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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 (中)

    听到外面有人小声的说话,沈默从沉思中醒来,他知道是那些太监等不及,在催促自己。

    想到迈出这道门,就要担起天下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沈默不禁一阵哀鸣,这真是命中注定躲不过,早知如此,还不如昨晚也去凑凑热闹,省得今日左右为难,处境维艰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乐观的,否则也不会有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想,拍拍两颊、告诉自己危机越大、机遇越大,便把偏殿门打开。

    早就在外面等急了的几个太监,拥上前道:“沈大人,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去诏狱了。”

    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不去诏狱。”

    “啊……不去诏狱如何审问钦犯?”领头的提刑司大太监道。

    “皇上命令查的是幕后有无指使、百官有无串通。”沈默缓缓道:“本官愚见,若是先问了海瑞的口供,万一泄露出去,被人串了供,我们还如何往下查?”

    “怎么会有人泄露呢?”太监们干笑道:“诏狱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呢。”

    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难道诸位没有特别的任务?”众太监尴尬的摇头直笑,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肯定有监视沈默的使命。

    好在沈默从不让人难受,又笑笑道:“诸位无需介怀,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提刑太监感激的笑道:“多谢大人体谅,我们只带眼睛和耳朵,一切都是您老拿主意。”

    “还是要一起出力的。”沈默轻叹一声道:“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也没摊上过这种事儿,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咱们须得内外协力,把这个差办好,帮皇帝出气。”

    几个太监觉着有理,本来还是看戏的心态,这下郑重起来,道:“全凭大人吩咐。”

    “那在下便不客气了。”沈默站在石阶之上,对几个大太监下令道:“徐阁老还有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们,眼下都在值房中候着,咱们分头行动,叫他们各自写辩状,说明他们与海瑞的关系,何时何地见过海瑞,都说过什么内容,与他有何交往;是否知道海瑞奏疏中的内容,知道就默写出来,可以免罪。问完之后,你们便把辨状分类,与海瑞有关的就写有关,没关的就写没关。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个逆贼。”

    几人知道这可是个苦差事,但此时此刻,哪敢有何怨言,只得乖乖应声。

    到了众大员禁闭的院子里,几人便分头行动,沈默也在一名姓吴的太监陪同下,来到了东头的单间门外。

    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徐阶疲惫的声音道:“请进。”

    吴太监殷勤的上前一步,推开门请沈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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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去便看到徐阶没带官帽,端坐在正位的椅子上。虽然只是一夜没睡,但老首辅眼眶发黑,显得十分疲惫,看到沈默进来,他丝毫不意外,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

    沈默是钦差,边上有太监,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深深施礼,向老师投去关切的目光,轻声道:“元辅,下官受命查问海瑞的案子,多有得罪,请元辅见谅。”

    “无妨。”徐阶颔首道:“即是皇差,便请上座。”

    沈默连道不敢,最后和徐阶东西昭穆而坐,那吴太监坐在沈默下首,拖个茶几到自个身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笔墨,铺开卷宗,朝沈默点了点头。

    沈默与徐阶都是神情淡漠,相互望了片刻,前者才低声问道:“下官开始替皇上问话,请元辅务必如实回答。”

    “一定。”徐阶微微点头,沉声道:“你问吧。”

    “昨夜先是言官上疏,后是海瑞击鼓,前后呼应,令人生疑。”沈默的声调逐渐提高,神态只剩下郑重道:“请问元辅,这两者间有何联系?您事先知不知情?”吴太监也在边上飞快记录起来,两人的对话必然会给嘉靖过目。

    “本官不知有何联系。”徐阶缓缓道:“事先也只知道,有些言官私下串联,说要上本参内阁九卿,雷霆雨露、均处于上,本官无权干涉,只能等其上本再做辩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说,您知道百官会上本参你,却不知他们会在昨夜发动?”沈默沉声问道。

    “是。”徐阶点点头道。

    “那海瑞呢?”沈默接着问道:“您知道他会上本吗?”

    “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徐阶摇头道:“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老夫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这么说,他上本您不知情了?”沈默沉声问道。

    “不知情。”徐阶心里通明,知道沈默这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呢,便很配合的面带气愤道:“若是早知道的话,又怎会任由他狂悖犯上呢?”

    “您怎知他谋逆犯上?”边上那做比笔录的吴太监,突然目光闪动的问道:“莫非什么时候看过那奏本?”

    “没有看过,但无论他写得什么,把皇上气成那样,都是大逆不道。”虽然都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三人所用的词汇却不相同,沈默说‘狂悖犯上’,是为了暗示徐阶,海瑞惹恼嘉靖的原因;吴太监却换成了‘谋逆犯上’,说明他相信海瑞上书的背后,存在不可告人的阴谋;而徐阶不接吴太监那茬,而是改用‘大逆不道’,说明他深恨这海瑞扰乱朝纲,却坚决不希望因此发生株连的心态。

    “我这里有个抄本”沈默又问道:“您要看看吗?”

    “大逆不道之言,做臣子的看就是罪过。”徐阶摇头道:“除非皇上有旨,否则老夫不看。”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其实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后悔了,确实自己也不该看。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主审官,要是连那奏本内容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询问别人。所以别的都不怨,就怨嘉靖好事儿想不着他,遇到这种狗屁倒灶的差事,却第一个就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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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问话,始终不离开徐阶与海瑞是否有关,徐阶则坚定的矢口否认,两人一问一答,用意却是一样的,都是在竭力辩白徐阶、还有朝中的大臣与海瑞无关,至于多余的话,是一句也不敢问、不敢说的。

    所以很快就无话可问了,沈默看看吴太监道:“公公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吴太监道。

    “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沈默假惺惺的问道。

    “首辅已经把问题都说清楚了。”吴太监苦笑道:“再问也没意义了。”

    “那就到这儿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见道。

    “好吧。”吴太监便搁下笔,小心把笔录吹干,请徐阁老在空白处签名。

    徐阶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沈默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上,徐阶接过来,一边擦着通红的食指,一边对两人道:“本官还写了份辩状,劳烦二位奉给皇上。”说着从桌上拿起个信封,吴太监双手接过来,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徐阶起身相送,对沈默轻声道:“此案亘古未闻,你要秉公办差、慎重再慎重,我们在这里受点委屈不要紧,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不能让皇上的圣名蒙垢。”

    沈默听得懂潜台词,无非还是一个拖字诀,只是徐阶的目的,是将所有影响都降到最低限,并没有他那种勃勃野心。

    重重点下头,沈默与吴太监向徐阶告退,轻轻掩上门,向下一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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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圣寿宫外间的西洋钟发出‘铛铛铛……’三声。

    内寝宫中,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照得大殿中昏黄一片。嘉靖皇帝虚浮无力的躺在龙床上,虽然已到寅时,但他仍无一丝睡意,两眼无神的盯着帐顶,那里幻化出许多人的面孔,有杨廷和父子的、有严嵩父子的、有夏言曾铣的、有仇鸾王忬的……但无论是谁,最后都会幻化成一张陌生的面孔,国字脸,面部线条刚硬,一双眼睛发着寒光……这便是嘉靖从吏部档案中,看到的海瑞画像上的模样。

    可就这画像,却仿佛真人一般,面带着浓浓的不屑,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内心。几十年来,来从没人让他如此的难堪。那些辛辣无礼的语句还在其次,关键是字字句句将他心底几十年,不敢触及的隐痛血淋淋揭开在面前,他无从回避,无可否认。回想国事家事,愈想愈是灰心,原来一切都是自我麻痹,原来自己真的百无一是,原来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声音如魔音灌脑般,在嘉靖耳边回荡,他的胸中仿佛塞满柴草,烦闷的像要爆炸一般,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的嚎叫道:“啊……”

    “皇上……”寝宫内慌乱一片,在外面值守的马森急忙忙带人掌灯进来。只见皇帝披头散发、浑身汗水,身体在那里不住的痉挛,目光诡异的伸手指着马森道:“杀!杀!杀!”

    马森被皇帝的样子吓住了,口吃道:“主子要杀谁啊?”

    “海瑞,”嘉靖神经质的抽搐道:“还有他的同党,统统杀掉,一个不留!”

    早些时候还不让提刑司对那个海瑞用刑,说是要问出同党,现在连话都没问,怎么又要连同党一起杀掉呢?这岂不是疯话?马森两眼发直的望着嘉靖,话都说不利索了:“启、启奏主子,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就那么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后便一动不动,两眼灰白无光,除了鼻孔还喘气,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嘉靖出声,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魇着了,赶紧低声道:“传太医……”

    太医日夜候在圣寿宫,须臾便至,为首的正是当年那救驾有功的金太医……哦不,现在是金院正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寝宫中一片慌乱,但他仍能定住神,拿住了嘉靖胳膊,为他诊脉。

    见有人给皇帝看病了,寝宫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稍许,金院正睁开了眼,从药箱中拿出一卷艾灸,边上的太医赶紧接过来,在火盆边点燃了,再小心递给金院正。金院正让人扶住嘉靖,拨开他脑顶上的头发,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顷收回。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脸。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嘉靖的嘴慢慢张开,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极重的浊气,似乎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金院正,目光有些迷离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时急火攻心,血脉不畅,已经缓过来了。”

    嘉靖定定的望着他,突然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只留下金院正一人,坐在龙床边的锦墩上。

    嘉靖轻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和崔太医,那年朕就回不来北京了。”

    金院正轻声道:“那是皇上洪福齐天,微臣与崔太医,不过是顺天而为罢了。”

    “顺天而为?”嘉靖听出他隐藏很深的弦外之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实话实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三番两次的晕倒?”

    “这个,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乱道。

    “休要撒谎!”嘉靖低吼一声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在皇帝的鄙视下,金院正额头冷汗津津,他想要撒谎,却如鲠在喉,想说实话,却怕得要死,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这比说还可怕,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紧握的手松开,身子无力的躺在床上,喃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金太医倍感讶异,在他印象中,皇帝就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总是说什么过关啊,修炼的坎啊,更是忌讳一个‘死’字。

    “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亦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嘉靖闭上眼,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他都不知自己何时,拥有如此惊人的记忆,看了一遍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就连朕最敬仰邵元杰、陶仲文二位仙师,不也化为一抔尘土了吗?”

    其实成仙究属渺茫,身体日渐羸弱,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只好以天意自欺,大倡祥瑞麻醉自己,自欺欺人,但海瑞无情的指出,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在变着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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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那些无端的执念后,嘉靖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但同时对身体的痛楚,感受也愈发明显,他低声道:“朕还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脸色霎时惨白,谁敢做这种预言,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你不要怕,”嘉靖淡淡道:“这里只有咱们俩,只要此话不传到第三人耳中,朕就不会把你怎样。”

    金院正擦擦汗,刚要编个瞎话骗骗皇帝,却听嘉靖警告道:“这关系到朕的生前身后,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千万不要虚报!”

    “是……”金院正艰难的咽口吐沫,喉头颤动好久,才断断续续道:“皇上的身子本来没病……其实是因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热的丹药,体内邪火太旺,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了……”说着流下泪来道:“您若是继续服丹,恐怕坚持不到开春了。”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问道。

    “停止服丹,精心调养,”金太医壮着胆子道:“微臣能为陛下续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突然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若让李时珍来呢?”

    “应该能长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低声道:“但医生毕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朕就不爱听你们这样说……”嘉靖一阵烦躁,摆手道:“你下去吧,记住不要乱讲。”

    “臣绝对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证,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他外头望着外面,天色渐亮,皇帝的心情却无比的灰败,修炼来、修炼去,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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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等久等……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 (下)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龙井后,又把个檀木盒子拿出来,从中取出红彤彤的一枚丹药。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目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哦,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日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炸药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用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嘴,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这么说,四十岁才开始宦途……”

    “皇上英明,那年他四十一岁。”马森轻声道。

    “十年时间,从不入流做到正五品。”嘉靖却一点不糊涂道:“这人道行不浅啊!”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能用十年时间升到正五品,都一点不算慢的,何况只是个杂途出身的科贡官。

    “他在县学干得确实不错,”马森看看呈报道:“管理严格、消除陋习、因材施教,学风端正。使延平县的科考成绩从倒数第一,升为全省第二,得礼部嘉奖两次。”

    ‘看来倒是个做事的人……’嘉靖心中暗道。

    “他在县学任上,写了一篇《严师教戒》的文章,作为教育学生的总纲。”马森翻一页,轻声道:“大意是:‘入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中高科、当大官,而要你们照着圣人的教诲去做。你如果当了官,想要捞钱很容易,可以住好房子、有漂亮的女人,面对种种诱惑,你挺得住吗?或者只会唱高调,不论干什么事,都只存私心……见到大官就想巴结,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别人有什么好事,便去抢先,自己的毛病,却尽量掩盖起来,至于国家大事、百姓疾苦,却装聋作哑、完全不问。”马森一边念着一边偷看,瞧见皇帝听得出神,便接着道:“海瑞认为上面这些事,哪怕占有一条,就对不住圣人教诲、也对不住祖先。他曾说:‘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一条过错,就不如死了好。’”

    “这难道不是唱高调吗?”嘉靖哼一声道:“什么人能都做到?除非他不在这个世上活。”

    “好像这个海瑞就真是这样做的……”马森咽口吐沫,低声道:“他在南平当教谕时,认为要有师道尊严,坚持不向前来视察的知府、督学下跪。在苏州当知县时,曾经痛打胡宗宪的衙内;在淮安当知府时……”念到这儿事,他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不用他念,嘉靖也想起怎么回事儿了,道:“当年朕南巡,本该在淮安驻跸,却临时取消,是不是他捣得鬼?”

    “是……”马森小意道:“此人拿着皇上‘厉行节俭,不准迎送’的旨意,把钦差顶回去,因为时间紧迫,再准备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取消形成了。”

    “你早就知道?”嘉靖闻言,睥睨着他道。

    “当时正是奴婢的差事,”马森小声道:“让他气得够呛,就从没见过这样当官的。”

    “他如此特立独行,应该与官场格格不入才对,”嘉靖坐累了,让马森扶着在躺椅上坐下道:“为何还屡获升迁呢?”

    “皇上明鉴,这海瑞确实不会为人,每到一处,便让同僚如芒在背,没人愿意和他公事。”马森轻声道:“可怪事就在这里,从没人想过把他的乌纱给摘了,他们想出的办法,竟无一例外,都是送神。”

    “送神?”嘉靖轻声道。

    “就是一起找关系,走门路,帮他升官调离。”马森道:“从南平教谕到长洲知府,从苏州同知到淮安知府、再到户部郎中,他都没有送一文钱的礼,皆是别人瞒着他走的门路,真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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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海瑞的生平,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但面上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听马森还要胡子眉毛不分的往下念,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道:“不要说老黄历,单讲他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他任户部郎中,管官库度支,每日过手银钱巨万而不沾一文。全家在贫民区租赁住处,且房租是每月支付,家里没有仆人,桌上不见荤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马森道:“沈大人多次派人送家用至海瑞家,却均被退回,其中包括他亲自带东西去的一趟,也没有例外。”

    “去岁冬,为建玉芝坛,王金道长指挥有司动迁居民,为沈大人所阻,但出面把王道长骂走的,却是海瑞……”

    “腊月底,发饷骚乱,海瑞被官员误伤昏迷,结果其实是……”马森轻叹一声道:“因为长时间食不果腹,而生生饿昏的……”

    “小年那天,他将自己的老母,与怀孕的妻子,送离了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东境内了,”马森看那呈报的最后一页,道:“然后便用二两银子买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里,提刑司抄家时,在棺材里看到了他折叠整齐的官帽官服,还有张请人帮忙收殓的纸条,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只有一些书和几床破被子……”

    听完了马森的汇报,嘉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一个官员,说他是道德模范,还是偏执狂呢?似乎真的无法分清。但他却隐约明白一点,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海瑞,恐怕是任何人都收买不了的……

    “沈默那边问得怎么样了?”嘉靖心中一阵烦躁,他宁肯海瑞是受人指使的,也不愿此人动机单纯,所以本能的,他便抵触这个判断。

    “沈大人那边。”马森轻声道:“方才奴婢派人去问,说是已经把内阁和六部堂官问完了,今天要去问那些闹事的言官;至于徐阁老他们,大都写好辨状了……”

    “都别走过场了。”嘉靖又是一阵烦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让他们都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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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马上就要去参加起点年会(10-13号),回来后还必须抓紧回趟老家(14-15号),把结婚的被子拉回来,所以这五六天里,几乎没时间写字,为了保证不断更,接下来两天必须存稿了,暂且一天发三千吧……下半个月补偿给大家。

第七六零章 较量 (一)

    “是……”马森轻声应下,然后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现在就叫来,还是主子收功以后?”按照多年的习惯,现在是嘉靖练功的时间了。

    “直接来吧……”嘉靖摇摇头,低声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强打坐一个时辰,还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志强撑、苦不堪言,现在心中的执念被打破,他也没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马森下去,没多回儿,又响起脚步声,嘉靖不耐烦的低喝道:“又有什么事儿?黄锦就不会像你这样!”

    “主子,奴才在……”一个压抑着激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响起:“奴才给您送药来了。”

    嘉靖倏然睁开眼睛,便见黄锦捧着药碗,从门口慢慢挪进来,脸上虽然贴了膏药,但还是青紫一片,一只左眼肿得睁不开,走路时腿脚也不灵便,显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么一天工夫,就把你给弄成这样了?”

    “谁进诏狱不得扒层皮?”见皇帝还是关心自己的,黄锦心里高兴,强笑道:“多亏主子这么快,就让奴婢回来了,要不,要不……”说着又淌下泪来。

    “行了,一会哭,一会笑,跟个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药吧。”

    “唉。”黄锦赶紧把热腾腾的药汤,倒进个温玉杯中,又兑了点蜂蜜,自己舀一勺尝尝,觉着不苦也不热了,再端给嘉靖。

    嘉靖接过来,一口喝干,黄锦又去倒另一杯……要不怎么皇帝离不开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用了药,黄锦又端清茶给皇帝漱口。也许是心理作用,嘉靖感觉舒坦一些了,靠在软榻上,看着黄锦道:“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去诏狱吗?”

    黄锦正在收拾器具,闻言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小声道:“是奴婢多嘴多舌了。”

    “你平时话就多,嘴上没个把门的,”嘉靖淡淡道:“朕怎么从来不罚你?”

    “奴婢不知……”黄锦小声道:“请主子训斥。”

    “因为你原先那都是无心之言,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嘉靖伸展一下四肢,感觉浑身酸痛,皱眉道:“过来给朕按按。”

    黄锦赶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搁在锦墩上,为他小心的揉捏,便听嘉靖道:“但你昨天早晨那番话,显然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况你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黄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点,痛的嘉靖呲牙道:“你想捏死朕啊?”

