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六章 惊变(上)
后来在阿嬷和那位张总督的合作下,朝廷平息了叛乱,处死了韦朝威。韦家人认为我们岑家是朝廷鹰犬,双方关系便十分恶劣,只是有阿嬷有狼兵在,他们也不敢乱来阿蛮向沈默讲述道:可阿嬷去世后,我们岑家自己就乱起来,几个叔叔大伯开始闹分家,变成一盘散沙这时韦朝威的四个儿子却再次兴风作浪,他们各个骁勇善战,尤其是老三韦银豹,更是智计多端,心狠手辣。在他们四兄弟的统领下,韦家开始嚣张起来,时常以报仇为名,不断蚕食我们的领地。
韦银豹这个名字,沈默是听说过的,在他所制的大明边患排行榜上,此人高居第五。但不是像阿蛮说的,是在瓦老太君去世后,他们才开始作乱的,事实上,整个嘉靖年间,韦银豹和他的三个兄弟就不曾消停过,只是有瓦老太君在,他们不敢闹得太过火罢了。但当瓦老太君一去世,这兄弟四个没了对手,野心便迅速膨胀起来,一面强拉壮族土官入伙,扩充实力,一面攻打朝廷的县城,以实现割地称王的梦想。
他们一度曾攻下了古田雒容灵川等方圆数千里的土地,各部土司纷纷响应,使其势力迅速壮大。朝廷大为震惊,拼凑了广东广西湖南三省兵力共四万余人,分五路围剿。但韦银豹颇有将才,凭借有利地形与官军周旋;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把官军拖得疲惫不堪,而后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官军主力,粉碎了此次围剿。
得胜以后,韦银豹确立了自己在岑家的领导地位,被称为莫一大王,莫一壮语的意思是力大无穷。而后他又会盟当地势力覃万贤黄朝猛等部,率众再度攻克古田县城,斩杀了县里朱铠;随后又攻下了雒容县城,杀县令张士毅,封覃万贤为战江王,黄朝猛为冲天将军,一时声势浩大无可匹敌。
这段时期,先是朝廷抗倭的关键阶段,而后又需要集中兵力,平定赣南叛乱,给了韦银豹以发展的良机,他接连占领二十几个县城,势力笼罩广西北部。他在地盘上设官吏管理,向富室征粮收税,抑富济贫,争取穷困百姓的支持,其野心昭然天下。
这段时期,也是韦银豹征战事业的黄金时期,其巅峰之作便是三下桂林城在几年的砺兵秣马之后,他竟然率大军挥兵直指省城桂林,并成功的避开了官军重兵扼守的临桂一带,在敌人防守薄弱的北面发动进攻,并成功攻进城中,但因为临桂的部队回防迅速,韦银豹担心被断了退路,便在放了把火后,匆匆撤出城去。
但他并未就此甘心,嘉靖四十三年冬,韦银豹再次组织力量围攻桂林城。在一个严寒的深夜,他率领部下,凭借星光,沿着古田的木皮江,翻越登云山,来到桂林南城。当时城门紧闭,官军防守严密。韦银豹派出几个勇士攀城而入,然后放下绳索,把将士一个个吊上城墙,神不知鬼不觉攻入桂林城。广西布政使黎民衷从梦中惊醒时,已成了刀下之鬼。在大肆劫掠,夺走库银四万两后,韦银豹率众安然撤出城去。
嘉靖四十四年八月,韦银豹再次攻入桂林城,并袭击靖江王府,若非靖江王早有准备,及时躲进密道中,必然步黎民衷的后尘。然而他府上三千余口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乎被屠戮一空三度攻入省城桂林,使韦银豹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也是他愈发膨胀起来,于嘉靖四十五年继续北上,长驱直入湖南省境,大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披靡,很快成为大明西南的最大威胁。
这时靖江王率广西湖广的文武官员泣血上奏,要求朝廷调大军镇压。于是,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博,命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李延为广西巡抚,调集重兵平叛。时任广东总兵的俞大猷,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接到命令,便亲率俞家军,从广东入境,直捣韦银豹的老巢古田。这支千锤百炼的雄兵,不是寻常官军可比,一路上势如破竹,顺利攻下桂林城,兵锋直逼韦银豹的老巢古田。
韦银豹大为震动,从湖南撤军回援,与俞大猷多次交战,均处于下风,只能利用地利与对方周旋。俞大猷也不着急,稳扎稳打,攻心为上,已经将韦银豹的势力压缩在桂林以南,但因为兵力不足,且与巡抚李延理念不同,很难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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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求突破,韦银豹便把主意打在了田州岑家身上,其实这些年来,他没少蚕食岑家的领地。但这次,他要的是整个田州,和无往不利的狼兵于是他率大军直逼田州,企图逼迫岑家投降。而田州土司岑大寿,正是血气方刚十八岁,岂能受此奇耻大辱,便亲帅两万狼兵出战迎敌,然而其几个叔伯已经暗中投降了韦银豹,趁其激战正酣,在背后反戈一击,结果岑家大败,岑大寿也被阵斩
幸好岑大寿早有预感,先一步命人护送自己的弟弟岑大禄和小妹阿蛮撤离了田州城,才没有在城池沦陷之际,落得个满门尽丧。后来在忠心护卫的护送下,兄妹二人躲过了多次追击,千难万险的逃进了桂林城,被俞大猷收留。
岑大禄请求俞大猷出兵帮岑家报仇,然而俞大猷区区武将,并无战略决策权,而有此权力的李延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出兵的意思。兄妹俩一合计,岑大禄继续留在桂林召集旧部,增强实力。而阿蛮则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去北京找她的沈默叔叔求援听俞总兵说,沈默已经成了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只是两人的关系不怎么好,所以俞大猷不愿开头求他。
阿蛮虽然不确定,过了这么多年,叔叔是否还是那个叔叔,但抱着万一的希望,她还是依然踏上了千里北上的漫漫路途。一路上虽然辛苦,但有俞大猷给她求的兵部堪合,阿蛮倒也没受什么非难,就这么回到了曾留下儿时回忆的东南她打算到杭州坐船,从大运河一路北上,所以来到了浙江,到了浙江时,她觉着应该去探望一下沈爷爷便是沈默的父亲和大伯,这两位老人家对她着实不错,路过了不去看看,实在说不过去。
到了绍兴,沈老爷和沈贺都在,对她的到了也十分开心,挽留她住了一段时间,并在某一天告诉她,赶快去南京就能找到沈叔叔。于是阿蛮欣喜的辞别了两位沈爷爷,匆匆赶到了南京,一番打听后,终于找到了沈默下榻的公馆,便发生了起先那一幕。
听完阿蛮的讲述,沈默已经知晓了她的来意,微笑道:难为你个小女娃,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吧。
阿蛮不苦阿蛮摇摇头,泪珠子却在眼圈圈里打转:想到弟弟和族人们还在等着我的好消息,阿蛮就一点也不苦。
真懂事沈默颔首笑道:好了,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去吃点东西,轻松睡个觉吧。
那,叔叔答应帮阿蛮了阿蛮睁大眼睛,睫毛挂着泪花道。
唔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这样追问过沈默了,这让他有些不适,但看着阿蛮一脸的期盼,他还真没法说出个不字,沉吟片刻,方道:我应下了,不过要从长计议
那得多长呢阿蛮巴望着他道。
等我回到北京,沈默微微皱眉,低声道:定向皇上奏明此事。
那好阿蛮螓首微垂道:我等着叔叔的好消息。说着便轻施一礼,低声道:不打扰叔叔,阿蛮回去了。
沈默心中一颤,摆手道:不必再回驿馆了,就住在这里吧。顿一顿道:改日随我进京,你柔姨也很想你。
都听叔叔的阿蛮的嘴角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现出两个梨涡。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那一抹瑰丽,沈默陷入长久的回忆,再见阿蛮,他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由回想起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那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快意恩仇。转眼十二年过去了,只剩下一颗沉重的心和麻木的脸,在哀悼着失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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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沈默让人喊阿蛮过来一起吃早饭。阿蛮换上了江南女子的裙装,头发也被侍女挽起了最流行的双环寒鸦髻,整个人便换了气质,多了几分美丽温柔,少了几分野性活泼,倒也不知是得是失。
沈默看她一眼,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心里虽然有评价,但嘴上是万万不会说的,只是微笑着打个招呼,问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习惯之类,便让她坐下随意用餐。自己也一边看报,一边喝一杯盛在白瓷杯中的黑黢黢的饮品。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更衬托出一种沉静坚定的男性魅力。一旁的阿蛮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偷瞧着他,心说叔叔真是不一样了,和记忆里的那个,完全对不上号了,不光是多了胡子,好像还多了一种味道
都要吃到鼻子里了。沈默感到她在看自己,便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望着阿蛮道:看什么呢
呃,没看什么阿蛮赶紧摇头,感到有些慌乱,见沈默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便故意问道:这是什么,药吗。
呵呵沈默笑道:这是从西亚传过来的咖啡,别处还没有的。
好喝吗。阿蛮好奇道:看着黑乎乎的。
一位伟人说过,要想知道李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尝。沈默端起咖啡壶,给阿蛮倒了一杯,笑道:喝一口不就知道了。
阿蛮端起杯子,看看黑乎乎的,就不像好喝的样儿。这要是寻常人给她,那是决计不会喝的,可是叔叔给的,必须得喝,便小心呷一口,咳咳果然难喝,还说不是药。
看她的泪都快下来了,沈默失笑道:有那么难喝吗。
阿蛮点点小脑袋,就是那么难喝。
这东西现在价比黄金,沈默笑眯眯的轻啜一口,道:连欧洲人也没尝到过呢。
那想必是很值钱的,阿蛮心说,可比草药还难喝,我还是喝豆汁儿吧
正吃着饭,孙铤和耿定向从外面进来了,两人顶着通红的眼睛,一屁股坐在空着的两个座位上,孙铤把两张纸递给沈默道:一天一夜,终于给你看出来了。
辛苦辛苦,沈默笑着接过纸道:快吃点东西,然后去休息吧。
还用你吩咐,虽然一宿没睡,但孙铤的精神还很健旺,端着碗兴奋道:不过说起来,你这批学生可藏龙卧虎,怕是要把咱们那一科比下去了。
一边的耿定向,虽没说话,但也点点头,显然认同他的观点。
沈默展开两人所列的名次细看起来,与自己所想的大差不差这倒不是巧合,也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八股文本身的特性所在。除了政治上的需要之外,八股文得以长期使用,主要是公正阅卷的需要。因为它有相对固定的格式,考官只要看考生制艺的每股,是否符合音韵要求内容是否充实。就能很快地而且相对客观的给出评阅结果。因此,八股文可以被看成后世考试的客观题,至少比前代之诗歌经义策论之类,阅卷的误差要少得多。
事实上,不同阅卷者对同一篇八股文的评价基本相同,这样阅卷的结果自然客观,名次更令人信服,所以八股文才成为科举考试的主力。
沈默自己阅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但兹事体大,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让耿定向和孙铤分别阅了一遍,得出的结果差异不大,这下终于可以得出一些结论了
综合三人的意见,认为一等的有,罗万化赵志皋王周绍王鼎爵华叔阳朱赓金学曾韩世能张位等二十人。二等的有沈一贯田一俊黄金色张淳朱南雍刘铉房寰等四十人,其余四十人跌落三等。
按照他们的标准,一等是够资格选庶吉士的,当然也可能问鼎前三。二等的,是有把握榜上有名的,三等的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只是要看临场发挥,和别省考生的水平如何如果赶上出人才的大年,这四十人里顶多十几个能及第,若是赶上人才匮乏的小年,怕只有十几个会落第,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感觉,考中七十个应该有把握孙铤填饱了肚子,便打开了话匣子:明年春闱一过,你那苏州府学就要名震天下了
十年磨一剑耿定向也赞道:江南兄也到了收成的时候。
呵呵沈默谦虚笑道:不到最后,谁知道呢。
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孙铤笑着对耿定向道:别看他装得淡定,尾巴早翘上天去了。
哈哈哈耿定向可不敢这样开沈默的玩笑,但笑两声还是可以的。
沈默无奈的看看孙铤,道:这还有小朋友呢,别吓着人家。
这是你闺女孙铤早注意到阿蛮了,见她坐在沈默边上,十分稔熟的样子,还以为是那样的关系呢,所以也就没多问。现在一听,好像也不是那种关系,便笑问道:不对呀,你家宝儿也才四岁吧少字
不到三岁,有你这样当叔叔的吗。沈默看看他,笑骂道:这是阿蛮,我的侄女儿。说着温声对阿蛮道:别害怕,这位孙叔叔刚受过刺激,性情大变,咱们要有同情心。
阿蛮又不傻,当然知道沈默在开玩笑,便捂着小嘴眯眼笑,然后朝孙铤行礼道:侄女儿见过孙叔叔。
孙铤一看这活泼美丽的小女娃,也是喜欢的紧,在怀里摸来摸去,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瞪一眼沈默道:给侄女儿的见面礼,就你帮着出了。
阿蛮又向耿定向行礼,耿定向笑眯眯的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道:这本是送给你叔叔家的闺女的,谁让咱爷俩缘分呢,就先便宜你了吧。耿定向四十三岁,看着十六岁的小阿蛮,可不是两代人嘛。
阿蛮忙道谢不迭,逗得耿定向哈哈大笑。
分割
忘了说了,这是新一卷,卷名叫会挽雕弓如满月,大抵是倒是第三卷的样子吧,年前能结束了,ihopeso。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中)
小书房的茶几旁,搁着一具红泥小炭炉,红彤彤的火苗,温柔的亲吻着炉上的砂铫。大约半刻钟后,砂铫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一只有些白皙的男子的手,立即将砂铫提起,在茶盘上淋罐淋杯,再将砂铫置炉上。
那只手的主人是沈默,他用鱼眼水淋杯之后,便打开一个精致的锡茶罐,将其中的茶叶,用瓷勺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分别粗细,把最粗的放在紫砂茶壶的壶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铺在上面,纳茶的工作便完成了。
之所以要这样做,因为细末是最浓的,多了茶叶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好茶叶多是嫩芽紧卷,一泡以开水之后,舒展开来,变得很大,纳茶太多,连水也冲不进去了。但太少也不行,没有味道。纳茶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神明变幻,由此起矣。
看着沈默风卷云舒的动作,让睡了一个白天,还有些昏头昏脑的孙耿二人,竟感到如沐春风,通体舒泰起来,耿定向道:江南这功夫茶,已经没有半分烟火气,得有二十年的功夫了吧。
吓,孙铤笑道:感情他十岁就开始这么神道
十岁那会儿,还衣食无着呢,那有这闲情逸致。沈默摇头轻笑,但心里却想到,我两世加起来,确实已经浸y此道二十多年了。
那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耿定向笑起来,声音一凝道:说起来,你真的做决定了
嗯沈默见铫缘涌如连珠,便提起砂铫,在空中轻轻旋了七圈,另一手揭开壶盖,将滚汤环壶口缘壶边,高冲而入:这件事,原本虽然可为,但付出的代价太大,我本就在取与不取间权衡
现在看来,你的那班学生,倒让你下定决心了孙铤笑道。
可以这么说。沈默拿起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再提起砂铫,以滚水淋于壶上: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为了他们的前途,我可以退让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也没什么不好。耿定向道。
沈默不再说话,而是将砂铫转到那一排精巧别致洁白如玉的小茶杯上,开水直冲杯心,杯烫完了,添冷水于砂铫中,复置炉上,回身洗杯。他可以同时两手洗两个杯,动作迅速,声调铿锵,姿态美妙孙铤和耿定向,看到他的动作,不禁赞叹再三,心说要是自己,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是幸事,更不必说到姿态美妙了。
杯洗完了,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到茶洗里去。这时,茶壶的外面的水份也刚刚好被蒸发完了,正是茶熟之时。时间上丝毫不差,正可洒茶敬客了。
沈默压低手中茶壶,像车轮转动一样,杯杯轮流斟匀,最后将茶中精华,点给每个茶杯,便将空了的茶壶倒过来,覆放在茶垫上。侧掌对二人道:请。
江南请我们喝茶,两人对视一眼,望着沈默道:总要有个讲头,不然咱们可不敢生受。
非要个讲头的话。沈默语调平淡道:就算是以茶代酒,与二位话别吧。
两人心说果然,不由又对望了一眼,孙铤连忙追问道:为何这么急不是说还要过两天吗。
此间事了,我还是早些起程吧。沈默眉目低垂道:再晚了的话,河道一冰封,反而延误时日。
不对,他肯定有事以孙铤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此刻冷静的表情下,一颗心八成是焦急不安的。但有些话,对方既然不愿说,再好的朋友也不便问,便轻叹一声道:相聚匆匆,转眼又要西东,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日能再见面。
是啊。耿定向也点头道:江南,不知何时再见。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朋友之交,清香如茶望着两位好友,沈默暗叹一声,端起茶盏道:我敬你们一杯,清香永留在心。
敬你。孙铤和耿定向也端起茶盏,三人便将嫩黄的茶汤一饮而尽,沉声道:保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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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元年十月十二,沈默在南京礼部大堂上,宣读了对此次秋闱事件的处理结果:应天乡试革去皿字号,乃经由朝廷层层审批而定,具有不可置疑的合法性,任何胆敢违抗者,都以违抗圣命论处。但念在众监生年幼无知且多年寒窗不易,此次以治病救人为主,故而仅逮治为首煽动者沈应元等九人,交法司论处,其余人暂不追究,以观后效。
至于对官员的处分,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因上任日短,责任不大,故而仅夺俸一年,留任。应天府尹孙丕扬处置过度,致人死亡,但能迅速平息事态,功过相抵,不予处罚。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处置得当,予以嘉奖一次。其余官员亦各有发落,不再一一赘述。
总之,结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可谓是皆大欢喜。接着,沈默又召见了明年应试的举子,温言勉励一番,并祝他们一路平安,早日进京。
两天后,他便先于赶考的举子,乘官船离开了金陵城,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船行出老远,已经看不见金陵城送别的众官员,沈默还站在船尾,远眺着南方,目光十分的复杂。
阿蛮穿一身俏丽的黄衫,兔绒小帽上,插着两支翠绿的羽毛,她背手站在沈默身后,陪着他一起往远处看。
想什么呢沈默当然知道背后有人,温声问道。
阿蛮想,这船是往北的,阿蛮有些伤感道: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
是啊,离家乡就越来越远了。沈默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潮湿的江风吹在脸上,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那乡愁浓得化不开,厚的打不散,让他久久无法自拔
就算回不去,为什么不让沈爷爷来南京呢。阿蛮不解的声音响起:阿蛮看得出,他很想念叔叔的。
阿蛮不谙世事的话语,让沈默身子不禁一僵,良久才哑声道:你不懂啊他们父子间的矛盾,自从沈默授意若菡关闭家里的产业,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见鬼去后,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父亲认为他官儿做大了,就光顾着自己的体面了,完全不顾他这个当爹的,在父老乡亲那里的面子。沈默尽管写了长信解释,但有些东西,不是解释解释,就能冰释的这次来南京,沈默当然给家里的几位备了礼物,也让去送礼的胡勇带了话,请父亲和姨娘携弟弟来金陵一聚。
然而沈贺仍在生气中,竟对胡勇说,哪有老子去看儿子的道理,要聚就让他回家聚
沈默无可奈何,在南京一个月,也没有见到日夜想念的父亲,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踏上了返京之路。
时至现在,他仍想不通,当年那通情达理一切以儿子为念的父亲哪里去了
其实以沈默的智商,又怎会想不明白如今的沈贺,已经并不是当初那个中馈乏人的落魄秀才了,他现在是绍兴城里人人敬仰的沈老爷是的,沈老爷这个头衔,已经从沈京父亲那里,转移到沈贺的身上了如今绍兴城只有一个沈老爷,那就是沈阁老的父亲,沈贺沈老太公
沈贺现在有娇妻美妾,有三子一女沈默不再是他的唯一,虽然他一切的光环,都来自长子的加持看。然而在做父亲的看来,那毕竟只是自己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而已
离家十年,很多事情已经改变,缺乏沟通的父子,就这样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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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后好几天,沈默的情绪一直不高,阿蛮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又是给他唱歌,又是拉他钓鱼,但始终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阿蛮心说:阿蛮离家更远,都已经不伤心了,叔叔还真是多愁善感
她又哪里知道,身为国家重臣的沈默,哪里有多愁善感的资格那一抹乡愁,早在驶离南京后不久,便被他轻轻抛进了扬子江中。他眉头上的愁绪,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情,那也是他提前返京的原因所在。
十六日夜,大雨如注,一艘小船靠上官船,一个头戴斗笠身批蓑衣的汉子,攀着船上放下的绳索,从小船一跃而上。
船上的护卫显然是认识他的,二话不说,便把他引了船舱中避雨。
大人睡下了么那人摘下蓑衣斗笠,露出一张刚毅的疤面。
回十二爷,睡下了。护卫恭声道:但大人吩咐,只要有消息,随时可以叫醒。
嗯,那劳烦兄弟了。被称作十二爷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道。
十二爷请跟我来。护卫便带着他来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敲门后不久,灯亮了,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什么事
大人,十二爷求见那护卫低声道。
进来吧。沈默的声音清楚了一些。
护卫便小心推开们,朱十二迈步走进去,单膝跪下道:卑职朱十二,拜见老叔祖
沈默披衣坐在床前,头发只是简单的绾在脑后,孤灯入豆,映得他的面孔晦明晦暗:不必多礼,什么事沈默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已经意识到,朱十二冒雨深夜至此,必然有严重而紧急的事情禀报。
昨天,也就是十五日,胡大帅已经被缇骑押解进京了朱十二压低声音道。
沈默默然片刻,方咬牙道: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吗。事实上,在南京时,他就知道有御史要找胡宗宪麻烦,所以才匆匆结束行程返京。只是,本以为这种几年前的案件,年前能走完程序就算快的了,所以也没有太过着急当然他生性谨慎,已经吩咐下去,要是大理寺开出拘票的话,让南直隶的锦衣卫,设法阻拦一下,一切待自己返京后再说。
想不到,竟然先把人给抓了这怎能让沈默不恼火
朱十二的内功深湛,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面上却现出汗水,垂首道:这次的任务,是东厂缇骑亲去徽州拿人,他们手持圣旨金牌,谁也阻拦不得
圣旨金牌沈默瞳孔一缩道:凭什么
东厂的人透了底,说胡大帅的罪名是谋反朱十二轻声道:还说谁也救不了他了。
放屁沈默一拍桌案,恨声道:我沈拙言保的人,谁敢动一指头我就把他挫骨扬灰
阴寒的声音让朱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还从没见沈默这样愤怒过。
传令你的人,一路保护好胡大帅沈默黑着张脸,低声吩咐道:务必使他安全抵京
无需大人吩咐。朱十二沉声道:孩儿们定会照顾大帅周全
传话给陆纶,全力查清此事沈默一字一句道:到底是谁在打主意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最全的情报在我返京前,必须要给我查清楚
十二沉声应道。
再把最新消息,告诉我府上十岳先生沈默缓缓闭目道:他自会知道如何去做
是朱十二再次应下,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悄然退下了。
朱十二退出来,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里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瓶瓶罐罐摔落地上
朝那护卫摇摇头,微叹一声,朱十二拿了自己的雨具,便下去小船,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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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沈默第一次失态,他把桌上的灯台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拂到地上,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沈默也不叫人点灯,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户,强风裹挟着大雨,便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把衣服打湿,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而是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两眼通红
他恨啊恨那些混账言官,连解甲归田的老将都不放过
他恨啊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居然连功高盖世的大臣也要构陷
他恨啊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妥协,让人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存在,肆无忌惮的欺负自己要保的人
他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京,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好吧沈默朝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低吼道:既然要战那就战吧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已经下野,花甲之年,双目几乎失明没了爪牙的老虎般的胡宗宪动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他沈拙言完蛋啊
来吧来吧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护卫们心惊肉跳的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到天明时,房门吱呀推开,便见大人双目通红的出来,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道:在最近的码头靠岸,我要走陆路回京
在沈默强大的威压下,护卫们根本不敢二话,赶紧去通知船老大。当天中午,官船便停靠在了淮安码头上。船一靠岸,护卫就赶紧去驿站要马。
半天下来,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双目仍然通红通红。显然,他只是把火气强压下而已。
阿蛮站在船头,怯生生的望着刚有些熟悉,又开始陌生的叔叔,轻咬着下唇,显得不知所措。
叔叔有事要先走一步。沈默尽量温和道:你依然坐船。
我想跟叔叔一起。阿蛮抬起头来道:阿蛮不怕辛苦的。
听话。沈默深吸口气,遏制住想要发作的脾气,小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她,挤出一丝笑容道:船上又很重要的东西,叔叔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运,除了阿蛮,我不知该信谁。
小女孩将信将疑,但也看出叔叔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泪汪汪道:那阿蛮帮叔叔押运说着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下一串长长的紫檀木珠链,上前拿起沈默的左手,轻柔的缠在他手腕上,低声道:这是阿蛮从小带的护身法珠,可以防止外邪入体,能让人平心静气
沈默轻抚着手腕上的木珠,不禁暗自惭愧道:真是太丢人了,连小女孩都看出我失态来了不由微笑道:谢谢阿蛮这次的笑容要自然多了。
这时候,马匹到了,沈默深深看阿蛮一眼,便大步下了船,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往北方疾驰而去
