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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文史资料 第七五三章 鸿雁几时到(上)

    .心事重垂的回到棋盘巷,天色已经不早,孩儿们正在柔娘的监督下,准备洗脚睡觉口见老爹开门进来,

    阿吉和十分顿时又不老实,缠着沈

    默要他讲,在东南打土匪的故事。

    沈默笑道:“那也得先把臭脚羊洗了吧,我说十分,你这个汗脚随谁呀,一开门就能把爹给熏倒,怎么

    开口讲故事?”

    十分无奈,害羞的低下头,把脚放进水盆里,小声都囔道:“不给生双香脚,回头还怪咱”

    边上的阿吉却兴高采烈道:“爹,我脚不臭,不用洗了吧。“说着还扳起脚丫道,不信你闻闻。””闻你个大头鬼……“沈默被气得够呛,在他脑袋上弹一下,道:“自己闻个够吧,洗脚!“阿吉痛得

    抱着头,口中却小声嘟囔道:“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这是《苟子》中的一句话,意思是指事

    先不教商人,一犯错误就加以惩罚,不禁会导致暴力频繁,也无法帮人改正错误。

    沈默不由被逗乐了,笑道:“行啊小子,开始一套一套的了。”

    十分嘿嘿笑道:“那是,不能给爹丢人孙,”

    谁知沈默转瞬变脸,又在他头上弹一下,道:“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下次把先贤之言背完整

    了。”

    阿吉估计再说还得挨打,这才乖乖和十分头对头的洗脚。

    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见小儿子的脚也没在盆里,而是悬在床沿kan着两个哥哥发笑。”小*平常也皮痒了?”沈默吓唬他道:“怎么还不洗脚?””爹,我洗完了。

    “平常赶紧捂住头,可怜兮兮道:"求你别打平常。”

    "是么?”沈默被两个大的弄得疑神疑鬼,眯眼kan着平常道:“真的洗了?””半常确实是洗了。“边上的柔娘笑道:“这孩子像个小闺女,远不如两个哥哥活泼。”

    ,活泼,你也太会用词了,“沈默笑道:“我kan是活宝吧?”

    这时阿吉和十分一齐道:,我洗完了。”说完两人互瞪道:“我先洗完的!”“是我先好不好!”"你

    是后洗的!“”这叫后发而先至!“

    便为谁是第一吵起来了。”别嚷嚷了,第一名没奖。”沈默给两个臭小子一人一下道:“还不滚去被窝!“阿吉和十分才磨磨蹭蹭上了床,趁着老爹不注意,便你

    戳我一下,我给你一下,片刻不得安宁。

    望着又在床上开了战的兄弟俩,沈默真心实意的对柔娘道:,你真不容易啊。”

    听到老爷的体谅,柔娘高兴的笑道:“习惯就好了,他们其实很懂事的,也很照顾弟弟,就是有点……“想一想,道:“精力过剩了。””可不是嘛”,沈默笑道:“这么大的男孩子,就像永远不用睡觉似的。”

    "那么,可以不睡觉了吗?”听了沈默的话,阿吉和十分同时停下动作,抬头问老爹道:“我们可以出去外吗?””不行!“沈默登时黑下脸道:“从现在开始,谁要再说一句话,不仅没有故事听,还要领受我们沈家的无敌**、生不如死、永生难忘

    的八十八路家法。””那是什么呢?”两个小子无比好奇,却还不忘补充道:“就问这最后一句。”

    ,试试就知道。”沈默挽着袖子道:“谁有兴趣给兄弟们演示一番?”

    这下三个孩子一起摇头,谁也不敢尝试那套听着就很吓人的家法。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三个小子都哄睡了,屋里的灯都熄了,只剩下沈默手便一盏烛台。在插色烛光的映照下,已经进入梦乡的三个

    孩子,样子那样的可爱,让他心也变得无比柔软。他坐在床边,端详着这个孩子长长的睫毛,那个孩子紧闭着的小嘴,还有偶尔伸到脸上挠两

    下的小手,真是怎么kan都kan不够。

    这是自己的孩子呵,上帝赐予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啊,沈默暗暗对自己道:,让他们快乐的长大,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啊。,便把孩子们的

    被角仔细掖好,亲了亲每个人的额头,才端着烛台轻轻走出了房间——

    蹑手蹑脚来到正屋中,便见若菡披衣坐在小床边打盹,但她睡得很轻,听到声音便睁开眼,打个哈欠;都哄睡了?”

    沈默点点头,走到小床边,kan着女儿睡得正香,小脸蛋完美的无与伦比,让他忍不住kan了又kan。

    边上若菡抿嘴笑道:“别kan了,闺女是自己的,啥时候kan都行。”说着为他解去外衣道:“炉子上热着银耳羹呢,想吃一玩吗?”

    "不吃。”沈默摇摇头,自觉声音有点大,怕吵着闺女,赶紧轻声道:“我饱得很呢!””在哪里吃过了?”若菡让他坐下,为他除去厚重的

    被压迫了一天的脚丫子,终于得以放松,沈默舒服的轻吟一声,道:,在海笔架家里。”

    ,海大人?”若菡有些意外道:“他也进京了?”虽然在苏州时接触不多,但若菡对这位十分古板的清官,印象十分深刻。”嗯:“沈默点头道:“今年外察,他名列上等,被迁为户部云南司郎中,刚进京几个月。“虽然仍是五品,但外官调任京官,乃有重点

    培养之意,只要安稳度过一任,后面或者晋升侍郎,或者外放巡抚,都是可以期待的了。所以由外转内,即使品级不变,也都说是,迁,:当

    然由外转内,哪怕品级不变,也都被认为是,谪,的。

    这时丫鬟们端来水盆、胰子、凝脂、香膏、牙刷子,请老爷洗漱。若菡让她们放下便出去,剩下的活自己来做。轻声道:“按说故友相见

    ,该是眉飞色舞才对,怎么kan你面色不好,眉宇不展,莫非有什么心事?”

    ,真是知夫莫若妻啊,“沈默接过毛巾,轻轻敷在面上道:“是啊,我心里确实有事!””不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分忧解愁。”若菡一边给他倒洗脚水,一边轻声道:“就算解不了,你心里也能舒坦点,不是?”

    ,呵呵好。”沈默洗完脸,坐下洗脚道:“夫人啊,我且问你,对当今皇上怎么kan?”

    对于沈默的问题,若菡有些吃惊,因为沈默从没问过她,对朝政有什么kan法。但自己有言在先,只好认真寻思起来,良久才小声道:“妾

    身听说,当今嘉靖爷在位四十多年,是大明朝享国时间最长的皇帝。”

    ,不错,没有比他更长的。”沈默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但长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是啊。”若菡的声音极低,唯恐被外人听去一般道:“听说皇帝爷只知道自己长生不老,不问民间疾苦煎熬。二十余年不曾上朝理政。

    自古君王,日理万机,哪有不上朝的道理?””呵呵,“:“沈默笑着点点头。若菡虽然不大关心朝政,给嘉靖扣得帽子也不太合适。但至少大家的结论是一样,就是都觉着皇帝现在

    搞得,太不像话了。”妇道人家说句不中听的,老爷不要往心里去。“谁知若菡话锋一转,变得尖锐起来道:"可气的是,嘉靖爷行事荒谬固然不对,但朝中大

    官为了爵禄唯唯诺诺,小官为了性命战战兢兢,竟无一人敢直言谏奏。依我kan,现在天下的苦难,皇帝只需负一半责任,另一半还要那些,食

    君之禄、却未忠君之事,kan来负。””说得好!“沈默驸掌赞道:“夫人有这样的见识,真是羞煞须眉了。”说着擦干脚站起身道:“听了夫人的话,学生如遭当头棒喝,羞

    愧难耐啊,“:“便一脸浩然正气道:"为夫这就写奏章直谏,哪怕触龙颜,也要劝皇帝迷途知返!”

    听沈默这样一说,若菡登时变了脸色,话锋大转道:“相公啊,你可不能有这种危险的念头亦,””我是谨遵夫人教诲啊”,沈默一脸不明所以道:“怎又不能了,夫人你把我搞糊涂了。”

    ,反正这种事儿给别人干就好了。”若菡自食其言,又羞又急,竟如小女孩般跺脚扭腰,耍赖道:“哎呀,你懂得。”

    ,呵吼,“沈默笑着上前拥住妻子,一边往床上走去,一边淡淡道:“是啊,我懂。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kan着这温馨的家

    ,家里的娇妻幼子,我哪能狠下心,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呢?”

    ,自己跳也不许。”和好如初的夫妻,竟如小儿女般蜜里调油,若菡环住他的脖颈,娇憨道:“你得安安稳稳陪我们过一辈子。””好好办,“沈默点头附和道:“我好好的,陪你们一辈子“:,“说着一挑夫人的下巴道:“不过现在我就想着,今晚怎么先把你喂饱

    了。””谁怕谁口“若菡笑颜如花,却是早已芳心萌动了……——

    深夜里,带着满足的笑意,若菡沉沉入梦去了。外面万簌俱寂,似乎整个北囧京城都睡着了,沈默却睁着眼睛,没有一点睡意。

    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海瑞的铿锵之言道:,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我知道纵然一死,天下百姓也不会因我而生!但

    只要忠义之士不惜性命,前仆后继,匡扶正义、为君去恶,终有那海晏河清的一天“要不然,我大明百姓的苦难无尽头,我大明的气数却快尽

    了”

    其实在海瑞那里,沈默已经定下主意,支持他做那件事了,可回到家里,kan见自己的娇妻幼子,却又起了转悠……他明知海瑞那样做是对

    的,可带来的后果,却是他无法承受的。真要是因为自己,使她们遭受苦难,他将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心念千转、愁肠百结,沈默终于披衣下地,想自己当为你一胡宗宪,便可置生死于度外,但现在却因为并不确定的风险,便愁得睡不着觉。前后对比,真的不像一人所为。他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牵挂多了,已经没有绝然的勇气了?

    今夜无眠的,却不止他一人海瑞同样没睡,从跟母亲作了保证后,便枯坐在书房发呆,油灯熄了都没察觉。

    海瑞整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刚强、一味有去无回的年轻人了,他很清楚自己犯言直谏的后果,但长久来积郁

    在心中的怒火,进京后的所见所闻,以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这一本如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

    可老母亲的眼泪又让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这就叫,忠孝不能两全,吧?以前他还不理解这句话,为什么尽忠与尽孝不能一起做到呢,觉

    着自己就能同时做好。直到这种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如果要为国尽忠,就不能养老送终,则孝道有亏!若是想尽孝道,就只有明哲保身,随波逐流,可这样就只能眼kan着君不正、民遭殃、国

    事败废。

    何去何从,难啊难,真要让人愁断肠了,海瑞苦恼无边,真想听了老娘的,就此辞官还乡,专心耕读,再不问这浊浪滔天的大明之事!

    但一有这样的念头,那早已在他心中坚不可摧舟圣人教化便会响起,他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畏难而退。还是那句话,我海瑞若不挺身而

    出,又凭什么等别人出头?!

    那老娘、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这依然是个无解的难题。心念转来转去,又回到了那打不开的死结上,海瑞就这样枯坐一夜,到天

    亮才权且拿了个主意道:,我先把奏章写出来,然后再把家眷安顿好,把这些做完再心,“到时候要是决定不做,就把奏章烧了,辞官回家,

    也省得到时候麻烦了。,其实他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自己骗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无论如何,这样一来,至少现在他心里好受多了,困意涌上心头,索性不去衙门上那个喝茶的班,回屋倒头大睡去了——

    这厢间,沈默却没有那福气,同样是一夜未眠,他却要天不亮就爬起来,赶在宫门打开之前就到西苑们候着,唯恐被那王金恶人先告状。

    ,这就是做好事的代价啊“揉着惺忸的睡眼,他暗自苦笑道:,怎么感觉这休假比上班还忙?,

    那边王金没料到沈默会这样早,这位夜夜笙歌的,仙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要告状,等赶到圣寿宫时,沈默已经早走一步了。他

    还蒙在鼓里,向嘉靖禀报道:“皇上,咱们修那个玉芝坛的事儿,让人给叫停了。””叫停就对了”,嘉靖的脸色很不好kan,道:“王金,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若不是有人及时提出,你死不足惜,可坏了我皇朝的风

    水怎么办!””这这“:“王金跪在地上,艰难道:“风水一说,争议颇多,也不敢睡谁对谁错,请皇上明鉴。”

    ,还嘴硬。”嘉靖让他kan御案上的东西道:“自己去kan。”

    王金赶紧爬起来,来到御案边上一kan,原来是一副京城池图,上面用红线连出了一个……kan起像是龙一样的图案。这条龙基本上俯卧在京

    城的中轴线上,承天门宛若龙吻,金水桥似是龙的颌虬,东西长安街仿佛龙的两条长须,从承天门到午门一带走龙鼻骨部,太庙和社稷址如同

    龙眼,紫禁城恰似龙骨龙身,四座角楼好像是龙的四爪,伸向八个方向,景山、地安门大街和钟鼓楼构成龙尾。正阳门好似一宝珠。通览这条

    京城的中轴线,正呈现出巨龙锁珠之势,令人无比震惊。

    至少王金是彻底镇住了,他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心说自己也kan过不少风水书,按说水平也不低,怎么从不知道还有这一说?心中惴惴打

    鼓,汗就哗哗下来了。

    嘉靖目光发冷的kan着他道:“我京城的龙脉居此,岂能随意动土,你到底是何居心?”这玉芝坛的选址,正好是在龙尾巴上,猫被踩了尾

    巴都会叫,何况自认为龙的皇帝呢?”那个、那个……“王金本就是个狡诈之人,反应也很快,心念电转间,便编出一套说辞道:“这个巨龙锁珠之势,臣下其实是知道的,

    但龙乃东方青木之神,在龙尾上修建这一玉芝坛,岂不是大旺风水?让我大明龙脉愈加兴盛!“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王金啊王金,你也太能忽

    悠了,莫非是张仪转世乎?

    …………一………一一分割…”……………一

    昨天聚会,结果喝醉,难受啊难受……真不喜欢过年。[(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四章 鸿雁几时到(中)

    .日月如梭催人老,何况整天被丹药熬?英明果决的大明嘉靖皇帝,

    在经过光阴和铅汞的一齐摧残后,终于不可遏制的昏聩起来。

    如果放在从前,王金根本没法过关,但现在皇帝那健忘的大脑,已经忘了沈默不久前那番陈词,觉着王金说的也有些道理了。好在王金的贼胆不够,主动改口道:“当然,如果陛下有疑忌的话,咱们就另换个地方,只要风水好,在哪都是一样的。”

    “唔……”嘉靖点点头道:“合当如此,卿家快快另选一处地方

    吧。

    见皇帝依旧信任自己,王金暗暗松口气道:“臣下遵旨,一定尽快为陛下办妥。”

    “必须尽快,”嘉靖叮咛道:“不能耽误了太上老君的寿辰。”

    “是。”王金恭声表道,刚要退下,皇帝又把他叫住,道:“朕

    要去蓬莱阁看陶仙师炼丹,你也伴驾吧。”

    王金自然无不应允,边上的黄锦虽然不愿万岁爷出门受风寒,但他不是李芳,劝不了皇帝,只能一味的顺从,赶紧派人抬一乘暖轿来,又给皇帝披上厚厚的大氅,才扶着嘉靖上了轿子,一行人往专事炼丹的蓬莱阁去了。

    蓬莱阁的正殿已经完全被布置成一个炼丹房,正北的尊位挂太上老君画像,下供香案,正对着巨大的青铜丹炉,炉中烟火缭绕,烟却不像寻常人家烧火做饭时产生的灰黑色浓烟,而是一种氤氲的白烟……其实这是上好白银丝炭燃烧后的效果,只是这炭的价格比同重量的白银都贵,说这炼丹炉中烧的,是真金白银也不为过。

    炉子左右,各站着手持法器的清秀道童,中间立一个身披金色法衣,一手执铃铛,一手持篚尾的老道士,这就是来自崆峒山的陶世恩,现在转为嘉靖皇帝炼丹。

    嘉靖到了之后,竞然不敢声张,坐在龙椅上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老道手中的铜铃响起,知道今日的炼丹已经结束,才敢出声道:“陶仙师……

    那陶世恩这才装模作样的转过身来,施礼道:“贫道一心炼丹竞不知陛下驾到,恕罪恕罪。”

    “你专心炼丹,就是对朕最好的奉承了。”嘉靖十分大度,当然也是有目地的,只见他一指丹炉,问道:“这仙丹何时能够炼成啊?”

    陶世恩赶紧道:“启奏万岁,此丹名为九转大还丹,共有九次变化。今已八变,只缺一变。但等功德圆满,万岁服上几颗,就可以仙福永享了!”

    “仙福永享……”嘉靖面上透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低声道:“真的

    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陶世恩口齿牙黄道:“贫道的师父乃是永乐八

    年出生,正因常年服用此丹,五年前才-羽化仙去……

    “哦?”嘉靖饶有兴趣道:“那得多大年纪啊?”边上人赶紧算计

    起来,黄锦小声道:“主子,是一百五十岁。”

    “真的吗?”嘉靖的目光,一下子闪亮起来,喃喃道:“百五十

    岁,已经称得上人瑞了。”

    “是啊,陛下。”陶世恩吹牛不上税道:“而且贫道的师父还因为居于深山之中,凑不齐原料、配不出药引,否则白日飞升也不是没可能。

    “哦,还可以白日飞升,哈哈哈!”嘉靖就是受不得这种忽悠,

    迫不及待道:“好啊,那需要何种药引呢?”

    “这药手卜对寻常人自然难配,但对皇上来说,却是易如反掌。”陶世恩笑道:“陛下只需降下旨意,选一百个十二岁女孩子,再配上一百个十二岁的童男。贫道就可为皇上配出这药引来。”

    边上伴驾的王金一听,大咧咧道:“我还道是什么龙肝凤髓呢,原来是区区百十个童男女,北京城中就有的是。”

    “不错。”嘉靖竞也点头道:“陶仙师,朕命锦衣卫配合你,速速找齐药引,别耽误了朕服用九转金丹。”边上黄锦知道皇帝要走,赶紧和王金一左一右的将其扶起。

    这时轿子也抬了进来,陶世恩殷勤的上前挑开轿帘道:“万岁请。

    嘉靖便在两边人的搀扶下,缓缓往轿边走去。趁着众人全都俯身恭送皇帝,而黄锦的目光又不离嘉靖身周,陶世恩那只伸进轿子里的手,快速的一抖,一样东西便从他宽大的袖袍里滑出来,准确落在轿中的座位上。

    这一切只落在一个人眼里,那就是王金,但他只是会心一笑,却没有道破。完成小动作后,陶世恩便继续保持弓脍挑帘的姿势,待嘉靖被黄锦搀入轿中,便发现座位上多了样东西,不由惊奇道:“哪里来的桃子呀?”

    黄锦和王金赶紧凑上去一看,果然见一个粉红色带叶的大桃子,坐落在皇帝的座位上。黄锦马上质问那几个抬轿的小太监道:“你们谁放进去的?”

    小太监们还趴在地上没起来呢,这下磕头倒是方便了,赶紧分辩道:“孩儿们给皇上抬轿,都得先经过搜身,哪能藏.得住这么大的东西啊。

    黄锦又问

    兵东的太监宫娥,都说没看见、不知道,别说他们方才都跪着,就是真

    看见了,谁也不敢多嘴多舌……上次有个小太监因为道破了道士们的把戏,不仅没有使皇帝醒悟,反倒被活活打死,血的教训历历在目,大家都当起了睁眼瞎。

    “我看不是他们。”这时王金在边上搭腔道:“这都快入冬了他们上哪去弄桃子呢?”见嘉靖一脸的赞同,他又道:“我看这桃子灵气四溢,分明不是凡物,。”

    “呵呵,让朕来看看。”嘉靖坐在轿子里,把玩着那桃子道:“这个季节能有桃子,确实神异。”说着突然灵光一闪道:“朕明白了,莫非此桃是从空而降?”

    “对啊!”王金马上附和道:“皇上说的对!一定是从空而降!”

    边土的陶世恩也深以为然道:“从空而降?那就是上天所赐啦?”

    一直情绪不是很高的嘉靖皇帝,这下终于开怀笑道:“是啊!一

    定是上天所赐的了!”

    于是王金和便一起恭贺道:“桃者迷也,天降仙桃,乃是万岁爷成仙得道之吉兆,看来皇上呈现指日可待了!”

    “真的吗?”嘉靖一脸激动道:“那么说,朕几十年清修,终于要

    大功告成了吗?”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殿中一众道士太监,赶紧跪在地上山

    呼起万岁来。

    回去的路土,黄锦一边跟着轿子走,一边暗暗伤感,当年万岁爷虽然喜好修玄,但一直神智清明、睿智难欺,虽然亲近那些道士,却从不受他们愚弄,反倒是管教的颇为严厉,所以几十年下来,也没出什么乱子。

    但万岁爷现在,确实是老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糊涂了,魔怔了……(最快阅读更新请用手机电脑关注)连那么低级的小把戏也看不穿,还不许旁人不相信,就任由那几个江湖骗子愚弄,什么芝山、五色龟、仙桃、金丹,全都骗人的东西,要是再这样下去,真担039,c会不会害了万岁爷的性命啊……

    这样想着,他的表情便有些凝重,结果被嘉靖帝看了个正着,阴

    声道:“怎么黄锦,朕要得道成仙了,莫非你不高兴?”

    “啊,”黄锦回过神来,赶紧满口胡柴的解释道:“万岁爷骑鹤上天,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奴婢**凡胎,又是六根不全的废人,没法跟着主子上天……一想到不能继续伺候主子了,奴婢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哈哈哈……”嘉靖果然转怒为喜道:“笨奴才,你没听说过‘一

    人得道、鸡犬升天’吗?朕要是成了仙,你一准就跟着沾光了。”

    “真的?”黄锦一脸激动道:“那奴婢也可以跟主子上天开乔眼

    了?”

    “中啊。”嘉靖的心情极好,竟学起黄锦的家乡话来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圣寿宫相隔不远的无逸殿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徐阁老与张居正相对而坐,面上都带着浓浓的忧色。

    “判决意见出来了吗?”徐阶靠坐在太师椅上,缓缓问道。

    “出来了,老师。”张居正这几年,变得沉稳了许多,他面沉似水道:“刑部的意见是革职流放,但大理寺却要判斩立决,分歧很大啊。

    “唔……”徐给有些生气道:“大理寺什么时候,可以跟刑部分庭抗礼了?”虽然大理寺负责审理官员,但自从本朝开始,其权柄便向刑部转移,大多敏时候,都是以刑部尚书的意见为最终决定。

    “舆情如此,”张居正轻声道:"黄鞑堂也压不住场面。”黄部堂就是那位配合徐阶诛杀严世蕃的黄光升,本身就是徐阶的心腹干将。

    “什么舆情?”徐阶揉着太阳穴,微闭双目道:“无非就是高拱那

    帮人在煽风点火罢了。”

    “老师,事到如今,还是想想如何搭救刘大人吧,”张居正不愿多

    谈论高拱,低声道:“可不能让他把命都赔上啊!”

    “嗯。”徐阶颔首道:“老夫其实已经准备吃这个哑巴亏,打算先让仁甫回家休息几年。”说着双目中透出愠怒的光道:“谁知那些人好不懂事,竟对老夫咄咄相逼,还想要仁甫的命,这就太过了!”