    黄锦赶紧请罪,嘉靖却摇摇头道:“知道朕为何又这么快,把你放出来吗?”

    黄锦的脑子已经不转了,茫然的听着嘉靖道:“朕告诉你,是因为马森借机在宫里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顿一顿,皇帝闭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你大多了……”

    嘉靖这番话,黄锦听不懂,却把正好去而复返的马森吓得瘫软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传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锦衣卫的头目都下了狱,东厂更在自己的掌握中,显然皇帝在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嘉靖虽然微闭着眼,但显然看见马森了,冷冷道:“朕还没死呢,就准备投靠新主子了?”

    马森登时汗如浆下,从门口爬到御阶前,砰砰的磕头道:“奴婢万万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觉着那张居正说的有理,皇上和王爷终究是父子,我们做家奴的,怎么也不能火上浇油……”

    “朕不恼你和稀泥。”嘉靖冷酷道:“朕恼的是,你当着朕面,管王金他们叫仙师,背后却一口一个妖道!究竟存的什么用心?!”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撕了这张嘴!”马森使劲把嘴拧成朵菊花,涕泪横流道:“奴婢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再不敢东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烦的喝止,望着跪在面前的黄锦和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连你们都看不透,朕还当什么皇帝?这次饶了你们,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陈洪作伴吧……”

    “是……”噤若寒蝉的两位大太监,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力气。

    “把他们叫进来吧。”嘉靖知道大臣们已经等久了,故意让他们在外面多跪一会儿。

    “是。”马森满头大汗的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着退了出去,他刚才跪的地方,竟出现一块明显的水渍。嘉靖没心绪笑他,因为冷汗也从自己的额间流了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方才的发作,已经让他透支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嘉靖同样满是无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冷眼看马森继续闹下去,也不会把黄锦放出来,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经没了往日那种斗破苍穹、乐在其中的兴致和精力,他对安宁的渴求,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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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徐阶诸臣上殿……”一声公鸭鸣叫后,窸窣的脚步声响起,虽然梳洗整齐,但仍十分憔悴的徐阁老上殿了。紧跟在后面的是六部九卿那些堂官,沈默也低调的随在后面。每个大臣的手中都捧着奏本,那是各自写的辩状……当然沈默手中那厚厚的一摞,是询问诸位大人的笔录,为这东西,他不眠不休问了一天一夜,两眼红得像兔子,脸色也有些蜡黄。

    嘉靖的双眼一直微闭着,直到众大臣在御阶前跪了一地,才睁开眼睛,目光森然的扫了一遍,不带感情道:“都拿了些什么?”

    “回禀皇上,乃是罪臣等写的辩状。”徐阶低声道。

    “所辩何事?”嘉靖冷淡道。

    “臣等与那上书的海瑞有无关联。”徐阶轻声道。

    嘉靖垂下眼皮,马森便上前将那些辩状一一收了,奉到皇帝面前。嘉靖的目光却落在沈默怀中那摞笔录上。

    “沈默,你为什么不去问那海瑞,问那些言官,反倒盘问起元辅和各部堂官来了?”嘉靖问道。

    “回圣上,您要微臣所查,一是幕后有无主使,二是群臣有无串联。”沈默轻声道:“微臣窃以为,第一件比第二件更重要。而有能力主使那海瑞的,只有诸位大人,所以先请诸位大人洗清嫌疑,乃重中之重,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查清楚了么?”嘉靖不带感情的问道。

    “查清楚了。”沈默声音干脆道:“诸位大人并不知情,这里有问话的笔录,请圣上御览。”马森又过来,将沈默手中的一摞笔录也拿过去。

    厚厚的两摞奏本,摆在嘉靖面前,皇帝的面色阴沉,一点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把目光投到遥远的天际,仿佛对众大臣说,又像自言自语道:“深山毕竟藏老虎,大海终须纳细流……”

    垂首跪着的徐阶等人,这才微抬起了头,一双双满是惊惧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希望的光。

    嘉靖依然自言自语道:“大海终须纳细流,纳细流……”反复念叨好多遍,突然蹦出一句道:“都烧了吧……”

    众大臣都愣住了,他们万没想到皇帝的雷霆之怒,竟有变成春风化雨的迹象!

    “愣着干什么?烧了!”嘉靖的声调提高,语带不甘道,“把他们写的这些东西都给朕烧了,朕一个字也不看!”

    马森和黄锦这下听明白了,感激把那些奏本抱到暖炉边,一本的塞了进去,那设计精巧的青铜暖炉,立刻窜出了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看那火光窜起,徐阶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用余光朝沈默投去赞许的一瞥。这老头才是大明朝最明白的一个,他知道以嘉靖目下的心力,已经无法承受再一场朝堂地震了,也肯定没有‘大礼议‘时的魄力,只要冷静下来,断不会拿自己的重臣动刀,所以出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但这有个前提,就是皇帝冷静下来,毕竟在盛怒之下,谁认识‘理性’两个字?这就要有人熄灭皇帝的怒火,除了言语上的劝说外,拖延时间也无比重要,显然沈默干得不错,帮着他们这些人,度过了危险期。

    毫不迟疑地,徐阶代表群臣高呼道:“谢皇上仁德,臣等感愧莫名,无地自容……”说着谦卑的叩首行礼,众臣也跟着五体投地。

    “朕用人不疑。”嘉靖的声音响起道:“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但愿你们对得起朕这份信任……”

    “皇上恩德如天,”徐阶又领着喊道:“臣等唯肝脑涂地,忠纯以报!”

    “不必唱高调!”嘉靖沉声道:“朕关了你们一天半,想必都一肚子委屈,不知为何遭此无妄之灾,现在就把海瑞那个畜生的奏疏给你们通阅,看看他是何等无君无父,看看古今哪个帝王,能忍受这份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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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待发中,大家担待……

第七六零章 较量 (二)

    黄锦便将海瑞的奏疏捧给徐阶,徐阶接过来,刚要打开,嘉靖却先受不了,蛮横道:“回你的无逸殿去,不准在圣寿宫看!”可见对那奏疏的厌恶,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徐阶便跟众大臣再次行礼,鱼贯退出寝宫,沈默走在最后,刚要出去,却被嘉靖叫住道:“你都看过了,还去干什么?”

    沈默只好止住脚步,转回身来等候圣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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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臣都走光了,嘉靖的面色一下煞白煞白,软绵绵靠在软榻上,出了一头的汗,彻底虚脱了。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恢复点点生气,他声音暗哑的问沈默道:“觉得自己表现如何?”

    “有负皇上所托。”沈默垂首道:“臣恳请处分……”他知道嘉靖恢复了清明,自己挨个审问、拖延时间的举动,自然逃不过皇帝的法眼,索性坦诚相对。

    嘉靖今日却好像慈悲开了怀,竟大度的摇头道:“朕不怪你,国事如家事,会做媳妇两头瞒,凡事按着本分,顾着大局,不全听朕的话,也是对的。”如果沈默不拖过一夜,而是昨天就把问话的结果回报,仍然怒不可遏的嘉靖皇帝,说不定就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金口一开、覆水难收,想挽回就难了。

    沈默有些意外,他发现皇帝真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这么轻易原谅自己呢?

    “不光是你,朕连那些跪门的言官都能原谅,”嘉靖今天是打算把好人做到底,道:“甚至连那个上书的也海瑞,也并非一定不能饶恕!”

    “皇上宽厚……”沈默的马屁及时奉上:“实乃万民之福!”话虽如此,但他听得出来,嘉靖这是‘预先取之、必先予之’,肯定有难以启齿的要求在后面。

    嘉靖却没有马上提出,而是把左右都支下去,就连黄锦也不例外。待大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嘉靖便让沈默坐下,望着这个沉稳可靠的年轻人,带着感情道:“你是朕最自豪的学生,十多年来,为朕披荆斩棘,从无怨言,朕心里是清楚的……若不是怕把你捧杀,就是个伯爵,朕也早给你了。”

    沈默也有些动情道:“臣还是那天的话,陛下对臣的恩典,臣永世不忘。”

    “朕知道你重感情,”嘉靖欣赏的点点头,道:“朕让你去查海瑞,他的死罪是逃不了的,你心里肯定要难受……”

    “微臣……”沈默想要辩解,却被嘉靖打断道:“朕看了记录,那海瑞进京几个月来,只有你数次与他来往……”

    “只因为他是微臣昔日的属下,见他过得清贫,家中又有八十老母与怀孕的妻子,”沈默轻声道:“微臣看不下去,所以才多方接济于他……”

    “可人家没领你的情。”提起海瑞,嘉靖的表情又扭曲了,恨恨道:“朕始终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凶煞之地,孕出这种无君无父的孽畜!竟写那样恶毒的奏章,将朕骂得一无是处!他想青史留名,乱的却是朕的江山!自个死不足惜,只可怜他老娘孕妻,也要跟着倒霉……不孝有三,他就占了两条,这种神鬼厌弃的东西,老天就该降雷把他殛了!”可见皇帝心里的怒火一点没消,只是出于某种目的,强自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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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嘉靖气得脸都白了,沈默赶紧端茶请皇帝消气,喝一口参茶,提了提神,嘉靖无力的愤愤道:“这种讪君卖直、沽名钓誉之徒,也想学比干?真是笑话!朕岂能上了他的恶当?不会当这个纣王的!”

    “皇上英明。”沈默适时赞道.只要存在一点可能,他都要尽百分努力,救海瑞一命。

    “只要他公开向朕认一句错!”嘉靖道:“朕就当他一时糊涂,不予追究了……”

    沈默一下全明白了,原来皇帝打得这种算盘,但面上不动声色道:“皇上想让在下怎么做?”

    “你现在还是办案的钦差!”嘉靖突然烦躁起来道:“上天入地随你的便,若是这还要朕给你拿主意,这些年的官,都当到狗身上去了吗?”

    一句话的功夫,沈默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利害,心便一点点往下沉。可皇帝这样,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只能无奈的应下。

    “你可以告诉他,”嘉靖的话说的愈发直白,显然对此事的渴望,已经超出了理智:“他认不认错,不仅关系到他一人一家,那些关在牢里的言官,朕暂时还没收拾他们,只要他认错,这些人朕都不予追究;否则,每人廷杖八十,能剩下几个,就看造化了。”说着有些凶狠的看沈默一眼道:“还有你,也别以为自己安枕无忧了!”

    “微臣知道了……”沈默又轻声应下。

    “唉……”见他答应了,嘉靖叹口气,语气软化道:“你须对他讲清楚,朕今病久、安能视事?让他莫要道听途说,误会了朕。”这话也是实话、也是屁话,因为这几年嘉靖确实病得不轻,国事尽托付于徐阶,但几年前,十几年前,皇帝可没病吧?还不是一样怠政修玄?

    但皇帝这近似恳求的语气,让沈默心中竟有些酸涩,虽然早就盼着这一天,可毕竟是一代极聪明刚愎的帝王,竟让个臣子逼到这份上,实在是让人不能不心生感慨……

    可当离开大殿,让冷风一吹,沈默打个激灵,就不管皇帝的心情,只为自己伤神了……

    很显然,嘉靖被海瑞这一通极谏,加上疾病缠身,估计是不再相信修炼长生的鬼话了。一旦正视现实,显然要考虑身后的光景了……嘉靖应该也知道,自己这些年人事儿没干多少,评价不会太高,加上海瑞亘古未有的一通臭骂,皇帝自知有沦为千古笑柄的危险。

    再说海瑞这篇奏疏,也着实太过惊人,即使沈默看来,也只能说是‘可见一片赤子之心,但无论如何,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嘉靖是矜高的人,这辈子没被人指着鼻子痛斥过,又不会蠢到象胤老四对陆生楠那样,专门写文章一一驳斥。要不出了这口气,结果肯定窝囊死。

    就像嘉靖所说,杀了海瑞,只能成全他比干的名声,那皇帝可就跟纣王画上等号了,这是嘉靖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一定要海瑞认这个错,才能挽回一败涂地的圣名……

    可海瑞能低这个头吗?沈默虽然还没尝试,却也知道绝不可能——若有一丝动摇,他就不是海刚峰了。

    所以皇帝的任务,注定是无法完成的,但圣旨如山,岂容他讨价还价,所以明知是完不成,也得乖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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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提刑司太监的陪伴下,沈默离开西苑,来到禁门前,他婉拒了宫里提供的轿子,登上了依然候在那里的马车。

    一上车,沈明臣便黑着脸告诉他三个不怎么好的消息:第一,京城戒严,九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第二,皇帝急召三边总督杨博火速回京;第三,就在刚才,裕王将请求发落的奏疏递上后,便关闭王府大门,不放任何人进去。

    头一个和末一个消息,沈默都有心理准备,但中间一个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沉默半天,方才喃喃道:“竟这时候把杨博调回来……”

    余寅低声道:“杨博此人文武双全、心机深沉,年轻时便名震四海,几十年来在朝则居兵部、出外则镇方面,在军方的威望之高,当世无人可敌……尤其是九边的军队,还有京城的禁军,都曾经是他的麾下,门生故将极多,其势力之于军方,正如徐阁老之于文臣,都是执牛耳的大佬。”余寅是天生的幕僚,什么时候该多说、该少说、不该说,拎得清清楚楚。

    “是啊,”提起杨博来,沈明臣也是一肚子话:“当年他随翟阁老巡边时,我曾见过他一面,的确是百年一见的人杰,不仅聪明绝顶,而且沉稳练达,且胆气颇豪……若是生在乱世,必是一方豪雄。”

    沈默登时想起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来了,好么,越说越玄乎,把姓杨的比成曹孟德了。但这样的评价,出自两大谋士之口,足以让沈默重视起来……其实不用他们说,沈默也不可能小觑了杨某人,毕竟是徐阁老推崇的能臣、是山西帮的灵魂人物、更是嘉靖在感到威胁时,首先想起的人。

    这种光景下,这样的人物回到京城,对局势的发展,又有怎样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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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出发了,悲催的航班半夜才到,不知会被会被卖到越南去……这几天的更新基本有着落,大家不要想我啊,另外预报一下,回来后就是三公槐辩论,不过我还没写,哦哈哈哈……

第七六零章 较量 (三)

    裕王府正寝,关门闭户,帷幔重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点着灯,分不清

    檀香袅袅,明黄色的纱帐内,裕王头上搭着毛巾,两眼无神的躺着。李妃坐在床边,姣好的面容有一丝憔悴,她刚把世子哄睡下,又赶紧过来陪王爷,确实有些疲惫。

    但更让她伤神的,是裕王现在的状态,见他躺在那里,盖着被子都显得瘦削不堪,一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样子,一阵阵的无奈和恼火涌上心头……别人家的男人,都是女人的看山,自己的男人贵为皇储,却一点安全感都给不了。

    裕王没有看他,自顾自的望着帷幔尽头道:“有消息了吗?高师傅出来了吗?沈师傅不会有事吧?张师傅怎出了这么个主意,一味自掩耳目,平白让人心焦。”

    “这不也是局势所迫吗?”李妃是见过张居正的,对这位丰神俊朗、美髯飘飘的伟男子,印象十分的好,但说这番话,却也不是为他分辩,而是这女人自己的看法:“父皇喜怒无常,又正在气头上,咱们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还不如甚也不说,甚也不做呢。”

    “唉……”裕王一想到那个父皇,便倍感悲怆道:“给人当儿子难,给父皇当儿子,更是难上难,二十多年来,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把自己像囚犯一样禁锢在王府,却还不能消了猜忌。”说着泪水就在眼眶打转,语调一味的悲切起来:“说不定,再过几天孤就要被废了,你带着世子去向父皇求个情,看在孙子的分上,说不定也不会那么惨,父皇应该还能给咱们块藩地……你说要哪儿好呢?”

    没听见李妃接话,他便自言自语的接着道:“朱载圳的封地倒是大,地方也好。可是他一死,大臣们便琢磨着全收回去,可见太好的地方是守不住的。师傅讲过管仲让封地的故事,可见还是要个穷地方最保险,可以让朱翊钧和他的儿孙,平平安安过日子。”

    “王爷!”李妃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小手攥着他干瘦的手,哽咽道:“您不要乱想。臣妾虽是妇道人家,不知道朝里的大事。可有一条臣妾心里明白——先朝武宗皇帝,就是因为没有后嗣,父皇才以宗室入继大统。后来发生的事儿您也清楚……父皇只有王爷这一条根,您又为他生了皇孙,祖宗的江山社稷,难道还能让别人承祧?父皇就第一个不答应!那不是断了自己的根吗?”

    听了爱妃贴情贴理暖人心脾的宽解,裕王的心里松缓多了,紧紧反握着她的小手,两眼满是希冀道:“那为何父皇又要派人给我看那奏疏,又把我的老师都关起来?”

    “沈师傅让人带来的那几句话,您忘了吗?”李妃轻声道:“用心计较般般错,安心自守事事宽。张师傅也说‘潜龙勿用’,细细思量,都是一个意思,既然搞不清父皇怎么想,王爷便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几天就当平常百姓家一样,关起门来过几天安生日子,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父皇消气,自然万事大吉。”

    裕王胸中的乱草,被她一番点拨,心中竟肃静起来,不由感慨道:“你真是女中诸葛,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读书的男儿,恐怕不比高师傅、沈师傅、张师傅他们。

    李妃俏脸羞红道:“王爷取笑臣妾……”

    裕王看她可人的样子,心便跳漏了一拍,无奈身子在病中,力不从心,只能作罢道:“孤王是认真的,以后遇到什么事,你帮我多出出主意,师傅们虽好,却不能时时陪在身边,也不可能像你一样,什么不用顾忌。”

    “王爷是说臣妾不知分寸吗?”李妃心里热乎乎的,却偏要口是心非。

    “孤不是这个意思……”裕王轻声道:“你是知道的……就听你的,这些日子,咱们学那普通人家,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

    “嗯……”李妃羞怯的点点头,见王爷累了,便给他盖好被子,听他含糊的轻叹道:“唉,让这事儿搅合的,全没了过年的味道……”说着便沉沉睡着。

    李妃的一双凤目,却越来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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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有两个诏狱,一个是西长安街上的镇抚司诏狱,一个是位于保大坊的东厂诏狱,前一个更有名,后一个更隐秘,非罪大恶极、重要钦犯,都没资格进这个门。

    狱中守备森严自不消提,哪怕是沈默身负皇命,也必须有提刑司的大太监陪着,才能踏进这人间地狱。

    提刑司的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沈默步履小心的跟在后面,借着两边墙上昏黄的油灯,他看眼前石道幽深,上下左右全是石头铺砌而成,而且明显是往地下走去。跟这里比起来,锦衣卫的诏狱顿时不算什么了,至少还能见点阳光,而这里根本就是个地下墓穴,永远不见天日,墙上渗出的水滴滴答答,十分潮湿。人关在里面,不用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百病缠身、自己就见了阎王。

    沈默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半是这监狱里的一切,让他深感不适,另一半是想到海瑞在这里面遭罪,他就内心难安。

    跟着太监们走了长长的路,终于在牢房最深处停下了,透过牢门上的圆洞,他看到里面一片幽暗,只能隐约看到有人箕坐在地上,身上好像还带着镣铐。

    “把他带去班房,本官有话要问他。”沈默心说,能让他上去透透气也好。

    “不成。”东厂的人可不管他是几品大员,何况双方本来就有梁子,冷冷道:“上面有令,谁也不准进去,也不准把他带出来,连吃的都不能给他。”

    “这是干什么?”沈默生气道。

    “大人见谅。”边上的提刑太监赔笑:“这人干系太大,要是出了意外,谁也担待不起。”

    “那要把人活活饿死吗?”沈默愠怒道。

    “这个您放心,辑事厂的都是行家,”提刑太监小声道:“这里面的人渴不着,不吃饭的话,最少能撑五天,到时候自会另有安排。”

    沈默却不怵这些滚刀肉,阴着脸道:“皇上有旨,今日的话一个字不能漏出去,你们就打算让我在门外审他?”