分割
阿蛮的问题,不要烦恼了将来会遇到更烦恼的呢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下)
凤阳府宿州驿,这里也是南直隶最后用一个驿站,下一驿就进入山东境内了。
快近午时,一队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骑士,从驿道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打着一面金黄色的竖旗,正面写着办差,背面写着回避四个醒目的大字。这种回避旗帜分好几个档次,其中最高档,就是这代表皇差的黄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无不赶紧躲避,这些缇骑可都是杀人不偿命的凶神
队伍在驿站门前停住,驿丞赶紧出来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
一个珰头样子的横脸汉子,面无表情道: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是是是驿丞一面点头如啄米,一面恭请一行人马入站。
驿站不分大小门一律没有门槛,东厂诸人便直接纵马鱼贯而入。
这时那驿丞才看到,原来这些东厂缇骑,是押送一辆囚车而来说是囚车,但也分三六九等。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车门上套着一条粗粗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是待罪的官员。且没有任何门帘窗帘之类的遮挡,因此那驿丞能直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须发花白,双目紧闭气色灰败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没有刑具,但坐在笼子一样的囚车里,想必很是难过。
看什么看,见那驿丞偷瞧囚车,顿时有番子呵斥道:再看连你一起抓起来
是是是驿丞一缩脖子,赶紧陪着笑道:小得给诸位上差安排犒劳去。便小跑着离去了,只是转身之后,心中未免感慨,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抓,真是不多见。
东厂番子押着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然后便停在院中,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便进屋里歇息了。
才坐下没喝口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在驿馆外响起,那东厂珰头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重重的一摔碗,啐道:阴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愤懑之色,显然知道后面来的是什么人。
驿丞刚刚吩咐好了伙夫们,听到动静赶紧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伙,就见十六名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彪形大汉,骑着清一水儿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驿馆门口。
呵呵驿丞有些头晕道:今儿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又是上差赶紧收拾起惊讶道:上差里面请
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领头的一个锦衣卫丢下一句话,便率众鱼贯进了驿站。
是是是驿丞点头哈腰道,心说怎么都是一句台词啊。
锦衣卫的人进了大堂,驿站里的气氛就变了,原先谈笑无忌的东厂众人,一下子全成了哑巴。前者毫不客气的清出半边桌椅,和东厂的人泾渭分明的东西相对。
原先坐在锦衣卫那边的东厂番子,自然被撵回了另一面,灰头土脸的坐下,双眼中满是怒色。锦衣卫的人却毫无所觉的喝水说话,讲一些带着颜色的小段子。
哼那东厂档头心说,再忍下去,自己就成乌龟了,便冷哼一声道: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锦衣卫那边声音一静,那个领队的千户一歪头,睥睨着东厂珰头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还说没有珰头怒道: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吊靴鬼似的跟着,我们在哪儿停,你们就在哪停,我们走出没多远,你们保准跟上,莫非以为还是陆太保在的时候风水轮流转,你们早过时了
你锦衣卫千户被他说中了痛处,这要是陆太保还在,早就把这些番子控在手里了,哪还用这样整天吊着,淋漓不尽,让人憋屈遂冷笑连连道:难道这官道兴你东厂走,就不信俺们锦衣卫走了
谁都走得,但老跟着咱们就不行珰头瞪眼道。
都是往北京赶路,碰上了在所难免,值得大惊小怪吗。锦衣卫千户大摇其头道: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大爷对尔等的菊门没兴趣话音未落,引得锦衣卫的人怪笑一片。
你东厂档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看对方各个目蕴精光肌肉结实,显然都是有练过的,绝不是自己手下的一群绣花枕头可比。只好恨恨别过头去,低声道:不就是为了囚车里那人么,却不敢直说,在这儿扯些没用的
哼哼锦衣卫千户咧嘴笑道:这可不是咱说的,不过那人好像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了,怕是到不了北京,就一命呜呼,倒要看你们怎么交差。
你们也一样没法交差东厂档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回过头来,他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但似乎跟太监们混得时间久了,举止间总有些女气。
这时候驿丞带着伙夫上来,先向两边的上差请安,然后再把饭菜源源不断的送上,一会儿就摆满了饭桌。那锦衣卫千户拿起个包子,自顾自的吃喝起来,东厂珰头也不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他们的手下也跟着吃起来,一时间屋里不再有说话的,只剩下一片吭哧吭哧声。
吃了有一会儿,一个番子从外面进来,走到那珰头边上,躬身小声道:摆上饭菜,那位又是不吃一口。
珰头的眉头登时拧成朵菊花,这要是再不吃不喝,非出人命不可,到时候可真没法交差。遂望向在对面胡吃海塞的锦衣卫千户道:哎
锦衣卫千户既然在胡吃海塞。
哎,叫你呢。珰头提高声调道。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锦衣卫千户才抬起眼皮道:俺不叫爱,你大爷的。
外面那个要是饿死了,你们也一样交不了差。珰头气得直翻白眼,但现在没法跟他一般见识:有办法就别藏着掖着了,不然真要出人命了。他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看到对方这时候还有心情胡咧咧,便知道应该是有办法的。
把手里最后一快肉饼送到嘴里,又舔舔指头,那千户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打个饱嗝道:先把那位老大人放出来,鸟兽才在笼子里吃喝呢
这个,上面有封条的。珰头为难道。
他站都站不稳了,怕个球千户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的,啥封皮能糊得住
珰头沉吟片刻,方咬牙道: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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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门被打开,一个番子把车里的老人背到了偏房,搁在座位上坐定后,锦衣卫千户便清场道:都滚出去
可是一众番子为难道。
可是个屁,我带着他能插翅飞了千户很是暴躁道。
那好吧众人只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再将偏房团团围住。
一个番子不无担忧的问道:头儿,他会不会说着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那感情好。珰头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瞧着他道:厂公正愁着没机会收拾他们呢。
被骂得番子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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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房中,那千户把提着的一个饭篮,放到了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使劲抽鼻子道:啧啧,还真香啊,这是专门给老大人开的小灶,咱们是吃不着的。
那老人仍一声不吭,紧闭双眼,木然的坐在那里,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唉看他的样子,千户叹口气,心说只有出绝招了,便缓缓道:老大人,我们不是东厂番子,而是沈阁老派来保护您的锦衣卫
那老人虽仍木雕似的坐着,眉头却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俺们虽然都是些粗人,可也知道您是东南抗倭的大英雄,解甲归田这些年,却又蒙此不白之冤,您比窦娥还要冤啊千户挠挠头道:俺也不会说话,您就凑合着听吧,反正沈阁老让俺告诉您,他已经星夜赶往京城,为您洗清冤屈去了,八成咱们还到不了北京,赦免您的圣旨就送来您老面前了
这气色灰白的垂垂老者,竟是当年那叱咤风云豪情万丈的太子太保东南总督胡宗宪如果被他的老部下看到,肯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两三年前,胡大帅仍然是个神目如电身形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帅哥模样,怎么会一下就衰老不堪了
但这种事情做不得假,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胡宗宪。但不是那个一手擎起东南天,挥师十万斩倭奴的胡大帅,而是一个尊严丧尽形如枯槁万念俱灰的可怜老人而已
越是骄傲的雄鹰,就越无法接受无法翱翔后的卑微。
胡宗宪无疑有着比雄鹰更雄鹰的骄傲,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家中累世进士,在他之前,最高曾做到尚书,显赫一时。
他更是一个天才,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之后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有着卓越的表现,向来为同僚所称赞,为上司所赏识。
只是不幸的是,那是个严嵩父子当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年代。为了能实现自己救民于水火的报复,他毅然放弃了清白的名节,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巴结逢迎那群恶棍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痛苦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因为他不是一般人
一般的读书人,都遵循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一步步向前,遇到困难就退回来,作那修身齐家的闲云野士,以保全自己的名节为上。然而在胡宗宪这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读书人报效国家的使命救济黎民的责任,要比全一时名节重要一万倍
他一直坚信,只要自己能完成平天下的伟业,小节的亏欠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同样能达成人生的圆满。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才得到了十年时间,十年时间,他便让东南的军备翻天覆地,将那些毫无益处的卫所兵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建立起一支支强劲的子弟兵在他的麾下,涌现出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尹凤卢镗等一大批优秀的军事人才,这些人,率领着这些兵,在苏松在浙江在福建在广东,给予凶顽的倭寇以迎头痛击
仅仅十年时间,他就将朝中众人认为不可完成的抗倭,圆满的画上了句号,也达到了个人声望的最高峰
然而就在这时,严家父子彻底倒台,掌握着六省兵权的胡宗宪,彻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把柄,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节
贪污腐化投靠严党,都成了他必须负担的罪名,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穿上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以及众人的唾弃和鄙视,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运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他还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荣耀,就被赶下了宝座,成为一身布衣的乡野闲人。
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人生的意义也戛然而止,那个建功立业的大丈夫胡宗宪,在离开东南的那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个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动力的空壳一具。从此以后,他便终日落落寡欢,不是与酒为伴,就是去远处的庙里与和尚下棋因为只有喝醉后,才能让他梦回吹角连营;只有和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在一起,他才不会被现实刺痛。
终于有一日,他不能去下棋了,因为他饮酒过度,把一双眼睛烧坏了,看什么都只是一片虚影,根本看不清纵横相间的棋盘了
为了他的健康,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在家中静养了半年,胡宗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落差中走出来。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头,甚至连起复的心也淡了,只想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走出龙川一步。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夺走你最宝贵的东西后,还会再夺走你剩下的
那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淡淡的白云,撒在身上一片温暖。他惬意坐在那里,看着几个小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感到十分的平和。
然而下一刻,这片平和就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人们惊慌的声音打破,从他们吞吞吐吐的讲述中,老人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事了,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谋反足以诛九族的不赦大罪
当然,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兴株连了,到头来被砍掉的,不过是自己这颗老头而已
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时,他曾出离的愤怒。但这一次,面对着即将被押赴进京的悲惨命运,他却一丝怒火都没有当他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把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泥时,心情只能用一句话表达,哀莫大于心死
老人严令家人不许陪同侍奉,他不想让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被关在囚车里的样子。人生的末路,他要一个人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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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样的心情,胡宗宪被囚车押送上路了,他拒绝吃喝,决心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不在家里自尽,是因为那样叫畏罪自杀;浸y官场多年,胡宗宪知道,只有用绝食而死,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给予自己一个稍稍体面的结局。
这次归案,他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致仕多年,谁还会为了他这个过气的罪人,去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胡默林已然认命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粗豪的锦衣卫汉子,竟带来了沈默的口信如果说,这世上他还会信谁的话,自然非沈默莫属,既然沈默说了,他会尽力去斡旋,那就一定会尽力,这一点,胡宗宪还是有信心的。
以他今日的权势,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昔日的小老弟,现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胡宗宪的嘴角,轻轻扯起一丝苦笑。
那千户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在他彻底词穷,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胡宗宪终于出声了:我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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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七章 审讯(上)
通州驿,寒风呼啸。
从淮安到北京,一千五百里路程,沈默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跑完,也终于到了极限。虽然京城就在眼前,他却歇在了通州的驿站之中。
什么也不管,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晌午了,虽仍旧浑身酸胀,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盘腿坐在热炕上,一边喝着金黄的小米稀饭,一面听连夜赶来的余寅,汇报京里的情况。
“这几个月大人不在京,倒是错过了连场的好戏。”余寅小声道:“宫里宫外打得不可开交,先是左都御史王廷相,上书请宫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被皇帝以证据不足驳回;然后,礼科左给事中王治又偕御史王好问,提请核内府诸监局岁费,又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跪请止之,后在二王的坚持之下,皇帝只准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后部分,但仍查出宦官贪污账不少,二王请严惩,但皇上以内外有别为由,命慎刑司处置,不经外廷。”
“见皇帝对阉寺几多袒护,科道言官沸反盈天,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词,至此,科道不再将皇帝和阉寺区别对待,对所下中旨一概封还,不予颁布!”想到这几个月宫里宫外的大乱斗,余寅不禁倒吸冷气道:“结果,宫里派吕用等数人掌管禁军四卫,被兵科谏止!派吕祥守备太和山,被欧阳一敬谏止!太监们在京城新开的皇店私店,也被新任巡城御史李学道,以违反宪令为由,率兵马司悉数查封!太监们怀恨在心,竟以皇帝召见为由,把李学道骗进宫里聚殴,抬出来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还有这等事?”沈默微微吃惊道:“我倒没听说。”
“这是七天前的事,大人可能忙着赶路,一时没有关注。”余寅道:“言官们忍无可忍,竟又敲响了登闻鼓,几百人到午门外死谏,还有被抬着去的,大有‘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宫里呢?”沈默微微皱眉,不禁为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担心起来,这种情况肯定很让他伤神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隆庆对沈默真情以待,沈默也不自觉为他着想起来。
“太监们也在御前跪了一地,哭求皇帝为他们做主,皇帝也是没了主意,便召见内阁问计,”余寅道:“但徐阁老的态度十分含混,但那个意思要皇上秉公……其实皇帝的意思,是让徐阁老出面,把言官劝回去,结果徐阁老还是向着言官的,皇帝十分失望。”太监们从来不占理,何况对手是正义的化身,科道言官呢,所以只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而徐阶想要打太极,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呢……”沈默轻声问道。
“最后迫不得己,皇上处罚了几个打人的太监,将其论戍有差,虽然远没满足言官的要求,但也算是给他们出了口气。”余寅缓缓道:“徐阁老这才出去,把宫外跪着的言官都劝回去。”说着叹口气道:“要学生说,徐阶真是有些糊涂了,一味的袒护那些言官,这样下去,和皇上的裂痕会越来越大的。”
“徐阁老是有苦难言啊,”沈默压低声音道:“有些事情,你在宫外,并不知晓,自从高拱去后,皇帝对其眷恋之情,不减反增,经常会让人传他入宫说话,待宫人回禀,高阁老已经致仕后,他就会十分消沉,经常落泪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的忠臣?’然后问左右:‘能不能把他请回来?’太监因为彻底恼了徐阁老,便答道:‘只怕有人不答应……’皇帝听后沉默许久,方叹一声道:‘果是如此,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
对于这段秘辛,余寅还真是首次听说,闻言不由悚然点头道:“这样的话,徐阁老确实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言官了。”
“这也只是宫里的传闻而已,无法验证真假……”沈默看一眼余寅,淡淡道:“但现在看徐阁老的反应,似乎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要是徐阁老,也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余寅目光闪动道:“只是……这样一来,和皇上的裂痕就会愈深,不知徐阁老是怎么想的。”
“不要替别人操心了,”沈默摇摇头道:“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儿吧。”
“是……”余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闻言立刻回到正题道:“胡大帅的事情,已经基本查清,虽然胡大帅已经下野三年,但都察院的一些人,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查,“顿一顿道:“而且,现在的左都御史王廷相,是王本固的本家兄弟……”
“王廷相、王本固……”沈默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清流名臣,其权势倒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他们占据道德的高度,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使对手带上奸邪的烙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去动这些茅坑里的石头。
“是,王廷相虽然刚刚当上左都御史,但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最长,能量最大,一直把暗中调查胡大帅的事情,掩盖的很好。”余寅又将详情道来:“具体负责这件事的,是负责严世蕃案的佥都御史万伦,此人三年来,一直在江西、徽州等地辗转,名为核实严世蕃、罗龙文等人之罪名,其实是为了找出办胡大帅的铁证……从浙江转任江西的王本固,为了避嫌,虽然没有主动过问此事,但出人出力,十分尽心,其意昭然若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沈默一摆手,沉声问道。
“他们从严世蕃的儿子家里,找出了胡大帅昔年写给王直的密信,还有伪造的圣旨。”余寅叹息一声道:“严世蕃不愧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他竟然早就把负责联络王直的蒋舟等人收买过来,胡大帅写给王直的每一封信件,都有高手匠人誊写仿造,将赝品还给蒋舟,而把真件留了下来。”这一手,显然是防着将来胡宗宪功高盖世,脱离了控制,只要有这些信件和假圣旨在,哪怕胡宗宪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得乖乖俯首听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到和胡宗宪撕破脸的那天,严世蕃就先上了断头台,却把这些玩意儿留了下来,终于在死后几年,又祸害了一把胡大帅……
“刑部已经鉴定过了,那些东西都是真的。”余寅面色忧虑道:“学生知道,胡大帅伪造圣旨,向王直封官许爵,是为了把他诳上岸。但伪造圣旨这一条罪名,就等同谋反,已经无法翻盘了。”
沈默目光阴沉,望着碗中已冷的小米粥,一言不发。其实当年,他就曾提醒过胡宗宪,做事情不要留后患。但胡宗宪不能像他那样,不论做什么都先跟嘉靖通气,他和皇帝之间,还隔着一层严家父子呢,擅自越过他们,肯定是不行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许多事,胡宗宪都是自作主张的,当时的效果立竿见影,但现在却成了无可抹去的梦魇。
但更让沈默吃惊的还在后头,余寅低声禀报道:“来前刚收到的消息,咱们的人,偷拆开都察院寄到山东的密函,发现王廷相命左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中途突审胡大帅,务必问出口供!”说着紧紧皱眉道:“此等反常之举,证明他们所图的,不仅仅是个胡宗宪……他们这么着急,显然与大人提前返京有关,恐怕您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没有圣旨吗?”沈默的愤怒,早就抛在了千里外的大运河上,此刻只剩下令人生寒的冷静。
“没有,他们打算先斩后奏。”余寅轻声道。
“东厂的人能答应……”沈默没说完,便闭上了嘴,这次东厂的动作异常迅速,本身就透着蹊跷。如果真有人要算计自己的话,东厂那边肯定已经布置好了。
“他们没料到的是,大人您会这么快回来。”余寅知趣的换个话题道:“这样京城这一局,还有扳回来的希望,只是……胡大帅那里,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嗯……”沈默缓缓点头。
“大人,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余寅沉默须臾,眼中竟罕见的闪过凶光。
沈默的眉头猛地一跳,虽然余寅说得没头没脑,但他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和胡宗宪牵扯太深,有太多事情交代不清……不说别的,仅仅当初劫兵船、私放王直一事,就足够自己喝一大壶,如果后者果真把自己卖了的话,怕是隆庆皇帝也保不住自己了。
其实当初,余寅就曾建议过,趁着胡宗宪在龙川老家赋闲,悄无声息的杀人灭口,然而沈默从来就不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二来,他手下的王寅、郑若曾、沈明臣、谭纶、戚继光、刘显等一干文臣武将,其实都是从胡宗宪那里继承而来,自己做这过河拆桥之事,怕是要寒了人心。
所以他一直无法下这个狠心,终于被算计良久的敌人成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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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大人沉吟不语,余寅以为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声分解道:“学生起先也只是讶异,怎么这次内外廷配合如此密切,每一步都如此紧凑高效?现在一想,原来咱们掉进了人家精心策划的圈套之中。先是借着南京的事情,让大人远离北京,接着利用言官和宦官的乱斗,把京城这池子水彻底搅混。待得天时地利人和,才把早就备好的铁证抛出来……如今的隆庆皇帝不是先帝,体会不到胡宗宪的不易,只会因为他伪造圣旨而愤怒,这时候大人又不在京城,没人能为他说话,皇帝自然下旨拿人。”
“东厂一得旨,马上向徽州发驾帖,那些缇骑早就等在那里,一接到驾帖,就立即抓人进京……否则绝对不会如此紧凑。”余寅面色阴沉似水道:“而且人家早备好了后手,大人不提前返京,他们就把人带到北京来审,若是大人提前返京,他们就先不回京,在半道问出口供,这样就算大人把京城这头摆平,他们也能得到想要的口供……到时候,又有谁能为大人摆平呢?”说着一撩袍角,单膝跪在沈默面前,道:“大人素来仁义,然而行大事者无所不为,您身系千万人之福祉,东南大业之兴衰,切不可感情用事,坏了毕生的事业啊!”