    张居正见向来温文儒雅的老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便小声道:“那么我们怎么办?”

    “既然高拱喜欢狐假虎威!”徐阶坐直身子,面色阴沉道:“那老

    夫便亲自去找王爷求情,看看这只狐狸,到底听不听老虎的!”

    “老师,这样好吗?”张居正有些担心,虽然裕王爷名为观政,但实际上为免嘉靖猜忌,从不敢插手朝争……高拱固然借着裕王的名头来挟制大臣,但徐阶这样找上门去,肯定会惹得裕王不高兴。

    徐阶淡淡一笑道:“王爷自从九月里生病,已经一个多月没来无逸殿了,老夫去探望一下,应该没人会说闲话吧?”[(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四章 鸿雁几时到(下)

    .张居正奉命来到裕王府上,却发现沈默也在这里。虽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亲热的和沈默寒暄起来。沈默也满面笑容的回应着,真如一对老友重逢。但两人心中都知道,纵使彼此的志向从未改变,但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些变味了……

    但在裕王看来,两位不可多得的才俊,能齐聚在自己麾下,实在是大大的幸事,便让人给张居正看茶,热情的招呼两人坐下道:“沈先生刚从东南回来,张先生还未曾见过?”

    “自然听说了,”张居正笑笑道:“但想着沈大人旅途劳顿,肯定

    要好好休息几日的,所以还未去探望。”

    沈默微笑道:“应该是我去探望太岳兄才是。”

    “哪里、哪里……”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客套着,虚情假意自个都觉着腻歪,可偏偏裕王爷爱听,呵呵笑道:“别光顾着寒暄了,太岳来孤王这儿,可有什么事情啊?”

    张居正看看沈默,心说老师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不如就当着他的面把这件事说了,说不定他也能帮得上忙。便对裕王拱手道:“下官前来,是想请王爷救一个人的。”

    “哦……”裕王闻言不禁笑道=“孤王能救得了什么人;!”

    “这人只有王爷能救得。”张居正沉声道:“您要是不救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什么人?”裕王微微皱眉道,凭直觉他便感到此事必然棘手,便

    习惯性的想要推脱。

    但张居正乃何许人也,断不会让裕王得逞,便道:“是个曾经给王爷很大帮助的人。”

    “哦?”裕王这下来了兴趣,道:"快别卖关子了,说是谁吧?”

    “刘焘。”张局·正报出那人的名字,然后把徐阶的那套说辞讲给

    王爷听。

    裕王听了,面色阴晴变幻一阵,转头问沈默道:“刘大人真的在朝堂上几度帮孤说话?”

    “确有此事。”沈默颔首道:“微巨便亲见两次,脊是景王爷的人

    占了上风,但刘大人还是义无反顾的为王爷撑腰。”

    “哦……”裕王还是很相信沈默的·闻言道:“那这个忙·我得帮……”说着有些心虚道=“当然,得是孤力所能及的”作为实际上的皇储,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有些窝囊,但他觉着沈默和张居正都不是外人,能体谅自己的处境。

    “对王爷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张居正微笑道:“您只需和高部堂谈谈,表达一下对刘焘的关切之情,他自然会帮您把事情办好。”顿一顿道:“当然,您不能说是臣下出的主意。”

    “唔,”裕王想一想道:“跟高师傅说说不成问题,但孤不敢肯定,他能听我的。”说着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你们也知道,他那人一拗起来,天王老子也掰不过来。”

    “这件事上,他肯定会听的。”张居正朝沈默笑笑道:“拙言

    兄,你说对不对?”

    “叔大兄说是,那就一定是了。”沈默点点头,正色道:“王爷,刘焘一案其史可大可小,您适时出来一锤定音,对树立权威好处不。

    “这个……”裕王已经颇为意动)但还是有些担心道=“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吧?”这已经不只是小心谨慎的问题,多少年在惊惧忧思中度过,让这位天潢贵胄胆气尽丧,没有什么担待了。

    直到沈默和张居正再三保证,没有任何不良后果后,裕王才终于答应下来,且明显感觉有了心事,和人说话都心不在焉的。

    沈默二人见了,知道王爷没兴致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辞,裕王这才回过神来,挽留二人用过午膳再走。但两人婉言谢绝,裕王也就没强留,送二人出了后院,便转回了。

    沈默和张居奎,并肩走在落满黄叶的千步廊中,王府中十分安静,两人也不说话,只听到脚踩落叶,发出的沙沙声。

    “叔大……”“拙言……”沉默过后,两人却不约而同开了口,又

    相视而笑道:“你先说……”"你先说……

    张居正笑道:“我俩何等人物?怎么也学砰-些酸丁,扭扭捏捏起

    来了?”

    “哈哈哈……”沈默的笑声爽朗起来道=“说的不错)咱们就算

    做不到肝胆相照,却也要痛快相对,否则便是对你我的侮辱!”

    “说得好!”张居正拊掌笑道:“就为此共识,也要浮一大白!”说着伸手延请道:“想请不如偶遇,既然在这儿碰上了,就让愚兄做庄,为拙言洗尘吧!”

    “恭敬不如从命。”沈默洒然一笑道。

    “好好,”张居正爽朗笑逛:“我知道什刹海有家酒楼,风暴最

    是宜人,临湖赏花,正是小酌的好地方啊!”

    “叔大兄着力推荐,必然不是俗地,”沈默欣然向往道:“咱们出

    发吧。”两人今日都穿得便服,倒也不用

    **功夫,直接上轿往北,过德胜门,沿着那些青色的高门人**东,便到了前海……北京城内有六海子,海子是元代的称呼,其实就是湖,其中中海、南海、北海属于皇家独享,前海、后海和西海统称什刹海。什刹海虽非禁苑,但也被王公贵族的府邸挤占,寻常百姓不得靠近。

    但那都是国初的事儿了,一百多年过去,那些高门深院早就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这什刹海也变成了普通人家可以涉足的一处风水宝地。

    伴着胡乱飘飞的思绪,二人来到了明媚的后海边。

    此时的后海,柳丝萦绕,秋波流转,秋韵动人,二人再也按耐不住,不约而同的命人落轿,沿着海边闲庭信步起来。过望海楼,至银锭桥,一步一景,美不胜收;两朝帝都的百年兴衰,亦如浮光掠影一般,显现在你的眼前。让你无法单纯的作为风景来欣赏,总是引发一些‘帝王将相、是非成败’之类的千古感叹。

    好在偶有一些仅容一二人过的狭窄胡同,小门儿、矮墙儿,会让

    你知道这里不只属于历史,属于帝王将相,还属于寻常百姓。

    在张居正的带领下,一行人便钻进这样一条狭窄的胡同,别看这胡同逼仄,但能开在寸土寸金的后海边的饭庄酒店,必然不是寻常百姓能消费得起的。

    到了胡同内,一个类似民居的门洞前,张居正敲响了紧闭的院门。沈默站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石狮镇门的门洞,只见门上挂着红灯笼,彩绘的门楣,围墙内伸出一株秋树,黄叶摇落,让人顿生安宁之感。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青衣小帽的清秀小厮出来,看清张居正后,便躬身笑道:“原来是张爷,快里面请。”

    张居正点点头,便伸手请沈默先行,沈默也不跟他客气,两人并肩进了漆黑的大门。进去后便是个十分精致,但不算太大的前院,庭院中有假山水池,植树栽花,备缸养鱼,看起来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但再仔细看,就能发现其独特的地方一一东西北三面墙上,竟然开着十几个月亮门,只是巧妙的掩映在花木山石之中,若不是深秋草木稀疏,以沈默之细心,也难看出端倪。

    “看出来了吧?”张居正低声为他解释道:“别看这地方门脸不大,可是内有千秋,这十八个门洞都通向一个独立的院子,只要店家稍加引导,根本不会和别的客人朝面,有身份的人最好这口。”

    沈默点头笑笑,表示了邹。

    边上的小厮察言观色,看得出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似乎身份比张大人还高,自然小心伺候,道:“二位爷,是要个避风点的,还是敞亮点的?”

    “我等光明磊落,当然要敞亮的了。”张居正笑道:“上次那个凭

    高临海的院子,现在有没有?”

    小厮恭维的笑道:“别人来自然没有,但您二位一来,没有也得有。”把两人逗得十分开心。

    说话间,小厮引着二人进了东边第二个精致的月亮门,进去后果然别有洞天,只见院中小径两侧,尽是五彩缤纷、样式各异的菊花,将古色古香、红柱绿瓦的小院画楼,妆点的仿佛春日一般,令人心情愉悦。

    进去房间中坐定,小厮将东侧的排窗支起,外面波光粼粼的后海便涌入眼帘,张居正又让他将西侧的窗户也支起,左看湖光右赏菊花,再吩咐小厮,将拿手的菜肴上一桌,就不要再来打扰,连使唤人都不用上来了。

    小厮见惯了这种场面,知道大人们有细话要谈,便躬身退下。张居正这才笑着对沈默道:“没诳你吧,这去处还不错吧?”

    沈默不由摇头叹道:“我在北京数年,竞从不知有此等妙境。

    “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张居正芙道:“你知此间主人是谁?”

    “我观此地外敛行迹、内有千秋,”沈默微微沉吟道:“想来店

    家,应该不凡吧。”

    “你这话等于没说。”张居正摇头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告诉你,此间的主人,正是日男隆的老板,蒲州巨贾王崇义……这个一般人都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沈默心中一动,笑容和煦道。

    张居∽不瞒他,淡淡道:“因为就是他带我来这儿的。”

    “必是有事相求。”见张居正直白开了,沈默也不想藏.拙,以免被

    他看清。

    “你怎知人家,不是只想交个朋友?”张居正微笑道。

    “那帮老西儿的底细我表清楚。”沈默微笑道:“王崇义的亲弟

    叫王崇古,辽东总督;外甥张四维,山东巡抚;亲家杨博,三边总督…

    “打住打住,”张居正摇手笑道:“你怎么对人家的底细如此感

    兴趣?”

    “呵呵,”沈默答非所问道:“我只是要说明,人家就算想跟咎小

    张大人搞好关系,也不会让王崇义出马的。”

    “你说得对。”张居正点头道:“确实,他们找

    长我有事相求。

    “那么说今天请我来,”沈默淡淡笑道:“不算临时起意了?”

    “就别怀疑我的诚心了。”张居正笑笑,和他谈入正题道:“你知道我现在调任户部,王崇义找我,却是为了一桩大营生。”张居正在吏部时间不长,便被调到户部任左侍郎,徐阶说是让他尽快了解政务,其实还是担心他让那帮子河南人给拐跑了。

    “什么事?”沈默感觉有些怪异,张居正请自己来老西儿的地盘上,谈和老西儿合作的事宜,官*商*勾*结的意味也忒重了点吧:“有必要让我知道吗?”

    看出沈默言语中的戒备,张居正洒然一笑道:“拙言,我请你来这里,就表示绝无私心,”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其实我不太愿意和这些商人打交道,只是这次他们的提议太诱人,让我无法拒绝啊。”

    这时房中铃铛作响,张居正便止住话头,对外面道:“进来吧。”那小厮带着两个伙计,提着四个食盒上来,手脚麻利的布上菜,又为二人烫上酒,很快又悄悄的躬身告退。

    张居正为沈默斟一杯道:“但因为兹事体大,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顿一下,又近乎自白道:“你放039、了,我张太岳不会跟奸商勾结,损害朝廷利益的。”

    “愚弟岂是那种迂腐之人?”沈默摇头笑道:“有什么事,叔大兄

    只管讲出来就是,弟知无不言。”说着跟张居正轻轻一碰杯。

    “好。”张局·正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呲牙道:“是这么回事儿,王崇义跟我申请,想让户部将大明宝钞的发行,交给他们日驿隆……我正好管着宝钞提举司,一听当然是求之不得,估计要是跟部堂一说,他也无不应允。”说着他看向沈默道:“但兹事体大,我担心有看不到的隐患,所以未曾贸然上报。我知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嗯……”沈默夹一筷子白条鸡,细细的咀嚼着,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这些年来,凭着比汇联号更雄厚的底蕴,靠模仿前者起家的日男隆,也如其名,旭日东升般兴隆起来,与汇联号形成对峙之势……不仅在北方各省占据绝对优势,还大举南下,企图在南方市场中立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早将东南诸省视作禁脔的汇联号,自然不会任由日男隆入侵,双方各出奇计、明争暗斗,在各个战场上数次交手……虽然仗着地利、人和,汇联号一直压制着日男隆,但始终无法将其赶出东南去。

    日男隆的股东们,也曾向他求助过,希望能利用权力武器达成商场上做不得事情,却遭到他的眸■然拒绝。沈默正告他们,自己只会在对方也动用官府时出手,否则想打败对手,只能靠你们自己。

    这是因为他深知,垄断是带来僵化、扼杀进步的超级毒药,就算没有日男隆,他也会另外扶持一家甚至几家票号与汇联竞争,而不会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却把银行业的未来葬送。

    只是这日男隆没有他这样的觉悟,山西商人的秉性沈默也最了解,这次竟然要接下大明最烂的几个摊子之一,让沈默本能的感到不安……

    先说说那大明宝钞,此物乃具朱元璋老爷爷的几大瞎搞之一。所谓宝钞,就是纸钞。官府发行纸币并不是大明首创,其实在宋元,就已经有过成功的经验,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纸钞真正的为百姓认可,成为国内的流通货币。

    纸币流通有两个先决条件,其一是发行机构的信用为百姓所认可,其二是必须保证纸钞的价值……最简单的作法,就是承诺可与金银自由兑付。--%138看书网%--事实上,宋元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们的纸钞可以兑换成金银。而我大明的纸钞,却缺失了这项功能……究其原因,一是朱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极度缺乏货币发行的知识,二是当时乱世刚过,作为传统货币的银铜极为匮乏,政府根本没有这个兑付能力。

    于是大明宝钞就在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下问世了。无兑付义务的发忤,必然导致政府的滥发冲动,结果大量纸质粗陋、难以耐久的‘宝钞’涌向市面,且只发不收,既不分界,也不回收旧钞,致使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越来越多,最终泛滥成灾。,在洪武年间就通货膨胀,贬值极快……结果就是政府几乎完全丧失对经济的调控能力,甚至陷入长久的经济危机中……

    唉……我对自己都无语了,每次一承诺,一定会有事情把我打乱,再不承诺什么了……不过这次是好事,传说中的三江访谈,大家可以看看我的作品相关。[(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上)

    .不夸张的说,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跟宝钞的泛滥贬值,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道理很简单,政囧府承认宝钞,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还规定政囧府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防伪性差、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政囧府滥发宝钞,导致恶性通膨的噩梦中醒来,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宁肯以物易物,也不用宝钞。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

    到了宣德年间,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禁铜令’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朝廷只能发行更多的宝钞,便陷入这种恶性循环,使情况愈加糟糕。

    后世的历代君臣,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结果时至今日,纸币一途,已经彻底童滞不行,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用其完成诸如发俸之类的政囧府支付,且一旦废止,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

    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常的烂摊子,在大臣们眼中,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真是要谢天谢地,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

    正因为此,沈默才不会相信,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愿为朝廷分忧,为重振宝钞做贡献,?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鬼祟,但一时他也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张居正缓缓道:“按说这是件好事,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

    钱之为利,贱可使贵,贫可使富,故再言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谁愿意贫穷,而不愿致富呢?”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居正便接着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纷争说穿了,都是为一个利字。”顿一顿道:“我认为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芶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操之,非独起劫夺之端,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道:“周天子分封天下,却不分山海之利,不为自私其利,实免祸乱也。钱币发行之权,正如山海之利,若是朝廷放弃,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口汉吴王评即山铸钱、富捋天下,后卒叛逆,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虽然宝钞贬值严重,但也毕竟是钱,其发行权也一样是利权,焉能授予商家?”

    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货币的发行权,应该由国家来掌握。

    但对沈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实际上就是在东南发行自己的货币,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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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和那些人,具体谈过了吗?”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又问道。

    “还没有具体谈。”张居正道:“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哪敢贸然和他们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前几天刚拿到,一直带在身边翻看。”便将其递给沈默道:“拙言,你帮我看看吧,还是那句话,条陈看起来真好,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

    沈默接过来,苦笑道:“这么厚的册子,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

    “你拿回去看吧。”张居正道:“这是副本,衙门里还有正册。”

    沈默点点头,将那册子收好,道:“叔大兄,我与你一般看法,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等我看明白了,再与你分享心得”,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觉着,此事虽然重大,但不算紧急,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

    “嗯,我有分寸的。”张居正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过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马上就开始。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会上心的,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

    “如此,多谢拙言兄美意了。”张居正敬他一杯道:“我是真心想把宝钞做好,只可是做官难、做事更难,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来的。”

    “你好像感慨颇深啊。”沈默淡淡笑道。

    “是啊……”张居正微微皱眉道:“原先国事萎靡,以为是奸党在朝,后来严党倒了,还以为终于可以振奋了吧?谁知还是在老样子。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正邪不两立,政见不同也不能两立,可这样斗得你死我活,对国事有何益处?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国势岌岌可危,都想中兴大明,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共举大事呢?难道大明朝堂就这么小,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吗?”

    沈默默默点头,心中暗叹道,真希望你登上巅峰后,还能持同样的观点。但他心里很清楚,不论山有多雄阔,越往上空间就越小,到了顶峰处,它只容一人立足。录去层层的伪装、种种的借口,这才是隐藏在那些所谓的,正邪之争”,政见不同,之类表象后的真相——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人类灵魂中的劣根,但正因为是劣根,所以才拿它没有办法。

    张居正还抱此幻想,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份上,真到了那一天,也许他做得比谁都狠都绝。如果到了那一步,还有这种想法,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淘汰。

    其实何止是张居正,沈默自己不也一样?一样的还带着理想主义,甚至在心底还有一块柔软,也不知他这种不合适的善良,会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从而彻底进化成一个政治动物,又或者终会为其所累,遭受失败的命运。

    谁知道呢?只有时间能解答,真到了要作抉择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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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张居正分开之后,沈默便开始研究日升隆的条陈,其实没看之前,他还以为,仍然是对汇联号的模仿呢,谁知愈看愈加惊心,这些老西儿不愧是最杰出的商业精英,想出来的方案,让他这个多了五百年见识的,先知,都自愧不如……

    简单说来,日升隆针对朝廷财政窘困、迫切需要额外收入的状况,他们愿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银的借款,而且这笔借款无需偿还,只需要允许其发行总阶值相等的嘉靖宝钞即可。

    当然此宝钞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而是由日升隆独家发行的新版宝钞,而且作为对应条件,日升隆要求户部按照市面的实际情况,固定银、钞、铜的比价为,银一两等于钞十贯等于钱千文”且一定而永不易。并规定白银用于大额交易,十两以下的交易,禁止用银,只用钱和办……当然这所有的钞,都是针对新钞来说的,至于旧钞,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价,以及银与新钞的比价,兑换成嘉靖宝钞;若是旧币、残币、污币,则必须再行大幅度折价云云……

    虽然沈默曾就汇联号小额银票进行过调研分析,但那时他的目标,只是希望对东南经济的发展,拥有更有力的控制权,并未像日升隆这样,竟有成为一国央行的野心。

    所以沈默用了很长时间,思索日升隆的条陈,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长远来看,到底有何影响:

    首先不得不承认,日升隆提出的货币制度方案,是从大明的现状出发的。其虽然担任宝钞的发行人,但并未将宝钞当作主币,而是强调以银为中心和基础一一对宝钞和铜钱,都以银计价,一定数额的纸币和铜钱,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银价。按照上辈子所学的货币银行学,白银就成了惟一有价值尺度职能的主币、或者说本位币,而纸币和铜钱则都成了银的价值符号,这就是传说中的银本位啊!

    日升隆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选择了一种硬通货做本位币,如果钱和钞的发行量受到严格限制,那么这种白银本位自然是可行的。如果朝廷真能将宝钞的发行权交付给他们。而所有人都会相信,作为拿真金白银换宝钞的日升隆,为了保证宝钞不贬值,自然不敢滥发。这也是他们的计划下,让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

    在这笔交易中,朝廷得到了无需偿还的巨额白银,所付出的,不过是烂透了的宝钞发行权;日升隆则获得了大明境内唯一的纸钞发行权,并且因其与朝廷合作,将村立起崇高的权威地仙……几乎可以肯定的说,这种关系一经确立,便可将其竞争对手秒杀于无形。到时候汇联号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无法阻止客户集体搬家了。

    如果他们真能这样踏踏实实做事,沈默就算把汇联号赔上也无话可说,怕就怕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一一每年只支付给朝廷一二百万两银子,相对应的,只发行少量所谓的,嘉靖宝钞,。便相当于用一笔银子,买了一个唯一的、超然的地位,并使汇联号银票的流通变成非法,这极可能会导致汇联号发生大范围挤兑,甚至直接破产。

    这样想来,沈默不禁心惊肉跳,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八个大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日升隆积极接下宝钞改革的重任,不是因为什么为国分忧,而是对汇联号下的杀招!

    官囧商勾结本就是晋商发达的不二法门,想靠官府打倒竞争对手,自然也不足为奇。这下沈默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必须为汇联号的命运,与这帮强大的敌人周旋,最好能把发行权抢过来,至少也不能让他们独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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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可一旦步入政坛,旅行的地点就变成了海上,也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变得风高浪急吓煞人了。

    这边他还没想出个丁卯,那边拜访的人却接路而至了。十月底的这天,他正在与王寅几个说话,便听卫士前来禀报,说七八个年轻官员,自称他的学生求见。

    “学生?”沈默微微皱眉,从那一摞拜帖中随手拿起一本,打开一看,是王锡爵、再看,还有余有丁、陈有年、王篆几个,全都是壬戌科的骄子,不由低声道:“不是已经知会他们,无需再来见礼了吗?”

    “我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沈明臣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为了童男女的事情,京里官员都炸了锅,尤其是一些年轻官员,嚷嚷着要拼死上书,劝谏皇上,不要让道士们再戕害百姓了。”

    沈默闻言默然,其实这事儿,在京城已经无人不晓,且业已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口原来十月底,宫里颁下旨来,说是要选一百二十对十二岁的童男童女进宫侍奉。

    总听说宫里人数超标,宫人无所事事,怎么又缺人了呢?人们搏闷之余便四处打听,终于从他大姑姐的二大爷的三侄子的四表哥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一一原来是要用这二百四十名童男童女为皇上配药引。

    四表哥在宫里做事,消息自然错不了,顿时引起了有适龄儿女人家的恐慌口之后又有更真切的消息传来,那药引的名字叫阴阳调和散,所用主料乃是童子尿与女童初潮的血水。男童的尿一柠就是,可那十二岁女童的月经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又有消息灵通人氏解密说,原来那个叫陶世恩的妖道,会用一种什么法术把女童迷镇,不出一天就来了初潮。传得神乎其神,养了女儿的人家听得心惊胆战。

    虽然男童看似轻松,可他们家里一样担心,因为京城百姓常在天子脚下,对宫里的事情多少都有所耳闻,知道在宫里伺候的男子都要去势的。若是用完了孩儿的尿就放回来还成,可要是给割了小**,留在宫里咋办呢?