    这甬道上是有回音的,若是在门外说话,谁也不知声音能传到哪去。

    东厂太监哪敢担这份责任,只好把满肚子的废话咽了回去,闷哼一声道:“开门。”

    ‘吱嘎嘎……’牢门打开后,沈默刚走进去,便听得背后立刻‘咣当’一下,然后是‘哗啦啦’的上锁声。竟把他也锁在里面了。

    沈默顾不上生气,想好好看看海瑞,却还是看不清。对后面伸手道:“拿盏灯来!”这个没人敢生幺蛾子,一根点着的蜡烛递到了他手里。

    借着手中的烛火,他看到了海瑞的面容,见他镣铐缠身却依然端坐如山,双眼微闭仍旧气定神闲。听见沈默的声音,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目养神。

    许是被海瑞的镇定感染,沈默一直纷乱的心情,一下就安定下来。

    他这才用余光看看里面的情形,除了海瑞坐的一堆也不知是棉絮还是乱草的东西外,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坐黑牢’,比起来自己那次坐牢,简直就像度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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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这时摆好了座椅,铺上了纸笔墨砚,提刑太监坐定身形,便催促道:“沈大人,问案吧。”

    沈默深吸口气,又很快的吐出,低声道:“海瑞。”

    “下官在。”海瑞这才慢慢睁开眼,烛光中,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淡定,但沈默还能看出一丝歉疚来。这反倒让沈默心里更加……歉疚了。强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感情,声音仍难免发颤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能在奏疏中,那样说皇上呢?”

    外间的太监听着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只好不去想,专心的记录。

    “下官只是尽了本分,凭着一颗良心说的。”海瑞也发现外面有记录的了,语调变得刻薄起来道:“我大明朝何其病哉?国事如蜩如螗、百姓水深火热,江山岌岌可危,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应该看得见。沈大人乃是出将入相的头号状元,见识何其多哉?为何独独不见?”

    一番抢白让外面的提刑太监,心中替沈默不值道:‘沈大人交友不慎,何其痛哉……’却不知背对着他们的沈默,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满脸真挚的关切……不过单从声音上,是听不出来的:“呵呵,你一个小小的郎中,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妄语。”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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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时发送之……明天也是这个点

第七六零章 较量 (四)

    “若是胡言妄语,那还啰唣什么,将我杀了就是。”海瑞却一味强硬道:“我上书只是替天下人说句话,也自知人微言轻,并未曾指望能一本奏效。”但他看沈默的眼神,其实十分的温和,这两人虽不算志同道合,但在上疏一事上,却有不言的默契!

    不说那击登闻鼓之事,单说以海瑞之清贫,没有沈默暗中相助,能在这隆冬季节把老母和妻子送走?正如他从未把家人托付给对方,却知道沈默一定会管;现在他也没问对方所来为何,却已经明了了沈默的痛苦。

    所以他才用了这种语气,这样的措辞……

    “那你还如此草率?”沈默沉声道:“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你的高堂老母,待产妻子,他们会因为你,遭遇怎样的后果?”说着轻叹一声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你就占了两条!如何还有脸指责别人?这是皇上问的。”

    “回禀圣上。”海瑞闻言吃力的撑起身子,叩首道:“海瑞不能给老母送终,不能给海家传嗣,于孝道大亏,无可置辩。但这大明朝每时每刻有多少饿殍倒地,每天每月有多少良民百姓,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亿万黎庶,又有几家能称心快意?”

    他的泪水已经淌下,但声音依旧坚定,道:“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家团圆,而不顾万民家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结果只能是所有人都家破人亡。吾母刚烈,自幼教我仁者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必能体谅儿心,于啼泣之余,矣深感欣慰……”

    沈默的眼泪也下来了,但他不敢擦,语调也不敢有变化,只能压低声音道:“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一个小小的郎中,能救得了万民?!”

    “臣不过区区,岂敢不自量力?只求能以发聩之言,令圣上于迷妄之中幡然醒悟。”海瑞重重叩首道:“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伏望我皇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粲然、中兴可望!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若此,海瑞愿写服罪之状,自求凌迟之刑,以还吾皇清誉!”

    沈默的泪水更急了,满嘴都是苦咸的味道,轻叹一声道:“皇上说,你想做比干,岂不是把君王比作纣王?”

    “大明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海瑞轻声道:“海瑞可讪君沽名,可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皆在圣上一念之间。”

    这话没法问下去了,海瑞的奏对,像他的文章一样一往无前,不留余地——只要你能改,让我怎么着都行;若是你不改,对不起,我也不改。

    沈默的泪眼完全迷蒙了,却发现自己第一次看清了海瑞——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追星族一样,探寻着海瑞的真实想法,这人到底图什么?难道真有人一心为公,毫不利己?这样的人究竟是缺根弦的傻子?还是一心求名的疯子?

    海瑞坦坦荡荡,从未掩饰过自己什么,但悲哀的是,越是看到他的真,沈默就越不敢相信是真的……早被复杂世故的世界蒙上阴翳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灰色的,区别不过,是更白些的灰,还是更黑些罢了……

    但今天被泪水洗刷清亮双眼的沈默,终于看清了这个海瑞,他不是礼教疯子、不是死读圣贤书的傻子、更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海瑞就是海瑞,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人,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来源于一颗同样纯粹,不掺杂质的赤子之心!

    这种世上最纯粹的珍宝,哪怕在这幽暗腐臭的地牢中,依然熠熠生辉、满室异香——它是一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每当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之际,哪怕敌我悬殊,哪怕看不到希望,它依然会支撑着民族儿女英勇的抵抗,慷慨的牺牲。只要有它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同样的,一个民族的灭亡,不是流干最后一滴血,而是赤子之心的泯灭。

    虽然大明还未到亡国之时,但大厦将倾、贤者先知,又有谁规定,救亡图存,一定要等到山河破碎时,才能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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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那里心潮澎湃,外面的提刑太监却生气了……他也是有劝降任务的,见海瑞油盐不进,沈默又无计可施,心里一个劲儿的蹿火。等了半天仍不见出声,他竟忍不住一拍桌子,又气又急的对海瑞道:“姓海的,要找死,在家里一根麻绳吊死呀,再穷也买得起耗子药吧?!别他妈搅得天下不安呀!我看你就是读书读愚了,这都什么世道了?‘文死谏,武死战’早就比狗屁还不值钱了。”

    听他污言秽语的泼过来,海瑞索性闭上眼,不屑于与他对话。

    “呵,瞧不起咱家是吧?”那太监感到莫大的侮辱,要不是上面不准动刑,早就让他欲仙欲死了,现在只能隔着铁门狠狠啐一口道:“呸!咱家更瞧不起你这样的!咱虽然没有卵子,却不会像你一样,光顾着自己痛快,不管自己老娘,不管昔日上司,不管那一百多个的言官!”说着爆出猛料道:“告诉你吧,今儿你不认这个错,他们每人就要领八十廷杖;明天再不认,就再来八十,今天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你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他一通邪火还没发完,便听海瑞轻声道:“如何才能救他们?”

    “呃……”他态度转变太快,提刑太监差点没噎死,咳嗽两声才道:“我刚才没说吗?只要你向皇上认个错,所有人都得救了。”

    海瑞的表情凝重起来,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提刑太监以为自己的乱拳奏效,得意的看一眼沈默的背影,心说:‘状元又怎么样?还不得公公出马?’

    这时沈默手中的蜡烛烧完了,大牢里倏地暗下来,但这时没人顾得上这个,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静的能听到水滴声,大家都在等着黑暗中的海瑞松这个口。

    “我不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这就对了!”提刑太监大喜过望,给海瑞带高帽道:“其实皇上也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办了坏事,天恩如海,虽然生你气,却不会毁了你。只要你上个疏,也不用太为难,随便认个错就行……”他还积极的替海瑞出谋划策道:“就说自己读书不扎实,把圣人之言和先秦百家的话弄混了,才说出不得体的话,一反思才发现实在不应该,然后自己请个罪。不过你只管放心,皇上仁慈,不会降罪的,当然北京是不能呆了,皇上说了,破个例,还把你放回老家当知府。”说着愈发的和颜悦色道:“当年你中举时,即拜伏于宫殿下献上《治黎策》,后来又进《平黎疏》,这皇上都是知道的,这样既能满足你为家乡父老造福的夙愿,又能让你在乡侍奉老母,坏事变好事,又一段君臣佳话啊!”瞎子也能看出来,若没有皇帝的授意,给这个太监十副胆,他也不敢说出这种话。

    海瑞听呆了,沈默也一样,他们万万想不到,为了让他认个错,皇帝都有点低三下四了,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不是假的,就看海瑞答不答应了。

    海瑞闭目沉默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目光忧郁而沉重道:“我无话可说。”

    “必须回话!”那太监厉喝道。

    “那就只能用圣人的话,”海瑞沉声道:“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你!”那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跺脚,起身怒道:“问不下去了,算了算了,你就等死吧!别忘了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说完竟气冲冲的先行离开了。

    海瑞这话出自《孟子*告子下》,意思是说如果自然顺从君王,而助长了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过还算小的;倘若故意逢迎君王的过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现在把这句话摆出来,不啻于对那太监说,你没说话前我要是答应,罪过还算小;可你一番威逼利诱,我就成了有所图谋,成了逢君之恶,那罪过可就大了,焉能再答应?

    不仅堵死了话头,还把那太监和他身后的皇帝,着实羞辱一把,也难怪死太监会暴跳如雷。

    其余太监可没有提刑太监的文化,根本听不懂海瑞这话什么意思,但见老大疯了,其余人也跟着乱作一团,有的追出去,有的在牢门口盯着,诏狱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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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定时发布,明天的可能得晚上从广西回青发了。

第七六零章 较量 (五)

    老人总爱感叹人生之无常,因为他们明白命运的多变,也许上一刻你还是蟒袍玉带的堂上官,下一刻就成了锒铛入狱的阶下囚。正如沈默接下来的遭遇……

    当时那提刑太监负气而去,诏狱中乱成一团,一时无人理会仍关在牢房中沈大人。沈默起初并不着急,但等了许久,也不见提刑太监去而复返,沈默催促门口的番子把门打开,那些人却告诉他,牢房的钥匙在提刑太监手中,只能委屈沈大人等一等了。

    到这时候沈默也没当回事儿,心说总不能把他这个二品大员、办案钦差给丢在里面不管了吧?

    谁知还真就不管了……黑狱之中不知时辰,但能把颇有定力的沈大人,等的心浮气躁,怎么也得有个把时辰了。可又等了一会儿,那死太监也没回来,沈默这下沉不住气了,勒令守门的番子要么把门打开,要么赶紧把那死太监找来!

    番子也觉着把个钦差大人关在里面不大像话,便乖乖出去找人,结果又过了与方才差不多的时间,才去而复返,且带回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答复——圣上有旨,先关着。

    “关谁?”沈默难以置信道。

    “倒没明说。”那番子小声道:“但公公不让开门,这倒说得很明白。”

    “把他叫来!”沈默感到被愚弄了,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当即发火道:“给我拿上谕来验过!”

    “我们公公不见您,这位大人,您省省力气吧。”番子们的态度,明显大不如前,冷嘲热讽道:“千万别以为坐牢不费力气……”

    “放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十年来,沈默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拍着牢门大声道。

    “不能换点新鲜的吗?每个刚进来的都这么喊,”番子们怪笑起来道:“结果呢?没几天全都成了鼻涕。”

    “你们……”沈默知道跟这些杂碎多费口舌,只能是自取其辱,遂重重的哼一声,不再说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就对了……”番子们以为他服软了,张狂笑道:“到了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认清了形势,咱们都好过!”便浪笑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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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沈默的心头升起阵阵荒谬之感,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有人算计自己,来了一出‘请君入瓮’?旋即便自我否定,心说不可能,我好歹也是个钦差!就算对方是严世蕃再世,也不敢嚣张到这个地步——不夸张的说,全大明朝敢这样对他的,就不会有第二个人。

    那唯一的一个,正是大明第一人——嘉靖,也只有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能干出这种荒唐事儿来。

    但不管多么的荒谬、多么的不可思议,结果都一样,他,沈默,被关进东厂诏狱了。而且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然也毫无准备。看着黑黢黢的通道,你没法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海瑞的声音响起。虽然四下无人了,但他依然十分警醒,以防隔墙有耳。

    “我怎么知道?”沈默苦笑转回头来,好么,直接伸手不见五指,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不会是皇上真怒了吧?那些言官岂不危险?”

    海瑞沉默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想过,皇上只是吓唬吓唬我,不可能动真格的。”

    “这么有把握?”既然一时出不去,沈默索性先放下,凑到海瑞身边,摸索着坐了下来。

    “往这边点,有稻草。”海瑞邀请道。

    “不打紧,我有得坐。”沈默不会告诉海瑞,此时他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己的二品官帽,因为是冬季制式的,所以外面是皮子,里面有翻毛,戴在头上十分的暖和,坐在腚下也同样的舒适……要是让海刚峰知道了,肯定会抓狂的。

    海瑞便不管他,把声音压得只有二人才能听见道:“皇上不想当纣王……”一下就点到问题的关键了——海瑞把皇帝都得罪到天上去了,嘉靖都不肯杀他,不就是因为不想落个昏暴的名声?又怎会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对待罪责轻得多,人数更是多得多的言官们呢?

    “那我怎么被关进来了?”不替别人操心了,沈默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

    “这我就不知道了,”海瑞缓缓道:“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哎,既来之、则安之吧……”沈默无奈的挪挪屁股,方才不小心一半沾了地,虽然隔着厚厚的裤子,还是感到一阵冰凉。

    “只能如此了。”海瑞低声道:“相信用不了多久,就知道为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沈默叹口气道,心说外面的人要急疯了,又想到今儿是老婆孩子回城的日子,自己却稀里糊涂蹲了大牢,歉疚之余更是浓浓的无奈……这年过的,真是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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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衙门外面马车上,炭盆里早没了火光,沈明臣和余寅脚对脚裹着被子靠坐在车厢壁上,昨儿个一天一夜,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想不到今天还是不能解脱。余寅倒是沉得住气,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沈明臣也拿着书,却看不进去,不停的掀开车帘向外张望,道:“怎么还没出来?”

    余寅起先不理他,但见天渐渐黑下来,终于也沉不住气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去看看。”沈明臣掀开被子,跳下车去,不一会儿去而复返,一脸震惊道:“和大人去问案的太监早就离开了,唯独大人到现在没出来。”

    余寅这下感到事态严重了,他知道大人交游广阔,但唯独不包括东厂,事实上一直以来,大人刻意与这帮人保持距离,根本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与这些人纠缠不清。

    “出事了。”寻思片刻,余寅一拍大腿道:“一定是出事了,我们快回去!”

    “回去?”外面的胡勇听到了,大声道:“大人还在里面呢!”

    “那你在这儿守着吧。”沈明臣直接坐在车夫位上,大声道:“我们先回去弄清楚情况!”说完便催动马车,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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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狂奔回王府,沈明臣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往议事的书房跑去,一进去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王寅道:“大人……好像出事了!”

    王寅面色凝重的点点头道:“是的。”

    “什么情况?”对王寅的表现,沈明臣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皇帝,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传将出来,为神通广大者所知。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扣押大人?”跟着进来的余寅也满脸焦急的问道:“难道皇上迁怒大人吗?”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王寅沉声道:“是那帮道士把大人告了!”

    “道士……”沈明臣不信道:“他们有这本事?”

    “确实是不可思议。”王寅叹口气道:“也不知那些道士,哪来这么快的反应,早晨才有失宠的迹象,下午便找到了化解的方法?”

    “什么失宠、化解?你说明白点!”沈明臣是急性子,受不了王寅这种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做派。

    “早晨皇帝拒绝服丹、没有练功,这还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当然会引起那些道士的恐慌。”王寅从桌上拿起张纸,轻声念道:“宫里道士密布,消息很快传到王金耳中,他辰时便召集同伙,在陶世恩家密谋对策……具体内容不详……午时,其中一个叫申世文的道士独自离开,辰时返回,紧接着王金和陶世恩便进宫面圣,据眼线所见,在步入寝宫时,两人一个捧着个金色的木匣子,一个拿着个油布包,里面似乎包着本书。”

    “八成是什么狗屁九转金丹,还有什么修仙秘籍!”沈明臣咬牙道:“这糊涂皇帝,真比墙头草还差劲!”

    “后来呢……”余寅还能沉得住气。

    “这时,大人去诏狱的问话记录也送到圣寿宫了。”王寅道:“然后皇帝就雷霆大怒了!下旨意将大人也关起来。我这边也是刚刚接报,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你们就回来了……”说着看看两人道:“经过大致就是这样,二位怎么看?”