区区一份口供,哪怕是从胡宗宪口中问出的,也不可能把沈默扳倒,然而其要命之处在于,会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既然你们曾经合谋做过此等胆大包天之事,那么恐怕胡宗宪曾经做过的坏事,你也一样都少不了吧。一下就能把沈默苦苦维持的‘伟光正’形象给毁掉。到那时,不用人赶,他也没脸再呆在北京城了。
“大人,快做决断吧!”余寅拉着沈默的袍脚,苦苦哀求道。
沈默痛苦的闭上眼睛。
余寅觉着自己明白了沈默的意思,这个黑锅,自己来背!便昂首抱拳道:“那属下就僭越了!”
“不必……”沈默沉吟许久,一摆手,睁开眼道:“假你之手,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能瞒得过史家之笔吗?”说着似乎有些消沉道:“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弱点,在五百年后,有个名词叫‘左倾幼稚病’……总以为政治斗争可以不那用么残酷的。”
“大人对北宋的君子政治推崇备至,”余寅轻声道:“但时代不同了,现在这年代,下野不代表政治圣明的结束,只有把对方彻底消灭,才能杜绝后患……哪怕大人不这样想,但别人都这样想,所以那些您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我知道了……”沈默缓缓点头道:“不瞒你说,其实自从知道胡默林再次被捕的消息后,我的情绪便波动很大,在运河上,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失态。其实不止为了这件事本身,而是他们打破了我的底线.就像你说的,我发现自己的游戏规则,别人根本不在乎,只是把我自己束缚住了。”说着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自嘲道:“就凭我这种小鼻子小眼小模样,还想让别人也遵守我的规则,真是自不量力。”
“世风日下,人心如此。”余寅早就想劝谏沈默了,现在见他能自己意识到,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大人只能先遵循,然后再徐徐图之……”
“罢了,没时间感慨了。”沈默穿鞋下地,在余寅身后站定道:“辛苦你亲自跑一趟,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行此下策。”说着重重叹一声道:“否则后患无穷……”
“是!”余寅郑重点头道。
“起来吧。”沈默看着窗外卫士的人影,淡淡道:“说了这些话,不要有心理负担,我真正信得过谁,您应该最清楚。”
“是……”余寅站起来,一下子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王寅也好、沈明臣也罢,都以名士自诩,且身后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唯有自己,原本一无所有,皆是大人所赐,也唯有自己,能全心全意为大人考虑,宁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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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你立刻出发吧。”抛弃强加给自己的枷锁后,沈默恢复了多年不见的果决,从怀中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信物道:“拿着这面令牌,你可以号令锦衣卫、通达车马行,他们的势力无比庞大,可以帮你完成一切想法。”
接过那入手温润的令牌,余寅心中激动,这是大人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现,不由关切道:“那大人下一步呢?”
“我会马上进京,既然他们不跟我按章法来,”沈默淡淡道:“这次我也不跟他们客气了,我就直接去请圣旨,特赦胡宗宪,倒要看看,谁能奈我何?”
余寅心说:‘早该如此!’便拱手朝沈默告辞道:“大人请放心,学生豁出命去,也让这麻烦停在山东境内!”他很清楚,这出戏的正戏不在京城,而是在山东,在胡宗宪那里,能不能粉碎对家的阴谋,全看自己这一行了!
“去吧……”沈默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待余寅绝尘而去后,沈默也在卫士的簇拥下,往纷纷乱乱的北京城,疾驰而去!
惹恼一头蛰伏的巨兽,逼他亮出自己的爪牙,不管是谁,一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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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还有一更……这两天都会拼命写字的,争取在去成都前,补上欠债。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中)
夏镇是微山湖畔的一个小镇,事实上,在今年之前,这里还叫夏村,其规模可想而知。但因为大运河纵贯微山湖南北,随着近些年往来船只愈发稠密,为了便于管理这段异常宽阔的‘河面’,漕运衙门在此设立了分司,随着衙门的建成,官吏漕丁的进驻,就在今年,夏村升格为了夏镇……
但叫什么也改变不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全靠过往船只带来人气的情况。这些年冬天又冷得出奇,还没进十一月呢,河面就冰封起来,便有最少三个月不能航运。而这时候的夏镇,就显得格外的偏僻、安静、几乎与世隔绝……
“贼老天,这是发了哪门子癫?”一个穿着厚厚棉大氅,头带皮帽子的中年男子,跺脚站在结冰的码头上,低声抱怨道:“记得小时候,不到腊月不用穿袄,这些年是怎么了?”
“可不……”另一个和他一般打扮,年纪也差不多的男子,点头道:“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旱,再这样下去,北方真要赤地千里了。”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一个比他们年轻些的男子,却冷哼一声道:“皇帝不理朝政、大吏贪赃枉法,百姓民不聊生,这是上天在示警!!”说着对那第一个男子道:“大人,我等这次一定要将那‘总督银山’,还有他身后那些人揪出来,还朝廷一个朗朗乾坤!”
“哈哈……正该如此。”那男子打个哈哈,有些尴尬的望着第二个人,好在那人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南边新修的官道上,在那里,一行人马正不疾不徐的行驶而来。
“来了!”三人同时低呼一声,便不再交谈,而是正了正头上的皮帽子,想把这身冬瓜似的装束,穿出点严肃高贵来。
那些在一边懒懒散散的漕丁,也赶紧过来列队,只是高矮参差有差,又从没站过队列,一眼看去,东倒西歪。几位大人的本意,是让他们壮一下声势的,这下完全达不到目的了。
不多会儿,那队人马近了,竟然是那些押着着囚车的东厂番子,他们身后,还紧紧跟着一队锦衣卫的缇骑。远远看去,倒像是厂卫联合行动,把那几个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么高的规格啊……
“哪位是万中丞?”看到立在码头边上的几人,还有瘪瘪索索的漕丁,那东厂珰头也不下马,大喇喇的抱拳道。
那第一个官员便站出来,也抱抱拳道:“本官正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万伦。”说着从怀里掏出印信,东厂档头也不下马,啪地一甩鞭子,竟把那印信从他手里卷走,再把鞭子一手,抄手就将那印信拿住,随意的看了一眼,便抱怨开了:“万中丞,不是咱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鬼地方?偏出官道最少六十里,兄弟们都要累散架了,感情咱们的腿脚不值钱是吧?”
“你……”那个年轻些的官员,当时就要发作,被第二个官员拉一把,抢先淡淡道:“衙门里已经烧旺了地龙,请诸位钦差进里面歇息,没什么好招待的,一黄二白、酒肉管饱。”
“还是这位大人上道。”东厂档头轻蔑的瞥一眼那年轻些的官员,道:“人就交给你们了,快审快结,最多三天时间。”
“呵呵,下官不是都察院的人,”那第二个官员一侧身,表示自己只是地主:“下官凌云翼,乃是这漕运分司的提举而已。”
“管他给谁呢,”那珰头大喇喇的挥手道:“反正从现在算起,就三天时间。”说着回头看看押车的四个番子道:“你们须得寸步不离的跟着,要是犯官少了点什么,小心你们的狗头。”
几个番子一起应道:“喏!”
说完,这些个朝廷鹰犬便往漕运分司衙门招摇而去。
三个官员连忙让开去路,两个年长的在边上相视苦笑,这些厂卫特务,抓住机会就要人难看,好像整治了官员,他们有多大快感似的。
那年轻官员则面露愤怒道:“太不像话了……”
“少说两句吧。”第一个官员看看他,淡淡道:“和他们有理也说不清,还是省下力气,赶紧开审吧,三天时间……”说着摇摇头道:“不乐观。”
“是啊,抓紧时间吧。”那漕运衙门的凌云翼道:“提审房都是现成的,二位只管放心审问就成,那些兵丁我替你们招呼了。”
“多谢。”两人一起向他行礼道,这次能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审问犯人,多亏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登科的兄台帮忙,没理由不感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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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督衙门的职责,是保证大运河,这条维系京城的动脉的安全通畅,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对于不法分子,可以无需经过地方官府,直接抓捕审讯,是以这个分司衙门中,便有按照按察司标准修建的提审房。
这种臬台大牢才有的提审房,都是明暗两间。提审犯人在外面的明间,记录口供的人在夹层的暗间……据说这样问案便于套供,因为人犯见无人记录,往往可能放松警惕,把原本不愿招的话,在不经意间说出来。
两个问案的御史,已经除下了笨重的棉衣,穿上官服戴上乌纱,他俩的官服一红一蓝,但胸前都补着威严的獬豸,显示其口含天宪的身份。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在没有外面时的畏缩之气,反而显得仪表堂堂、不怒自威……朝廷遴选御史,本就是要求严格,其中一条,便是相貌要威严,国字脸、丹凤眼最好,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
那穿红袍的,正是四品佥都御史,负责此案的万伦,他看看那跃跃欲试的胡言清道:“先委屈老弟,在暗房中笔录,兹事体大,不能假他人之手。”说实在的,要早知道这山东巡按胡言清,是个三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他就自己单干了。
胡言清有些不愿意,但对方是上官主审,也只好闷着头,到暗室里坐下,然后把门一关,从外面就只能看到一面普通砖墙,根本意识不到还有个暗门。
一时安静下来,万伦也在提审房坐下,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审问。不一会儿的,便听到脚步声响起,大门推开,就见四个东厂番子,把一个穿着棉袄,没带刑具的垂垂老者夹在中间,带了进来。
万伦和胡宗宪是认识的,当初后者还在总督任上时,前者便为调查严世蕃的事情,到府上拜会过两次。时至今日,两人的地位掉了个个,原先诚惶诚恐的小巡按,现在踞案危坐,而当初不可一世的胡大帅,却成了他审问的阶下之囚。
此时此刻,胡宗宪那昏花的两眼中,自然没有了当时那种居高临下,可也并没有待罪革员该有的恐惧和乞怜,他只是目光灰暗却平静地望着对方。
万伦办案三年,经他手判死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问杀气已经不弱了,但在望向毫无当年威势的胡宗宪时,还是不自觉的保持了尊敬,目光淳淳的望着他,吩咐那东厂番子道:“给革员搬把椅子。”
面对着威严的四品御史,这些东厂番子也比在外面时规矩多了,乖乖把靠墙的椅子搬到大案对面。
“不要对着大案,朝着东边摆。”万伦道。
番子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把椅子面朝东边摆在那里。
“再搬把椅子对面摆着。”万伦又吩咐道。
番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又从墙边搬过来另一把椅子,摆在那把椅子的对面。
“四位出去吧,把门关好。”万伦淡淡道。
“这,我们要看守人犯。”番子这下不能照做了。
“你们在门口守着,里面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万伦皱眉道:“只要在这个门里发生的事情,一概由本官负责。”
番子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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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伦支走了番子,这才从大案前走了过来,望着胡宗宪,手往西边的椅子一伸道:“请坐。”
胡宗宪看了看他,坐了下来。
万伦也坐下来,定定地望着胡宗宪道:“你是革员,我不能再以职务相称。但你的功名没革,你早我三科,便称你一声前辈吧。”
胡宗宪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你可能奇怪,为何会在中途审你。”万伦沉声道:“晚辈不妨告诉你,因为一旦到了京城,可能还没开审,你就先瘐死在牢里了。”
胡宗宪眼皮微动,但不吭声。
“我知道你还没糊涂,”以为他不信,万伦淡淡道:“前辈堪称一代人杰,当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存在,已经威胁到某些人的安危了,所以当初的情分,反而成了人家痛下杀手的理由。”
胡宗宪的呼吸,似乎微微急促了一些。
“我虽然办你的案,但和前辈你无冤无仇,也不想看着曾经的抗倭功臣,变成万人唾弃的罪人。”万伦见法子有效,继续道:“只要你配合……”
听到‘罪人’这句话,胡宗宪的呼吸更加急促,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胡某是不是罪人,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虽然被他顶了一句,但万伦心中暗喜,最怕他万念俱灰、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还有执念就好,就能加以利用,攻破他的心防:“前辈此话,晚辈不敢苟同,史家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还不是参考清流士林对他的评价?”说着压低声音道:“前辈这是何苦,要替人背这个黑锅呢?”
“不懂你的意思……”胡宗宪垂下眼睑道。
“也是,前辈做了那么多事,又怎知晚辈问的是哪一桩?”万伦坐直身子,沉声道:“你虽然已经致仕,但毕竟是一品大员,抗倭功臣,要是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不敢把你怎样。”这个万伦确实是个审讯专家,他先对胡宗宪以礼相待,使对方放松心防,然后又出言诈唬,扰乱他的心念,待得胡宗宪心情大乱后,才直击对方心头横亘的谜团,这套心理战术从来都是无往不利、无所不破!
胡宗宪果然入彀,眯着眼睛望向那万伦,分明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意思!他一直想不明白,如今王直也算是与朝廷讲和,听说年初还得了个什么‘皇家海运队’之类的称号,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按说当时的是是非非,应该全都揭过才是,怎么又抓着此事不放了?还说自己谋反?实在是难以理解。
“因为你写给王直的那些信,还有给他的那些圣旨!”万伦这才不慌不忙的甩出撒手锏道:“他都已经交给了皇上!”
胡宗宪先是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来,索性闭上眼睛……这话时把自己,还是把王直当成三岁孩子?将昔日的蝇营狗苟捅到皇帝那里,对老船主有什么好处?王直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
“你别不信。”万伦淡淡道:“王直恼了朝中某大人,你的东窗事发,只是误中副车而已!”审问从来都是虚虚实实,万伦不能把真相告诉胡宗宪,那样震撼不够,而且也不能这么早出底牌。不过现在这个说法,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总宪大人的主意……据说年初,王直率舰队去援助吕宋,和洋毛子僵持了几个月,双方都筋疲力尽时,那个劳什子南洋公司斜刺里杀出来,攻占了吕宋的首都,摘了王直的桃子。现在,王直虽然仍占着玳瑁港,但主要航道不在那,主要城市也不在那,一下子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也不知总宪,是和那位传奇般的老船主真有联系,还是靠情报推断出来的,反正他就是认定了,那人和王直之间必有矛盾!而这矛盾,也必为胡宗宪所知悉。
然而胡宗宪却缓缓摇头道:“本人已不问世事多年,对现在的时局一无所知,还请这位中丞,把话说明白一些,”说着也不只是讽刺,还是自嘲,低低道一声:“以免白费口舌。”
“好!”见他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万伦反而斗志盎然起来,拍案道:“那就说明白点,那些所谓‘圣旨’,全都查无对证,乃是伪造的!”
