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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一一章 审(上)

    徐阶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他看一眼王廷相递上来的乌纱,便把目光投向门口,恨声道:“自作聪明!我有让你私自刑讯了吗?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我是忠心的!”

    王廷相面如死灰道:“我不想瞒着元翁,只是当他们对我说,提前问出口供,是元翁的意思后,我便没有多想,就被猪油蒙了眼,信以为真了。”

    “你不是被猪油蒙了眼,你是被蒙了心!”徐阶毫不留情道:“一心想着讨好未来首辅,才会不把我这现任首辅放在眼里!”

    王廷相的头低了下去,虽然对胡宗宪动手一事,曾经得到徐阶的首肯。但擅自修改剧本,在山东搞突审,却是他先斩后奏之举……本以为从徽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晚到几天无甚大碍,也就应了那位阁老的要求,卖个好给他。

    谁成想后面的事情失去控制……为了问出口供,那万伦竟然动用了东厂的刑具审讯,还把人生生打死了,这下坐实了勾结东厂的罪名,有嘴也说不清了。

    “堂堂钦差御史,身为朝廷风宪,应当正大光明,与邪风恶气誓不两立。现在却与最黑暗的东厂沆瀣一气,把一名一品大员折磨致死。真真是遍翻史书,亘古未见!”徐阶是真的气愤,因为只有大家都按规则玩,他这个百官之师才能天下无敌。现在有人突破底线,不按规矩来,又引起更多的人不守规矩,他这个首辅的话,还有谁会真听?

    “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本来只要让胡宗宪活着进京,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非议!”王廷相愁眉苦脸道:“毕竟查实的罪名,也足够把他送上刑场了。只是想不到,他怎么会死了,而且还是那么个死法……”

    见他到现在,还在纠结这种葫芦问题,徐阶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老夫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

    “下官知道,不管我信不信,反正百官是信了。”王廷相点点头,面色灰败道:“为了避免拔出萝卜带出泥,朝廷肯定不愿细查下去,所以这个罪,多半就是我担了……一个二品都御史给胡宗宪抵命,足够了。”

    “……”徐阶看看他,像这样忠心的打手爪牙,实在是不舍得放弃,然而已经答应沈默的条件,总是要做到才行。想到这,徐阶心头升起一团邪火:‘万无一失的一件事,怎么会搞到这般田地?’不由对那暗做主张的学生,升起许多的怨恨,遂发问道:“我再问你一次,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一个?”

    “元翁,您不要问了。”王廷相抬起头道:“现在非常时期,还是该精诚团结、一致对外……横竖他们都是您的门生,也是我的同年好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

    徐阶也黯然了,显然被王廷相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虑处,苍生一叹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当枪使,当挡箭牌,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我,为了大局!什么为了我,什么为了大局?还不是因为他们答应你,只要不把他们供出来,你的妻儿子女,全都会得到他们的照顾……”

    王廷相又低下头,果然被徐阶说中了。

    “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还有我徐少湖。”徐阶的面色渐冷道:“老夫快七十的人了,被这些好学生算计来算计去,早晚要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王廷相一怔,愣愣地望着徐阶。

    “莫非你以为老夫是金刚不坏?”徐阶疲惫的摆摆手道:“那些人指望不得,没了老夫,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你下去吧,老夫尽力给你留一条生路就是。”

    “多谢元翁!”王廷相心中狂喜,看来自己还是有用的,否则徐阁老也不会这样说,赶紧使劲磕头道:“下官从现在起,只听元翁的,您让说什么就说什么!您不让说的,我一个字也不吐!”这才是他来找徐阶的目的,那些人想让自己一了百了,却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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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舆论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反而因为民间也加进来凑热闹,而变得愈发群情高涨……许多在当年抗倭胜利后,编出的一些应景话本、戏曲,如‘定东南’、‘御寇平海传’、‘踏五峰’、‘戚家军’等,已经不再流行的曲目,又被人翻出来,在茶馆、戏楼里演出。

    加上有心人在里面煽风点火,京里的百姓才意识到,原来领导抗倭的胡大帅,竟被人害死了,遗体正在运往京城而来。老百姓的是非标准乃非黑即白,既然胡大帅消灭了倭寇,保卫了国家,那就是大大的功臣、好人!要是再被害死了,就立即升格为圣人了。

    好比于谦于少保,其实本身也有不少阴暗的地方,然而因为他保卫了北京,挽救了国运,又被英宗杀害,在京城百姓的心中,他便成了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谁要敢说一句坏话,等着群起而攻之吧。

    而那些害死他们的人,自然被打入万恶不赦的坏人行列。如石亨、徐有贞等人,不管他们曾有多大贡献,百姓一提起来,还是要狠狠唾弃的。甚至连英宗皇帝,都不被百姓原谅。

    对于英雄人物,生遭苦难,死则封圣,似乎成为他们的宿命,而胡宗宪也用一死,洗刷了所有的罪名,变成了百姓心中,如于谦般的存在。于是这些戏剧广受追捧、场场爆满,商家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既然百姓乐见,京城大小戏院茶楼,也不会跟顾客过不去,全都把其它的曲目停下,专门上演‘胡大帅’系列。

    胡宗宪的名声,如火箭般蹿升,似乎大有‘满城尽说胡大帅’之势。自然引得有些人不安起来,于是顺天府暗令各娱乐场所,要减少抗倭戏剧的上演次数,不要跟风夸大胡宗宪的个人功绩,要多演出诸如‘东楼倾’、‘鸣凤记’‘打严嵩’之类的倒严剧目,给疯狂的个人崇拜降温。

    也有别有用心之辈,在官员中扇风点火搞串联,说这次都察院要是掉进粪坑里淹死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科道言官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再没法以正义化身自居。皇帝肯定要借这次机会,好好的报一报仇,言官们就要变成过街老鼠了……这一手玩得漂亮,成功激起了科道们同仇敌忾之心,使他们放下对真相的追查,转而以大局为重,枪口一致对外,不再作那自残之事。

    那些人还不惜血本,收买了大批帮闲之人,整天什么也不干,就专门在人多的地方转悠,每当有人说胡大帅如何如何时,他们便会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大声嚷嚷说,胡宗宪投靠严嵩、贪污受贿、私造圣旨的罪名,都是确凿无疑的,这样的人,杀他千刀都不为过,怎么配跟于少保相提并论?

    当然会有更多的人,大声维护他们的偶像,双方对骂起来,越骂火气越大,然后便动手厮打,甚至还闹出了人命……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私下里暗流涌动,明面上火药味十足,令所有人都感到浮躁不安。

    然而到了十一月初九这天,一切纷争嘈杂都戛然而止,因为这是胡宗宪的灵柩进京的日子。

    从初八夜里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整个晚上,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大风雪,似乎在预示着大明朝又将经历一段不平静的朝局。

    待到拂晓时分,风停了,雪也小了,人们推门走出来,便看到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再联想到今天的日子,好像老天爷都在为那含冤而死的胡大帅戴孝致哀一般。老天爷尚且如此,何况咱们凡夫俗子呢?这些日子来,饱受戏曲评书灌输的京城百姓,便纷纷走出家门,往永定门走去,去迎接胡大帅的灵柩。

    城门处的人可真多呀,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的人群,一直往外延伸了十多里路。人虽然多,但一点不嘈杂,显然大都不是为看热闹而来,不少百姓自发的摆上香案酒水、灵幡供品,还有人在腰间系了白布……气氛肃穆庄严,令观者无不震动。

    这是谁也组织不起来的,这是来自百姓的哀悼……在老百姓朴素的世界观中,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能保家卫国、抗击侵略者的就是功臣;被人半路刑讯,活活打死的,就是冤枉。

    百姓愿给这个被冤枉的功臣以安慰和祭奠,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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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顺天府已经会同兵马司,在城门楼上集合,随时准备驱散这些迎祭的百姓,然而看到城楼下这望不到边的长长人群,顺天府尹犹豫了,就等巡城御史下令。而巡城御史李学道身上还带着太监们赠与的创伤呢,对于被东厂刑讯而亡的胡宗宪,他有着最深切的同情,顺天府尹不下令,他自然也不会吭声。

    “快点啊,还犹豫什么!”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年轻官员,从城下匆匆走来道:“越晚就越棘手!”

