“你休要取笑我。”

    “还变得更温柔了。”沈默却更促狭道:“若是往常,早就反唇相讥了,这下竟还脸红了……”

    “我看你就是赤裸裸的嫉妒,”让他一顿取消,徐渭这才恢复如常,骂道:“这是常年在外,有老婆等于没老婆的人之通病。”

    “去你娘的,这才是徐渭的调调嘛……”沈默笑骂一声,便和他互相捶胸一拳,恢复正经道:“怎样,新婚生活,还幸福吧?”

    “不错。”徐渭笑笑道:“娶进门才发现,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没那么大的差别。”话虽如此,但从他的笑声中,还是能听出丝丝的无奈。

    徐渭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吕小姐……他的感情生活,其实是很不幸的。二十六岁爱妻潘氏早亡,二十九岁买妾旋又卖去,便一直内帏失助、中馈乏人了将近十个年头……一方面是因为他长期生活拮据,家无恒产,谁家愿把女儿赔进去?

    另一方面,徐渭至情至性,单恋吕小姐多年,一直念念不忘;虽然吕小姐一直态度坚决,甚至遁入空门、了却红尘,他却还存了痴念,希望能用真心换得她回心转意,哪怕是在他发达之后,媒人纷沓而至,他也不为所动……非得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尽,再不娶媳妇,就耽误传宗接代的大业,才决定将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去年春里,他和沈默在杭州分手,本来说好了,见那冤家一面,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去与沈默汇合,助他一臂之力。谁知道费尽周折,找到了吕小姐挂单的水月庵,在她的禅房外坐了七天七夜,也没等到门帘掀开的那一刻。

    七天后,心灰意冷的徐渭被人抬下山,然后便大病了半年,待得痊愈,已经是入冬时节了。他本要立即赶往赣南,但沈老爷受沈默之托,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加之沈默那里战局已定,自己去了反而有沾光的嫌疑,于是徐渭打消了启程的念头,留在绍兴把婚结了。

    虽然已是三十九岁,但徐渭文名满天下,又是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身份高贵无比,这婚事自然不能马虎。除了翻修他的老宅,作为新房外,沈默还让父亲,将在城东南的一片庄园,赠给了徐渭吗,作为结婚礼物。

    这片庄园占地十亩,以长篱围之,护以枸杞,有屋二十二间,荷塘鱼池两个,果树数十株,虽然不大也不豪华,但充满了田园气息,徐渭十分的喜欢,新婚不久,便带着继室搬过去了,每天网鱼烧烤,佐以土酿,醉而咏歌,过得好不快活。

    见四十岁的徐渭,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也终于从那段纠结的苦恋中摆脱出来,沈默着实为他高兴,当天夜里便住在他的新居中,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追忆那似水的流年,都是感慨万千……

    想起这些年来和沈默的交往,徐渭十分感激道:“若不是你沈拙言,恐怕我徐渭还是孤魂野鬼,潦倒落拓,哪有今天这种日子过。”

    沈默摇头笑道:“塞翁得马,安知是福?谁知你因为遇到我,又失去了什么呢?”他这话不是自谦,而是却有这种担心,作为后世皆知的文学家、书画家,徐渭的大名完全盖过了同时代的帝王将相,在几百年后还为人耳熟能详。他记得大学时,一位教授说过,东方的徐渭,和西方的梵高一样,许多艺术灵感,都来源于生活的悲剧。沈默也不知这话对不对,但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这位五百年出一个的艺术天才,人生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至少再也不用字画换钱吃饭了,也不再替人刻印章、写碑文,许多传世的艺术珍品,显然不会再出现了。

    但在沈默看来,那些千古芳名、历史价值都是虚幻的,只能作为后人炒作的依据罢了,与徐渭本人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他丝毫不觉着自己有何不对,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为子孙收藏的那一百多幅徐渭真迹,不知到时候还值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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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却误以为他在惋惜,自己因结婚而丧失了在赣南立功的机会,不由笑道:“你知道我不会在意的,虽然半生为科举所苦,却并不是为了功名,虽然也出仕当官,却也不是为了利禄,”说着有些苦恼道:“我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就像被人推着走一样,虽然走出这么远,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你知道的,我不是矫情,就是感觉没法投入进去。”

    “嗯,”沈默点点头:“不论干什么,都要有一种归属感,甚至使命感,才能全情投入。”

    “归属感和使命感?”徐渭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道:“说得好,我就是找不到归属感,使命感倒是有,”说着饮一口陈酿,郁闷道:“但这几年在北京混下来,发现自己和整个官场格格不入,除了兄弟几个,别人都把我当成个异类,只能当个吃闲饭的,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说到这儿,他羡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我真羡慕你啊,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不仅会处关系,还能有条不紊的做事情。咱们一时当官,到现在已经整十年了,你做了那么多大事,我却什么也没干,比一比真是羞死人呐。”

    “我也没干什么……”沈默摆摆手,苦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啊,做的不喜欢,随时都可以挂冠而去,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我不行啊,我身上的枷锁太重了,这辈子注定不可自拔了。”

    “这又何必呢?”徐渭给沈默斟上酒,道:“没有人逼你非要这么干,过得轻松点不好吗?”作为沈默的老朋友,徐渭最清楚,这家伙有沉重的心理负担,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挑在肩上一般。

    “是啊,没人逼我……”沈默喝一大口酒,享受着胸膛火烧火燎的感觉,深吸口气道:“可我就是拗不过自己,哪怕心头有一丝逃避的想法,都觉着是罪恶的,是不可饶恕的。”说着仰面躺在塌上道:“这就是宿命啊,逃不掉的,我早就认了。”

    徐渭侧躺在他身边,笑道:“安啦,放心吧,你永远不会独行,这辈子我就跟着你混了,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能辅佐你成就大业,就是我人生的成功了。”又道:“我跟你去衢州吧?”

    “不用了。”沈默摇头笑道:“那边的事情并不难办,你还是忙你的大事吧。”

    “我有什么大事?”徐渭一时没反应过来道。

    “传宗接代啊……”沈默嘿嘿笑道。

    “好啊,又作弄我!”两人正笑闹着,徐渭那新婚的夫人刘氏端着汤进来,从门口看起来,两人的姿势十分暧昧,刘氏暗暗心惊道,怪不得夫君十多年没结婚,原来症结在这里……她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便悄然无声退出去,于是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便对沈默不冷不淡,弄得他十分奇怪,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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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里过完十五,沈默便要启程去衢州了,临走时,沈贺送他到码头,儿子回来没几日,却整天不着家,爷俩只有早晨吃饭时,才有机会简单说几句,沈贺当然感觉得到,儿子和自己生分了。他也知道原因所在,更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拉着沈默的手,一脸的纠结不舍。

    沈默轻叹一声,道:“在家的时间也太短,不能好好陪陪爹爹,您千万不要怪罪孩儿。”

    “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沈贺难过道:“你也不在家多呆几天……”

    “公务繁忙,”沈默低声道:“约好正月十六的,现在走已经是晚了。”

    “唉,忙忙忙,整年整月的忙。”沈贺生气道:“看来想让你闲下来,只有等你爹我闭眼那天了。”

    “爹。”沈默无奈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我看您这身体,跟小伙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沈贺赌气道。

    “您看您三年生了仨,这不是龙精虎猛吗?”沈默嘿嘿笑道:“我都没这本事。”

    “你这小子,敢拿老子开涮!”沈贺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弟弟妹妹虽小,但毕竟也是你弟弟妹妹啊,将来还都得指着你这个当哥的……”

    沈默心里还是一阵烦躁,勉强笑笑道:“当然了,都是沈家的人嘛,”说着轻轻抽出手道:“时间不早了,爹您先回去吧。”

    沈贺自知失言,点点头道:“船开了我再走。”

    “那好。”沈默退后一步,一撩下襟,便给父亲跪下道:“爹爹保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便转身上了船。

    船开了,沈默望着父亲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心头涌起浓重的自责,明明深深爱着父亲,明明聚少离多,为什么就不能装一装,让他开心一点呢?

    一路上,沈默都有些情绪不高,直到与杭州赶来的众官员汇合,他才抖擞精神,恢复了东南首牧该有的淡定。

    奉命前来汇合的官员中,以浙江巡抚王本固为首,还有浙江布政使蒋谊,以及浙江参议孙铤和陶大临,并一众随员十几名,可谓阵容十分豪华。

    王本固等人见了沈默,无不敬畏莫名,如果说原先还只是敬他的衣冠,现在却是对他的本事完全服气,这个年轻人的手段本领,完全不逊色于他的前任,甚至在更加的灵活变通,总让你觉着他没什么,事情就妥帖了,不服气都不行。

    但沈默召集他们来,不是为了听马屁的,而是有正事要跟他们谈,于是就在这钱塘江的官船上,召开了今年第一场高层会议。

    首先是王本固向经略大人汇报,嘉靖四十三年衢州剿匪的情况,在浙江总兵卢镗的全力清剿之下,官军已经收复了大半的矿区,但兵力有限,无法再扩大战果,所以他请求沈默,征调义乌矿工出身的戚家军,支援浙江剿匪,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但沈默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戚家军奉命北上,没时间参与剿匪了。”顿一顿又道:“而且今年还会有精锐部队陆续北上,这个是大势所趋,你应该知道的。”去岁俺答犯边,又一次打到京城,烧杀掳掠十几县,几十万人遭难,引得天子震怒,内阁也对边军彻底失望,正式下令,调南军北上御敌。

    对这个命令,沈默其实很不舒服……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在削自己的兵权,但他还是不打折扣的执行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归期快到了,哪怕为了回京后环境宽松点,也不能跟朝廷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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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沈默的话,王本固十分的失望,归根结底,衢州矿乱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虽然因为朝中有人,没有被问罪,但也大大影响了在朝中大员心里的地位,所以一直卯着劲儿,想要平定叛乱,挽回自己的形象。

    可这场叛乱实在是太棘手了,甚至比赣南还要棘手,起先他还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军队帮忙,就一定可以把叛乱平定,但残酷的现实是,军队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整日在矿区中转悠,根本抓不住造反的矿工,卢镗也无可奈何。

    其实王本固已是一筹莫展,方才所谓的‘平定大半’,只不过是为了面子说大话罢了。他实指望着平定了赣南叛乱的沈默,能再展神威,把衢州也平定了。

    但沈默告诉王本固,衢州的问题,比赣南还要难解决,他说道:“平定叛乱的关键,在于消除叛乱的根源,光靠军队只能斩草不能除根,即使强行平定,也会出现反复的。”

    “赣南之乱是因为贫穷,只要让那里的百姓,看到摆脱贫困希望,自然没了叛乱的动力,清剿起来也就不费劲了。”沈默淡淡道:“衢州之乱的原因,却不是贫穷,而是起自贪婪。”

    众人都点头,道:“是啊,就是让银矿闹得。”衢州乱就乱在银矿上,因为从矿里挖出来的矿石,稍微炼制一下,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在大明朝,银子就是钱,钱能通神啊!

    在座众人并不天真,知道衢州的问题之所以棘手,很大程度是因为,围绕着银矿,早已经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利益网,衢州的官员、士绅、土豪、恶霸,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份子。毫不夸张的说,更高层的官员,也被他们买通了,甚至在座的就有他们的耳目……恐怕连剿匪的部队,都被他们给收买了。

    官员们丧失了他们的操守,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舍生取义,统统都是放狗屁,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朝廷的命令,谁敢动他们的利益,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其银弹攻势下,这世界上真没几个能招架得住。

    天下的腐败窝案大多是这样,矿区尤甚。这是沈默上辈子就知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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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了,不知大家几时放假?

第七五零章 天下熙熙(上)

    沈默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无法靠军事解决的难题,因为衢州银矿目前完全抛开朝廷,盗采盗挖的状态,才符合衢州地方各路豪强的最大利益,当然这是建立在损害了朝廷利益的基础上。

    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说教没有用,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甚至连武力镇压都无解……能打败利益的,唯有利益本身。

    沈默是这样认为的,但他绝对不会这样说,因为双方的关系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且王本固这种死抱着‘圣人之言’的家伙,一定不会接受他这套理论的。

    但沈默有办法让他就范,压下衢州的事情,另起话头道:“今岁是乙丑年,辰戌丑未,又到了诸位过关的年份了。”

    众人皆都面露苦恼之色,道:“大人说的是,今年正是外察年,咱们都为这事儿发愁呢。”说着纷纷讨好的望向沈默道:“还望大人多帮咱们美言几句,下官等铭感五内……”

    “有机会一定会为各位说话的。”沈默点点头,苦笑道:“可就怕人家不问我,本官便爱莫能助了。”说着他看看王本固道:“听说朝廷今年,有意将各地督抚纳入外察之中,王中丞与北京关系密切,可否为本官印证此事?”

    王本固郁闷的点头道:“大人的话自然错不了,据说是高肃卿的主意,他说督抚虽名为京官,实则地方军政之首长,责任重大,当为外计之首要,不当仅以大计察之。”说着哭丧着脸道:“他这不是闲的吗?多少年没变的规矩,怎么说改就改了呢?”按照这三年内的表现,他肯定是不称职的,要是在外察中被罢黜,那仕途可就完了。

    “无论如何都已成定局,外察在即,诸位当好自为之。”沈默轻叹一声道。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浙江布政使蒋谊便应声道:“这衢州就是咱们浙江诸僚的催命符,若不尽快解决,恐怕于大家的仕途有大碍。”所谓闻弦声而知雅意,在座都不是傻子,明白沈默说这话的目地。

    沈默又望向王本固道:“王中丞怎么看?”

    王本固苦着脸道:“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怎么能做到呢?”

    “放心。”沈默淡淡笑道:“有道是‘车道山前必有路’,咱们去衢州看看,说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呢。”

    听沈默这样一说,原本还满怀着希望的众官员,登时被冷水浇头,一下全蔫了……闹了半天,他也没主意,那去衢州还有什么意义?

    见舱中的气氛萎靡,沈默训斥道:“都打起精神来,没有办法不会会去想吗?离衢州还有一段路程,都各自回去想去,说不定就想出来了呢!”众人心中不以为然,无奈官大压死人,只好纷纷起身告退。

    孙铤和陶大临虽然觉着沈默肯定有算计,但他俩现在观政,自然没有发言权,和他呲牙笑笑,眼神稍一交流,便也跟着人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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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后,排场宏大的船队,到了素有‘四省通衢,五路总头’的衢州古城,城中文武士绅早就在恭候在码头之上。在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沈默住进了知府衙门。

    接下来的日子,经略大人的表现十分懈怠,先是说旅途劳顿歇了三天,然后又郑重其事的前去孔氏南庙拜祭,饶有兴致的游览‘围棋仙地’烂柯山、地貌奇特的三衢石林、碧波万顷、风光秀丽的九龙湖,在一众官员、当地士绅的陪同下,玩得极为开心。

    在悠游山水,纵情诗酒间,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若是平时,浙江的官员们也不觉着有什么……大人想玩就玩呗,咱们陪着白吃白喝,还能看风光,这种美差上哪找去?可今时非比往日,外察四月开始,现在已经进了二月,时不我待了呀。

    私下里串联之后,他们决定还是得提醒一下大人,于是在次日出游归来,王本固拦住了沈默,深深鞠躬道:“这玩也玩了,歇也歇了,咱们是不是该干正事儿了?”

    “正事?”沈默伸个懒腰道:“什么正事儿?”

    王本固这个无奈啊,垂首道:“大人召集下官等人前来,不是为了解决衢州矿乱吗?”说着深深看他一眼道:“难道您忘了吗?”

    “当然没忘了。”沈默一点不害臊的看着他道:“我不是让你,还有蒋谊他们几个想办法吗,想出来了吗?是的话咱们立马就照办。”

    王本固郁闷的直想拿头顶他,强忍着怒气道:“下官无能,若是有主意的话,也不会让衢州乱了一年,至今束手无策了。”

    “想不出来就继续想,”沈默无视他涨成猪肝的脸色,不负责任道:“只要功夫深、贴出也能磨成针……”说着笑眯眯道:“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便不再管他,进屋沐浴耍乐去了。

    碰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上官,王本固心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好无奈的转回,跟手下官员日夜商量、绞尽脑汁却无所得,心情十分的焦灼。就在无计可施之际,下面通报说,有个自称叫‘邵大侠’的求见,说可以帮官府解此困境。

    王本固不想见什么江湖大侠,说‘不见不见’,但蒋谊出声劝道:“这个邵大侠可不是一般人物,路子野,本事大,许多官府没办法的事儿,他都能办成。”

    “一个江湖骗子而已,”王本固不信道:“他要真那么有本事,还要官府干什么?”

    “您还别不信。”蒋谊道:“去年南京振武营兵变还记得吧?”

    “当然。”王本固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低呼道:“传说是他将一船银子运进南京城,才帮着经略大人解了兵变,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可信,难道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蒋谊点头道:“人们都传说,那些银子就是来自衢州……”

    “那么说,此人八成就是那盗掘银矿的贼子?”王本固登时瞪起眼道:“就算不是,也跟他们有直接的关系!”说着便一拍桌案道:“来人呐,把他抓起来!”

    “大人稍安,”蒋谊连忙拦住道:“他既然孤身前来,必然有所倚仗;何况咱们的目地是平乱,抓他一个有什么用?”

    王本固黑着脸憋了半天,才点点头,让带那人进来。过不一会儿,便见门子领了个身穿道袍、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不是那邵芳又是谁?

    见到巡抚大人后,邵芳笑着作个揖,道:“草民拜见中丞。”却一点下跪的意思也没有,就那么大喇喇的站着,仿佛世外高人一般。

    王本固性格刻板,最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家伙,但现在形势比人强,只好将厌恶压在心底,抱拳道:“您就是邵大侠,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邵大侠笑眯眯道:“能见到清廉直名满天下的中丞大人,才是草民的幸运。”

    王本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却也不愿和他啰嗦道:“你说能帮到我,怎么个帮法?”

    “大人想让我怎么帮?”邵芳把问题抛回去道。

    “呵,口气不小。”王本固皮笑肉不笑道:“我想铲除那些矿霸,让矿工重新回到官矿上,老老实实给大明挖银子,从此不跟朝廷作对。”说着轻蔑的哼一声道:“你能做到吗?”

    “能。”邵芳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帮你们去谈,但你们必须给我个名分。”

    ‘你就装吧。’王本固心中冷笑,但做戏做全套,他还是写了份委任状,任命邵大侠为招安使,协商银矿相关事宜云云,写完签上名递给他道:“可以了吧?”

    “大人好字啊……”邵芳打量着委任状,挠头笑笑道:“不过那些人就认大红的印章,光签名不管用……”

    王本固便重新拿过来,用自己的巡抚关防,在上面留了个通红的印章,邵芳刚要接过去,王本固却一缩手,盯着他幽幽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中丞还有别的法子吗?”邵芳伸手捏住那张纸的另一端,似笑非笑道。

    “你嚣张。”王本固气愤道。

    “本色而已。”邵芳嘴角划一道骄傲的弧线,低声道:“您要是不撒手,我可就撒手了……”言外之意,看你怎么收场?

    王本固闷哼一声,最终还是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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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芳一去就是数日,就在王本固以为,自己被这个骗子耍了一道时,邵大侠带回了谈判结果,对方同意可以结束对抗,恢复原状,但不许官府的人再跨入矿区,作为回报,他们将按照过去五十年的均数,每年定时向衢州府上缴官银。

    听了邵芳所言,王本固大怒,便要将邵芳推出去斩首,蒋谊连忙劝住道:“杀了他,可就彻底谈不成了,咱们如何向大人交代?”

    “还不知这人,是不是在骗咱们呢。”王本固闷哼一声道:“谁知他去没去见那些人?”