    在像天一样的皇权面前,老百姓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作践自己,于是京里掀起了一股子成亲潮,谁家有十二岁的男孩,连夜找人说媳妇,谁家有十二岁的女孩,满大街的抓姑爷,甭管啥年纪、啥条件、只要是个人,就赶紧弄来家成亲。

    诧默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他邻居韩家的巧儿,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就因为正好十二岁,便要许给前门买豆腐的张麻子,巧儿娘都去看了姑爷了,才发现是个快四十的老光棍,哭着就回来了。百计无方之际,才想到跟沈家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硬着头皮过来求告。

    若菡一听,登时泛起侠义心肠,直接去找沈默,要他管管此事。沈默叹口气道:“京城那么多大人,他们不管,为什么偏要我管?”

    “这话像是你说的吗?”若菡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管别人干什么,难道别人都装聋作哑,你也要跟别人一样吗?”

    “夫人呀。”沈默苦笑道:“前些日子你还教育我要和光同尘,莫要强出头呢,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说着又叹一声道:“因为玉芝坛的事儿,我已经得罪那帮道士了,若是再横插一扛,他们非恨死我不行!”

    若菡这下没话说了,在那气得哼哼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真就起了怪了,满京城的红袍大官,怎么就让一群道士治住了呢?”

    一句话说得沈默红了脸,低声道:“跟你妇道人家说不清楚,让韩家把那女娃子送过来吧,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

    “那别家的孩子呢?”若菡终究是个的善良的女子,明知道不该让丈夫管闲事,还是忍不住自相矛盾……也许在她心中,没有什么能难倒无所不能的夫君大人吧。

    望着失望的妻子,沈默心中暗叹一声道,夫人呐,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拿皇帝怎么样呢?[(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下)

    .林润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讲,但见沈默根本不上道,只好提都没提,轻吧一声道:

    那就这样吧,日后一班同年出了什么事,全靠拙言你照应了。

    沈默点点头,吧口气道:我。却又生生打住,改口道:

    你保重。

    不要这样,林润的笑容如春日般暖人心脾,道:

    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有大计较的,要做大事,就得忍常人不能忍,早晚天下人会知道,

    你沈拙言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

    沈默一听,差点眼圈红了,赶紧歪过头去,声音暗哑道:

    要走便走,休在这儿聒噪,惹人不快。

    哈哈——林润放声笑道,被说中了吧。

    还不快走——,沈默拿起水瓢,作势要泼,林润便嘿嘿笑着退去了。

    望着他倏然消失的背影,沈默那许久没有笑意的脸上,

    终于浮现一丝微笑,把水瓢轻轻扔回桶中,轻声道:

    这家伙,始终这么让人讨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进了腊月,北京这个冬天,又是出奇的冷,却远比不上京城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人心寒。

    那被嘉靖帝寄予厚望的玉芝坛,并没有因为沈默的巧妙阻碍而停工,只是为了避免龙

    脉受损的风险。嘉靖命王?等人到外城去选地方——外城是严嵩当政时才修建的,会再

    碍事了吧?

    这样一来,沈默巧费心思的一番努力,就显得苍白无力了,虽然

    他保住了的那四条胡同的民房,可外城几百栋民居,却因之而遭难。

    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据说这次的补偿银子足有一百两。不过想到从户部拨出银子,到最后

    发给百姓,还要转好几次手,到最后能有一半流到百姓手中,也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中国的事情历来如此,也不必为奇。草民们更该为自己住天子脚下而庆幸,

    至少还能得一半不是吗?

    因为皇帝催得紧,徐阶亲自挂帅,工部加紧赶工,调动一切

    力量,希望能如期完工,只是大明虽不任缺人,钱上却很吃紧。好在这时,江南船舶司的税银解到,终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但是临近年根,各部堂官为了来看的预算,都紧盯着这笔款子呢。

    大人们都不傻,知道这时候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先

    抢到算谁的,所以干脆自己的衙门都不去了,整日坐在户部,

    要求先把自己的那份给批了。

    偏生那户部尚书高耀,又是个谁都不愿得罪的老好人,给谁

    不给谁,到底怎么分,他都不敢拿这个主意,只好将皮球踢到了内阁,

    请首辅大人拿主意。

    其实兹事体大,徐阶也压根没让高耀拿主意,便应下来,

    命他召集几位部堂来无逸殿会晤。

    首辅相召,又有钱大爷催得紧,几位堂官接到口谕,便急匆匆坐轿

    来到西苑。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吏、户、兵、工、礼五部

    的尚书便到齐了——除了刑部尚书黄光升之外,六部竟然到齐了。

    内阁的人也很意外,他们以为小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位尚书大人,是以

    只准备了四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现在多了一位,赶紧去隔壁找了个坐垫。

    临时添了个座位。

    待人都到齐了,司直郎去请元辅,徐阶从后面转出,五位身穿

    一二品官服的尚书大人,便一起向首辅行礼,十只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手中那摞奏本,心里恨不得押着这老头儿,拿他的手在自己的那本上签字。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默默坐下,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显然把这场内阁会议,当成是一年一度的分赃大会了。

    但徐阶脸上全然没有收货后的轻松,他步履沉重的走到大案后坐好,动作那样的缓慢,让人感到一丝丝不安。察觉到这一点,徐除面上挤出一丝微笑,对众人道:都从下吧——

    说着对高拱笑道:高部堂怎么也来了?莫非礼部也有项目要开销?

    那倒没有。高拱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样子,似乎徐阶透过张居正释放的善意,全都落在空气中的一般:下官是来讨薪的。

    哦,——徐阶缓缓点头,没有言语。工部尚书雷礼却道:离发俸还有些时日,不必这么着急吧?

    这也是被逼的,——高拱哼一声道:诸位当然不着急,但本

    部是个冷衙门,不像你们的堂口,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络绎不绝。

    咱们上下百十号人,就靠那点干巴巴的薪俸过日子。

    说着朝徐阶笑笑道:再说礼部人少,下官也不贪心,不要把

    历年积欠补齐,只请发足今年的即可,统共不到一万四,还

    请阁老行行好,先把这根蚊子腿发了吧。

    雷礼被他逗乐了,笑道:一万两都算蚊子腿,那这蚊子莫非腿粗

    如象?引得众人嗤嗤直笑,徐阶摆手止住笑声,正色对高拱道:

    郭部堂管着吏部,全国两京十三省欠俸官员的怒气,都积在他身上,

    只要他没意见,本座自然应允。徐阁老把皮球踢给郭朴,让他

    们窝里斗去吧。

    郭朴虽然跟高拱同盟,但那是在斗争层面上,真要到了政事上,

    还是要就事论事,他当即就不答应了,对高拱道:等米下锅的岂止

    礼部一家?两京各衙门谁不嗷嗷待哺?河南,陕西、云南、贵州等五六个省,更是半年多没有发了——

    这不正给那群王八蛋,贪污搜刮到的借口吗?说着转向

    徐阶道:元辅,就是给地主家扛活,到了年底也不欠工钱,因为东家知道,

    不让长工们把年过好了,他们来年会捣蛋,最后吃亏的还是东家。郭朴也不是

    省油的灯,不是让我表态吗?那好,把大伙儿的欠俸都发下来,这就是我的态度。

    郭部堂话糙理不糙,徐阶仿佛完全听不出高拱话语中的讽刺,缓缓点头道:

    吏部这边共需多少银子?

    知道朝廷不容易,减了又减,省了又省。郭朴道:也要一百七十万两。

    这么多——众们部堂大人纷纷倒吸冷气道。

    这还只是发了九个月的呢。若把历年度积欠的都算上。郭朴生怕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事情给搅黄了,连忙道:四百万两也不够。

    众人正在惊讶唏嘘,那边高拱却忍不住冷冷道:可见大明冗官冗员,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说出这话来然有力。

    听高拱又要说怪话,徐阶不可察的皱皱眉,淡淡道:今天只谈预算,不谈别的,若是散漫谈去,三天三夜也谈不完。打住高拱的话头,他又对工部尚书雷礼道:雷部堂,你说说工部这边吧?

    “工部这边,其实开支更为浩繁,但考虑朝廷的财政,下官已经尽量砍去一些不那么紧急,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了。”能干到尚书的,怎么会有蠢蛋呢?雷礼一上来就声明,自己所说的,都是紧急而重要的,一刀也不砍:“主要有三部分,一个是两宫两大殿工程,一个是玉芝坛工程;还有一个,治理黄河的工程。”

    “都需要多少银子?”徐阶其实早看过他们的呈本,但要让各方面达成妥协,只能让大家都听听。

    “两宫两观是一百五十万两;玉芝坛七十万两;治理黄河八十万两。”雷礼马上爆出数字道:“一共是三百万两。”

    “怎么这么多钱?”众尚书一下炸了锅,这个问道:“这些宫观已经修了好几年,每年都要花费巨资,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您有所不知,这工程越到尾期,花钱也就越厉害。”雷礼答道:“皇家的气派、帝王的尊贵,全靠‘装潢’二字,看不见的地方还能省一点,看得见的地方,可万万不能省。”

    那个问道:“一个玉芝坛为何要花费这么多钱?莫非是黄金打造的不成?”

    “修两宫两殿,已经把京城的存余全都耗光了,那些大理石、花岗岩和楠木红木檀木,都是临时从各省征调,走海路抢运进京的。”雷礼道:“七十万两还只是料钱,至于民夫的费用,工部都没干写在各陈上,准备从别处想辄呢……”

    “那为什么治黄的花费却这么少?”众尚书又问道,他们的常识是,每次治黄都动辄百万,像这次这样仅花费几十万的,还从没出现过。

    “嘿,能给朝廷省钱还不好?”雷礼笑骂道:“莫非你们吃了发昏药?”

    “能省钱固然好。”高拱代表众人提出疑问道:“可河工关系国民安危,万不可一味省钱而偷工减料。”

    “高大人借我个胆儿也不敢”,雷礼正色道:“是这样的,沈大人经略东南时,向工部推荐了一个河工人才,我便把他派去河道衙门,结果此人确实不凡,竟设计出一套极巧妙的方案,使工程量大减,费用竟省了足足一半。”

    “竟有此事?”众大人惊讶不已道。

    “确实。”这时首辅大人开腔道:“那人叫潘季驯,老夫还专门询问过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说着看看众人道:“主动想办法为朝廷减负,才是为国分忧,而不是只知道伸着手要钱。”把众大人说得颇不好意思,劲头也没华么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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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还有哪家要讨债,继续吧。”

    几位大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兵部尚书江东身上。江东乃是德高望重的北方儒将,长期在蓟辽、宣大等苦寒之地担任总督,健康状况十分糟糕,所以秋里鞑丯子犯通州,他奉命回京坐镇后,朝廷体恤,让他担任兵部尚书,不再驻守边疆了。

    进京后他便一直生病,部务大都交由两位侍郎操持,但这次干系到来年军费,派个侍郎出席肯定受欺负,他才勉强支撑着过来。只见这位老帅身材瘦削、面庞没有一点血色,但依然笔挺的坐在那里。病虎虽老,谁也丝毫不敢小觑。

    拳头印在唇边,艰难的咳嗽两声,江东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一张嘴就是扫兴的话,可不说又不行。如今四川白莲教造反、广东李亚元造反,北边烽火不断,长城要修、军械要买……各地催饷的奏疏,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说着又咳嗽几声道:“我也知道朝廷的难处,但想要来年不出大乱子,鞋子犯通州的悲剧不再重演,最少四百万两是打不住的。”虽然这数字比哪个部的都大,但众大人却纷纷点头,暗道,武阳公,是厚道人啊,国家频频用兵,比去年的预算却低八十万两,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徐阶却面无表情,道:“还有谁要钱?”

    这时唯一没开口的高耀,才低声道:“户部这边,也是有开销的。这老天爷不知怎么了,连续好几年不是大早就是大寒,今年又是六个省都遭了灾,老百姓确实无以为继了,卖儿鬻女,舍家逃亡的现象十分普遍,有些地方据说都吃人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通红道:“天恩浩荡,皇上已经免了这些地方明年的赋税,还要户部拨款买粮赈济……这最少也得三百万两,才能让受灾百姓度过灾年,不然就连这天子脚下,宛平大兴二县,都要十室九空了,我这个尚书实在是无地自容啊……”,忍不住心头的无助,他竟然伤心落泪了。

    但徐阶不会被打动的,老首辅早就修炼成了火眼金睛,他知道这帮子部堂,各个身怀绝技,不论是倚老卖老、还是装苦情扮可怜,所为不过是多要点银子,可他手头就这么点钱,怎么能分得过来呢?

    徐阶拿起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的数宇道:“各位的预算加起来,是一千一百七十万两,而且还要加上,拨给宫里供皇上修玄的一百万两。可我手里的银子,满打满算不过九百万两。”

    “市舶司不是解来一千万两吗?”高拱奇怪道。

    “这些年向日升隆拆借了上千万两银子。”高耀小声解释道:“每年都要还一百万两的。”

    “唉……”高拱叹口气道:“真是滑稽,我大明的户部还比不了区区一个钱庄,要是没有市舶司,咱们是不是要统统上吊去?”

    高耀尴尬的笑笑道:“其实国税收得不少,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收到嘉靖六十年了,只走到国库里的,向来十中无一,杯水车薪啊。”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高拱愤怒道:“恶人让朝廷当了,好处却全让那帮地方官贪了,愚蠢!蠢不可及!”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心说高肃卿你也太大胆了,连太祖爷的祖制也敢骂……不过骂得真对呀。

    “肃卿,不要跑题。”徐阶严厉的看一眼高拱道:“与其说些气话,还不如说说,三百七十万两的缺口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砍预算。”≦≧≦首≧≦发≧高拱粗声道:“各部都缩减一些,把那些能缓一缓的先放放呗。”

    众尚书却一齐摇头道:“已经是压了又压,可不能再减了。”

    “想想办法吧。”徐阶难得和高拱保持一致道:“我知道你们难,可我也难,朝廷更难,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众尚书这下没有立即拒绝,但下一刻,首辅值房就变成了菜市场,一番割肉似的痛苦还价后,统共才减下来七十万两,还有三百万两没着落。

    争吵还在继续,徐阶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阵阵疲惫涌上心头,他知道靠这些人自觉,是不可能达成目标了。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突突的脚步声,军机重地中出现这种声音,必然有大事发生。众大人的声音渐渐压低,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辅,湖广八百里加急。”

    徐阶平复一下情绪,道:“拿进来。”便有个司直郎端个托盘进来,盘中摆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竹筒而动,最终定格在徐阶的手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徐阁老沉稳的打开竹筒,抽出中间卷起来的信笺,戴上眼镜,展开在灯下一看,不由面色大变。[(m)無彈窗閱讀]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上)

    见首辅脸色大变,众大人忍不住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阶定定神,将那纸片卷好,收回竹筒中,低声道:“景王殿下……薨了。”

    “什么?”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众人一时不敢相信……景王爷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是真的吗?”高拱只觉着心中有一团火在烧,追问道。

    谁敢拿这种问题开玩笑?徐阶看他一眼,没有答话,高拱知道自己着相了,便也不再言语。这时徐阶起身道:“诸位先在这儿议着,下官必须马上去禀告皇上。”

    众人知道这种事耽误不得,赶紧起身相送。徐阶走到门口,又面带忧虑的回头道:“这件事的影响,也要考虑进去。”便离开无逸殿,往圣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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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进腊月,圣寿宫的窗户却大开着,北风嗖嗖穿过大殿,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户内户外之分。伺候的太监们苦不堪言,却只能硬捱着,因为嘉靖皇帝,觉着这种温度刚刚好……

    徐阶自然知道此间的怪异,所以内里穿了厚厚的棉裤袄,以备在面圣的时候,不至于被冻昏过去。步履有些迟缓的走进宫中,就看见同样穿成个球的司礼太监黄锦,含着笑迎出来道:“哎呦,相爷来得可不巧,皇上刚刚入定呢。”

    徐阶面色沉痛道:“哦,此事应马上让皇上知道。”说着把那竹筒递给黄锦。黄锦抽出信笺一看,脸色大变,哎呦一声道:“我这就去叫醒皇上。”说着急匆匆转身进了寝宫。

    过了好一会儿,黄锦出来,面上带着泪花道:“相爷,皇上请您进去。”

    徐阶见他哭成个大花脸,低声问道:“皇上情绪还稳定吗?”

    “皇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一直没说话,刚才让奴婢请您进来,是第一句哩。”黄锦不好意思的擦擦泪道:“咱这是自己哭着玩呢。”

    徐阶点点头,迈步走进宫内,到了走廊尽头,他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下,交给伺候的太监,象征性的拍拍身上,整理下梁冠,调整情绪,走进了嘉靖皇帝的清修玄妙之所。

    一进去,他就赶紧叩拜道:“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啊!”眼泪便刷刷的下来,与方才黄锦那招如出一辙。

    但他喊完之后,却尴尬的发现,大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小心的抬起头来,只见嘉靖靠在躺椅上,表情难以捉摸的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嘉靖才缓缓道:“给徐阁老赐坐。”

    黄锦给徐阶搬来锦墩,徐阶谢过起身,搁半拉屁股在座位上道:“臣惊闻噩耗,不胜悲痛,景王殿下仁爱英明,可惜天不假年,竟英年早逝了……”说着又抹起泪来……虽然知道这样很傻,但他更知道嘉靖的喜怒无常,还是这样安全些。

    嘉靖皇帝缓缓道:“你们真心难过哪?”这话是问向徐阶和黄锦的,后者连连点头,前者也垂泪连连,显然悲痛极了。

    “如果不是当着朕的面,”嘉靖却继续冷冰冰的问道:“你们能掉一滴泪吗?”显然皇帝已经认定他们是假哭,再哭或者不哭都显得太假,这就让两人尴尬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好在嘉靖没兴趣揪着不放,他的目光越过两人,透过珠帘,落在幽深的长廊中,声音低低道:“朕不怪你们假哭,朱载圳也确实不值得你们哭……”

    黄锦赶紧道:“奴婢和景王爷虽然接触不多,可素知他的贤名,也亲见他对皇上的孝顺,突然听他英年早逝,心里是真的难过……”

    嘉靖没看他,目光仍然望着前方道:“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把他当成好人……”说着面上竟浮现一丝狰狞道:“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徐阶和黄锦震惊无比,他们想不出,这父子俩竟有多大的仇恨,竟能让做父亲的说出这种话来。两人只能不言不语,心情惴惴的听那惊人的皇室秘辛。

    嘉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近似咬牙切齿道:“此子素谋夺嫡,狼心狗肺,恶行百端,曾经暗害朕的皇孙,还与奸人合谋,杀害朕最亲的人……若非他是朕的儿子,朕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今死矣,可谓……”他越说越激动,呼吸也愈加急促,但还是喷出四个字道:“死有余辜……”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黄锦赶紧把震惊抛到脑后,上前为皇帝抚背道:“人死万事空,是非埋土中。主子就别再为这些事上火了,珍惜仙体要紧啊。”

    嘉靖的呼吸缓过来,两眼突然瞪得溜圆,面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道:“错,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死的只是肉体,他的魂灵不会死,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这下把黄锦搞糊涂了,小声问道:“他还回来干什么?”

    “朱载圳气量狭小,这辈子没当上皇帝,又被朕赶到湖广去,心里肯定怨念如海,一定会回来吓朕的。”嘉靖煞有介事道。

    徐阶和黄锦这下明白了,皇帝这是又魔怔了……自从嘉靖服用了王金那伙人进献的丹药,就不时情绪躁动,胡言乱语,还会出现很多幻觉,情绪更是近乎狂悖。两人饱受病皇帝的折磨,现今都弄得有些疲沓了,却不敢不管他,不然他会一直疯下去,谁知会搞出什么事儿来?

    黄锦只好哄孩子似的劝道:“皇上放心,奴婢这就去找王真人、还有陶神仙,请他们画驱鬼的灵符,贴在殿门外,什么鬼都不敢进来。”

    “管用吗?”嘉靖紧紧抓着他的胖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道。

    长指甲刺得黄锦生痛,却还得挤出笑容道:“当然管用了,您不是常说,他们都是神仙中人吗?”

    “什么狗屁神仙……”嘉靖表情怪诞地嘟囔一句道:“欺世大盗也说不定。”但他的面上的惊恐终于渐渐退去,但额上身上汗涔涔的,脸色一时白得像纸一样,一时又发灰,煞是吓人。

    ~~~~~~~~~~~~~~~~~~~~~~~~~~~~~~~~~~~~~~~~~~~~~~~~~~~

    见皇帝软软无力的躺在躺椅上,仅穿着绸道袍的身体不自禁的颤抖着,穿厚袄还觉着冷的徐阶,心中一阵阵抽痛。他知道嘉靖之所以冷热不分,皆因服用了妖道进献的大燥丹药所致,内里火气汹汹,时刻都像有火在烧一样,才会感觉燥热难耐,这个宫里人、甚至全天下人都知道,唯独皇帝本人,仍旧执迷不悟。

    一国帝君被方士愚弄若斯,他这个当首辅的,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啊,徐阶越想越沉重,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时嘉靖支撑着想坐起来,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黄锦上前想扶,又被皇帝喝止。但嘉靖自个使了半天劲儿,都没有挪动半分,最后只能赌气道:“仙丹……”

    “皇上请三思……”徐阶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还是请太医看看再说吧。”

    黄锦登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去拿仙丹,还是请太医了。

    “朕没有病,为什么要看太医?”嘉靖近乎嘶吼道:“你想让庸医害死朕吗?”

    黄锦赶紧去檀木盒中,取了颗金灿灿的丹药,小跑过来送到嘉靖面前。

    嘉靖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吃力的张张嘴,黄锦将那金丹送进皇帝口中,又端水送服。

    嘉靖费力的就着水,吞下了丹药,便挣扎着想坐起来。黄锦赶紧把皇帝的上身扶起来,用两个靠枕夹住,再把他两条腿盘好,摆出个打坐的姿势来。嘉靖便开始运气,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也就是盏茶功夫,他就不喘粗气了,脸上的汗全都收了,双眼也见了精神。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殷红,让徐阶和黄锦非但没有松口气,心中的忧虑还更重了。

    “徐阶……”嘉靖又恢复他那种飘忽淡定的神仙之音。

    “臣在。”徐阶赶紧起身,心情沉重的答道。

    “你刚才说朕病了?”嘉靖的目光无比复杂,根本无法读懂。

    徐阶纵然柔媚,但毕竟与严嵩不同,在这种关乎国体的大事上,还是不会一味趋利避害的,他俯身跪在地上,声音低却坚决道:“人吃五谷杂粮,就是神仙也难免生病,如今皇上龙体微恙,微臣恳请皇上,允许御医前来诊断,如果他们看不出什么,就全国寻访名医,这天下总有回春妙手,可以让皇上恢复健康!”

    望着老首辅坚定的目光,嘉靖眼中的怒气渐渐没了,他闭上眼睛,身子靠回躺椅上,缓缓道:“朕没有病,还是把真相告诉你吧,省得以后瞎猜。”说着睁开眼,端详着自己枯瘦的手指道:“过了年,朕就是六十周岁了。对我们修道的人来说,六十年一个甲子,便可周而复始,知道了吗?今年这是朕的大关卡,挺过去了,就又有六十年,这个靠不得别人,只能靠自己,懂了吗?”