    “会不会是那些太监告大人的状了?”沈明臣轻声道。

    “讲不通……”余寅直摇头道:“大人既然答应我们,不为海瑞强出头,就不会在诏狱里惹出事端,更不可能激怒皇帝,所以我觉着还是道士的可能性更大。”

    “可他们有这能耐吗?”沈明臣质疑道。

    “我也奇怪……”余寅点头道:“就算是金丹炼成,也不至于把大人赏给那些道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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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光坐车去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人家有存稿的都出去放松去了,俺这种没有的,为了不让大家失望,只好在宾馆继续码字……

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上)

    嘉靖四十五年的元旦,注定要载入史册,为子孙后代所津津乐道。

    这一天,本该是百官向皇帝呈送新年贺表的日子,但一百一十七名言官抢先一步,在西苑门前集体上书,弹劾内阁并六部九卿渎职;紧接着海瑞敲响了几十年来沉默无声的登闻鼓,竟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从来都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陛下。

    嘉靖果然雷霆震怒,不仅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还将内阁和六部的堂官也关了起来。幸亏有沈默从中寰转调解,才使嘉靖冷静下来,把徐阶等一干大员放回家。

    眼见着局势有缓和的趋势,却又掀起了大风浪——皇帝竟把奉旨查案的沈默和海瑞关在了一起!北京城的官员无不心中凛然,看来皇帝虽然老病,但终究还是那个嘉靖。不可能让人家骂得狗血喷头之后,只一味的‘忍为高、和为贵’,非得拉出几个来杀鸡儆猴,才能证明虎老雄风在,避免日后有人效尤。

    只是让大臣们意外的,是皇帝竟然挑自己的得意门生动手,这下是真把他们镇住了,试想连沈默这种圣眷都成了阶下囚,别人要是还不识相,恐怕直接乱棍打死了。百官不由暗暗感叹,果然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

    可感叹归感叹,想这样就让官员们缄默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沈默的同年好友们,已经成长为朝廷的中坚力量,他的学生们,更不缺乏陪老师一起坐牢的勇气,单说那些因为沈默的缓兵之计而得以回家的部堂高官们,就不能袖手旁观——官场上人情大如天,欠了人情不还,等着被人鄙视一辈子吧。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本朝的官员,从不缺乏抗上的勇气与传统。事实上严嵩倒台后没过多久,曾经万马齐喑的局面便一去不复返了……压抑许久的中年官员、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根本不怕丢掉乌纱,甚至身陷囹圄,只怕没有争先恐后,被人说成‘鼠辈’或者‘蚁类’。

    然而通政使司还要十来天才能办公,西苑门外更是守卫森严,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只要有官员未经传召,出现在禁门外,便立即以‘共谋悖逆’的罪名,一并逮送诏狱。

    嘉靖已经通过太监放出话来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再敢闹事,下半辈子就在诏狱过吧!

    这样视群臣如‘仇寇’,自然更加引起了群臣的愤慨,整个北京城暗潮汹涌,随时都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君臣冲突。

    这一切都让徐阶伤透了神,整个人看着都苍老了许多……自从元旦那天从宫里出来,连他都进不了西苑门了,此刻只能枯坐在家中,眼看着君臣几乎彻底决裂,让老首辅怎能不心焦如焚?

    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他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此刻却是表情复杂,数次欲言又止,显得极不平静。

    徐阶察觉到他的躁动,轻声问道:“太岳,你有什么话,只管讲出来?”

    “老师……”张居正低声道:“虽说沉默是金,但您身为首辅,这时候若不站出来说话,恐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

    徐阶点点头,他知道张居正的意思,此刻确实没有别人,合适当这个和事老了。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海瑞把嘉靖伤得太重,沈默偏又阳奉阴违,让皇帝一肚子邪火发不出去,不要说嘉靖那样刚愎的人,从古至今,哪个皇帝摊上也受不了,这时候自己要是开口为沈默和海瑞等人求情,无疑会火上浇油,不仅救不了他们,恐怕还要被扣上一顶‘幕后黑手’的帽子,连首辅也不要做了。

    但倘若站在皇帝这边,又如何在百官中自处?说到底,百官之首也是官,这种时候该为谁说话,是显然的,立场上站错了,必然会被百官厌弃。

    “嘿嘿……”徐阶不禁苦笑起来道:“真是左右为难啊,你又不是不知,皇上命杨博回京,正是不满老夫的不作为,。”

    “那也不能两头得罪!”张居正恨不得替他拿主意道:“骑墙要不得啊,老师!”

    “那你替老夫拿个主意吧……”徐阶缓缓道。

    “这……”张居正沉默良久,方缓缓道:“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所以学生以为,群臣当以父侍君王,君王亦当以子孙爱群臣。”

    “这些都是大道理……”徐阶淡淡道,但大道理解决不了问题,还得拿出真办法。

    “以此而论。”张居正接着道:“老师纵使左右为难,也该做到两头兼顾,实在顾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孙也不能屈了父祖。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想到学生能说出如此贴心贴腹的话来,但仍然故作不解的问道:“若是如此,如何向百官交代?”

    “老师,其实我们这样做,穷根究底,还是因为顾着百官。”张居正正色道:“眼下两件要务,一是要让皇上消了气,消了气才能去疑心;二是要让皇上高兴,高了兴才能宽宏大度,两件事又是一件,就是要局面不至于不可收拾。”

    “如何做到这两件事?”徐阶轻声问道。

    “皇上把拙言兄关起来,就是要给百官颜色看,如果这时候,咱们言辞激烈的上书救人,皇上便会感到被孤立,甚至遭到背叛,自然疑心更重。”张居正沉声道:“那样不仅救不了拙言兄,还会害他了。”

    徐阶神色复杂的看看张居正,半天才缓缓道:“这是你的肺腑之言?”

    “老师……”张居正面色一滞,知道老师在怀疑自己落井下石,但仍沉着道:“拙言兄下狱,学生十分的难过,真想自己进去换他出来。只要能把他搭救出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可这个时候,皇上正等着看呢,若是着急救他,难免会落下朋党的印象,有党和无党,差别可大着呢!”

    听了张居正的说法,徐阶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跳到下一段问道:“那如何让皇上高兴呢?”

    “当然是让皇上得偿所愿了。”张居正道:“两宫两观已经拖了三年,是到了完工的时候。”

    “这可不是想快就快的。”徐阶道:“工期摆在那,材料也都有数,要想缩短的话,不知又要花多少银子,朝廷可出不起。”

    “并不需要额外支出的。”张居正自信道:“听说皇上已经停止服丹,显然对修道已经出现了动摇,我们可以把修玄都观、朝天观,还有玉芝坛的工匠和材料,全都转移到万寿宫和万圣宫上,学生已经测算过了,这样的话最晚三月就可完工。”顿一顿,又道:“到时候趁着皇上高兴,再请他赦免海瑞等人……释放拙言。”

    这法子确实稳妥,徐阶望向张居正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起来,道:“群臣那边怎么样交代?尤其是高拱,他肯定不会消停。”

    “高部堂那里,学生会尽量说和,但其余人还得老师出面,”张居正道:“以老师的威望,把话跟他们说透了,必然能安抚住。”

    “那老夫就勉为其难……”徐阶点点头,轻声道:“搞不清皇上会加给他什么罪名……”

    “这个不知道,皇上讳莫如深,可能不足为外人道哉。”张居正道。

    “真是莫名其妙……”徐阶叹口气,对沈默遭此无妄深表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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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二品大员,难道没有个罪名就抓起来?”郭朴府上,高拱拍案道:“大明朝还有没有朝纲?!”

    “确实蹊跷,”郭朴打横坐在那面前,皱眉道:“想不通。”

    “想不通就问个明白!”高拱大声道:“我这就回去上疏!”

    “哎,肃卿,”郭朴赶紧拦住道:“咱们刚放出来,你再去招惹皇上,难道也想去诏狱吗?”

    “去就去,这个大明朝,已经是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咱们终归都要进去的,早晚又有什么区别吗?”高拱说一阵气话,见郭朴满脸无奈的望着自己,才闷哼一声道:“你放心,我只是请皇上明示沈默的罪过,以求安人心、定谣言,难道这也会激怒皇上?”

    “那倒不会……”郭朴苦笑道:“不过现在通政司关门歇业,你怎么上书?”

    “怎么把这茬忘了……”高拱重重一拍脑袋道:“难道非等过了十五再说?”

    “嗯呢。”郭朴点点头道:“肃卿,咱们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事儿吧。”便小声道:“过了十五,杨博也该进京了,紧接着便是廷推大学士,原本你我很有把握的事情,这下又有变数了。”

    “呵呵……”高拱虽然外表豪拓,但十分有心机,闻言笑笑道:“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原先徐阶说不得要摆我俩一道,但现在,他八成不会再设限了。”

    “为何?”郭朴问道。

    “哪个首辅也不能让山西人入阁。”高拱斩钉截铁道:“除非他想把自己架空。”

    “是啊。”郭朴恍然道:“山西帮的实力太强了,面对他们,谁也没有把握。”一转念,又沉声道:“既然知道是咱们的关键时刻,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正因为是关键时刻。”高拱刻板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笑容道:“咱们才应该旗帜鲜明的支持沈拙言。”

    “原来你打得这种主意。”郭朴明白了,有投票资格的部堂高官,都欠着沈默的情,但不一定敢大张旗鼓的搭救他,这时候若是他们来为沈默说话,必然会获得许多中立派的好感。这样的人情分,在这种无记名投票中,作用尤为明显。

    “好,我跟你一起上书!”郭朴也想通了,道:“让咱们的人都上书,把声势造起来!”却也不想想,这样对沈默的安全,有没有不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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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沈明臣和余寅四下奔走,联络沈默的同年、学生,与他们商量搭救大人的方法,但十五不过,官员们有力也使不住,只能在家里一遍遍的修改奏疏,等待那天的到来。

    可这并不是说,沈默这边就束手无策了……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在黑暗中,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在行动了。就像沈默常对他们说的,真要是陷入危机的话,这世上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作为已经与沈默休戚与共的一群人,他们只有设法救出他,才能让目前优渥的生活继续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水牛胡同,一户不起眼的小院内,此间的主人正在收拾行囊,似乎要出远门去。只见他神情轻松的把换洗衣服整齐叠在包袱皮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额的日昇隆银票,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嘴巴都快裂到后脑勺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收在包袱中,再仔细的叠好,把包袱系在身上,潇洒的出了门。

    来到胡同口,见有辆马车候在那里,车老板一瞧见他,就殷勤的上前道:“您是宋爷?”

    “正是。”那人矜持的颔首道:“你是通达的?”

    “小人正是通达车马行的甲级车夫,小人叫李老六,这是俺的文牒。”那车夫从怀里掏出个硬壳小本,双手奉到他面前,毕恭毕敬道:“您老请过目。”

    “看什么看。”姓宋的掀帘子进了车厢,带着不屑道:“谁会冒充个车夫?”

    “那倒是。”李老六讪讪道:“那您老坐好了,咱们上路了,抓点紧,还能在通州歇脚呢。”

    “嗯……”姓宋的已经躺在车厢中的床上,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适,含糊应一声,便闭上眼睛假寐。

    姓宋的似乎是困极了,连马车行进的声音,都能变成他的催眠曲,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山东老家,在那里被提升为大掌柜,然后高朋满座、锦衣玉食、当然还不能免俗的娶了姨太太。

    正梦见如花似玉的姨太太,给自己端上洗脚水,然后娇娇怯怯的道一声:‘爷,奴婢伺候您洗脚。’喜得他嘴巴又咧得老长,色咪咪道:“先让老爷抱抱嘛……”

    哪知道此言一出,那姨太太突然变脸,厉声道:“我是不会让你轻薄的!”说着便把一盆洗澡水兜头浇了他一声,姓宋的‘哦呦’一声,坐了起来,大骂道:“贱人,不想活了吗!”谁知却引来哄堂大笑。

    听到那些笑声不似女子,他擦擦脸上的水,茫然睁开眼,便见一群脸上涂着锅底黑的男子,在那里狞笑。

    姓宋的一下吓醒了,看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而是身处一处残垣断壁之内,周围全围着那种满脸漆黑的男子,知道自己遇到强人了,浑身筛糠似的哆嗦道:“好汉爷要钱请都拿去,但求留俺一条性命。”说着便把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大概有七八两的样子。

    “嘿嘿小子。”一个貌似为首的大汉,哑着嗓子道:“咱们不缺钱,也不要你的命,只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好汉请讲。”姓宋的看到生还的希望,点头如小鸡啄米。

    “初一那天,你给了那道士什么东西?”大汉直截了当的问道,说着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什么东西?”姓宋的心中惊骇莫名,想不到自己还是晚走一步,但他知道事关重大,不能不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就这么一顿,那大汉手中的尖刀已经落下,在他面颊飞快的划过,轻轻带走了一只耳朵。

    “啊……”姓宋的的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惨白,他终于知道,如果不说实话,今天一定会死的很惨。

    见那大汉的刀又举起来,姓宋的尖叫一声道:“别割了,我给了那道士一本书!”

    “什么书?”大汉紧张的追问道。

    “不知道……”姓宋的半边脸都被血水染红了,惊恐叫道:“是用油布包着、用蜡密封的,我也没法打开。”

    “不老实……”大汉哼一声,两个黑脸人便伸出脚,把姓宋的双臂死死踩在地上。

    又是一道寒光划过,姓宋的第二只耳朵也被割掉了。

    “我真不知道啊……”姓宋的杀猪似的惨嚎道:“你们就是把我削成人棍,我也不知那里面是什么呀!”

    强人们面面相觑,心说看来真不知道,那带头大汉道:“那,这本书是谁给你的?”

    “是我们大掌柜的。”姓宋的已经吓破胆,买一送一道:“他说只要把这个给那些道士,就能助他们过关,我就派人去说给相识的道士,然后他们便派人来拿,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去,再把他家大掌柜抓来!”带头大汉毫不犹豫道。

    “他们可是日昇隆啊……”边上有人小心翼翼道。

    “别说是日昇隆了。”带头大汉咬牙切齿道:“就算是司礼监的人,也照抓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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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明天有惊喜给大家……

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中)

    东厂诏狱内,依旧暗无天日。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依然空如悬磬、没有任何摆设,只是多了一个人。

    “这都第几天了?”沈默躺在自己的官服上,有气无力的问着这里的原住户。

    “你进来的第三天。”海瑞坐在乱草堆上,轻声答道:“这里能听见鼓楼的钟声,自从进来后,我已经听见五次了。”

    “要把人活活饿死哩。”沈默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摸着扁扁的肚子道:“这挨饿的滋味,可真难熬啊。”

    “……”海瑞点点头,他比沈默关进来的更早,早就没了力气。

    起先两天,两人还聊天解闷,到后来,饿得头晕眼花了,哪有说话的力气,就这样一味的苦熬,也不知哪天就撑不过去了。

    沈默开始还坐着,后来干脆就躺下,在这幽黑绝望的地牢中,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但他没有心生怯意、更没有想过要放弃,反而愈发相信自己没有错——如果不把为所欲为的皇权装进笼子里,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沙上城堡、空中楼阁,注定会失败的。

    而且他找到了个最实际的目标——‘如果能出去,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把东厂废掉、诏狱关掉、锦衣卫革掉,先给皇帝去了爪牙,不然当官的风险太大了。’恐怕诏狱中的住户里,他不是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但区别在于,别人都是发泄似的意淫而已,他却决定真要这样做……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当然首先是要能出去,比首先还首先的,是避免被饿死。

    想到这,他提起仅存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脱下一只厚底官靴,使劲敲打着牢门,发出‘哐哐’的动静,口中还喊道:“死人啦!死人啦!”声音在地牢中盘旋,凄厉瘆人。

    这一折腾,果然惊动了狱卒,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响起,然后一盏灯笼亮起来,一张丑陋的面孔出现在牢门,粗鲁问道:“直娘贼,哪个死鬼投胎去了?!”

    “暂时还没去。”沈默双手撑在两腿膝盖上,有气无力的对那狱卒道:“要是再不给饭吃,就真要死人了。”

    “娘球……”狱卒含糊的骂一声,道:“诏狱里五天一顿饭,等着吧。”

    “通融一下,”沈默紧紧盯着那狱卒的眼睛:“咱拿钱买还不行?”

    果然见那狱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旋即消失,恶狠狠的瞪着他道:“你们是钦犯,没这待遇。”这是屁话了,有资格进诏狱的,哪个不是钦犯?

    “不管原来多少,我都出十倍!”沈默伸出个拳头道。

    “可是五两银子一餐。”狱卒显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沈大官人衬多少钱,狠了狠心才说出这么个‘天价’。

    “我给一百两,把我俩的饭送来。”沈默道:“不过我身上没钱,你只管去棋盘胡同要就是。”

    狱卒快要乐疯了,这一百两也忒好挣了,以至不敢相信道:“不是诳俺的吧?”

    “我堂堂二品大员,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吗?”沈默道:“这样吧,你还不相信的话,我写个字据,你拿着去我家讨要,如何?”

    “这倒可以。”那狱卒觉着这没问题,便道:“那就写吧。”

    “写不了。”沈默摇头道:“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勉强提笔写就,家里人也不认得我的字。”他谅那狱卒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故而放心诳他。

    果然,那狱卒寻思半天,心说:‘不就是一顿饭吗?谅他也不敢诳我!’便应下道:“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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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中终于亮起微弱的烛光,这是沈默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

    借着烛光,能看到他花一百两买来的‘美食‘——一些黑乎乎、看不出成分的稀粥,盛在一个脏乎乎的破瓦罐中,仅此而已,连点咸菜都不附送,真是世上最贵的一餐了。

    “真是奢侈啊……”沈默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舀一碗稀饭,送到海瑞面前,

    海瑞却不接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其实他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沈默,要不对方哪会被关在这里,又哪会花天价买一罐粥?

    “客气什么?”沈默轻声笑道:“说不定明天就要过堂了,你总不想到时候遭人指控、无力辩驳吧。”

    让他这么一说,海瑞也不再拒绝了,伸手接过来道:“我可还不起。”

    沈默也给自己舀一碗,淡淡笑道:“喝吧,又没要你钱。”

    海瑞点点头,便与他面对面喝着碗里的粥。虽然都饿极了,但两人的吃相依然斯文,不失读书人的风度,倒让背地窥伺的狱卒暗暗称奇。

    但有时候运气不好,想文雅也不成,只听‘嘎嘣’一声,沈默被粥里的不知是一粒石子还是沙子崩了牙,瘪着嘴难受地僵在那里。海瑞连忙放下手中的碗,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团成一团送到他嘴边,关切道:“慢慢吐出来。”

    按照海瑞的指示,沈默吐出了那口带沙石的粥,一边揉着腮帮子,一边强笑着:“今日才知生活之艰难。”

    见他没事了,海瑞端起饭碗,低声说一句:“许多百姓只怕连这个都没得吃。”说完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沈默也接着吃起来,只是更加小心,以免再被沙石崩到嘴。

    不一会儿,一罐粥见了底,沈默仿佛意犹未尽,拿木勺揩出罐壁上挂着的粥,小心的盛到碗里,海瑞见状道:“吃我这碗吧,我真的饱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我也饱了,留做宵夜。”

    这时候,那狱卒又过来问道:“写好了吗?”