    “问得好。”虽然利刃加身,邵芳却丝毫不慌道:“为表示诚意,他们愿将去年欠缴的官银奉上……”

    “在哪儿?”那可是近百万两的巨款啊,由不得王本固不着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邵芳神秘兮兮的笑笑道:“把这些地砖起了,他们说东西就在这里。”

    王本固皱眉盯了他许久,才重重的一挥手道:“掀开!”

    便上来两个亲兵,将佩刀插入缝隙,费力的将一块地砖缓缓撬了起来,一块木板便显露出来……果然有机关,王本固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冷,待连撬了好几块后,终于露出了一口木箱子后,他的声音都变调了:“打开……”

    见上了锁,两个亲兵便用刀砍,但那箱子极为结实,砍了几刀全是白费。

    “省点力气吧。”邵芳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道:“这是他们给我的。”

    一个亲兵将信将疑的接过钥匙,插入锁孔中,便听‘咔吧’一声脆响,终于打开了……果然是一箱码放整齐的银元宝。亲兵们继续翻开地砖,一口口的木箱重见天日,将其全部打开后,这间书房便成了银库一般,晃瞎了许多人的狗眼。

    小兵们觉着这一幕简直太帅了,心说果然不愧是邵大侠,太拉风了。但对于王本固和一干官员来说,却无不感到毛骨悚然,姑且不说这邵芳和银匪矿霸的关系,单说能把这些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官府中藏下,就实在太恐怖了。

    每个人都觉着脖颈一阵阵发凉……那该是多强的势力啊,恐怕要取大家的首级,也是易如反掌。就连王本固也沉默了,他现在非但不再质疑邵芳,还终于重视起这个江湖人士,以及他背后代表的势力了。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具备了平等对话的实力。

    “这里只是一半。”邵大侠一甩宽大的道袍,潇洒的笑道:“另一半待我回去后奉上……”他又挠挠下巴,欠揍的笑道:“哦对了,如果要找我,只需随便去一家青楼,问问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现在哪里了。”说完朝王本固等人拱拱手,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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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伙真臭屁啊……”当自知无法做主的王本固,将情况禀明沈默后,经略大人终于有了反应,只是他对那邵大侠的兴趣,好似比那些银子还大。

    “事到如今……”王本固最近压力大极了,不仅嘴角上火,舌头上还长疮,哪有心情心情开玩笑?看着懒散的躺在安乐椅上的沈经略,他又是一阵火大,赶紧压住,小声问道:“该不该谈下去,请大人示下。”

    沈默在机上一大堆新鲜水果中寻找,最后拿起一串黄灿灿的枇杷,摘一粒送入口中,一脸享受的静止了半天,才轻舒口气道:“谁铸黄金三百丸,弹胎微湿露渍渍。从今抵鹊何消玉,更有锡浆沁齿寒。”吟完了诗才问道:“你觉着呢?”

    见他吃个枇杷还做起诗来了,王本固愈加郁闷,道:“没觉着多好吃。”

    “我不是问你枇杷。”沈默却又一本正经道:“我问的是那些人的提议。”

    “哦……”王本固哪受得了这番戏弄,简直要抓狂了,却又不敢发作,无奈之下,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道:“下官这不没主意,才来问大人的吗?”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沈默将一串枇杷都吃下去,把籽儿吐了一地道:“不过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说着笑眯眯道:“这枇杷真好吃,你要不要来一点?”

    “不用了。”王本固彻底崩溃了。

    打发走了几近抓狂的王本固,沈明臣进来了,沈默拿起口布擦擦手,面上也没了惫懒的神色,沉声问道:“谈得如何了?”邵大侠和王本固谈判的同时,沈明臣也代表沈默,暗中与九大家的人进行沟通,这才是真正决定衢州安宁,甚至浙江命运的一场谈判。

    一切要从沈默的那封信说起,在那封让邵大侠转给九大家的信上,他对那些惶恐不安的老牌世家亮出了底牌——不要在矿上纠缠了,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在那封长信上,沈默向九大家展示了自己宏伟的蓝图,宏观的说,他要将江南打造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商业帝国,把可以敌国的财富,与势倾天下的权力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永远不需仰人鼻息的强权,所有与他并肩奋斗的家族,都将获得长久的繁荣,以及永世的荣耀。

    当然沈默说得极为含蓄,许多意思需要用心体会才能明白,但在这些远大目标之下,他也有具体的规划……他将利用一切资源,在江南扶持纺织、造船、冶金、制造等十几个朝阳行业的生产中心,以带动这个行业的整体发展,然后共同促进江南的经济发展。

    这下九大家都明白了。沈默所提的十几个行当,可都是挣大钱的买卖,只要能成为其中某个行业的中心,便可得到各种各样的资源,发展自然事半功倍。他们都是懂行的,知道一旦能成为业内龙头,就拥有了这个行业的话语权,财富自然源源不绝。

    这可比盗挖银子舒服多了,毕竟后者是违法的,而且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总有挖完的一天。两相权衡,孰轻孰重,只要脑子足够精明,就不难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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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有意写得略,实在是没必要再渲染了,一笔带过足矣。回京是重点。

第七五零章 天下熙熙(下)

    当东南倭寇被基本消灭,南京、赣南、衢州的内乱也接连平定后,因为种种弊政,在大明南方积蓄的破坏力量,终于释放完毕,虽然各地还有零星盗匪,但在久乱之后,民心思定,终究起不了什么大波澜了。

    但在这一年里,大明朝并不太平,四川的白莲教蔡伯贯起事,已经连破合州、大足、铜梁、荣昌、安居、定远、璧山等七州县,号称十万、据险而守,连战连捷,最后在大足建元大宝,国号大唐。这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一时间海内震动,天子暴怒,立刻下令将其剿灭。

    可四川的官兵已经被打掉了士气,巡抚刘自强自家人知自家事,赶紧向朝廷求援,务必另派大员,前来指挥剿匪。内阁准了他的请求,并令兵部举荐人选,结果兵部认为,东南经略沈默,就是最好的选择。一些身居要职的京官,也纷纷附和这个说法,一时间舆论都认为,东南经略经略西南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沈默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个任命的,他读阳明公的著作,知道先生平生最难过的事情,便是沦为了朝廷剿灭叛乱的刽子手……不要天真的以为,官场上能有公平存在,你越是能干,就越容易被利用,如果在平叛中表现太突出,那么恭喜你了,只要国家一有叛乱,当权者便会立马想到你,这辈子就奔波在大明的穷山恶水之间,指挥一场又一场血腥屠杀吧。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你一直做的优秀,你的品级肯定会直线蹿升,不用多少年就会官居一品,甚至被封为伯爵、侯爵什么的。但这些崇高的品级,除了能让你多拿一些俸禄外,没有任何作用。当你满身伤病,英年早衰的时候,才会悲哀的发现,昔日那些窝在京里,不显山、不漏水,甚至一直让你瞧不起的同年、后辈,已经悄然爬到了六部尚书,甚至入阁为相,站到了权力的顶峰,成为你遥不可及的上级,一言就可以决定你的升迁去留……

    这种悲剧不止存在于军事将领,对一切外官亦是如此,哪怕你在地方有千般好,却远离大明的权力中心,只这一桩,便让你终生无望入阁拜相。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当然极不合理,却真实存在着,沈默不能视而不见,他必须尽快回到北京去,否则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他将沦为边缘人物,再想超过别人就困难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从去岁赣南平叛后,便痛快的答应兵部的请求,放头号大将刘显率军入川,并慷慨的拨付了一年的军费……按理说,这个钱应该是四川出的,所以刘自强十分感激他,兵部和内阁也专门嘉奖了浙江。

    同时他趁热打铁,连上了三道奏疏,称自己已是‘不堪重负、心神俱疲、疾病缠身’了,请求结束外放,回北京休养;但当时东南还未平定,朝廷不可能中途换人,于是徐阁老好一番闻言安慰,并向他许诺,只要把衢州的问题解决了,就把他召回京来。

    沈默这招可谓一石三鸟,首先是以退为进,让北京放松警惕,相信他一心回京,当然不会再担心他权柄过大,尾大不掉之类,这样他便可以做许多以前不敢干的事儿,而不担心被猜忌;其次,徐阶为了安抚他,只能给他更大权力,让他可以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第三当然是预备好回京的后路,一旦在江南的布局完成,便立刻请徐阁老兑现承诺,把自己召回京城,绝不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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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衢州的事情还未收尾,沈默便称病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上船回杭州休养,接连数月不理政事。按说他这番作态,朝中大员就是再信任他,也不能强求他去四川了。但这次北京出人意料的执着,竟派了钦差歇御医前来为他诊病……当然在外人看来,这是皇上对重臣的隆恩,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但沈默知道,他们是来看自己,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逼人太甚了!”在松篁交翠的狮峰山下,龙井村中,陪同大人疗养的沈明臣,正在发着脾气:“他们这是要出大人的丑!”

    时维六月,沈默穿着宽松的道袍,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道:“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坑爹呢这是。”

    “坑爹?”余寅拿个铜壶蹲在根碧绿的竹管边,接着从龙井泉中引来的清水,瞪大眼睛问什么道:“什么意思?”

    “就是算计着想把我坑了。”沈默挠挠头道:“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

    “大人知道有人在算计您?”这下余寅和沈明臣全都瞪起眼道:“什么大人物非要和您过不去?”联想起去年沈默吃得暗亏,对方一定是个能量比沈默还大的人。

    “这个真不好说,”沈默心里其实有猜测,但没有证据的话,他不会说出来,只是摇头道:“北京太远,西苑发生的事情,我还真不知道。”

    “应该不难猜吧?”沈明臣道:“接连想要暗算大人的,必然是视大人为威胁的,有资格这样想的人应该不多,同时有能力的,就更少了吧?”他对京城的大小势力不甚了解,只能凭着感觉说。

    “是不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但也总有那么几个,”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用扇柄支着下巴道:“一时也猜不出是谁蔫坏,索性先不想,过了这一关再说。”

    “过这一关不难,”余寅将铜壶接满,搁在小炭炉道:“问题是大人以后何去何从?”

    “哦,”沈默的身子前探,微笑问道:“君房兄有何妙招?”

    “他们不是探病吗?大人就真生一场病给他们看呗。”余寅最近脸上的笑容明显增多,看来人不是不会笑,只是有时笑不出来而已。

    “不是我说你,老余,出的什么臭主意啊!”沈明臣闻言大摇其头道:“就算能瞒天过海,可大人的‘病’也就坐实了……大人真要成了病号,四川是不用去了,但只能回家养病,短时间内别指望能回北京。”

    “句章兄说得有道理。”沈默点点头道:“这招确实毒哇,不论结果如何,都够我喝一壶的。”本来‘称病婉拒’就是官场常用的手段,谁也不会去较真,看你到底真病了没。但对方不讲规矩、将这一军,的确让人十分难受。

    “呵呵……”余寅笑道:“我给大人设计的这病,却既能让您过关,又可以马上回京休养。”

    “哦?”沈默欣喜道:“什么病这么好,快快道来。”他知道余寅从打诳语,这样说就是有把握了。

    “白虎历节,怎么样?”余寅嘴角微微上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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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里,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当然人还没来拜见,他的资料便已先摆在沈默桌前。

    这人叫王篆,字绍芳,湖广夷陵人,生于正德十四年,今年已经四十七岁。其父王良策,号柱山先生,乃是海内知名的大儒,向来教子甚严。

    这个人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嘉靖三十四年乡试考中举人,竟然没有马上参加会试,而是直接出仕任江西吉水县知事。七年之后,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王篆参加会试,考中进士,现任都察院监察御史,这次来杭州宣旨探视之后,便直接接任浙江巡按,看来是朝廷重点培养的官员。

    当沈默见到他本人时,顿觉朝中大员的眼光不错,此人个子不高,但仪表不凡,气度沉稳,更难得的是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完全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不是张狂无度,就是唯唯诺诺,看来良好的家教和从政的经历,确实使他受益匪浅。

    他打量王篆,人家也在打量着他,只见这位闻名天下的东南经略,靠坐在一张软椅上,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好,但精神不错,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只是大热的天,他竟穿着厚厚的棉布长袍,一条左腿上还盖着薄被,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见王篆看自己的打扮,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唉,让王大人见笑了,这几日没下雨,我还算好些了呢……”说着叹口气道:“真是有什么别有病啊。”

    “部堂风华正茂,正如旭日东升,只是一时病痛,很快就会好的。”王篆恭声道:“下官奉命前来宣旨,来之前元辅特意嘱咐我,既然大人身体不便,就不必跪接了。”

    “那怎么行?礼不可废!”沈默摇头道:“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时候。”说着便撑着起身,动作却缓慢如古稀老翁,王篆赶紧上前搀扶,他却要摇摇头,坚决要自己来。

    就这么个起身下跪的动作,沈默做起来竟十分吃力,只见他将大部分力量都压在上身,两条腿每蜷一寸,他的表情就痛苦一分,等完全做完时,已经是额头见汗了。

    见沈默如此年轻,又如此病态,王篆不由暗暗叹息,便在摆好的香案前,宣读了大明嘉靖皇帝的圣旨……内容以褒奖抚慰为主,并官进一级,为从二品中奉大夫、政治卿,食双禄,赐穿斗牛补服,至于一应赏赐自不消提。

    这赏赐着实不低,虽然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你的官场地位,可不就靠这些虚的东西来展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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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旨完毕,王篆赶紧上前一步,搀起沈默道:“部堂快快请坐。”待把沈默扶到座位上坐好,他便退后两步,向沈默叩首行礼。待起身赐坐后,恭声道:“部堂劳苦功高,贵体微恙,皇上和元辅十分挂念,故派了太医与下官同来,为部堂诊治。”

    沈默一脸歉意道:“区区小可,竟劳圣上和元辅挂念,实在是罪过。”说着主动道:“太医在哪里,快请进来吧。”

    侍卫便下去传唤,不一会儿,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人出现在堂前,向沈默行礼道:“在下太医院医官金学逑,拜见大人。”

    “无需多礼。”沈默微笑着赐坐道:“有劳金太医千里迢迢而来,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在下的本分。”金学逑道:“何况能为经略大人效劳,在下甘之若饴。”

    沈默心中微微一动,暗道:‘这太医真会说话。’便笑着点头道:“承蒙错爱,本人就不客气了。”说着笑笑道:“您就给我看看吧。”

    金太医点点头,王篆赶紧让开位子,并帮他拿着药箱。金太医也不客气,坐在沈默边上,从箱子里拿出手枕,请沈默伸出手来,便微闭双目,切起脉来。

    屋里针落可闻,待把脉结束,金太医又仔细检查了沈默的双腿,又问他道:“大人曾经长期暴露风寒中吗?”

    “别的医生也这样问……”沈默点点头,面色忧愁道:“现在想起来,我这病是十多年前,担任浙江巡察使时落下的,那时候正值冬季,江南又冷又潮,我却要东奔西走,露宿野地是家常便饭。”说着微微皱眉道:“这么多年双腿关节一直麻木肿胀,倒还能忍受,但自从在赣南待了一年,就厉害多了,常半夜发作,双腿疼得像被虫子啃噬一样,整宿睡不着觉,尤其到了天亮前最厉害,不过白天轻很多,所以我索性都是晚上办公,白天睡觉了。”

    听了沈默的话,金太医微微点头,坐直了身子。边上的王篆问道:“大人得的什么病?”

    “大人因为风寒湿毒入体,又没有及时治疗,以至风邪遍历关节,结果经脉结滞,血气不行,畜于骨节之间,与血气搏而有斯疾也。”金太医缓缓道:“但毕竟年轻气盛,一直没有明显症状,但去年在赣南山中,又受了风寒风寒,终于导致病症发作。”

    “这种病厉害吗?”王篆又问道。

    “其疾昼静而夜发,发即彻髓酸疼,乍歇。其病如虎之啮,又在寅时最重,故名曰白虎之病也。”金太医看他一眼道:“看大人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了,必须要马上诊治,否则……”

    他打住没往下说,但王篆已经明白了,一脸焦急道:“部堂大人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你要尽全力治疗。只要能治好他的病,甭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就算是龙肝凤胆也只管开出来就是。”他面上的关切之色不似作伪,如果沈默看走眼,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的心计……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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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那么多名堂,白虎病又叫历节,其实得这种病的人很多。”金太医道:“也没有什么包治的灵药,无非就是内服外治之法,内用‘八珍丸’、‘阴火痛风方’、外用针灸拔罐……这些方子想必以前的大夫都已经开过了,但到了大人这种程度,想去根是不可能了。”顿一顿,又道:“我有个偏方,发病时用醋加葱煎热,外敷痛处,应该能为大人延缓疼痛。”

    听了他的话,沈默面色灰暗道:“难道我要痛不欲生一辈子吗?”

    “是啊,”王篆也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办法也不是没有。”金太医慢吞吞道:“但不是医生可以办到的。”

    “什么办法?”王篆奇怪道:“医生都办不到,还能指望别人吗?”

    “这病是由风寒湿邪引起,只要搬到北方干燥之地,平时出入坐轿,不受风寒,自然也就不痛了。”金太医道:“不过大人当官不自由,所以医生也没办法。”

    “那……”沈默低声问道:“入川行吗?”