“这问题……”胡宗宪捻须沉吟片刻,抬起头来道:“该去问王直。”
“你……”万伦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苦心设好的笼子,却成了人家投向自己的武器。他却也不想想,胡宗宪二十六岁中进士,纵横南北、出镇东南,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什么样的伎俩不知道?想用区区雕虫小技,就诓到自己想要的,纯属自取其辱!
“不要再狡辩了……”万伦只好再抛出一张王牌道:“当初帮你伪造圣旨的‘妙手’张让,已经被我们在江西老家抓捕了,对此事供认不讳,他手里还有你写的条子,刑部的人也鉴别过了,就是你胡大人的字迹!”
“年代久远,记不清了……”胡宗宪垂下双目,又是这一句。但他心里,已经起了滔天波澜,看来对方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了,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狡辩是没有用处的。”万伦知道他认了,乘胜追击道:“甚至你一个字不招,仅靠手上的证据,我们也能定你的罪!”
他说完这句话,胡宗宪心里的疑团,一下就全解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心里一通透,他也不再装下去了,神态很快恢复镇定,昔日那位顾盼自雄的胡大帅,仿佛一下又回来了。他的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讥讽道:“那,何必要跟东厂的人串通,偷偷把老朽弄到这里来呢!”说着冷冷看他一眼道:“圣旨我看过,是要把我押赴京城受审,现在却在中途审我,请这位中丞,拿出新的圣旨,否则,老夫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你、你……”万伦的黑脸一下子煞白,他这才知道,原来胡宗宪一开始这么配合,是为了从自己嘴里套话,待解开心中的疑窦后,便不再跟自己演戏了。
小子,不要因为虎老了,你就比他强。老虎永远是老虎,就算只剩下骨头,也还是虎骨!不是犬类可以比拟的。
万伦当然拿不出圣旨,这本就是一出‘先斩后奏’的戏码,他终于知道,自己比胡宗宪差的太远,顿时失去了靠言语击败对方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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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七章 审讯(下)
“出来吧,不必再暗记了。”万伦朝着东面墙沉声道。
那面墙便缓缓开了门,一个七品御史从里面走出来,满头大汗道:“可憋死我了。”
胡宗宪仿佛早知道那里有人,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惊讶。
万伦回到大案后坐定,那年轻御史也在他左手边的桌后坐下,把手里的卷宗摆正,做好继续记录的准备后,才看一眼胡宗宪道:“这种老奸巨猾之辈,不动真格的是不行的。”
“嗯……”万伦点点头,一拍惊堂木道:“来人呐!”
那四个东厂番子便进来一个。
“撤座!”万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一挥衣袖道。
胡宗宪不在意的缓缓起身,番子将他的椅子撤下,看看万伦,意思是,你还有啥吩咐,一并说出来吧。
“临来前,”万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你们珰头有何吩咐。”
“回大人。”番子沉声道:“一切听您的吩咐。”
“对不肯招供的人犯,”万伦声音平淡道:“你们会如何处置?”
“呵呵……”番子一呲牙,阴森森的笑道:“但凡进了东厂门的,还没有不招供的。”
“那到要请教,”万伦看一眼胡宗宪道:“如何让此人招供?”
“这里刑具太粗陋,”番子笑道:“要是在我们东厂的点心房……”
“点心房?”万伦奇道。
“就是你们的刑房,我们不叫刑房,叫点心房。”番子答道。
虽然总听说东厂刑法酷烈,但进去的基本上没有能囫囵出来的,偶尔有些福大命大的,也是绝口不提在里面的遭际,所以万伦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光景,今日恰好碰上内行,索性就想探个究竟,于是问道:“为什么叫点心房?”
番子们本都是些怙恶不悛的主儿,因此乐得介绍:“这样的点心房,最初有十八间,历代完善之后,现在有七十二间,正好凑齐地煞之数,每一间都是一道点心,比如第一道,叫‘春风摆柳’,”他边说边比划道:“把人犯的双脚捆死,脸朝外倒吊在横梁上,两只手也用两根木棍支起撑住动弹不得。然后在里墙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只要把这个倒吊着的人,使劲一推,他的后背便会撞向墙上的铁钉,轻者扎破皮肉,重者就会把后脑勺扎成马蜂窝。”说着舔舔嘴角道:“一荡一荡的多销魂啊,不被扎死,也要被吓死了。”
见万伦脸色微变,他却桀桀一笑道:“这却是吃起来最清淡的一道点心,第二道,叫‘石板烙饼’,口味就重了很多。”
“怎么讲?”万伦看看胡宗宪,见他闭着眼,但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间房的地下,其实是个灶头,添上柴火少上半个时辰,上面就能煎鸡蛋了,这时候要是把人犯脱得赤条条撵进去,您说他能坚持多长时间,能不招供?”
万伦竟听得毛骨悚然,想那胡宗宪,定然也如此。他也没时间听那番子如数家珍,便道:“这里没有点心房,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怎么会呢,”那番子大摇其头道:“咱们东厂可是刑讯的祖宗,什么花样玩不出来?俺方才说可惜,是这里来不了大场面,但还有的是小手段。”
“那劳请展示一二。”万伦淡淡道。
番子看看胡宗宪,再看看万伦,有些为难道:“这个俺不敢做主。”
“原来东厂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那陪审的御史许久捞不着动笔,忍不住讽刺道。
“你等着,俺去问过珰头。”那番子视这种质疑为挑衅,连声道:“他只要答应,今儿就让你开开眼!”
“快去快回!”万伦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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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番子出去,万伦也不看胡宗宪,坐在案后仰面望着屋顶道:“前辈一生雄姿英发,晚辈实在不忍目睹您受刑的惨状……”
“我还未定罪,尚属革员,按律不得用刑。”胡宗宪轻叹一声道:“万大人,我胡宗宪老朽贱躯,随便折腾,但是士人的体面折不得。”
“你也配提读书人的体面!”万伦还没说什么,那年轻御史胡言清,却猛地一拍大案,怒气勃发道:“读书人的体面都让你丢光了!天下灾荒连连、朝廷财用匮乏,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极矣!然而上至皇上百官,下及黎民百姓,无不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为尔抗倭之用!渠料尔横征暴敛、贪污挪用、挥霍民膏,竟博了个‘总督银山’之名!你还与严党沆瀣一气,每年孝敬给严家父子的礼单,令人瞠目结舌!像你这样的巨贪大蠹,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不把你剥皮添草,难解天下苍生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在审讯室中嗡嗡作响,万伦也不阻止,只是冷冷的看着胡宗宪。
“哈哈哈……”隐忍只是胡宗宪的手段,高傲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如今这般田地,对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装孙子也过不了关了。索性放声大笑道:“黄口小儿,你也配跟我谈天下苍生!”说着低头睥睨着对方道:“老夫出镇东南时,你在做什么?”
“这……”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胡宗宪下野以后,才步入政坛,对其恶劣印象一方面来源于同僚之口,另一方面则来自万伦给他看的卷宗。
“下面的话,你可以记录。”胡宗宪朗声道:“我胡某人是曾对东南大户提编加派,但我并未向平民百姓加派,只是要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负起应尽的责任!”说着嘲讽的看他一眼道:“小子,看样子你不是大户出身,但肯定没少受人家的恩惠……”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胡言清老脸一红道。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天下读书人皆是如此。”胡宗宪自嘲的笑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读书人哪有不为大户说话的道理,我的名声狼籍,大半由此而来!”说着声音变得愤怒道:“但六省抗倭,消耗极大!朝廷每年却只能拨付不到三成军饷,其余都需要东南自筹,我若不强行提编,抗倭的儿郎们吃什么、喝什么!难道拿着木棍去试倭寇的长刀吗?还是说……我该避开大户们,专向贫民百姓下手?那样只会官逼民反,让倭寇越剿越多!”
“那你挪用军资呢?”胡言清额头见汗,他根本无法反驳对方。
“用计用奸、收买眼线,非小惠不成大谋!厚赏将士,抚恤伤残,无重金何以收心?全都需要大量的金钱……偏偏能走明账的只有少数,”胡宗宪淡淡道:“只得从军资中挪用。”
“巧言令色!”胡言清一下又抓住他的把柄,大声道:“难道送给严世蕃的厚礼,也必须要挪用军费吗?”
“当然……”胡宗宪看看万伦道:“他没经过严家父子当国的年代,万中丞却经过,你敢对他讲讲那时官员的生存之道吗?”
万伦不吭声,心说,那番子怎么还不来?
“你不愿讲,我讲。”胡宗宪淡淡道:“当是时,严家父子把持朝政,无论是内阁大臣、六部尚书,去留祸福,只在其一念之间。尤其那严世蕃,倚仗其父,对文武百官勒索不已,自中百司及九边文武大小将吏,岁时致馈,名曰‘问安’。凡堪报功罪以及修筑城墉,必先孝敬银两,多则巨万、少亦不下数千,纳世蕃所,名曰‘买命’,不然有功不赏、有罪重罚,更不会得到朝廷的拨款!”顿一顿道:“甚至,户部解发各边的银两,严世蕃也要吃足抽头,否则必然大祸临头,朝不保夕!”
听了胡宗宪的话,那言官胡言清一脸的震惊,他虽然早听过严家父子专权乱国,却难以想象,竟到了这种程度!
“某若不‘买命问安’,如何能安居东南总督,指挥六省抗倭?”胡宗宪有些萧索道:“这位小大人,若是换了你,又会何去何从?”
“就算挂冠而去,做个闲云野鹤,我也不稀罕这样得来的官位!”胡言清硬着头皮道。
“是啊,人人都爱惜羽毛,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我大明朝?”胡宗宪冷冷的望着那胡言清道:“说到底,你读书做官,还是为了自己。”
被胡宗宪这一番夹枪带棒,胡言清彻底混乱了,他只觉着自己的信仰、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全都崩塌了,一时也没法重组,整个人都木然了。
这时候,那东厂番子进来,还带了个背着包袱的同伴,朝万伦点点头,显然已征得珰头同意了。
“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下面用不着你了。”万伦看一眼胡言清,语调平淡道:“去外面喝酒去吧。”他担心看了下面的情形,这个年青人会不会崩溃掉。
“多谢……”胡言清擦擦汗,看都不敢看胡宗宪一眼,只朝万伦一抱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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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东厂番子将包袱中千奇百怪的刑具,一样样摆出来,胡宗宪饶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两眼突突直跳,对那万伦道:“你可是大明王朝二百年来,第一个借助东厂审案的御史!”顿一顿道:“对了,你还没有圣旨,胆子真是一顶一。”
“事从权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万伦面露狰狞之色,也不知为何如此执着,道:“只要取了你的口供,我这也是一段士林美谈!”说着恶狠狠的望向那两个番子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刑!”
‘砰砰’两声,胡宗宪被人踢中了膝窝,一下跪在地上,膝盖快要碎了。他还没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就被人一下扳住脑袋,任凭他使劲挣扎都纹丝不动。
一个番子按住他,另一个番子,将一个两头叉,用一条皮带固定在他的颈部,一头插入他的下颏,另一头直指他的胸骨……然而四个叉点位于下颏和胸骨之间的设计,使得叉子入肉再深,也不影响他发出声音。
这见鬼的变态设计,怕是只有东厂的死太监们,才能发明出来。
胡宗宪只有拼命伸长颈部,才能减少钢叉入体的痛苦。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两个番子桀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一个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右肩上掰,另一个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右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听得见了!如此一来,脖颈便无法控制的向前倾……
胡宗宪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张脸变得好恐怖!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但仍然无法阻止那带着锯齿的钢叉,越插越深,痛得他嘶嘶地直抽冷气,口水、鲜血、还有碎牙落了一地。
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到了这般田地,他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最后这点尊严了。
万伦毕竟是个文官,虽然衙门里也会把人打得屁股开花,可这样邪恶的刑罚,还是让他毛骨悚然,感到十分的不适。然而自己已骑虎难下,退则身败名裂,只能把这趟差事办成,博个大好的前程出来!
想到这,他把心一横,过去揪住胡宗宪的头发……下意识的,他还是想让他减少一些痛苦,胡宗宪方才的话,还盘旋在他脑中呢,自己竟是第一个与东厂合作的御史?
使劲咬了下舌头,把那些杂念跑到脑后,他恶狠狠的问道:“你招还是不招?”
“招……什么?”胡宗宪半睁着眼,口中淌血道:“你都铁证如山了,还要我的口供作甚?”
“你!”万伦怒发冲冠,心中破口大骂道:‘我不是找不到证据嘛!’其实两年前,他就找到了胡宗宪伪造的圣旨,然而上面要他追问当年,胡宗宪私放王直之始末,尤其是与什么人合谋!为此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也找到了不少当时的蛛丝马迹!甚至连参与过劫官船的前倭寇,都抓到了两三个。
可是任其千方百计,都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幕,更找不到胡宗宪当年和谁联系的证据。他也曾向上峰抱怨,为何一定要找这方面证据,单凭现有的证据,也足以让胡宗宪死上八回了。
但上头不给解释,依然命他继续寻找。万伦也渐渐明白,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已经致仕的胡宗宪,根本不是上头的目标,他们要整的,是另外的人物。能够被如此上面重视的,又够条件和胡宗宪合谋的,那个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万伦也相信,私放王直这种大事,胡宗宪肯定会和沈默商量,所以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好比知道了答案,但缺少论据支持一般,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出证据来,好让上面完成整套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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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嘉靖四十一年三月,押送王直进京的船队被劫,一百三十名官兵死于非命!王直逃窜入海!”万伦终于撕去了伪装,赤裸裸的问道:“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件事,据说是王直义子所为……”胡宗宪一口血沫,咬定了牙:“负责押送的是王本固,山东地面也不归我管,我怎么知道?”
“可连船带兵,都是你胡宗宪的手下!如此秘密的行动,怎会让倭寇知晓?除非是你故意走漏风声!”万伦狠狠盯着他道。
“兵和船派给王本固,我就管不着了,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胡宗宪有些狰狞的呲牙笑道:“你们该去审他,问我有什么用!”
见他嘴硬,两个番子手上一加力,胡宗宪痛的猛一仰头,再猛一低头,钢叉狠狠刺入体内,鲜血四溅。痛得他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泼醒他……”万伦的眼中已经没有挣扎,声音冷酷道。
被冰冷的凉水浇了个透,胡宗宪悠悠转醒,万伦看着他狼狈凄惨的样子,幽幽道:“看你这样子,就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胡宗宪怨毒的盯着他,喉头咯咯作响。
“这才第一道刑,你就这样了,后面还有十几道呢,莫非还想一一享受?”万伦提起他的头发,凑近了低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初是你故意走漏消息,放走王直的。但我现在要问的是,当初谁给出的主意,只要你说出那个名字来,我保证,你就不用再受任何折磨,甚至可以回老家安度余生。”
“呸!”回答他的,是胡宗宪的一口血色浓痰。
“给我用刑!”万伦恼羞成怒,一边擦去脸上的痰迹,一边歇斯底里道:“十八般花样都用上,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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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上午的不冷静表示道歉,当时正为了工作中的一些事情生气,结果说了些不理智的话,真是羞愧的紧,请诸位大大原谅则个,俺冰天雪地赤身裸体跪求原谅……
12点以后不发制度,大家认为如何,可以的话,从明天开始执行。若有意见,请提出。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上)
漕运分司衙门,前院东厢。
墙角整齐码放的一排绣春刀,大通铺上,或躺或坐着十几条高大的军汉,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赌钱,有的在闲聊看热闹,正是一路追随东厂而来的锦衣卫。
他们的领队千户,盘腿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中,跟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服饰的文人低声说着话……虽然这人相貌普通,还把脸用染料抹黑、又加了络腮胡子,但富有诗书气自华,那双深湛睿智的眸子,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份。
“先生,”千户小声道:“他们开始用刑了,东厂的手段……那人怕是撑不住。”
“唉……”被称作‘先生’的,正是从北京来的余寅,在当地锦衣卫的掩护下,他顺利的混进了这支队伍中,替下了一名与其身材相仿的兵丁。听了千户的话,余寅捻须轻叹道:“作孽啊……”
“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吧?”千户低声道:“动刑的两个,恰有一个是咱们的人。”陆炳在时,东厂番子皆出自锦衣卫。虽然现在太监占了主动,对门下进行了清洗,然而一则这批厂督能力有限,二则时日太短,尚有许多余烬存于东厂之中:“全在您一句话的事儿。”
“……”余寅沉吟着,紧紧皱眉道:“再等等,再等等……时机还不是最好。”虽然他是主张杀人灭口的,但对主公的顾虑,也是深以为然……对于一直梦想着消除特务政治、无底限斗争,建立一套君子政治体系的沈默来说,使用他最排斥的黑暗手段,实在是莫大的痛苦。
虽然主公似乎想通了,必须要以黑暗对抗黑暗,以不守规矩惩罚不守规矩,但这种破坏规矩的手段,实在太过黑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出。毕竟后患无穷,甚至得不偿失……这一点,余寅也是深以为然的。尤其是在对手已经破坏规矩,给了己方偌大的把柄之后,他就更是希望,能等到局势转折的那一刻,方一击必胜!
“做大事要沉得住气,”看那千户有些焦躁的样子,余寅冷冷道:“这次如果能竞全功,你们镇抚司,又有数年好日子过。”顿一顿道:“你们没有暴露身份吧?”
听了这话,那千户双眼爆出精光,压低声音道:“没有!他们直以为咱们是拱卫司的人!”锦衣卫的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一个顿号,将其内部分成两大职能部门,一个部门是负责‘巡查缉捕’的南北镇抚司,另一部分是负责执掌侍卫、展列仪仗和随同皇帝出巡的锦衣卫,其中比较著名的为殿前‘大汉将军’,以及为部院阁老、钦差大臣出京时,提供仪仗和护卫的拱卫司。
其实后一部分的人数,甚至要超过前一部分……许多勋贵子弟恩荫锦衣卫某职,大都挂在其列,只是南北镇抚司的凶名太甚,才使许多人提起锦衣卫,就想到黑暗、特务、刑狱之类,而往往忽略了堂而皇之的另一部分。不过也难怪,毕竟飞鱼服、绣春刀,是他们共同的标志。
这次尾随东厂番子而来的锦衣卫,其实是以拱卫司的名义,派给沈默的随行侍卫,否则沈默也不敢让他们明目张胆的跟着胡宗宪……为了避嫌,沈默早就和镇抚司一刀两断了,至少表面如此。
事实上,这些锦衣卫现在的兵籍,也确实在拱卫司,但心思到底在哪边,就不是一张告身能决定的了。
“让他们继续糊涂下去吧。”思量一番,余寅决定还是再等一等。
“那我传话过去,只要那人一松口,就不顾一切的灭口。”千户小声询问道。
“好。”余寅这次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千户刚要穿靴下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轻声道:“那万伦说,京里大人自身难保,救不了胡大帅……”
“多事!”余寅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摆手道:“做好自己的就行!”