    对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徐阶无法表示赞同,但他知道皇帝的性子,一旦跟你轻声细语还不识相的话,下一刻,就是雷霆万钧了。所以只能沉默以对。

    “唉……”嘉靖失望的摇摇头道:“神仙中事,你们凡夫俗子不明白的。”说着话锋一转,淡淡道:“景王的丧事,就交给裕王吧,让他看着操持,不必请示朕。”

    徐阶点点头,恭声道:“臣明白了。”又问道:“百官停朝几日?需要百姓同哀吗?”这个是裕王无法决定的,徐阶给先弄明白了,省得到时候裕王爷纠结。

    “朕是修道之人,参得就是生死,要是这都看不开,岂不白修了?同哀就不必了,临近年根了,老百姓一年不容易,省得给他们添堵。”嘉靖想一想道:“至于停朝,更不必了,命大臣安心当差,寄托哀思吧……”一般公卿卒了,都要辍朝几日,以示哀思……虽然近二十年来,百官从没上过朝,但连这点基本的待遇都没有,天下人怎么看景王?又怎么看皇帝?这让老首辅不由忧愁起来。

    嘉靖倒是看得开,对徐阶道:“行了,别在这儿难过了,你那不是正开着会吗?赶紧回去继续吵架吧。”

    徐阶的心一抽,这次的内阁会议,并未向皇帝事先汇报,还以为皇帝不会关心呢,赶紧道:“也不是什么正式会议,只是各部吵得不可开交,老臣才把他们叫一起给说和一下。”

    “去吧,朕用人不疑,不用跟朕汇报。”嘉靖大度的挥挥手,闭上眼道:“朕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徐阶便起身告退,黄锦给皇帝盖了床薄被,也蹑手蹑脚的走出去。

    大殿中只剩下嘉靖一个,他却把眼睛重新睁开,直直的望着殿顶,看着看着,眼前竟浮现出一个魁梧矫健的身形,皇帝一时痴了,喃喃道:“奶哥哥,不要再怪朕了吧,我不是不想给你报仇,实在是皇家还要颜面,丢不起这个人啊……不过现在好了,他作孽多端,老天爷把他收去了;严世蕃也早让我杀了,你应该消气了吧?消了气,就常来陪陪朕……”说着竟低声饮泣起来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好孤单啊……”

    任谁看到这个哭得无助的老者,也不会将其与大明至尊联系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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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步出万寿宫,见黄锦还跟在后面,便示意腰舆不要上前,对后者点点头道:“公公有事?”

    黄锦点点头,小声道:“相爷,您得想办法救救皇上,皇上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像今天这种情况,那天都得犯个两三次,有时候直接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来,还不许奴婢跟别人说。”说着淌下泪来道:“只是这天大的事情,奴婢一个人哪扛得住,所以冒失跟你老说说,想法劝劝皇上吧。”

    “我晓得了。”徐阶缓缓点头道:“李时珍留下的方子,甭管是哄着、瞒着,都要给皇上继续吃。”

    “是……”黄锦满腹忧愁的点点头道:“我会想办法的,您老忙去吧。”便止了步,目送徐阶离去。

    与黄锦分开后,徐阶没有再乘轿,步行往无逸殿走去,他需要冷风吹一吹,好让头脑清醒一下。徐阶很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必将深远影响大明格局——景王死了,裕王就成了皇帝惟一在世的皇子,纵使嘉靖再不愿给裕王名分,都无法改变其国之储君的地位了。

    这样一来,一些人的身份必然水涨船高,怕就怕这些人冲昏头脑,忘了这大明朝的主人是谁,做出些不可救药的蠢行来。

    是的,徐阶的头脑始终保持清醒,他之所以能斗倒严嵩,笑到最后,靠的就是这种从不幼稚的品质。他十分清楚,只要嘉靖在一天,他就是大明唯一的天。而且这片天,偏又极敏锐!极多疑!又极不留情面!千万不要以为,皇帝动不了裕王的地位,就不能拿众人怎样了。恰恰相反,谁要敢对他有丝毫的不敬,必将遭到无端的猜忌、疯狂的迫害!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毕恭毕敬,徐阶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原先对财政的分配……要是原封不动呈上去,估计第一个遭到猜忌的,就是自己了。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半天,他才拿定主意,心情却变得无比灰恶,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回到了值房。

    值房中,众尚书早就等急了,一见他进来,连忙围上来问道:“怎么样,皇上没事儿吧?”

    徐阶摇摇头,他费劲的比划一下,嘶声道:“让我先烤烤火。”众人这才发现,老首辅的脸,都冻得发紫了。连忙扶着他到火盆边坐下,又端上热茶、姜汤,伺候着徐阶服了,过了好一会儿,徐阁老才缓过劲来,只是鼻头还通红通红的,显得有些滑稽。但这时谁也笑不出来,都等着他说话呢。

    “你们不必操心,皇上那里没事,让我等安心办差即可。”徐阶缓缓道:“还特地说了,要老夫回来把会开好。”说着目光扫过众人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众大人点头道:“知道。”看来皇帝也十分关注这次分赃。

    “那好,继续吧。”徐阶示意众人回到座位上,道:“老夫一来一去,已经一个时辰了,你们可商量出个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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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担心闷,开始虐皇帝了,虐完了就让他归西……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中)

    无逸殿中,众尚书互相看了看,都不想第一个开口。倒是来旁听的高拱,看不惯这些部堂大臣畏畏缩缩的样子,锵然出声道:“元辅,其实是明摆着的,”高拱再也不愿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来,“国防军费再削减的话,大明江山就要不稳了;受灾省份不救济,只怕要激起民变!河工也不能不修,否则明年几个省都要遭灾;至于官员们的俸禄,说句不中听的,元辅想逼着他们去贪渎吗?”说着他冷哼一声,把众人迟迟不敢触及的谜底揭开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什么才是该下马的……至少该放缓一下,等以后有钱了再说的。”

    大家当然知道了,不就是皇帝的两宫两观,还有玉芝坛吗?

    “自嘉靖四十一年以来,工部已经为宫里重建三大殿,又修了西苑的圣寿宫,花费何止千万?现在三大殿也修好了,皇上也有住的地方了,至于那两宫两观,又不是急用,为何不能等一等呢?”说到这里,高拱干脆直视徐阶道:“元辅,您老身为宰相,总不能什么都由着皇上来吧?还有在座各位,我们身为大臣,总要对的起天地良心,还有社稷百姓吧!”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却发现众人都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其实是不敢跟自己对视。

    值房内针落可闻,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徐阶开了口,却只是轻声一叹,道:“肃卿,老夫原先与你不谋而合,只想先修好玉芝坛,至于两宫两观,就先等等再说。”

    “那现在呢?”高拱问道。

    “现在……”徐阶又叹口气,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问道。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摇摇头,但见几位尚书都是一脸的不理解,他干脆将满腹心事道:“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要从大局考虑,景王一去,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你们觉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今天这个决定做出来,自己将成为千夫所指,如果这几位尚书都反对自己的话,那一切的委曲求全,就成了自掘坟墓。

    众人见他突然跳到储位之事上去,还是有些不解,但毕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还是纷纷道:“当然是好事了,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坐实,从此再没人三心二意了。”

    “老夫却不这么看。”徐阶语出惊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对当今性格,比诸位要多了解一些,深知皇上之聪慧多疑,好猜善忌,如今他又沉疴在身,更是喜怒无常。肃卿,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见呈上去,皇上会怎么想?有可能同意吗?就算同意了,你们谁敢花这个钱?”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徐阶断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但一说出来的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

    众尚书哑口无言,就连高拱也没了那份慨当以慷的气势,又听徐阶满含感情道:“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大不了被发配边疆,我陪着你就是,横竖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只有一位皇子啊,总不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里,彻底的无言以对。让徐阶一点,他也明白了裕王现在的微妙处境,正因为独一无二,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从今往后自己做事说话,恐怕得更小心收敛,以免给裕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到这儿,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忝为一国宰辅,徐某当然想让天下百姓、文武百官、两京十三省都好了,可是现在朝廷这个情况,没有那个能力,只能先顾着最紧要的。”徐阶这时动了感情,眼中泪花闪现,哽咽道:“正如诸位所猜测的,圣体,圣体已经堪忧了……”自从重病以后,嘉靖极少接见外臣,一切政务都通过徐阶转达,众尚书虽然早就猜测,皇帝的龙体可能快不行了,但今日得到首辅的政事,还是感到无比震撼,跟着流下泪来。

    见气氛大变,徐阶的语调变得坚定起来道:“在这个时候,最紧要的是什么,无需老夫再多说了。让各方面先担待一点,到时候再把今天的欠债补上。你们放心,有我这个首辅在,百官百姓还有军方,就不会骂到你们头上,我会厚着脸皮坚持到那一天,再引咎辞职,以谢天下!”说到这,他整个人都大义凛然了。

    众人连忙纷纷道:“愿与元辅大人荣辱与共,共撑大局!”这话到也发自真心,毕竟这年代的官员,对国家改革的希望,总是寄托在‘圣主仁君’身上,他们对嘉靖的失望有多大,对裕王的希望就有多大……如果说是为了保护裕王殿下,一切都好商量。

    “好、好、好!”徐阶感动的连连点头道:“多谢诸位能体谅徐某的苦心。”说着正色道:“那明年的预算如何分配?”

    “都听阁老的。”众尚书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这种形势下,也只能答应了。

    “好。”徐阶当仁不让道:“郭部堂。”

    “在。”郭朴起身拱手道。

    “先发半年的薪俸,我给你一百万两,你去分配。”徐阶望着他道:“向他们多做解释,请他们务必以国事为重,不许闹事,更不许上疏。”

    郭朴一脸为难的点点头道:“我尽力就是。”

    这时候徐阶只想能把烫手山芋扔出去,哪管他情愿不情愿,马上转向高耀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疆域万里,并不都是饿殍满地的,也那富裕的省份,向南直、浙江、湖广等几个省行文,命他们打开藩库,周济一下受灾的省份。”顿一顿道:“告诉他们,朝廷也不会亏待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满足的一定满足。”

    高耀寻思片刻,轻声道:“这样,可有一百万两款项给工部。”

    “一百五十万两。”徐阶道:“让郭部堂帮你一起催,把这次的表现记载考核中,应该难度会小些。”

    郭朴闻言苦笑道:“这未免有要挟的意思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徐阶摇头道:“就是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能把要出来也行。”说完他又看向江东道:“兵部这边,我会让广东、四川开征提编,争取就地解决军费,这样能省下多少?”所谓提编,就是胡宗宪搞得天怒人怨的拿手,现在徐阶顾不上那么多,也要学了。

    “一百万两。”江东有些赌气道:“你要是再给我减,长城就不修了,明年鞑子再来,熟门熟路,乐子肯定大了。”

    “不减了。”徐阶摆手道:“还有五十万两的缺口……”说着目光落在雷礼身上,道:“雷部堂……”

    雷礼也着急道:“修黄河的银子一文都不能少,不然我都不好意思跟潘季驯交代。”

    “没让你减……”徐阶尴尬的笑笑道:“老夫的意思是,那五十万两,你以名义,向钱庄拆借吧。”

    “唉……”雷礼郁闷的点点头,接下了差事。这个年代,朝廷向钱庄借钱,是很丢人的事情,而且人家肯不肯借还两说。

    终于把给皇帝修宫观的钱挤出来,徐阶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对众人道:“我会向皇上面陈此事,备述诸公对圣上的拳拳孝心,皇上一定会很欣慰的。”

    众人点点头,心乱如麻道:‘可除了皇帝之外人,没一个会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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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深居简出,但沈默的消息,还是比一般官员要灵通许多,内阁会议结束不久,他便知道了来年的预算方案。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正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让余寅给自己……拔火罐。余寅的手法不亚于真正的大夫,他将点燃的艾条在大青竹筒中烧灼,待火烧到最旺时,便准确的扣在沈默背上的穴位上,动作稳健而沉着,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沈默享受着这种隐隐作痛,却又从心地舒服的感觉,眯着眼道:“你这手法,没有个十年八年,可练不出来。”

    余寅呵呵一笑道:“学生从前穷困潦倒,住处也潮湿不堪,夫妻俩年纪轻轻就湿寒入体,又看不起大夫,只能互相拔罐刮痧,多年下来,也就熟能生巧了。”

    沈默听了默默点头,突然问道:“从前年关不好过吧?”

    “可不是么……”提起往事,余寅感慨万分道:“不是人人都盼着过年,对富裕人家,自然是开开心心过大年;对穷苦人家来说,却是年年难过的年关呀!回想过去,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这几年能吃口荤腥,穿件新衣,可这点要求,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每每只能愧对家小,一到年关就打怵啊。”

    “确实是不容易。”沈默趴在床上,喃喃道:“当年我和我爹,也有过这么一段。”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呢,”余寅叹息道:“有几年我分外背运、债务缠身,一到年尾债主就要上门追讨,为了避‘年关’,只能小年不到就躲出去,留下妻儿在破屋烂墙中听债主骂声如雷,直至除夕夜尽才敢回家,那种滋味真是让我生不如死,那才叫年关难过呢。”

    听了他讲过去的故事,沈默突然想到一人,不由笑道:“你这种老实人,还得多跟徐渭学学,当年他也是一屁股债,可就没有债主敢上门讨要,总能安生过年。”

    “哦,文长先生有什么好法子?”余寅饶有兴趣道。

    “他其实一开始也出去躲,年过得很不是滋味。后来一发狠,说来年我一定要在家安生过年,于是第二年,他写了副白底黑字的对联,提早贴在大门上,上联是:‘容我过年是君子’;下联是‘要逼债务乃小人’。横批是‘来吧、刀子伺候’。”沈默嘿嘿笑道:“这法子效果特好,来讨债的看了,无不掉头就走,果然让他舒服的过了个年。”

    余寅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又听大人幽幽道:“你说我把这个方子,开给在京的清流官员,会不会大赚一笔?”

    虽然沈默还是开玩笑的口气,但余寅这下笑不出来了,叹息一声道:“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呀,那些实权衙门还好说,像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这些清流衙门,全指着这点俸禄还债过年,这下看户部怎么跟他们交代。”

    “怎么交代?”沈默活动一下身子道:“既然这么做了,就没打算和他们交代,不过京官们本来就憋着火,只怕这下火上浇油,惹出什么乱子来。”说着摇头苦笑道:“驻京十几万禁军,可都发十个月的饷,显然上面不想让军队乱起来,至于清流们,闹就闹吧,看来大人们觉着能担待的起。”

    “真能担得起吗?”余寅看看西洋钟,时间到了,便开始拔下火罐子,看着沈默背上一个个紫黑色的圆圈,他低声道:“大人,你这火够重的,可得注意了。”

    感到背上一阵松缓,沈默坐起身来,穿上棉袄道:“国事蜩螗若斯,我却爱莫能助,不上火才叫怪哩?”

    “学生也认为,十岳公的看法没错。”余寅闻言谨慎道:“但现在群情激奋,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学生以为,大人适当的表达一下看法,追随一下大流,还是有好处的。”

    “唔。”沈默点点道:“我知道了。”但他心里,其实另有打算的,只是这打算,甚至出火的原因,都无从对外人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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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所料不差,两天后,户部发俸的储济仓便出了大乱子,还打伤了人。

    不过这也正常,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不闹才叫有鬼呢——京官们的俸禄,从年初一直拖到年底,原先大家都等着市舶司解银子来,所以也都忍了。大都靠四处告借支撑下来,到了年关,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着今天这一趟了。

    因此这些平素最讲究沉稳从容的饱学之士们,天不亮就被媳妇撵出家门,来储济仓前排队领俸。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户部官员说了,上面有命,无论六部九卿或是不入流的小吏,今日来者一律一视同仁——每人三斗米,两升胡椒,五百贯宝钞。

    嗷嗷待哺的众官员,一下子就炸了锅,这是打发要饭的呢?连债都还不了,还让大家有脸回家不?集体吊死在这储济仓里算了。结果大家也不领了,吵吵嚷嚷着要让户部当官的,出来给个说法。

    雷礼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是以把十三清吏司的二十五名郎中,全都派来了,任务便是苦口婆心的劝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过一个安贫乐道的清淡年。

    可是任他们巧舌如簧,也比不了一升百米,官员们哪听他们那套,纷纷质问他们,把大明朝的钱弄到哪去了?户部的人也郁闷啊,俺们更想知道,可这时候来年的预算还未公开,他们这些小官儿,又怎能勘透其中的秘密。

    闻讯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好几百人挤在个密闭空间里,群情激奋,吵吵嚷嚷,谁也听不清谁说话,只觉着怒气层层上窜,也不知谁先动起手来,竟要把户部的官员打一顿出气。好在海瑞站出来拦住,才给了同僚撤退的机会,结果他和几个小吏被打伤了,据说是被抬回家去的。

    听了这个消息,沈默坐不住了,命人装上一车年货,要往海瑞家去探视。

    若菡有些不理解道:“来京这么久,那海瑞也没来拜访过,前几天给他家送年货,都被他退回来。人家显然不想和咱家来往,何必要……”

    “何必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沈默笑笑道。

    “我可没那么粗俗。”若菡白他一眼道:“不过意思差不多。”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但有一条,既然是朋友,我就该待他始终如一,也算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吧。”

    “这样说,我就不拦你了。”若菡拿出大氅给他披上道:“早点回来。”

    “真懂事。”沈默笑着要亲她道:“不愧是我媳妇。”

    若菡轻巧的躲开,羞红脸道:“让孩子们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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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晚了,明天早点。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下)

    海瑞在混乱中,被官员打伤,竟至人事不省,这真是耸人听闻的奇事。同僚们急忙把他送回家,才发现他家只有一婆一媳、无三尺应门之童,见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又赶紧去请大夫,张罗着给他看病。

    大夫还没到,沈默先到了,有认识他的赶紧行礼,但看他的目光十分惊异,仿佛没意料到这样的大人物,会来一个小小郎中家一般。沈默浑不在意,朝他们致意后,便微笑道:“诸位若是忙碌,便把这里交给我这个闲人吧。”

    众人都挂念着储济仓那边,闻言便一齐告辞,离开了海家逼仄的小院。

    院中只剩下沈默和海老夫人两个,从海瑞被抬回来,一直表现的很镇定的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垂泪道:“沈大人,您说这大明的官儿还能当么,吃不饱、穿不暖不说,怎么连命要丢了?”

    沈默面上发烧,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的,全都是让钱逼的,才不理智了。”说着叹口气道:“先去看看刚峰兄吧。”

    海老夫人也就是发泄一下,并不是要跟他说理,闻言擦擦泪,便带他到里屋去了。只见海瑞盖着床薄被,躺在床上依然未醒,额头青紫一片,面色蜡黄蜡黄,看起来确实吓人。

    沈默轻叹一声,对胡勇吩咐道:“请太医院派人来看看。”胡勇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这时户部官员请的大夫来了,沈默连忙站起来,让开座,请大夫诊治。那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一番诊脉之后,表情放松道:“不碍事、不碍事。”

    老夫人当时就不信了,指着儿子的额头道:“看这儿青紫烂黑的,还不碍事吗?”

    “呵呵,老嫂子有所不知。”那大夫道:“人额头的这块骨头最硬了,就是再狠点也伤不到脑子,这些淤青都是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

    “那为什么昏过去了?”沈默轻声问道。

    “哦,跟额头这下没干系,”大夫的回答出人意料道:“他是饿昏了。”

    “饿昏了?”沈默不由吃惊道。

    “嗯。”大夫应一声,便从药箱中拿出艾绒,点着了在海瑞身上几处大穴上灸了几下,便见他嘴角抽动几下,额头冒出了斗大的汗珠来,但表情的确轻松了许多。

    “熬一锅稀饭,稠一点喂下去,我再开个温补的方子,吃上几日就好,耽误不了过年。”大夫把剩下的艾条丢进炉子里,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再给他多添床被子,把炉子升旺点,病人身体正虚弱着呢,当心风寒入体,引起大病。”

    开完方子之后,沈默便让人把大夫送走了,至于抓药,还是等太医看过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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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老夫人要去厨房熬粥,沈默扶住她道:“您在这儿坐着就行,一切有我呢。”

    海老夫人有些尴尬道:“缸里没米了,我得先去买点。”

    “不妨事。”沈默对个卫士道:“把车上的东西卸到厨房,再熬一锅稀饭端来。”卫士便转身就出去了。

    这时海妻抱着床棉被从里屋出来,沈默道:“不够啊嫂夫人,多拿几床来。”

    海妻闻言低头哑声道:“再没有了。”一边给海瑞盖上被子,一边眼泪又下来了。

    沈默闻言心中一酸,把自己的大氅也给海瑞盖上,他的护卫们看见了,赶紧有样学样,将身上的披风都解下来,全盖在海瑞的被上。

    “把炉子生旺点。”沈默心里很不好受,坐在海瑞的床边,眉毛拧成了个川字。卫士却伏在他耳边,小声道:“最后一点炭,厨房熬粥了,秦六已经出去买了,还得等一会儿。”

    “把车板卸了,劈柴!”沈默烦躁的一挥手道:“实在不行,把你们的棉袄扔炉子里烧了!”

    海老夫人闻言道:“大人切莫迁怒他们,是我们家没有柴禾了。”

    “唉……”沈默闻言叹一声道:“怎么会这样呢?已是清寒若斯,为何冬至送来的油盐柴米,却要退给我呢?”

    海老夫人闻言给沈默失礼赔不是道:“您的盛情我们全家都感戴,只是汝贤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偏不让收,我们娘俩也没办法。”

    “是我这个朋友没尽到心啊。”沈默又叹一声道:“刚峰兄至刚至阳,锋芒难免刺人,我实不该和他计较这些的。”

    两人正说话,卫士端一碗热乎乎的粥上来,海老夫人上前接了过来,沈默把座位让开,自己坐在床头,把海瑞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身边。

    海老夫人感激的看看沈默,便坐在床边,舀一勺稀粥,轻轻的吹凉了,送到海瑞嘴边。虽然仍昏迷不醒,但饿坏了的海瑞,仍本能的张开嘴,吃下那一口。

    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着儿子,一碗粥见了底,海瑞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道:“娘……”

    海老夫人的眼泪刷得就下来了。一见母亲哭了,海瑞挣扎着想要给她擦泪,却被沈默按住道:“你就老实点吧。”

    海瑞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再看看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氅,一时间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侍卫又端一碗稀饭过来,海老夫人又要喂给儿子吃,海瑞哪好意思?便坚持要自己吃,海老夫人只好从了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他的手还有些颤抖,沈默连忙腾出只手,帮他托住了碗。

    感激的看看沈默,海瑞也不用勺子,直接把嘴凑到碗边,几口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粥喝了下去。这才拿起汤匙,将碗底的残粥刮到碗边,吃了个干干净净。

    两碗热粥下肚,海瑞感觉身上有劲儿了,便要掀被下床,又被沈默按住道:“大夫说要你好生休息,今儿就老实躺着,不许乱动。”

    海老夫人也跟着道:“听沈大人,不许乱动!”待沈默把儿子按倒后,她又细心的把被子掖好,这下海瑞是彻底不能动弹了,但嘴上还不闲着,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储济仓那边怎样了?”