    “那里虽然风小,但湿热多阴雨,还一年到头下雾,你说呢?”金太医有些生气道:“恕小人无礼,大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没资格想三想四了,按我方才说的去做,还能继续做官,生活也没什么影响;否则,十年之内,必定不能自理。”

    王篆终于没有疑问,回去后按所见写了报告,加急发往京城,十天后,终于有了下文,允许沈默在妥当安排防务后,可回京休养。

    一个没人注意的细节是,那金太医乃是崔延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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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奔波六百多里,但为了写字,还是早早回来了,睡了一觉起来继续写,争取不再断更……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上)

    不得不承认,经过十年的苦心积累,沈默已经织成了一张硕大的网络。其实力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虽然都知道他很强了,但他暴露在外的只是冰山一角,你根本体会不到他真正的力量,所以总是被他无害的外表迷惑。

    难道他一次次过关,都靠的是运气吗?显然不是。就拿这次应付钦差来说,那边王篆还没出京城,沈默便已经得到了他和金太医的全部资料,周密分析之后,找到了金学逑和崔延这条线。

    通过询问崔延,沈默知道此人的祖宅,被汝阳王朱睦槿占据,一直在打官司想要回来,虽然汝阳王也不算什么大鸟,但也不是一个小小医官能撼动的,金太医为此事一直心情郁闷。

    于是崔延给金学逑写信,告诉他祖宅的事情,沈经略会帮他搞定,当然他前提是沈默得有机会回北京,说话才能管用。金学逑收到信,自然明白了题中之义,何况师生关系摆在那,便配合沈默一起,把王篆给糊弄过去了。

    其实金学逑的医术很好,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便知道沈默的病是装的,要是沈默不把他买通了,肯定难以过关;若是做得着了痕迹,也没法瞒过精明的王篆。虽然看上去,沈默总是不费什么力气便能过关,其实他的功夫下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就是这个意思。

    归期一定,沈默反而不急了,他大约能感觉到,这次离开江南,恐怕数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完成他那庞大的布置。

    首先是布局官场。其实这些年下来,他的同年和学生,早就遍布东南六省,只是大都官位偏低,大多数同年刚熬到同知一级,或者在省里担任职务,只有极少数已经担任知府之类的要职。但这就让沈默无需大动干戈,就可从容让自己的人,占据东南的半壁江山。

    他虽然没有任命六品以上官员的权力,但他对东南六省的官员,有着绝对的调配权,只需将一些露脸的任务交给自己人,甚至只要沾点边,就能搭上剿匪胜利的顺风船,顺理成章的加官进爵,且现任吏部尚书郭朴,是高拱的同乡死党,两人正在谋求入阁,想团结一切力量跟徐阶抗衡,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卖好给沈默的机会……郭朴虽然不认识沈默,但高拱深知他的厉害,认为用些许官位换得让他两不相帮,就算是赚到了。

    所以沈默的安排几乎无一落空,当然他的吃相斯文,只把重心放在沿海一带,以及一些重要的沿江城市上,这夹杂在徐党大规模的官员清洗中并不显眼,而且他的人仍然无一担任巡抚、甚至连布政使都没有,所以并不显山露水。

    沈默没有被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的人普遍资历尚浅,虽然去岁到今年是官员晋升的黄金时机,但拔得太快,无异于揠苗助长,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还是按部就班的来,别小看只为他们缩短三年五年的工夫,将来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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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政治之外,工商业的布局更是紧锣密鼓,虽然大明的工商业在蓬勃发展,但问题亦很严重。要说明的是,中国工商业发展的上个高峰——宋朝时期,官营经济占据主导地位,民营只能是补充而已。但到了本朝,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私营工业占据了生产的决大部分比例,官营工业基本上无法与之相比。

    本朝整个社会呈现的景象是,民间的工业不断壮大,而官营工业不断萎缩。比如丝织业,官营的三大织造局,每年有十万匹的造解任务,以供上用赏赐。其实负担并不是很大,因为仅苏州一地,每年就能生产过百万匹的丝绸。但即使这样,织造局也很难完成造解任务,有时甚至完成不到一半。与旺盛的民营织造能力,形成了悬殊的对比。

    而且与人们日常认知相反的,官营的织造质量,也远远不如民营,以至于每每御用之物,尽数委托民间,不敢自己动手。

    再比如官营织染局,在成、弘以后,就逐渐衰落了,其规模不要说与芜湖相比,就是比起江浙一带的私营染织场,也是远远不如;还有制瓷业,民窑发展的非常快,容量也比官窑大的多,以青窑为例子,官窑每座烧盘碟器皿二百多件,而民间青窑每座可烧器皿千余件。景德镇的民窑的窑身和每窑产量要比官窑大三四倍。

    沈默做过统计,嘉靖四十三年,景德镇的三千座窑中,官窑仅有百余座。崔、周、陈、吴四家民窑的产品畅销中外,质量更是远远超过官窑。

    甚至连历朝历代严格控制的采矿业,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总的看来,明代的矿禁政策,并不是很严厉,除金银外,很早就开放民营;官矿、官冶虽有起伏,但宣德以后,总是下降的趋势,正德以后更是迅速衰落,以至大面积停闭。大约只有云南等少数省份的官矿,仍然坚持运营,但也没什么大出息了。

    而与此相反,民营铁业得到迅速发展,芜湖已逐渐成为民间冶炼中心,专业炼铁钢坊不断扩大。如著名的濮万业钢坊之类的私营大钢场,仅芜湖一地就有十几家,每一家都生意兴隆,负担着全国半数的钢铁供应。

    就是禁止民间开采金银矿,也造成了一纸空文,因为矿区大都在深山之中,想禁止盗挖几乎不可能。事实上,‘盗矿’之事,遍及各省。他们有的是在深山偷挖,有的则凭借势力占领官家的矿场,有的更建立武装公然和官府对抗,比如衢州矿乱,就是典型的例子。而且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在广东、四川、云贵等地,比浙江还要厉害得多。

    最后,连几千年来,都被当成重要财政来源的食盐业,也愈发失去原本的作用。因为作为朝廷的征税对象,官盐的价格太高,销量日益萎缩,导致征税面日益狭窄,当然税收也相应减少了。这是因为私盐的冲击,盐商靠私盐买卖谋取暴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全国食盐需求量大约有十八亿斤,而官盐固定行销量只有五亿斤左右,食盐市场的七成为私盐独占,严重影响盐税收入。

    嘉靖以来,朝廷一直努力采取增加引目、提高引斤等措施增加官盐销量,以期提高盐税收入。可是人不能拿盐当饭吃,食盐市场终究有限,价廉质优的私盐在市场竞争中胜过价昂质次的官盐,朝廷的种种努力无不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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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述一切变化的产生,都跟沈默没什么关系,如果硬要说扯上,顶多也就是加速了其发展而已。可以说大明到了嘉靖末年,作为皇室和朝廷用度来源的官营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完全被民营占据了绝大部分市场。

    可悲的是,蓬勃发展的私营经济,并不能为大明带来多少财政收入,因为与宋朝‘每五抽一’的税率相比,明朝的‘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的商税实在太低;更无奈的是,即便如此之低的税收,偷税漏税行为也是到了明目张胆,猖獗已极的地步,可以说朝廷能从中获得的利益少之又少,大量的巨额财富流到那些豪门大族、缙绅富商家中。

    历代皇帝和首辅都想改变这种状况,但这些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已经遍布朝堂,每每提出还未执行,朝堂之上便反对声一片,‘与民争利’、‘借机盘剥’的大帽子扣上来,提议者无不被骂成是王安石、桑弘羊那样的祸胎,甚至被人围堵唾弃群殴……以至于谁也不敢帮皇帝办这件事。

    结果出现了工商日益兴盛,国家愈发贫穷的怪现象,还被一些老学究当作工商误国的证据。但以沈默的地位和立场,也无法彻底扭转这一局面,因为归根结底,他就是工商业最大的代言人,如果背叛了工商业,绝对会被那些大家族、大商人抛弃,甚至成为他们要消灭的对象。

    但他不希望大明一直这样,如果无法从工商业的发展中获得能量,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不会改变——虽然一直致力于发展东南,沈默并未忘记大明朝灭亡的原因,流民和女真,正是因为崇祯朝廷积贫,无力赈灾,才有李自成、张献忠之流的**;亦是因为朝廷积弱,才无法应付两场战争,最后被满人断了国祚。

    所以工商业要发展,国力也要随之提升,这是沈默的大政,也是他的指导思想。关于具体的方针,沈默从不敢拍脑袋就定下来,他经过长期对各行业的调研,摸清其现状后,才敢小心的推出,而且先经过试点之后,才在各省各行业推行。

    首先是在生产领域‘民进官退’,既然官营产业已经名存实亡,就不必尸位素餐,占据社会资源了。早在九年前,他便将江南织造局的织造任务,由‘官局自织’转化为‘官局领织’,也就是官局将自身的任务分包给私营工场,并将本钱银先行拨给,见有利可图,大户自然乐于承揽。而官局也能在大幅缩减成本的前提下,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而且朝廷的用度也得到满足,可谓多方受益。

    这种使官府脱离生产,只负责分包监督的作法,实际上是将官府排除在生产之外,看似其高高在上,但实际上将官局和私营放在了平等地位……一开始时,织造局的太监挟朝廷之威权,不免减削银两,中饱私囊,大户见无利,便动以料价不敷为词,要求加钱,否则便不开工。这时候朝廷的威权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内监们只能乖乖给钱了……经过这些年的观察,这个法子确实可以使各方都满意,沈默便下令各司府织染衙门,‘将各自官营织场盘出,一应所需改为领织,合理议价,不得压榨织户。’他大约算过,仅此一项,如果在东南推行开来,便可为宫中每年减少六十万两的支出,虽然放在东南不多,可对史上最寒碜的大明皇室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节省了。

    当然从中获利最大的,还是民营纺织业,不仅接手了原本属于官营的大量订单,还没了官府为保护官营而故意捣乱,生意自然愈发蓬勃。不过沈默也不是完全放任私营,他命令所有的织机必须在织造局登记才能生产,以便官府掌握民间的织造数量,为课税提供可靠的依据。

    三十税一的商业税必须交,谁也没脸说不。当然他没有强力推行此事,而是准备先看看情况,等到时机成熟再说。所以此事并没有引起多大波澜,相反大家捧他的场,许多都如数交齐了。

    其余行业也将基本效仿这种官方买办、委托生产的方式,但具体各有不同,不再一一赘述。就连比较特殊的矿山,官府也同样不再直接生产,而是采取特许经营,保护获得特许者排他经营的权利,作为回报,经营者替官府完成朝廷的生产任务,并如数交纳税银。这在福建试点后,已经被认为是可行的,并在衢州得到实施,将在不久的将来,推广到整个东南。

    他并不担心这会引来非议,因为嘉靖初年曾下诏:‘各处山场、园林、湖池、坑冶及花果树木等件,原系民业,曾经官府采取,见有人看守及禁约者,自今听民采取,不许禁约,其看守内外官员人等,各回原职役’。这种笼统的诏令,从未彻底贯彻,但足以堵住为反对而反对者的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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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沈默对待官私产业还是小心翼翼的话,那么他在对东南各行业布局上,就是大刀阔斧了,因为朝中大员还意识不到,这项改革将深刻的改变这个国家的面貌。

    简单说来,他将东南的数十个主要产业,结合各地区的优势重新布局,口号是‘减少盲目投资,避免恶性竞争、促进合作共赢’。当然,原本大明就有苏松南京为中心的丝织业,以芜湖为中心的印染、钢铁业;以湖州为中心的生丝产业区,以及景德镇制瓷业、福建造船业、佛山冶铁业、等大大小小十几个专业性的工业城镇。能有人出来重新整合,将其优化组合,是商人们求之不得的,但更深层次的影响,只有日后才能看出来。

    最后在对外贸易方面,沈默奏请朝廷,又开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并允许私人出海贸易,只要向市舶司登记纳税,便可富家以财,贫人以躯,输中华之产。驰异域之邦,易其方物,往来获利了。

    越来越多的人,视波涛为阡陌,倚帆樯为秣稆,尤其是徽州、闽粤一带的贫困子弟,纷纷投身于这种危险的营生中,以求过上富裕的生活。大明的海商队伍,已经完全占据了马六甲以东的航线,这当然刺激了造船业的蓬勃发展,沿海港口附近,都有大型造船场日夜开工,一艘艘技术日益精湛的海船还没下水,便被海商们抢购一空。

    但碧波万里的大海上,并不只是创造财富的商船,还有多如牛毛的海盗,倭寇的势力在南海仍然不小,佛朗机人和荷兰人的海盗船,更是时常在南洋游弋,企图掠夺大明商船上的财富。

    所以没有强大的舰队护航,是万万不行的,目前负责南洋航线的主要是徐海舰队,大明沿海则由王直负责,但这只是权益,他们两人早都厌烦了,沈默更不放心他们。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大明自己的水师上,这件事交由郑若曾在幕后操作,以俞大猷建立的水师为班底,又征募兵士两万,先期计划建造两百艘火力强大、防护完善的战舰。加上原有的百余艘老式战舰,便足以打造一支马六甲以东最强的舰队了,但朝廷不可能负担这笔军费。沈默的设计是,沿海各省出一部分,让水师通过护航挣一部分,剩下的干脆自己出……当然是以东南富豪集体捐赠的名义了。

    他之所以如此着急的打造舰队,不只是为了护航,还因为据徐海来报,西班牙人登陆吕宋诸岛北部,并在那里建立殖民点。对于这些臭名昭著的殖民者,沈默十分了解,知道他们下一步就该打整个吕宋岛的主意了。

    此时的吕宋岛上,已经有两万多华侨定居了,沈默提心徐海,和这些华侨搞好关系,他一直期待的黄金机会用不了几年就会到来了。当然现在吕宋是大明的藩属,国王苏莱曼更是曾去北京朝贡,所以必须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同时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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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过年,小沈回京团圆……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中)

    除了在军政商方面布局之外,沈默还十分注重和保护印刷出版业的发展。其实这个行业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此业肇自隋时,行于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发展到了本朝,更是汗牛充栋,十分普遍。无论是内府、中央各官署、藩邸、地方官府,还是寺观、书院、私人、书坊都在从事刻书事业,甚至出现了很多以此为业的出版商。不仅刻书内容丰富,数量惊人,而且在各方面的技术上,都有着长足进步。

    出版业之所以在本朝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当然是与其受众数量急剧膨胀有关。首先,本朝自来重视文教,太祖皇帝要求‘凡民之俊秀,莫不从学’,且自成祖后百五十余年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整个社会形成了广泛的读书风气;不论城市农村,男子们小时候都读过几天私塾,虽然做不了学问,但识字看书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本朝经济的持续发展,促进了本朝城市的发展,继而产生了庞大的市民阶层。这个阶层的民众,既不同于‘足不出户、埋头苦读’的文人阶层,也不同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阶层,他们不愁生计,或者至少不用总为生计发愁。当物质生活得到基本满足后,自然产生相应的文化需求。

    正因为这种社会风尚,出版业自然蓬勃发展。但必须看到的是,目前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以官刻、家刻为主,而旨在牟利和谋生的坊刻业,还处于非主流的地位。但以宣扬朝廷教化、圣人文章的官刻,和专注旧本古籍、诗文辞赋的家刻,显然有其严重的局限性……前者的目的是禁锢思想、愚化百姓,后者则深藏闺中,常人难得一见。远远不能满足百姓大众的需要,更不能满足沈默的要求。

    老百姓需要的,是随手可得,价廉物美、更加多种多样的书籍;他们尤其不喜欢专讲心性义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深文化,而需要生动活泼、易于接受,富有生活情趣又可以消遣娱乐的通俗文化。沈默需要的,则是解放思想,开化民众,传播科学,普及文化——促进中华民族自己的文艺复兴。而这些,显然是官刻和家刻做不到。

    在沈默眼中,能承担民众的要求,和自己的希望的,只有面相普罗大众的坊刻业。因为只有以盈利和谋生为目的坊刻业,才会遵循市场规律、投读者所好,刊行具有广泛社会需求的品种,其广泛性和普及性,是官刻本、家刻本所远远不能比拟的。

    但这些‘射利坊贾’常被藏书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当然不只是固执文人的偏见,因为它自身的毛病确实不少:常见的问题是选本欠精,校勘马虎,错讹遗漏处较多。部分刻本粗制滥造,妄改书名和删节内容,使原书失去本来面目。更严重的是,由于书坊间竞争激烈,翻版、盗刻、剽窃等现象十分普遍,往往‘原版未行,翻刻踵布’,这更加导致坊刻业声名狼藉,当然更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对此沈默召集了福建建阳、金陵、苏杭、湖州、徽州等出版中心的上百家书房老板,齐聚杭州开会。往常不入流的书商们,竟能得到经略大人的召见,自然喜不自胜,无一缺席,甚至许多没有接到邀请的,也跟着来见识见识,想听听这出版业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会,到底讲些什么。

    会议分三天,第一天上午,沈默亲自作了出版业现状的报告,他首先高度肯定了,坊刻本作为通俗书籍,对文化的普及和传播的作用无可比拟,且未来必将占据主导。但这不是他的讲话重点——他用了更长的篇幅,指出了一系列尖锐问题,将行业混乱无序的现状,毫不留情的展露在与会数百人的面前。这些都是在经过深入调研,认真思考得出来的结果,自然说的人如坐针毡,但无人不服。他们这才知道,经略大人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真得摸透了这个行业,看得比任何人都高、都远。

    其实沈默说的问题,业内人都明白,尤其是这些个深受其害的大书商,当然诚心诚意的向经略大人请教,坊刻业的出路何在?

    沈默知道政府不能管得太细,靠自己帮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绝对痴心妄想,甚至越帮越乱。他只能站在宏观高度,给他们三点建议,首先建立行业协会,规范行业竞争,避免恶性竞争;然后是严格的自律与监管相结合,严厉打击翻版、盗刻、剽窃等危害行业生存的现象,并提高自身出版质量;第三是,保护著作权人的权益,包括署名权和财产权利。

    前两点都很好接受,但第三点出版商们有意见,这不是增加我们的负担吗?沈默早有所料,道:“你们的出版,是面向普罗大众的,百姓的特点就是复杂多样、喜新厌旧,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口味和需求,你们的书才能大卖。”

    众人纷纷点头,心说:‘可不就是这个理,想不到大人连做生意都懂……’

    “既然你们不反对,道理就很简单了。”沈默笑道:“人都是无利不早起的,写书的人也要吃饭,只有让他们得到丰厚的报酬,使写作成为创造财富之道,才会有更多的人投身其中,写出更多更符合市场需要的书籍。”说着看看众人道:“诸位都是当老板的,这道理应该不难理解。”

    听了沈默的解释,众书商不由点头道:“这就像大人在苏州推行的专利权吧……”但仍然担心道:“书这东西,印出来就不是秘密了,要是我们支付了报酬,别的家只管照抄,岂不要把我们挤兑死?”

    “这个不用担心。”沈默沉声道:“从今年十月份开始,官府将受理著作权注册,作者和著作权所有人,可免费申请自己的作品注册保护。发现任何书店和个人盗版或盗用,都可到当地官府提起诉讼。一经查实,将以盗窃罪论处,没收非法所得的一半,将用来补偿被盗版方的损失。”顿一顿,他又道:“本官回北京后,会设法尽快将这项法令在全国推广,难度不会太大。”在三百六十行中,出版业毕竟是太不起眼的小小一支,制定这样的法令,哪怕是全国性的,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一个粗放管理的政府,虽然十分不适合大改革、大变法,但对沈默却不无好处,他正是利用了朝廷与东南的信息不对称,执政者难以准确评估一些不太大的变化,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才敢不停的用小动作,一点点的、艰难却坚定的推动着这个社会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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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敞亮多了,虽然觉着一半归自己有点少,但想想若没有偌大的好处,官府怎会尽心办事?就当花钱买个保障吧……

    经过两天的激烈讨论,在大会的最后一天,东南六省的二百余家大型书坊,共同签订了‘东南坊刻业协约’,约定各省成立行业协会,并成立总会互通有无、协调矛盾;约定严厉打击盗版、翻刻、剿袭的一切非法手段;约定尊重作者著作权,包括永久的署名权,以及二十年的财产权;约定以提高坊刻业的地位和声誉为共同奋斗目标,与会所有书商都在协约上签字,并于即日起生效。

    会上,新成立的坊刻行业总会,盛情邀请沈默担任行业名誉会长,被沈默婉言拒绝了,虽然朝廷并无明文禁止,但这毕竟是以盈利为目的组织,若是贸然在里面就职,哪怕只是挂名,别人也会以为,你有多大利益在里面似的。

    但他们的另一个请求,为行业总会作第一期重点出版书目的推荐人,沈默还是欣然应允了。其实他哪知道什么书畅销?人家两个月后拟好了书单,请他过目后署名即可。

    沈默拿到书单一看,三百多本书目,已经分门别类的列好了,什么民间日用类、科举应试指南、通俗文学读本、童蒙课本教材、时文选本、宗教书籍、天文历算年画、占卜星相等等十几大类,让他不禁暗暗感叹,大明确实是出版业的黄金年代,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可说是空前绝后了。

    送书单来的坊刻总会会长余象斗为他介绍说,这是按照沈默的精神,将书籍种类细化,每一类都有清晰的顾客群。比如商人们喜欢《陶朱公致富奇书》、《白圭宝书》、《吕氏发迹秘闻》,等讲述财富之道的书;以及《水程一览》、《示我周行》、《天下水陆路程》等地理旅行类书籍;而《伤寒百问》、《丹溪心法》、《济世良方》等民间医书;以及《三字经》、《千字文》、《蒙求》、等童蒙教材,几乎家家必备。当然还有各种时文选本、中式应试之书,更是让准备科举者甘心掏钱。

    沈默看到这里,不由感叹道:“十多年前我科举的时候,还没有几本刊本呢,现在却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这些年的发展确实很快。”

    当然书单中最多的一类,还是通俗小说和戏曲。这类几近白话、重情节胜于文采的书籍,在民间却越来越受欢迎。如《三国志传》、《西游记》、《水浒传》、《警世通言》、《青楼记》、《白袍记》、《紫箫记》、《大唐西域记》等等,占了一半还要多。这些书虽然一时难登大雅之堂,但有‘官者不以禁杜,士大夫不以为非’。甚至许多朝廷官员,本身就是这些小说的作者,当然都用的假名罢了。

    沈默最终签下了他的大名,然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麻烦找上门来……当然,这还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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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四年九月初十,沈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交接,虽然他总觉着还有很多事情没安排妥当,但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若是再不动身,北京那边非得疯掉不可。

    带着无尽的牵挂,沈默登上了北归的官船,归去时斜阳正浓,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如画般妖娆的江南,将成为他永远的牵挂。

    不只是他的希望寄托在这片沃土上,他的兄弟们也大都在这里奋斗着……徐渭任江西督学、陶大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孙铤任浙江按察使、资历最高的陆光祖,担任福建布政使……想到兄弟们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默心中便有些难过。

    但让他又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费尽心思请来的四大谋士,并没有遵循此时‘撤幕即散伙’的惯例,而是以及留在他的帐下效力。其中郑若曾留在苏州,担任沈默海军建设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能亲手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郑若曾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其余三位,王寅、余寅和沈明臣,则以门客的身份,陪伴着他北上。

    路过徽州时,沈默想去看看胡宗宪,便命队伍且住,轻车简行、到了绩溪县的龙岩村。谁知却扑了个空。家人告诉沈默,大帅赋闲之后,便时常到邻近的山庙里,跟和尚喝酒下棋,经常不回家。

    沈默问是哪个庙,家人说说不准,便派人私下去找,谁知大半天过去了,也没把人找回来,只带回了胡宗宪的一封信。

    沈默掏出信纸展开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道:‘半生碌碌终得闲,百年心事归平淡;消磨傲骨惟长醉,洗发雄心在半酣。’确实是胡宗宪所作。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道尽了胡宗宪的心情……看得出来,这位昔日权掌半壁江山的大帅,在回到故乡之后,希望能够忘掉昔日的一切,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但雄心傲骨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巨大的落差?只能靠酒精的麻醉,才能一天天捱下去。

    胡宗宪的诗文在余寅等人手中传看,每个人有心有戚戚,王寅低声道:“对默林公来说,命运确实太残酷了,他进士中得艰难,半生仕途不顺,在七品上蹉跎了十几年,真正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时,已经是四十多岁了,”顿一顿,他看看沈默道:“所以他对权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大人。”

    “说我干什么……”沈默微微摇头,又点头道:“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是个七品巡按,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刚刚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来,就被彻底剥夺了……时间实在太短,转变实在太急啊。”

    王寅点点头,紧紧盯着沈默道:“如果换成是大人,您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吗?或者也像大帅那样消沉度日?还是有别的选择?”