    “大半夜的给你也没用。”沈默道:“明天一早来拿吧。”

    “你不是要耍我吧。”狱卒瞪眼道。

    “明早没有,任凭发落。”沈默吃定了没人敢进来,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明早要是没有,你就等着瞧吧!”狱卒恨恨的威胁一句,愤愤离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宿没睡好的狱卒又来了,这次运气不错,沈默二话不说,便将昨日他给的纸张递出来。

    那狱卒一看,竟然都认得‘见面即付银百贰什两。’落款是‘沈默于诏狱’,见没有一个犯禁的字,便揣到怀里,道:“要是成了,咱们就万事好商量,要是不成,你俩等着饿死吧。”正到了他交班的时间,狱卒便不再啰唣,揣着那字据,急匆匆离开了地牢。

    上到地面上,是为防内外勾结的例行搜身,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据自然被搜了出来,搜身的千户正反看了看,似笑非笑道:“发财了啊?弟兄们咋没你这好运气呢?”

    狱卒一阵肉痛,道:“老规矩就是。”

    “这还差不多。”千户这才把字据丢给他道:“晚上喝酒,老地方,我请客哈……”

    “唉,好嘞。”狱卒肉痛的笑起来,这一顿酒,到手的银子便少了一半,让他不禁意兴阑珊,径直回家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他又想到好歹还有六十两,也是平时一个月都赚不到的,这样一寻思,心里也痛快了许多,便马不停蹄来到棋盘胡同的沈府,将那纸条交给了门子。

    门子一看是大人的笔迹,哪敢怠慢,一面让他在门房喝茶,一面赶紧将字条送到后院的夫人手中。

    一知道沈默出事,若菡便留下柔娘照看孩子们,独自回到京城坐镇。她很明白,家主下狱,府中必然群龙无首,几位先生虽都大才,但没有她这个主母镇着,肯定会乱作一团。所以纵使什么主意也不拿,她也得在府里坐镇。

    看过那字条之后,若菡便命人送到前院,请三位先生定夺。

    王寅拿到字条后,看看便交给了余寅,余寅接过来,把字条反面朝上搁在桌上。起身从书架后拿出个小瓷瓶,从瓷瓶中挑出些紫色的粉末,在小碟中用清水调匀,然后用小棉棒粘着,均匀的涂在纸的背面。

    做完这一切,三人屏息盯着那纸面,只见变戏法似的浮现出一个淡蓝色的符号来——上面是个钩、下面是个点——就算让人识破了,也不认识是什么鬼画符,只有沈明臣三个看过《大宪章》的知道,这叫问号。

    显然大人需要有人为他解惑。说来也巧,恰好他们刚刚得知大人遭灾的原因,正准备设法将消息送进去呢——据日昇隆大掌柜交代,那本书的名字叫《西游记》,其中有大量讽刺当今的情节,三人找来一看,可不么……比如第七十八回,比丘国王纵欲过度,身体垮了,恶道国丈给出的方子是,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心肝做药引,‘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以长生为名,行纵欲之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本朝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再说另一个叫车迟国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还搞出了几个老虎、鹿、羊之类的邪门道士,跟几个和尚斗法,最后被那猢狲一顿收拾了,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这种例子在书中不一而足,可以说书中出现的皇帝、国王之类的,十有八九是昏君,身边还总有道士——而且还是恶道士,瞎子也能看出来,原型还是在于:嘉靖宠幸道士。

    如果说这些还有附会意味的话,还有更加露骨的情节——在小说中,车迟国国王因为和尚祈雨不成功,就到处捉拿和尚为道士服劳役,致使二千多名和尚,‘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剩下的五百也是不死不活。到了灭法国,那国王只因为有个僧人诽谤过他,就立下誓言要杀一万名僧人,师徒到时,还差四个就够数了……这些情节,都精确的指向嘉靖皇帝。因为这位道君皇帝,在崇道的同时,还大肆打击佛教,不仅在皇宫禁城尽撤佛殿,还下旨令僧徒还俗,禁修茸寺院,及私自剃度为僧。这些情节实在是太过露骨,也难怪嘉靖帝会气得二佛升天、三佛出窍,要拿作者是问。

    但这种书是没人敢署名的,所以在扉页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却有推荐者沈默的大名——这本是一种商业手段,但此刻却成了他‘诽讥当今、图谋不轨’的罪证,再联系到他和海瑞的关系,难免会令皇帝浮想联翩,把他关起来和海瑞做伴,也就不足为奇了。

    令人费解的是,大人为什么要推荐出版这种书?那些书商又怎会狗胆包天,允许这种书出版呢?当然现在不是寻思这个时候,得设法让大人知晓此事。好在他们早就在谋划此事,现在东厂的人上门来索要,倒省了一番周折。

    于是沈明臣出去,请那狱卒花厅喝酒,狱卒推脱不掉,只得随他进来。沈明臣本就风趣,又刻意笼络,那狱卒也只道他,想请自个代为照顾东主,所以也没什么戒心,双方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酒过三巡、面红耳热之际,沈明臣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道:“这是老哥的辛苦钱,多的算寒家一片心意。”

    狱卒本就为收入腰斩肉疼,现在见对方多给了八十两,哪能不乐开花,喜滋滋的把银票收入怀中,拍胸脯道:“老弟放心,日后有我罩着,你家大人在里面不了屈。”

    沈明臣心中冷笑,一个小小的狱卒这么大口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但面上还是一脸感激道:“有老哥这句话,兄弟就放心了,日后请费心照顾我家大人周全,寒家自不会亏待兄弟。”

    “好说好说。”狱卒满口答应下来。

    “来来,喝酒喝酒。”沈明臣殷勤的敬酒道。

    狱卒干了杯中酒,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意犹未尽道:“不能喝了,咱还得回去当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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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明臣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门口,从下人手中拿个食盒过来,对他道:“我家大人食不厌精,肯定吃不惯那里的伙食,请老哥将一盒菜肴转交给他。”

    “这个……”狱卒为难道:“咱们那里非比寻常大牢,不准从外面带东西进……”话音未落,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他一看,又是一百两,拒绝的话直接咽下去道:“我勉为其难吧。”

    “拜托了。”沈明臣一抱拳,目送他离去。

    狱卒拎着那食盒,先去了一趟票号,把那些票子兑了,然后才回到诏狱,那千户果然在班上,看到他便笑,狱卒偷偷把他那份奉上,千户的笑容更灿烂了,道:“走,喝酒去。”

    “不去了,还得当差呢。”狱卒道:“这几天风声紧,哪敢随便翘班。”

    “那成,我送你下去。”千户巴不得省下这一笔呢,便打开地牢的门,转过身来才看到,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什么东西?”

    “是他们家让我捎给他的。”狱卒心说果然躲不过,小声道:“人家是点了票子的。”说着又递上四十两,正好给千户凑了个整。

    看在钱的面子上,千户不追究他违规了,但那个食盒必须检查清楚,万一有什么夹带,责任可就大了。但他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确认这就是个普通的食盒,没有任何机关,筷子和碗碟也一样,这才罢手道:“下不为例,”又小声叮嘱道:“别让人看见。”

    狱卒赶紧提着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径直给沈默送过去,看在钱的份上,这次他的态度好多了,把东西轻轻放下,还和气的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果然是钱能通神啊!”待那狱卒走远了,海瑞半嘲讽半感叹的对沈默道。

    沈默却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蜡烛,要食物就有了吃的,这都是钱的功劳。”说着把食盒中的碟碗摆出来,只见里面的鱼被砍成数段,丸子也支离破碎……但凡一切能藏东西的,都没逃过被肢解的厄运,可见东厂之变态。

    但对一天前饿的眼冒金星的沈默两个来说,只要填的饱肚子,管它啥形状了,将一双筷子递给海瑞道:“来,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

    “别再说了,我吃就是。”海瑞接过筷子,与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说来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儿那样,吃着吃着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样学样,拿团茅草送到他嘴边,小声道:“慢慢吐出来。”

    海瑞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个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个白色的丸子便从海瑞口中喷了出来,正落在那团乱草上,沈默看了看,摇头道:“吃鱼丸也能被卡住,你还真是狼吞虎咽呢。”

    海瑞又不傻,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鱼丸了,但还是很配合道:“饿极了……”说完便继续喝他的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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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喜就是,还会继续写,应该2点以前发,当然大家最好明早看啦……

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下)

    第二天,那狱卒在换班前,又过来问道:“还有啥事儿要小得效劳?”看来尝到甜头,殷勤了许多。

    “嗯。”沈默点点头,把一张字据递给他道:“这里潮湿难耐,你去我家拿几张裘皮来。”

    “哎,好嘞……”狱卒瞄一眼上面的数字,又是二百两,赶紧接过来揣到怀里,欢快道:“您老暂且忍忍,晚上我就给您送来。”

    半个时辰后,沈明臣等人收到了密信,如法炮制后,便见一行小字浮现出来:‘李时珍’,三人恍然大悟,对啊,怎么想不到这位大神呢?这个时候,一个李时珍,可比一百个说客都管用。

    但李时珍行踪飘忽不定,要去哪里找呢?半天之后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皇帝也在寻找李时珍,已经打探到,他正在江西龙虎山一带采药,但估计李时珍的性格,既然被皇帝永久驱逐,恐怕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也就沈默的安危,能让他改变主意了。事不宜迟,沈明臣自告奋勇,搭乘通达车马行最快的骏马,前往江西龙虎山求援去了。

    其实沈明臣也可以用官驿的,因为这年代驿路管理极为混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搞到兵部的堪合,享受一把食宿行全免费的待遇,但也正因如此,朝廷驿递已经变得很不可靠了,各种状况频出,十分容易误事。相反,由漕帮经营的通达车马行,因其行会组织严密、效率颇高,在可靠性与快捷性上,已经超过了官方驿递,深受商民欢迎。

    甚至连官方驿站引以为傲的‘八百里加急’,都已被通达超越,只要你能受得了,通达可以让你日行千里。救人如救火,沈明臣已经考虑不了那么多,直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江西。

    正月十五城门关闭前,一行人便回到了京城,连来带去,仅用了九天时间,可以称得上奇迹了。

    不过这九天奔波,也把沈明臣险些累垮,一看到迎出来的余寅等人,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余寅等人大惊失色,但想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杏黄色的人影,从后一匹马上掠下,一个轻巧的燕子抄水,便提住了沈明臣的腰带,此时他的脸已距地面不过三寸,险之又险。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个身穿杏黄八卦袍、头带紫金朝天观、脚踏黛面轻云履的老道,这老道相貌堂堂、长须飘飘,望之一派威严气象……但决计不是李时珍的形象。

    余寅赶紧上前接过沈明臣,王寅则朝老道稽首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贫道龙虎山张国祥。”老道淡淡一笑,还礼道:“进京路上遇到沈老弟和李先生,与他们结伴同行至此。”

    “原来是天师驾临,有失远迎。”王寅吃惊不小,赶紧躬身施礼。张国祥正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代大真人,天下道门总领袖的名讳。赶紧对府上人吆喝道:“快开中门,请天师府内用茶洗尘。”

    “不必。”张天师轻轻摇头道:“贫道身不自由,进京不能随意走动,要先去礼部,然后在天师府中等候面圣。”言罢,朝着王寅拱拱手,便翻身上马,与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了。

    转眼就看不见老道的人影,又没看见李时珍,王寅无奈的摇摇头,回到府中,径直来到沈明臣的卧房探视,见他已经醒过来了,忙关切道:“老弟,你受累了。”

    “无妨……”沈明臣喝了碗参汤,又有了些力气,轻声道:“我已经把李先生请来了,但没有旨意他不能进京,所在城外驿站住下了。”

    “太好了,这下大人有救了。”王寅兴奋的搓着手道:“你立了大功啊!”

    “哪是我的功劳,分明是大人平时结下的善缘,”沈明臣笑笑道:“我找到李先生时,他正在天师府上做客,把事情跟他讲明,二话不说,便背上医囊跟我上路,”说着啧啧称奇道:“更神奇的是,张天师听说了,也要跟我们一起上路,我想着这下把握更大了,便答应下来。”

    “他有那么好心?”余寅皱眉道。

    “救人更是救己。”王寅淡淡笑道:“天师府与达官贵人世代联姻,在朝中的人脉极广,皇上满天下讨唤李时珍,他若还意识不到危机将近,张天师也就不会传续五十代了。”

    两人都觉着他说的有理,不由一齐点头,沈明臣又问道:“这些天京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体照旧,皇上以过年为由,不接受任何奏疏。”边上伺候他的余寅道:“但明天就是各衙门办公的日子了,徐阁老也要回内阁,再没理由不受理了。”

    “据消息说,皇帝的病更重了,”王寅道:“已经卧床不起,这对我们,倒不是个坏消息。”

    “嗯……”沈明臣点点头,轻声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诸位大人的表现了。”

    “是啊……”王寅深表赞同道:“希望能有个好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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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一过,算是正式过完了春节,京里的衙门开始上班,暂停了半个多月的国家机器,又一次开始的缓缓运转。

    但官员们没有理会积攒了半个多月的政务,而是纷纷向通政使司递交奏疏,短短一个上午,签收房中便收到了五百多本。通政使命将其分类,其中有二百多本是请皇帝从轻发落那些言官的,二百多本是请公开审理海瑞的,一百多本是询问沈默所犯何罪,为何遭到关押的。

    通政使不敢怠慢,赶紧将这些奏疏送到司礼监,此时在司礼监值房中坐班的,正是被嘉靖收拾老实了的马森,他一看那一车奏本,便道:“全送无逸殿吧,皇上龙体违和,别拿这些俗务烦他了。”

    通政使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疏道:“这个一定要交给皇上。”

    马森接过来打眼一看,是顺天府尹奏来的,说皇上秘密寻找的李时珍,现就在城外的客栈内歇息。不由大喜道:“这个当然要的。”

    “还有一本。”通政使又拿出一本道:“礼部奏来,张天师昨日抵京了,请求觐见。”

    “这个也好,”马森同样接过来道:“皇上这两天心情很不好,张天师来得正好,可以开解下圣心。”

    便将两道奏疏递上去,过不一会儿,嘉靖果然都准了,命两人进宫见驾。

    张天师早就在西苑门外候着,自然比李时珍早到,跟着引路太监来到圣寿宫中,山呼万岁之后,嘉靖命人赐坐,但并未撤去珠帘。

    简单的寒暄之后,张天师屏息等待皇帝问话,他知道这是本教存续的关键时刻。

    “大真人……”嘉靖终于开口道:“邵、陶二位仙师,到底是升仙了?还是作了古?”

    “当然升仙了。”张天师面不改色道:“邵真人飞升之时,贫道正在云游,但陶真人飞升时,我却在边上侍奉,只见异香满室、天将祥云,真人端坐于青莲峰顶,便有白光降下,然后他便不见了踪迹!”

    张天师说得天花乱坠,嘉靖却不像往常那样挠心挠肺了,而是淡淡道:“是么,陶真人修为高深,朕不如也。”

    张天师暗叫不好,看来皇帝真对修仙失望了,幸好对策是现成的,他故作神秘道:“陶真人十分挂念陛下,只是飞升在即,必须返回师门,以应天劫,所以才离开京城,但他心中一直挂念皇上。”不待嘉靖反应过来,他又道:“陶天师飞升之前,道法最高,能洞三界九州、现在未来,已经看到皇上误入歧途,有话命贫道转告陛下。”

    “朕误入歧途了?”嘉靖喃喃道:“此话怎讲?为什么会误入歧途?为什么?”

    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极不稳定,张天师暗暗捏把汗,装模作样的叹口气道:“其实若按照我正一道的仙法修炼,皇上肯定不会走偏,早晚都能到飞升的那一天,但您后来嫌我们的功法见效太慢,为求速成,搜罗天下秘籍,各门各派的功法都练过,致仕体内气息混杂;尤为严重的是,一些不学无术的投机者,拿着假冒的功法、邪门的丹药进献给皇上,以至于您体内燥热难耐,不停咳血,这都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啊!”

    “那能补救吗?”嘉靖被他忽悠住了,命人撤去珠帘,两眼巴巴的望着张天师道。

    “难、难、难……”张天师摇头道:“我道家练得是元神,肉身乃元神之鼎炉,皇上的鼎炉破了,元神再也没法修炼……”

    “……”嘉靖两眼一下子没了神采道:“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原来朕只是做了黄粱一梦啊……”

    张天师费尽口舌,当然不是为了让皇帝绝望的,他是要让皇帝从绝望到希望,连怀疑都不敢,便道:“圣上宽心,真人已经留下破解之法了。”

    “真的?”说起来嘉靖也真可怜,那么精明过人的一位帝王,一到了这鬼神之事上,就显得低能而弱智,果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迫道:“还不快快讲来?”

    “夺舍转生。”张天师一脸庄严道:“我道家有秘法,可以将人的元神注入到他人肉体之中,夺取他人的身体为己用。”

    “夺舍转生?”嘉靖喃喃道,这个词他当然不陌生,但总觉着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现在竟成为唯一的选择了。这时他又一阵咳嗽,赶忙用手帕捂住嘴,待消停了一看,竟咳出血来,心中不由难过道:‘这具身体也确实不能用了,看来夺舍是唯一的途径了。’便不由脱口问道:“危险吗?”

    “有本教全力护持,皇上尽可放心。”张天师见诡计得售,趁热打铁道:“我等为陛下寻一修炼事半功倍之灵体,再将其元神抹去,陛下趁机而入,接管这具身体,便完成了。”

    “哦……”嘉靖点点头,问道:“哪里寻这样的灵体?”