“是……”千户自知失言,赶紧穿靴退下。
虽然训斥了他,但千户的话,还是勾起了余寅的担忧,不用猜他也知道,对方既然如此煞费苦心的设计,自然在京里也有布置,大人此行怕也是困难重重。
‘要快啊,大人……’余寅心中喃喃道:‘机会稍纵即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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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别来无恙,甚至因为今年罕见的没有鞑虏侵扰,而多了几分安定祥和。
大街上货担鳞次、车轮滚滚,人们熙熙攘攘、悠闲自在……不得不承认,言官和宦官的斗争,虽然把朝廷搞得一地鸡毛,却让老百姓得了实惠。现如今,宦官们不得不收敛形迹,停下了对民间的盘剥敲诈……做生意能挣些钱了,那些被迫关闭的大小店铺全都收拾收拾开张。京畿各乡的鲜活生蔬,土产珍玩,也从四面八方汇集进城。
时代发展到现今,本朝的城市文明,已远远不是前代可比。宫里的阉寺们一规矩,业已成熟的市民阶层,就让偌大城市的生气自然流动了起来,街巷当中,市声纷纷而起,穿着鲜艳服色的平民百姓招摇过市,叫卖声,说笑声、说唱声洋溢大街小巷,处处显示着勃勃的生机,恐怕北宋的‘清明上河图’,也不过如此。
若是平时,沈默肯定要驻足观看,忘情欣赏这华夏民族的伟大活力,给自己的奋斗,增添几分动力。然而如今,他坐在官轿里,却面色凝重,目光阴沉,外面喧哗往来的声音,都成了让人无法肃静的噪音。
与余寅分开后,他便火速进京,只是在进了京城后,才换上了官轿,放慢了速度,向着皇宫方向缓缓行去……
文渊阁中,阁老们刚刚知道他回京的消息。
正厅之中,徐阶、李春芳、张居正、陈以勤四位都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表情各异。
“想不到他这么快回来,真是归心似箭。”张居正打破沉默,呵呵笑道:“早回来也好,兵部那一摊子,都乱成什么了。”
“这话说的,一出去就是俩月,还不得先让人家歇两天?”李春芳也笑道。
“还是会先来内阁报个到的。”张居正看看徐阶。
“也对,总要先来见过师相,交了差再回去。”李春芳颔首道。
徐阶看看张居正,再看看李春芳,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以勤也不动声色,但是嘴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像挂着一丝冷笑。
说完几句闲话,几位阁老便接着办公,但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异样,从不出错的李春芳,接连写错字,废纸一团团的往篓子扔;办公效率奇高的张居正,把一份奏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徐阁老虽仍泰然自若,却接连去了两趟茅房……
而向来目不斜视的陈以勤,视线却在那师徒三人的脸上飘来飘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徐阁老似乎不愿再在厅中待下去,只留下一句:‘江南回来了,让他去找我。’便颤巍巍回自己的值房了。
回到首辅值房中,徐阶也不再刻意精神,老仆人徐福帮他除下蟒袍官靴,换上舒适的藏蓝五蝠捧寿大襟袍,黛面软底鞋。他个子不高、面容温和,没了那身威严的蟒袍玉带,其实与一般的花甲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夫静一会儿。”徐阶缓缓靠在躺椅上,对徐福道:“除了沈相之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李相、张相也不见?”徐福轻声问道。
“……”徐阶沉默片刻,方微不可闻道:“不见。”
“是。”徐福躬身退下,把门轻轻关上,值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阶靠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盯着檀香炉中的淡淡白烟,他竟然开始想念高拱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谁听了都是不信的,然而这是真的。有些人,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恨不得他永远消失,但他一旦消失了,才知道这人其实是不可缺少的。
纵使睿智如徐阶,也难以避免当局者迷的毛病。高拱在时,他只看到了对方和自己理念不同、飞扬跋扈、跃跃欲试,是自己最大的威胁。却没意识到,他其实是整个朝局中,极特殊的一环,这个深沐皇恩、敢于任怨的家伙存在一天,就能把中官压制住,就能让言官不敢太放肆,就能让那些野心家收起野心——如果自己不出手的话,徐阶之后是高拱,此乃天定,谁也无法翻盘!后面人只有老老实实排队等上位,根本生不起插队的心思,只能收起野心,好好的办差。
‘要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徐阶长长的叹息一声,没了高拱这面挡箭牌、这堵挡风墙,自己只能直面内外廷的重重矛盾。以自己专门任恩的性格,无法像高拱那样不计后果的行那霹雳手段,更无法向自己一直倚为干城的言官下手,结果两边都气焰嚣张,竟把这朝堂当成了战场,文攻武斗、你死我活,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
但更让他伤神的,是内阁中人心的变化,他的弟子门生们,不愿再被动接受安排,他们要主动出击,彻底掌握主动!因为身处漩涡中心,聪明如他们能看出来,随着师相与皇帝几近决裂,两人必不能长久共存,要么首辅换个皇帝,要么皇帝换个首辅……当然,前一种可能性,不存在。
就连向来最老实的那个,都开始搞小动作了,学生们的心思,徐阶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皇帝废了太子之后,其余的皇子必然会生出觊觎的心思,徐阶除掉了高拱也是一样的效果。
其实他们在私下里搞的小动作,徐阶都洞若观火,然而他自己也感到情况不妙,可能时日无多,所以只能装作不知,甚至连他们狐假虎威,冒用自己的力量,徐阶都睁一眼、闭一眼。
他默许了这场权力斗争的发生,因为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不可能再把恨死自己的高拱召回来,恢复秩序。但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大明朝再也不能陷入同样的麻烦了!
首辅接班人,不看能力、亲疏,只叙长幼!这是我徐阶的拨乱反正。对于不可控的乱因,必须要提前消除!
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徐阶的能量,长久以来的低调行事,他所展示出来的,根本只有冰山一角!即使将来退休了,他也有自信,一样可以保持无与伦比的权威!所以当今天下,在徐阶眼里,够资格称为不可控的,只有三个半而已。
高拱算一个,所以他滚蛋回家了。杨博算一个,所以被死死压在内阁之外。皇帝算一个,这个徐阶没奈何,只能尽力约束而已。
还有半个,便是沈默,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先废了他一半武功。但仅剩一半武功的沈拙言,要对付内阁其余三位,也是……轻而易举的。
站在最高处,徐阶对子弟们的实力看得清清楚楚,沈默之所以显得与李春芳、张居正差不太多,是因为这个学生,得了自己的真传,把乌龟神功练到了第九重,向来是有十分力气只用一份,把剩下九分藏起来,总让人觉着他不过如此。若是他真把全部力量使出来,张居正也好、李春芳也罢,根本不是他手下一合之敌。无它,实力悬殊太大矣!
徐阶不是没想过削弱他,虽然碍着师生名分,不好霸王硬上弓。但这些年来,他算计沈默还少吗?可以说坑爹也没这个坑法的。然而越是交手,才越发现他的厉害,这个小子把太极练到了极致,不管自己使多大暗劲儿,他都能不露痕迹的化解掉,甚至还会奉还回来,让自己暗中吐血好几回。
他不得不承认,现如今除非撕破脸,和他明着干仗,否则自己也拿他无可奈何了。然而,真要那样的话,自己也就完蛋了……师生师生,不光学生要顺从老师,老师也要爱护学生啊!
要是沈默现在五十岁的话,徐阶肯定毫不犹豫的选他。但他才三十出头而已,前面有两位年长的师兄,要拨乱反正,要长幼有序,就只能让这个强大的小弟子靠边站……
所以徐阶虽没有亲自出手,但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在他的心意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幕后黑手,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子而已。
天下这盘棋,够资格对弈者,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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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徐阶疲惫的叹息一声,对于利用这种手段击败这个最优秀的学生,徐阁老心有不忍,然而为了大明计,他不得不行此下策。按照对沈默了解,虽然肯定一肚子邪火,但也一定会来找自己讲和的……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想要保全自己的名声,沈默只能暂时低头。这个学生太像自己了,徐阶只需以己度人,就可以猜出他的想法。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徐阶心中早有盘算:‘虽然内阁没了他的位子,但我要保住他,位子也给他安排好了,东南还是在他手里,我更放心。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他坐起身子,对外面道:“去问问,江南到哪里了?”
外面也在时刻关注沈默的动向,很快便有回话道:“沈相进城后没回家,轿子直奔东安门来了。”
这一声,不仅让徐阶神色稍安,也让大厅中侧耳听着的几人,放下了心,显然,大家的判断没有错,沈默始终是理智的……
陈以勤终于忍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
“陈相,您去干吗?”张居正的声音响起。
“透透气,屋里太臭!”陈以勤哼一声,拂袖而去。
“臭吗?”张居正和李春芳对视一眼,摇头道:“莫名其妙。”
“是啊,今儿都怪怪的。”李春芳也点头道,便继续低头办公。
众人便安下心,等着沈默踏入会极门,只要他进来,则大事定矣……
“已经上了长安街,正朝这儿走呢。”见阁老们关心,禀报自然相连不断。
“到了午门,进来了。”一声声禀报,让众人心里愈加安定。
“没往咱这边拐,他直接往皇极门去了。”然而这一声,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不回内阁,往内宫去干什么?这不合规矩啊……
徐阶一下坐起来,险些脑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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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门前,一身风尘的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前去南京办事钦差,沈默沈拙言,面无表情的站立在那里,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会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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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没想到吧……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中)
站在高大庄严的皇极门前,沈默抬头望了望天空的太阳,光芒万丈、如此耀眼。
他的耳边回响起,进城时沈明臣说的话:“大人,您要慎重考虑,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岂不全都白费?”
“可是这次的对手太强,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我再和他们按规矩来,就只能被赶出内阁了……”安静的车厢中,沈默的声音十分疲惫。
“退一步,有时海阔天空。”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是多么的痛苦。
“不,只会步步受制,几乎没有再入阁的可能。”沈默萧索的摇摇头道:“况且如今之东南,看起来好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际却还很童稚,没有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说着朝沈明臣勉强一笑道:“这一次我不能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人好像变了。”沈明臣低声道。
“句章,我俩从前都天真了,二位寅先生说得对,”沈默深深望着他,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守不守规矩,根本不会影响到别人,要想让所有人都守你的规矩,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来制定规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后一丝犹豫消灭干净。刺目的阳光把他映得浑身金光,以至于守门的禁卫,必须手搭凉棚,才能看清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沈相,您这是要去面圣?”
沈默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太监身上,那是皇极门的守门宦官。
那禁卫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看到是上峰来了,便闭嘴站到一边。
“哎呦,是……沈相爷。”那太监见被注视了,连忙放慢脚步,装作不是特意赶来的样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礼道:“奴婢给您请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马上调匀呼吸,说话都带喘。
“这位公公有礼。”沈默拿出出入禁宫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圣。”
“哎呦……”太监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来得不巧’的模样道:“乾清宫管事知会,七天后是杜太后的忌辰,皇上要焚香斋戒,这段时间不见外臣。”说着陪笑道:“您请过几日再来。”
“孝恪太后的忌辰,是下月初七,”沈默微一沉吟,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太监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斋醮的话,似乎明天才开始。”
“这个……”那太监没想到,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记得这么清楚,瞠目结舌之余,强辩道:“反正上面这么知会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
“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轻吁口气道:“还是哪位公公。”
“当然是……”那太监话未说完,却听沈默冷冷道:“本官会向皇上求证的。”
“呃……”那太监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声道:“乾清宫传话,并未说明是否是上谕。”
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他看到在那皇极殿廊柱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八成就是冯保。他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但毕竟在官场这座八卦炉中,炼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淡淡吩咐道:“你把冯保叫来,或者我自己去问。”
“这个……”太监就在那里纠结开了,‘这个’了半天,也不说是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过去。”沈默便要迈步往里走。
“沈阁老,哎,沈阁老……”太监赶紧下意识把他拦住,一脸哀求的小声道:“您老行行好,这要是把您放过去,小得屁股就得开了花。”
“这么说,是有人让你拦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这个……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那太监快要哭出来了。
“我教你个不为难的办法,”沈默轻叹一声,示意他附耳过来。
那太监便把头凑过来,一脸小意道:“谢阁老体恤。”
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太监毫无防备,被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众禁军看傻了,全都张大嘴巴,瞧着在那转动手腕的沈阁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一下守门太监的。
“本官有出入禁宫之腰牌,非宫禁、特旨不得阻拦!”沈默严厉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尔区区阉竖,竟敢私自阻拦于我,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若有下次,本官必将上达天听,让皇上裁决!”说完,便在一众禁军的目送下,迈步进了内宫。
待他走远了,禁军们才想到把公公扶起来,本以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谁知他却轻抚着半边猪头,深情的望着沈默的背影道:“沈阁老真厚道啊……”
众禁军心说,这不是被打坏脑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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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来到乾清宫外,冯保带着笑迎了上来:“奴婢给沈相请安,您这么早就回京了,还以为得在南方过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醮,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带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正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着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宗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
“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
“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的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听了沈默讲述的前尘旧事,隆庆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宪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长叹一声道:“因为胡宗宪固然功高盖世,但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功是功过是过,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过,使其可以荣休,便已酬谢了他的功绩。”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万万想不到,竟然又起风波,让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槛送之辱……”说着语调哽咽起来道:“微臣昔日对他的凿凿承诺,犹在耳边,他是那样的相信我,撒手的那样彻底。想不到仅仅过去四年,我就……他就……”话到此,眼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更何况向来在隆庆心中,以睿智、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沈师傅……
隆庆便跟着两眼通红,没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师傅忠义,锦衣卫是该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抽抽酸涩的鼻头,低声道:“胡宗宪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经盖棺定论,朕就不该再反复。我这就拟旨放人,老师不要难过了。”
“不……”沈默摇头道:“皇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岂能自相矛盾?”
“唉,无妨无妨。”隆庆却很看得开道:“朕这个皇帝,哪还有什么威信?反复一会,也属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铭感五内,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与胡宗宪不过区区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声道:“微臣没有尽到对胡宗宪的承诺,已是不义。若是再让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朝堂?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眼圈彻底红了,心中无限熨帖道:‘这才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啊。’他从小缺少关爱,也就特别珍惜关爱,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报,在凉薄成性的帝王行列中,却是异类……朱家皇帝更像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所以见沈默越为自己着想,他就越要为沈默付出,坚持的一摆手道:“此事朕意已决,师傅不要再说了,”便对冯保道:“拟制!”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沈默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红着眼送到皇帝面前,坚决道:“请皇上先将微臣打为庶民,永不叙用,再赦免胡宗宪!否则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这样僵持起来,这时冯保出来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坚决,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说呢?”
“也是。”隆庆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动了,师傅快起来,咱们坐着说。”
冯保赶紧上前把沈默搀起,还将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奉上。
沈默接过来,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轻声道:“微臣的本意,绝不是触犯皇上的权威,所以即使听说胡宗宪被捕进京后,我也希望能通过三法司会审,或是还他青白,或是给他定罪。微臣已经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结果……”其实这段台词原先不是这样的,但那些蠢货给了他撇清自己的机会,沈默当然要临时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去阴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庆吓得一哆嗦,但很快反应过来道:“那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师傅不得不改变主意呢?”
“因为……”沈默目光中,满是痛恨、愤怒和担忧,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将其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些保护胡宗宪的锦衣卫来报,押解队伍在山东境内偏离了官道,与那告发他的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一个叫夏镇的偏僻地方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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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章,不要等哦。
第八零八章 意外(下)
隆庆虽然反应慢一些,但并不傻,甚至有些看透世情的庸俗智慧。他前半生掉进了黄连汤,后半生便不想再吃苦受累,只想好好享受当皇帝的乐趣。至于齐家治国,在他看来都是苦差事,交给信任的人做就是了,怎么也比自己乱插手强。
他对高拱的依赖,对沈默的信任,对内侍的包庇纵容,无不体现了这一心理。然而这不代表,他的信任是无原则的,一旦突破他的底线,则必将引来天雷滚滚。
但他终究是个仁慈的皇帝,所谓逆鳞不过寥寥,一曰,欺瞒圣听,二曰,内外勾结而已。恰好,沈默告这一状,就把他这两大逆鳞都触到了……
“他们想要干什么?”隆庆那张温和的面孔,开始表情僵硬起来:“想要干什么?!”皇帝不能不气愤,内外廷整天在他面前打成一团浆糊,怎么出了京城又勾结起来?莫不是所有人都在做戏?还是把他这个皇帝当猴耍?
“这正是蹊跷之处。”沈默沉声道:“微臣担心他们会私设法堂,严刑逼供,以在进京之前,便屈打成招、造成既成事实……”说着朝隆庆深深施礼道:“微臣星夜进京,唐突面圣,别无他求,只求能给胡宗宪合法的审判,正人心,靖浮言,莫让天下人齿冷!”
“师傅说,该当如何?”隆庆突出一口浊气,温声问他道。
“请皇上下圣旨,火速发往夏镇,阻止他们刑讯逼供。”沈默朗声道:“使胡宗宪能安全抵京,再行审判。”
“原来如此,”隆庆不由暗道:‘我这老师也太小心了,为这么点小事儿,值得这样着急上火吗?’但心中还是十分欣慰的,知道沈师傅是处处考虑皇帝的权威,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这样。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冯保,拟旨。”
冯保那边早准备好,提笔站在小几边上,将隆庆口谕:‘着镇抚司火速缇骑南下,捉拿一干欺君瞒上的奴才……还有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御史,并护送宗宪进京,不得有误!’润色之后,写成了条子,奉给皇帝过目。
隆庆看两眼,便让他快去传旨,然后对沈默温言道:“先生一路劳顿,快回去歇息吧,待养足了精神再来……宫里宫外乱成一团,连朕都看不下去了。”顿一顿,低声道:“朕现在,只信得过你,好歹咱们合计出个对策来。”
“微臣惶恐,皇上息怒,”沈默深施一礼道:“越是生气时,就越得慢慢来,不能让怒火干扰了圣断。”
“朕晓得了。”隆庆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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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和皇帝说了几句,沈默便告退出来。
出了暖阁,见冯保候在那里。方才在里面,这厮倒是十分识趣,言语间大有卖好之意,沈默也就不跟他计较宫门之事,站住脚道:“公公在等我?”
“公公担不起,您还是叫我贱名吧……”冯保小心陪着笑道:“奴婢向阁老讨个见谅,皇极门那儿的误会,归根结底是奴婢没交代清楚,下面的蠢材又不长眼睛,阁老千万别往心里去。”
“呵呵,”沈默笑笑,想到一个笑话,每个说‘呵呵’的人,心里想得都是:‘我干你大爷的!’于是淡淡道:“无妨,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
“肯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冯保身子前倾,侧让开去路,伸手肃客道:“阁老请。”
“公公请。”沈默点点头,便迈步往外走去,冯保落下半个身位,才小碎步跟上,小声道:“阁老,东厂的事情,可跟奴婢没有半点关系。”说着苦着脸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咱当时,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镇抚司,却没想着和您老过不去。”
沈默看他一眼,笑起来道:“公公,你顺拐了。”
“啊……”冯保赶紧调整脚步,手慌脚乱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道:“大人,您还有闲心开玩笑?”
“再苦也要苦中作乐。”沈默淡淡道:“留步吧。”
“是……”冯保知道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由暗暗松口气,看着沈默走远的身影,心说:‘烧冷灶固然回报大,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干嘛要放着现成的热灶不烧,去冒那风险呢?虽然沈阁老不像那位那样贴近,但他的身份,还有和皇上的关系在那里,当然不用上杆子巴结宫里。不过原先和他交好的黄锦和马森都不在了,他肯定也需要内援。比起别人来,还是我和他关系近些……’转念一想,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至少后台硬、手段高、懂权衡,十分有成大事的气象,要这么放弃了也可惜。
想来想去,还是冷灶热灶一起烧,这样虽然辛苦点,但要更加保险啊!打定了主意,他便直起身来,赶紧回去伺候。因为这会儿,皇上肯定火大,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肿,自己得赶紧张罗好了,然后抽空去找那老东西回禀一声。
一想到那老东西,冯保就倒抽冷气,这老棺材瓤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别看司礼监的几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在他面前,就像蚂蚱瞎蹦跶一样,轻描淡写的,全都被算计进去了。现在沈阁老这一告状,那几人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想到这,冯保不禁暗暗庆幸,要不是那老东西选定自己帮手,八成自个也得被他算计进去,落个灰灰的下场。
‘比起这些成了精的家伙,自己还真是太幼稚了,得好好跟着学啊。’谦虚好学的冯公公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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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死太监去作了甚,单说沈默离了皇帝那,便回到了内阁,正好与往外走的张居正碰上。
“哎呀,你果然回来了。”张居正一脸惊喜道:“方才听人说,看到你进宫了,我还不信,说哪能回来的这么快呢。”
“呵呵……”沈默又‘呵呵’,也朝他笑道:“你这是作甚?”