    “已经晚了。”巡城御史望向远处京营方向,轻声道。

    顺着他的目光,几人一齐望向京营,就见一队队的兵丁,排着整齐的队伍,顺序走出了营盘,在驿道两边布起了防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双手背在身后,挺立不动,虽然没拿武器,却显得威武森严。

    不过他们的这些阵势,对于城上的几名官员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怎么出动军队了,这是谁的命令?”

    “我的命令!”随着这一声,一身青衣的兵部左侍郎谭纶,出现在城门楼上。

    “谭大人,似乎没有让京营负责警戒的旨意吧!”那六品官员瞪大眼道。

    “你是什么人?”谭纶睥睨着他道。

    “我……”年青官员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冒失了。

    “这位是内阁的人,”顺天府尹赶紧含糊的介绍一句,便转过话头道:“谭大人,擅自出动军队,可是泼天大罪啊!”

    “谁说我出动军队了?”谭纶冷冷一笑道:“睁大眼睛看看,他们都没穿军装,没带武器……”说着正色道:“他们是从东南来的客兵,大多曾在胡大帅的麾下征战多年。今日里,大帅灵柩路过兵营,要是不允许他们出来送送,我这个京营总管就没法干了。”

    “可是……会出乱子的……”那年轻官员又忍不住道。

    “他们不来才会出乱子!一切责任我来承担!”谭纶盯着他轻蔑道:“不服就去找你家主子来,”说着一把推开他道:“凭你,没用的!”然后便大步走下城楼。

    “你麻烦大了!”那官员年轻气盛,走到哪都狐假虎威的受人奉承,哪受过这等蔑视。

    但谭纶理都不理他,径直下了城。

    下城以后,他本要和同来的兵部官员会合,却看见数百名穿着蓝色儒袍的监生,从远处缓缓而来,走在最前头的,正是他们的祭酒大人徐渭徐文长。

    “你怎么来了?”徐渭身穿麻衣,头系白布,看到谭纶,便沉声道:“我还以为,六部无人敢来呢。”

    “大帅是我的老上级。”谭纶淡淡道:“我怎能不来?倒是你,为何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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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人家教的预告法不好使,反正咱用是不靠谱,不预告了,尽力写吧,反正24点后就不发了。

第八一一章 审(中)

    两人本以为,没有多少官员会来这里。确实,按常理讲,谁会在这么冷的天气,从温暖的衙门里跑过来,冒着得罪某些人的风险,接一个不相干的革员?然而这次,他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殊不知今日之沈默,已成为更不得能得罪的存在了!

    正说着话,便看到有些官员从城内行来,定睛一看,乃是工部的一行十几人,在工部左侍郎、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带领下,来到两人面前,抱拳行行礼道:“我们是代表朱部堂来的。”朱衡,那个倔强的老头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过一会儿,礼部尚书左侍郎殷士瞻、右侍郎高仪率众而来,也不跟众人打招呼,摆好自家的供桌,便在路边静静等待……这更让谭纶和徐渭意外,要知道,赵贞吉和胡宗宪可是老冤家了,现在他竟能允许属下前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又过一会儿,户部尚书王国光也带人来了,朝几位部堂拱拱手,也设了供桌,在道边站好。

    既然几位部堂都到了,通政司、太仆寺、光禄寺这些衙门的长官哪里还敢怠慢?也纷纷闻讯而至……

    快到辰牌的时候,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杨豫树,竟带着部下联袂而至,见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黄光升沉声道:“本官与周大人奉命审理此案,此行却是因公而来。”这理由过硬的很。

    部院大臣到场之外,更重量级的人物出现了——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陈以勤,在几名司直郎的陪同下,也来到了这里。

    陈以勤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毕竟内阁大学士都是很矜持的,尤其陈以勤,还以低调著称。这次能前来,不用说,一样是冲着沈默的面子。

    一时间,永定门前,站满了百多名的各部官员,虽然众人各怀心思,但场面看上去确实隆重无比。

    配角都到齐了,正主却迟迟未至——这正主不是胡宗宪,而是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沈拙言。实际上这些官员,大都是冲着沈默的面子而来……虽然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敏感时刻,谁也不敢说待到水落石出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但胡宗宪惨死,朝廷必然要给个说法,不会会几个大员,是交代不过去的。而沈默的地位,也八成将再上一个台阶。

    对沈默的将来,一众高官还是有信心的,作为与皇帝骖乘的股肱大臣,其圣眷在高拱去后无人可比。而且他的为人和官声,可比偏狭刚愎的高肃卿好上十倍。非但十分得人心,还有实打实的功业和资历摆在那里……现在胡宗宪又用一死,将他最后一点隐患也堵上了。

    现在可以肯定的说,除非他自愿,否则就连徐阁老也动不了他了……而他在内阁又是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待徐阁老一退,他前面就只有好好先生李春芳,所以在可预见的未来,沈江南荣升首辅,长期柄政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有可能,谁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帝国未来的主宰。

    况且人死为大,胡宗宪怎么说也曾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众尚书、侍郎们前来接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京城十八衙门的正印官,或是亲自前来,或是委托佐贰官过来,总之以各种名义,齐聚永定门前。这一幕让很多犹在懵懂的官员猛然惊醒,原来沈阁老的江湖地位,已经可与徐阶、杨博这种老怪物比肩了。

    今天他们注定要吃惊到底了,辰时一刻,众人见一辆牛车从城内缓缓驶来。拉车的青牛身披白幔,其后的车辕上,一边坐着个穿素服的男子。

    那个年轻穿白衣的是沈默,而年老穿黑衣的,竟是天官兼太尉杨博!

    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辆牛车上出现,简直让所有人惊掉下巴。要知道他们今天虽然到场,但并不代表就是沈默这边的人了,只是人死为大,过来表示一下哀悼罢了。回头若是真要争斗起来,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肯定还要另说呢。

    但杨博跟他们不一样,他可是超越大九卿,与首辅比肩的晋党首领,在朝中最孚名望,可以说是跺跺脚,北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再往深处想,就更耐人寻味了,要知道杨博因为得罪了徐阁老,被言官连番弹劾,险些晚节不保。之后除了到衙办公外,便闭门谢客,几乎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

    现在他却和沈默一黑一白,坐着同一辆牛车来了,此举的含义,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怎样,这个人情够厚吧?”远远望见众人吃惊的样子,杨博微微有些得意道:“可以答应我的条件了吧。”

    “只是过来走一遭,”沈默比原先消瘦不少,因此显得眼睛更大,目光更让人难以捉摸:“就想要我出血本,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吧。”

    “这一仗打赢了,也是你的功劳,咱们互惠互利嘛。”杨博不慌不忙,他知道沈默一定会答应。

    “看你们的本事了。”离人群近了,沈默淡淡丢下一句,便闭上了嘴。

    “算你答应了。”杨博也不看他,把实惠捞到手再说。

    牛车到了永定门前,车夫牵住牛,有侍卫上前,扶两位大人下车。

    官员们也围上来,有的向沈默表示慰问,有的则忍不住问杨博道:“您老怎么和沈相一起来了?”

    “胡汝贞是我的老部下,也算我半个学生。”杨博倚老卖老道:“老夫当然要来了。”杨博在宣大任总督时,胡宗宪是宣大巡按,虽然互不统属,但抬头不见低头见,说是下属也说得过去。而且胡宗宪也确实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兵法谋略,不过大都是偷师,所以杨博脸皮虽厚,也只好意思说是半个学生。

    他虽然解释的明白,但没几个信以为真的,众官员都认定了,他是来给沈默撑场子的,看来日后有什么事,两人免不了要同进共退了。

    更扯淡的事情还在后头,沈默和杨博到场之后,又有两位大人物乘轿而来。下得轿来一看,竟是内阁次辅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两位面容肃穆,向沈默几人一抱拳,便不言不语的站在边上。

    这下人们看不懂了,沈大人自然是极有面子的,但再有面子,内阁出一个人也就足够了,现在除了首辅大人,竟然悉数到场,这其中恐怕是另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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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定门前稍稍安静片刻,官道远处却骚动起来,远远看着,有一队百余人迤逦而来,队伍所到之处,黄纸白花漫天而起,道旁兵丁双膝跪下,放声大哭起来……是胡宗宪的灵柩到了。

    沈默紧攥着双拳,大睁着两眼,不转一瞬的望着那缓缓而来的灵柩。平心而论,他和胡宗宪并没有太多的私谊,在性格和作风上更是天差地别,永远都成不了朋友。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俩相互欣赏,彼此信任,因为他们都有一颗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都有着认定目标,永不回头的决心,都是不计手段,只求胜利的枭雄之资。

    只不过一个已经壮志得酬,盖棺定论;另一个所图更大,隐藏的更深,还未到暴露的那一天罢了。

    但只要是这样的人,就会清晰感受到同类的气息,纵使道不同不相与谋,也会彼此欣赏、相互理解……有了这样的同类,你纵使孤军奋战,也不会感到孤独;没有这样的同类,你即使身处人群,也一样会无比孤独。

    ‘默林兄啊,默林兄,你已经成功走到终点,我却还要孤独前进……’沈默看着胡宗宪的灵柩越来越近,心里的孤独感也越来越强烈,终于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鸣:

    从此天下,再无知音,山高水恶,子期何求?!