    沈默看看他,目光投向了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长长吸口气道:“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回答你。”王寅还未答话,沈默的目光又转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低声道:“但在我的目标没达到之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王寅目光复杂的与他对视道:“但人的命运,总是被强者掌握着,一如我的命运之于大人,亦如大人的命运之于……更强者。”

    沈默明白了王寅的意思,正色道:“我确实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无论大人想做出什么样的伟业,”王寅深深一躬道:“请先掌握自己的命运吧。”深吸口气,又道:“在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请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请先生教我!”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东南的那些布置,这当然蕴含着不小的风险,但当时他在东南一言九鼎,朝廷大员又无暇他顾,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沈默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做一些事情。

    这一切,王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当时沈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他才忍住没说。一直到了徽州,借着胡宗宪的由头,终于把话挑明了,如果沈默的答复不让他满意,直接下船回家……老头算计太精了,丫就是徽州人,现在下船,都能赶上晚饭了。

    但沈默谦逊的神态,让他感到孺子可教。这位当年胡宗宪的第一谋士,终于第一次展现自己的风采道:“当今已经时日无多,”在茫茫江面上,船上更没有外人,王寅也不避讳道:“新主登基指日可待,值此新旧交替之际,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所有人都红了眼,斗争将是几十年未见的激烈,往日所谓的斯文,所谓的体面,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见沈默已经被说得额头见汗,他用丹田喷出六个字道:“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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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真想写来着,片刻不停的鞭炮声吵得我竟啥也写不出来……

第七五一章 凉风起天末(下)

    官船行驶在宽阔的运河上,这船宽大而厚实,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更不需要担心,水手们摇着撸都能恹恹欲睡,一切仿佛无比安静。

    但在层层把守的最高层船舱中,沈默和他的几个谋士,却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正如这嘉靖末年的政局一般……

    平日里优哉游哉,从不插手庶务,也不对沈默指手划脚的王寅,此刻露出了的峥嵘,他毫不留情的告诉沈默说:“大人必须忘掉在东南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权威,要知道在京城角逐的各方,其实力都在您之上。”

    沈默点点头,王寅说的对,自己回到京城,就只是个侍郎而已,比自己官职大的还有十几位,确实不算什么。便请王寅分析局势。

    王寅无比冷静道:“值此风云变幻,人心汹汹之际。病君多疑于上,储贰心思叵测,权臣剑拔弩张,宵小侦伺于侧。更不利的是,大人离京两载,寒暑易节、冷暖变幻,人情疏远,显然处在弱势且被动的局面中。”

    “先生的分析,本人完全赞同。”沈默点头道:“请问我该如何面对?”他现在终于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这王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于大局的把握上,却如高屋建瓴,始终俯瞰全局,不会陷于眼前的泥潭中。

    “此刻绝非争竞雄长之时,更不易出头露面招惹是非,”王寅声如金石,语调坚定道:“必须十分注意养晦韬光,收敛锋芒,以静待时机。”停顿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我有十六个字送给大人,请听好了。”

    “是。”沈默恭声道。

    “不近二龙,不入党争、不惹是非、不争一时。”王寅沉声道。

    边上一直听着的沈明臣,忍不住扑哧笑道:“十岳公,你干脆说,当缩头乌龟就行。”

    “乌龟有什么不好?”王寅淡淡道:“活得比别的生灵都长,便是最终胜利者。”说着望向沈默道:“徐华亭六十耳顺,高新郑五十天命,放眼朝廷四品以上,大人最为年轻,这就是您最大的资本,我们等得起,只要保护好自己,就一定能等到最佳的时机。”

    “让我做到隐忍不难。”沈默嘴角挂起一丝道:“可就怕别人惦记我。”

    “您已经展示过自己的实力了。”王寅指的是,沈默在赣南时,对朝廷攻讦的回击,道:“不必存在弱者的担心。”喝口茶水,接着道:“其实有个现成的榜样,您可以照着学。”

    “谁?”沈默问道。

    “杨博。”王寅道:“此人功勋卓著,人脉丰厚,兼之与各派的关系的都不错,就算徐阶高拱也不愿和和闹翻,以免将其逼到对方阵营,但若有人想对他不利,他会毫不留情的给予还击,这样的人物,是谁也不敢惹、不愿惹的……”又道:“其实论资历、能力,他都是本朝的佼佼者,但他惯不显山露水,恐怕也不是真的甘于平淡,只是认为时机不到罢了……”

    听他说到杨博,沈默不禁感慨道:“当年严东楼论天下奇才,认为只有他,陆太保和自己,三人能算得上,一转眼,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严世蕃虽然人品低劣,贪婪好色。”王寅道:“但他的眼光一流,至少在杨博这里,没有看走眼……大人好生体会一下此人的路数,看看他是怎么从嘉靖朝几十年的大风大浪中过来的,相信你会有所得的。”

    “我知道了。”沈默点点头,暗暗提醒自己道,大明朝野,藏龙卧虎,切不可得意张狂,小觑了天下英雄!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寅这当头棒喝,来得确实即使且必要,否则很难讲,沈默会不会在这个,异常残酷的历史转折点上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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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四年深秋,经过一个月的航行,沈默一行抵达了大运河的终点——通州城,眼看就要回家了。

    但还未曾得以松口气,便发现运河上铁锁横江,水门紧闭,竟然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不少漕船也被堵在城外,不得进入。宽阔的河面上,竟然出现了的千帆拥堵,进退不能的景象。

    胡勇赶紧到别的船上打听一下,不一会儿面色低沉的回来道:“大人,是因为鞑子进犯,通州城戒严了。”

    “是么?”沈默面无表情道,这就像被**,一次两次可能反应强烈,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那也不能让咱们堵在这儿啊?再说关闭水门作甚?”沈明臣出声道:“鞑子天生畏水,还能从水门攻进来?”

    “情况不明,少安毋躁。”余寅低声道:“大人,咱们刚回来,摸不清情况,还是静观其变吧。”

    沈默点头应允,便吩咐手下一面去联络打探,一面撤到安全隐蔽处,等待戒严解除。

    傍晚时分来人了,竟是老相识朱十三,两人好几年没见面,此番相逢自然亲切,一番寒暄之后,沈默问起战事来。

    朱十三叹口气道:“这次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和辽东的朵颜部,勾结起来,从密云墙子岭、磨刀峪溃墙入犯,钻了咱们的空子。蓟辽总督刘焘这才发现,急报朝廷,京师戒严,通州等府县也闭门戒备。”

    “朝廷有何对策?”沈默问道。

    “内阁已经招宣大总督江东,率总兵马芳、姜应熊、刘汉等速调兵入援,并召集大臣,议战守事宜。皇上也敕文武大臣,分守皇城、京城各门,令镇远侯顾寰集京营兵,分布京城内外。”朱十三的答话有条不紊,脉络清晰,可见这些年来,他也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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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十三说的不错,此刻的北京城,确实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

    就连病中的嘉靖皇帝,都被惊动了,他召来首辅徐阶问道:“朕见火光,料想距京城不远,诸将何不截杀?”说着无力的叹口气道:“隔三差五这么一会,朕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听了皇帝的质问,徐阶老脸臊红,心中更暗恨那宣大总督不顶事儿,但刘焘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徐阶只能设法把他保住,便低声道:“出此疏漏,都是臣等无能,惊扰了陛下,请皇上责罚。”

    “算账是秋后的事儿。”嘉靖的精神头,竟然比前年好多了,只是面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让人不禁暗暗担心:“先把鞑子撵走再说。”

    “是。”徐阶知道皇帝今天肯定要责问,所以功课做得特别足,侃侃道:“兵部已经下令官军协力追剿贼寇,并严守通州、张家湾等粮草集散之地,陵寝以刘汉守,马芳专卫京师。”顿一顿又补充道:“请陛下放心,刘焘已经领兵赴通州迎敌,只要大军一到,鞑虏必望风披靡!”

    “这个刘焘是干什么吃的?”嘉靖突然又怒道:“朕非杀了他不可!”

    “临阵换将已经来不及了。”徐阶暗暗心惊,硬着头皮道:“而且刘焘这个人,才具还是有的,也不乏为朝廷建立功业的雄心;这次出了疏漏,应该是他上任时间太短,还不太了解情况所致,请皇上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嘉靖烦躁的叹口气,道:“只能如此了。”

    “是。”徐阶暗暗松了口气。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杨选,吏部尚书的签押房中,一身二品服色的高拱,正怒气勃发的对郭朴道:“这都是弄啥来?蓟镇近十万大军,年费国帑百万,又有长城天堑之险,为何还能让蒙古人进犯呢?”

    郭朴的年纪比高拱要长,也是高个子、方脸庞,须发茂密而坚挺,双目开阖间,眼神无比凌厉道:“若不是姓徐的党同伐异,非要把京师门户换上自己人,哪会有今日这场劫难?”

    “此番作为,与严党何异?”高拱怒道:“这个甘草国老,实在是要不得。”

    郭朴点点头道:“太让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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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他俩这样的观点,在京里并不算少数。其实这看法有些偏颇,原先的蓟辽总督杨选,乃是严世蕃的门人,试问后者以谋反论处了,朝廷怎能安心为京师守门户?

    虽然徐阶这两年,确实有些独断专行,也任用了不少亲信。但在这件事上,他们确实冤枉他了……徐阁老久历宦海,分得清轻重缓急,蓟辽总督这种天下最紧要的位子,怎么可能用来送人情呢?

    刘焘何许人也,那是本朝难得的儒将,精骑射、通韬略、文武双全、屡立战功,才被提拔为左都御史,一直是徐阶在朝中的头号干将,徐阶派他坐镇蓟辽,正是因为对蓟辽的重视,而不是任人唯亲之类。

    自到任后,刘焘便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但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手下负责岭子口、磨刀峪一段的参将,竟被妖人萧芹发展成为白莲教徒,狂热的要去投奔板升圣地,结果就把自己负责的地段,当成投名状送给了萧教主。

    每年骚扰长城,本就是朵颜部的保留项目,这次终于捞到机会,当然不会客气,当即纠结了黄台吉部长驱而入……他们知道通州是京师粮仓,而且防备比京城要差得多,所以直扑通州而来。

    刘焘知道大事不妙,一面调集部队合围,一面率领本部数千兵马追击。

    但蒙古人全是骑兵,一旦没了长城的羁绊,便侵略如风,无影无踪,刘焘率领的轻骑虽然算是明军中质量最高的,却也只能跟在后面吃土。

    不过刘焘还是准确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是通州,用飞鸽传书提前示警,命其关闭四门,严阵以待。而沈默一行抵达通州时,正是通州城收到传书,而蒙古人还没有抵达的间隙。

    朱十三正是负责军情刺探的锦衣卫指挥,见到有联络信号,过来探查,所以才能这么快见面。他告诉沈默,一个时辰前,蒙古人的探马已经到了城下,估计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回禀大部队了。

    听完朱十三的话,沈默不由望向窗外,此刻外面天色已晚,已经看不清那些船的轮廓,但一片灯火连绵,显然仍然在那里。

    “为什么都不走?”他低声问道:“难道不知道蒙古人来了吗?”

    “蒙古人年年来,但从没到过通州,”朱十三道:“想来那些人,并没当回事儿。”秋天本就是蒙古人进犯的时间,但他们向来由西面进犯,而通州在帝掖以东,又有北面蓟辽大军的守护,所以几乎听不到警讯。出现这样的景象,实在让人感到意外。

    望着这些仍未意识到危险,还在等着开门进城的船只,沈默沉声道:“明日天一亮,蒙古人很可能就到了,通州城早有准备,他们不敢动,可这些船只就危险了。”运河就那么宽,上面塞满了船,蒙古人甚至可以直接爬上去……这些成群的肥羊,焉有不取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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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两个办法,可以让这些船只脱险,一是趁夜打开水门,将他们放进去;二是组织他们连夜撤退,显然前者的难度大大小于后者,而且风险极小,完全可以承受。

    可当沈默命人去传话,请驻守通州的仓场侍郎王国光开水门,放船队进城避险时,却遭到断然拒绝,王国光告诉喊话的人,戒严没有解除前,绝不可能开门。

    “就算给蒙古人十个胆,他们也不敢弃马上船,从水门攻入的。”听到回报,沈明臣忍不住发道:“这王国光,分明是胆小怕事,怕承担一点责任。”

    沈默却不以为意道:“仓场侍郎本就没涉足过戎事,心里没底,过分小心也是正常。”便下令执行第二套方案。

    沈明臣面上的忧虑之色不减,道:“但这样也有个难处,空口白牙的说鞑子来了,那些船上的人谁信啊?”

    “不必担心。”沈默淡淡笑道:“他们非但信我的,还会听我的。”

    “真的吗?”沈明臣不信道:“真要看看大人有何神通。”

    沈默笑笑,对胡勇道:“我方才交代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胡勇点头道:“俺记性好着呢,就是小时候没念书,要不也能考个举人啥的。”

    “少废话。”沈默翻翻白眼道:“按照我吩咐的,从外到里依次传话,等他们开动了,再去下一船,宁肯慢,不要乱。”

    “是。”胡勇又点点头,便带人下了官船,上了小艇,划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沈明臣竟然也跟着,问他干啥,沈明臣嘿嘿笑道:“看看大人怎么变戏法?”

    也不能把他送回去了,胡勇只好让他跟着,来到第一艘船下,拿一个铜盆敲了敲。

    船上人警觉的往下来,胡勇一抱拳,右手大拇指朝上道:“千河万道归一宗,天下漕帮是弟兄,您辛苦,辛苦了?”

    船上人一听,连忙还礼道:“辛苦辛苦,亲兄热弟拉一把,又有骡子又有马,这位兄弟有事?”正所谓开口道辛苦,必定是江湖嘛。所以对方马上认真起来。

    胡勇便清清嗓子道:“我家大盘说,响马来了,请诸位爷们去皇帝渡暂避。”

    那人顿一顿,问道:“敢问是哪一盘?春典若何?”

    “浙海江深波浪流,达道逍遥远近遊。”胡勇便答道。

    “原来是门外大爷!”那人大吃一惊,连忙作揖道:“立刻就走!”

    见那船缓缓开动,胡勇便吩咐开去下一艘,途中他得意的问沈明臣道:“感觉怎么样?”

    沈明臣大摇其头道:“满嘴黑话,一句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胡勇嘿嘿笑道:“其实我也不懂,反正大人让这样说,那就一准没问题……”

    便一艘艘的传话下去,果然所有的船都乖乖听话,往那劳什子‘皇帝渡’去了,天快亮时,终于全都离开了通州城下,这时鞑子的铁骑也到了城下。果然直取运河。但到了河边一看,空空荡荡,哪有探子说得‘粮船多如羊群’?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有孤零零一艘小艇,悬在河中央。上面一个穿着明晃晃盔甲的大明武将放声道:“狗鞑子上当了吧,我们的大军已经从四面合围,这通州城下,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说完便飞快的离去了,蒙古人的弓箭只来得及亲吻他的船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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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不能更新了,要走丈人家,而且因为是第一年,还得走走那边的亲戚。

第七五二章 君子意如何(上)

    蒙古人没有占到便宜,又知道明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增援过来,哪敢在通州城下逗留,便纵骑远遁,在广阔的京畿农村扫荡。他们劫掠时分成数队,同时打劫数个村镇;但一旦明军引兵来救,他们便倏然聚拢起来,集重兵打击疲于奔命的明军;这种将其高机动性发挥的淋漓尽致的战术,使明军的追击变得十分困难。

    作为清剿总指挥的刘焘,已是焦头烂额。明军缺乏机动性是事实,在来去如风的鞑子面前,没有了长城的屏护,其兵力和装备上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在这种极端被动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一点点将鞑子逼离京师人口稠密地区,将损失降到最低点。

    无论如何,北京城是见不到战火了,而且蒙古人‘只求财、不求土’,不会在内地停留太久,必然且战且退,回到长城外去。所以在皇帝一日三次的诘问下,徐阁老将刘焘‘报虏东退’的奏报递了上来,希望以此平息皇帝陛下的怒气。

    嘉靖看了,果然火气消了不少,甚至能看到那种,又撑过一次的轻松。但徐阶还没松口气,事态又急转之下了……

    按惯例,京城被蒙古人惊扰,皇帝是要向列祖列宗请罪的,但因为嘉靖身子不便,加之又不是什么光彩事,皇帝便让礼部尚书高拱,代替他去太庙磕头赔不是。

    高拱于是换上深蓝色的祭服,跣足走了二里地,来到紫禁城南的太庙前,看看紧闭着宫门破落大内,再看看供奉着大明列祖列宗的太庙正门,想着这个昔日横扫蒙元、征服天下的泱泱皇朝,竟然被曾经的手下败将,欺凌到这般田地。

    思绪一旦放开,便一发不可收拾,高拱想到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四十余年的荒唐暴虐,以至于大明现在国势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人祸交接、人心动荡不堪,颇有如蜩如螗、如汤如沸之势。

    想到这里,高拱不禁悲痛难抑,跪在太庙门前放声大哭,另陪同请罪的九卿摸不着头脑。但因为高拱此刻代表皇帝,稍稍迟疑之后,众人便一齐跟着大哭,一时间太庙门前哭声震天,不知道还以为皇帝崩了呢。

    高拱便三步一叩首,大哭着到了大殿中,向大明皇朝列祖列宗磕头谢罪,然后念了代皇帝拟的请罪奏疏,在炭盆中烧掉,再次反复磕头谢罪,要不是边上的太监扶住,能把地砖都磕破了……待他手脚无力的被搀起来时,众大臣才发现,高部堂的头皮都磕破了,额头紫黑一片。

    众人心说:‘高肃卿真是卖命,怪不得这两年官运亨通呢。”当然,这是那些只知道钻营的官迷;稍有些脑子的,便能从这篇诏书中,品出别样的滋味来……比如说‘儿臣所用非人、耳目蒙蔽,致使祖宗受今日之耻’之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似乎直指当政啊!