“呃,去趟户部。”张居正笑道:“快进去吧,老师见到你回来,肯定很高兴。”
“好。”沈默朝他叉叉手,目送着张居正离去,才转过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步走进了内阁之中。
先去了正厅,只有陈以勤一个人在,室友之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一间屋里睡觉的日子,比和家里老婆都多,两人也有了默契。就那么互相看了看,一些信息便传递给了对方。
然后陈以勤一指首辅值房道:“等你俩时辰了,午饭都没吃。”这话的信息量十分丰富,足够沈默把握徐阶的态度和立场了。
“真是罪过。”沈默轻声道:“那我先去见过元翁了。”
陈以勤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默便来到首辅值房外,轻轻叩响了徐阶的房门,老仆人徐福开门出来,一看是沈默,小声歉意道:“沈相,我家老爷刚睡下……”
“不急不急。”沈默微笑道:“我在外间等等吧。”
“您请。”徐福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侧身让开肃客,沈默便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外间的茶几边坐下。徐福要给他上茶,也被沈默用手势阻止,让他保持安静。于是两人便一个站一个坐,都如木雕一般,不动一动,唯恐发出声音,扰了老徐阶的梦。
一帘之隔的里间,徐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绸被,也是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但他的两眼,却是睁着的。徐阁老不是张飞,所以他根本没睡着。倒不是他为了找平衡,让沈默也等等自己,堂堂首相还没那么幼稚。
就在沈默到来之前,张居正过来了,两人密谈一番,前者便去了都察院,徐阶则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在徐福的搀扶下,回到里间休息。刚躺下没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但徐阶不想马上见沈默,他得把满心满脸的挫败感消化掉,他得恢复自信和气势,才能出现在这个已经无法战胜的学生面前。这不是说沈默已经比徐阶强大,事实上,到现在徐阶也不觉着,沈默能撼动自己的地位……学生在老师面前,天然就吃亏,更何况他沈默在朝廷的势力,要有大半可以划入徐党之列。
然而沈默在必输的局面下,竟越过自己,选择了向皇帝求助,这完全出乎了徐阶的意料……要知道,这种同门之间的矛盾,向来都是由老师来裁决调解的。所以徐阶原先笃定,沈默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久居上位者往往会犯这种主观代替客观的错误。以为沈默哪怕意识到,这里面有自己推波助澜,也会在师生大义的约束下故作不知,而只把几个同门当成对手。殊不知,沈默已经不值他这个老师久矣,之所以一直忍气吞声,只是等不到机会而已。如今事情发展下去,必然会给沈默制造一个宽松的舆论环境,当然要趁机爆他的老菊花了!
结果,沈默破坏了文臣的规矩,联合了皇权,胜负的天平一下子便倒过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他徐阁老再大,大不过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是打个平手。现在加上沈默这根粗壮的稻草,必然要压垮他这头不堪重负的老骆驼了。
真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眼下不壮士断臂、弃子求活,是绝对不行了。徐阁老很清楚,只有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能过了这一关。哪怕日后再找回来呢,这次也必须要先低头了。不愧是乌龟神功派的当代掌门人,哪怕向自己的学生低头,也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但该断哪一肢,弃多少子,才恰到好处呢?徐阁老陷入了纠结与权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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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里,沈默不相信徐阶这时候能睡着了,但既然装睡,那就安静的等着呗。到后来,他竟坐在那儿打起了盹……连日奔波,他早就困乏至极,岂是昨日一晚能歇息过来的?
听着外间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徐阶不由苦笑,躺着的睡不着,坐着的倒打起呼噜来了。‘这正说明了,现在双方的处境高下。’徐阶暗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穿鞋下地。
外间里,徐福听到动静,赶紧从外间的暖炉上,提一壶温水进来,先倒在洗脸架上的水盆中,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摆在架前,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徐阶走到椅子前坐下,虽然只是小憩,但他的发髻还是有些歪了,必须要打开重梳。徐福在后面解开发带,熟练的打散了他的发髻,满头银灰色的长发便披了下来。徐福又拿出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然后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于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徐阶看了看镜中那苍老的容颜,突然有些索然,站了起来,拿起了面巾,轻声对外面道:“进来说话吧。”
沈默自然早醒了,闻言掀开帘子走进来,恭声道:“学生拜见师相。”
“不必多礼。”徐阶已经洗完了脸,抬起胳膊,让徐福将藏蓝大襟袍穿到身上,缓缓道:“你回来的很早。”
“是。”沈默看到徐阶,并没有摆出那副慈祥面目,便知道他要跟自己摊牌了,就也不再屁话道:“因为学生急着告状。”
“告谁的状?”徐阶苍老的声音中,竟透着微不可察的心惊。
“东厂。”沈默轻声回道:“学生听说他们,把犯官私自带离了官道,去某处隐秘场所刑讯。”
“多大点事儿。”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让你这么沉不住气?”
“事情确实不大。”沈默心说:‘却能要我的命!’要不是他心系胡宗宪的安危,提前启程返京,又知道了胡宗宪已经被捕,才换马不换人,提前数日抵京,想要逃过这一劫,只能祈祷胡宗宪宁死不屈了。
但就算胡宗宪不招的话,对方也能定他的罪,将其明刑正典。那样的话,沈默将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就如二十年多前的徐阶,眼看着夏言下狱处死,却无法为其申辩。因为两人关系太近,一旦为其出头,则沦为同党,被人攻讦。而要是不说话的话,则会被视为胆小懦弱、忘恩负义,被所有人鄙夷。当年徐阁老选择了保存自己,然后用了十多年时间,才渐渐从负面评价中走出来,恢复了名声。
沈默的处境,要比徐阶当年还糟糕,毕竟那时候,没有人把徐阶当成威胁,他只是被牵连进去而已。而现在,沈默却是对方真正要算计的人。可以想象,不论自己做哪种选择,都会落入道德的下风,招来舆论的抨击。当这种攻击到了一定程度,他承受不了时,就只能步高拱的后尘。
然而,沈默的迅速回京,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对手,担忧他强大的影响力,为免夜长梦多,便决定中途突审胡宗宪,问出口供,盖棺定论!那就算皇帝也救不了他了……
可以说,这手很果断,也无可指责。然而沈默一回京,不来求和,却去找皇帝求援,显然他有信心,夏镇那边审不出结果,所以才大胆的反将一军!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将,至少要抽子,甚至反复抽子,改变整个棋局。这才让徐阁老这个大国手,也苦恼得瘫在床上。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山东那边已经问出口供,则沈默必输无疑。如果换成对手是别人,徐阶还是会有所期盼的,但换成是沈默,徐阁老就没指望了……这厮既然敢不求和,就说明那边没什么戏了,反而要成为一招臭棋,被他活活玩死。
所以山东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徐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索性光棍一些,主动求和。
愣了片刻,徐阶才回过神来,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学生说。”沈默轻声道:“事情虽然不大,但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赶回来劝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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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欠的章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因为25-28要去开年会。只能恳请诸位债主宽限些时日,把俺逼死了,岂不更还不上?
第八零八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上)
.见沈默只是将矛头指向了东厂,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这说明他还是有媾和之意的。对于他这种态度”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再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做这样的选择,可以避免到起不利的舆论,又能安然过关”其实也是明智之举,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如是想过,本打定主意大出血的徐阁老,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若是不用付出太多,就可以安然过关,那可太好不过了。
还是看看再说。虽然表情不变,但徐阶的语气上,却亲近多了:,“还没吃饭吧,在这儿凑合一顿吧。”,“那就叨扰师相了。”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良,仿佛方才的凌厉,只是峥嵘偶露而已。
于是两人便到外间,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徐阶坐了主位,沈默打横坐在左侧,给老师斟酒。
望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眉宇间隐现的忧色,以及依然恭谨的行止,徐阶心中竟有些愧疚,多好的学生啊,要是再大个二十岁,自己哪用得着如此费心算计,直接让他接班就是,当然也只是想想,就算沈默现在真的四老五十,徐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徐阶是在等沈默说话,沈默却一声不吭,只是慢条斯理的扒着饭。
吃得差不多了,徐阶终是先开口道:“胡宗宪一案,都察院难逃干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胡乱攀咬,肆意妄为”必须要狠狠整治一番了。”虽然沈默看起来”并没有借机整人的意思,然而徐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总得给他个交代。显然”徐阁老准备牺牲掉王廷相一系的人马”来安抚他的怒火。
当然,也可能有借机敲打言官的想法:“老夫看他该反省反省了,让林润和部应龙先管着院务吧。”
“师相英明。”沈默虽然另有主意,只是希望先稳住徐阶,然而若是一点要求都没有,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便声音低沉道:“据学生所知,其实是那王廷相的堂弟王本固,一直在撺掇此事,此人只因为昔日恩怨”便生出这些事端,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毒辣,此等人物守牧一省,怕非黎民之福。”,“嗯,有道理,这人需要彻查。”徐阶点点头,定定望着沈默道:“你觉着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一并讲出来”为师定严惩不贷。”
“呵呵”沈默又,呵呵,起来,摇头道:“这事的根源,是胡宗宪和王本固的昔日恩怨,跟旁人的关系倒不大。”顿一下”他低声道:“只是不知,他们如何使动东厂的,两边不是势不两立吗?”
“唔,”徐阶道:“这件事”老夫会一查到底,给你个交代。
“学生惶恐不敢。”沈默连忙离席起身道:“老师切勿太过费心,事涉字里,还是难得糊涂的好。”,“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徐阶笑着颌首道。沈默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都察院的人为此事负责,并投诉有人在搞小动作,希望他加以惩戒。
如此简单的要求,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徐阶知道”忍常人不能忍,必有非常之所图,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只要前者在一天,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所以不争一时一地,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怎么可能呢?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老夫至多待到七十,就抽身而退。到那时我的接班人也成熟起来”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就算回到松江老家,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拙言啊拙言”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有为师在,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必须要深埋心底”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温声道:“有你这样的好学生,老师十分欣慰啊。”
“老师谬赞了。”沈默忙谦虚道。
“不是谬赞。”徐阶摆手道:“在这个世上,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南京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让士林好评如潮,老师也与有荣焉。”,“学生不过是仗着有老师撑腰,壮着胆子大包大揽而已。”沈默只感到一阵恶心,但说起这种没营养的话,完全不需过大脑。
“不能这样说。”徐阶正色道:“东南庙大菩萨多,那些大家族枝繁--%138看书网%--悠道:“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沈明臣道:,“谁是云,谁又是水?”,“天上的是云”,”王寅淡淡道:“瓶中的是水。”
“什么意思?”,沈明臣皱眉道:“难道为了保证云在天上”就不管瓶里的水了吗?”
“句章,你这么聪明的人”,”王寅轻声道:“不会猜不到,君房去做什么了吧?”
“他那只是预防万一而已。”沈明臣脸色难看道:“他还是要听大人的!”,说着面现不忍之色道:“十岳公”你我在大帅帐下效力多年,他也始终对我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这份香火情却是实打实的。”
王寅点点头,没有说话。
“冉们还是得尽力劝大人”,沈明臣压低声音道:“就先放过这次,总得保住大帅一条性命吧。”
王寅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问道:“大人为何到现在还没来?”
“跟老婆孩子亲热呢,总得吃了团圆饭再来吧。”,沈明臣若无其事道。
“自欺欺人。”王寅冷哼一声道:“大人哪次回来,不是先到前面来?何况这样紧张好时刻,他不是离家一年半载。”
“你是说”沈明臣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道:“大人已有决断?”
“若非如此。”王寅缓缓道:“也不至于”迟迟无法面对我俩。”
“不可能……”沈明臣脸色剧变道:“大人宅心仁厚,最重情义!”
“我看你是昏了头!”王寅断喝一声,打断他说话,狠狠啐一。道:“你是个无足轻重的文人,当然可以谈情义,但大人是做大事的!你想让他做宋襄公吗?!”
“我……”沈明臣汗如雨下道:“难难道……,大帅真要被我们……”
“住。!”王寅声色俱厉道:“你我身为谋士,职责是为主公排忧解难,而不是给他增设难题,若是你再忘了本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沈明臣面色惨白道:“我知道了。”
“去,把大人请过来。
”王寅沉声道:“明知道主公为难,做臣下的却还故作不晓,这是罪过。”
沈明臣点点头”刚要起身穿衣,书房门被推开了,披一身肃杀月色的沈默,走了进来。
两人一下对视起来,沈明臣起先有些慌乱,但很快便不屈的瞪着眼睛,一字一句的低声道:“我要一个理由……”
“可以。”沈默点点头,走到桌边写了两个字”给沈明臣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的丢进了火盆中。
沈明臣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字转眼便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耳边响起沈默声音:“这一次,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沈明臣怔怔的说不出话来。!~![(m)無彈窗閱讀]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中)
山东,微山湖畔,夏镇。
凌云翼略显疲惫的坐在炕上,和那山东巡按胡言清就着几小菜,喝着闷酒。
“世上还真有铁打铜铸之人,”胡言清比凌云翼还不济,顶着一对黑眼圈,胡子拉碴道:“这三天,我每去看一次,他都比上次不成人形,”说着不禁打个寒噤道:“东厂那些损阴德的招数,看着都让人胆寒,也不知是怎么撑下来的。”
“招了吗?”凌云翼看一眼这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幽幽道:“今儿可就是第三天了。”
“没有……”胡言清索然摇头道:“要招早招了,现在他身上都没块囫囵肉了,我看更不会招了。”说着愤愤道:“万中丞轻信了那些番子的鬼话,说什么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嘴,现在十八般武艺都用完了,也没问出一句有用的来!”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郁闷道:“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想的,竟让咱们和东厂搅在一起?我看这次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凌云翼心中撇嘴道,他受人之托,为这次突审提供场所,起先还因为联上京中贵同年而沾沾自喜。但当他知道,东厂的人也掺和进来时,便开始后悔了,这事儿要是没人知道,倒也无妨。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捅出去,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唯有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自己才能得以解脱,便缓缓道:“文明,那些东厂的人说什么?”
“那个珰头说,今晚要是还问不出来,明天一早就出发。”胡言清字文明,叹口气道:“可是把人都糟蹋成这样了,怎么送去京城?”
“老弟,这就是你多事了。”凌云翼松口气,看他一脸懵懂,不禁摇头道:“你是山东巡按,人出了山东地儿,就别再管他死活了,还是烧香自求多福吧。”
“老哥什么意思?”那胡言清当然不笨,闻言心中一惊道:“难道,你一直不看好这次?”
“球,我一开始要是不看好,能答应让你们在这儿折腾吗?”凌云翼啐一口道:“可是三天下来,非但无果,还把人给弄残了……要是京里那位罩得住倒也无妨,区区一个革员而已,说他是躲猫猫、喝凉水、自虐狂什么的,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可万一要是罩不住,就是你我这些马前卒子出来顶罪。”
“不能吧?那位连东厂都能调动……”胡言清强咽口水道。
“他要是有把握,就不会跟东厂搅和了……”凌云翼冷笑道:“甘冒此大不韪,只能说明他的对手更强!”说着喟叹一声道:“要是能问出口供倒也罢了,可现在一无所获,我看很难收场了。”
“那,我该怎么办?”胡言清慌乱道:“老哥请教我。”
“镇定。”凌云翼轻声道:“上峰有命,咱们作下官的,只能依命行事,这个理儿走到哪儿都站得住。”顿一顿道:“关口是,你能不能拿出东西来证明,自己只是依命行事?”
“……”胡言清想一想,点头道:“能,当初万中丞到济南找我,手持总宪大人的饬令,要我配合审案,所以我才跟了来。”
“这就是好证据!”凌云翼双眼放光道:“拿来给我看看!”
“在万中丞那儿呢。”胡言清道:“给我看了就收回去了。”
“赶紧去找!”凌云翼表现的比胡言清还要着急,身子微微前伏道:“以免夜长梦多!”
“难道,”看他这样,胡言清有些奇怪道:“那个对老哥也很重要?”
“呵呵,兄弟,万一有事儿,老哥也得靠你这份儿东西消灾。”凌云翼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到时候咱们一口咬定,都是那万中丞仗着饬令压着,咱们才不得不配合……然后再把他干的事儿一五一十交待出来,至少是个将功赎罪,不至于沦为灰灰。”
“好……”胡言清面无血色道:“不过,真会那么糟吗?”
“谁知道呢?做最坏打算吧。”凌云翼强笑道:“兄弟,为什么出仕又叫待罪官场?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这就回去找!”胡言清这下彻底信了,起身道:“可他要是发觉了,怎么办?”
“拿来给我保存。”凌云翼笑道:“他还敢来搜我的房间不成?”
“也好。”胡言清再不迟疑,便下了炕头,穿上大氅,戴上皮帽,对他道:“我去了。”
凌云翼点点头,胡言清便掀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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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清离去后,凌云翼依然盘腿坐在炕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对着厚厚帘子道:“出来喝一杯吧。”
少顷,那帘子竟然掀开,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人穿着鼠灰色的红领号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漕丁。但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绝对不会普通。
看凌云翼在给自己斟酒,那人低声道:“我不喝酒。”不是不会,是不喝。
“不喝我喝。”凌云翼撇撇嘴,端起那盅酒,一饮而尽道:“没毒,放心。”
那人没说话,只是轻蔑的一笑。
“我已经让他去取那证物了,”凌云翼也不计较,只是幽幽道:“希望你们拿到东西后,能遵守承诺。”
“你没资格说这个。”那人依然面无表情道:“除非,你把那封信交出来。”
“我已经说了好几遍,那封信我看过就烧了,”凌云翼摇头苦笑道:“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
“我不信。”那人不为所动道:“你再想想吧,只要进京之前给我,我们必然履行承诺。”
“哎……”凌云翼低头喝酒道:“没有就是没有,你逼我也没用。”
“你还有时间……”那人说完,便退回到内间。外间只剩下凌云翼一人喝着闷酒,就算里间那人不在在帘子后面监视着,他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自打昨天夜里,被跟了自个多年的勤务兵在睡梦中弄醒,并命令他必须依命行事后,凌云翼便觉悟了……这次神仙打架肯定不可开交,自己这个小鬼要是不想遭殃,唯有惟命是从……管他哪边的命令,逆来顺受就是。
不过认命之余,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想道:‘也不知这次之后,是哪个大佬陨落……’虽然对上面的事情不甚了解,但看这次双方肆无忌惮的各出狠招,便知此乃一你死我活之局。能看着那些把下面人当成刍狗的贵人,从云端跌落凡尘,实乃小人物的莫大享受。
他可能是此时此刻此局里人中,惟一能坐得住的一个,因为他已经知命认命,而其他人,不论是捕蝉的螳螂,还是螳螂身后的黄雀,都在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能扼住命运他妈的喉咙,却又不可避免的惊惧惶恐着,担心被别人扼住了喉咙。
这样说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已经知命的,便是那只可怜的蝉……
胡宗宪靠在冰冷的墙角,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那都是来自他身上的。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皮肉了,血也仿佛流光,但深知却出奇的清醒。他望着屋角惟一一盏昏暗的油灯,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荣耀与罪孽并存的一生。
那个立誓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悬梁刺股,挑灯夜读的青年士子;那个锐意进取,惩治恶霸、抑制豪强、兴修水利、劝农劝桑的非凡县令;那个匹马进军营,单枪定骚乱的宣大巡按;那个立下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却因为饱受排挤,而投靠了赵文华,与他一起陷害东南总督、浙江巡抚,并取后者而代之的浙江巡按;那个为了能掌握足够的权力,集中一切力量抗倭,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奸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的浙江巡抚;那个为了巩固权位,保住抗倭胜果,逢君之恶,进献白鹿、屡报祥瑞的东南总督。
一生中各个阶段的面孔,同时活灵活现出现在他的眼前,有的光彩照人,有的阴暗丑陋,但胡宗宪都能坦然面对,并不为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迹而羞愧。相反,他很得意,人见人怕、权倾天下的严党,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皇帝被他利用,为他铺路,成为他的后盾,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始终问心无愧。因为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首先是为了报国救民,至于那些荣华富贵,不过是应得的一点犒赏而已——就连陷害张经之事,他也并不觉着有何不对,因为在胡宗宪看来,张经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整顿了军备,募集了粮饷,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总要慢那么一拍,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总而言之,那是个勤奋的人,但缺少天赋,并不能担此大任。
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他相信自己会比张经干的更好,所以他当仁不让的取而代之。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此乃天理!