    “这个操心的命啊……”海老夫人叹口气,对沈默道:“你们先聊,老沈给大人泡茶去。”

    沈默微笑道:“泡茶不急,老夫人先去厨房看看,那些年货该怎么规整吧,待会儿还有一车柴米油面,得腾地方才行。”

    海老夫人平时是不受人恩惠的,但她已经被沈默彻底感动,只能安静的听他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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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济仓那边已经没事了。”待海老夫人出去,沈默对海瑞道:“官员们只是一时气急,才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一见你昏倒了,便全住了手,打你的还主动去顺天府投案,其余人则都散了。”

    “也不能怨他。”海瑞道:“当时太乱了,也不知是哪儿飞来个钱袋子,一下就打在我脑门上了……再说,官员们有怨气,那是正常的,不冲户部的人撒,还能冲谁撒?”

    “这事儿没算完。”沈默道:“我听说他们商量着要上疏,弹劾户部和内阁呢。”

    海瑞闻言摇头道:“没有用……”

    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这可不像你海刚峰说的话。”

    海瑞疲惫的笑笑,声音低沉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治标没用,除非治本。”说着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却没人敢触及。不去触及这个根源,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上一百次疏也没用!”

    沈默闻言点点头,低声道:“莫非你还存着上疏的想法?”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这个小小的郎中,就是把奏本递上去,皇帝能看到吗?”说着无奈的摇头道:“看不到的……”

    沈默闻言心神一松,其实他这次来海家,一是探视,二是看看能不能劝说海瑞,打消上书的念头,现在见他有放弃之意,哪有不趁热打铁的:“刚峰兄,太夫人年事已高,嫂夫人又有身孕,揭龙鳞的事儿,万万想都不能想啊!”

    海瑞黯然叹息道:“你所说的,正是我无法放下的,算了,不提了,先安心过年吧。”

    “这才是正办。”沈默彻底松口气道:“我带了些年货来,你这次务必收下,好歹让老夫人、嫂夫人补补身子。”

    海瑞深深的望着他,良久才从喉咙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谢。”

    “朋友有通财之义,”沈默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但你的东西,我一样不能收。”谁知下一刻,海瑞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道:“请你全带回去吧。”

    沈默难以置信道:“发烧了?”

    “我清醒的很,”海瑞板着脸重复道:“大人的恩惠,我们海家受不起,请你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沈默面上的笑容敛去。

    “这是大人要我说的,那我就说,”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谁知与那些人别无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海瑞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收你的东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道:“早就想寄给你,这次倒省事了。”

    沈默黑着脸接过来,一看信皮子上,银钩铁划的写着一行字道:‘与沈拙言绝交书’,“呵……”他指着海瑞道:“你可以饿得昏倒,也忍心让老娘挨饿?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我怎么说你啊……”气得他话都不会说了。

    这时海老夫人听到争吵声赶过来,扬手就打海瑞道:“孽畜,怎么能这样对沈大人呢?”

    沈默赶紧拉住海老夫人,道:“刚峰兄可能魇着了,待会儿太医来了,拿针扎扎就好了。”

    “对。”海老夫人也觉着这解释合理,道:“是魇着了,得狠扎!”

    怕再惹母亲生气,海瑞不敢再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沈默。沈默只好退避三舍,在海老夫人无比的歉疚中,离开了海家。

    “你这都发什么疯啊!”把沈默一送走,海老夫人举拐杖要打海瑞,却见儿子病弱的样子,又根本下不去手,只能流泪道:“莫非真是魇着了。”

    海瑞的目光却一片清明道:“娘,我都快五十岁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您不要操心了。”

    “你就是六十了,也不能忘记娘当年教你的,”海老夫人垂泪道:“人要知恩图报啊……”

    “我一刻都没忘记过,娘……”海瑞也流下泪来,道:“孩儿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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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海家娘俩哭成一团,单说沈默被海瑞卷了个灰头土脸,闷不作声的坐在轿子里。外面的侍卫更是气愤难平,纷纷骂海瑞不识抬举、不在五伦、六亲不认、猪狗不如!

    “你们这群吃材知道什么?”听他们骂得不像话了,沈默却爆发道:“都给我闭嘴!”

    侍卫们心说大人这是拿我们撒气呢,赶紧噤了声。

    待回到家里时,沈默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绝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仿佛真忘了这个朋友一般。

    过几日,不知什么人神通广大,竟把那封‘绝交书’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让沈默颜面扫地,竟气得闭门谢客,看这架势,连年都过不好了。

    就连深居大内的嘉靖皇帝,也听说了‘绝交书’的事儿,竟难得的开心笑道:“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十多年了,只记得他一次次让人吃瘪,想不到这次,竟让人家狠狠的甩了嘴巴,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黄锦没有那么恶趣味,相反他还挺同情沈默的,便陪着笑道:“那个叫海瑞的,也忒不是东西,沈大人不嫌他贫寒,折节相交,他却丝毫不珍惜,真是活该穷死病死。”

    “这倒是。”嘉靖闻言若有所思道:“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说这话时,他想到了那些恼人的奏章。原来这十几天来,通政司收到了数以百计的奏疏,都是弹劾内阁和几位尚书的,尤其是徐阁老,几乎要被唾液给淹了。

    遭到大面积弹劾后,徐阶和几位尚书,却按例没有上书自辩,也没有在家里呆着等待处分,而是仍然兢兢业业的在内阁当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嘉靖十分的欣慰,自己没有选错人啊。也不能让国之股肱太委屈了,嘉靖便将所有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硬是拖到了腊月二十七衙门放假,好么,有天大的事情,等过了十五回来再说吧。

    只是嘉靖心里很难平静,因为他知道,这些奏疏明着弹劾的是徐阶高耀这些人,但实际上,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见嘉靖面色难看,黄锦关切问道:“主子,您身上哪不舒服?”

    “朕身上舒服的很。”嘉靖面容狰狞道:“但心里很不舒服啊!不就是因为少发了几个月的俸禄吗?”一想到这个,他心中的愤怒无以言表,表情扭曲道:“就要告这个、告那个,听说还要……”后半句话,他硬生生咽下去,对噤若寒蝉的黄锦道:“你说这帮畜生,该不该杀?”

    黄锦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默不作声。

    好在嘉靖也没等他的回答,而是又问道:“今天二十几了?”

    “二十九。”黄锦小心翼翼道:“明儿就是除夕了。”

    “除夕好啊。”嘉靖神经质的笑道:“除夕夜,热闹啊,哈哈哈哈……”

    虽然侍奉皇帝二十年,黄锦还是听不懂嘉靖在说什么,不由暗暗埋怨自己,若是聪明一些多好,不要说李芳,恐怕就连陈洪,也能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些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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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京中的很多科道御史、言官谏臣们,几乎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沐浴焚香,净室独坐,仿佛要去做什么大事一般。

    沈默虽然没有焚香,但也彻夜无眠,他披衣走到院中,抬头看向天际,但见一股赤色的雾气,笼罩着北京城的上空,根本看不清满天的星辰。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的除夕,是那样的不同……

    沈默负手在院子里踱着步,四周安静的针落可闻,但他知道,再过不到十个时辰,恐怕北京城,就要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了。

    不知道明天之后,大明朝会走向何方,虽然对他们将要做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沈默还是暗暗祈祷,天佑大明,不要大伤国家的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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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早了点,虽然很有限……羞愧的掩面而去。

文史资料 第七五七章 除夕——月穷岁尽之日 (上)

    .除夕,北京人俗称‘大年三十儿……039,绝大多数春节的仪式,都要在这一日完成,所以这天的年味也是最浓。

    为了点缀年景,纳福迎祥。从早晨起来,即使是劳苦人家的男女,也梳妆打扮整齐。女人们头上插花,门前贴上红色春联、大大的福字,窗户贴上象征吉庆有余的窗花,一下就把红红火火的过年气氛营造出来。

    但一些王府门头或较大的宅门,往往不用这些装点,他们只将标有自家堂号的大红丝绒灯笼高高挂起,便显出一派富贵之气,却是老百姓家比不了的。

    不过虽然贵贱有别,但在过年的程序上,却大差不差。比如那头等大事,都是慎终追远、祭祀先人。大户人家有祠堂,一律将宗亲三代的主牌亮开,先人的画像一律要悬挂起来。没有祠堂的也要在正屋设位,不能让回来过年的先人无家可归。

    夭刚一擦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在京城各个角落响起,富贵人家更是燃起绚烂的烟花,将北京的夜空妆点的分外妖娆。不过子夜,这鞭炮和烟花便会一直燃放不停,营造出一片热闹喜庆的节日气氛。

    这时候家家户户下完饺子,供养完了祖先,便全家老少围坐桌前,团团圆圆吃年夜饭。所谓年夜饭、团圆饭,第一家里的成员要齐,同时饭菜要丰富,让人看着有幸福感,这样来年才会生活美满。

    整个北京城,无论贫富贵贱,不管这一年多不容易,此时此刻都全家团聚,热热闹闹,尽享这难得的幸福时光。真叫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只爱人间不羡仙。

    但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大明朝的皇宫禁苑,却显得分外冷清。皆因妾市修玄,讲究绝情绝性,断绝俗世牵挂,这勾人亲情的新春佳节,当然是最忌讳的。

    皇帝不过年,太监宫女们就只能偷着乐呵,除了必须值守圣寿宫的,宫人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吃喝耍乐去了。至于黄锦这样的贴身太监,就没那么好命了,只得陪着皇帝,在鬼气森森的大殿里作法事。

    空旷的万寿宫正殿安静极了,只有烛火时西爆出一声脆响,却更烘托出那种令人不敢喘息的清寂……

    围绕眷大殿正中的白玉高台,按照天罡地煞,摆了一百单八个烛台,加上高台上代表三才的三个烛台,一共点了九百九十九支白蜡烛。

    嘉靖皇帝一身黑色着绣金龙丝绸道袍,挽着整齐的道髻,盘腿坐在高台上。烛火闪闪烁烁,轻烟飘飘袅袅,坐在其中,他的身影也跟着飘忽不定,好似真的进入了神仙玄妙之境一般。

    民间年三十有请神的习俗,嘉靖也在请神,当然皇帝请客的规格比较高,等闲人家请的财神、福神之类的,迄入不了他的法眼。嘉靖所请的,乃是高居三清天的太上老君。

    一直以来,嘉靖都虔诚供奉着这位道教始祖,他坚信是太上老君一直在护佑着他多灾多难的江山社稷不起大乱;护佑着他羸弱多病的身躯不受风袭邬侵,得以长寿至今。往昔斋醮,进到这般光景时,他会达到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仿佛异香满室,尘世间的一切污浊和噪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一片空寂,一片清明,真如那老君祖师降临,为他赐福一般。

    可今天是怎么了?备什么耳边一片嘈杂之声,心一刻也静不下来呢?这样可请不来老君的。只是越在意,就越发心烦意乱,渐渐地,他胸中仿佛堵了柴草一般,终于放弃,发出幽幽一叹道:“心神不宁,有心魔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不知何处刮耒一阵邪风,‘噗’地吹灭十几支蜡烛,接着‘噗、噗、噗……’又有无数支被吹灭,大殿里光影摇动,愈发显得阴森诡谲,令人窒息。

    嘉靖却无暇理会,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站在世界之巅,看尽一生波谲云诡,多少人粉墨登场,多少人两然谢幕,都已经无法让这位皇帝的心,再起一丝波涠了。被透骨的孤独和厌倦,深深攫住的嘉靖皇帝,如今只求长生!只是成仙究属渺茫,身体却随时可能崩溃。就在这烛火熄灭间,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更没法静下心来!

    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证!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仙道,自己荒废了江山,放弃了一切感情,将几十年的岁月全都放在修炼上,这……真的值得吗?

    嘉靖分明看到,虚空中隐现出几个影子,初时若隐若现,渐渐变得清晰,豁然便是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曹端妃和卢靖妃,这五位高贵美丽的女子,虽然最终都没有好结果,但后宫粉黛三千,能在天性凉薄的嘉靖皇帝心中留下印象的,也就是她们五个了。

    只见她们目光哀怨,影子般飘飘悠悠、忽远忽

    近,忽而又幻化成了哀冲太子、庄敬太子,这两个曾得到过父他的皇子,此刻却撩拨得嘉靖焦躁不安,袍袖一翻、怒吼一声道:“滚!”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那些女子、孩子,竟幻化成了兴献皇帝、章圣太后的样子,站在虚空中望着他。嘉靖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伸出手去,心中喃喃道:‘父王、母后,你们也知道孩儿孤单,特意来陪我过年吗?’

    “主子、主子……”嘉靖被个公鸭嗓子唤回神来,幻象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张胖脸……却是黄锦看着他魔怔了,小心翼翼的上前查问。

    深恨这家伙打断自己与父母相会,却又苦于无法言述,嘉靖只能恼火的瞪着他道:“干什么?”

    “皇上请完神了。”黄锦只管笑嘻嘻道:“也该吃饺子了。”说完一挥手,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上来。

    “不吃……”嘉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道。

    黄锦接过食盒,让那小太监下去,他则拿过个小几,搁在嘉靖身边。然后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热腾腾的饺子,竟用京片子唱起小曲道:“这可是后土娘娘和的面,东华帝君调得馅儿,太上老君烧得火,王母娘娘下得锅,”然后把盘子放到眼前,装模作样的闻一闻,接着唱道:“闻一闻,香死个人儿;吃一个心里欢,吃两个百病消,若是把这一碟都下肚,保准您老……长命百岁呦……”别说唱得还有腔有调,真像那么回事儿。

    嘉靖被他逗得绷不住了,笑骂道:“你这奴才也学会口花花了?”让黄锦这么一打诨,皇帝的心情好了许多,肚子也咕咕叫起来,才想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便问道:“什么馅的?”

    “香菇、木耳、胡萝卜大料、花椒、芝麻油;粉条、豆腐、黄花菜,有葱、有蒜、又有醋。咱这素馅饺子,可比那肉馅硌香多了。”见皇帝有了食欲,黄锦愈加卖力的吆喝起来,手上动作也一点不慢,摆好了小碗小碟,将象牙筷子奉到嘉靖手上。

    “那就吃两个?”嘉靖接过筷子,露出难得的笑意道。

    “务定的。”黄锦如释重负、眉开眼笑道:“得多吃两个。”

    “先尝尝好不好吃再说。”嘉靖夹一个饺子,用小碟接着,送入口中缓渡咀嚼,过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是这个味。”接连吃了小半碗,便感觉饱了。搁下筷子,一边擦嘴,一边赞许道:“不愧是潜邸的老人,还记着在钟祥时的味道呢。”

    黄锦不好意思道:“从钟祥来京城那年,奴婢才四岁,哪能记得啊……这都是后来太后娘娘教奴婢们的,说这样的素馅饺子您最爱吃,说过年的时候,别忘了给皇上包。”

    嘉靖闻言眼眶又有些湿了,感慨道:“母后始终挂念着朕啊!你却不知道,这也是太后生前最爱吃的。”说着叹息一声道:“我这几年身子不好,过年上供也懈怠了,你让膳房再包点,给朕的父皇母后供上。

    “主子仁孝,先帝和太后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黄锦抹泪道:“不过方才下出饺子耒,奴婢便已经给二圣先供上了,不能再供二道了。”

    “你有心了。”嘉靖赞许的点点头,沉默半晌,突然问黄锦道:“你说朕修仙,能不能成功?”

    黄锦想也不想,赶紧道:“主子这话说的,您根骨清奇、天资绝伦,条件又得天独厚,有全天下的道士辅佐着,您要是最后成不了仙,那谁还能成仙?”说着笑道:“大过年的,主子可不能说丧气话。”他知道皇帝是不可能放弃修真的,所以干脆连劝都不劝。

    嘉靖闻言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民间的修士,哪有朕这样的条件,朕没道理修不成的。”说着自己给出解释道:“十几年前,邵真人就说过,修道讲的是清静无为,不沾红尘。朕身为一国之君,整日为国事烦心,怎能清静无碍?”于是重新树立起信心道:“等朕过了六十大寿,陶天师的九转金丹也炼好了,那时朕的玄都观和朝天观也修好了。朕早就想好了,就让裕王接了位,朕去玄都观安心修仙,不再问国事俗务,才有白日飞升的可能。”

    听皇帝的话里,涉及到皇位传承了,黄锦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说错哪句,把小命赔进去。但嘉靖絮絮叨叨这么久,他也不能一声不吭,只好小心道:“主子三思,大明离不开您,裕王也离不开您啊,满朝公卿更不可能答应。”

    “你这就错了。”嘉靖面上泛起一丝冷笑道:“这个大明朝,离了谁都一样,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能当皇帝,误国祸国的英宗、武宗,也一样可以。”说到这时,皇帝的语气变得森然起来,道:“至于裕王,他巴不得朕早点让位,好多年

    媳妇熬成婆呢。更不消说那些‘食君之禄、捅君一刀’的官员,从来就不跟朕一心,恨不得朕早归西,好去奉承他们的新主子。”

    皇帝忽又变得杀气凛然,让黄锦好生错愕,张口结舌道:“不、不会的吧,裕王爷仁孝,诸位大人也亢不祈求皇上万寿,主子多心了。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原本以为,他们会在朕百年后再闹,现在才发现,有些人早就等不及,要给他们的主子,抢班夺权了!”说到后面,他的声寺变得嘶哑可怖,蕴含着极大的怒气。

    一番话将皇帝又想撒手,又绝不愿撒手的矛盾心态,展现无遗。

    “主子息怒……”黄锦赶紧跪地道:“没有人会这样想的,谁都

    知道,只要有主子在一天,这大明朝就翻不了天。”

    “说得好!”嘉靖面现不正常的殷红:"只要朕还活一天,这大明就永远是朕的江山!”说着一攥那瘦骨嶙峋的手掌,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一句道:“朕可以给予,但谁也别想夺取!”

    看着有些痛狂的皇帝,黄锦心又升起一片阴霾,不知将要发生什

    么。

    ·当……当……’这时北面钟鼓楼上鹄大钟敲响,紧接着,大钟寺、戒台寺、广济寺等名寺古刹也敲响钟声,新年到了!北京城的欢庆气氛,到了最高点。

    听到钟声的召唤,那些早就等着此刻的官员,便捧着奏本,毅然离开家门,在长安街上汇集,向西苑门前走来……

    那钟声,仿佛给嘉靖注入了力量一般,让皇帝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他突然淡淡黄锦道:“要来了。”

    “啊。”黄锦不由毛骨悚然,四下看看道:“什么来了。”

    “那些人。”嘉靖的目光透过重重宫苑,一直落在西苑门前,那

    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却仿佛可以洞患一切。

    黄锦被嘉靖彻底搞糊涂了,小声道:“那些人是哪些人?”

    嘉靖竟神经质的笑起来道:“是我大明朝的科道言官、清流正臣。”:“他们约好了在这个除夕之夜,以新年钟声为号,来给朕上贺未了!”

    仿佛要证明皇帝的话,一个太监飞奔进来,跪在地上颢声道:“启篥皇上,有百十号五六品的官员,齐奔禁门耒了!”

    “他们要让朕看看他们的厉害。”嘉靖不理会那小太监,自顾自说下去道:“却忘了朕的厉害…

    紧接着,又有个太监飞奔进来,跪奏道:“皇上,六科侩事中、都察院御史,一百余人,每人手里都举着本奏疏,全都跪在宫门外了!”这些在西苑门当值的太监,年纪都不039大,只以为大明朝的官员,都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却没见过这种大臣与皇帝相抗的场面。

    “四十多年了,时间够久了。”嘉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喃喃道:“足以让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皇上,诶怎么办?”黄锦心中焦急,迳可不是上贺表的架势,倒

    像是来拼命啊!

    “嘉靖三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嘉靖却问他道。

    “那时候奴婢才六岁,还不记事儿呢。”黄锦小声道。这不是实话,他怎么会忘记,那年最大的事件,便是二百多个官员在左顺门外集体上践。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打残了好几十人,还抓了一百多人。一次就把大明朝的脊梁骨给打断了,从那往后,虽也有官员上疏,但一般都是单独行动,最多也就几个人,四十多年间,在没出现过那样的场面。

    可今天,嘉靖四十五年的春节,如此敏感的时刻,却再次有百多名官员聚集禁门之外,怎能让人不联想到当年的左顺门呢?

    显然嘉靖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他眼中闪着光,声调也变得亢奋起来道:“这次都是五六品的官员?那比左顺门那次差远了,当时足足二三百人,全都是高官大员,六部尚书来了五个,都御史二人全到,另有三品以上高级官员三十人,至于四五品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说着满脸自豪道:“朕当年才十七岁,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杀下去了!可惜你那时太小,没看到朕的威风,这次虽然不够看,但也聊胜于无……”

    听皇帝无比自豪的如数家珍,黄锦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整个人都懵了,他不明白为何半死不活的嘉靖皇帝,一提起跟大臣斗来,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一拨拨的好戏,接连开锣了……[(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七章 除夕——月穷岁尽之日 (中)

    .西苑门外火把通明,刀枪如林,御林军如临大敌,排出三道防线,将宫门把守的水泄不通。虽然刀枪在他们手上,对方也只是些跪在地上的文弱书生,但这些年轻的官兵却感觉,被包围的分明是自己。

    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百多名身穿朝服的官员,高举着一本本奏疏,黑压压跪在皇帝家门前。而且是在这辞旧迎新的大年夜。这让他们无比紧张,握武器的手上全是汗水。

    今天在西苑们当值的,是御马监的一名提督大太监,也没见过迳阵仗啊,站在一排御林军身后,色厉内荏道:“你们迳是干什么?大过年的要造反吗?”

    林润跪在第一排领衔的位置,闻言面带微笑……是的,这样的气氛下,他仍然在笑,声音也十分客气,不见丝毫火气道:“这位公公,见过赤手空拳造反之人吗?”他什么时候都是滴水不漏,就算下决心死谏,也不能让人乱扣帽子,只听他朗声道:“我等科道言官,专职纠劾百司,提督各道!为天子风纪耳目之官,今日正是有奏疏要面呈皇上!请公公快快通禀!”

    “没听说有三十晚上上疏的。”那太监也不是省油的灯,冷笑

    道:“再说上疏该交通政司,哪有直接来宫门呈送的?!”

    “我等早交过通玫使司,”林润身边的工科都侩事中何以尚大声

    道:“可过了期限十多天,仍杳无音讯,我们只好自己来!”

    另个跪在他俩身边的吏科给事中王本大声道:“我们参的就是大明朝的六部九卿,还有内阁,所以这个疏只能交给皇上!”

    “对!”言官们一起应声道:“请公公将我们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他们显然是商量好的,又一起喊道:“请皇上开门纳谏!”百多人齐声一吼,声震夜空,竟直接传到重重宫墙后的西苑中。

    圣寿宫中,仿佛听到那一声喊,嘉靖面上的黑气更重了,气极反笑道:“陆纲何在?”

    “微臣在。”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大内侍卫统领的陆纲,赶紧从

    殿外进来,单膝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端详着那张酷似陆炳的脸,难得的带点慈爱道:“今天的事情你都看清楚了,朕没有招惹他们,是他们在括惹朕。”

    陆洇点点头,便听皇帝接着道:“四十二年前,朕也绦这样,被

    人欺负到家了。你的父亲也是这样在朕的面前领命!”

    听皇帝提到父亲,陆纲的胸脯挺得更直了。

    “现吞朕对你下达同样的命令。”嘉靖沉声道:“看你能不能像

    你爹一样,帮朕重树天威!”

    “请陛下下令。”陆纲热血上头道。

    “先传朕的口谕,奏疏收下,然后劝说他们回去……纵使他们不义,朕也不能不仁,如果有人离开,只管放他回去。”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已经脱力了,勉强支撑道:“但大多数肯定不会动,你便……”说到这便没了声息。

    陆纲小心问道:“橄臣便怎样?”