    如果这些语句,是出自皇上授意,那徐阁老可就危险了,但高拱杜撰的可能性太小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所以大家都相信,是皇帝生首辅的气了,借这个机会敲打徐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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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真不是皇帝的原话,当嘉靖看到祭文的副本后,气急败坏的把高拱叫来,严厉质问他,为何如此大胆,竟敢捏造圣意?

    高拱一点都不害怕,不慌不忙道:“臣给陛下看稿时,您说臣避重就轻了,问臣是不是怕得罪谁?”说着正色道:“臣谨遵陛下的教诲,把实话讲出来,不怕得罪谁!”

    嘉靖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儿,当时高拱的说法太过温和,谁的不是也没说,那叫什么请罪诏啊?于是说了他几句,意思是让他加几句无伤大雅的批评,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对于高拱这种翰林出身的官员来说,完全能够意会。加之时间紧迫,嘉靖没有再御览,让他改过后便去太庙宣读,结果成了这样子。

    嘉靖知道他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觉着这次借机痛骂那群废物,恐怕也是为公愤而不是私怨,不至于有什么政治目的……当然皇帝这二年的想法变了,有些事情不愿再较真,所以没有再为难裕王的这根主心骨。于是皇帝轻叹一声道:“爱卿不要太愤怒,当家难,当国更难,徐阁老也很难,就别再责难他了。”

    高拱听了,知道皇帝已经离不开徐阶了,心中暗叹一声,正色道:“臣不是为了别的生气,而是因为他们蒙蔽圣听,让皇上当糊涂皇帝!”

    “哦?”嘉靖一下瞪起眼来道:“说详细点!

    “臣听说,徐阁老前日禀报皇上说,鞑虏已经被刘焘追杀出境,果有此事乎?”高拱沉声问道。

    嘉靖点头道:“是的,首辅是这样说的,难道有问题吗?”

    “臣怎么听闻鞑虏目前在平谷?刘焘等人却从蓟镇赶往通州,”高拱挪揄道道:“似乎应该谓之追送,而不是追杀吧。”

    嘉靖闻言,面色一阵阴晴变幻,恍然大悟的点头道:“正是送去,刘焘却敢言追杀,到底是骗谁呢?”

    高拱义愤填膺道:“皇上明鉴,今外兵四集,禁军又出,如此劳师动众,却只是游戏一场,不过庚戌之辙,止增笑耳。遑论以伸华夏之威?”

    “还伸华夏之威?”嘉靖被高拱勾动了真火,忍不住冷哼道:“朕的脸都被他们丢光了!”

    高拱见达到目的,便不再多言,其实他并不想这样背后阴人,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原本以为当年朝纲混乱,是因为奸党窃权、结党营私,使正人君子难立于朝,以至朝中无人,国事凋敝。实指望着徐阁老上台后,能拨乱反正、澄清玉宇,给大明带来重新振作的希望。

    可徐阶太令他失望了,原先严嵩在时,他隐忍恭谨,可以理解为收敛锋芒、希求自保;但当严嵩倒台后,皇帝又重病缠身,对政事日益倦怠,本是徐阶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但他却愈发谨慎,只沉迷于对严党的清算,对国事只停留在修修补补,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当然,因为严党那伙人,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太不像话,所以作风尚算正派、主张‘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徐阁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赏,甚至肉麻的称之为‘良相’……

    但在高拱看来,徐阶与严嵩别无二致。其实冷眼旁观,可以说严阁老的大多数污名,都拜那宝贝儿子所得,本身并未有太大恶行,这是否能说,严嵩就是无辜的呢?

    高拱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严阁老是罪有应得,甚至罪大恶极,皆因身为一国宰辅,尸位素餐便是其最大的罪恶,甚至比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更加误国误民。因为其身为宰辅,本应披肝沥胆、敢于任事,革除天下之大患,恢复大明之元气,却不仅自己于事无补,还阻碍别人救时的努力;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便眼看着国家一点点滑向深渊,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为,是高拱最憎恨的。

    当然高拱也承认,徐阶其实也是希望这个国家好的,但审观其在公在私的言论,也只限于除秽去弊而已;其最大的追求,不过是追纵前圣,恢复祖宗成法,从不敢言‘改制’、言‘变革’,更是绝不敢突破原有政治体制的框架,绝不敢触碰社会经济的结构,更不敢纠正和限制严重滥用的皇权,是故被唏嘘称为是‘一味甘草’。

    这样的人物,放在承平治世,自然是完美的相国,但现在的大明,各种矛盾已接近爆破溃解的边缘,朱明皇朝的统治,已面临存亡断续的告急线上!在高拱看来,徐阶虽然不算太差,但其素质和气魄、识见和学养,根本无法负荷扶危振颓、扭转乾坤的重任。

    甘草治不了大病,还得靠猛药哇!

    高拱之所以对徐阶百般看不上,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他认为只有将这种‘青词宰相’赶出朝廷,让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去,大刀阔斧的改革,才有可能力挽天倾!

    当然,这‘这真有能力的人’,非他高肃卿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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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偏遇打头风’,刘焘实在是流年不利,那边高拱刚刚狠狠告了他一状,这边他又郁闷的吃了败仗……鞑虏大掠顺义、三河等处,又分兵围下店,胡镇、赵溱、孙膑等宣府将领不听刘焘调遣,擅自引兵救之。不料虏骑大集,围胡镇等数重。结果三位将领悉数战死,此役折损近千人,乃大败。

    而战役中的具体细节,也因为当事者战死,已经无从分辩了,刘焘的威名丧尽不说,在嘉靖心中的形象也彻底逆转。十月中旬,皇帝发中旨,命内阁停止了刘焘的指挥权力,将京畿防御的重任,交付给了从宣府赶回来的宣大总督江东。两天后,命锦衣卫逮捕刘焘以下十余名蓟辽军官进京,俱送镇抚司加刑严究。

    三天后,大同总兵姜应熊等御虏于密云,败之,斩首三十余级,夺马四十余匹。之后鞑虏自三河渐引而北。十月底,江东奏:虏遁离长城以南……京师解严。

    鞑虏自墙子岭溃墙至撤退,留内地十日,辗转千余里,劫掠十几县,近百村镇,数万栋房屋被焚毁,十几万百姓遭难,死伤者数千,至于被蒙古人掠去的财产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实乃十年来最惨重的损失……

    当沈默终于下船,行在回京的官道上,看着左右村镇中残垣断壁,新坟处处,纸钱漫天,哭声连绵,一片愁云惨淡,心情十分的沉重,直到终于见到阔别已久的北京城,他才努力调整好心情……和家人阔别两年,不能带着这种情绪和她们相见。

    解严后的北京城,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繁华,棋盘天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店铺,听着满耳的京腔京韵,沈默竟感觉恍若隔世,心中乱糟糟的……自己一去就是两年,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儿了。

    但当进了棋盘胡同,外界的喧嚣一下子隔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的家,沈默一下子什么都不想,只想马上见到自己的至亲挚爱们。

    家里的护院听到响动出来查看,因为沈默的护卫全都换了新人,所以双方并不认得,护院的卫士警惕问道:“尊驾有何贵干?”

    “贵你个头啊,侯三。”车厢里响起熟悉的声音,便见沈默掀开帘子道:“连老爷我都不认识了吗?”

    侯三是府上老护卫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老爷吗?哎呦一声,便单膝跪在地上,来不及行礼,就回头大叫道:“快禀告后院的夫人们,老爷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府中响起,原先安静的沈府之中,一下子喧闹起来。

    沈默跳下马车,深深吸了口自家的空气,在离开这里二十个月零九天,他终于又见到了那扇熟悉的漆黑大门。来不及等着家人出来迎接,他便大步往院中走去。

    还没走过前院,便见两道瘦小的身影疾驰而来,沈默刚来得及张开双臂,两个小猴子便已经纵体入怀,撞得沈默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家伙,”沈默使劲抱着两只小猴子,笑得眯了眼道:“都这么高了。”可不正是他那俩宝贝儿子吗?两个小子比两年前高了一大截,却依然跟瘦猴似的,一左一右挂在他身上不下来,仿佛怕他跑了似的。

    沈默只好任由他们挂着,朝着迎出来的妻子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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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菡穿一身穿粉红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那白嫩如玉的面庞清瘦了不少,成了瓜子型的脸蛋,却更显得美丽不可方物,若不是抱着女儿,很难让人相信,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见到自己的冤家,她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但旋即又消失不见,只是脸上仿佛淡抹上胭脂,白玉变成了红玉。

    柔娘走过去,帮着沈默把阿吉和平常分开,低声道:“老爷回来了。”

    沈默点头笑笑道:“嗯。”又看看怯生生站在一边的平常,伸手摸摸他的脑袋道:“臭小子,让爹抱抱。”说着把平常一把,亲了亲道:“还是小儿子轻快,想没想爹啊?”

    平常点点头,认真道:“每天都想。”

    “呵呵,真乖。”沈默又亲了亲他,目光便被若菡怀里的小小女娃吸引住了。

    那小女娃生得很是娇弱,且十分怕生,躲在母亲的怀里,用那忽闪的大眼睛,好奇的偷瞧着沈默。

    “宝儿乖,让爸爸抱抱……”柔娘抱过平常,哄劝那小女娃道:“这就是你整天要找的爸爸呀。”

    沈默伸出双手,若菡便将女儿递给他,小心的抱着宝贝女儿,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这是三个臭小子从来没给过他的感觉。沈默就感觉自己心中的块垒、阴暗、淤积、愤懑……以及一切一切的负面情绪,都让这个小天使,一下子驱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柔情和温暖。

    ‘简直是太神奇了……’他正在享受着,便听怀里宝儿哇哇的哭声。满周岁的小丫头已经开始认人,她可从来没被长着胡子的陌生人抱过,起先还没怎地,但一等她反应过来,便挣扎着哭起来。

    沈默赶紧使出十八般解数哄她,无奈宝儿的哭声非但未止,反倒变本加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净净的小脸憋得通红,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更是胡蹬乱踹,心疼的沈默不得了。

    “脾气还挺大呢!”沈默讪讪地把女儿交给若菡。

    “女儿都不认识你了。”若菡白他一眼,接过了女儿,真是妙不可言,宝儿一到她臂弯里,顿时就安静下来,小脸紧紧靠在若菡的肩膀,一边吮着自己白胖的手指,一边好奇地望着沈默,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

    “宝儿快叫爸爸,这是你的坏爸爸。”若菡面上的幽怨很快被柔情取代,拿着女儿胖嘟嘟的小手道:“叫坏爸爸……”

    “怕怕……”宝儿含着手指头,含糊的吐出两个音节道。

    沈默先是郁闷,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转头才想明白,原来是叫自己爸爸呀,而且还把那个不好的字眼省略了,可见闺女还是向着我的……却也不想是他家闺女嘴拙,说不了那么复杂的词。当爹的顿时傻乐起来,一脸讨好道:“再叫几声……”

    “怕怕……怕怕……怕怕……”院子里便响起了小女娃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还有沈默‘呵呵、呵呵、呵呵……’地傻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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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恢复正常更新。另外书店里已经可以买到实体书了,印刷确实不错……

第七五二章 君子意如何(中)

    一家人吃完饭,柔娘领着三个男孩去睡午觉,若菡抱着宝儿也往主屋里去,沈默颠颠的跟在后面,挤眉弄眼的逗弄小闺女玩。

    宝儿起先还咯咯直笑,谁知他进了卧房后,小女娃便哭起来,显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跟进来。

    对于女儿认生,沈默有些尴尬,心说好在咱还有绝活,便让人把搁在外间的藤木箱子拿来,从中拿出个层层包裹的青瓷罐,打开蜡封的盖子,便见里面是一些褐色的粉末。

    沈默拿过桌上的钧窑茶杯,感觉小了些,干脆把茶壶盖子掀开来,从瓷罐中舀了两大汤匙粉末到茶壶里。

    若菡抱着闺女站在边上,宝儿也好奇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知这

    怪叔叔’要干什么。只见沈默往壶中注入热水,一边倒一边轻轻的搅拌。

    看到壶中的东西呈且粘稠,若菡不由奇怪道:“这能喝吗?”

    “当然能了。”沈默笑着将茶壶中的东西分入茶碗中,道:“不信你尝尝。”

    若菡缩了缩鼻头,将信将疑的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小口,竟是从没品尝过的香浓满足,喝得心里暖暖的,很是满足……就像初恋时的感觉一样。

    “味道怎么样?香醇不?”沈默献宝似的问道。

    若菡点点头,喂了边上等不及的宝儿一小口,香醇的味道,立刻俘获了小囡儿的心,小嘴吧嗒吧嗒的喝个不停,转眼就把浅浅的茶碗喝光了,嘴巴周围还沾了褐褐的一圈。宝儿忽闪着眼睛望向妈妈,奶声奶气道:“要,还要……”

    “妈妈可没有,你得管爹爹要。”若菡笑着摇头道。

    “叫爸爸,就给。”沈默笑眯眯的像只老狐狸。

    “怕怕……”宝儿倒是好商量,马上叫起来道。

    “让爸爸抱,”沈默伸手抱过她来,在女儿粉嫩嫩的面颊上,开心的亲一口,宝儿被他的胡子扎到,瘪着嘴想哭,她爹马上威胁道:“哭就不给。”这家伙在外面威逼利诱惯了,竟然威胁起自己闺女来了。

    宝儿哪吃他这一套,手脚扑腾着放声大哭起来,弄得沈默这个囧啊,只好又赔不是又扮鬼脸,再把好喝的可可饮奉上,尽心竭力的服侍小祖宗,宝儿才渐渐止住哭,抽泣着喝了可可,满足的把小花脸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上蹭了蹭,便迷迷糊糊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若菡在边上一直含笑看着,看到丈夫对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心头涌起久违的幸福,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

    沈默蹑手蹑脚的将女儿放在摇篮里,给她盖好小被子,这才得空端详起自己女儿的小模样来……小囡儿的眼睛早已闭上了,只是小腮帮子还一下子紧一下子迟地鼓动着,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小家伙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一下,又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

    虽然小脸蛋让她爹弄得跟小花猫似的,但丝毫无损这小人儿的美貌,那美妙的眉目,长长的睫毛,哄嘟嘟的小嘴,就像最精良的瓷娃娃一般,美得让人窒息。

    下人们都退出去,卧房中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夫妻俩,阳光透过窗纸射了进来,照得屋里暖洋洋的。这个初冬的过午,是那样的温情洋溢。看着女儿可爱的面庞,沈默轻声问妻子道:“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吧?”

    “嗯,刘嬷嬷说脸型最像了。”若菡点点头道:“不过眼睛像你。”女儿几乎继承了两人全部的优点,想来十几年后,不知要让多少公子王孙相思断肠了。

    看着闺女白白胖胖的脸蛋,沈默突然道:“若菡,宝儿一直是吃你的奶吗?”

    若菡脸红了一下,但觉着还是要让这冤家知道自己的不易,便忍住羞意道:“宝儿一生下来身子弱,大夫说最好亲自喂养,所以没有找乳母……”

    “怪不得,”沈默的声音有些变调,仿佛从喉咙中直接发出的一般。

    “怪不得什么?”见他贼兮兮的打量自己,若菡不禁一阵慌乱,人家说小别胜新婚,他们都两年没在一起了,早就没了那种老夫老妻的熟悉。

    沈默比划一下自己的胸脯,声音嘶哑道:“这里,明显大了……”

    “讨厌……”若菡的脸一下子通红,却没有护住那对坟起,反而挺直了腰,将傲人的曲线,展现在丈夫面前。

    “娘子也赏我一口……”沈默吞了口口水,目光仿佛要将人吃下去。

    “不给……”若菡护住前胸,那姿势无比诱惑,只见她轻轻咬着通红的下唇,媚眼如丝道:“天还没黑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默一下子扑上去,打横将妻子柔软的身体抱起来,穿过晶莹剔透的珠帘,便往往内间的大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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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浪翻红,云收雨停。一番抵死缠绵后,鬓发散乱的若菡,慵懒的靠在丈夫的胸前,细嫩的手指轻轻在他**上划着圈,娇痴般的埋怨道:“你也真狠心,一去就是两年,都不管我和孩子了。”

    沈默把玩着她另一只柔荑,送到嘴边亲一口,满是歉疚道:“当差不自由啊,我当然想到哪儿都带着你们了,可朝廷答应啊,非得把咱们分开才放心。”

    “你什么时候能闲下来,”若菡喃喃道:“咱们像正常人家一样过日子。”夫妻俩都是聪明人,既然时间已将昔日的创口愈合,实在没必要再这个揭疮疤了。

    沈默听出若菡的潜台词,她终究还是让步了,不再奢求那种在旁人看来不切实际的待遇了。他却没有感到,而是摇摇头,低声道:“我说在外面这两年,我一直没有睡过女人,你信吗?”

    “原先是不信的,”若菡的娇躯酥软,吃力将手滑到下面,捉住一样坚硬,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道:“不过现在自然信了。”

    “哈哈……”沈默得意的笑起来:“明天去宫里交了旨,我年前都在家歇着了,”说着双臂一箍,让妻子的身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道:“把这两年欠你的,连本带利都还清。”

    听说沈默可以在家待这么长时间,若菡又惊又喜,都没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羞人之意,只顾着着紧的问道:“真的吗?”

    “当然了。”沈默笑眯眯道:“我是回来养病的嘛,自然要有个养病的样子。”

    “呸呸,百无禁忌。”若菡赶紧道:“可千万别瞎说啊,年纪轻轻的,咒自己得什么病啊!”