他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路走来,从未改变。哪怕是现在,身处冰冷的牢房,饱受惨无人道的酷刑,但他残破的躯体之下,那副铁铮铮的傲骨,依然立于九天、坚不可摧!
没有这副傲骨,这些日子定是支撑不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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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晚点俩小时才到成都,没有跟他们去宵夜,赶紧把这张补上,不过这两天不要抱太大指望了……俺见空插针写就是。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下)
虽然没有任何人透露风声给他,但胡宗宪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卓越的大局观,便由自己的遭遇,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猜了个大差不差……那些人疯狂的刑讯逼供,显然是受到了上面强大的压力。而那所谓的‘上面人’,竟敢冒此大不韪,必然是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都系在自己的口供上!
自己当然不能招供,因为一旦松口,纵使得以保全残躯,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相反,如果自己能助沈默度过这难关,肯定可以大仇得报、恢复名誉……然而这不是一直坚持不招,就可以做到的。因为一旦自己被押到京城,仅凭那些有真凭实据的罪名,就能让自己无法翻身,而沈默同样会受到牵连,举步维艰。
唯一能实现翻盘的,只有一死而已。人死为大,一旦自己身亡,那些罪过便无人会再提起。而沈默,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死,做一篇好大文章,足够那些敌吃不了兜着走的。
想到自己这个身躯残破、油尽灯枯之人,居然成为左右朝争的关键,甚至会影响大明接下来几十年的政局,胡宗宪不由顿感快意,江南啊江南,终于到了你需要我的时候。当年你舍身相护的恩情,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我胡宗宪这辈子,不欠别人的!
我胡宗宪这辈子,更不会让人欠我的!
与其忍辱含垢度过残生,我宁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折磨我、迫害我的孽障们焚为灰烬,给自己画上一个震撼世人的句号!
若不能得意展颜,纵使生有何欢?若得以惊天动地,纵使死又有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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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审问房外间,万伦坐在东面的椅上,他对面是那个东厂珰头。两个带尖帽的番子,站在后者两边,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
每个人的脸上都表情各异,但沉重和惊惧是共性。京里的变故,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递过来,按照上面的指示,要他们将人犯连夜将押解进京,并给予悉心照料。
得知这一惊人的消息,万伦和那珰头都惊呆了,两人枯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上差,你说这事儿怎么办?”还是万伦打破沉寂道。
珰头绷着脸道:“难办。”
“难办也得办。你们办这样的事有阅历,还请你出个主意。”万伦定定望着他道。
“这人是不能留了。”珰头缓缓道。
万伦眉头一跳道:“杀他灭口?”
“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我说的不能留,是不能留在夏镇了。”珰头道:“俺们连夜把他们槛送京师,此事已经通了天,是祸是福,只能听天由命。”
“不能这样做!”万伦想了又想,坚决摇头道:“人已经被你……我们整残了,却又让我们把他槛送京师!这算怎么回事儿?”
“上面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了。”珰头轻声道。
“还想着依命行事!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万伦的面孔扭曲起来。
“当成什么了?”珰头也有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
“把我们当成弃子了!”万伦一字一句道:“我上面的人,和你上面的人,分明是要放弃原计划,把责任推到你我身上!”
“你多虑了,”珰头先是一惊,又松口气道:“我手里有驾帖、有厂公手谕,我是依命行事的……”
“连我都知道,上头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担罪!”万伦冷笑起来道:“亏你还是老东厂呢。”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那珰头终于担心起来,问道:“总不能出趟差事,把自己出到牢里!”
“你肯听我的?”万伦沉声道。
“听!”珰头点头道:“只要你说的在理。”
“那好……”万伦冷静问道:“我现在不要口供了,我只要他签字画押,这个你们东厂能做到吗!”
“画押没问题,强按就是了。”珰头有些踯躅道:“签字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们东厂有一种秘术,可以使人短暂变成惟命是从的傀儡,只是这法子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把他弄成疯子,甚至直接死掉。”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伦一挥手,面目狰狞道:“只有拿到这东西,我们才能让上面改变主意,否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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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审问室内却漆黑一片。
看来是灯油燃尽了,番子赶紧点着了墙上的火把,一旦能视物,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胡宗宪靠在墙边,端坐在血泊之上,怒睁着双目一动不动,一看就不对劲。
那珰头上前俯身,搭在胡宗宪颈间,屏息少顷,起身道:“死了……”
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参与审讯的都是老刑棍,为免人犯受不了酷刑自杀,他们不仅在行刑时避开致命的要害,而且将人犯的下颌卸了,使其不能咬舌自尽;琵琶骨穿了,锁在墙上,使其不能自由活动,甚至为了保住人犯一口气,还会喂食一些伤药。总之,只要他们不想让人死,就算阎王也收不去。
“怎么会死了呢?”万伦两腿一软,若不是背靠墙面,就瘫在地上了:“方才还好好的。”
珰头不应声,先看看致命的伤处,便黑着脸在胡宗宪身上翻来翻去,片刻后,掰开他紧握的右手,发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小心拿起来,凑在火光下一看,只比铜钱大一些的三角形,两面薄而尖锐,一面有断裂的痕迹。
他感觉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便递给两个下属,两人接过来端详片刻,其中一个低呼道:“这是一片莲花!”
登时,连万伦都明白过来……早些时候审讯,东厂用过一个叫‘青莲白藕’的刑具,类似莲花状,花瓣是片片锋利的铁叶,扣在人的胳膊或腿上,只要一转后面的手柄,不伤筋动骨,却能把人的皮肉搅烂,十分的恐怖。
一个番子赶紧把那‘青莲白藕’找出来一看,果然是缺了一片花瓣!
“他怎么会拿到这个?!”那珰头怒视着两个下属,咆哮起来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两个番子面无人色的连连摇头,除非不想活了,否则哪个敢认账?
看着那珰头愤怒的要杀人一样,万伦皱着眉头道:“谁的责任日后再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你家珰头有事商量。”
两人望向珰头,听他说句‘滚’,便如蒙大赦,连忙闪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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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一关,除了胡宗宪的尸身,审讯室里只有万伦和那珰头两个。都到这时候,两人只能同舟共济,也顾不上勾心斗角了。
“畏罪自杀……”万伦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道:“他是畏罪自杀的!”
“不妥。”那珰头摇头道:“你外行看不明白,这胡宗宪身上并没有再添伤处,他是在刑讯造成的旧创上下手,生生割断了浑身十几处血管,才失血而亡的。”
即使没有眼见当时的情景,万伦也不禁心底发寒……这得要多变态的忍耐力,多么狠硬的心肠,才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种死手?
“这样一来,除非现在验尸,否则根本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被我们刑讯致死。”那珰头恨恨道:“这个死鬼,就是为了让我们,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也说不清!”
“总是可以炮制的吧?”万伦抱着万一的期望道:“比如给他加个伤口,或者制造个上吊。”
“那只能瞒你们外行,老仵作是可以验出来的。”珰头摇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万伦烦躁的挥着手道:“先造出这种假象来吧!不然还能据实相报?至于能不能瞒过去,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
“好吧!”珰头权衡片刻,心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刚要出声让外面的手下进来。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手下人惊恐的呼喝声:“你们竟敢擅闯?!”接着又有抽兵刃的声音。
“竟敢阻挡钦差,格杀勿论!”一个冷厉的声音虽然不响,却压过了所有人。
“啊……”外面响起了兵刃入肉声,惨叫声和金属交击声,令审问室内的二人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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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行程下来,晚上又和高月、徐公子、月关他们喝了点酒,好容易才清醒过来,见谅见谅。
“畏罪自杀!”
第八一零章 长歌当哭 (上)
几乎是一转眼,外面便没有了抵抗声。下一瞬,审讯室的铁门猛然洞开,一群手持滴血尖刃的男子,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虽然内里剧烈的胆颤,但万伦还是声色俱厉道:“你们是什么……”话音未落,便被人飞起一脚踢在小腹上,‘嗷……’地一声摔在墙角,抱着肚子呻吟道:“我是朝廷命官,尔敢如此……”
回答他的是一只臭鞋,划一道诡异的弧线,正塞在他的嘴里,抗议声变成呜呜声。更不幸的是,在方才的撞击之下,他两臂完全失去力气,只能任由那鞋子插在嘴里,臭的要晕过去……
看到他们敢杀东厂的人,还敢如此羞辱四品官员,那珰头便知道对方有恃无恐,自己做任何挣扎都是自取灭亡。于是垂手表示投降,道:“你们是镇抚司的人吧?来的够快的!”
“哼,再晚一步,胡大人就要被你们折磨死了!”一个挂黑色披风,身穿淡黄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转出来。看到他,那珰头不由自主的一缩脖子,这人他太认识了,正是仅存的两个十三太保之一,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朱十三!
十三太保横行的时候,东厂的人见了是要下跪的,真是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比对孙子都不如。虽然今非昔比,但其余威犹存,又气势汹汹而来,把那珰头的最后一丝硬气都震散了。
但更让那珰头惊恐的,还是他身边立着的两人——凌云翼和胡言清,两人面色惨淡,但紧紧跟在朱十三的身后,这意味着什么,傻子也清楚……
“啊,胡大人……”看到已经死透了的胡宗宪,朱十三、凌云翼和胡言清大惊失色,抢过去围在他的尸体边,检查的检查,哭泣的哭泣,怒骂的怒骂,全都表达着自己的意外和无辜。
望着尽情表演的三人,那珰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着自己像一条被狠狠耍了的可怜虫,早就入彀而无所觉……
木然的看着那些人,把胡宗宪的尸身七手八脚解下来,抬出审问房。又被锦衣卫的人赶着,从审问房出来,他才恢复了一些,低头看看地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尸首,竟看到了那两个行刑的番子,全都被一剑封喉……
珰头先是有些诧异,但旋即又了然,不由暗暗哂笑道:‘没想到吧,蠢货。’只是永远不能知道,哪个是该死,哪个是陪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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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是午夜,漕运分司衙门正堂,还是灯火通明。
正位是空着的,朱十三和凌云翼东西昭穆而坐,胡言清甘陪末座。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悲伤和担忧,仿佛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一个百户立在堂下,低声禀报着:“搜查了那东厂珰头和万伦的住下,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了风声,提前销毁了往来文移,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听到这话,胡言清不禁看凌云翼一眼,心中为免嘀咕,这厮到底是先知先觉,还是根本就和他们是一伙?
感觉到他的目光,凌云翼和他对视一眼,一脸的坦然。
这时朱十三道:“二位大人怎么看?”
“哦……”凌云翼这次的反应要积极地多,他缓缓道:“提前知情是肯定的,但他们不大可能把所有证据都毁了。”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一眼朱十三道:“只要两人不是蠢透了,必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能防身的。以下官愚见,大人不妨查查,他们的随员有没有缺额。”
“嗯,有理。”朱十三颔首,吩咐那百户道:“照凌大人的意思做。”
“喏!”那百户抱拳下去。
待他一走,朱十三正色道:“二位大人,本官十万火急而来,是领圣命阻止都察院与东厂相互勾结,私讯胡宗宪大人。”说着面现愧色道:“然而虽紧赶慢赶,却仍晚了一步,胡大人已经惨死他们的酷刑之下……本官罪过不小,回京后自有上司惩治,然而现在事态严重,只能觍颜在此,先问问二位大人,该当如何向京城上报?”
想到胡宗宪那伤痕遍体、不成人形的尸身,几人都是一片黯然,无论胡宗宪是否有罪,又无论他们各有何种立场,一代国士竟落个如此收场,实在是叫人心灰意懒,难以振作。
然而别人的遭遇再悲惨,也只是故事。胡言清遭此巨变,尚在懵懵懂懂。凌云翼却知道,别看他们现在全须全尾的坐在这里,那是因为这朱十三需要他们做污点证人和目击证人。然而这哪儿做得了准?如此云诡波谲的泼天大案中,所有人的命运都风雨飘摇,怕连他本人也福祸难测,又岂能保的了他们?
要想保住自己,还得靠自己,而这次上奏正是最好的机会,如果能让那幕后的贵人,清楚自己的态度,才有可能存一利用之心,这样才会有一线希望,度过此危难之局,甚至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心念电转间,凌云翼定下注意,便对朱十三道:“上差不必过于忧虑,您用最短的时间从京城赶来,又采取立即最果断有效的手段解救胡大人,只是谁也想不到,那万伦与东厂之人竟丧心病狂,已经把胡大人活活打死。此乃对方之暴行所致,也是胡大人命数所司,非人力所救……换了任何人,都不能比您做得更好,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来。”说着朝胡言清轻咳一声道:“本官定会和胡大人禀明朝廷,必不会让您受了委屈。”
“啊,是是……”看到凌云翼如此的恭顺的态度,胡言清终于有些开窍,点头连连道:“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凌云翼拊掌道:“那万伦与东厂之人倒行逆施,迫害硕德老臣致死,其罪行已是天怒人怨,合该千刀万剐,我等也会如实禀明朝廷!”
虽然与这两人虚与委蛇,就是为了他俩这番表态,但朱十三还是欣赏胡宗宪那样宁折不弯的铁汉子,对这两个见风使舵、毫无气节的官员十分不齿,故意问道:“若是如此,怕对二位大人也有些干碍吧?”
“呵呵……”胡言清感到有些尴尬,凌云翼却面不改色道:“我等也是有罪……不查之罪,但越是待罪之身,就越要坦白从宽,岂能文过饰非、错上加错?”
一番话真是冠冕堂皇,让朱十三也不禁暗赞道:‘这光棍虽然无耻,倒真是个人物!’再说这两人用处还大得很,他也不便过多纠缠,于是点头道:“二位大人果然是坦荡君子,在下这样说,倒显得小人了,”说着一拍胸脯道:“不过你们放心,这次能顺利控制局面,离不开二位大人的深明大义和全力配合,在下虽然人微言轻,但还是会尽力为二位大人说话,相信朝廷不会因为二位的一点失误,而怪罪你们的。”
“多谢上差美意。”两人赶紧起身叉手道谢。
“不必客气。”朱十三也起身抱拳道:“我们是同舟共济。”
“对,同舟共济。”两人激动起来道:“同舟共济!”
“那事不宜迟,咱们就在这儿分头写奏章,”朱十三道:“将这里的事情上奏朝廷吧!”
“正该如此。”见锦衣卫已将纸笔摆上桌案,两人心中苦笑,点头称是……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不能反抗,就尽量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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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棋盘胡同,沈府。
回京已经三天了,沈默已经不在家人面前假装无事,他将自己整天整天的关在后书房,不管是老婆孩子,还是幕友师爷都一概不见。就连送来的吃食,也一点不动。
一家之主陷入这种死寂,整个宅院都变得安静无比,所有人都不敢言笑,只有不懂事的娃娃偶尔哭两声,也很快被女人哄好……
书房内纸张满地。沈默长发披散、胡须连腮,修长的手指和衣袖上,沾着乌黑的墨迹,浑没了昔日的潇洒干净。他却毫无所觉,在那里提笔疾书,桌上地下墙上,尽是写满了字的宣纸。这不下两三百张的纸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字——‘吃人’!
‘吃人!吃人!吃人!我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这世上!’
‘我们要不改——你吃我,我吃你,即使人再多,也会给女真的人除灭了,不,其实是我们自己吃自己!
屋里面出了百花花的纸、就是黑沉沉的字。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发抖,仿佛屋顶直接压在他的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这沉重是如此真实残酷,令人绝望,但他仍然要呐喊,无声的呐喊:“我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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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零章 长歌当哭 (中)
八百里加急之下,山东巡按御史和漕督衙门山东分司的奏报,于隔一日的清晨便传到了北京城;而锦衣卫的密保,更是在前一晚便直呈大内,交给已经在宫门口守了一整天的乾清宫太监冯保,准备直接送递御前,既不按例由东厂转呈,也不交给司礼监。
这意味什么?孟冲和滕祥焉有不知?事实上三天前,沈阁老闯宫告了他们的御状,然后冯保将圣谕越过他俩,直接下给了镇抚司,两人就知道大事不妙。想要故技重施,去找软耳根的隆庆请求原谅。然而这一屡试不爽的绝招,今次竟然不灵光了……冯保客气的告诉他们,七日后就是杜太后忌辰,万岁爷要沐浴焚香、斋醮七日。七日内,不管内臣外臣,有什么泼天大事,是谁也不见的。
任凭两人软硬兼施、百般求告,冯保都是一脸的爱莫能助,绝不肯为两人出一点力。
两人当时气呼呼的回去了,虽然嘴硬说:‘冯保这贱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可没了皇帝的靠山,内阁那位也只送来八字箴言--‘坚持到底、就有办法’,比个屁都没味儿……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两人惶惶不可终日。想当初六科廊大闹宫门,他俩都没害怕,这次却真吓坏了。
一听到冯保不在乾清宫伺候,却在午门值房内驻扎,两人就凌乱了,横竖在司礼监如坐针毡,索性也到皇极门值房里猫着。守门的太监心说,这多新鲜啊,宫里三大公公,竟然跑来抢我们的活了。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其实他们都能看出来,宫里有大事要发生了……
事情确实不小,滕祥和孟冲竟然在皇极门的城门洞内,把怀揣着镇抚司密报的冯保拦下来,不由分说,将他拉近了值房中,求他给看看密报的内容。
“火漆封着呢。”冯保一脸为难道:“咱家哪敢打开?”其实太监们私拆奏章密件司空见惯,当然这也跟皇帝素来不防着他们有关。
冯保高低不给看,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稍稍拖延片刻,等着内阁转送的外臣奏报到了,再一起递上去。
“那可不行。”冯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可是十万火急,得马上给皇上送去,咱可担待不起!”
“你不是说,皇上闭关中,天塌下来也不见人吗!”滕冲冷冷插一句。
“对呀……”冯保见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老脸一红道:“但皇上临闭关前,特意吩咐过,这份东西一送来,就立即递进去。”
“行了,别找理由了!”孟冲不耐烦道:“咱都是潜邸出来的,牙咬舌头几十年,谁还不知道谁?说吧,这个忙你帮不帮?”
滕祥也压着火气道:“兄弟,你可拎清了,这次要是闹大了,倒霉的不光我俩,还有东厂,甚至二十四衙门,全要遭殃!都这时候了,咱们不能窝里斗起来,让那些大臣再趁机捅刀子!”
听了这话,冯保面现一丝动摇,但很快就复原道:“今天滕公公说话咋怪怪的,咱一句也听不懂。”说着使劲抽出被攥着的胳膊,一抱拳道:“咱家先去交差了,回头再与二位公公赔罪。”
“好你个姓冯的!真他妈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孟冲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别以为人家都是睁眼瞎,你和那姓陈的老东西勾勾搭搭,咱们知道的一清二楚!”
“孟公公是昏了头吧,”冯保心中杀意凛然,但脸上却笑意更盛道:“陈公公是大内总管,我们所有人的老祖宗,我有事情不找他请示,难道只有找你孟公公才不算勾搭?”
“你……”论起斗嘴,十个孟冲绑一起,也不是冯保的对手,一下就无言以对,腮帮子直鼓。
“别仗着多读了两本书,就在这儿卖弄嘴皮子。”滕祥同仇敌忾道:“咱也是上过内书堂的,知道人家圣人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你俩今天把我俩坑死了,明天就有人把你也坑死!”