    “你父亲当时比你现在还小三岁。”嘉靖面露不满道:“但他就

    不会这么问。”

    “&039备……”陆纲无可奈何,只得领旨离开圣寿宫。

    出来之后,让冷风一吹,他便没那么激动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混账小子,父亲离奇死亡后,家族延续的重担,一下便压在他的身上,使他不得不迅速成熟。再加上沈叔父和十三位长辈的悉心教导,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头脑清醒、颇有城府的锦衣卫了。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父亲与文官素来相善,去世多年,在士林中的名声仍然很好,他真不敢相信,父亲曾经对那些文官下过毒手。但无论如何,他知道皇帝在后面看着自己,绝不能有丝毫的不坚定……昔日沈默曾教导他,如果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对别人手下领情,就是对自己无情。

    可今天的事情太突然,没有人能教他如何面对,望着黑暗无边的夜空,陆纲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竟感到莫名的兴奋……他毕竟是陆家的男人,血脉中就有狠厉的因子。

    看到宫前广场上火把如林,提刑司和锁抚司的人全等在那里,清一水利索的短衣襟、扎脚裤,手持皮鞭、木棍、铁锁,虽不见利刃如雪,却一样让人感到杀气腾腾。

    ·先仁至义尽,’陆纲面上闪过一丝决绝,心道:‘不行就心狠手辣。’便一挥手,下令道:“开门!”又对两司的打手道:“你们先别动,听我号令。”

    ·喀喀喀……’禁宫的侧门缓缓开启,在门外双方的注视下,陆纲

    独自一人,略显无奈的从宫内走出来。

    感受到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陆纲心中有些悒悒,但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老爹丢人,他给自己暗暗打气,反手握着剑柄,

    板着脸在那些言官面前走一圈,方才站定道:“传皇上口谕。言官们闻言全都俯身,

    “尔等奏疏皇上全都收下了。”陆纲肃然道:“陟罚臧否、自有

    圣裁,诸位大人便散回吧。

    不出所料,众言官纹丝不动,何以尚大声道:“奏疏可以给你,但今日皇上不纳谏,我等誓死不敢言退!”

    陆纲转达了皇帝的旨意,让他们赶紧走人,可这帮人就是不动,无奈之下,便露出本相,低声下气求那些大爷们……拜托你们就是了吧,我好回去好交差,不然这事儿怎么收场啊?

    可是今儿但凡敢到场的言官,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他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话说尽,无济于事,陆纲这才知道自己面子不够,说直白点,就是这些清流大臣,根本没把他个小王八蛋官二代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磨叽了,对着东南棋盘夭街方向默默道:‘叔,这回没法兼济天下,只能独善其身了。039说着面露不忍之色,但那只挥动的左手,却一点不舍糊……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叔父肯定要气怊,但他更清楚,此刻必须要狠,因为皇帝需要的,就是一柄屠刀,好对付不听话的大臣,如果这把刀钝了,肯定毫不犹豫的换一把,不会管他是谁的儿子。

    不过他还是手下留了情,出门前特意嘱咐不准打要害,只准用皮

    鞭抽。

    随着他一声令下,提刑司的番子、镇抚司博力士,便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毫不停滞的冲进了人群。

    几乎是转眼间,灯火通明的西苑门黹,便人影散乱、鞭影飞扬,可怜那些手无寸铁、只有奏本的文官,跪在场中还没明白过来,便被打倒了一片,鲜血满脸……这就是陆纲没有经验了,他只知道馈抚司的鞭子是纯牛皮,却不知提刑司的鞭子还纹了铁丝,一下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林润虽然在最前线,但这位老弟身手敏捷,不仅没有被到处乱飞的皮鞭打到,还能抢过一根提刑司铁鞭,抡起来护住身边的人。正所谓能者多劳,他还抽空大喊道:“千万不能退,不然我等必将沦为千古笑柄!”渡口气又喊话道:“诸位,豁出这条命去,让他们看看,我们言官的骨头是打不断的!”

    本来后面一些人,见到锦衣卫打人,就想偷偷溜走,可听了林润的话,这下都不动了,打吧,反正活着也是暗无天日,生不如死,打死了还能死得其所、留名青史!

    于是他们便都盘腿坐在地上,沉默着,任由打手们暴虐行凶。就连一直游刃有余的林润,也扔掉手中鞭子,盘腿坐下,放弃了抵抗……

    上善若水,柔弱不争,唯其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这一幕震撼了皇帝的打手们,他们无法想象,这些人怎能如木偶一般,任凭自己毒打而无动于衷?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这些人?有些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住手!”这时朝-廷大员们闻讯赶来了,高拱骑着马,直接冲进人群,对那些行凶的大手怒吼道:“不许打人!谁让你们打人的!还有没有王法!”

    徐阶也从轿中急惶惶下来,在儿子的搀扶下,满脸惶急的往人群中小跑过来,恍然喊道:“不要打,不要打!”雷礼、高耀、江东等人也是一样,奋不顾身的进入人群,疾呼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怕伤到徐阁老和几位部堂,陆纲赶紧下令停手,但场面太过嘈杂,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全停下来。只见场中一片狼藉,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侥幸没有挨打,大部分言官都被打趴在地上,有的甚至已经昏厥过去……显然不幸被番子们的饺鞭招呼上了。

    但林润仍然坐着,虽然浑身是伤,却仍然坐姿端正,擦擦嘴角的血沫,对前来拉杂的徐阶、高拱等人道:“多谢诸位援手,但我们不把你们告倒,誓不罢休!”何以尚等人能动的全都强撑着坐起来,不能动的也仰起头来,一起道:“对,我们参的就是你们,打死我们也不会变!”

    面对着此等惨状,徐阶老泪纵横,朝众官员深深一躬道:“国事蜩螗若斯,我知道你们着急难过,可万不该挑这个时候,干这种事情,这让皇上怎么想?天下的百姓怎么想?眼下误会已成,大家都不能理智面对,请先赶紧回去疗伤吧,你们参我们的奏章,来日廷议上可当众宣读,老夫和几位尚书有错,自当引咎辞职、以平民愤就是……”老首辅确实为难啊,明明是代人受过,可不光要默默忍受,还得把两头哄住了,更可悲的是,多半还要两头受气。

    “首辅大人,请别再和稀泥了。”一个言官大声道:“如今大明

    病了,需要的不是甘草,而是猛药!”

    “对,需要的是猛药!”众言官义愤填膺道:“皇上把江山交给了

    你们这些大人管,你们却把大好江山治理成这个样子…

    言官们痛心疾首,泣不成声道:“在你们的英明领导下,我大明已是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如蜩如螗,如沸如汤,国家的存亡、百姓的生计,全都到了悬崖边上!你们问我们,为什么挑今天这个日子,因为天亮后,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我们非得问问,你们这些蟒袍玉带者,有什么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百姓!”

    徐阶竟一时语塞,身后的几位尚书,也是满脸的羞愧。

    听了小太监的回报,嘉靖却没有一丝解恨的表情,他起跌的道:“指桑骂槐、打狗欺主!他们根本不是在弹劾内阁、弹劾六卿,他们全是冲着朕来的,他们这是在逼朕,通朕啊!”说着剧烈的咳嗽起来,突然感到喉头一甜,脸涨得通红,赶紧用手帕捂住嘀。

    黄锦慌忙上前,又给皇帝顺气,又给皇帝喂水,他偷眼看见嘉靖的那片黄绸手帕,上面竟有暗红色的血迹,不由触目惊心,眼泪就要下来。

    嘉靖给他个严厉的神色,嘶声道:“仙丹。”

    黄锦有心劝谏,但场合太不合适,只好捻擦泪,给皇帝取来那要命的玩意,嘉靖服下后,打坐调息,又挺过一次,只是眼白变得血红血红,无比吓人,良久才沙哑着喉咙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初了。”黄锦小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他们不要脸,朕还要脸!”嘉靖冷冷道:“既然都不愿回去,就统统请进诏狱里过年,朕管的起饭!”

    传旨太监飞快的跑出去,向陆纲下达了皇帝的旨意。

    看看在那僵持着的官员,陆纲无奈的心说,我可真帮不了你们了,便点点头,下令抓人。

    “且慢。”徐阶连忙阻拦,朝那传旨太监躬身施礼道:“请公公

    通绌则个,待老朽面见圣上后,再做定夺。”

    “皇上有旨,今天谁也不见!”那传旨太监厉声道:“包括你徐阁

    老!”也不知是在传达皇帝的怒气,还是狐假虎威。

    徐阶老脸涨得通红,但他身为百官长,绝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的官员被抓走,否则日后还有何面目再立足士林?只见他把大氅一扯、扔到地上,露出那身威严尊贵的蟒袍,须发皆张道:“要想抓人,拿圣旨来,不然本官不许!”

    高拱、郭朴等人也排众上前,站在徐阶备边,挡住身后的言官道:“除非踏过我们的尸体!”

    “你,你们!”那传旨太监又吓又气,哆嗦道:“徐阁老,你要抗

    旨吗?”

    “老-夫绝对不敢。”徐阶摇头道:“只是请问公公,圣旨何

    在?”

    “皇上传得是口谕。”那传旨太监道:“莫非相爷以为我敢假传

    圣旨,还是在质疑圣上?”

    “我当然不敢质疑圣上,但从圣寿宫到这里也有一段距离,公公有可能走在路上记岔了。”徐阶坚持道:“还清通禀一声,让老臣聆听圣谕吧。”他当然知道这口谕没问题,不过是在尽量拖延时间,祈求天佑大明,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突然改变主意,不要再出现左顺门那样的惨剧。

    他是首辅,那太监却只是司礼监的随堂,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回去问请旨,结果一去不返,到启明星出现在天空时,司礼监的马公公出来了,对徐阶叹口气道:“皇上让咱嘌:再把口谕说一遍,还说如果还不行,就让宫里所有的太监,全都来传一遍旨,直到您满意了为止。

    徐阶彻底绝望了,看来嘉靖是铁了心要再来一遍左顺门,打掉群臣这几年,惯出来的脾气。

    “请阁老和各位上书到值房休息。”马公公给陆纲一个严厉的眼色,显然皇帝对他今晚的表现,十分失望。

    陆纲心一沉,对徐阶道:“阁老,请。”就有几个力士上前,要将徐阶等人搀到禁门边的值房中。与其说搀,不如说拉!

    ||首|更宰辅股肱乃国之尊长,历来都为国君以师长敬之,今日此景,亘古未闻,大明朝的体统和脸面,全都丧尽……

    虽然说是参奏这些高官,但真见到他们被如此对待,言官们还是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不用哭,有你们哭的时候”马森是恨死他们了,弄得大过年的全都不肃静,一抬手道:“统统抓起来!”

    东厂锦衣卫的人亮出了铁链,就要上前拿人,一阵阵惊雷似的鼓声,从承天门方向响起。

    “登闻鼓,有人敲响登闻鼓了!”本来还如丧考妣的言官们,突

    然一下兴奋起来。

    写的好累啊,完全不是想象中的一气呵成……[(m)無彈窗閱讀]

第七五七章 除夕——月穷岁尽之日 (下)

    《淮南子》曰:‘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谏鼓’便是后来‘登闻鼓’之滥觞。

    历代王朝开国者,大都目睹过前朝败亡之经过,明白一味闭塞言路、使小民申冤无处,最终只能使千里国堤、决于一旦,所以十分注意言路通畅,所以自汉代起,便在全国各级政府衙门外,设立登闻鼓,为草民留一下传上达、申冤说理之途。

    以后历朝都有设置登闻鼓的定制,到了国朝建立,老朱身为第一位真正亲民的皇帝,自然不会丢弃这一优良传统,而且将其发扬光大,一有冤民击鼓申诉,这位精力旺剩的皇帝,便会亲自受理,官员如从中阻拦,一律重判!不仅自己身体力行,他还为儿孙定下了祖制,无论何人,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交给皇帝,皇帝就必须接本儿!

    不必多言,这东西注定是官员们的背上芒,甚至从永乐后,随着朱家的子孙一代比一代怠政,连皇帝都不喜欢这登闻鼓了。后来宣德年间,有官员曾上奏取消登闻鼓,宣德皇帝以其为祖上所设未肯,但此物不招皇帝和大臣待见,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虽然祖制难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想法,就不愁没办法。后来不知哪个缺德玩意,想出了个馊主意,将那登闻鼓楼用栅栏围起来,派上锦衣卫严加防范,就像后世守护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让闲杂人等只可远观、不能亵玩。至于有要伸冤的、上本的,对不起,请左转往广济门,到通政使司按流程来。

    皇位传到嘉靖皇帝,虽然为了彰显正统地位,大肆的追尊太祖皇帝,但对这面鼓,依然敬谢不敏……若非登闻鼓无法染指,杨升庵那些人也不至于绝望到去左顺门跪哭,早就一通鼓响,把皇帝召唤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论论理,大礼议很可能将是另一番结果。

    尝到甜头的嘉靖帝,自然更加对这面鼓严防死守,以致几十年都不闻鼓声,真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明治世呵!

    但现在,这一声紧似一声的登闻鼓声,却分明在京城上空回荡,惊醒了多少鸟雀,震动了全城百姓……这也是此鼓的厉害之处,位于京城正中央,一响而动全城,想瞒都瞒不住。

    一听到钟声,不知何故离开岗位的锦衣卫,全都如梦初醒,发疯似的奔回登闻鼓,便见黑暗中立着个瘦削却笔挺的身影,那值守校尉恼火的怒吼道:“什么人!为何敲响登闻鼓!”

    “本官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那瘦削的身体,迸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击登闻鼓直奏当今,太祖皇帝在上,尔等还不速速带路!”

    那些锦衣卫见他手里高举着一物,赶紧拿灯笼一照,原来是一块木板的太祖皇帝画像。这玩意儿谁家都有,也没人太当回事儿,可在此时此刻,在那登闻鼓响之后,却有了神圣的意味,谁也不敢侵犯,只能远远把海瑞包围着,跟他一起往西苑方向行去,倒真似在护送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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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寿宫中,听到那鼓声,黄锦赶紧打发小太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出去便有人冲进来,一脸惶急道:“皇上,是登闻鼓,有人敲响了承天门外的登闻鼓!”

    刚刚平复的嘉靖皇帝,出离愤怒了,他如受伤野兽般全身颤抖、双目血红,喉咙中反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道:“敲得好,敲得好……”

    “皇上……”黄锦赶紧上前,想要安抚住嘉靖,却不知皇帝哪来的力气,一脚就将他踹到在地上,龙颜扭曲道:“好啊,好啊,果然是孙猴子跳出水帘洞,好戏在后头!看来不把朕将士誓不罢……”‘休’字还没说出口,便一口鲜血喷出来,直挺挺的躺倒下去。

    “皇上……”黄锦连滚带爬上前,赶紧扶住皇帝,嘶声裂肺的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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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宅书房中仍然亮着灯,沈默和他的谋士们通宵未眠……当然不是为守夜。

    听到那鼓声,沈明臣一跃而起,就连一直沉稳的余寅也忍不住站起来,王寅虽然还坐着,但难掩满脸的错愕,只有沈默一直面沉似水,仿佛早就知道这鼓声会响起一般。

    “这真是绝地反击啊!”沈明臣击节叫好道:“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招暗度陈仓呐!”

    余寅也点头道:“这样一来,又有变数了……”说着面色沉痛的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君臣关系是彻底破裂了……”

    “后一句是正理,”王寅点点头,又摇头道:“但我依然不看好他们,这样做,只能彻底惹恼皇帝,引来更重的责罚。”这时他见沈默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便打住话头,和另外两人一起,目送着大人出了门,往西侧佛堂方向走去。

    “怎么去那了?”几人心中奇怪,可又不好跟去,只能在那里面面相觑。

    那间佛堂是此宅上任主人留下的,沈默不信佛但敬佛,横竖多得是房间,便将其保留了下来。也许正因此种下机缘,若菡和柔娘都信了佛,时常来此处礼佛,这间小小佛堂便也得以香火不衰。今天又是元旦,更是点起了十八盏长明灯,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

    沈默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里面神龛中拈花微笑的菩萨,放在从前任何时候,他万不会料到,自己竟在束手无策之时,想到来求菩萨保佑,不知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

    若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一定就在上书的人群中,甚至会成为敲响那登闻鼓的一个……当年为了个胡宗宪,他就能冒杀头的危险,所以不必怀疑他的勇气。但现在,他再也没有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了,不是因为他世故了、胆怯了,而是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了,在东南甚至海外的偌大布局,都需要他的地位来维持。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构思,甚至连了解他全部想法的人都没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十来年的心血浇灌,必成为昙花一现,之后云归云、土归土,历史还是那段历史,甚至都看不出,曾有过小小的偏离……

    但那西苑门外有他的同年好友;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他最尊敬的兄长,岂能轻易舍弃?情感与理智的搏斗,让他的心仿佛撕裂了一般,快要窒息过去了。

    现在唯有神佛,能减轻他此刻心中的痛苦,沈默还是走了进去,捻起一炷香,在烛台上点着,双手捧在额前,深深的一鞠躬,然后缓缓插进香炉中。

    最后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起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下沈默虽非信徒,但一直尊佛敬佛,从无半点讥毁,您老大发慈悲,保佑刚峰兄能大难不死,度过此关,若您大显神通,活他性命,在下愿为菩萨修桥九十九座,抄写经书百万字。’

    其实除了临时抱佛脚,他还做了很多私底下的工作,只是有没有效果,只能靠时间检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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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微露鱼肚白。

    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高举着太祖画像的海瑞,来到了西苑禁门前,转眼便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因为来京时间不长,在场官员几乎没几个认识他的,纵使自身难保,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想打听此乃何方神圣,最后是户科给事中胡应嘉认出道:“这不是那个海笔架吗?”

    众人这下有了印象,据说此人是举人出身,为人刻板,做官清廉,在福建某县当教谕时,竟能严守祖制,对前来视察的督学坚持不跪,结果得了这么个雅号。海笔架的传说不少,但一个小小的郎中,在冠盖如云的北京城,实在是太渺小了。再说也没人看好一个举人出身、又油盐不进的官员,所以几乎没人和他结交,这时才得以将传说与本尊对上号。

    可就这么个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五品郎中,竟做到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敲响了尘封几十年的登闻鼓。

    众人带着敬仰的心情,看着海瑞走到禁宫门前,高高举起那足以辟邪的太祖画像,声如洪钟道:“登闻鼓响,还不开门!!”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层层宫院中,都回荡着‘开门!开门!开门!’的大喝声。

    ‘无论如何,此人凭此惊世之举,都将名闻天下。’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海瑞的惊世之举,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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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寿宫中,在太医们全力施救之下,嘉靖又缓过气来……这位皇帝几十年不挑食不厌食的服用各种重金属,身体的成分早就与常人不同,连见多识广的太医们都解释不清楚,他怎么能这么快又醒过来?

    一睁开眼,嘉靖就声音微弱道:“鼓……鼓……”虽然听起来像‘姑姑’,但黄锦知道,皇帝是放不下那登闻鼓,赶紧小声禀报道:“已经查明了,是一个叫海瑞的户部郎中,趁着锦衣卫全都支援禁门,偷溜进登闻鼓楼,敲响了鼓。”

    “呵…呵……”嘉靖面上浮现一种嘲笑的表情,也不知是嘲笑何人。声音微弱道:“既然敲了鼓,就把他的奏疏呈进来吧……”突然又声音尖利道:“但不准他踏足西苑一步,朕的禁宫,容不得此等悖逆狂徒踏足!”可见其对敲鼓之人,真是恨之骨髓了。

    停顿好一会儿,皇帝又缓缓道:“还有徐阶他们,人算不如天算,这回朕帮不了他们了,看他们怎么自辩吧……”嘉靖心头升起浓重的羞耻感,因为那鼓声响彻全城的同时,也无情撕碎他那‘清净无为、太平治世’的谎言,现如今盖是盖不住、压也压不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静下心来之后,久经考验的嘉靖皇帝并不慌张,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决定了,在和臣子的斗争中占尽优势——因为那些言官再胆大,也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们的君父。无人敢指责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以他永远都能立于超然地位,视群臣为刍狗,也就永远不会失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将事态平息,为此牺牲几只替罪羊还是必要的。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群情汹汹至此,嘉靖不可能再保护徐阶和那些尚书了,他决定放弃一二人,甚至更多的‘刍狗’,以暂且平息事态,等秋后再跟那些人算总账……这次让皇帝丢人丢到姥姥家,所有人都必须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主子,您龙体违和,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见他们吧。”黄锦含着泪道。

    “放心,朕死不了……”嘉靖躺在龙床上,面如金纸道:“都想把朕气死,朕偏要好好活,气死他们。”状哉吾皇,可谓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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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曙光万道,天亮了,宫门也开了。

    但没有皇帝传召,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海瑞和众臣没有久等,便见那马公公又一次出现在禁门前,简短道:“有上谕。”众人赶忙跪下,他将嘉靖的意思一宣布,然后走到海瑞面前,低头冷冷道:“听明白了吗?你的奏疏可以直达圣听,但你的人不能踏足禁宫,这不违背祖制吧?”

    海瑞跪在那里,面露痛苦的点头道:“不违背。”

    “那就跪在这儿候着!”马森掷下冷冰冰一句话,让人接过奏疏就不再看他了。

    转到徐阶他们眼前,马森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徐相,诸位部堂,皇上有请。”

    听说皇帝终于肯见他们,徐阶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态败坏若斯,但能见到皇帝,才有缓和的希望……

    见徐阶他们开始往禁宫走去,马全给陆纲一个阴森森的眼色道:“为何还不执行圣谕,留这些人在这儿碍眼?”原来陆纲指望着能峰回路转,所以只是将林润等人控制起来,还没带离西苑门前。

    这下陆纲是爱莫能助了,他无奈的点点头,示意手下将那些言官带走。

    高拱回头看见这一幕,本想出声阻拦,却听徐阶道:“还是多想想,怎么让皇上消气吧,这才是救人的正道。”高拱听了颓然点头,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只好转过头去,紧走两步,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

    几乎是转眼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只剩海瑞一个,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他上身笔挺,眼睛直直的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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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寿宫中,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

    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马森跪在龙床前,双手高举着个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若不用剪子绞开,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他靠在枕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治安疏’……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字写得算不上太好,但筋强骨硬,雄浑有力,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文官之手。

    出神良久,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念……”便闭上了眼睛。

    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整齐的绞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展开一看,登时面无人色,再一看,牙齿打颤,浑身冷汗,几乎瘫软在地。

    “念……”嘉靖等的不耐烦,又重复那个字眼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骚味,嘉靖睁眼一看,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滩,他竟然尿了。

    “废物……”厌恶的皱皱眉,嘉靖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吓到小便失禁?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拿上来吧。”

    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确认没有被污损,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无力抬手,只能再下令道:“展开……”

    于是上来个小太监,和黄锦一道,将那厚厚奏疏拉长,调整个合适的距离,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展现在嘉靖面前: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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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等了,但俗务缠身,实在是无法早些写完啊……另外放心,每一部分情节中,主角的戏份度很重,不会让大家久等的。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上)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好大的口气……’看到这铿锵有力的言辞,嘉靖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怎么直言!’