    “娘子有所不知,”沈默狠狠亲她一口,嘿嘿一笑道:“我这病是相思病,只有娘子可医的……”说着反身把她压在下面道:“请娘子救命啊……”

    若菡主动伸出双臂,紧紧反抱住他,接受着丈夫一次次的冲击,在那快乐的巅峰上,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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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用了全部的毅力,才从安乐窝中爬出来,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带着经略旗牌、天子剑、大印关防等一干御赐信物,来到西苑门外,请求面圣交差。

    如今宫里已经是黄锦说了算,小太监们自然对这位黄公公的好朋友落力巴结,一面赶紧为他通禀,一面请他在门房喝茶等候。

    沈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太监们聊着天,听他们讲这些年京里的变化……不过这些太监们感兴趣的,也就是谁的排场大,谁的招牌硬,显然对那些人般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大人物’们,更有代入感。

    沈默听他们说来说去,离不开‘王金’、‘陶世恩’、‘高守中‘等八九个名字,虽然久不在京,但他对京城一直保持关注,对这几位自然不会陌生。

    说起来,这老几位与邵元节、陶仲文之流是同行,都是些道士方士,但又截然不同……邵元节、陶仲文等人毕竟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弟子,总要顾及道教领袖的脸面,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也能约束子弟不要扰民,所以在京里还颇有几分美名,信徒更是不计其数。

    但从陶仲文去世之后,在京城百信看来,皇帝身边的道士们,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蓝道行虽然忠义无双,但百姓不知道,他们只看到这位天师爷不修边幅、毫无气质可言。更不要提熊显那种包藏祸心的妖人,差点把皇帝都害死了。

    虽然蓝道行、熊显接连出事,让嘉靖意识到自己身边尽是动机不纯之辈,也曾将宫中的方士道人尽数驱逐,但他身染重病之后,对死亡愈发恐惧,未几便重新奉行斋醮,并召集天下高人入宫赞玄。

    但此时龙虎山、崂山等道门大派,已经看清楚皇帝去日无多,哪敢趟这浑水?纷纷约束子弟,不准应诏进京。可投机之人永不会少,那些旁门左道的神棍妖道之流,便趁机来到皇帝身边。为求荣华富贵,他们比那些名门正派的子弟更加没有底线,只要能哄皇帝开心,什么都敢做……一些在外人看来荒唐可笑的事情,却把嘉靖这个自命神武英察的老皇帝,哄得不可自拔,不仅留下这些人,还赐给他们高官厚禄。王金、陶世恩等八人,皆受蟒袍玉带,挂礼部尚书衔、甚至太子太保衔,一时间海内侧目,非议四起,就连朝鲜国王都忧心忡忡的对大臣说:‘王上宠信方士,滥给官衔,恐非中原之幸……’

    但嘉靖皇帝已经完全不管这套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如果不能在这最后的光阴里修仙成功,只能和这皇位,和自己的江山说永别了。

    在死亡的威胁下,嘉靖对长生不老的渴望,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这种状态自然容易被小人利用。前面提到的王金,其实本不是道士,而是陕西的一名庠生,因为久试不第,便想走捷径出头,他从太监手里重金盗买宫中各地所献灵芝一百八十一株,粘成所谓‘芝山’献给皇帝,结果嘉靖龙颜大悦,将他留在太医院担任御医。

    王金尝到甜头还不收手,竟然又将一只乌龟背甲分涂五色,诡称天生‘五色龟’献给皇帝,这次效果更佳,嘉靖非但不疑,还下谕礼部称之为‘上玄之赐’,告太庙,命百官表贺,并超拔他为太医院正,赐穿蟒袍玉带,可谓旷世荣恩了。

    见这家伙因为献宝得宠,四方小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各方祥瑞如雪片般进献到京城来,似乎大明朝的仙芝仙草,已经成了地里的大白菜一般。

    大家都知道这些人在投机,但嘉靖偏偏不这样看,他听信道士申世恩的说法——祥瑞频出,乃王上大道将成之兆,那些胆敢质疑的,都是不想让王上成功的。

    当然还有个原因,嘉靖服用了王金等人进献的金丹,竟感觉精神大旺,身体也有力了,甚至还恢复了失去多年的男性雄风,便愈加对这些人深信不疑,还下旨重责那些劝谏的大臣,并严令谁要是再敢劝谏,杖死不赦!

    这下子朝堂上安静了,大家知道这个皇帝从来不把臣子当人,一定会说到做到,绝不只是吓唬人。

    压住反对的声音,嘉靖便抓紧一切时间、专心求仙,他听从王金的建议,意欲在京城修建玉芝坛一所,供养那些仙芝仙草。再将各地进献的仙兔、仙鹿、仙龟、仙鹤等诸类祥瑞之物,皆安放其中,以便把祥瑞积少成多,最终形成一个……大祥瑞。

    于是皇帝命王金在京城之内选—良址,尽快营造此坛,据说地方已经定下来了,不过让鞑子一搅合,耽误了一个月;现在鞑子撤了,京城解严,估计应该开始动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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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一会儿,便等到了皇帝的召见,沈默跟着太监来到圣寿宫中,三叩九拜向皇帝行礼。嘉靖见了这个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很高兴的,沈默恭敬的向其回报东南的情况,但他却对这些‘俗务’兴趣缺缺,没说几句便急不可耐的问道:“爱卿可知朕连获吉兆?”

    沈默早知道免不了这一问,虽然明知这些祥瑞玄虚荒诞,但他更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来之前便打定主意,紧闭口免是非,谨慎为先。

    所以他推说自己昨天刚到还不知情,皇帝说什么都乖乖应着,还得适时流露出恭喜激动的神情,不停的恭祝嘉靖洪福齐天,益寿延年。奉承话说得比过去两年都多的多。

    嘉靖正说到兴头上,墙角的西洋钟响了,皇帝看看时间,便道:“朕还有一场法事要做,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默赶紧起身告退,离开了带着异样躁动的皇帝,虽然嘉靖的情绪很高亢,但沈默看到他脸上的黑气已经很明显,按照当年李时珍的说法,这位道君皇帝已经死了半截,就让他胡闹去吧……沈默这样安慰自己道。

    从内宫出来,他又来到无逸殿,既然进宫了,当然要跟徐老师请个安了。

    无逸殿的人也大都认识他,沈默畅通无阻便来到了首辅值房外,隔着一层珠帘,见元辅大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他便静静站在外面等待。

    过了好长一会儿,徐阶搁下笔,抬起头来揉着酸麻的脖颈,终于看到了门外的沈默,不由惊喜的起身道:“拙言,你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快进来。”

    “刚来一会儿。”沈默躬身施礼。徐阶把他让到屋里,在堂下上首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亲自给他斟茶道:“来了也不进来,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沈默恭声道:“见老师正在忙于案牍,便没出声打扰。”

    “案牍?”徐阶面色有些怪异道:“惭愧啊,为师我今天还没开始办公呢。”

    “那老师在?”沈默轻声问道。

    “写青词呢。”徐阶苦笑道:“皇上近日要设醮祭天,命我即日准备庆贺大典,传谕百官撰写青词贺表,不得违误!”说着摸一下额头,叹口气道:“老夫身为首辅,当然要以身作则了。”

    “什么大典?”沈默奇怪问道,最近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皇上要建玉芝坛,摆放那些祥瑞之物,昨日还把我叫去,命我督造,又嘱咐庆贺大典必须隆重。”徐阶一脸无奈道:“国事只能搁在一边,先给皇上做好帮闲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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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态渐渐恢复中……

第七五二章 君子意如何(下)

    一番感慨之后,徐阶收拾情怀,一脸欣慰的对沈默笑道:“你在东南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沈默赶紧恭声道:“学生很是过意不去。”

    “哎,”徐阶摇摇头道:“不过一点举手之劳,况且我也没帮上你什么。”顿一顿,他又道:“去岁那些言官攻击你,出乎老夫意料,补救的也就晚了些,让你受委屈了。”

    “老师言重了,”沈默微笑道:“您虽是首揆,却也管不着那些言官说什么,何况要是没有您镇着,那些人哪能善罢甘休呢。”

    “好、好……”对沈默的通情达理,徐阶十分的欣慰,目光有些复杂的捻须道:“你很好,真的……”他的潜台词暧昧难懂,沈默也不明白,只好随口自谦两句。

    好在徐阶也只是自己感慨,根本没有让他明白的意思,稍一走神后,便笑笑道:“回来了好啊,为师最近深感独木难支,早就盼着你回来了。”

    沈默也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只管扯着顺风旗和他敷衍,直到徐阁老问道:“方才去圣寿宫,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沈默低声道:“皇上已经走火入魔,三句话就回到修玄上。”

    “是啊……”徐阶点点头道:“皇上这二年,愈发喜怒无常,荒唐昏乱,我等臣子更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勉力为之啊……”顿一顿道:“不然,这大明,还有什么指望?”

    没想到他竟如此悲观,沈默低声道:“有老师在,天下就乱不了。”

    “唉,就算我浑身是铁打,能打得多少钉儿?”徐阶摇头道:“何况群僚各怀鬼胎,国乱若斯仍不思精诚团结,还要在我背后捅刀子、挖墙脚,实在是让人寒心呢……”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高拱,但既然打定主意,不掺和进这两人的斗争,他当然缄口不语,装作没听懂的。

    徐阶却不会这样放过他,干脆挑明道:“昨儿个锦衣卫将仁甫解压回京,下诏狱严刑拷问,这事儿你听说过没有。”刘焘字仁甫号带川,徐阶只称其字而不呼其号,表明刘焘和自己的亲密关系。

    沈默面露惊讶道:“这么快?”

    “有人在暗中施压,不快能行吗?”徐阶冷冷道:“高肃卿现在威风的不得了,锦衣卫也得买他的面子。他抓住仁甫的失误不放,准备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沈默默默听着,高拱这招棋确实很妙,因为刘焘乃徐阶的心腹臂助,在外为其掌蓟镇兵权,在内则替他镇着都察院……要知道刘焘是以左都御史总督蓟辽,随时都可能再回去,所以人走茶未凉,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对徐党下手格外留情。

    如果让沈默说,徐阶错就错在贪心不足上。既然知道刘焘的重要性,就不该再把他派出去掌兵,这不是增加他出事的风险吗?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理解徐阶此刻的痛苦心情,在一帮感同身受道:“可怜了刘带川,文武双全、一世英明,稀里糊涂便落到这般田地。”顿一顿道:“老师,您看我们想个什么法子,将他搭救出来?”

    徐阶听了缓缓转回头去,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摇头道:“仁甫虽然冤枉,但不能救。”

    “这是为何?”沈默一脸不解的问道。

    “高拱这个人看似耿直,但内心工于算计,”徐阶缓缓道:“他敢于直接在皇上面前攻讦刘焘,其实目标始终是我。”说着目光变得阴沉起来道:“我知道,他正是想到我一定会疏救,这样势必引起皇上不快,他就把盆子脏水顺利泼到我身上了。”

    沈默觉着徐阶的分析有道理,但仍表示忧虑道:“人都知刘大人和老师的关系,您如果袖手旁观,岂不正让那些人,有了嚼舌头的地方?”

    “这正乃高拱的阴险之处,”徐阶无奈地摇摇头,喟叹一声道:“救吧,就会得罪皇上,不救吧,又会得罪同僚。拙言啊,如此处境之下,你想得出两不得罪的上乘之策吗?”

    沈默想了想,低声道:“看来只能丢车保帅了。”

    徐阶有些难过的低声道:“如果丢了我这个老帅,能把仁甫这辆大车保下来,我豁出去又何妨?”说着深深叹口气道:“问题是人家设计好了的圈套,是想把我们爷们一锅端啊。”说来说去全是废话,还是打算放弃刘焘了。

    沈默明白了徐阶的意图,虽然能理解他,但还是未免有些心凉,看来在这位老首辅心里,只要能保住自己,任何人都可以抛弃……当然也包括自己。但他认真的安慰徐阶道:“政坛的斗争和战场对阵其实一理,不争一时一地,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只好先委屈一下刘大人了,只要老师能稳坐钓鱼台,他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但愿如此吧。”徐阶的表情轻松了不少,朝沈默笑笑道:“拙言,你不会觉着老夫冷酷吧?”

    “不是老师冷酷。”沈默赶紧恭声道:“是政治斗争太残酷。”

    “是啊……”徐阶感同身受的点头道:“我是嘉靖二年的探花,步入政坛已经四十多年了,经历了嘉靖朝的所有风波,也算有了些道行……”说着语重心长的对沈默道:“拙言呐,我有种感觉,又一次狂风暴雨要来临了。”

    沈默赶紧正色道:“请老师指点迷津。”

    “呵呵……”徐阶捻须笑道:“放松,让别人紧张去,你只需要隔岸观火就好了。”说着看他一眼道:“你回京不是为养病吗,那就回家好好歇着,正好置身事外,等结果出来了再复出吧。”

    沈默心中一动,他终于确认,一直想让自己远离京城的力量中,确实有徐阶在里面,至少是推波助澜。但老头高就高在,让你搞不清这是为你好呢,还是想害你呢……高,实在是高,这就好比被**,虽然知道自己被暴菊多次,却偏偏一次都描述不出来。

    不过徐阶的安排,也正与沈默的打算不谋而合,还省却许多口水,于是他很听话的点点头,道:“学生听老师的。”又关切问道:“那老师该如何应对呢?”

    见他如此恭顺,徐阶很是高兴,呵呵笑道:“放心好了,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高肃卿想和老夫玩,还差了五百年的修行。”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长吁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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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到了饭点,徐阶留沈默在直庐中吃了餐便饭。饭后前者回值房继续办公,后者则离开了西苑,准备回家补个觉去……昨夜无眠,方才陪徐阶吃饭时,他都差点睡着了。

    甚至等不到回家,他便吩咐外面脚步放缓,沈默摘了官帽,闭上眼迷瞪起来,很快就轻轻打起了酣。谁知刚刚见到周公,还没摆上棋,便感觉被人当头一棍,痛得沈默他一声,眼冒金星清醒过来,原来轿子突然停了下来,稀里糊涂间,脑袋撞在了轿壁上。

    外面响起了胡勇的呵斥声道:“大胆刁民,竟敢惊扰官轿,快快拿下!”但旋即淹没在人声喧腾之中。

    沈默一面揉着火辣辣的额头,一面侧耳倾听,外面好像很多人,且都情绪激动,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便呲着牙戴上官帽,待表情恢复威严,就掀开了轿门帘往外看吗,只见面前人头攒动,火药味十足,十几名侍卫一起拔刀,将轿子团团护住。沈默低声问道:“胡勇,发生什么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胡勇赶紧回过头道:“我这就驱散他们。”说着便要提刀上前。

    “不可胡来。”沈默已经看清,围上来的都是短衣布褐的平民百姓,大都是老幼妇孺,全都面露悲戚、惊恐无比,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直欲穿过扈从奔官轿而来……

    ‘蠢东西!’沈默暗骂一声,这可不是在东南,北京城不是撒野的地方,便低喝一声,叫住了胡勇,低声喝道:“上前问清原委,别给我惹事!”

    胡勇本就是个伶俐之人,只是乍入京城还没转变过角色来,让大人这一骂,立刻清醒过来,马上收起刀,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道:“尔等有什么事,拦我家大人轿子?”

    “求大老爷快去救人吧。”当先的一个老汉,身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标布袍,头发散乱、面上还有伤痕,一脸惶急道:“再晚了他们就要打死人了……”

    沈默闻言只好走下轿来。卫士们见了,赶紧把他团团护住。沈默低喝一声道:“都闪开!”让这些家伙离远点,又下令胡勇赶紧带人去查看。他则和颜悦色对那老者道:“老人家,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其实这时他已经看见,胡同口里有顺天府的衙役、还有巡城御史的兵丁,显然事情不小。虽然不愿惹事,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掉链子,不然形象就全毁了。

    老者见他如此年轻,但身上的大红官袍做不了假,知道那御史大人没骗自己,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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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因为那玉芝坛!话说王金等人领了皇命,便在京城里装模作样的四处勘察,半个月后回禀皇帝,在京城地图上划出,北起十八半街,南至劈柴巷;东起太常胡同,西至内城河的四条胡同,为兴建玉芝宫的风水宝地。嘉靖毫不犹豫的批准下来,命令王金会同工部,尽快动工完成。

    但这四条胡同中人口稠密,要想大兴土木,先得让原住户搬家才行。可工部开出补偿条件,任谁也不会接受,结果这里的二百多户居民,到了朝廷给的期限,谁也没有搬。今日一早,顺天府的官差竟如狼似虎闯进来,命他们正午之前全都搬出去,否则便要强行帮他们搬家。

    百姓们束手无策,只能以冷漠对之,心说天子脚下,官府不敢太放肆,谁知这次却失了算。这次官府不仅放肆,还放肆大了,到了中午时分,他们竟将攻城用的槌车推到了胡同中!

    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攻城槌前,是大明百姓的栖身之所。

    看到胡同中站满了挎刀持枪的士兵,还有那几台恐怖的‘大家伙’,百姓们这才确信,官府这次是来真的,他们彻底害怕了,黑压压的跪在官兵面前,面上写满了绝望和焦灼!

    所有人都望向站在士兵从中的几个官员,这些人品级不高,最高才是五品,但此刻他们,却成了百姓命运的主宰。

    这几个官员分别来自顺天府和工部,其中又以顺天府治中王思齐,和工部营缮清吏司的郎中周德符为首。这种对峙简直令人窒息,两个五品官心中狂骂各自的上司,自己不敢出面,偏要让咱来当这恶人。

    两人心理压力很大,但眼见着地上的人影越来越长,已经过了上司给定的期限,可谁都不敢下这个要命的命令。正在焦灼间,突然听胡同口一阵骚动,只见官军分开左右,一乘四人官轿从胡同口里抬了进来,前头引领开路的是一对黄色的大灯笼,正面缀贴有四个红绒隶书大字:‘钦命炼丹’……不消说,罪魁祸首来了。

    见那乘官轿落下,王思齐和周德符两个,赶紧走上前、哈着腰殷切掀开轿门帘儿,只见一个头带金色忠静冠、身着金边黑色蜀绸道袍,手持一柄金色拂尘,非道非僧、非儒非商的中年男子,一脸阴沉的端坐在里面……就像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此人正是领命皇帝建造玉芝坛的王金,他虽然一早没出现,但一直派徒子徒孙们一趟趟的过来打探,谁知到了中午头,还是没有动静,他终于忍不住亲临现场,眯着眼打量外面一番,明知故问道:“他们搬了吗?”

    王思齐叹口气道:“唉,这些刁民竟耍无赖不肯搬,我们也没有办法……”

    王金皮笑肉不笑的哼一声道:“二位是不想当这个恶人吧?”两人赶紧矢口否认,王金根本不听他们那一套,黑着脸道:“二位莫要吃了猪油蒙了心,今天可是最后期限,若耽误了皇差,玉芝坛不能如期动工,你们吃罪得起吗?”

    两人唯唯诺诺,都道不敢。

    “没用的东西!白瞎了这一身官衣!”王金轻蔑的训斥道,发达之后,他特别愿意训人。尤其是训这些进士官,感觉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了。把两人骂得狗血喷头,他才狠狠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不搬咱们动手搬!”

    王思齐暗叹一声,只好下令道:“动手!”

    巨大的攻城槌撞向墙壁,只一下那面墙便轰然倒塌,巨响声中无数人的哭声也跟着响起。

    哭声中,人们惊恐的发现,一个老人拼命跑向那攻城槌前,他拼命伸出双手,身子紧紧贴在墙上,仿佛要保护自己唯一的住处。但他的身影在那巨大的攻城槌前,实在太渺小了,就像螳臂当车,只能空酿一场悲剧。

    “反正没有活路了,就让他们压死吧!”一个青壮汉子怒吼着腾身一跃,飞也似的奔向老人身前。“苍天无眼啊!”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跑到了他的身边,在那老汉面前,排成了一道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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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城槌仍在前进,距离那血肉之躯组成的人墙,已经不足一丈了,操车的士兵们都紧张起来,目光都望向身后的军官,前进的速度自然慢下来。

    那军官的脸上、手上全是汗,他虽然也欺压过百姓,但从没想过,会有亲手杀害父老乡亲的一天。

    没等他下令,在距离人墙一尺的地方,攻城槌愣生生地停了下来……

    王思齐和周德符也暗暗松了口气,只有王金怒气冲冲的下了轿子,大骂道:“废物!一群废物!”又尖声下令道:“把这些刁民抓起来,统统抓起来!”一群衙役便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但百姓们知道,只要自己被拉走,攻城槌又会将自己的家拆毁,所以誓死不从,双方先是推搡起来,然后扭打在一起……

    胡同里混乱不堪,事态失去了控制,一些妇孺老人跑出来,正好看到一顶高官的轿子经过,便有了前面拦驾求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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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上班了,吼吼,这年过的,真叫个忙活啊……

第七五三章 玉芝坛(上)

    说起来也是个寸劲儿,沈默从西苑回家,本不该经过这一带,但见他睡着了,卫士们便自作主张绕开闹市,想走条相对僻静的道路回棋盘胡同,谁知事与愿违,给大人找了这么大个不肃静。

    在从街面走往胡同的片刻间,沈默已经想清了利害,如果是在官面上,自己装装糊涂也就罢了,但现今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态度可得拿捏好了,不能一味怕麻烦,而失了担待。心中暗叹一声:‘恨只恨那些方士太放肆,还有那顺天府太糊涂。’便昂首阔步作威严状,来到了事发现场。

    巡城御史的兵丁层层把守外围,不许人靠近。沈默到时,却已经有人和他们在争执了……只见一个身穿五品服色的中年官员,操一口刚硬的琼州官话,大声的呵斥那巡城御史道:“皇上设御史巡城,本是为保一方安宁,尔等为何反倒助纣为虐,眼看着百姓遭殃,还不许别人去帮忙!”