    队伍终于在百姓的目送下,驶到了永定门下。众官员也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百多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的锦衣卫,护送着一辆拉着灵柩的马车,押送着两辆囚车。行到城门前时,带队的锦衣卫一抬手,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

    “诸位大人有礼了。”那锦衣卫头子在马车上抱拳道:“镇抚司奉钦命,押送一干人犯进京,众位若无事,请让开去路。”

    这时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大理寺卿杨豫树出声道:“这位钦差,我这里有份手诏,却是给你的。”

    “哦。”锦衣卫头子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下马,走到黄光升跟前,一看他手里果然是明黄色的上谕,赶紧跪接道:“臣接旨。”便接过来展开一看,然后收起来道:“既然上谕是由刑部、大理寺主审此案,那俺就听从大人的吩咐。”

    看看远处站着的沈默,黄光升低声道:“先送去刑部,让仵作验尸吧。”

    “黄大人。”这时沈默出声道:“我能先看他一眼吗?”

    黄光升看看那锦衣卫头子,后者为难道:“因为要验尸,故而还是当时的样子,怕是有碍观瞻。”

    “正要看看我那老哥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沈默坚持道。

    “这……”沈默都这样说了,黄光升哪能不给面子?装作沉吟片刻,道:“好吧。”

    “打开。”那锦衣卫头子一挥手,便有两个士卒,将棺盖缓缓推开。

    沈默深吸口气,走到那棺材边上,往里只望了一眼,便定定站在那里,仿佛魔怔了一般。

    黄光升走上前,往棺中一望,不禁一阵头皮发麻……他也算是老刑名了,一看就看出,死者生前遭受了长时间惨无人道的折磨,其遗体惨不忍睹,实乃多年罕见。

    这时杨博也和几位部堂凑上来看了看,一个个都脸色发白,王国光甚至当场呕吐起来。那锦衣卫头子,赶紧让手下把棺盖合上,但已经有不少官员看到了,全都变了脸色,‘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没人性啊……’‘禽兽不如……’的感叹声四起。

    但众人的注意力,旋即又被沈默吸引过去——当那棺盖换换扣上,阻断了他的视线后,沈默便两眼一黑,吐出一口血雾,直挺挺往后摔去。

    好在边上的官员,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赶紧伸手将其接住,众人呼啦一下围上来,“阁老、阁老……”的惊叫声,淹没了其他动静。

    杨博分开众人,拿起沈默的胳膊简单一号脉,便用大手去揉他的心口,揉了十几下后,沈默终于悠悠转醒,泪水连珠般淌下,喃喃道:“痛死我了……”说着又有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快把你家大人送回家去,赶紧请太医诊治,”杨博站起来,吩咐沈默的侍卫道:“他这是悲伤过度,伤到了内腑,可马虎不得。”

    沈默的护卫早就吓坏了,闻言赶紧小心翼翼把沈默抬起来,放到牛车上拉回去。

    沈默一走,杨博对黄光升道:“沈阁老为什么会这样,你应该很清楚。”

    “是……”虽然同是部堂,但黄光升在杨博面前哪敢拿乔?小意点头道:“胡大人太惨了……”

    “将此案一查到底,让胡大人瞑目……相信这也是沈阁老的愿望。”杨博沉声吩咐完,目光又飘向那两辆囚车,又道:“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过不了关的。”说着他回头看一眼沉默的李、张二位,语气有些怪异道:“我说的对不对呀,二位阁老?”

    “不错。”李春芳还在那愣怔,张居正却已经沉声道:“此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不彻查不足以平民愤……”说着话锋一转道:“黄部堂是办过严世蕃案的老刑部,由他来审理此案,最合适不过……”

    “我相信,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李春芳回过神来,接话道。

    “那就静听佳音了。”杨博捋着胡子,瞥黄光升一眼道:“黄部堂,人在做、天在看,别让老夫失望呦。”

    “一定一定……”大冷的天,黄光升已经满头大汗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停的发抖,身为局中之人,他能听出这其中的唇枪舌剑,而自己无论怎样做,怕是都难逃被另一方迁怒的结局了。

    这就是小角色的悲哀,无根无基,做到尚书也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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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再没有了,这个可以确定。

第八一一章 审(下)

    此间事了,诸位大员纷纷回衙。其中三顶轿子,是奔东安门去的。

    几乎是前后脚,轿子在东安门落下。最先下轿的是陈以勤,长安街上风很大,把他的胡须吹得散乱,他用手把胡子压住,也不等那两个,便往长安街上走去。

    紧接着李春芳和张居正也下了轿,因为用了胡夹,所以两人并不怕吹。看到陈以勤已经走出去了,李春芳摇头道:“陈师傅总是这么着急。”说起来,当年李春芳和张居正春闱时,陈以勤是前者的房师,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师生关系,但温和有礼的李春芳总是这样称呼他。

    “哼……”张居正的面色冷峻,对李春芳并没有好脸,冷言冷语道:“他现在一心看戏,哪肯跟你我沾边。”

    “唉……”李春芳意义不明的叹口气,道:“现在才知道,能看戏也是种福分。”

    “羡慕他了?”张居正斜睥着他,眼中寒芒闪烁道:“要不是你画蛇添足,现在看戏的就是我们!”

    “你就别说了。”李春芳紧皱着眉头道:“人哪有前后眼,谁知道会搞成这样。”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张居正哼一声,便一甩袖子,大步向前。

    “唉……”李春芳又叹口气,在那里颓立片刻,也低着头往回走去。

    走了两步,没提防,竟一下撞到了张居正的背上,额头磕到了他的后脑勺,痛的李春芳捂着头道:“哎呦呦,你怎么停下了。”

    张居正也被撞得七荤八素,捂着后脑勺,呲牙裂嘴了半天,才恶狠狠道:“沈江南曾经说过‘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怎么就昏了头,跟你合作呢。”

    “我早说过,我干这个不在行,是你非拉我入伙的,”李春芳无比郁闷道:“说起来还没完了。”

    “……”张居正使劲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那两个祸水不能再留,再留着他们会出大事的!黄光升已经按吩咐,将他们关在刑部大牢了。你赶紧让那些人,今晚便派人去,叫他俩自己在牢里了断了……”

    “你疯了,”李春芳赶紧看看四下,还好长安街上空无一人,压低声音道:“这么大的钦犯谁敢杀人灭口?”

    “蠢材!”张居正对这位同年的状元,已经没有任何尊敬,双目发红道:“人家都已经拼命了!你还在这木知橛也!”今天他去永定门这趟,一方面是为了以坦然示众,另一方面,也存了亲眼一见的心思……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捧场,倒要看看他能演出哪一出。

    结果令他毛骨悚然,倒不是被胡宗宪的惨相吓到了,而是他万万想不到,京城十八衙门,竟几乎全数到齐……虽然人死为大,官员们到场,也不意味着他们是支持沈默的。但至少能说明,他的影响力,已经大到令各方都要给三分面子,更不愿得罪的地步。

    在这天之前,张居正还一直有种错觉,就是沈默虽然比自己强大,但他是强在东南。而在北京朝堂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并不比自己占多大优势,毕竟自己比他早达三科,还是老师全力培养的接班人,就算功绩上不如他,但论人脉总比他强吧。

    所以哪怕计谋被识破,遭到对手反制,局面陷入了被动,他也没有失去信心,而是愈挫愈勇,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将局势重新拉回来:

    他相信就算胡宗宪已死,凭着刑部和大理寺在自己这边,也能将其罪行劣迹昭示天下,把他的尸体钉在耻辱柱上……只要把胡宗宪批倒批臭,那沈默的名声就不可能不受影响。这样只要后续派御史连番轰炸,就不难将其逼出内阁。只要沈默离开内阁,他就有信心让其再也回不来!