冯保没法反驳,便推门要出去。却发现门口站了四个高大的御马监勇士,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容他迈出脚步。
冯保脸色发白,也不只是心惊还是气愤,回头指着两人,手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兄弟在这儿,就和咱们吃一晚上酒。”滕祥和孟冲却态度大变,下一刻竟给他跪下道:“明早就放你去!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就算帮我们这回吧……”“是啊,反正皇上也不会知道!”这次他俩打听清楚了,皇帝确实是在闭关,只是真正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哉罢了。
“你俩就作死吧!”冯保跺跺脚,扭腰坐在那里。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毕竟不是一无所有的小马仔,而是除了司礼监诸珰外的第一人,做事情要考虑在阉寺中的影响。这两人都给跪下了,自己要是还不顾念多年的香火情,必然会让那些大小太监齿寒。
相反,要是自己撑着被陈宏责骂,帮他们这个小忙,那冯公公仗义仁慈的美名,便会传遍大内。至于皇上那里,即便是日后知道了,也只会骂他胆小如鼠、感情用事,这在隆庆那里,可不是什么坏话……见他没出现过激反应,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不管不顾硬要出去,他们还真拿他没办法。赶紧一边好话说尽陪着冯保吃酒,一边通知外面,赶紧利用这得来不易的一夜时间,拿出个对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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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文渊阁例行早会。
在边上伺候的书吏们,发现几位大学士,仿佛打了通宵马吊一般,都顶着通红的双眼,坐在那里哈欠连连,形容困倦,还面色阴沉、被爆了菊似的。只有陈阁老神清气爽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肯定是陈阁老大杀四方,元翁和另两位大败亏输……’书吏们瞎琢磨道。
会议在诡异的气氛中进行,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每次有脚步声响起,会议都会莫名中断,直到发现不是要等得人时,才会前言不搭后语的继续。
‘到底何人,能让阁老们魂牵梦萦若斯?真是天大的面子。’书吏们猜测了没多会儿,答案便出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有卫兵发问道:“来者何人?”
“通政司!十级加急!”回答声令所有人凛然,这是通政司驿报的最高级别,飞火驿递、直达内阁,只有在外战、内乱、剧变、大灾等寥寥数种情况下方可动用!
听到这一声,几位一直神色不宁的阁老,反而平静下来,神色镇定的坐在那里,看着一个满身大汗的信使出现在门口,手中高举一封沾着红翎的信件!
“呈上来。”徐阶沉声道。
便有书吏上前,验过了漆封骑缝,确认信件完好无恙后,便在上面画押签收,才接过来送到首辅面前。
徐阶拿起银质的启封刀,将信封打开,拿出里面的信瓤,戴上老花镜翻阅起来。只见他的面色渐渐凝重,最后把信纸狠狠拍在桌子上,气急败坏道:“真是丧心病狂!”
“老师息怒,”张居正站起身,走到徐阶案前叉手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徐阶指指那信纸,示意他自己看。
张居正便拿起来,快速浏览一遍,也面色大变道:“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又递给了次辅李春芳。
李春芳额头见汗,强自镇定接过来,一看之下,面色煞白,颤声道:“不可能吧……”
陈以勤冷眼看着这三人,心说都堪称名角儿,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在演戏。不过他也好奇的紧,便起身拿过那奏报看了看,不由也变了脸色,恨声道:“好!好!好!倒要看怎么收场!”
他这话听着刺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计较,徐阶沉声道:“这件事宫里宫外都牵扯在内,我要立即进宫禀报皇上!”
“师相容禀!”张居正出声道:“都察院与东厂水火不容,此事乃尽人皆知,怎可能在山东联合起来,审问胡宗宪?此事着实匪夷所思!学生难以置信,窃以为还是再行确认后,再禀报不迟。”
“这种事如何瞒?锦衣卫可比我们的耳目灵多了!”徐阶摇头道。
“就是有锦衣卫掺和,学生才对此事存疑。”张居正道:“众所周知,他们与东厂龃龉日久,据说皇上被几个近侍说动,要仿效正德朝,把锦衣卫变成东厂的下属,而锦衣卫的头头脑脑,当然不愿意再认太监当干爹,所以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借机陷害东厂,以摆脱被吞并命运!”他没发现,自己的两眼中,已经恨意森然了:“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以为其脱罪为条件,诱使凌云翼和胡言清两个,和他们串通一气,颠倒黑白!”
“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徐阶没好气道。事态逐渐失去控制,他是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查明白。”张居正侃侃道:“师相,至少要把这个道理向皇上说明,千万不能让圣上被片面之词蒙蔽了!”说着抱拳道:“学生愿意替老师走一趟!”
“……”徐阶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力的挥了挥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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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那份奏报,张居正面沉似水的走出会极门。风很大,天很冷,虽然头上戴着毛皮暖耳冬帽,身上穿着黑色貂皮大氅,脚上踏着厚底羊绒暖靴,但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但他心智无比坚定,虽满心的忧惧惶恐,表现出来的,却是堪比万载寒冰的镇定冷静——迈着沉稳的步子,来到会极门前,他掏出自己的腰牌。虽然内阁大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午门,但能直入皇极门的,却只有徐阶、沈默和他而已,身为次辅的李春芳和同为帝师的陈以勤都不行。
这是皇帝的最高信任。
守门官兵让开去路,他便看到冯保表情怪异的站在那里。
“公公这是去哪里?”待冯保向自己行礼后,张居正一叉手,算是还礼道。
“咱家来等镇抚司的奏报。”冯保答道。
“等到了吗?”
“嗯。”冯保道:“正要送进去,就看您来了。”
“那正好,我也要送奏报给皇上。”张居正道:“咱们同去吧。”
“这些天,皇上是不见外臣的。”冯保有些为难道。
“咱们边走边说……”张居正侧伸手,示意冯保跟他离开皇极门。
两人便往皇极殿方向走去,待到四下没人了,冯保才小声道:“太岳兄,不是小弟骗你,皇上现在确实不会见人。”
“我不信,”张居正目视前方,淡淡道:“陛下真在斋醮。”
“确实不是斋醮……”冯保也不瞒着他道:“但我除非不要脑袋,不敢说一个字。”说着赶忙解释道:“这是皇上的私事,您就别问了。”
“好吧。”张居正点点头道:“那我这份,就请公公转交。”
“是。”冯保便接过来道:“您放心吧,一定送到。”
“还有两句话,”张居正也不看他,望着前方道:“却是说给公公的。”
“请讲。”冯保微微点头道。
“这次不管结果怎样,滕祥都要下台了。”张居正淡淡道:“皇上虽然宽厚仁爱,但不能忍受不忠,滕祥竟敢与外臣勾搭,纵使帝心似海,也容不得他。”
冯保还是点头,但幅度大了不少。
“而公公你,则必然接任他的差事。”张居正又道。
“这种事儿哪儿说得准。”冯保假谦虚道。
“准。”张居正斩钉截铁道:“现在除了陈宏之外,你最让皇上放心。东厂提督向由首席秉笔兼任,就是为了制衡掌印太监,所以非你莫属。”
“那就……托您吉言。”冯保得使劲,才能避免一张脸笑成菊花。
“现在我请问公公,”张居正沉声道:“你是想要个独立完整的东厂,还是被锦衣卫压在下面,残破不堪的东厂?”
“那还用说。”冯保道。
“公公是聪明人,自然清楚自个的立场。”张居正道。
“我晓得了。”冯保点点头道。其实不用张居正提醒,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总觉着陈老祖宗做得过火了些,东厂再不肖,毕竟是内廷的爪牙所在,怎能任由锦衣卫的人肆意戕害?
毕竟他的目地,是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的宝座,把东厂搞残了,并不符合他的利益。反正这次之后,滕祥和孟冲肯定要滚蛋的。若那外廷的禀报是另一种说法,想必可以多少抵消镇抚司这边一些,自己再看看有没有办法,在拿掉滕祥的前提下,保全下东厂的实力。这样自己将来,才不至于沦为光杆司令……还没当上厂督呢,他就先进入角色了。
感激的朝张居正笑笑,冯保道:“那该如何奏对,还请太岳兄教我?”
“不难。”张居正便将要点,言简意赅的讲与冯保,最后强调道:“关口是,不能让锦衣卫负责此案,将其交给刑部,才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事关内廷……”冯保为难道:“外臣不便审理吧。”
“要的就是这个不便。”张居正悠悠道:“大不了让慎刑司和刑部一同审理,本来就是内外廷牵扯在一个案子里,让内外廷共同审理,是最合情合理的!”
“我晓得了。”说话间,两人进了乾清宫,冯保安排他在值房中吃茶等候,自己则匆匆去西暖阁内禀报。
屋里伺候的小火者,出去给张居正张罗茶点,值房中只剩下他一个。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偶尔噼啪的木炭烧裂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张居正静静的坐在那里,心里却百感纷杂,念头无数。但绝对没有‘悔不当初’、‘自艾自怨’之类的多余情绪。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只是因为实力不济、运气不佳,而导致失败罢了……现在要做的,是全力应付眼前的局面,看看有没有败中求和、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
无病呻吟,那是胜利者的特权,自己没那个资格,更没那个必要。更何况,自己也不是必死之局,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关键是要突出各种矛盾,把这池子水彻底搅浑了,水越浑、局面越乱,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而当场面失控时,一切皆有可能,就看谁的心黑手快脸皮厚了。
‘你别高兴太早,我是不会输的!’张居正紧紧攥拳,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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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零章 长歌当哭 (下)
沈府,外书房。
“皇帝纵欲过度,已严重精气虚损、命门火衰,肾水干枯而致不举。”沈明臣轻言细语之下,便将宫闱最高隐秘,闲谈般说了出来:“太医说,若不清心寡欲,善加调理,不仅难以再举,还会损阳寿的……调理还在其次,关键是个清心寡欲上,但皇帝对那房中一事上瘾严重,已经到了日御十余妃嫔,一时无女不欢的地步。故而这次所谓闭关祈福,实则是掩人耳目,真正是为了帮助皇帝治疗性瘾。”说着啧啧称奇道:“那太医也是个奇人,竟发明出一种铜内裤,给皇帝穿上,这样连自渎都不能,实在是高招。”
“唉……”王寅微闭着双眼,斜靠在躺椅上,听了却一点笑不起来:“皇帝登基才满一年,身子便如此衰弱,我看不是长寿之相。”
“是啊,”沈明臣点头道:“自来帝王好色纵欲者大多短命,希望皇上这次能治疗成功,日后清心寡欲,长命百岁吧。”毕竟能遇上个隆庆这样的皇帝,是沈默三世修来的造化,若是再换个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会是个什么局面?
“别操心太远了。”王寅微微摇头道:“还有什么消息。”
“滕祥和孟冲拦下冯保一宿,今儿早晨等到张太岳来了,才放他去报信。”沈明臣低声道:“路上张居正说服,让他以大局为重,不要落井下石,把这个案子交给刑部审理。”
“不愧是战意盎然张太岳,这招出的漂亮,刑部尚书黄光升是什么人?久经考验的徐党骨干。而大人虽兼管着刑部,但他和胡宗宪的关系尽人皆知,反而需要回避,不好插手。”王寅淡淡道:“还真是蓄谋已久啊,恐怕当时让大人兼管刑部时,就存了这种万一之心。”
“要说蓄谋已久,”沈明臣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他比起咱们大人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多年来,大人一直隐藏内力,故意只和他用招数比拼,你来我往打得眼花缭乱,即使胜,也只赢一线……一次两次不打紧,但次次都是这样,任他张居正再机警,也会产生自己不比大人差多少的错觉。”说着一攥拳,满是憎恨道:“这次就让他认清现实是多么残酷!”
“你小看了张太岳,”王寅却不赞同道:“他未必不知道跟大人的实力差距,否则也不会兵行险招……朝堂如战场,发堂堂正正之师、行光明正大之法才是王道。如此用险,固然有可能以弱胜强,但更可能会向现在这样,杀敌不成、自损八千。”说着轻叹一声道:“说到底还是‘不甘心’三个字在作怪。”
沈明臣默然,王寅这话他听得懂,这大明朝,做臣子的再大也大不过天,徐阶和皇帝矛盾重重、罅隙日深,已经无法调和,其结果只能有一个,或早或晚而已。张居正若是继续韬光养晦,待得他的徐老师不在了,拿什么跟排名更前、实力更强的沈师弟拼?理智的选择,只有继续等待下去,等沈默主动犯错才有机会。然而沈默又是个狐狸般狡猾机警的家伙,做事情滴水不漏,从不会‘知不可为而为之’,要等这种人犯错,就像期待天上掉馅饼一样不靠谱。
可他已经等太久了,从二十岁起,一直等到四十二,二十二年光阴虚掷,他难以想象,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会是个什么样子?要么是先把自己熬死,要么被后浪推前浪,死在沙滩上吧。
所以张居正只能趁着老师还在,借力把沈默打倒;就算不成功,也要让徐阶和沈默的关系彻底破裂,使他不得不支持全力自己,而不是首鼠两端,坐看自己被沈默压制……无论哪一种情况,自己的处境都会很好多,所以即使风险再大,他也决定铤而走险一次!大丈夫生于世,不成功便成仁,强似一辈子不得舒展,被史家打入庸人之列!
要是张居正在此,肯定要敬王寅一杯,高山流水遇知音,眼泪哗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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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彼此欣赏,并不会影响无情的算计,更何况沈明臣已经把害死胡宗宪的账,记在张居正身上了。稍稍感慨一下,他便目光冰冷道:“那个冯保让身边人,把这些消息送过来,到底是存的什么居心?”
“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两面下注,想左右逢源罢了。”王寅淡淡道:“张太岳的话,挠中了他的心眼儿。那老太监陈宏,虽然收他为义子,其实是拿他当枪使。等他把人得罪光了,再把他废了给众太监消气,这都是惯常作法,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家伙开始收着,宁肯惹陈宏不高兴,也要把事情大事化小,省得当了替罪羊。”顿一顿道:“但他不敢得罪大人,横竖放个马后炮……让我们知道,他不是跟张居正一心的,只是想保住东厂,至于外廷谁赢谁输,他是不会插手的。”
沈明臣冷冷一笑道:“这家伙心思不少、自视太高,果然是鱼找鱼、虾找虾,他俩称兄道弟,实乃天作之合!”沈明臣对张居正的恶感,使他说出好话来。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眼。”王寅轻声道:“现在轮到我们出招,这个还要请示大人……”
“是啊,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大人的主意呢。”沈明臣眉头皱起道:“这点上他不如人家张居正,事情发生了就过去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让大帅得以哀荣入柩,照应他的子孙发达得了,何苦要在那里钻牛角尖,苦苦为难自己,还让别人跟着难受!”
王寅看看他,没有搭话,心里却暗道:‘大人若不如此,你能这么快就原谅他?他手下那些大帅旧部,能不生出芥蒂?’也许沈默并没有这样的目的,但作为一个出色的政治生物,他的行为总是会与自己的政治目的相符。收买人心之举,已经变得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两人正在说着话,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这间外书房享受府里的最高警戒,闲杂人等不能靠近三丈之内。两人闻声安静下来,沈明臣沉声问道:“什么人。”
“先生,我是陈柳。”外面是沈默的新一任侍卫长:“大人有封信,让俺送过来。”
“等着。”沈明臣便出去,不一会儿转回来,面色怪异的对王寅道;“大人已经知情了。”说着把一封开了口的信递给王寅。
王寅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顺势而为’四个字,他沉吟片刻,捋须道:“看来大人,跟张太岳打了同样的心思……”是啊,张居正想要达到目标,必须要兵行险招,沈默又何尝不是呢?而且他还面临着道义上的压力,一着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所以他也必须将这池子水搅浑了,让局面乱起来,越乱越好,乱了才有机会!
“我这便以大人的名义上书,要求以最高规格审理此案,”沈明臣道:“都察院出了问题,那就让刑部、大理寺和提刑司、镇抚司全都加进来……各路神仙都上台,这场戏才热闹!”要求公正权威的审判,是沈默应有的正常反应,要是听之任之,反倒让人觉着奇怪。
“嗯……”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王寅微闭着双目,缓缓道:“今天下午,这消息差不多就传开,也该让他们把舆论造起来了……东厂竟然私设刑堂,把功在社稷的大臣活活打死,群情激奋是必然。要抓住这个宝贵时机,先将大帅的名声洗白了。注意引导言论,以缅怀大帅的功绩,强调他所立的不世之功为主,不要过多议论幕后元凶……以免着了痕迹,反而不美。”说着睁开眼道:“这次没有人会替都察院说话,只要大帅灵柩进城时,引起足够的轰动,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好的。”对于能让胡宗宪恢复名誉,沈明臣十分乐见:“这些事我最在行,你和大人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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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两日,便有消息灵通人士,将都察院和东厂,擅自在山东刑讯胡宗宪的事情散播开来,只是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完全称得上士林丑闻了。所以官员们大都保持沉默,期望着能有新的消息传来,证明这是谣言。
今天下午,新的消息终于传开,然而更加耸人听闻……那胡宗宪竟被刑讯致死,遗体正在锦衣卫的护送下,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运来。因为漕督山东分司的奏报,是明发北京的,很多通政司的官吏都看到了,由不得人不信了。
于是议论再也压不住,京城十八衙门,全都炸开了锅。官员们一个个激愤莫名、议论纷纷,深以为耻!一见到都察院的人,便大声质问:“这是真的么?你们真的与东厂同流合污?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御史言官们,转眼就灰头土脸,成了过街老鼠,全都灰溜溜的躲回都察院。对于自诩道德之士的御史们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他们凑在一起大声嚷嚷、发泄邪火,怨气都能把都察院的屋顶掀开!
骂了一阵子娘,他们觉着根本不解恨,便一起去后面找总宪大人问个明白。但左右都御史根本不在衙门,他们就找到唯一在衙的右副都御史邹应龙,让他给个说法。
“你们是从哪儿得的消息?我怎么没看到奏报?”邹应龙矢口否认道。
“外面都这样说!”言官们大声道:“无风不起三尺浪!”
“我还‘三人成虎’呢!”邹应龙冷笑一声道:“总宪大人已经去内阁,要求恢复都察院的名誉,严惩造谣生事者!相信很快就有文移过来,澄清这一切!”
见他说得言之凿凿,众言官开始动摇了,毕竟他们也不愿这是真的,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打击人了。
“都滚回去吧!”邹应龙一挥袖子道:“谁再敢信谣传谣,严惩不贷!”
“是……”御史们迟疑着施礼退下,不一会儿就散了。
待最后一个言官的背影,消失在门洞之中,邹应龙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冷笑:‘总宪大人,我可是什么都不知情,到时候可别怪我把话说得太死……’这是个去掉‘副’字的难得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不愧是能看准时机,一本参倒严嵩的邹应龙,其眼光之毒辣敏锐,确实有过人之处……如他所料,王廷相在内阁根本讨不到好。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从上午等到下午,饿得两眼昏花,徐阶才终于答应见他。
王廷相静静的站在堂下,大概有好些天没修面了,面颊上都长出了络腮胡,长短不一,形容落魄。那双三角眼因面颊瘦了,更加明显,目光中神色难明。
徐阶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后,两眼微闭,一直沉默着。
“下官把差事办岔了。”王廷相还是开口了,声音喑哑道:“但我对元翁的这颗心是忠的。”
徐阶仍微闭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
“我本只是个三甲进士,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穿上绯袍。现在竟当上了左都御史,这想都不敢想的造化,全靠元翁的赏识和提拔。自打跟着您倒严那会儿起,我就认准了,这一生生是元翁的人,死是元翁的鬼。”说着他缓缓摘下乌纱,慢慢捧到案前道:“这个前程是元翁给我的,我现在还给元翁。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望元翁能保全我的家人。”他不是傻子,事情恶化若斯,自己肯定是没活路了,索性光棍一点,不要连累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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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章4000的。晚上再发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