    这巡城御史又是何许人也?按说管理京师的是顺天府,但由于北京处在辇毂之下,顺天府尹的品秩,虽高于普通知府,其职权却很受限制……基本上行政功能被六部等中央衙门越殂代疱,顺天府只能听从调遣,处于个跑腿打杂的尴尬地位。比如说今日的拆迁行为,搁在地方上,就是知府全权负责,但在京城,却由工部领导,顺天府派员协助……当然事情搞砸了,八成还要帮着背黑锅的。

    至于负责京城治安的,则是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职专防察奸宄,禁捕贼盗,疏通沟渠,巡视风火,其责颇重’,却又不受顺天府管辖。对五城兵马司享有直接管辖权的,便是巡城御史。派遣御史巡视京城,始于正统年间,到景泰年间,正式建立巡视五城御史公署,又称巡城察院,所辖便有兵马指挥使司。其权柄十分之重,甚至连锦衣卫凡事有奸弊,都要听其依法受理送问。

    当然按照本朝惯例,为免巡城御史借势压人,其本身仅为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典型的位卑权重。不过没人会在意这个,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哪怕是部院长官见了巡城御史,都要客客气气拱手叫一声‘按台’,所以对这个竟敢呵斥自己的五品官员,巡城御史周有道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眯着眼道:“尊驾是哪个衙门的?请教高姓大名。”上来就摆出盘问的姿态,不过也是,在这京城地面上,官员多入毛,要是各个都给面子,那他这巡城御史也没法干了。

    “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那官员朗声道:“名叫海瑞。”

    “原来是海郎中,失敬失敬。”周有道嘴上这样说,但言语间听不出一点敬意来,当然户部是大部,光郎中就有二十三位,确实不值钱。不过谁知日后又是哪般田地呢?他也不愿平白得罪同僚,便耐着性子道:“里面是工部的同仁在公干,户部衙门管不着工部的事儿,请海郎中不要越俎代庖。”

    “我等为官、不论何职,理当除奸去恶,为百姓解难?路见不平自然要管!”海瑞沉声道:“请让我进去!”

    “海郎中说话好生孟浪,什么除奸去恶,”周有道暗暗捏汗,心说看来此人是个惹是生非的主,便愈发打定主意,不能让他进去掺和。便眯着眼道:“里面负责的是工部和顺天府的同僚,他们手里有部院批文,我已经勘查过了,确实是依命行事而已。”

    “那也是乱命!”海瑞黑着脸道:“我只看见这天子脚下,子民竟要被赶出家门、家园尽毁。皇上仁德,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说着大步上前道:“让开!”被他的气势震撼,面前的兵丁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不能让!”周有道赶忙大声道:“任何人都不准放进去!”说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对海瑞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真要逼我把你送去大理寺,那尊驾的麻烦可就大了!”

    “周按台好大的威风啊……”海瑞未及开口,他的身后响起个清冷的声音道:“本官也要进去,不如连我一道扭送大理寺?”

    周有道闻声看去,便见说话的是一位身穿绯红斗牛补服的二品官员。职业关系,他对北京城的高官十分稔熟,心念电转,便已知道了对方是谁,赶紧俯身行礼道:“拜见部堂大人。”海瑞看清是沈默,也赶紧行礼。

    沈默让他俩起身,和颜悦色的对周有道道:“事态发展已经出乎原先的预料,本官认为有必要再行商榷,周大人意下如何?”语气十分的平和,仿佛刚才出言相讽的不是他一样。

    周有道彻底软下来,但还是语带规劝的小声道:“大人,王金先一步进去了,那家伙仗着皇上的宠信,疯狗一样乱咬人,您还是别去趟那浑水了。”

    “多谢周大人提醒。”沈默赶紧的笑笑道:“我自有计较,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周有道觉着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对方还是不听就没办法了,便让开了去路,但决计不会跟着进去,受那个夹板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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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起进了巷子,沈默觉着有必要提醒一下海瑞,便低声道:“刚峰兄,对这些赃官妖道,应该智取,不可力敌啊。”

    “下官知道了。”海瑞点点头,便上前一步,朝着那扈从簇拥的一众官员,沉声道:“呔,出来个管带的说话!”沈默这个汗啊,心说这还叫知道,要是不知道,还不得喊打喊杀?

    对面几个官员闻声望过来,见出声的是一个五品官员,其身后还立着个束金银花腰带的二品高官,虽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部院的长官,但众官员哪敢托大,赶紧过来见礼。

    行礼过后,王思齐小心的问道:“这位大人是?”目光却越过了海瑞,落在沈默身上……他们都是些操持俗务的中下级官员,除了自家堂上官,就不认得别的大员了。

    海瑞却重新把他的视线挡住道:“是我问你话呢,你管他是干什么的。”

    这在王思齐等人看来,就是故弄玄虚了,只好尴尬的笑笑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我且问你。”海瑞板着脸道:“可有人要造反?”

    “啊……”王思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道:“造反,没有啊?”

    “没有造反的,”海瑞一指巷中的人间地狱道:“为何会有军队在此,还有攻城器具,你们是要攻打哪里啊?”

    “嗨……”王思齐苦笑一声道:“我们不是打仗,我们拆迁呢。”他还在这儿小心陪着话,边上的周德符已经看出来者不善了,便插话道:“这位大人容禀,皆因要为皇上修建玉芝坛,王大真人走遍京城,才选中了这一方风水宝地,这里四条胡同的几百栋房屋,当然要尽数拆除了!”说着皮笑肉不笑道:“要不要看一下工部的批文?”

    “原来要拆百姓的房屋,”海瑞不想给沈默惹麻烦,所以没有在合法性上纠缠,而是专攻别处道:“可为他们在别处安排了住所?”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王思齐接话道:“吾朝旧规,官府征用民房,也可以只发放贴搬银两的……”

    “发了多少?”海瑞问道。

    “这个……”王思齐嗫喏着说不出话来。但边上的百姓却不会为他们隐瞒,语带悲愤道:“每户人家十两银子!这位大人评评理,这跟明抢有区别吗?”

    “真的吗?”海瑞面色一沉,望向王思齐道。

    “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王思齐小声道:“工部历来如此的。”

    “你胡扯!”百姓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红耳赤道:“那是国初时定下的,但当时五十文钱可以买一石面粉,现在却要一千文,物价何止翻了十倍?房价也是如此,请打听打听,北京城的房子,哪有低于一百两的?却只给我们十两,这不是明抢又是什么?”

    “成例如此,我们也没权更改。”王思齐硬着头皮道:“你们难,我们也难,大家就勉为其难吧。”

    “那为什么去年官道拓宽,每户拆迁补了一百五十两;钱粮胡同征用民房,更是给了二百两,为什么到我们这里,连一成都补不上?!”

    “竟有此事?”海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沉声道:“到底谁在说谎?!”

    见可算有给他们撑腰的了,老百姓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似的,哭号一片道:“十两银子在北京城,连两年房租都顶不住,可怜我们本来就是贫寒人家,一年半载后,连个遮风避雨之所也无有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呀,大老爷作主啊……”

    “都别嚎了……”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便见个戴着忠静冠、穿着道袍、持着拂尘的中年男子,在四个小道士护持下,出现在场中。

    “这位是?”海瑞冷冷的打量着他道。

    王思齐赶紧给介绍道:“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师王大真人。”

    “什么王大真人?”海瑞哼一声道:“没听说过。”

    “真人讳金。”王思齐小声道。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王金!”海瑞目光如电的望向那王金,厉声道:“你本是陕西的不第生员,却冒充方士,造假芝山、涂五色龟蒙骗圣上,我正要上本告你个祸国巨骗,你还不乖乖回家洗干净了引颈受戮,却又跑出来丢人现眼?!”

    海瑞面容刻板,但嘴巴却一点不板,一阵劈头盖脸的痛斥,便将王金的气焰彻底扑灭了,气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在那里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指头指着他道:“你大胆!”

    “没你大胆。”海瑞冷笑道:“你胆大包天。”

    “你放肆!”王金气得换词道。

    “没你放肆!”海瑞不屑道:“你丧心病狂!”

    “你、你、你……”王金气得拂尘乱甩,竟说出句大失身份的话道:“你干什么的,你管得着这事儿吗?”

    海瑞冷冷一笑道:“呵呵,百姓的疾苦,我们为官的不管,难道要你们道士来管不成?”

    王金顿时没了词,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便气哼哼海瑞道:“跟你这种芝麻官说不清楚,还失身份。”说着目光越过海瑞,落在沈默身上道:“我跟你家大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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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一直没开口,但众人可没把沈默当空气,事实上,如果没有他在后面坐镇,王金等人也不会对海瑞一个小小郎中客气的,可能就直接扭送大理寺了。

    王金也是有计较的,他知道凡是大官必自重身份,肯定不能跟海瑞那样牙尖嘴利,这样自己搬出皇上来,就能把他压住,便朝沈默稽首道:“这位大人请了,敕建玉芝坛,乃圣上的旨意,您的属下却敢这样无中生有

    胡搅蛮缠,这不是欺君之罪吗?您也不管管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却两手一摊,淡淡笑道:“他可不是本官的属下,我俩不是一路的。”

    “那为什么在一起?”王金大感意外道:“尊驾是哪个衙门的?”

    “凑巧碰上的,”沈默微笑道:“本官没有衙门,闲散官员一个,到叫王大真人劳神了。”

    “原来是个散官。”王金大松口气,恢复了拽拽的神态道:“怎么,也想来管这闲事儿?”

    “本官虽是散官。”沈默微笑道:“但来这不是管闲事。”说着面色一正道:“我是奉皇命而来。”

    “不是唬人的吧?”王金先是一惊,然后狐疑道:“若是钦差,当有圣旨拿来看看。”

    “我接的是口谕。”沈默淡淡道:“王真人若不信,可去跟去见皇上查问此事,自然便知真假。”

    王金生生被沈默这份从容给逼慌了,直咽吐沫道:“你……你到底是谁呀?”

    沈默也不隐瞒,缓缓道:“本官沈默,奉圣旨前来察看玉芝坛工程,王真人有礼了。”他还真不是骗人,嘉靖是跟他说过,抽个空过去看看,别让那些人偷工减料啥的,不过沈默现在用出来,就纯属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听了沈默自报家门,众百姓窃窃私语道:“原来是六元公,他老人家不是替皇上管着东南吗,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百姓们虽然对这位传奇人物保有相当的好感,但听说他是奉旨来察看工程的,心下顿时凉了半截,暗道:‘官官相护,六元公不会帮咱们的,没指望了。’

    众官员先是一惊,听明白沈默的目地后,又心下大定,赶紧朝他再次大礼参拜。

    只有王金不明所以,小声问王思齐道:“这人很厉害吗?”他进京不到两年,正好跟沈默错开了,再说他一心哄骗皇帝,作威作福,也不关心政事,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手段。

    “厉害,”王思齐小声道:“牌子硬,关系广,本事大,仙师还是和他客气点吧。”边上的周德符也符合道:“是啊,仙师,此人说得出,做得到。您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怕他,可我们头上的乌纱不保,您就照应照应咱们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让王金明白了,对面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家伙,便抱拳道:“既然都是为皇上办事,沈大人就帮着劝劝这些愚民吧,皇上修建玉芝坛是为了让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终受惠的是亿万百姓,他们怎么就不能舍小家,顾大家呢。”

    “这叫人话吗?”海瑞恨不得揍他一顿,道:“修个坛子就能国泰民安,那以前的君臣也太蠢了……”

    沈默微微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对王金微笑道:“真人说的不错,这坛子确实异常重要,但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十分小心,万分慎重。”

    “是吧?”王金大点其头道:“还是沈大人见识高,不知您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看法有一点。”沈默的目光缓缓掠过场中,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写满了愤怒与无奈,那是足以焚灭一切的业火啊。心中暗叹一声,他正色道:“这里的风水自然不错,但绝不能大兴土木。”

    场中气氛一滞,所有人都呆住了,王金满脸疑惑的问道:“为何?”

    “北京乃是我大明帝都,其每一处的设计,无不经过无数风水大师反复推演,其城内的风水格局,乃严格按照星宿布局,故称之为成为‘星辰之都’。”沈默说着看看王金道:“王真人当然是明了的,在下多嘴了。”

    王金额头见汗,心说不会李鬼碰见李逵了吧,万一真要是风水上有问题,皇帝肯定要吃了我,便艰难道:“呵呵,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哪里有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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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忙死了,可能是歇乏。晚上实在撑不住,想眯瞪一会儿再写呢,谁知竟然睡到天亮,晕啊……

第七五三章 玉芝坛(中)

    一面是陷入病态狂热的皇帝,另一面是即将无家可归的百姓,沈默想起一首歌道:‘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迫于无奈之下,他只有用出这招稍显无赖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既然你说这里风水最好,那我就说有问题,反正风水一道,从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但有一点沈默可以确定——只要有争议存在,皇帝再昏聩,也不可能答应动工的。因为这个年代的人,是最讲究堪舆的,尤其是事关国运的龙脉啊,风水呀什么的,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在北京城里动土,本就是个犯忌讳的事儿,所以沈默相信,哪怕自己胡扯一顿,也会引起很多人的不安,从而让这事儿生出变数。更何况,身为唐顺之的薪火传人,沈默于《左》一道也有不浅的造诣,至少蒙人是足够了。

    但是,他绝对不会在这里讲。面对着王金的追问,沈默正色道:“真人说笑了,这里人多嘴杂,怎是讲机密的地方呢?”

    王金仍不死心道:“那咱们单独谈谈。”

    “也不必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回去后,便马上给皇上上本阐明此事,之后如何决断皆听圣裁,真人不必担心。”

    王金这才发现,这个和言细语的沈大人,比那牙尖嘴利的海瑞还难搞,用他们老家话说,就是‘蔫坏蔫坏’的,把你的好事儿搅黄了,还让你有火发不出来。

    这下在没定论之前,谁也不敢再开工了。眼看着天都黑了,官差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王思齐小声对王金道:“仙师,今儿横竖就这样了,待明日禀明皇上后,再作计较吧?”

    王金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事不可为,郁闷的一甩拂尘,对沈默稽首道:“沈大人,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日在圣上面前讨教您的高招……”

    “随时奉陪……”沈默笑眯眯的还礼道。

    “走……”王金愤懑的转身往轿子走去。此时天都黑了,地上到处是瓦砾,王思齐和周德符赶紧提醒道:“仙师当……”‘心’字还没说出口,便见王金一脚踩在一片瓦上,扑腾摔倒在地上。

    王周二人并一众小道士急忙上前,扶起摔得直叫唤的王仙师,将他塞进轿子里,灰头土脸的溜走了。

    “呸!”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海瑞狠狠啐一口道:“一群魑魅魍魉!”

    “刚峰兄消消气。”沈默轻声道:“这京城之内,象这样肮脏的事情层出不穷,依着生气还不把人气死?”

    海瑞还要说什么,但见胡同里的居民涌了过来,便住了嘴。

    “要不是二位大人搭救……”那去求援的白发老者,上前深深作揖道:“我们今天就真的家破人亡了……”他身后的百姓一起点头,虽然天黑看不清表情,但沈默想,一定是满脸的悲愤吧。

    “穷家破口的,也没什么能谢谢大人的,”老者便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叩首道:“让我们给二位大人磕个头吧……”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连忙去扶老者,可却拦不住其他的百姓跪下。

    “大家快起来,”沈默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烧,侧身想躲过,但四面八方都是下跪的百姓,他转向哪儿都没用,只好面红耳赤道:“你们这一跪,我们受不起啊,是朝廷没把事情做好,才让你们遭此一劫,应该是我们代朝廷向你们赔礼才是。”说着深深一躬道:“要是再不起来,我也跪下了。”竟真的作势要跪。

    那老者连忙道:“大家都起来吧,可不能让大人跪咱们呀。”众人这才都站起来说话。

    沈默请他们放心,自己会一直关注此事,无论最后是拆还是不拆,都不会让他们吃亏的。得了沈大人的承诺,大家心下安定许多,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饭点,纷纷请他去家里吃饭。

    “不了不了,”沈默婉拒道:“家里已经做了饭,等着我回去吃呢。”

    众人依然坚持,还是那老者出来道:“行了行了,家里都冷锅冷灶的,请大人还不知要饿多久,大人也不差咱们这顿饭,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是极。”沈默点头笑道:“老伯说得是极。”便对海瑞道:“刚峰兄,咱们走吧。”海瑞点点头,两人便朝众人告辞。临别时,那老汉小声问道:“大人为咱们和妖道结下梁子,他们会不会报复啊。”

    “报复?”海瑞面无表情道:“我也没跟他们算完呢……”

    见那老汉一脸错愕,沈默笑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人家不必担心,邪不胜正嘛。”

    老汉闻言使劲点头道:“对,邪不胜正!”说着一脸感慨道:“老汉我今年六十八,见过刘谨、见过严世蕃,他们不都倒台了吗?可就是都把老百姓祸害惨了……”却又声音低低道:“但愿这次,还能看到这些妖道完蛋……”

    “不会等太久的。”沈默微微一笑,自信道:“相信我说的话,这回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当然相信了。”老汉展颜笑道:“俺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二位大人可要来咱们这里,喝一杯庆功酒哇!”

    “一定,一定。”沈默和海瑞一起拱手,跟老汉做下约定,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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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大街上,已是月上柳梢,华灯初绽,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海瑞担心道:“大人是不是该赶紧面圣去,以免恶人先告状。”

    沈默摇头笑笑道:“糊涂了不是,宫门这会儿早落锁了,除非王大真人会穿墙术,不然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

    “原来如此。”海瑞这层级的官员,跟皇宫扯不上一点关系,而且他又刚进京不久,自然不了解宫里的规矩。“那,大人明日一早就去,千万别让他们抢了先。”海瑞抱拳道:“下官家就在前面,胡同太窄,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就不请大人进去坐了。”

    “唉,路过你家而不入。”沈默却摇头道:“老夫人会怪我的。”说着笑道:“我这里正好有些滋补品,正好去拜会老夫人。”那些东西是太监们孝敬的,但沈默估计要是说了,海瑞一准给扔掉。

    听他这样说,海瑞只好道:“大人请。”

    两人便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胡同里,倒数第二个门,便是海瑞家。院门虚掩着,海瑞推门进去,大声道:“母亲,沈大人来看您了。”

    见院子极小,沈默吩咐卫士们不必跟进,在胡同里候着。自己则快步进去,还没走两步,便穿过了院子,来到屋前。

    这时海老夫人推门出来,一看果然是沈默,不由欢笑道:“这是哪阵风把大人吹来了?”