    于是他先说服冯保,让皇帝把案子交给刑部审理,虽然又加个大理寺,但大理寺杨豫树是自己的同年,无甚影响。

    出此之外,他还以极强的手段,重新凝聚了陷入混乱的言官队伍,使其一致枪口对外。这样只要对手稍给机会,便能发动不死不休的弹劾攻势。就算不给机会,也能靠着言官硬攻,把对手逼得方寸大乱,露出破绽!

    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余,他也没有放松对异常现象的警惕,当他敏锐察觉到,京城舆论有神话胡宗宪的趋势时,便果断让巡城御史和顺天府尹,找了一大帮闲人无赖,以‘好色、贪污、通倭、严党、矫诏’为核心,编了无数段子,专门抹黑胡宗宪,效果确实不错……

    所有努力都看到了成效,局势在一点点向好发展。张居正的信心也逐渐强大起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得这场巅峰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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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优秀的人,就越是骄傲,越是骄傲的人,就越难认清现实。尤其是你的对手,明明有十分强,却只肯展露一分,明明能一力降十会,却仍数年如一日,不带烟火气的捏绣花针,就算你招子再亮,也要被他晃瞎狗眼。

    张居正正是那种优秀而骄傲的人,又不幸遇上了这样的混蛋,只能说是遇人不淑、命犯白虎了……

    一切错觉,都在今天、在永定门下,被无情的戳破了。那一袭白衣而来,吐出一口嫣红鲜血的小师弟,竟是一头藏在水下的庞然大物,一旦当其偶露峥嵘,那巨大身形便遮天蔽日、令人生畏。与其相比,自己是多么的弱而无力啊……

    当各大衙门的官员悉数到齐,他对胡宗宪的各种污蔑,老百姓都不会再相信,只要一句:‘要真是那样的人,那满京城的大人,岂不都是有眼无珠?’便让他的人无言以对。

    当胡宗宪惨不忍睹的遗体昭之众目,物伤其类之下,他给胡宗宪定罪的企图也不可能实现了……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人死为大,其任何罪孽都会得到宽恕,何况惨死成这样?如果谁还要揪着不放,便是没人性,别有用心,会遭到群起而攻之。

    何况还有杨博那老东西,公然站出来声援,有谁会冒着得罪他俩的可能,再拿胡宗宪做文章?

    自己一番苦心谋划,便让沈默看似无心的化解掉了。但只要经历过那个场面的官员,都能感受到这里面蕴含能量,是多么的惊人!这一认知,让张居正通体冰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醉心于跟沈默斗智斗勇,是多么的可笑……恐怕自己殚精竭虑的见招拆招,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这次超越底线就是找死了。他现在已经相信,这次惹恼了沈默,逼他用出全力,根本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了的。

    不知不觉,他已是满身大汗,北风一吹,不禁打起了寒噤。

    永定门前的一场,让张居正意识到,随着沈默那一口嫣红的鲜血,自己在道义上、舆论上、支持上,已经都处于绝对劣势了。再这样玩下去的话,自己肯定会被活活玩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愚蠢的一根筋,真正的智慧者,是知道进退屈伸的。

    汹汹战意如滚汤浇雪,转眼便化为乌有。他现在已经不奢望取胜了,现在想的是自保,保住自己别在这场自己掀起的风潮中完蛋,已经是最现实的目标了。‘当断则断!’这是他在轿子里拿定的主意,便对李春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像胡宗宪那样的疯子可不多,三木之下,万伦难免咬出王廷相,王廷相难免咬出你我……舆论风潮已成,到时候只需他一份口供,我俩就能沦为千夫所指,戍边三千里都是轻的!”

    李春芳被唬得变了脸色,连声道:“不能吧,王廷相都答应保密了。”

    “他要真是铁了心,前天为何去求见师相?”张居正冷冷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指望别人舍己为你?做梦去吧!”

    李春芳被说服了,开始考虑实际行动,寻思片刻道:“找人灭口倒不难,只是这后果太严重了……”

    “你不会照方抓药!”张居正坚决道:“他们能把胡宗宪弄成自杀,你们就不能让他俩狱中自尽!”

    “你说胡宗宪是自杀?”李春芳的声音都发颤道。

    “否则哪会那么巧!”张居正哂笑一声道:“自杀好啊,干净方便、不留后患。”说着压低声音道:“不只是狱里的两个,还有王廷相,也一起自杀吧。堂堂都御史,竟与东厂勾结,活着都是耻辱,死了才解脱!”

    李春芳瞪大眼睛望着张居正,仿佛同学二十多年,他今天才看清了,这是怎样一个狠辣的角色……

    “三个涉案官员自杀,”张居正没察觉到李春芳面色有异,犹在自顾自道:“谁还好意思再追查下去,这个案子就只能不了了之了,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说着一把抓住李春芳的手,恶狠狠道:“这次不要再搞砸了,否则就等着完蛋吧!”

    李春芳被他攥得生痛,赶紧点头道:“我知道了……”

    “哼……”张居正这才甩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春芳眼中寒芒一闪,便恢复了那副温吞吞的老好人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年纪轻轻竟然吐血了,看来是病的不轻,过午得去探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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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大牢,关押着坑蒙拐骗、杀人越货、通奸强奸……等形形色色的重刑犯,但与一般省府县的大牢没什么区别,只是规模大很多。

    在地上一层的最深处一间,却不是关着囚犯,而是住着四个彪悍的狱卒,这四人正围在桌边吃酒,压低声音说着话:“今天可来了稀客……”

    “可是那佥都御史?”一人问道。

    “佥都御史有啥稀罕的,都御史也来住过。”另一人小声道:“我听说另一个,是东厂的珰头。”

    “真的假的?”另外几个不信道:“他们自己有监狱,犯了事儿也轮不着咱么刑部管吧。”

    “不知道了吧?”那人得意一笑道:“这次的大案,恐怕连厂督都要牵连进去,哪能把人犯往东厂送……”

    他正神采飞扬的说着,突然发现同伴都不说话了,心说不妙,赶紧回头一看,发现是送饭的老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操你娘的,老孙头。”他笑骂一声道:“走道不出声,要吓死我老人家。”

    那老孙头卑微的陪着笑道:“俺下次走到大声点。”

    “操你娘的。”狱卒一边骂着,一边拿钥匙打开牢门,问道:“对了,今儿不是该王瘸子来么?”

    “他家里有事儿,让我顶一天。”老孙头挑着两口木桶进来。

    另一个狱卒则走到牢房中间,用绞盘将一道沉重的铁门升起,随着‘嘎嘎嘎’的刺耳声,一个冒着湿寒之气的地牢口,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谁下去走一趟?”四个狱卒便划拳,最后由两个输了的,提着灯笼,骂骂咧咧的,领着送饭的老孙头下了地牢。

    “赶紧回来开牌!”上面人嘱咐着,缓缓关上了牢门。

    随着那大铁门重新扣上,地牢口一下暗多了,只有那火把的光芒所及,还能看到一点亮出。

    “什么鬼差事……”狱卒骂骂咧咧的扶着墙,点着了牢壁上插着的火炬,地牢中才重新亮起来。

    这竟是个十分宽广的地下空间,与地上的格局相仿,也是石壁、栅栏、甬道,关押的无不是比地上危险数倍的穷凶极恶之徒……还有就是那些朝廷钦犯。

    下来之后,两个狱卒也紧张了许多,一个打着火把,一个手持利刃,监视着老孙头挨个牢房送饭,待送完一圈后,便催促他赶紧上去,一刻也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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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二章 逼宫(上)

    待那三人出去之后,地牢里恢复了黑暗,犯人们摸着黑,悉悉索索的开始吃饭。然而左边中间一间的几个犯人,却表现的有些异常。他们端着碗、围成一圈,低声说着话。

    “刚才老孙说了,最里面一间,今晚就动手。”一个头领模样的小声道:“要造成自杀的假象,怎么弄?”