    “龙虎山三千弟子,都甘愿为皇上牺牲。”张天师正色道:“但有一条,此事夺天地之造化,必须严守秘密,一旦泄露,上苍会降下天劫,到时就毁于一旦了。”

    “这个朕晓得……”嘉靖终究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当然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儿戏,总是深信不疑,但还要反复权衡再说,便让张天师先行退下。

    张天师起身行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哦,对了,陶真人去之前,还有句话要贫道转告陛下。”

    “请讲。”嘉靖对陶真人的话,那是重视的不得了。

    “他说在人间有位小友,乃是上天降给大明朝的文曲星,将来是要定国安邦、匡扶社稷的。”张天师不紧不慢道:“但今年会遭牢狱之灾,还请陛下的网开一面,不要为难他了。”

    嘉靖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闻言寻思片刻道:“陶真人的话,朕记住了,记住了……”顿一顿道:“再说今日的牢狱之灾,也是他自找的,还是先呆在牢里的好。””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让张天师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说,再说就着了痕迹,便施礼告退了。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有时候平安更需要险中求,张天师这番做作,其实有三重目的,一是跟王金那伙骗子划清界限;二是避免皇帝驾崩后,有人清算天师道;三是拉沈默一把,不能让陶仲文找的保护伞,就这么陨落了。

    归根结底,全是为了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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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如今的身体,每天也只能见一个人,张天师一下去,便躺到在龙床上,彻底没了精力。不过当太监进来通禀,说又有人求见时,他还是痛快的宣见了。

    因为来者是神医李时珍。

    嘉靖不糊涂,在他看来,道士和医生,一个是抚慰心灵、一个是医治肉体的,两者现在他都需要,甚至对后者的需要,还要大过前者。毕竟大道飘渺、遥不可期,纵使希望仍未破灭,却也只有丝丝缕缕,不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

    可身体的病痛,却无时无刻不折腾着他,迫切需要这位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国手,来给自己调理一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草民李时珍,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艰难的歪过头去,看一眼李时珍,见他仍然布巾布衣,面容清矍,看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不由感叹道:“李太医别来无恙,朕却老得不像样了。”

    “若是当初听草民一言,皇上又何止于此呢?”李时珍本来对皇帝绝无好感,但见他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样子,那颗‘医者父母心’又软下来,叹口气道:“金丹害人,陛下现在总知道了吧?”

    “你还是这样子。”嘉靖无奈的笑道:“一点都不给朕留面子。”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李时珍一边打开药箱,一边淡淡道。

    “大胆……”在边上的马森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李时珍道:“你当是在跟谁说话呢?”

    “罢了罢了……”嘉靖却不以为意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的。”马森只好闭上嘴。

    李时珍却不领情,拿出个小枕头,搁在床边,硬邦邦道:“号脉。”

    嘉靖赶忙将手搁上,乖乖让他诊脉。这时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大殿中悄然一片。

    待他收回手去,嘉靖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朕的病怎么样?”

    李时珍也不答话,问马森道:“皇上现在服得什么药?”

    马森赶紧将金院正开得单方拿出来。

    李时珍接过来看了,寻思片刻道:“去掉高丽参,党参用量减半,再加上陈皮五钱,白芷五钱。

    “先生不另开方吗?”嘉靖乞求似的望着他道。

    “这方子已经开得不错了,草民也只能将其平衡一些,使其中正平和一些,药效自然会好些。”李时珍轻叹一声道:“就这样服吧,草民再传给太医一套针法,每日给陛下扎针,必能减轻陛下病痛。”

    “怎么,你还要走?”嘉靖吃惊道。

    “陛下放心,草民先去宫外居住。”李时珍面无表情道:“您有事可随时召唤。”

    “难道不能随侍在朕身边吗?”嘉靖问道。

    “草民的脾气不好,更不会说话,怕惹皇上生气。”李时珍半冷不热道。

    看着他,嘉靖缓缓问道:“是不是……你还是在怪朕,怪朕当初赶你走?”

    “草民不敢。”李时珍低头道:“这件事,有人早就开解过草民了。”顿一顿道:“他说,天下是一家,皇帝便是万民之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子女的怎能跟父祖记仇呢?”

    “是谁?”嘉靖眼前一亮,这简直是他最近听到最贴心的话了。

    “沈默。”李时珍抬起头来,望着嘉靖道:“这次也是他劝我进京来的。”

    “是他……”嘉靖露出恍然的神情,低声道:“难怪你会来。”垂首良久,他抬头对李时珍道:“你的面子,朕不会不给,但现在不能放他出来,那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下去吧。”

    李时珍轻叹一声,施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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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不过今晚再写一章总没问题吧?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上)

    待李时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时变了脸色,对马森道:“去查,东厂也有吃里爬外的混账吗?”帝心猜忌,对沈默能在监狱里请到李时珍,深为震怒。

    马森赶紧领命而去,但东厂上下已经被沈家人打点了个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没人吱声……况且马森本身,已经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银票五万两,当然不会苦苦追问。

    其实就算没有这笔钱,也没人会吱声。毕竟诏狱里上下一气,彼此知根知底,没一个干净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热闹,也不会有任何人被供出来。

    在东辑事厂衙门中一番造作之后,马森翌日一早便回禀嘉靖道:“没放任何人探视沈默,也没有传递任何东西,这半个月来,沈默的确是与世隔绝的。”

    嘉靖这下疑惑了,道:“那李时珍为何说,是沈默找他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冲着五万两银票的面子,马森帮沈默说句话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经派人去找了。”

    “是么……”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后,哪怕之差一天,差别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鉴日月;若是年后,此人的势力,已经到了震动帝阙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安朕心了。

    现在证据指向忠孝,可《西游记》的内容在嘉靖脑海中盘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经的师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后者是面目可憎的孙猴子,但无论如何,两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调的。

    其实历数沈默的过往,除了这一次,其余的表现,都还称得上一贯忠诚,可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大逆不道的《西游记》呢?

    到底该不该相信他?嘉靖的心中充满了纠结,这时候外面禀报,内阁首辅徐阶求见。

    虽然一点都不想见这帮大臣,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嘉靖脸色一阵阴晴变幻,最重吐出一口浊气道:“宣。”但还是将珠帘放了下来。

    徐阶上殿,叩拜之后,嘉靖赐坐,问道:“首辅前来,所为何事。”

    徐阶屁股刚刚挨上锦墩,听到皇帝问话,又赶紧站起来道:“回禀陛下,关于户部郎中海瑞诽谤君王一案,应当如何审理,请皇上示下。”

    “该怎么审怎么审。”一提到那海瑞,嘉靖的目光便无比阴寒道:“这几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那个畜生骂朕的奏本,你要不要再看一遍?”

    怨念透过珠帘,刺得徐阶骨头嗖嗖进风,赶忙跪下磕头道:“请皇上恕罪。”

    “恕谁得罪?”嘉靖冷冷道:“恕海瑞?”

    “是恕老臣。”徐阶道:“那奏章太过惊悚,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

    “说得好。”嘉靖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烦躁莫名道:“你们内阁,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提刑司、镇抚司一起审,把结果通过邸报明发,让天下知道他是个无君无父的孽畜!孽畜啊!”说完剧烈的喘息起来。

    这就是六堂会审啊,大明朝还没有过这么高的规格,不过想想也是,也从没有过胆敢指着鼻子辱骂君王的大臣。既然这能让皇帝解恨,徐阶也就不再异议了。

    “兵部尚书江东上本告老还乡,内阁已经发回两次,但他去意坚决,请皇上示下。”徐阶直接进下一骨碌,轻声道。能不烦皇帝的,他尽量都自己决定了,但像这种大的人事变动,除非活腻歪了,否则哪敢自专。

    “准了。”嘉靖有些伤感道:“江东为朝廷戍边几十年,确实一身是病,如今杨博回来了,他也可以歇歇了。”说着提高声调道:“加封江东少傅兼少保,赐‘忠靖无双’牌匾、蟒袍、银印、食双禄,其余待遇,一律按致仕大学士例。”

    “吾皇仁慈。”徐阶赶紧道:“老臣代江东谢主隆恩。”

    “唉……”嘉靖的伤感更重了,缓缓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朕这里,衣服是旧的好,人更是老得亲,朕舍不得这些老臣啊,但想到他能得个善终,又替他高兴……”说着眼圈竟红了道:“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这福气……”

    徐阶起先还陪着皇帝落泪,但越听越不是味,最后回过味来,心道:‘承平之君有什么不能善终的?难道还会横死?无非就是担心,被海瑞污了圣名罢了。’此时此刻,当然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徐阶便对嘉靖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一定让那海瑞认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这还差不多……’嘉靖的表情轻松许多,又听徐阶道:“不日廷推,拟推举内阁大学士三名,江东一去,还要再推一名兵部尚书,请问皇上意下如何。”

    “照准。”这都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嘉靖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群臣关心,礼部侍郎沈默,因何而下狱?”徐阶轻声问道:“希望皇上给个说法,以靖浮言、定人心。”

    “朕怀疑他是海瑞的幕后指使,”嘉靖皱眉道:“这下行了吧?”

    见皇帝已经不耐烦,徐阶只好知趣的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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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徐阶退下后,皇帝的脸又紧绷起来,其实除了《治安疏》之外,他还担心那《西游记》,但更担心闹大了影响更坏……海瑞的《治安疏》,是他当时气昏了头,才命九卿传看的,结果越闹越大,几乎无法收场。

    事后嘉靖常常想,若是一直不公开,秘密把那海瑞杀了,此事最多成为史上一桩悬案,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被审判的境地,已是骑虎难下。

    接受前者的教训,嘉靖对《西游记》一书讳莫如深,就连徐阶都不清楚,还在那猜测沈默下狱的原因呢。

    所以不同于《治安疏》的明审、《西游记》则要暗查,接受这一任务的,仍然是提刑司……

    沈默在牢里正迷糊着,便被人提到了摆满刑具的刑房。刑房中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沈默的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摆设,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血迹斑斑的各式刑具挂满了墙壁,估计自己一样都挨不住。

    好在提刑太监只是找个地方问话,并未打算请他品尝里面的美味,他自个坐在方桌一端,指着另一端道:“沈大人,请坐吧。”

    沈默一看,不像要动刑的样子,便镇定下来,打横坐在提刑太监对面,神色平静的望着他。

    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提刑太监干咳一声道:“奉皇命问话。”

    沈默便站起来,想要跪着回话,却听提刑太监道:“皇上恩旨,可以坐着回话。”

    沈默也不客气,屁股重新搁回长凳上,道:“公公请问吧。”

    “沈大人,你可知罪。”提刑太监沉声问道。

    “何罪之有?”沈默一脸不解道。

    “为何出版邪书,诋毁当今?”提刑太监确实按照皇帝的指示问话,两人的问答都被记录下来,第一时间就会传回圣寿宫。

    “这话在下不明白。”沈默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了,道:“在下才疏学浅,从未出过什么书,又何谈邪书呢?”他自然知道,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机,便问那提刑太监道:“敢问公公,那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

    提刑太监这个郁闷啊,因为他也不知道,只能色厉内荏的大声道:“既然是谋逆之言,咱家怎么能看!”

    “那书名总该知道吧?”沈默追问道。

    “这个……”提刑太监闷声道:“书名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是罪过。”

    “这叫在下如何作答?”沈默两手一摊,道:“在下敢以祖宗起誓,绝对没有出版过任何邪书。”

    提刑太监是真词穷了,又不能动刑,只能黑着脸不做声。

    ~~~~~~~~~~~~~~~~~~~~~~~~~~~~~~~~~~~~~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刑房的门开了,竟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马森驾到,提刑太监赶紧起身相迎,马森板着脸道:“你们都出去吧,咱家单独问沈大人。”提刑太监巴不得解脱呢,便应一声,带着众手下全离开了。

    待刑房里没别人,马森对沈默道:“沈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西游记》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要推荐这本书?”

    “西游记?”沈默的脸上闪过一阵迷茫。

    “再提醒一下,”马森沉声道:“去年大人是否在东南,推荐出版过一批书。”

    “是有这么回事儿。”沈默点点头。

    “书目上就有这本书!”马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正记着沈默推荐出版的数目,《西游记》果然赫然在列:“想起来了吗?”这是皇帝密切关注的钦案,就算他受贿再多,表面上也得有板有眼的。

    “想起来了……”沈默摸着后脑勺,状若费劲思索道:“是有这么本书,但有什么不妥吗?我觉着很好啊?”

    “还说很好?!”马森这下真上火了,沉声道:“沈大人,皇上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沈默正色道。

    “那你为何拿着本……挪揄皇上?”马森敲着桌子道:“人是要讲良心的,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说皇上的不是,你也不能够,知道不?”

    “马公公把在下说糊涂了……”沈默两眼尽是迷惑道:“在下推荐书目虽然不能说是精挑细选,却也绝对不敢有碍视听。这本《西游记》,我是在《道藏》中看过这书,才同意付梓的,乃是一心为陛下弘扬道家,又怎会存心挪揄皇上呢?”说着起誓道:“若有此心,天打雷轰!”

    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样子,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道藏》里有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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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圣寿宫中,嘉靖仰面躺在软椅上,两眼直直望着殿顶。

    小太监们赶紧将殿西面书架上的一摞摞书籍搬下来,每人抱了一摞,紧张的翻看起来。大殿中响起沙沙的翻书声,就像春蚕吃桑叶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突然一个小太监低呼一声,道:“找到了,真有哩。”便赶紧把那册书双手奉上。

    黄锦接过来,捧到嘉靖的面前,嘉靖仍然望着殿顶,幽幽道:“念……”

    黄锦便不紧不慢的念道:“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

    听到这,嘉靖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过那本《西游记》翻看起来,乃是一本递到的道家典籍,记载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前往西域讲长生的故事,上面记载了不少风土人情、以及养生之法门,但绝对没有孙猴子,更没有什么乌鸡国、车迟国之类。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想了半天,他对黄锦道:“让马森去问,若沈默能把书中内容复述个大概,就……”

    “就什么?”见皇帝顿住,黄锦小声问道。

    “就把他转到镇抚司的诏狱去。”嘉靖闭上眼,疲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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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状元,超卓的记忆力实乃天赋异禀,竟把一篇《长春真人西游记》,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见也,己卯之冬,流闻师在海上,被安车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让拿着书比对的马森又惊又叹,心说若非亲见,谁敢相信真有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好在还有书记官作证,否则皇上肯定又认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气背了数页,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这本重名的书吗?”

    沈默想一想,摇头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只知道这一本西游记。”

    “记载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看他有没有破绽。

    “不敢隐瞒皇上,在下看过玄奘法师著的《大唐西域记》,还有他弟子们写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沈默想了半天,道:“但《西游记》确实是记载南宋末年,丘处机远赴花剌子模的故事,两者差了好几百年哩。”

    马森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一到这种学术性问题上就瞪了眼,自然问不下去了,对那书记官道:“就到这儿吧。”说着朝沈默点点头,两人径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好久也没人进来,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不小,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见桌上有几盘点心瓜果,便一边伸手取食,一边往怀里揣,准备带回去给海瑞也尝尝。

    “开门。”这时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默的动作僵住了,口中的东西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帮子,慢慢回向牢门处望去。

    一双被灯笼映着发光的眼,这时也正望着他,还闪着泪光,竟是锦衣卫的朱五。

    二人这样对视片刻,沈默又转回了头,慢慢咽下口中的东西。

    待牢门打开,朱五大步走了进去。

    沈默已经咽下口中的东西,坐在那望着他。只见朱五背对着牢门,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将沈大人转到北镇抚司看管。”说完侧身让开去路道:“大人请。”

    沈默眼前一亮,泪水险些奔涌而出,他使劲深吸口气,把那泪硬憋回去,昂着头对朱五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刑房,沈默却不急着往地上走,而是缓缓道:“我要去拿东西。”

    “什么东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还是自己拿吧。”说完,他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间牢房外,沈默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道:“开门。”

    “开门!”朱五大声道。

    “五爷,没有上头的命令,不敢开门的。”陪在一边的牢头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这还怕什么?”朱五伸出大手道:“钥匙,我自己开!”

    牢头是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的,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钥匙,朱五便将牢门打开,对沈默道:“您请。”

    沈默走进牢中,海瑞关切的望向他,见他完好无恙,才垂下眼皮,继续养神。

    “我要转监了。”沈默轻声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颤动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好事儿,处境总不会更差了。”如果还有东厂诏狱更恶劣的环境,那只有地狱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却还得继续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从怀中将点心掏出来,整齐摆在海瑞的面前,轻声道:“你要保重,我让家里送些钱过来,需要什么只管向狱卒要。”

    海瑞点点头,轻声道:“你也保重……”

    沈默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朱五出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沈默轻声道:“能尽量照顾他一下吗?”

    “他是天字一号钦犯……”朱五有些为难道:“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把牢房冲洗干净,再搬床和椅子进来!”

    沈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见鬼的东厂地牢,沈默本以为会看到久违的阳光,谁知外面还是黑的,原来现在是夜里。

    “要保密,所以选这个时候。”朱五轻声解释道,这时一顶遮挡严实的轿子抬过来,他掀开轿帘道:“大人,请上轿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了自由的清新,虽然马上又要失去,但想来不会再暗无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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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表歉意,稍微多写了点。

    这回没忽悠人吧,明天争取再来个一万……好有压力啊,不过有压力才有动力,呵呵。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中) 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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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二章 审判(下)

    刑部大堂上的座椅,还从没这样摆过。江河海牙屏风下的大案后,坐着内阁首辅大人,他的左右各摆着一张低矮些的案台,分别坐着刑部尚书和提刑司的大太监,再往下,左侧两张桌子后,坐着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右边的一张桌子后,坐着锦衣卫的指挥使;再往下,坐着他们各自的副职,面前摆着笔墨纸砚,显然干的是书记官的活。

    如此豪华的阵容,只为审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这在大明朝还没有先例,恐怕两千年来也是头一次。

    所以把这个案子称为‘天下第一案’,毫不为过。

    在座的诸位大人,已经预见到,审讯将是十分困难的,但他们万万想不到,仅仅为了怎么进门,就能争执到这个份上,不仅明争,还有暗斗。所有人都暗自凛然,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大势之下,个人的荣辱浮沉,全在一念、一言、一行之间。

    唯独海瑞背对大堂,无动于衷的坐在门槛上,仿佛一切争执都跟他无关一样,只将目光投注于蓝天之上、流云之间,竟冒出个念头道:‘也不知我死之后,灵魂化为流云,能不能飘回琼州,永远陪在娘亲身边……’

    就在人人各怀心事时,正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紫衣太监转眼就跑到了大堂前,稍稍喘匀了气,便道:“上谕,海瑞的罪过,本朝未见,历朝历代也未见,不适用于《大明律》之条例,着其戴锁受审,不得有误。”

    众人赶忙接旨,那吴太监像打了鸡血似的,朝海瑞得意笑道:“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说的?快爬进来吧。”

    海瑞方才接旨跪下,现在撑着地费力的站起身来,望着小人得志的吴太监,淡淡道:“本官拒绝。”

    “你凭什么拒绝?”吴太监眼睛瞪得老大,心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官员乃朝廷之体统,个人荣辱是小,却不能失了朝廷的脸面。”海瑞沉声道:“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学狗爬,损了朝廷脸面呢?”