    然后是举汉文帝的例子,说像汉文帝那样仁爱的贤君,仍有贾谊为其指出‘懈怠’的缺点;皇帝你当然比汉文帝厉害,英明直追尧舜禹汤,在继位之初,也曾经锐意进取,大有明君之相之类,把皇帝一顿表扬。

    但嘉靖的心情还来不及稍稍松快,下一刻就沉入了绝底的深渊,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第三段的文字,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平地一声起惊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怒吼道:‘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可你还没好好干几天活,就被妄念牵引,开始不务正业!把刚强和聪明用错了地方。

    ‘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你以为自己富有四海,便奢侈无度、大兴土木,却不知这是在竭民膏脂!为求长生、一意修真!二十多年不上朝,导致朝廷纲纪败坏,卖官鬻爵,豪强四起,名爵泛滥!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你不见自己的儿子,人家都说你没有父子之情!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你猜疑戮辱大臣,人家都说你没有君臣之情!

    ‘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你常年住在西苑,从不返回后宫,人家都说你没有夫妻之情!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自陛下登基初年,大明便有病危之相,但远没有这些年严重!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陛下崇奉道教、花销无度,朝廷只好增加捐税,各级官吏纷纷效仿,百姓惨遭盘剥,家徒四壁,穷困之际,十余年来已到极致了。因此,天下人都猜想陛下的元号‘嘉靖’者,乃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原来天下人都以为是严嵩父子乱了江山,但严嵩罢相、严世蕃伏诛之后,这个世界也没好多少,更远远比不上汉文帝时期。陛下比汉文帝差远了,天下人都觉着你太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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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弑君啦!”嘉靖再也看不下去,一下从龙床上坐起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愤怒的抽动,眼中凶光四射,表情狰狞可怖,但他的视线偏又无法从那奏疏上移开: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不值陛下久矣……’

    这一刻,天地间别无他物,只有这两句难听到了极点的痛骂,反复的在他耳边连声炸响,轰得嘉靖五脏六腑都化为齑粉,雕塑般一动都不动,把黄锦和马森吓得差点掉了魂。

    珠帘外跪着的徐阶等人,听到皇帝一声尖叫,然后是太监们慌乱的叫喊声,不由惊愕的互相对视着,心中升起无边恐惧,难道天崩地裂了?

    压根就没离开的太医,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银针,终于把皇帝唤回神来,嘉靖稍一定神,便双目血红、面孔狰狞,发疯地怒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给跑了!”声音尖利恐怖、惨绝人寰。

    这下徐阶他们听到了,原来皇帝没有龙驭宾天,相反还很精神呢……可徐阶他们的心,反而揪得更紧了。能干到二品大员的,都是历经嘉靖朝风雨的老人了,可谓是看惯了惊涛骇浪,从持续十年的‘大礼议’,到险些要了帝命的‘壬寅宫变’,到轰轰烈烈的越中四谏、壬戌三子,乃至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多少腥风血雨,也从未见嘉靖如此的……愤怒到出离。

    “陆纲,愣着干什么,存心放跑了那孽畜吗?”嘉靖那尖利到变调的声音再度响起。

    陆纲站在御阶下有些出神,因为他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在进宫当值前,他按例去给叔父拜早年,沈默突然对他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若皇帝大怒,要你拿人,便说皇帝息怒,这人脑筋坏掉了云云……不只为了救他,更是你陆家的一份阴德,来日必有好报。’当时他并未在意,还想大过年的,皇帝怎么会拿人,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叔父神机妙算,就是……早就知情,显然这种可能性更大。

    但陆纲不想去深究,因为他相信叔父是不会骗自己的,更相信父亲不会看错人,所以短暂的恍惚后,他噗通一下跪在嘉靖面前道:“皇上息怒,那人跑不了……微臣听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此前已经送走了家人,买好了棺材,估计是不会跑的!”说完这句话,嘉靖阴寒的目光便直刺过来,吓得他后背一下就湿透了。

    听了陆纲的回话,嘉靖的面色并未缓和,反而更加阴沉骇人,声音如从九幽黄泉发出一般,惊疑中带着杀气,直刺陆纲的肝胆:“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快说!”马森在边上帮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早向皇上陈奏?!”

    经马森这一提醒,嘉靖反倒冷静下来,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告诉自己道:‘这里面名堂不少,不光要抓唱戏的,搭台的更得抓!’想到这,他面上的狂怒渐渐消去,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道:“陆纲,告诉朕,是谁在幕后指使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但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动了杀机。

    珠帘外的大臣们,已基本听清事情的脉络,是那个叫海瑞的在奏疏中写了忤逆不道的话,让皇帝如此暴怒,然后陆纲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跳出来为海瑞说话,结果适得其反,让皇帝认为,是有人在指使海瑞,借此攻击皇帝!

    如果嘉靖真的确立这种想法,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所以接下来的回话无比重要,大人们真想和陆纲换换,替他过去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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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帘内。

    陆纲冷汗津津,牙齿打颤道:“微臣不知道有没有人指使他,微臣窃以为,没人指使他……”

    嘉靖表情十分怪异,像是在笑,又比哭还难看,声音无比疹人道:“朕视你如子侄,你就是朕的侄子,不论怎样,朕都不会怪你的,快把实话告诉朕吧,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什么人让你帮那个海瑞消灾?”

    陆纲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只能硬着头皮回话道:“微臣不明白皇上的话,锦衣卫眼线布满全城,日夜监视文武百官,稍有异动便会呈报上来。前天微臣离开镇抚司前,那天的上百份密报到了,随手一翻,便看到说,有个户部的官儿,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把家人全都送走,还买了棺材。微臣愚蠢,只以为他家里有人出了天花,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干这种作死的事情。”说着砰砰作响的磕头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皇上杀了我都是应当的,但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说着竟呜呜大哭起来,涕泪横流道:“微臣家深受皇恩,我爹去世时,命我以父亲侍皇上,您今儿都晕倒两回了,可千万不能再大动肝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完了,他连抬头都不敢,心中一个劲儿的狂叫道:‘叔啊,侄儿把您嘱咐的话说了,可要是皇上怪罪我,你也得想法救救我啊!’

    听了陆纲的解释,想起陆炳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嘉靖本来决绝的杀意,出现了一丝动摇。边上一直紧张旁观的黄锦,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动摇,也跪了下来,满脸心疼的劝说道:“陆纲虽然不会办事儿,但心是极好的,主子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顿一顿又道:“奴婢也听说过海瑞,据说此人素有疯癫之状,人都叫他‘海痴’,万万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陆纲马上明白了,原来叔父也给自己安排了救兵,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身边人,黄锦这么一句,可是万金都换不来啊!

    珠帘外的徐阶等人,听了陆纲与黄锦的劝说,满脸的惊恐中,终于露出一丝希冀,有这两位仁人义士拔刀相助,或者还能缓转一二?

    看看陆纲,再看看黄锦,竟看不透他们的心肝。一阵力不从心之感,使嘉靖无比烦躁,索性两眼上瞧殿顶,不看这一个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这时圣寿宫中,卷帘内外,已经没有人站着了,皇帝仰面望天,所有人俯首跪地,只能听到嘉靖一个人,粗重的喘气声。

    良久,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音是那么的飘渺无力,仿佛飘在殿顶,却又将那种绝望与失望,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呵呵,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原来天下的臣民,早就忍无可忍了,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出来骂朕。”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嘉靖的面颊淌下,皇帝的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伤心:“口口声声的视君若父,如果有人把世上的污言秽语对准你们的父亲,一准一的都去跟他拼命了,可那个海畜生这样骂朕,你们却无一人为朕愤怒,反倒争先恐后的帮他说话,唯恐朕把他杀了一般。”嘉靖终于直起头来,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满面了:“看来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我久矣,那朕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世?朕便如你们所愿,传旨退位就是……”说着对马森道:“草诏!”

    “万万不可啊,皇上……”珠帘内哭成一片,惊慌失措极了,就在这混乱时刻,珠帘外同时响起两个声音道:“臣徐阶有事要奏!”“臣高拱有事要奏!”

    珠帘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嘉靖那带着挖苦嘲讽的声音响起:“徐阁老要说什么,朕知道但朕不想听,别以为你一直以来对朱载垕名为疏远,实则投效之举,都做得天衣无缝,一件件、一桩桩,朕都记得清楚呢。”

    外面的高拱一听,心说,皇帝都这样看徐阶了,那我开口肯定更捅马蜂窝,趁着皇帝没注意到自己,乖乖的闭上了嘴。

    徐阶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太清楚嘉靖的性格了,刚愎偏狭,言不由衷,报复心理极强,又极好面子。现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的奏疏激怒,震惊狂怒之余,难免不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合谋、至少是心照不宣的逼宫!

    在这个判断的基础上,皇帝一定会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海瑞,早把矛头指向了更高层,甚至怀疑到裕王头上了。如果不坚决表明立场,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必然发生!

    身为首辅,他不能眼看这场灾祸降临。面对皇帝的质疑,他一脸坦然之色,沉声道:“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但微臣坚决请皇上收回这句话。”

    隔着珠帘,君臣谁也看不清谁。此时此刻,这道帘子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臣子的隔阂,嘉靖的声音也变得充满轻佻与不屑:“装得真像啊,也难怪人家都说你徐阁老是‘外迹浑然、内抱不群’,老严嵩也比不过你吧?”

    皇帝如此刻薄的话语,徐阶还是第一次听到,但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多到他已经麻木了,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端正搁在身边道:“臣徐阶,斗胆再次恳求皇上,收回传位之言!不然……”

    “不然怎样?”嘉靖冷冷道。

    “老臣便触死在这御阶之下!”徐阶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登时见了血印。

    谁都能感到老首辅身上那股决然,嘉靖本来冰冷如铁的心,终于出现一丝丝松动,缓缓问徐阶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厌弃朕很久了吗?”

    看来海瑞那句话,给皇帝造成了沉痛的心理伤害。

    徐阶见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起了作用,赶紧鼓起余勇道:“臣不知那奏本上写了什么,竟让天心如此震怒。臣只知道,一个海瑞代表不了别人,代表不了百官,更代表不了天下人。如果皇上因一人之言、一时之气发下这道诏书,将天下百姓弃于不顾,乃是置裕王殿下于不忠不孝之绝境!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恐怕只有自裁以谢天下了……”

    “看吧看吧,满心都向着裕王……”虽然仍在挖苦,但嘉靖的声音,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决然了。

    “臣当然只向着皇上,”徐阶知道这时候,就像过独木桥,万万不能再首鼠两端,索性大声道:“但裕王是皇上的长子,实际上的一国之本!臣身为国之宰辅,为大明千秋江山计,必须保护他,更不能使皇上背上逼死儿子的恶名!”

    “他算什么国本!”嘉靖突兀的激动起来,声音尖锐道:“别以为朕就剩这一个儿子,就拿他没办法!别忘了,朕还有孙子,实在不行,朕就是把皇位送给哪个藩王家,也不会落入逆子手中!横竖这皇位是白捡来的,朕送出去也不心疼!!”疯了,彻底疯了,这种大失国体的话都说出来,所有人都觉着皇帝已经疯了。

    但徐阶不这么看,他知道嘉靖说这些气话,正说明接受了他的说法,无奈发泄一阵之后,不会再有动裕王的心思了。

    可过了许久,也没听到嘉靖说话,反倒里面再次乱起来,好一会儿,马森出来道:“皇上又昏过去了……”

    “可有旨意?”徐阶头上起了个大包,小心的问道。

    马森摇摇头道:“没有,先把海瑞抓起来再说吧。”

    徐阶想一想,对马森道:“请马公公带我等去一间偏殿禁闭起来,一切等皇上醒来,圣心独裁吧……”

    马森想想,这确实是让皇帝消气的办法,点点头道:“如此,委屈国老了。”

    “这种时候,”徐阶无奈的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多说,先过去这关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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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程密密麻麻,写字见缝插针,请原谅一个婚礼倒计时的……和尚。

文史资料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中)

    .棋盘??同,沈府?

    沈明臣悄然走进小佛堂中,看见大人仍端正的跪在菩萨像前,背影真像虔诚的佛教徒。他不由怪异的想道:‘如果菩萨能让这个人皈依了,那真叫佛法无边了。?

    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默没有回头,低??说道:“什么事??

    “大人,击登闻鼓的是海刚峰,他上了一道奏章,把皇帝气得死去活来,雷霆震怒后,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仍未醒来。”沈明臣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低声禀报道:“还有……徐阁老等人被禁闭在偏殿,看来是出大事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海瑞他……?

    “被收监了。”沈明臣给出答案?

    沈默的身体明显一松,重重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麻的大腿道:“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灵的……?

    沈明臣这个汗啊,心说把菩萨当什么了?狗皮膏药还是大力丸子?

    沈默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有些失态了,转身朝菩萨合十,算是赔了礼。回身后对沈明臣道:“这方清静之地,不适合谈政事。”说着离开了小佛堂,沈明臣赶紧跟出来?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府中却一片静悄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为防有变,前天他就把老蕃孩子送到京郊庄园去了,在那里私她们提前过了年,然后再回京城静观其变?

    回到书房里,把门一关好,沈明臣便迫不丑=待的问道:“大人是不是早知道,海瑞会上这道

    沈默正往主位上走去,闻言站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大人不要误会,”沈明臣连忙道:“在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拦着他呢??

    站在一边的王寅也接话道:“是的,大人,在下对您此举很不理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身为谋士,主公却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这让几人心中有些不快??而王寅所说的‘多此一举39,是指嘉靖皇帝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这在京城上层已经不是新闻了,就算海瑞不知道,沈默也??以如实相告,八成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一一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再行清算,岂不简单许??

    沈默看看余寅,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也是一肚子不理解。他歉意的朝三人笑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好……”他满含深情地接着道:“三位不只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怎忍心让你们卷入麻烦中……?

    听到沈默运番‘表白’,三人的脸拉得很长,沈明臣没好气道:“来京这么久,就一直吃闲饭,原来大人是把咱们当成外人了,谁还有脸再赖下去,俺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南方老家去。?

    向来沉默是金的王寅,今天也很痛快道:“正合吾意。”见有了支持者,沈明臣更来劲了,对余寅道:“你走不

    余寅一脸为难道:“二位别激动嘛,还是听大人把话说完吧””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咱博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连我们都信不过吗??

    “当然信得过。”沈默苦笑道:“只是不想让你们也担上天大的干系?

    “大人千金之躯都??怕,我们几个乡野草民怕什??”沈明臣道:“说到底,您还是不信任我们。?

    “好利的一张嘴。”沈默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骂一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逼我摊牌呢。?

    “呵??一一一一一一”沈??“就??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嗨……”沈默苦笑一声,看看他们三个,知道要是再不给个说法,估计自己辛苦建起的智囊团,就该分崩离析了?

    而且在禅房静??良久,他深感若是再这样独自承受下去,怨怕未到曙光初现,自己便先崩溃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碰上这茬了,干脆就跟他们交交底吧,拉两下大案边的一根吊线,让外面的警卫最高戒备。沈默深吸口气,对三人道:“真想知??”三人毫不犹豫的一齐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那好,咱们坐下说,”沈默走到圆桌边,给自己斟杯茶,便坐在正位上,目光在三人脸上巡梭,难掩心潮澎湃?

    沈明臣三个也围着圆桌坐下,默不作声,却紧紧地看着沈默?

    梳理下思路,沈默终于说话了:“三位都是海nai名士,当年之所以能入幕胡府,应该是因为抗wo为国,人人有责吧?”王寅和沈明臣点点头,后者道:“不错。”余寅却摇头道:“学生可没入得了胡公的法眼。?

    沈默笑笑道:“那是他的损失。”便回到主题道:“三位当初愿意辅佐在下,恐怕多半是担心江南的大好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三人笑笑,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想知道的是,”沈默轻声道:“东南已经平定,我进京后注定要赋闲很长时间,你们为何还愿意与我同舟呢??

    三人交换下眼神,还是由沈??臣做代表道:“因为我们想辅佐大人,做一番大事业。?

    “呵呵……”不经意间沈默又反客为主了,恢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微笑,问沈明臣道:“我一个文官能做什么大事业??

    “大人却别想拿住我。”沈明臣笑道:“当初在徽州时,王老哥便说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对文官来说,将是千年未有之良机,若英明筹谋、苦心经营,加之皇天保佑,或可创千年未有之局面,也未可知?

    沈默缓缓颔首,当初王寅精妙的分析还历历在??一一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大变草已是众望所归,此乃做一番事业的前提??再从国家的权力构成看,始终是皇帝与百官的博弈,皇帝势单力孤、百官人多势众,所以才有了宦官的加入,帮着皇帝一起制衡臣权??当然本朝嘉靖皇帝实在强悍,曾经根本不需要太监帮忙,就能把大臣整得屁都不敢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奴才掌权,加之正德朝殷鉴未远,他对中官十分不信任,结果使大明宦官的势力,陷入前所谓的低潮期?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性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性十分之大?

    为来为导向,看待现在的局势,最合理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十六字真言??一一只有保存自己,度过嘉靖末年,以及新朝政权交接的动荡期,才能坚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所以几人分外不理解,沈默为何在这时候选择冒险,若只是意气用事,绝非明主,除非他有能说服大家的理由?

    轻轻啜一口微凉的茶,镇定一下躁动的胸口,沈默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十岳公的话,每每思量均热血澎湃,但之后,却难免忧心忡忡?

    “怎么,大人怕了??”王寅面带微笑道?

    “不??一一一一一一”沈默摇??道:“只是要请教??哥,致息的千古难题。?

    “大人年轻,裕王也年轻,”王寅闻言面色一滞道:“在位三四十年不成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人做事的

    “既然开诚布公,十岳公就别嫌我说话刺??把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平庸上。”沈默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道:“与寄希望于明君贤主一样的……幼

    这时概哪还顾上那么多,王寅沉声道:“大人似乎比在下看的远多了……?

    “不敢当……”沈默摇摇头,轻??道:"唐朝高僧寒山和尚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身病始可,又为子孙愁。’你们可以笑我想得太多,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决道:“若不能把大明的病根去了,任何改革都于国家无??!?

    这个说法着实惊人,三人瞪大眼道:“无

    “不去治本,结局难改,最多只能多延几十年的气数,终究还是脱不了九州变色,宫阙成土的结局,于国家有何用处?”沈默长长叹口气道:“还不如让国家烂得透点,如朽木般一推就倒,这样老百姓还能少遭点呢。?

    虽然沈默还是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但在三人看来,他第一次显露出那种经天纬地的霸气,不由暗暗心折道:‘确实没跟错人,运人外表温吞吞,其实比谁都浇烈。’王寅沉声问道:“大人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在下便要问??一一我大明百病缠身,富户、朋党、卫所、赋税、用人……许许多多的方面,都病得不轻,那您认为病根在哪里

    “归根结??”这次沈默没有兜圈子,干带滚滚惊雷道:“我大明的病根在上,就是那高居九重之人大权独握,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无人制衡!结果神州大地、亿万苍生的命运,全都系于一人之身?

    江山社稷的安危,所有人的福祉,全都要靠上天赐一位英明的君主??可民间有句俗谚,‘家贫出孝子、豪门多败儿’,那至尊的皇室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出一两个明君,便要有七八个昏君打底,如此怎会败不光祖宗家业,百姓又怎可能超脱苦海呢?!?

    大饮一口茶,沈默擦擦嘀,声调低沉道:“:诗经》有云‘时日曷??吾与汝俱??!’说得是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王朝怎会不亡?商草夏命,前数百年的君王还算称职,但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才有了周草商??周朝贤王最多,但历王幽王,足以亡国!继续数下去,以始皇之雄才伟略,二世一人可亡秦;以文景武宣之仁爱、英武,灵帝桓帝足以绝汉!这种循环往复,自从家天下之后,便始终不绝,无一例外,而且只要家天下不变,就将永远继续下去!?

    听着沈默的话,余寅三个已是血往上涌,沈??臣更是满脸通红的击节叫好道:“说的太好了,继续、继续啊!”其实这都是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敢言的道理而已,但沈默敢于讲出来,仅这份勇气,就值得赞许了?

    但三人心中同样十分忧虑,这种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实在太危险了…?

    “我不想要草谁的??”沈默知道这三人终究是儒家子弟,纵使再狂放不羁,也不可能跟着他莘皇帝的命??好在他也从未有那样的想法。话锋一转,变得??和起来道:“我只是想做些改变。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39的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汉朝明白这个道理,躬行俭约,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才有了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我华夏百姓也第一次活得像??唐太宗体悟最深,所以才说‘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才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39;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明白这道理,所以都力行君臣共治……纵观五千年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置百官如虚设,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便难逃灭亡,无一例外!?

    “再说咱们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乃是千古难见的大帝,做了许多好事,却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一件,便是将孟子牌位扯出孔庙这代表他不认同孟子的治国理念,不愿听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39的天地至理。又把宰相裁撤,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仆人、同仇寇,打杀辱骂毫不客气。”沈默第一次得意一吐心中多年块垒,自然痛快无比,越发浇扬道:“至于后面的皇帝,没学到太祖成祖之轻徭爱民,却将其独勹裁学了个十成十,投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变法有何??还不如独善其身、安享一生,也让国家百姓早入轮回!?

    一番惊天动地的演讲之后,沈默感到有些累了,便停下喝水休息?

    沈明臣三个则在震撼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书房中一时奂静极了,却分明又有风雷声在盘旋激荡,令人血脉贲张,令人激动难耐?

    过号-??久,还是王寅久经风雨,最先回过神来,舔舔嘴唇问道:“真有可能结束家天下??!?

    “在可见的未来,几乎不可能……”沈默说出句泄气的话??“我甚至不相信有生之年能做到。”但他马上激扬起来,说出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意,道:“但必须要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一步的来,第一步就是先动摇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必须要有人上疏,痛斥一人独治、谏言君臣共治痛斥吸民膏脂,谏言以民为本!纵不能让皇帝幡然悔悟,也要让仁人志士幡然心惊,知道我大明朝如再不改变一君独勹裁的情形,则亡国有日、灭族可期了!?

    “这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等皇帝驾崩再行清算,那就只是针对嘉靖一人,却伤不着端坐龙椅上的新皇帝,对消弱君权的效果寥寥。”沈默坦然道:“所以海瑞上书,我是支撑的。不然凭他自己,是敲不响登闻鼓的……”顿一顿,他看看三人道??"我现在已经把底交了,何去何从你们自决,是陪着我是一遭不归路,还是弃我而去,忌听尊便?

    三人互相对视,才发现对方的脸上全是汗,捏捏手心也全是水,沈明臣拿袖子擦擦汗,一脸苦笑道:“这事儿可大了…?

    沈默也道:“大到没边了。?

    余寅什么都没说,只是坦然的望着沈默?

    “怎么??”其实沈默手心也全是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做决定??[(m)無彈窗閱讀]

文史资料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下)

    .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见他如此紧张,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大人呐,您真是关心则乱,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王寅也笑着点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个转变有点快,沈默闻言竟口吃道:“你……你们早……早就知情??

    “跟您朝夕相处,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沈明臣洋洋得意道:“我们还??何脸面冒充智囊??

    “呵呵……”沈默确实有些意外,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并未有何端倪,若这都被看出来,那不是他们太神,就是自己太蠢了?

    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便道:“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还请您恕罪?

    “我不怪罪,”沈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微笑道:“只管说出来就是。?

    王寅便揭开谜底道:“郑开阳把大人给的:大宪章》,抄了一??给我?