    “吊起来勒死,还是用瓦碴子割腕?”另一个人瓮声道:“俺比较喜欢一头撞死,能听个响。”

    “还是勒死比较保险。”又一人小声道:“他们那牢房是特制的,不像咱们这个这么通透,可以先用迷烟,然后吊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就完事儿了。”

    “就这么办,”头领想一想,也没什么要强调的了,便道:“再过俩时辰,都睡着了就动手。”

    “好。”众人便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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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监狱里不见天日,但里面的人还是遵循一定的规律,吃晚饭后一个半时辰犯困,再过半个时辰,深深进入梦乡。

    到了戌时末,大牢里已经鼾声四起,还有磨牙放屁说梦话的,总之是都睡着了。

    然而中间那间的门,却无声的打开了,里面蹑手蹑脚出来四个黑影,悄悄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最里面一间牢房门前。这一间与其他栅栏牢笼不同,它的四面全是石壁,牢门是铁质的,上面有监视和送饭的小门各一个,但平时是关着的。

    这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他们解下腰带,用尿浇湿了,围在口鼻上。然后领头的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了晃,点着一根迷香,从门缝伸进牢房去,鼓起腮帮子,使劲往里吹。

    头领差点把腮帮子鼓破了,吹进去足足半根迷香,这才住了口,掐灭迷香后,靠在门上喘粗气,又被自己腰带上的尿味顶得差点吐了。心中大骂道:‘老子口里都淡出鸟来了,怎么尿还这么骚?’

    在外面等了几十息,估计迷烟效果完全出来了,头领便向一个手下点点头,那人便拿出两根细细的铁线,在牢门上戳了起来,没几下,便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锁开了。

    “干得利索点!”头领低声吩咐一句,便领着两个手下进去,留那个开锁的在外面放哨。

    进去后关上门,牢里面漆黑一片,头领点亮了火折子,才看到两条人影躺在那里。

    两个手下便上前,将那两人架起来,给头领认人。

    头领先举着火,凑到左边一个脸前,就见那人留着五缕长须,四十多岁,却面生的紧。不过这也正常,因为他本来就不认识那劳什子佥都御史。

    又将火移到右边一个脸前,见是个满脸横肉的凶相汉子,这次认识了,可不正是丁字队的珰头吗!

    “唉,老李,兄弟也是奉命行事,你到了阴间可别怪我。”那头领有些感慨,小声道:“欠我那十五两赌债,不用你还了……还有……你老婆孩子我会照顾的……”

    说到最后一句,两个手下竟吃吃笑起来。

    “严肃点,咱正经着呢。”头领板着脸,解下那老李的腰带,然后发现……竟然没有房梁,当时就出了一脑门子汗。好在再一找,发现墙上嵌着上下四个铁环,应该是把犯人挂在壁上用的。

    见那上面两个铁环,高度正好合适,他不由暗叫好险,差点就出了丑。又用了壁虎游墙功,将腰带送进环中,系个死扣。两个手下架着那珰头,将其脑袋往绳圈上一送,便撒了手……

    对另一个男子如法炮制之后,三人又检查了牢中,便悄然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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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堂官黄光升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满心满脑的惊惧忧思,折磨的他一夜见老。这种感觉,只有当年审理严世蕃案时,才曾有过一次。

    ‘希望能再次顺利过关。’想到那一次有惊无险,换来了几年好日子,黄光升心下稍稍安定。‘然而那次,可没人让自己做不法事啊!’念头一转,他心里又郁闷起来,这次虽然不是自己动手,但为他们提供方便,一旦露了馅,也难逃其咎。

    不过也不要紧,自己毕竟是十几年的老刑名了,早就把刑部经营的铁板一块……只要是死在刑部这一亩三分地里的人犯,自己手下那班能人,就能制造出天衣无缝的自杀现场,到时候纵使有人怀疑,却怪不到自己头上……顶多拿几个小喽啰顶缸就是。

    就在胡思乱想中,天亮了,丫鬟进来伺候老爷洗漱更衣。梳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出了一对黑眼圈,配上稍高的颧骨,显得有些晦气,心情便更糟糕了。穿戴整齐后,也没吃早饭,就坐上轿子,匆匆赶往部里了。

    半路上,遇到匆匆往他家赶去的张司狱,一见面便禀报道:“部堂,大事不好了,昨日关进来的两个钦犯自缢身亡了。”

    “什么……”坐在轿子里,黄光升的面色数变,深吸口气道:“确定是自缢吗?”

    不问时间、人物、结果,却只问手段,实在另类的很。那张司狱愣了一下道:“是,看上去是,不过仵作进去验尸的时候,刘郎中让我来给部堂报信,也就没细看。”

    听说自己的心腹和仵作都到场了,黄光升松了口气,恢复了往常的从容道:“将情形如实道来……”

    “是。”张司狱赶紧一五一十道:“属下今早起来,按例巡视牢房,走到地牢的特字号时,打开窗往里一看,就见里面关着的两个人,全都吊死在墙上。属下当时吓坏了,也没有特字号的钥匙,无法进去解救,只好赶紧去上面,找到当值的刘郎中,他取了钥匙和我下来,打开门,便见人已经死透了……”说着他一脸惶恐的望向轿子里道:“部堂大人,您是知道属下的,俺一辈子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懈怠……”

    “说这些干什么……”黄光升不耐烦的打断他,部堂大人公务繁忙,怎会跟一只替罪羊废话,便吩咐轿夫道:“快去现场!”轿子便加快速度,将一脸绝望的张司狱甩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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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部里,他便直奔大牢,牢内外已经布满兵卒,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但黄光升自己都有些好笑,该逃出去的,早就趁着早先的混乱跑掉了,现在整这一出,也不知是做给谁看……总体来说,黄尚书下地牢之前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地,作为曾经酝酿过十几个类似奇案的老刑名,他有信心面对任何突发状况。

    ‘反正人是死的,至于是怎么个死法,都要听我们专业人士的。’黄光升心中自信道:‘只要本部给出了结论,就算镇抚司也无法推翻。’

    迈着从容的步伐,黄尚书下到了地牢之中,立刻被刺鼻的腐臭味,顶得一阵头晕。下属赶紧奉上熏了香的白巾,黄光升便掩住口鼻,来到了案发现场。

    刑部地牢特字号监房,正是夜里发生凶案的那间,不过此刻被十几个松明火把照得白地一般,浓重的松油味道,掩盖了牢房中其他的气味,让黄光升感到好受一些。他收起掩口的白巾,四下打量起来,只见两具尸体已经被放下,现场也被先到的人破坏的不像样子……又亲自检查过一遍后,以黄光升专业的眼光看,就算包拯宋慈再世,也已经无法推翻自杀的结论了。

    一颗心彻底放下,黄光升便用白巾擦擦手,静静立在那里,等待其它衙门的人来。

    过不片刻,大理寺卿杨豫树、镇抚司指挥使陆纶,便同时赶到了,只是两人的神态大相径庭,前者惊恐莫名,后者却好整以暇,有些来看热闹的意思……让前者不得不在焦急之余,暗暗腹诽一句,纨绔就是纨绔!

    两人下了地牢,见到黄光升,简单问明情况,各自的手下便上前勘察,结果不出意料……都是‘无法排除自杀的可能’,那就只能采信刑部的结论了。

    “怎么就死了呢?”陆纶抓耳挠腮道:“这可怎么跟皇上交代?”

    “哎,陆大人有所不知,”黄光升耐心解释道:“这种犯了大案的官员,会在出入大牢时,产生很大的情绪波动,会用自残甚至自杀等手段来发泄。”

    “哦。”陆纶点点头,又问道:“不过两人咋都自杀呢?莫非是有样学样?”

    “不错,这个有时会效仿的。”黄光升点头道:“一犬吠人、百犬吠声,人物是一理,都会盲从的。”

    “原来如此,您老真有才!”陆纶竖起大拇指,赞道:“跟您这儿真长学问啊!”

    黄光升老脸一不红、大言不惭道:“哪里哪里,只是比陆大人多经历了一些,您若是有兴趣,以后可以多亲近……”说着话锋一转,不准备再蘑菇下去道:“二位大人,如果没别的意见,咱们就赶紧让他们验明正身,然后报上去吧。”

    “是这个理。”陆纶点头道:“这里又臭又不透气,待久了人都要臭掉。”

    “呵呵,那咱就赶紧上去……”黄光升随口答着话,看一眼有些迟疑的杨豫树道:“杨大人意下如何?”