    “好利的一张嘴哇。”吴太监气极反笑,望向徐阶道:“徐阁老,您也听见了,对这种狂悖之徒,该怎么办吧?”他想逼徐阶对海瑞动刑。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徐阶慢吞吞道:“皇上只说让他戴枷受审,却没让他爬进来。”

    吴太监心说,这不废话吗?皇帝再荒唐,也不可能下旨让人爬进来吧?想到这,索性把皮球踢给徐阶:“那您说怎么办?不审了?”

    “他只要还没革职,就得顾及朝廷的脸面,公公说是不是?”徐阶表情淡定的望着他,吴太监稀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徐阶便轻轻一挥手道:“把他拖进来。”

    还没等黄光升发号施令,侍立在大堂门口的两名六品主事,便跨步上前,抢在番子的前面,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都没法跟‘拖’联系起来,应该换成‘架’才对。

    无论是‘拖’还是‘架’,海瑞都被弄进大堂上了。

    吴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不敢朝大人物发火,只好对那两个小官施威道:“好啊,你们很好,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六品主事毫无惧色,大声通名道:“我叫赵锦!””我叫冯恩!”

    “好!好!好!”吴太监连说了三个‘好’字,又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

    ~~~~~~~~~~~~~~~~~~~~~~~~~~~~~~~~~~~~~

    费尽周折,终于各就各位了。众大人打量着这个一本惊天下的怪物,发现他貌不惊人,消瘦矮小,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黄光升深吸口气,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有节奏的敲击地面,低唱道:“威……武……”

    趁着威势起来,黄光升道:“请吴公公宣旨。”

    吴太监便起身道:“上谕,着内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司、镇抚司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顿一顿道:“一定要严惩这个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的逆贼!”六个衙门的副官不约而同提起笔,在卷宗上记录,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看哪一份或哪几份,全看也说不定,所以都是一丝不苟。

    黄光升尚未说话,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开腔道:“敢问吴公公,您那最后一句,真是出自上谕吗?”

    “这个。”吴太监不悦道:“这是咱家的期许,朱大人有什么意见?”

    朱衡因为得罪了陈洪,壮年被发配到的南京,虚掷了十几年的光影,因而深恶太监,虽然口气仍然不紧不慢:“上谕是叫我们来论这个海瑞的罪,还没开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我看就用不着再审了吧。”但能把人活活气死。

    吴太监算是明白了,今天千刀万剑都是朝自己头上招呼,当然自己只是代人受过,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是自己的主子!想到这,他拉下脸来,沉声道:“咱家何时把他的罪定了?”

    “你刚说了他是‘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现在就不认了?”朱衡也沉声道。

    “咱家这样说,也不是定罪。”吴太监哼一声道:“咱家只是发表一下看法,没那么严重吧?”

    “既然圣命是会审,就得依照《大明律》来。”朱衡道:“先问案后定罪。”

    “皇上说了,海瑞的罪超出了《大明律》的条文。”吴太监这下抓着要害了,对朱衡道:“你却还要依着《大明律》来,莫非是要抗旨?”

    朱衡性情刚烈,当场就动了真火道:“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就是《大明律》,若不按照《大明律》来,我们不知应该怎么审案,依凭什么定罪?!”说着就要撂挑子道:“要不我们退堂,吴公公按照你的办法来吧!”

    吴太监倒想那样,可现在什么场合?而且问讯记录还要明发天下,他当即就不会了,望着满堂唯一个好人徐阶道:“徐阁老,你说怎么办?”

    徐阶这才开口,慢吞吞道:“圣谕要听,《大明律》也要遵守,两头兼顾吧。”老首辅将来致仕了,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营生……专业和稀泥。

    黄光升望着首辅的眼睛,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自己的立场不能变,咳嗽一声,对堂下道:“依《大明律》问案条例,官员未行革职前,应坐着受审。”说着一挥手道:“来人,给他搬一条板凳来。”

    吴太监又不满了,但再反对的话,自己都腻味了,索性不去管他,不过仍大声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是黄部堂赐得坐!”

    黄光升嘴角抽了抽,但没有分辨,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开审吧!”吴太监没提放,吓得一哆嗦,不由小声啐道:“讨厌!”

    ~~~~~~~~~~~~~~~~~~~~~~~~~~~~~~~~~~~~~~~~~~~~~

    海瑞坐在一条长登上,身上的负担终于轻了些,他轻轻活动着手腕和脖颈,腰杆却挺得笔直……在旁人看来,是他傲气凛然,其实他是有苦自知,稍微一弯,就痛得要断掉一样。

    黄光升看看徐阶,意思是您老先讲两句?徐阶却微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出声的想法。

    看来只能自己来,他朝海瑞问话道:“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

    “正是在下。”海瑞正色答道。

    “知道为什么受审吗?”黄光升问。

    “不知道。”海瑞淡淡道。

    “放肆……”黄光升低喝一声,道:“拒不认罪于事无补。”说着目光飘过堂上:“在座诸位都看过了你那道奏疏,确实是……太恶劣了。”

    “何止是恶劣!”虽然知道自己讨人厌,但吴太监该说还得说,谁让司礼大珰们都老奸巨猾的不来呢?要是他也不吭声,谁替皇上表明立场?遂大声道:“海瑞,你身为臣子,却写一道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奏疏,实在是大逆不道!”说着望向众大人道:“诸位对这个也有异议吗?”

    见没人吭声,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这就给整场定了调子,下面怎么玩花样,也不可能偏的太远了。

    “为什么要上这样一道疏?”黄光升暗叹口气,进入正题道。

    “既然诸位都看过那篇奏疏,应该还记得,下官开篇名义说的很清楚,”虽然身体虚弱,海瑞的声音却十分洪亮道:”上这道疏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好大的口气。”吴太监哂笑一声道:“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职,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你有什么职权来管?还口口声声明臣职,谁给你权力管六部九卿了,管天下大事了?”越说越气道:“还竟敢字字句句、指斥詈骂皇上,这就是你的臣职吗?!”

    海瑞不看他,望向黄光升,黄光升轻咳一声道:“回答吴公公的话。”

    “圣人曰,谏行言听、君臣之道。太祖尝曰:臣职在诤谏,无容静默。”海瑞这才开口道:”直言劝谏,是为臣的天职,海瑞官虽小,却亦是为臣者,有何不能言?”

    “满朝诸公,御史言官在前,轮得着你个不相干的户部郎中进言了吗!”吴太监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丧心病狂,为邀直名而已!”

    “呵呵,丧心病狂,为邀直名。”海瑞面上闪过一丝悲凉道:“比起在座诸公,我海瑞确实位卑官微。而且还有一条,我只是个举人出身,满朝官员,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按说都比我更有资格劝谏皇帝。”说着他又抬头昂然道:“大明朝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北方灾荒不断,那么多流民灾民饿殍满地,朝廷却抚恤乏力,东南、西南、西北、东北,民乱如汤如沸,更不消说,北面蒙古人铁骑凶猛、南方倭寇余焰未尽了。明白说一句,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岌岌可危了!”顿一顿,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海瑞自进京以来,亲眼所见皇上一意玄修、大兴土木,宠信方士、荒诞怠政。而衮衮诸公,清者以‘明哲保身’为要,噤声不言。浊者一味顺谀,趁机搜刮,我大明哪里还有钱赈灾打仗?”

    “这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却人人缄口不言!”海瑞目光炯炯的望着众大人道:“海瑞无心仕途、但既然食君之禄、就当尽为臣之职。现在天子有了过失,劝谏乃为臣者职责所在,既然诸位大人不言,那就由小臣来说!”

    众大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那些面前摆着卷宗的,便低头奋笔疾书,借以掩饰脸上的尴尬。那些正堂官们没东西掩饰,只能把脸紧绷着,摆出一副肃穆的神情。但心中一样的百味杂陈,有些人甚至想为海瑞喝彩,当然只能是想想作罢……

    “不要说那些道听途说的大道理!”吴太监绷不住了,道:“你一个小小的官员,根本不知真相细节,一味空谈而已。”

    “那就说点我知道的真相细节。”海瑞能让他唬住了?言辞锋利道:“我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与云南相关的账目。就单举一例吧,”说着他指指大堂上的栋梁道:”“为皇上修两宫两观,还有那个玉芝坛,所用的栋梁,大都是从云南的深山运到京城。一根的花费是多少,不知诸公有没有关心过?”

    众人就是知道也不会吱声,海瑞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大堂上回响道:“户部账上明确记载,一根栋梁所耗费官帑,竟达白银五万两之巨!沿途死伤民工多达百余人!”

    “这么多钱?”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人,忍不住出声道:“怎么可能呢?”五万两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伟的王府了。

    “就是这个钱。”海瑞沉痛道:“上下盘剥、层层扒皮,不敢细说,一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说着深深吸口气道:“诸位大人,我海瑞上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天下的百姓苍生啊!”

    大堂上安静极了,只有海瑞的铿锵之言,余音绕梁!

    ~~~~~~~~~~~~~~~~~~~~~~~~~~~~~~~~~~~~~~~~~~~

    见所有人都被海瑞镇住,徐阶不得不开口了,他缓缓道:“你有些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国事艰危,乃是由天灾人祸、方方面面因素导致的,怎能都归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顿一顿道:“谁说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来了款子,都是先拨给户部,济着赈灾用。这个难道你不知道?”顿一顿道:“国事艰难,君臣和衷共济、一点点扭转过来才是正办,而不是火气冲天骂一通,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番话听起来是在指责海瑞,但不乏回护之意。

    “阁老说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机,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济,但前提是陛下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员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听了这话,徐阶虽仍面不改色,但其实老怀甚慰,他一直以为这海瑞是块臭石头,只知一味死硬,却没想到也是有灵性的,还知道婉转回旋。

    “这么说你认罪了?”听到他终于称自己为‘罪员’,吴太监激动起来道。

    “只要陛下能放弃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没有丝毫改变道。

    问询至此,其实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也不能这样就了结,皇帝肯定要骂娘的。黄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规的问题充数道:“写这道疏,可与人合谋?事先给他人看过吗?”

    “难道黄部堂尚书,还要先跟人商量吗?”海瑞垂下眼睑,淡淡道:“没有任何人看过。”

    “有人指使吗?”吴太监又问道。

    “我又不是听人使唤的奴婢,谁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旧冷淡道。

    “你……”吴太监自取其辱,气得直拍桌子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徐阁老,还有诸公,你们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嚣恶,亘古未有!奴婢以为,不动三木,此案便无法审结,皇上那里万难回复!!”

    徐阶这时必须正面回答了,他轻捋胡须道:“海瑞之言行,着实难以理喻。但他是钦犯,动刑与否非我等臣子可决,”说着咂咂嘴道:“还是请示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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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还没到日更一万的地步,还需要努力啊……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上)

    听了徐阶的话,吴太监这个狂晕啊,皇上就是恨死海瑞,也不可能明说动刑啊!

    说起来也真是奇妙,一般官员上书,骂骂尚书阁老的,便要吃嘉靖一顿棒子了,偏偏自个被海瑞骂了,却没法理直气壮的廷杖了。

    吴太监知道这道理,哪敢去傻乎乎的请示皇帝,除非他想找刺激了。

    审讯来审讯去,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其实早就进入了僵局。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差役们点起了灯笼,徐阶道:“天色不早了,皇上还等着复旨呢,咱们今天就到这儿,改日再审吧。”

    众官员早就巴不得了,闻言纷纷起身行礼,便开始噼里啪啦的收拾东西,就怕吴太监又节外生枝。

    其实吴太监也知道,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戏了,但今天这一遭……真他妈的憋气啊!遂起身跺跺脚,尖声道:“圣意是彻查此案,下次审讯不能只问表面,要深挖,把藏在里面的东西挖出来!”说完充满怨念的看看海瑞登上囚车,气呼呼的离开了。

    一直泥塑似的坐在那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大,这时伸个懒腰起来,揉揉眼道:“完事儿了?”感情他在那儿睡着了。

    众大人无奈的点点头,镇抚司的大头子便团团拱手道:“回见吧各位。”说完也带人离去了。

    这时徐阶也起身,在随员簇拥下,往后堂去了。其余堂官都紧紧跟上。

    到了后堂,自有属员端了热水,绞了毛巾请阁老并诸位大人洗脸。

    洗漱过后,众人席上就坐,厨房端上饭菜,黄光升坐东,请阁老和众大人用一餐便饭。

    饭菜不错,色香俱全,却没人能吃得下去,众人心里愁肠满腹,不知这样下去如何结案。

    “阁老,以后该怎么审。”朱衡仗着和徐阶关系铁,代表众人问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徐阶淡淡说一句,便端起饭碗道:“现在吃饭是正办。”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把满腹的疑问就着饭菜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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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镇抚司,朱大便径直来到沈默住的院子,哥儿几个都在等他吃饭。

    坐下喝一大碗酒,他将今日的情形讲了一遍,然后问沈默道:“后面我要是再睡,皇上会不会发飙啊?”

    沈默轻轻摇头道:“不会了,这种审讯都不会再有了。”审一万次都没有意义,何必多费功夫?

    “那皇上会不会发飙?”朱大道:“我看诸位大人的表现,很难让皇上满意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估计会换一种形式吧。”沈默突然一阵庆幸,也幸亏自己被关在诏狱,不然肯定像众位大员一样,左右都为难、里外不是人呢。

    “呵呵,不替别人操心了。”朱大端起酒杯道:“咱们爷们将来还没着落呢,哪能管那么多。”此话一出,席间的气氛顿时冷了三分。朱大觉着有些过意不去,自罚一杯道:“不该说这扫兴的。”

    “但说无妨。”沈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其实心里担心,既担心我,也担心自己。”

    众人虽未应声,却都默默点头。

    “都把心放到肚子里。”沈默淡淡一笑道:“不会像你们想象那样的。”

    “嘿嘿。”既然说开了,朱大也不隐瞒了,喝口闷酒道:“大都督在世时,常说一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咱们锦衣卫的人,哪能比得上做大臣的长久?”说着苦笑一声道:“说这话自己都觉着贪心不足了。大都督去了快五年了,按说咱们这些人,应该全都卷铺盖滚蛋了,现在还能照顾照顾大人,坐在一起喝酒,自己都不敢相信。”

    众人默然,朱大说的是大实话。按说陆炳一死,他们十三太保的日子就该到头了,皇上会派信任的皇亲国戚来统领锦衣卫,当然更大可能,是交给东厂统领,无论哪种可能,他们被清洗的命运都是一定的。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生活还依然照旧……一来,陆炳死的突然,皇帝事后的处理更是蹊跷,不仅对凶手遮遮掩掩,还特别照顾陆炳的两个儿子,似乎要做些补偿似的;二者,东厂本来就被锦衣卫压得喘不动气,本以为陆炳死了,终于能翻身,谁知却牵扯进严世蕃叛乱,反而先遭到了大清洗,结果元气大伤,到现在恢复不过来;第三,锦衣卫的机构暗线遍布全国,破旧立新不是只换个指挥使那么简单,还需要一整套忠心于皇帝的班子,这些人互相监督、跟皇帝多头汇报,才能保证新班子仍然忠于皇帝,否则就有效忠私人的危险。这些年嘉靖一直卧病,根本没精力重新打造一张特务网,无奈之下,皇帝只能避免风险,沿用旧人,至少这些人忠心和能力没问题,不用担心他们变节。

    但不需要太敏锐的目光,就能看出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皇帝沉疴难去,不愿折腾也是正常;然而新君即位之后呢?还不是要换上自己人?而他们这些老家伙,知道的秘密太多,很可能连光荣退休都是奢望……

    看着众人担忧的表情,沈默觉着得提振一下士气了,轻轻拍一下桌子道:“我那老师兄在世时,就在为那一天布局,虽然他去得突然,但已经做好了七七八八……这些年我又继续筹谋,依然为的是那一天。”

    听了沈默的话,众太保瞪大眼睛道:“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大有生机。”沈默笑眯了眼道:“哥儿几个信我的,将来那一天,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一番好大的事业等着大家呢!”

    若是别人说这话,他们肯定是不信的,但这偏偏是从不打诳语的沈默口中说出,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便心痒难耐的追问起来,沈默却守口如瓶,笑而不语。被逼得紧了,就道:“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众太保虽然好奇死了,但唯恐这法子不灵,只好忍住不问。不过无论如何,心中的阴霾算是去了。众人心说,就让‘老叔祖’动脑子去吧,反正咱们加一块,也不如他一个人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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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镇抚司的欢声笑语截然相反,西苑圣寿宫中,却是愁云惨淡。

    嘉靖一动不动的靠在躺椅上,一只脚穿着履,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脚边是撕得破碎、揉成纸团的问案记录。

    所有宫人都瑟缩的跪在地上,显然刚刚经受了雷霆之怒。

    嘉靖的双眼通红通红,却不是因为嗑药;而是纯粹因为生气,众宫人都以为他是被海瑞气得,却不知他更生气徐阶等人的反应——阳为审讯,实则庇佑!阴怀叵测!其心可诛!

    偏生那吴太监,还跪在一边哭哭啼啼,讲述自己如何受辱,那些人如何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明里暗里袒护海瑞的种种……尤其点出了那两个主事,还有朱衡的名字,就连徐阶,也被他狠说一顿,说他不愿得罪人,不为君父解忧,一味和稀泥、耍滑头。

    这真是火上浇油,把嘉靖气得五内俱焚。

    那边的马森和黄锦,虽然越听越是心惊胆战,但两人刚被嘉靖拾掇了,哪敢再出声帮腔?只能暗暗祷告……前者愿不要再牵扯到裕王,后者却纯粹希望能息事宁人。

    “朕就说过……”待那吴太监哭诉完了,嘉靖语带浓重怨念道:“一个小小的郎中,怎么可能平白上这道疏?”说到这里,皇帝又升起一股力量,咬牙切齿道:“有奸党!要谋朝篡位!要逼死朕呐……”说着目光阴寒的望着马森道:“你的王爷这些天有什么动静?”

    马森直感觉凉风飕飕往脖颈里灌,叩首连连道:“主子明鉴,奴婢心里只有主子,没有王爷。”

    “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嘉靖仰面道:“回答朕……”

    “回答什么……哦……”马森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自从上了乞罪奏疏后,裕王便关闭宫门,整个王府不许人出入,就连吃喝都是府中自备的,没有一只苍蝇飞进飞出。”

    “是这样吗?”嘉靖不信他,又看向吴太监道。

    吴太监作死也不敢诽谤裕王呐,点头连连道:“奴婢的眼线把四门都盯紧了,确实没人进出。”

    “算他聪明……”嘉靖闷哼一声,低声道:“还真是滴水不漏……”大小官员们回护海瑞的原因,是当皇帝永远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的。他非认为是有阴谋反动小集体,但确实是没有,所以上哪里去找蛛丝马迹?