    沈默笑道:“是南风,把小侄一阵吹回京,落地就先来拜见老夫人。”

    “快快里面请。”老夫人依旧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开心笑道:“我说怎么老听着喜鹊叫呢,果然是有贵人驾到。”

    进了屋,沈默请海老夫人上座,然后退到堂中给她磕头,这都是惯例了,所以老夫人也不谦让了,但依然让海瑞替自己还礼,给沈默也磕了头。

    海瑞又请浑家出来见过,沈默赶紧朝嫂夫人行礼,海老夫人呵呵笑道:“还要谢谢大人请的李太医,让我海家香火有续了……”原来经过三年的悉心调养之后,海瑞的妻子终于有了身孕。

    “娘,还不一定是男是女呢。”海瑞见妻子脸红了,不由小声道。

    “说说怕什么?”海老夫人满不在乎道:“看过的大夫都说,这一胎准是小子。”见儿媳妇的头快垂到胸口了,她才挥挥手道:“带你媳妇下去吧,她如今是功臣了,咱得小心待着。”海瑞应一声,扶着妻子下去。

    沈默心说老夫人心肠忒好,可就是嘴上不饶人。但人家的家事,自己当然不好插言,只是一味的恭喜就好,把海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待海瑞出来,老夫人吩咐道:“你在这里陪大人说话,我去厨房把饭菜热热,再切些腊味,炒个鸡蛋,沈大人不是外人,知道咱家就这个伙食。”

    “老夫人是知道我的,”沈默笑眯眯道:“就好一口粗茶淡饭,整一桌山珍海味,我还享受不了。”

    “险些忘记了,大人爱吃老身烙的菜饼,”海老夫人被哄高兴了,笑呵呵的起身道:“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做。”

    “不要麻烦了。”沈默赶紧道。

    “不麻烦不麻烦。”海老夫人开心道:“大人能来吃饭,老身高兴的不得了。”说完去厨房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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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一出去,房间里顿时静下来,海瑞蹲在炉子边烧水,沈默则打量着这间正屋,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陋。火炉左边有一椅,右边有一几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墙皮还脱落的很厉害。

    见沈默四处看,海瑞轻声道:“四月接到任命,六月才进京,找到这房子已经八月了,本来要刷刷墙再挂几幅字,但一想马上就入冬了,还是保暖要紧,就等到明年开春再说。”

    “这房子一年多少租金?”沈默问道:“在京里生活有困难吗?”他估计以海瑞两袖清风的做派,原先有官衙住着,家里还能生活。现在进了京,得自己花钱租房子,肯定会有些吃不消。

    “一年八两银子,这还是找了好久才找到呢。”海瑞有些头沉道:“一进京便觉着日子难过了,我这个五品官的年俸是三十两,但朝廷总是发一部分纸钞,每月拿到手里也就是二两,除去房租连吃饭都不够,还得靠老娘和浑家摇纺车补贴家用。”虽然从来不说,但他其实是把沈默当朋友的,不然万万不会说这些。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沈默不由摇头道:“你倒好,当了八年父母光,还过得这样叮当响。”

    “不义之财,非吾有也。”海瑞却淡淡道:“不能因为别人都靠贪赃而肥,我便认为贪赃是对的吧?”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沈默尴尬的笑道“还有很多人,本身就家境殷实,不一定靠贪赃致富的。”

    “我不否认有大人这样的例外存在。”海瑞道:“但家境富裕的官儿未必不贪,甚至贪得更厉害,”说着叹口气道:“总是有一两只白乌鸦,却也不影响天下乌鸦一般黑。”

    “唉,”沈默没法和他争了,叹息一声道:“贪腐乃亡国之祸呀,真不知该如何去解决。”

    “还得靠严刑峻法!”在炉火映照下,海瑞的表情有些狰狞,只见他咬牙切齿道:“要我说,现在对贪官的处罚太松了,甚至等同虚设!大明朝无官不贪,这已经是妇孺皆知,但你看每年才有几个官儿,因为贪腐被查办?”说着他愤怒的一捶膝盖道:“千中无一啊!这样宽松的环境,当然让人的贪念肆无忌惮,胆大的大贪、胆小的小贪,好好的大明国,就让这帮蛀虫噬空了!”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海瑞大声接着道:“要肃贪成功,就得重拾太祖时的严刑峻法,贪污六七十两银子就可以判处死刑,抄没的家产两成归举报人,并把大贪污犯扒皮填草,悬在县衙里,看哪个还有狗胆试!”

    沈默这个汗呀,虽然海瑞都说了他是个例外,可他还是感觉背后嗖嗖进冷气,心说好家伙,真要这样一搞,那满朝文武,全都成稻草人了。不由干笑道:“这法子未免有些躁进了。”

    “事有轻重缓急。”海瑞却正色道:“我大明现处在最危险的境地,若不施以重典、宽刑简政、以救人心,恐怕真要国将不国了。”说着面色阴沉道:“但这些只是我在地方时的想法,自从成为京官之后,我的看法逐渐变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暗暗擦汗道,心说能放弃这危险的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谁知他高兴的太早,又听海瑞如金石般的声音道:“如今我明白了天下混乱的祸根在什么地方。不先把祸根治好了,天下的贪官就会一批又一批,杀也杀不尽。”

    沈默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隐约能猜到海瑞的矛头所向了,虽然自己对那个人从无敬畏,甚至也是一肚子的怨恨,但从没敢对人表露过丝毫。他相信,不光是自己,天下有识之士,没有不怨恨那个人的,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反而还得搜肠刮肚的称颂他、讨好他,一丝一毫也不敢有所非议。

    但现在,海瑞却毫不客气的指出了天下的症结所在,道:“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头是块萝卜、下边就是屁,正因为有一个不务正业、不问民间疾苦、一味只知修玄享乐、宠信奸佞的皇帝,才大明朝奸臣当道,上行下效,无人以搜刮民膏为耻,无不以不务正业为荣;一群道士、佞臣……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虎狼满地。中央枢重之地尚且如此,地方上自然更加不堪!”说着目光炯炯的望向沈默道:“这道理我相信大人肯定懂;满朝公卿也肯定懂!”

    沈默被看得心慌意乱,这状态几乎从没出现过,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跳过速、额头上渗出汗珠,喉头如火烧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人不否认,就是承认了。”海瑞咄咄逼人道:“为什么满朝公卿不进忠言,不让皇上幡然悔悟!”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一摸额头的冷汗,苦笑道:“谁敢说呀?还要命吗?”说着叹一声道:“当今圣上刚愎果断,说一不二,这二年来更是喜怒难测,谁敢稍有忤逆,轻则廷杖六十,重责充军流放,今年一年就有十几位官员蒙难,也别怨大家都不敢言语了。”

    海瑞却不服道:“我尝听百姓民谣唱道:‘嘉靖嘉靖,家家户户,干干净净”。老百姓这样怨声载道,我们为官的岂能独善其身?”说着重重一叹道:“难道为保身家性命,就全不问民间疾苦,任君父一错再错?这岂是为臣子、为父母官者该有的作为?”

    一番话说得沈默面红耳赤,多少年了,一直都是他教训别人,但今天却让海瑞给削了,且还没有一点脾气。他这才知道,一个人说话的底气,不止来自其官位出身,更来自他的思想和道德。至少在海瑞面前,自己是完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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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再写一章……

文史资料 第七五三章 玉芝坛(下)

    .沈默被海瑞好一通教训,但,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好戏还在后头呢。他见沈默脸红耳赤,却仍然往火里添柴道:“我们大明的臣子都在干什么*……我听说皇上要设瞧祭天,降旨群臣撰写青词贺表,果有此事乎?”

    “确有此事。”沈默点点头道。

    “二位大学士都写了吧?”海瑞语带讥讽道:“部院九卿们也写了吧?翰林词臣们自不消说,更是在搜肠刮肚、费煞推敲吧?”

    “也许吧”,沈默干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应付交差罢了。”

    “也只有大人这样想吧”,海瑞冷意笑一声道:,朝堂官员九成九,可都把这青词看得比道德文章还重。那种给鬼神看的玩意儿有何用处?无非就是堆砌辞藻、昏言昏语罢了,只是因为皇帝喜欢,写得好便会得到皇帝的赏识,会骤然富贵,甚至入阁为相!“说着狠狠啐一。道:“青词宰相,一词,可是世上无两的,这一我嘉靖朝的独创,叫下官好恨呀!”

    “只是寻求晋位的途径罢了。”沈默笑笑道:“心里未必把那青词当回事儿。”他觉着有必要给这位,愤怒的老青年,降降温,否则一定惹出大麻烦来。

    “那就更可恨了!”海瑞却更加生气道:“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不思劝谏,一味的只知迎合,怪不得人家把大明朝的公卿,比作一味药材呢!”

    “什么药?”沈默问道。

    “甘草。”海瑞淡淡道。

    “怎么讲?”沈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海瑞虽然口口声声把他排除在外,但在他听来,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脸上,那叫个下下着肉唉……

    “谀辞顺意使人欢喜,便如那甘草之味美;忠言逆耳令人不悦,亦如那黄连之味苦。”海瑞侃侃而谈道:“皇帝也是人,是人就喜欢甘草、不喜欢黄连,喜欢谀辞、不喜欢忠言。”他目光中的怒火有如实质道:“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今圣上一意修玄,不理朝政,以致内灾外侮,民不堪命;尔等近在帝侧,便有辅佐君王、匡扶社稷之责,本当直言谏君,为民请命!怎能一味顺从,满腹乡愿,一个劲儿歌功颂德,但求个人荣华呢?”——

    沈默默默点头,他是彻底被海瑞打败了,颇有些引颈就戮,今晚一次被骂个够的意思了。不过他面上虽然发烧,但心里却在为海瑞叫好,因为这些话一针见血,句句都是他想说而不敢言的,今天听了,除了害臊之外,却也有如马杀鸡般痛快。

    “大人觉着海瑞说的对?”海瑞问道。

    “刚峰兄妙论高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默点头道:“不过这话……

    “这话如何?”海瑞望着他道。

    “这话咱们自家兄弟说说也就罢了。”沈默轻声道:“切不可拿出去说。”

    海瑞一听就郁闷上了,心说感情我一顿口舌全白费,你怎还是不愿出头呢?但他对沈默期许很深,耐着性子道:“大人呐,大明如今已是内忧外患,几近不国了,我们为官者,如果再不谏君、励精图治,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列祖列宗?!”

    “你说的都对。”沈默缓缓点头道:“可奈何皇上自幼痴于仙道,至今快一个甲子,早已是根深蒂固,病入膏盲了,如果真能听得进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说着叹口气道:“唉!事已至此,恐怕再没有什么劝谏,能让皇帝翻然感悟了。”

    “大人说的不错,皇上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苦口婆心,巧言劝谏能管用的了。”海瑞认同的点点头,但他并不像沈默那样任命,而是昂然道:“有道是,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皇上这病,必须要下猛药了。”

    “什么猛药?”沈默如坐针毡,他感觉海瑞这是要玩火了。

    “皇上吃了几十年的甘草,早就被甜言蜜语哄得不辨是非。”海瑞沉声道:“只能让他改吃黄连,苦得他一时,方能使其幡然悔悟,起死回生!”说着他起身朝沈默深深一躬道:“请大人明日借着玉芝坛的事情,向皇上力陈是非,把大明如今的状况,毫无保留的讲出来,让皇上知道,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果继续沉迷方术,不理朝政,亲近小人、疏远忠臣,那么大明亡国之期,不远矣!”

    “你这猛药……未免也太猛了。”沈默听了面色发白,使劲摇头道:你可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久病之躯,体亏气损,须用中和之药,缓缓而治,方能收办……”说着使劲搓搓脸,缓缓道:“急不得,急不得啊……”,

    “怎能不着急呢?”

    ……海瑞着急道!l,你能等得,天下的百姓等不得了,……——

    “欲速则不达啊,刚峰兄。”沈默把脸偏向一边,不敢看海瑞那急迫的眼神道:“按照你的办法,后果实在难料啊……我们的生死倒是小事,万e被那小人趁机兴风作浪,残害忠良,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说着几近乞求道:“不要冲动啊,刚峰兄。”

    “我哪里有冲动?”海瑞却一下冷静下来,语调也变得缓和道:“还记得当年,大人去淮安看我,我与大人痛陈天下之弊吗?”

    沈默点点头道:“当时你说,天下的弊病,在不均,最大的不均在藩王。”

    “我当时便想上书,言此天下之大不公。”海瑞低声道:“但后来被林御史抢先一步,竟与我的内容不谋而合,我不想被人说是跟风投机,便暂且按下了。”顿一顿道:“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藩王再坏,其实已经没有权力,他们之所以还能继续侵占民田,拒不纳税,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纵容庇护。”他深有感慨道:“如此一想,天下的弊端便豁然开朗了。譬如说方士乱国,如果没有皇帝的宠溺,他们凭什么穿蟒袍、缠玉带,耀武扬威呢?”

    “再说国政,都说大明的天下,都是被严家父子搞坏的,那严嵩父子固然罪孽滴天。但若不是皇上深居禁苑,二十年不见外臣、不理朝政,我大明的权柄,又怎会被他们父子把持?”说着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色沉痛道:“说皇上被蒙蔽也是胡扯,那不是二十天,不是二十个月,而是二十年啊,严家父子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欺瞒皇上二十年。”

    “唯一的解释是,皇上是故作糊涂!不管其目的是什么,都是对百姓和祖宗社稷的不负责任!”海瑞沉痛道:“前些年朝政紊乱,人人都道严嵩之故。如今严嵩已死,怎么朝政依旧萎靡不振,百姓仍然疾苦重重?因为根子上的毛病还在,只要皇上不醒悟,大明就永无希望啊!!”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不敢谏,我来!虽然我一个小小的郎中,人微言轻,但是拼得颈血洒金阶,也要让皇上有所触动,也好给诸公做个表率!”

    沈默看着海瑞,突然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那个道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其实海瑞所说,满朝公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但为什么谁都不说?包括自己在内,大家都在怕什么?怕得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的是一言可以定生死的皇权,怕的是无所制约的皇权!

    哪怕自己来自后世,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后,心中也已经深深烙下对皇权的恐惧,哪怕是有再多不满,可一见到皇帝,就忍不住违心说软话,哪敢触龙颜、批龙鳞?

    想着,想着,沈默对海瑞所言的抵触情绪,渐渐消失了……其实从开始,沈默为什么那么失态、那么害怕,那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前世虽然对大明的历史了解不多,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数。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而他知道让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便是上疏骂皇帝!

    更悲哀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海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历史书上没说,他也没关心过,只把它当成伞故事而已。但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故事就成了事故,按照沈默对皇帝的了解,这海瑞估计是不得好死了……这也符合英雄人物的宿命,不都是先舍生取义,才能永垂不朽吗?

    作为海瑞的老上级,沈默是不愿看他走到那一步,更不愿被他牵连。

    所以今日见到海瑞之后,他宁肯置家里人于不顾,也非要跟着海瑞来他家,实指望着跟海瑞讲一番,致中和,的平庸之道,希望这家伙能管住嘴巴,不要祸从口出,累及亲友。

    但让海瑞一番教训,沈默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目标,而且被他说得越发心潮澎湃起来。他不由想到自己一生的志向,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越发觉着遥不可及了呢?

    是因为缺乏勇气蜘……

    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但沈默深知,如果不给那肆意妄为的皇权,加一个笼头的话,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沙上城堡、镜花水月,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但心中的恐惧,让自己每每想朝那个方向迈步,却又每每蹦蹬,不由退缩。

    现在明明有个机会,能让自己向着那个目标大大的靠近一步,但代价也可能是无比惨重的,做还是不做,真的值得做吗?这些新生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让沈默无比纠结——

    整顿饭沈默都吃得心不在焉,最喜欢的菜饼一筷子也没动,草草用过之后,雅说还有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海老夫人母子将沈大人送到巷口,望着轿子远去,才摇摇头,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后,海老夫人让儿子随自己进了东厢房,便板起来脸,坐在父亲的牌位边上,却让海瑞跪在堂中。

    海瑞虽然很听母亲的话,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又是朝廷命官,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娘,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翅膀硬了,”海老夫人一杵拐杖道:“连为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不敢。”海瑞赶紧跪在地上道:“孩儿做错了什么,请母亲责罚。”

    “我问你。”海夫人扶着拐杖,身体前探道:“方才你与沈大人,都说了什么昏话?”

    “没说什么……”海瑞讪讪道:“闲聊来着。”

    “闲聊?”海老夫人冷冷笑道:“能把今天之骄子聊得魂不守舍,我儿真是一代铁嘴啊!“

    “也许大人有心事”,海瑞呵呵笑道:“也许不太舒服*……”,

    “放屁!“海老夫人粗暴的打断他道:“你的嗓门那么大,我在厨房听听一清二楚”,说着冷笑一声道:“怎么,有胆说,不敢认?”

    “既然母亲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海瑞一脸尴尬道:“是的,我就是对国事发表了些看法,沈大人也不是外人,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还不说实话?!”海夫人彻底被激怒了,颤抖着伸手指着儿子道:“掌嘴!“

    海瑞马上给自己一耳光,见母亲不喊停,只好继续左右开弓打下去,他的脾气也大,人家是越打越轻,他却是越打越重,不一会儿竟然连鼻血都倘了下来。

    海老夫人见状肝肠寸断,抱着海父舟牌位哭得挠心挠肺道:“老爷啊,你看这逆子,却要伤死咱们的心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呢?”

    见母亲悲痛欲绝,海瑞赶紧停住手,膝行上前,抱住母亲的腿,流着泪道:“娘,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如此伤心?”

    “我海家三代单传,如今到你却要绝了嗣,你对得起你爹吗?”海夫人一边揪剃l子的头发,一边哭着数落道:“我一个人守着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还没享两天福,你却要掇下我去找死,你这是对得起我吗?”

    海瑞无言以对了,只能默默的流泪。

    海老夫人以为自己说动了儿子,便擦擦泪,深吸口气道:“儿啊,听娘一句,要是你真能让万岁爷幡然悔悟了,那纵使搭上咱们一家,却也是值得饿可这事儿连国老尚书都不敢插嘴,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拼着命不过一声屁响,万岁爷怎么肯听?纵然肯听,也不可能改呀……别忘了狗改不了吃那加……儿啊。

    听见母亲也如此劝自己,海瑞十分难过,流泪道:“娘,您从小教导孩儿苦读诗书,效法圣贤。不是正是要孩儿为国为民,俯仰无忧,吗?现如今朝政日非,民生日敝,可笑那些大官人,为了爵禄身家,只知道明哲保身,竟无一人敢直言劝谏!适才我跟沈大人说那些话,实指望他能诤谏君王,作此天下第一该做之事。”说着叹口气道:“谁知他看似不同,实则无两,竟左右推脱,不敢答应。如此看来,指望这些人是不行了,孩儿只有挺身而出,不然君王永无悔改之时,这天下黎庶,也永无解脱之日了。”

    听了儿子的话,海老夫人面色稍缓道:“可是为娘也没叫你搭上性命啊?”说着伸手轻抚儿子那瘦却刚毅的脸道:“儿啊,你是咱们海家唯一的根,是我和你媳妇,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唯一的依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活?就是死了,也没法跟你泉下的爹爹交代仆……”

    海瑞无言了,他在沈默面前能理直气壮,但对自己的家人,却只有满腹的歉恶

    海老夫人见劝说起了作用,点点头道:,我听说书先生讲,一切都是个运数,天降尧舜,四海生平是苍天赐福:君王无道,苍生苦难也是天定劫数,不是凡人能改动的!”说着苍声一叹道:“非是为娘贪生伯死,但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我儿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如今也当过知府,做过事情了,也不负了平生所学。既然朝廷昏暗,侧不如挂冠而去……琼洲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咱们这几口人也够了,还能享今天伦之乐,岂不强似受这份煎熬?!”

    听了母亲的话,海瑞终于默默点头道:,娘,孩儿知道了,我不会草率行事的……”

    见自己一番口舌没有白费,海老夫人欣慰的点点头,轻轻摸着儿子微肿的面颊,埋怨道:“你这孩子,没轻没重的,那是自己的脸啊……”,

    海瑞点头笑道:“孩儿知道,不是别人的屁蜘……”,终于把老夫人也都笑了,母子俩笑作一团,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也随着这笑声,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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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