    “哦,好好……”杨豫树收起脸上的疑惑,点头道。

    “进来吧。”黄光升一声令下。

    因为要封锁现场,昨日接收人犯的官员,这才得以进来。先向三位大人行了礼,那个五品官员便开始辨认死者,先看了那满脸横肉的一具,仔细比对记录的特征后,他点头道:“这是人犯李老三。”

    “不是他是谁。”黄光升笑骂一声,道:“快点,这边两位大人都要憋不住了。”他看陆纶和杨豫树都面色怪异,还以为两人都被熏坏了呢。

    那官员又接着辨认第二具,一看就傻了眼,失声道:“这不是万伦啊!”眼前这句尸首,和他昨日见的那个,虽然脸型胡须都很像,但绝对不是同一人。

    “别瞎说!你再仔细看看!”黄光升要吃人一样看着他道。

    “哦,再仔细看看,原来他真……”那官员知道自己方才失言,赶紧补救道。

    “他真不是万伦!”陆纶突然冷冷出声道:“对不对呀,杨大人。”

    那杨豫树本就脸色苍白,又被他点名,便吓得一哆嗦,但面色数变后,仍咬牙道:“确实不是。”

    “你们怎么知道?”黄光升知道大事不妙,不知是何原因,竟然出了这种荒谬的岔子,但仍然想着能蒙混过关道:“难道你们以前见过万伦?”他看过万伦的资料,知道那是个榜下即用的进士,一直在江西一带外放为官,后来因为查抄严家得力,才被御史台看中,提拔上来专门负责严党案的后续追赃。这人应该与京官接触不多,陆、杨两人不大可能认识。

    “对呀,难道你以前见过万伦?”陆纶竟然胡搅蛮缠一般,也向杨豫树发文。

    “我虽然没见过万伦。”既然已经捅破窗户纸,杨豫树也就坦然了,轻声道:“但这个死者我是认识的,乃是一名严重贪污的知府,上个月我还审过他呢,后来移交给刑部了。”说着朝陆纶笑笑道:“那陆大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呵呵,”陆纶朝他呲牙笑笑道:“因为我知道,万伦没死,他就在你们身后站着呢。”

    唬得两人一身冷汗,赶紧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开玩笑的,这次来真的。”陆纶笑着走出牢房,大声道:“万伦,听到了就吱一声。”

    “我在这!”果然有个声音,从他身边的牢房响起,倒把陆纶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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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申一下,这只是倒数第三卷,可不是大结局啊。

第八一二章 逼宫(中)

    大内,文渊阁,清晨。

    正厅中只坐着李春芳和张居正两位大学士,至于另外三位……首辅大人偶感风寒,沈阁老刚刚吐了血,两人双双在家静养。陈以勤倒是身体倍棒,但他儿子从四川来应春闱,老头告假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去了。

    内阁只剩下这两位当值,按说该由次辅大人主持例行早会,然而李春芳昨天被张居正劈头盖脸骂一顿,到现在还拉长着脸,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于是两人便闷不作声,低着头忙自己的一摊子。

    辰时过半,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司直郎敲门进来,伏在张居正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张居正听了面沉似水,挥手斥退那手下,并让他把门关紧了。

    待厅中无人,他才转身对上首的李春芳道:“刑部出事了。”

    “哦……”李春芳淡淡应一声道:“什么事?”

    “有人夜里想杀人灭口。”张居正轻声道:“结果被镇抚司捷足先登,先一步用个囚犯将万伦换了出来,然后躲在一边,看那几个凶手进去,把那假货和姓李的东厂珰头吊死了。”

    “……”李春芳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中带着讽刺道:“没法说是自杀了?”

    “结论推翻了。”张居正点头道:“是他杀。”

    “真可惜啊。”李春芳幽幽感叹道:“他杀多不好啊,既不干净又不方便、还留后患……”说着望张居正一眼道:“轮到王廷相的时候,可别再出岔子了。”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变了脸色,微眯双目,盯着李春芳道。

    “什么意思你知道。”李春芳长长叹口气道:“昨天你说的那些惊世之言,我可一句都没忘。”

    “我那是一时气话。”张居正不自然的挤出一丝笑容道:“你千万别当真。”

    “我知道你是气话,所以没当真。”李春芳淡淡一笑道:“你不会以为是我找的人吧?”

    “难道不是吗?”张居正皮笑肉不笑道。

    “不是。”李春芳摇摇头,语调平淡道:“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别人挖坑就往里跳。”

    “幸亏师兄你是有主意的。”张居正老脸一红,竟也拉得下面子,起身抱拳赔不是道:“昨日是我急火攻心,说了些昏话,实在是不当人子……还请师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谅则个,小弟给您赔罪了。”说着便深深一躬。

    “唉……”李春芳叹口气,把他扶住道:“算了,一番大好的谋划,确实是砸在我手里的,你有怨气也是应该的。”果然都不愧是徐阁老的高足,能屈能伸大丈夫。

    其实张居正哪里是昏了头,他昨日是故意诈唬李春芳的,实指望这伙计能方寸大乱,做出天牢行刺那等傻事……以他对黄光升的了解,此人生性谨慎,肯定会有周密布置,李春芳的人一动手,八成要被捉现行。

    如此一来,最不济也是祸水东引,自己解套……自始至终,张居正都没亲自与任何人联系,都是在后面指挥李春芳干这干那,更没有任何证据把柄授人……完全可以让李春芳顶缸、自己跳出去隔岸观火;若是推动得当,也很有可能把一直装死的徐老师拉下水,使其正面和沈默交锋,这样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然而如果真不是李春芳干的,那此事就值得玩味了。还有什么人,能逼迫黄光升就范,给刺客创造机会呢?

    答案只有一个,两人同时低声道:“师相……”也只有那位首辅大人,才能有如此强大的能力,把一场三方参与的谋杀案,控制的如此精确。

    “他为何这样做呢?”李春芳和张居正两个,同时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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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委屈你了。”穿一身藏青色的缎面棉袄,坐在躺椅上享受阳光的徐阁老,和颜悦色的对坐在下首的黄光升道:“这种有损声誉的事,你能答应下来,老夫就很感动了。”

    “下官愧不敢当!”黄光升一抱拳,面有愧色道:“而且让那个万伦逃过去了,真是愧对元翁。”

    “那不打紧。”徐阶却宽厚道:“凡是只求尽力,岂能尽如人意?”

    “多谢元翁宽宏……”黄光升眉宇间的惨淡稍敛。

    “这个尚书做不成了,会不会觉着委屈?”徐阶轻声问道。

    “不会!下官的前程,是元翁给的,您又数度救下官于水火。”黄光升激动的抱拳道:“下官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您的恩情,这次能得偿所愿,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好,很好……”徐阶微笑着颔首,不无感慨道:“这世上父子亲,师生亲,却未必是好事……亲则轻慢,将师父之恩视为当然,一不顺遂,便大为不满,甩脸色、闹脾气,甚至要逼宫的,真是为师为父者的悲哀啊。”说着看看黄光升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到时候能指望上的,反倒是你这样心存报恩的老部下。”

    黄光升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事涉他们师徒几个,外人哪敢插嘴,便含含糊糊的点头不吭声。

    好在徐阶也没打算跟他讨论这问题,淡淡道:“估计这会儿,刑科的弹劾奏章,已经到内阁了,你不要有压力,最多只是个管理不力、疏忽懈怠,最后‘冠带闲住’罢了,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说着温和的笑道:“你也是六十的人了,待罪官场四十年,难得歇个一年半载,等明年赵孟静入阁后,你就起复接他的礼部尚书。”

    “全凭元翁安排。”黄光升脸上的皱纹一下就化开了,笑容比新郎官还要甜蜜:“多谢元翁栽培。”

    “回去吧。”徐阶微笑着点点头,挥挥手道:“你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是……”黄光升站起来,屁股撅得高高的,深深施一礼,才慢慢倒退出去,深情的望徐阶一眼道:“学生告退……”

    “去吧。”徐阶笑着颔首。

    待黄光升退下,徐阶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慢慢靠在躺椅上,喟叹一声道:“也不知这一步,是对还是错。”

    “绝对值得!”声音从里间响起,门帘挑开,走出了他府上的两位幕友,李翔李先生,和吕德吕先生,说话的乃是后者:“宫里的斗争没有外面复杂,那陈宏老太监,已经把滕祥和孟冲圈禁了,赢下了这场司礼监的内斗。现在他主动和元翁联系,希望咱们帮他这个小忙,一者是为了保存宫里的实力,不要被镇抚司趁机清算;二者,也是有结好元翁,主动欠咱们个人情的意思。”

    “是啊。”李翔点点头道:“如今元翁最大的危机,不在朝廷而在宫内,能结好这个老太监,付出多大代价也是值得的。”虽然身居高位,难免有些盲目自大,但徐阶和皇帝之间的裂痕,就连许多京官都感受得到,他又岂能毫无所觉?