    “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

    你俩也都看过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氽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族,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军队,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

    “呵呵,不敢居功……”王寅笑道:“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

    “那在下更不敢居功,”余寅连连摆手道:“我都是从大人的??里看到的。?

    “二位过谦了。”沈默笑道:“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不以夭朝上国固步自封,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说着对王寅道:“它山之石可以硅l玉,虽然两国国情不同,但依然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

    “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也没有守住胜利博果实。”王寅沉声道:“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被迫签了城下之盟。但哪个君王,也不甘心权柄旁落。约翰王根本无接受:大宪章》之诚意,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贵族离开国都,各自返回封地之后,国王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也改变立场,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

    “至于后来……内战次年,约翰王病死,九岁的皇储即位,双方言和,战事终结,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大宪章》中,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之后三百多年间,几经修订、多次重新发布……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但似乎大多数时候,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4242皇帝……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也是我等担心的。”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正如大人所说,大明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若能为此做一些事,手打更新!我们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被当做叛逆连臭万年。”顿一顿,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我们担心的是,真的分不清,这样做是救国,还是乱国呀!?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

    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鼓舞他们、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才能为此全力以赴、奋不顾身……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与品德无关,因为别无他途?

    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总能让他鹿,气十足,说出的话来,也更加可信道:“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但我就说一件事一一方才十岳公口中‘王权空前’的亨利八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性,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所谓‘国会39,起源就是:大宪章》的贵族议政会议?

    三人只是从几本译本中窥得英国之凤毛麟角,还远远谈不上熟识。这件事他们就不??道,闻言吃惊不小,道:“这么说,对王权的限制一直存在!

    “没??”沈默斩钉截铁道:“三百年间,英国国王曾三十次重新发布大宪章,虽然这是王权占据上风的实证,却同时也证明,国王始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谁也无法将其彻底废除,这就成功确立了一项国王亦必须遵从的原则——所以我认为它是成功??”说着给出结论道:“亨利入世停妻再娶一案,便清楚表明,不列颠的君权已经不再随心所欲,其君主与大臣共同受到法律的限制,这种君臣共治才是长久的,谁也无法破坏

    “为什么没法废除呢?”让沈默这样一说,三人心里敞亮了,只剩最后一个疑问道:“难道三百年间,就没有出一神武果农之君,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呢??

    “再英明的国王,也只能解散国会,废除:大宪章》于一时,早晚又会重回共治。”沈默淡淡道:“因为大宪章》打破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君臣共治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尝过限制君权之好处的臣民,又怎能再容忍回到一君独裁呢??

    三人都是难得的才智之士,但拘于固有的观念,没有认识到‘人心所向39便是‘大势所趋’的道理,现在经沈默一点拨,终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沈明臣拊掌道:“善哉,大人说的含蓄,但我们都听明白了,把大明的权力比作一个西瓜,一直以来都是皇帝自己吃,大伙儿只能看着,因为从来都是这样,所以大家也忍得住。可只要分一次瓜,让大伙儿尝到甜头,大伙儿肯定愿意以后分瓜,谁不让分就跟谁急,打不过老子,可以打儿子,反正谁也甭想永远把瓜独占下去了?

    “好一个分瓜理??”沈默鼓掌笑道:"就是这个??”看来他??是听懂了?

    王寅的神情也轻松下来,开玩笑道:“我看得倒过来,说‘瓜分’更恰当。?

    “都一样,都一样。”沈明臣笑道:“我终于明白大人的想法了,只要咱们能分一次瓜,甭管成败,都会给天下人种下个念??”说着激动起来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理当为天下人共治,焉能由一君独裁?!?

    “对。”沈默也有些波动,道:“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功,但我相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现在我问三位,愿意与我一起为失败而奋斗吗?!?

    “愿??”“愿??”“愿??”三人异口同声,沈明臣更是热泪盈眶道:“这条命,从今夭起,就属于大人了!”另两人也点头道:“不

    “不是属于我,而是以身许国,”沈默正色道:“包括我也一样,我们从今往后,不为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

    “不艿一家一姓谋,只为大明粉身碎??”三人重复着沈默所说,终于将他和野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彻底划清了界限?

    在书房中完成了小小的会盟,四人的关系立马上升到了‘同志39层面,着实激动了一阵拳。但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便意识到哪怕一次瓜分,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办到?

    “还是那句话,与其隔洋兴叹,不如退而结筏。”沈默这位领导者,又必须适时的为大家点亮希望了:“眼前便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把握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的动摇皇帝的权威,必可大大有利于将来的布置。”说说自信的笑道:“将来大明少不了大刀阔斧的连番改草,到时候肯定矛盾重重,人心不稳,我们不愁没机会。?

    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三人也深受鼓舞,当场就开动脑筋,寻思起语如何把眼下这一步走好了?

    谁知这时,书房中的铃铛响了,沈默对三人道:“有不速之客,我出去看看。?

    余寅道:“估计是宫里来人了,大人小心应付。?

    “嗯,我会的。”沈默点点头,走出书房后,便看见胡勇在月门洞往里张望。方才最高警戒,整个后花园后不准有人,警戒没解除,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过来吧。”沈默终于发话,他一溜烟跑过来,小声道:“有??意,传旨太监在前面等。?

    “咎。”沈默道:“去看看。?

    到了前面,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只见一个面生的太监站在堂中,八个东厂番子随扈左右,一见到沈默,便板着脸道:“沈大人,有上谕?

    沈默心中打鼓,但还是赶紧跪下道:“臣恭请圣安。?

    “圣躬安。”太监毫无废话道:“传沈默速速入宫觐见,不得??误?

    “臣谨遵上谕。”沈默接旨起身,对那太监笑道:“公公请先用茶,容下官去穿朝服。?

    “时间紧迫,就不必了吧。”太监道:“让人取了,轿子上换吧?

    “这么急?”沈默这才发现,他带番子耒,不只是讲排场,还有押解自己的意思?

    “是的,”太监仍然板着脸道:“请大人不要耽误时间……”这时下人上茶,和他交错之际,一张银票便不带烟火气的落在太监袖中?

    那太监的面部线条登时柔和很多,终于有个公公样了,声音变细道:“不是奴婢为难大人,实在是宫里出了泼天大事,紧着点也是为您好。”话虽如此,却也不催了?

    “多谢公公提醒。”等了片刻,沈默便见一身青衣小帽的沈明臣和余寅,捧着自己的官服官帽,从屏风后转出?

    “走吧。”那太监耐着性子等了这一会儿,已然是极限了,唯恐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请沈默上路?

    因为要有人伺候穿衣,所以沈默坐的马车。沈明臣两个默默的帮他穿衣,手打更新!待路上嘈杂声一起,才伏在他耳边道:“就在方才,有报说,皇上让人拿着海瑞的奏折,去了裕王府上。?

    “看来,还是牵扯到王爷了……”沈默低声问道:“这会儿谁在??府里??

    “好像大都被关在西苑了,”沈明臣想一想道:“不对,还有张居正,他没去西苑门。?

    “这样啊……”沈默不担心了,有张太岳在,裕王肯定能顺利过??的。便开始想自己这边,问道:“你们说,皇帝召我进宫干

    “学生愚见,怕是要有差事要派给大人。”余寅道:“八成是??大人审这个案子。?

    “何以见得?”沈默皱眉道?

    “朝廷的大员的都在西苑关着,”佘寅慢条斯理道:“现在外面的官员,以大人为尊,而且皇上也最信任您,如果要问案子,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我与海瑞的关系……”沈默的眉头更紧了:“根本瞒不了人,恐怕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

    “无妨。”沈明臣接话道:“你们有什么关??不过是昔日的上下级而已,不是早尿不到一壶,绝交信都写了吗?凭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让皇帝拿住了??

    “呵呵……”沈默摇头道:“好吧,这个我自己发愁……最后一??问题,这案子怎么审??

    “不好审。”沈明臣道:“十岳公让我给大人带话,第一要让皇帝消气只有消了气,才能少杀人;第二是给百官洗脱嫌疑,这时候你洗一个,就是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第三,在审理海瑞的案子时,尽量复杂化、扩大化,发挥您没事儿找事、无中生有的特点,闹得越大,就越能保住他,也能达到大人的日的……?

    “少在这编排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感情不是你去闯龙潭虎穴,还有心情说笑。”沈明臣嘿嘿直笑?

    马车封了西苑门前便停下,沈默下来步行入宫,临进去前,他回头看一眼宫前的广场,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那样激烈的君臣冲突?

    进到西苑里,果然感觉气氛肃杀了不少,御林军、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队巡逻,手打最快更??〕就连太监们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竟一扫这些年来的嬉戏懈怠,也算是意外之得了?

    胡思乱想着来到圣寿宫前,那太监进去通报,沈默便跪在宫前静候,也不知那些大人们被关在哪里,但估计远不了?

    “沈大人,皇上宣见。”又是一个生面孔的太监,出来小声道:“您里面请。?

    沈默这才猛然发现,一路走来,竟连一个熟面孔也没见到,这在往常显然是不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一一宫里也开??大审查了,因为黄锦帮海瑞说了句话,恐怕他的人都要受牵连了?

    孤身一人走在阴森森的宫殿里,沈默才发现在家里轻描淡写谈论的这场政潮,其实真的很可怕?

    自己造的孽,当然要自己还了,沈默自嘲的笑笑,便在珠帘前跪下道:“臣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殇是你的??”里面传来嘉靖冷淡的声音?

    “回禀陛下,不是。”沈默毫不迟疑道:“除了臣的老婆孩子,没有人算是微臣的人。?

    “不要狡辩了。”嘉靖缓缓道:“嘉靖三十六年,海瑞到长洲当知县,你是他的知府,后来又是你向胡宗宪推荐,升他为苏州同知;他调任淮安知府,还是你的推荐,?

    “澈臣当时觉着他是员干吏。”沈默面不改色道:“而且官声??很好,本意为国举贤,并没有收他一文钌的贿赂?

    “你了解他吗?”嘉靖问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默答到?

    “他们说这个人是傻子,你怎么看?”嘉靖又问道?

    “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沈默老狐狸一般的回答,滴水不漏,毫无把柄,让你干生气又拿他没办法?

    三江访谈很开心,多谢大家捧场…?[(m)無彈窗閱讀]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 (上)

    听了沈默的回答,嘉靖却发起怒来:“这样的人也推荐给朝廷,你是存心想气死朕吗?”

    沈默叩首道:“皇上明鉴,海瑞此人读书读愚了,满脑子都是圣人之言,在地方可造福一方百姓,但不适合立足朝堂,臣从未推荐他入朝廷!”

    嘉靖阴森森的笑了,也不知是对身边什么人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朕的臣子,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说什么还一点没耽误。”

    沈默深低着头道:“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指,斗胆请圣上明示。”

    “那朕就明示,你说他满脑子圣人之言,岂不是说,他所作所为,无不符合圣人教诲,朕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嘉靖不忿的恨恨道。

    “为臣不敢……”沈默的头更低了,但心中一阵轻松,他终于摸到了皇帝的心思——嘉靖被海瑞一通痛骂,倍感颜面扫地,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实在是没法下台!

    他最怕嘉靖气昏了头,直接把海瑞咔嚓喽,但现在皇帝有了这念头,估计海瑞一时死不了了。

    心情一放松,沈默的定力更足了,他双手撑地,沉声道:“臣的意思是,他读书太板,心眼太死,无法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他听圣人云为人要‘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便以为对父母要孝顺,所以必须言听计从;对皇帝却只讲忠诚,所以可以毫无顾忌,犯言直谏——其实他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有什么资格对君父评头论足,仅凭着道听途说、便狂悖犯上,肆无忌惮,自以为这样就是比干了,其实就是在犯浑!”

    如果徐阶等人在侧,定要给沈默鼓掌喝彩,他这番平实的言语,实在是玄机百端,说是‘一语扭转乾坤’也不为过。这段话有三层作用,首先是给皇帝消气……一切都是书呆子听信谣言,对皇帝产生了误会;又以为犯言直谏是美德,就是死了也可以成为比干;最后,还含蓄点出海瑞是孝子,加上之前所说,皇帝已经知道他又是清官,对这样的人……这就让嘉靖得掂量一下了,若真遂了海瑞的意,那自己成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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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沈默的话,嘉靖沉默良久,才恨恨道:“他想当比干,却把朕置于何地?”

    “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沈默‘毫不留情’地痛斥道:“片面理解圣人教诲,做事不计后果、不分是非,实在是该死!”

    “哼……”珠帘后的嘉靖一时没接话,似乎和边上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竟态度大变,怒气冲冲道:“沈默,你太不老实了,句句不离‘圣人教诲’,这是在给有些人消灾;把海畜生比作比干,是想让朕杀不得他!”说着气息明显粗重起来道:“巧言令色,鲜仁矣!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的!朕不光杀他,连你也要一起杀了!还要把你的后台,你的同党,你的什么恩师,统统都杀掉!”

    沈默不知何人在后面拆台,竟要让自己功亏一篑,此刻不只是他自身安危,还有更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接下来的回话,越是这种时候,他竟越是斗志昂扬,深吸口气,直起身子,眼眶湿润的嘶声道:“陛下这话,让微臣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说着流泪道:“微臣是皇上御笔钦点的丙辰科状元,您所赐的‘六首题名碑’在国子监里竖着、‘天子门生匾’,在微臣绍兴老家挂着,要说恩师,您才是臣的恩师……”他很清楚这帘子巧夺天工,虽然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往外看,却是清清楚楚,所以表情必须到位。用袖子擦泪,一脸孺慕之情道:“十年前臣从翰林修撰开始,入内阁学习、出苏州开市舶、而后升巡抚,升礼部侍郎,经略东南,还不满三十岁,便已官居从二品,成为部堂大员。微臣怎会不知,这全因陛下的超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陛下厚遇,千古未有,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君恩!”沈默涕泪横流道:“微臣早就立誓,不计生死荣辱,只为君父尽忠……要说同党,陛下才是臣的同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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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横亘在君臣面前的珠帘,终于缓缓拉开。那帘子后面的嘉靖皇帝,竟也老泪盈眶了……终究是年事已高,听完沈默这一番掏肝掏肺的奏对,心肠便不觉软下来。嘉靖心说,是啊,这十年来,我就没对别人这么好过,若是他也对朕有二心,那我这双眼真该挖去了!

    看到嘉靖竟然掉泪了,沈默赶紧把头低下去,这是不能随便看的。但嘉靖却缓缓道:“抬起头来……”

    沈默只好慢慢把头抬起来,与皇帝四目相对,只见这位大明至尊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孤立无助,他疲惫不堪的望着趴在地上的沈默,缓缓道:“你真是朕的人?”

    “是。”沈默斩钉截铁道。

    “仙师,看来奸臣不是他。”皇帝这一句,却不是对沈默说的。

    “皇上明鉴。”一直在皇帝身边耳语的鬼影,终于露出身形,原来是那妖道王金,他黑着脸朝嘉靖拱手道:“沈大人的道行深着哩,贫道也看出,他是不是卦辞中的奸臣。但今天那海妖孽的所作所为,不仅我大明前所未有,历朝历代亦是闻所未闻,若不彻查,君主的天威何在?恳请帝君切勿偏听轻信,更不要被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处死,跟他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沈默心中诧异,这道士吃炸药了吗、怎么比皇帝的火气还大?

    听完王金的话,嘉靖又转向沈默道:“朕现在谁也不信,朕身边的人都成精了,不把心挖出来,分不清是忠心还是祸心。”王金又要插言,却被嘉靖抬手阻止道:“谁是忠心,谁是祸心,光靠嘴说是没用的。沈默,你说自己是朕的学生、臣党,好,朕不否认,但也不承认,你要证明给朕看。”

    “请圣上明示。”沈默俯身道:“臣定欣然受命。”

    “明示?”嘉靖面色怪异的冷笑道:“你不是跟朕一心吗?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怎么问,你就该心里明白。”

    “是……”沈默叩首及地,但仍不起身。

    见他还不起来,嘉靖皱眉道:“怎么,为难了?”

    “皇上误会了,臣只是有个请求。”沈默恭声道。

    “讲。”

    “臣斗胆请皇上,把海瑞写得那个东西,给臣看看。”沈默轻声道:“不知道他都写了什么,实在无法审问。”

    “……”嘉靖面色变幻,嘴角一阵阵的痉挛,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道:“给你。”说着把手一挥,便把放在手边的那本奏疏,扔到沈默眼前。

    沈默恭敬捡起来,磕了个头起身告退。

    一出偏殿,他对身边太监道:“给我找间空屋子,我需要安静一下。”

    沈默现在是办案钦差,而且还是捅破天的案子,小太监自然无不应允,给他无逸殿中找了间值房,上了茶、点上炭盆,好一个伺候,才躬身退下。

    待屋里安静下来,沈默便在火边展开了海瑞的奏疏,满篇倔强有力的字体便映入眼帘:‘臣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谨奏……直言天下第一事……嘉靖者,家家皆净无财用也……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海瑞痛骂皇帝、全盘否定其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大无畏,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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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被惊出一身冷汗的,还有张居正。

    裕王府中,海瑞那道奏疏的抄本,此刻竟静静躺在书案之上。

    张居正低着头,紧盯着这道惊世骇俗的奏疏,虽然面上毫无表情,但心中砰砰打鼓,背上早就湿透了。

    他的身边,站着暂摄司礼监的马森,这个死太监紧紧盯着张居正,感到十分意外,面对这样一件天大的事,裕王早就吓得站不住,被扶进去休息了,这个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太岳,却看不出一丝的惊慌失措,而是稳稳的站在那,目光十分深沉。

    其实张居正怎能不震惊?此道奏疏牵连到裕王、老师、百官,若是处理不好,大明朝真要遭万劫不复之灾了。只是他修炼到了火候,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接着翻看奏章的功夫,他心中飞快的思考着对策,当把最后一页合上时,张居正已是成竹在胸了。

    见他抬起头来,马森问道:“张大人,您看也看完了,是否请王爷出来回皇上的话?”

    “马公公,”张居正不接他的茬,反问马森道:“我也有问题请教。”

    “请讲。”张居正素来对太监们彬彬有礼,所以马森对他也很客气。

    “裕王和皇上什么关系?”张居正淡淡问道。

    “当然是父子关系了。”马森道:““而且还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您果然是明白人。”张居正意味深长道:“现在父亲因为某些事情,对儿子产生怀疑了,咱们做臣子的,是该火上浇油呢,还是息事宁人呢?”

    能混进司礼监的,全都不是凡人,电光火石间,马森便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裕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皇帝这时候让他来问话,其实更多是想洗刷裕王的嫌疑,若是把事情越描越黑,皇帝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废了裕王,传位皇孙?显然是不可能的。

    马森又想起另一桩,公里传闻,是景王伙同陈洪严世蕃等人,合谋害死陆炳的,可皇帝却愣是把这事儿盖着,直到景王死后,才说了一句:‘此子素谋夺嫡、害我义兄,今死矣……’对景王尚且如此,何况是仅存的裕王了。

    这样一想,他的头脑清晰起来,作为皇帝身边人,当然知道嘉靖时日无多了,若是能这时候帮裕王一把,将来新朝太监总管,还能落入旁人手中?想到这,他的心热乎气来,一直板着的脸也化冻了,对张居正道:“当然是息事宁人了,只是怎么做?咱家可没头绪。”

    张居正再聪明,也想不到在转瞬之间,他能想了这么多,结果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用上,但只要对方上道,就比什么都强,便轻声道:“你便如实回话就是。”

    “啊……”马森这下有些没反应过来,道:“可王爷什么都没说啊?”

    “对,王爷看了奏章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张居正缓缓道:“然后头昏脑胀,天旋地转,躺倒在床上,竟然犯了神昏的毛病。”

    “啊……”马森张着嘴巴道:“这也算回话?”

    “皇上无非是怀疑王爷幕后指使,逼迫他老人家退位。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张居正自信的目光,让人不由心折道:“可皇上陡遭打击,必然谁也不会相信,这时候王爷百般解释,也无法消除皇上的疑心;若是写本章请罪,又是置君父于不义,是以进退两难。”顿一顿,又提高声调道:“且王爷至忠至孝,马公公也是忠心耿耿,第一是不能欺骗皇上,所以你这样回话,既问心无愧,又可帮到王爷,何乐而不为?”

    听了张居正的话,马森对他的好感是蹭蹭往上升,什么叫体贴周到?什么叫无微不至?说的就是张大人,这样的提议谁会拒绝,他连连点头道:“就照您说的回话……”顿一顿,又有些担忧道:“可这样只能拖得了一时啊,难道王爷还能一直……装,呃不,卧病?”

    “公公所言极是。”张居正点头道:“但眼下皇上气盛,做什么都不得体,唯有等皇上消气之后,再作打算。”说着他深深望着马森,压低声音道:“眼下头等大事,便是让皇帝消气,马公公,裕王和百官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马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热,仿佛看到司礼监的大印,在朝自己招手。确定了自己的立场,他开始为张居正这边着想,皱眉道:“咱们是皇家的奴婢,当然愿意皇上和王爷父子和睦,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可是……有些人,不这样想?”

    张居正心里明白,但还是问道:“什么人如此悖逆?”

    “就是那些妖道……”其实马森平时很是奉承那些道士,可他看过海瑞的奏疏后,便知道这些人末日将临——海瑞说‘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并问嘉靖,您信奉的陶仲文、邵元节之流如今何在?还不是全都做了土,陛下怎能还信他们所说的?至于什么天赐仙桃药丸,就更离谱了,‘桃必采而后得,药由人工捣以成者也’。兹无因而至,桃药是有足而行耶?天赐之者,有手执而付之耶?

    无情的揭露了嘉靖的自我欺骗,并一针见血的指出‘此必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而陛下误信之,以为实然,过矣!’无论如何,那群道士危险了,为求自保,必然疯狂的撺掇皇帝,除掉将来能杀他们的人。

    而嘉靖皇帝时而精明、时而糊涂的现状,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所以绝对不能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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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马森的担忧,张居正却依然自信的微笑道:“无妨,些许蠢物尔,收服他们不过反掌之间,公公不必忧心……”

    见他这么说,马森放了心,便道:“咱家出来时间不短了,得赶紧回宫回话,就不打搅王爷了。”

    张居正颔首笑道:“有劳公公了。”正要把他送出门去,却听一个声音道:“且慢。”两人回头,就见冯保快步出来,走到马森面前,深深施礼道:“老祖宗辛苦了,李妃娘娘有赏赐。”说着将一柄碧绿的如意递给他。

    李妃是世子之母,马森哪敢怠慢,赶紧面朝屏风跪下,双手接过叩谢不已。

    见马森飘着似的走了,张居正轻声道:“如意如意,称心如意,娘娘这份礼物,还真是选得精妙。”

    “张先生里面请。”冯保在边上轻声道:“王爷和娘娘有话要问你。”

    “冯公公客气了。”张居正笑笑,便与他往后院走去,路上仿佛拉家常般亲切道:“最近在下装修书房,想问公公求副画,不知公公能否赐下?”

    “我那三脚猫纯属贻笑大方。”冯保受宠若惊道:“大人错爱了……”冯保是个很特别的太监,有才,尤擅丹青,但从未宣扬过,也不知张居正怎么知道的。

    “哎,公公过谦了。”张居正呵呵笑道:“我就爱您那种与众不同的风韵,还请不要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保眉开眼笑,仿佛对方给他了多大好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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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缝插针的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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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