    “这是要跟朕斗法啊!”感受到强烈的挑战,老迈的嘉靖豪气顿生,两眼一眯,却没有精光闪出,而是一片灰败,但他自己不觉着,仍然架势十足道:“朕应战就是了!”

    吴太监觉着这是个争取圣眷的好时候,顿时激动起来道:“干脆由奴才动刑,就是钢筋铁骨也能化成绕指柔!”

    “凭你?”嘉靖不屑地瞥他一眼,轻蔑道:“让人家羞辱成这样,还不自量力!”

    吴太监碰了一鼻子灰,老实的低下头。

    嘉靖的目光越过几个太监,望向漆黑的天幕道:“朕活了一个甲子,当皇帝四十五年,乃本朝享国第一,什么阵势没见过?那一年,杨慎带着二百多人,到左顺门跪哭太祖高皇帝,不比今日这阵仗厉害多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朕打得落花流水,永世不得翻身!”想到往事,皇帝一脸享受。却没意识到,只有垂垂老矣之人,才会总把往事挂在嘴边,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再去拼搏,所以只能靠缅怀昔日的荣光度日。

    “那”吴太监又兴奋起来道:“把他们都抓进诏狱去,奴婢有办法让他们招供!”他确实年轻,有进取心,看到黄锦、马森都被打压,便想趁机往上爬,所以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

    “放屁。”嘉靖的回答依旧很干脆,冷冷道:“没见他们跟朕别上劲了吗?不把他们的精气神打下去,他们就永远不服气……按下葫芦瓢起来,除非把他们统统抓了!”

    “那就统统抓起来。”吴太监小声道。

    “你给朕治理江山呐?!”嘉靖吹胡子瞪眼道。

    吴太监真想说‘好啊’,可惜还没彻底昏头,硬生生咽回肚里去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马森看到吴太监糗大了,便适时出声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你有办法?”吴太监小声道。

    “我……也没有。”马森缩缩脖子道:“但主子肯定有,咱们听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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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帮不争气的奴才,嘉靖心中有些后悔,他向来自信,认为独力便可对抗群臣,把太监当成端茶倒水的奴婢,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加之前朝的太监们闹得太不像话,所以他一直重重打压这些没根的男人,身边伺候的也尽量选直人、笨人。尤其是陈洪事发之后,他更是将那些心机深沉、狡猾多端的太监赶出宫去。

    当他衰老无力,虎老架不住群狼,需要帮手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一帮端茶倒水的蠢材……‘人呐,什么时候都不要太自信了。’嘉靖暗暗自嘲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古人诚不欺我呐……’

    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想现培养也来不及,嘉靖只能自力更生了,认命般的闭上了眼睛……当众太监以为皇帝是不是累得困着了?却听他幽幽道:“《韩非子》上有个故事说……楚人有鬻盾与矛,誉其盾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你们说,他的盾真不能破吗?”

    “以子之矛、攻彼之盾。”马森轻声道:“就能破了。”

    “还不纯是废物。”嘉靖微微睁开眼道:“那个海瑞不是大义凛然、辩才无碍吗?朕想起个磨嘴皮子的地方……国子监里不是每个月都有辩论大会吗?”

    “是,叫什么三公槐辩论,影响挺大的。”马森小声道。

    “就然他上那去辩,朕就让他辩个痛快!”嘉靖大声道:“朕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阳奉阴违、心怀不轨的东西,怎么再袒护他!”

    “皇上,这样不妥吧……”黄锦虽然直,但不傻,直觉事情闹得越大,就越不可收拾。

    但嘉靖不这样看,他自信满满道:“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今已经两千年了,忠孝二字已早就刻在读书人的脑子里,三纲五常才是世人尊奉的美德!”说着面色狰狞道:“而不是无君无父的辱骂君上,这种恶行,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要被唾弃!被千刀万剐的!”他坚持认为海瑞上书是阴谋,是身边人背叛了自己,但天下人、天下那些榆木脑袋的读书人不会,是的,绝对不会!

    见皇帝一意孤行,黄锦缩了缩鼻子,保留了意见。只听嘉靖接着自言自语道:“一小撮阴谋分子,就能代表民意吗?朕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君父,岂是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那些饱读圣人之言的书呆子不会同意!天下人也不会同意的!”说着嘶声发号施令道:“传旨,命李春芳召集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里那些吃闲饭的商议好了对策……”想一想觉着不保险,万一朝中官员也被收买了呢?嘉靖又补充道:“现在就把告示贴出来,请天下有志忠君之士,一起来批判那个畜生!把他骂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批碎了!批臭了!全都塞回那畜生嘴里!”

    三个太监赶紧应旨,又听皇帝用最后的力气道:“还有,把那两个家伙抓起来,他们是那畜生的同党!”

    “哪两个?”吴太监迷糊道。

    “刑部那俩主事。”马森真鄙视他,皇上就派这种人去,能镇得住才怪了。

    “是……”吴太监彻底老实了。其实心里觉着很不过瘾,捡软柿子捏有啥意思?要抓就把‘一黄一红’抓起来,那才够劲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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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发作完了,就沉沉睡去。伺候着嘉靖睡着了,黄锦和马森蹑手蹑脚出来。

    自从马森阴了黄锦一把,两人就一直不说话了,但今天心情激荡,需要有人交流一下……当然马森也是借机补救一下关系,压低声音黄锦问:“哥,你说这事儿靠谱么?我怎么觉着悬呢?”

    黄锦看看他,真是不想理会,但也实在憋不住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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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写一章,不知道啊不知道……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中)

    本朝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始终并未扼杀人们的思想活力,只要你愿意,可以自由的讲学、出版、结社、集会,宣扬自己的思想,虽然如果太过惊世骇俗、对社会纲常的冲击过大,还是会遭到或明或暗的抵制甚至迫害。但这种反对极少来自皇权,大多只发自于思想界的对手,以及因为这些对手本身就是官员,而带来的行政打压。

    对这种异己,本朝上下无疑是宽容的,并不会穷追猛打,更不会赶尽杀绝,‘文人动口不动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已是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仁宣以来,国朝鲜有因成为思想异端被害的学者,跟政坛上的你死我活对比十分鲜明。

    哪怕因为那场大礼议中,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站在继嗣派这边,其中又以王学门人表现最为激烈,他们在讲坛上骂、在书院中批、在出版物上挖苦继统派,声援杨升庵等人,结果惹恼了嘉靖皇帝,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禁止公开宣讲王学。但也没有出动厂卫大肆抓人、大兴文字狱之类,诛杀株连更是没有……就连那继统派头子杨升庵,也不过是任其在昆明醉生梦死,就是偷偷跑回四川老家,也睁一眼闭一眼而已。并没有伤到读书人的元气。

    这种现象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促成,一者,从本朝往前看,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兴替,原因种种,但总逃不出民生、军事、政治几个层面,却从未因思想的冲击,导致皇权统治动摇。百无一用是书生,汉族的皇帝们不认为读书人之间的事儿,有什么危害性,自然也就没有钳制学术思想的意识。

    二来,本朝理学盛行,读书人以名节自励,讲求修、齐、治、平之道,将个人的成功与对国家的贡献统一起来,自然深受统治者的欢迎。虽然崇尚自由自我的王学兴起,但在理学家看来,心学太易流于空谈,若学那魏晋名士高坐清谈自然是好,若是要拿来经世济国,却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

    目前最为人熟知的三公槐辩论,也恰恰证明了这点……每次辩论会人山人海,声势浩大,却都把精力放在诸如‘人本性之善恶’、‘圣人有心无心’、‘何谓仁之体’之类,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上,就是辩出花来,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偏偏却辩者如痴如狂,听者如梦如醉,全都投入的不得了。

    像这种越扯越淡的辩论会,既能彰显京都的学术气氛、又吸引天下的读书人汇聚京城,朝廷当然支持了。而且其会址设在北京国子监,本身就给人一种权威的印象,加之京城那些闲得蛋疼的翰林词臣,极其热衷投入这种辩论……因为在三公槐论坛上雄辩一场,若能大杀四方,便可名震京城;就算赢不了,只要表现精彩,也能混个脸熟不是。

    这年头,冗官多职位少,能有前钱二途的职位更少,不搏出位靠排队,等到花儿谢了也排不上。

    再者,北京城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高端的论坛,来抗衡江南那些著名的书院、文会,不然堂堂帝都,被鄙视为文化沙漠,没有丝毫学术地位,这是京中那么多自命不凡的进士老爷、翰林相公们,实在无法接受的。

    结果三公槐辩论诞生伊始,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就成为了北方唯一可与江南抗衡的学术中心,人人都以登上这个论坛,一展辩才为荣,甚至有许多南方的学者,专程千里迢迢赶过来,就为了和京城的文人们一较雄长,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在三公槐论坛诞生之前,人们只把京城当成大明的政治中心,至于其它方面,可从没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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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公槐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就连深居九重的嘉靖帝也如雷贯耳。他对当年文人们誓死捍卫正统的表现,印象十分深刻,相信自己稳定统治了几十年,这些死抱着圣人之言的读书人,也会像当年维护他大爷一样,清一色站在自己这边。

    因为我是皇帝,是君父,是纲常之首,是大明的正统,是那些读书人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要把海瑞放到三公槐,让天下的读书人来批判他,就不相信所有人都是他的同党!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嘉靖还命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李春芳前头,汇集在京的所有词臣翰林、文墨之官,一起开会研究,到时候如何驳斥海瑞的每一句话,如何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当然皇帝不会承认是自己指使,这一切都是群臣看到君父受辱,感同身受的自发行为。

    看了李春芳初步整上来的方案,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相信这次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于是下令将原定本月底的三公槐辩论再推迟一个月,好让更多的知名学者,能够赶到京城来参加。为什么如此郑重呢?因为嘉靖知道,海瑞造成的影响已经十分恶劣,而且他认为那个反对他的小集团,势力十分的强大,必须、只能、唯有通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批判,才能将局面彻底扭转过来,继而粉碎一切图谋不轨者。

    为此,他愿意等,当然前提是龙体还能坚持……好在有李时珍这个大国手在,一时倒也崩不了。

    皇帝如此重视,辩驳对象又是千古第一人海瑞,这次三公槐辩论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从二月底开始,各地高手陆续涌向京城,到了三月份,各大流派的代表全部到齐。翻开预备出席论坛的名册,你会看到什么文坛盟主、诗坛领袖、学派巨头、理学名家之类的,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占了大明朝文化界的半壁江山。当然这些人全都上台开战,那就成打群架了,到时候还是少数人过招,多数人看热闹。

    那些大腕们最多也就是支支招、点点评啥的,一般不会上台参战。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都是成名成家的大人物,赢了失身份,输了更丢人,这买卖横竖不划算。

    不过也不绝对,说不定谁就能把他们激得上台开骂,那观众们值回票价,挑战者就名扬四海,日后为士林津津乐道,也算一段佳话不是。

    但这都是以往的经验,这次其实有很大的不同,首先,这次的题目一点不空不淡,反而无比的敏感禁忌,如果马上召开,速战速决还好,可能凭着强大的思想惯性,结果不会意外。可皇帝为求效果最佳,硬生生拖后了一个月,结果好多人提前抵京。这么多知识分子凑在一起,必然要交流切磋,三公槐辩论的题目,当然是他们谈论最多的。

    茶馆中、酒肆里、青楼上、海子边,到处都有学者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真理越辩越明,渐渐地,许多人的思想起了变化,甚至触及到一些从前都不敢想的地方。

    对皇帝来说,这都是失控的隐患,但他的健康状况极糟,被海瑞气得卧病不起,整日昏昏沉沉,直到春暖花开才好转,却也忽略了那些夹杂在情报中的惊世骇俗,使这场辩论得以顺利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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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想能在现场啊。”今天是三公槐辩论的日子,依然软禁中的沈默,发出了这样的感想。

    “呵呵……”朱五苦笑道:“大人,这个真办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朝他笑笑道:“只是觉着这样的历史时刻,真应该亲眼见见,亲耳听听啊。”

    “看记录也是一样的。”朱十三安慰他道:“咱们有五个书记员在现场,保准一段都漏不了……录完一段就给您送回来,新鲜热辣着呢。”

    “这还差不多。”沈默罕见的抱怨起明朝的落后来,心说,要是有个卫星电视,不就什么都结了吗?

    朱十三不太理解沈默的反应,他还从没见大人为一件事这样的挠心挠肺呢,心说不就是一场辩论会吗?有那么吸引人吗?在他看来,还不如粉子胡同里,一场胡姬的肚皮舞表演更有吸引力。

    这就叫‘夏虫不可以语冰’,他不会理解沈默多么珍重这个天赐良机。其实在整个海瑞上书的前后,沈默或明或暗做了许多工作,完全违背了王寅所定的方针,甚至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将一个个盟友、追随者,推到危险的境地,甚至……将自己也搭上了。

    付出这么大代价,所谋自然非小——他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强化海瑞上书的效果,将其从海瑞一个人的道德成功,转变为触动整个社会思想变迁的导火索。

    这转变是个无比困难的过程,要进行浩大繁复的工程。沈默早就设计好了,调动自己掌握的舆论力量,发动一场‘君臣之道’的大讨论,三公槐自然是战场之一,还有东南的出版物、书院、上海新开办的报纸,所有能利用的手段,都将被发动起来,强行做一次思想的开启。

    这样做的坏处显而易见,他一直刻意隐藏的软实力,很可能彻底暴露出来……因为计划太庞大,刻意的痕迹不可能抹去。那些真正的敌人只要抓住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主使,等待他的,必然是迎头痛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归根结底,他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使用这柄利刃,就像小孩耍大刀,很容易伤到自己。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小孩长成大人,再操这柄刀来耍。但他的目标太远大,远大到渺茫,如果老是安全第一,追求稳妥的话,可能忙活一辈子都忙不到点上去,被历史毫不费力的湮没。

    这世上有条真理,风险越大收益越高。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不可能永远都让你打必胜之仗的,到了关键时刻,该冒险就一定不能犹豫。所以沈默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推出筹码去搏一把。

    谁知老天垂怜,嘉靖竟然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主动张罗着要开一场批判大会。皇帝主动去做的效果,比他能用所有手段加一块,还要强之百倍……当然前提是,辩论的过程和结果,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一得知三公槐辩论的消息,沈默便马上取消了原定计划,暗命王寅、沈明臣、郑若曾等人,并联络徐渭、王畿、季本等人,让他们以个人的名义,邀请有志一同的名士学者前来助阵,纵使不主动出战,也得给本方的辩手喝彩叫好吧。

    这下王寅等人的工作了可大了……沈默在牢里,毕竟只能掌握个大方向。具体如何帮衬海瑞,如何应对可能的被动局面,乃至谁出场助拳,套路如何,这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好在二月底,造人成功的徐文长,终于回到了京城;与他同行的还有郑若曾和王畿。王老先生不顾八十高龄,还在尽力出谋划策,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不绞尽脑汁,把方案做到尽善尽美呢?

    今天就是出结果的日子了,甭管之前准备的再充分,沈默仍是满心的惴惴不安。这时天空中响起悦耳的鸽哨声,他抬起头,看到一队白鸽从头顶飞过,真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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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鸽子,越过镇抚司高高的围墙,飞到国子监,落在三公槐上休憩,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歪头向下看去。

    论坛就建在三公槐下,因为经常要举行辩论,三公槐前的大片空地,已经改成了一个三丈见方的讲坛,讲台三尺高,汉白玉铺就,上有香炉、蒲团,望之肃穆高雅,此刻空无一人。

    台下摆满了一排排的坐垫,就连北面三公槐底下,也都设上座位,密密麻麻的足有七八百个位子。

    因为这个辩论是在国子监内,自然不是想来就能来的,想坐在台下,需要通过三种途径,最上等的,是被国子监的一个委员会主动邀请过来,当然都是些大师大腕才有这个荣幸,而且三公槐下,人人平等,甭管你是蟒袍玉带,还是王公贵族,只要在学术上不给力,都入不了委员会的法眼。

    所以那些名流贵族之类的,为免自取其辱,只能对此敬而远之了。

    这受邀的嘉宾特别多,质量也特别高,荟萃了大明朝的文化精英,翻开名单一看——欧阳德、王畿、黄佐、魏良弼、罗汝芳、李渭、王世贞、朱载堉……端得是星光熠熠。

    第二种,是自己到国子监报名的,平时不管士农工商,都能领到门票,但这次论坛的热度太高、但座位有限。所以门槛提高了许多,一些平时够资格被邀请的,也只能走申请一途,许多地方的学界领袖,在京官员,都在此列。

    第三种,是国子监的太学生,都有资格来旁听,但这次座位有限,他们只能站在外围着了。

    其实还有很多人,不是通过这三种方式进来的,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想进来观看的大有人在,门票就成了可居的奇货。国子监虽乃庄严的学术机构,但里面的官吏可都是人,拿门票换点银子补贴下家用,完全可以理解。

    据说这样的门票,在市面上已经被炒到五百两银子一张,还有价无市。

    现在距离嘉宾入场,还有一点功夫,国子监的太学生抓紧最后的时间,将会场的茶水、坐垫布置到位。能在这种场合端茶倒水,还能在边上旁听,他们感觉无比幸福,尤其是一个望之十五六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邹尔瞻,别傻乐了,”看到自己的同窗,一直咧着嘴傻笑,一个相貌老成的年轻人轻声道:“有点出息好不好。”另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也凑过来笑道:“是啊,尔瞻,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叫尔瞻的,赶紧抬手去擦嘴巴,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苦笑道:“梦白老弟,你又耍我。”

    “是你老不长记性。”那叫梦白的笑眯了眼道:“看人家叔时就从来不上当……”话音未落,便听那叫叔时的小声道:“司业大人来了……”

    “赵南星!邹元标!顾宪成!你们三个嘀咕什么呢!”还是被司业大人看到,愠怒道:“要肃静庄严,再不长记性,就统统回房思过去。”

    若是不能看这场,三人会郁闷死的,赵南星赶紧陪着笑司业道:“不敢了,不敢了。”两人赶紧跟着行礼。

    好在司业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转身就走了。三人挤眉弄眼,扮个鬼脸,赶紧分头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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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能不能写好这场辩论,忐忑啊……不是神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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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