    然而终究是发觉的晚了些,待他意识到自己过线时,和皇帝的裂痕已经很深了。对此徐阶十分的忧虑,他虽然权倾朝野,但隆庆才是头上那片天。人怎么能跟天斗呢?赢不了的。

    意识到这一点,当然就要亡羊补牢,徐阶一面开始保持低调,不再跟皇帝发生冲突,一面试图跟内廷恢复关系……自从当上首辅后,他自持身份,便和阉寺划清了界线,现在又要重新捧臭脚,徐阁老心里自然不好受。

    “是呀……”徐阶缓缓的闭上眼,自嘲的笑一声道:“原先和严阁老争的时候靠太监,想不到现在当上首辅了,还得靠太监……绕来绕去绕不开,这首辅,终究不是宰相啊。”

    两位幕僚听了,也是一片感慨,是啊,本朝废宰相不设,虽然现在内阁首辅已是实际上的宰相,然而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摆不出唐宋时的宰相威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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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这朝局,扑朔迷离,极其复杂,”见徐阶郁郁寡欢,李翔轻声劝道:“元翁和宫里搞好关系,就再无后顾之忧,自可稳坐钓鱼台了。”

    “是啊……”徐阶点点头,强自振作道:“老夫也是这样考虑的,先把宫里的隐患消除了,再慢慢收拾局面。”说着笑笑道:“其实这个决断还是做晚了,好多人都以为老夫是明日黄花,心便散了,开始各自找下家了……就拿方才那个黄光升说吧,要是放在之前,他万不会让万伦还活着,现在却敢跟我打马虎眼了。”说这些时,他眼中没有愤怒,仿佛都看开了一般。

    “他到底还听谁的?”吕德轻声问道。

    “还能有谁,他那位老同年呗。”李翔哼一声道:“两人都是己丑科的进士,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往来,但黄光升的嫡亲孙女,嫁给了杨博在蒲州的孙子,只是没声张罢了。”

    “原来如此。”吕德恍然道:“要是杨博的话,就说得通了,他既然摆明车马要跟元翁对一局,当然要留下那万伦了。”顿一顿,他哂笑道:“难道杨惟约真以为,他和沈拙言联手,就能赢得了元翁了?”

    “别小看了对手,要是沈默敢放开手脚,倒也有可能。”李翔淡淡道:“只是他万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成全杨博的胜利。”

    “这话说到点上了。”徐阶颔首道:“我方才跟黄光升说的话,其实还有后一半……师生父子虽是牵绊,但儿子永远不能逆父,学生永远不能背师,这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是普通上下级永远不会有的。”

    “那他那一番做作,是为了什么?”吕德问道。

    “师兄弟之间,可没有这份羁绊。”李翔沉声道:“他要找算计他的人报仇,他得给胡宗宪的部下一个交代,他得维护自己的威信。”

    “口气不小。”吕德哼一声道。

    “他有资格要求这个……”徐阶却淡淡道:“东南六省在他手里,兵部也被他成功掌握,他还是骖乘的帝王心腹……就像杨博一样,已经尾大不掉,连老夫也只能打压,而无法消灭了。”

    “一个左都御史,现在又一个刑部尚书。”李翔轻声道:“大九卿中的两个,还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谁知道呢?”徐阶轻轻捻着腮边的一缕银须道:“看他接下来如何出招吧,要是还不满足的话,我就再送他个大学士消气……”

    “要是还不行呢?”吕德沉声问道,李翔也目露探究的目光,两人心中难免腹诽,元翁就是这点不好,太能忍,太乌龟,叫人生不起敬畏。

    “那老夫就把自己送给他。”徐阶目光转冷道:“只要他吃得消!”

    “吓……”吕德还以为他有啥好主意呢,原来是打算把对手撑死。

    “原来如此……”但李翔却听出了味道:“元翁真是高招,恐怕他不知不觉就中了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愿他能见好就收吧。”徐阶毫无半点得意道:“师生相残,只能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还是难免会被人看笑话……”说着叹息道:“师生相残啊,百年难见的戏码,却要在老夫这里上演了,也难怪各路神仙都要作怪,真是悲哀啊……”

    “当初就不该听那张居正的谗言。”见东翁一脸的挫败,吕德愤愤道:“他也不是什么好鸟,就是想让元翁出手,把他最大的威胁赶走。”

    “老夫不怪张太岳。”徐阶摆下手道:“这件事,他不说,老夫也会去做的。”下一瞬,眼中却流露出厌恶之情道:“倒是李石麓,真让老夫刮目相看,这次的事,全坏在他手上。想要玩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把戏,却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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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二章 逼宫(下)

    “李春芳,他怎么了?”吕德一头雾水的问道。这也难怪,徐阶整日在内阁,很少回到家里,他又是十分闷骚之人,什么想法都憋在心里,最多和张居正商量一下。要不是这次,徐阶被学生各种内伤,仍然不会跟他们谈论这些事。

    当然,两位幕友也不是吃闲饭的,吕德负责处理徐阶不方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而李翔则负责为徐阶收集情报,知道很多内幕,但为人口风很紧,也不会跟吕德乱说。

    不过总体而言,徐阶身边的幕僚,水平要比沈默那边的差一截,这其实也正常……毕竟像沈默那样,能容忍几个智多近妖的幕僚,时不时显得自己有些傻缺的领导,毕竟是少数的。大部分为上者,还是喜欢身边人是简单、听话、能干活的。

    越是英明神武的上级,就越是这样,沈默要不是所图太大,并且深感自己能力有限,也一样不会免俗。

    所以这会儿,徐阶只能让李翔给吕德解释道:“昨天中午,在长安街上,张太岳和李春芳争吵起来,到了下午,后者便去棋盘胡同探病,晚上,便发生了镇抚司未卜先知的事情。”李翔轻声道:“元翁判断,他要反水了。”

    “他早就存了这种心思!”徐阶的气愤不是假装,面孔都扭曲起来道:“王廷相已经向我坦白,当初授意他下令用刑的,是他的同年状元李春芳……而老夫刚刚才得知,东厂的滕祥和李春芳都是扬州老乡,两人早就勾勾搭搭十几年,只是他做事滴水不漏,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既然滴水不漏,为何这次露这么大破绽?”李翔话不多,但总能问道点子上。

    “故意为之而已!”徐阶眉头紧皱道:“只是想不通,他怎敢如此铤而走险,难道把别人当傻子不成?还真以为自己能笑到最后?”

    “管他什么呢,元翁先把他灭了!”吕德气愤道。

    “呵呵……”李翔笑起来道:“话糙理不糙,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实力不济只能灰灰。”

    这两个家伙,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还把徐阶宝贵的思路打断了……要知道,灵感往往一闪即逝,若是没抓住,结果很可能抱憾终身。

    “也是……”徐阶想不出头绪,又被他们一搅合,便暂且放下不想道:“张太岳待会儿会过来,吕先生吩咐前院,不要让他进门,先两晾他几天再说。”

    “真的?”两人心说您老成仙啦,能掐会算的。

    徐阶点点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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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德虽然将信将疑,但仍然赶紧出去传话,并专门在门房处坐等,看看那张居正到底会不会来。

    没用二人等多久,大概也就一顿饭的功夫,一顶一二品大员才能做的绿呢大轿停在府门前。

    从窗缝里看到张居正的贴身管家游七,吕德彻底服气了,对门子道:“咱相爷真是神了。”

    门子笑道:“更神的事儿您还没见过呢。”说着便迎了出去,对那游七客气道:“七爷,我家相爷病着呢,老夫人吩咐了,概不见客。”

    “我家老爷正是来探望老相爷的。”游七是个场面人,尤其这几年地位水涨船高,就更加八面玲珑了,他热情的拉住那门子的手,借着袖子的掩盖,将一张小额‘日升隆’送到对方手里道:“再说我家老爷也不能算客了吧。”

    令他意外的是,那门子竟把银票推了回去,一脸歉意道:“我没说清楚,是任何人都不见。想来张阁老总也算人吧。”

    游七直翻白眼,总不能说:‘我们老爷不算人!’,心中已经暗叫不妙,因为他对这门子十分了解……其实也是贪财的,但毕竟是相府的门前官,还要讲吃相的……通俗说就是,办不成事儿的时候,是不会要钱的。

    现在他竟然不要钱,那就要了命了。游七额头见汗,小声求道:“兄弟,帮帮忙,进去问一句,哪怕真是不见呢,咱也好交差不是。”他不是一般的管家,而是张居正身边,吕德、李翔功能二合一的帮手,对自家大人处境还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也是下了血本,又添了一张五十两的。

    那门子一是冲钱,二是也不知道日后会是何等情形,也不敢得罪了张阁老,便不带烟火气的收起袖子,勉为其难道:“那你等着。”吕德还在里头,他也不敢叫游七去门房喝茶。

    结果游七会错意了,在那里暗骂道:‘奶奶的,六十两银子买不进个门房!真他娘的杠了龟了!’一想到自家老爷还在等回话呢,赶紧回身,却见张居正已经下了轿。

    三步并两步,游七上前扶住张居正,一边为他将大氅的后摆抚顺,一边小声道:“老爷,您在轿子里等着多好,外面冷哈哈的。”

    张居正却不理他,只是面容冷峻的望着‘徐府’的牌匾,因为这里是宰相府邸,所以门前有拱卫司的锦衣卫站岗,胡同两头还有兵马司的人把守,十分的空旷肃静,显得他有些茕茕孑立孤零零的感觉。

    “唉……”游七看到老爷这样,心里很不好受。他本人其实是个落地举子,本来混到渣也不至于成为家奴,然而他在穷困潦倒,为张居正搭救之后,便被其风姿气度、智慧抱负所折服,认定这是一只必将腾于九霄的潜龙,竟改名换姓,甘心给他当起了管家。且不是那种名义上的,而是实实在在,不打折扣的那种。

    张居正待他倒也客气,从来都是称呼他的号道:“楚滨,看来师相是不会见我了。”

    “倒也不一定,徐三这不进去问了。”游七安慰老爷道:“老丞相可能真的病了,太夫人心疼要他静养也是正理。”前一句还在打气,后一句就改打预防针了。

    张居正点点头,不再说话。

    主仆二人等了片刻,那门子徐三回来,一脸歉意道:“老爷正睡着,太夫人说有啥事儿,等老爷身子好了再说。”但那银子是不会奉还了。

    “那请将我给师相带的补品转交一下。”张居正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表情还能保持优雅道:“然后跟我师娘说一声,小徒居正前来探视恩师……”说完便一紧氅领,转身大步离去。

    那厢间,游七已经挑起了轿帘,待老爷上轿坐稳后,便拉长声音道:“起轿……”

    望着那顶官轿远远离去,门子小声感叹道:“真他妈的有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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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轿里,张居正端正坐着,表情古井不波,但一双笼在袖中的手,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刺破掌心,渗出刺目的血丝。

    如果说,昨天他放弃了和沈默来一场正面对决的奢望后,昨夜发生的事情,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这是一场不属于他这个档次的战争,自己连玩阴的资格都没有。

    这对他那颗骄傲的心的打击有多重,只有他本人才能体会。更悲哀的是,他还必须立即来向徐阶道歉,重新获得老师的庇护,才能在接下来的政潮中幸存下来……否则,铺天盖地的潮水席卷而来,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承受得住。

    然而,徐阶,他的好老师,竟然将他拒之门外了……这换了一般人,直接就崩溃掉了,好在他是张居正,只会受内伤,不会影响到判断。

    这次万伦没死,王廷相就更不可能死了,案子就要继续审下去了……这里便有两种可能,徐阁老出头或者不出。出头的话,转化为神仙打架,那他们这些凡人就看着是了,要么跟着过年,要么一起遭殃,没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老徐关门闭户,不像要出头的样子,那李春芳很可能会被拖出来。本以为让李春芳独自抗下这一场,虽然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然而最新的消息称,李春芳昨日去过沈默家,万一达成了什么协议,会不会合起伙来阴自己,也未可知。

    张居正默想片刻,自己确实没留下任何证据,要想指控自己,只能靠李春芳的红口白牙,但李春芳得先把本身编排成什么样,才能把自己也牵扯进去?所以这是个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之局,李春芳八成是不会用的,那自己还是安全的。

    但要是李春芳非要损人不利己呢?那大家就同归于尽!到时候自己和李春芳一歇菜,那沈默就面临两种可能。一是两人和平共处,徐老师退后,沈默接班;二是和徐老师你死我活……不管谁死谁活,那个活下来的,都要遭受道德的谴责,不得不离开政坛。

    所以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但沈默想成为徐阶的接班人,也不可能……别的不说,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就是两人各有一套班底,沈默上台,他的人也会上台,位子就那么多,那徐阶的人便得下台,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徐阶是个明白人,与其待到对方尾大不掉才冲突,还不如早来早痛快,这也是他默许对胡宗宪动手的动机所在……别说是给学生扫清障碍,自己又不是他亲儿,徐老师还没那么无私。

    同样道理,徐阶一定会为了避免将来的冲突,而选择这次和沈默做个了结,并将自己,或者自己和李春芳保下来……只有自己和李春芳这种势单力孤好控制的学生,才是他最合适的接班人……这一点上,张居正倒没什么抵触,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说高尚点,叫‘为了延续自己的施政方向’,换了他也一样会这样做。

    最后张居正得出结论,这次徐阶一定会出头,并保住自己……为什么没有李春芳,是因保自己是单保一个,保他却要一保两个,其难易不言而喻。以张居正对徐老师的了解,肯定会选择较容易的方案,而将李春芳当成道具使用。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徐阶的能力。想通之后,张居正终于松开了手掌,今后该如何应对,此刻已了然于胸了。

    虽然接连遭受打击,但他仍然对自己不失信心……这次输得再惨,他也认为是因为实力不济,非战之过:‘拙言,希望你这次能赢,这样我才有赢你的机会……’一个疯狂地想法在张居正脑海中盘旋而起,一经生成,便呈燎原之势、不可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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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那个被他念叨的沈拙言,正可怜的端着瓷碗,捏鼻子灌那黑乎乎的药汤。虽然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大明人,但他还是受不了这种销魂的口味。

    “大夫都说了,我这是心火淤在喉咙,吐出血来就好了,”见那沈明臣和王寅,像防贼一样盯着自己,沈默可怜兮兮道:“在后院娘们看着喝也就罢了,你们就别逼俺啦。”

    “主公身系千秋,为大业计,也需健康长寿,绝不能马虎!”沈明臣板着脸道,但眼里分明满是幸灾乐祸。

    “不错,您就喝吧。”王寅也笑道:“堂堂阁老竟怕喝药,传出去怎么见人。”

    “我不活了……”沈默郁闷的捏着鼻子,将那碗里的药汤,仰头灌到肚子里,脸色顿时煞白,然后转黄,再转红,好半天才恢复过来道:“听说那人也在家养病,不知会不会也喝这玩意儿。”心说要是他也怕苦,那该是多解气的一件事啊。

    “徐阁老怕不怕苦不知道。”沈明臣摇头笑道:“不过姓张的现在该是够苦的……据说徐阁老把他拒之门外,在外面求告了半晌,愣是没进去,倒成了丧家之犬。”

    “他自己有家,算什么丧家之犬。”王寅对沈明臣这种,总被仇恨冲昏头脑,很是不爽,冷冷道:“徐阶是在熬鹰,这你都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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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上)

    发生在山东的刑虐案,极大触动了京城官员的敏感神经,这种肆无忌惮的暴行逆施,当然会被视为对上文官政治的极大挑战……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文官政治的特点,便是以不消灭对手身体和人格底线的一种政治斗争,这是存在于所有文官心中的美好期望,所以他们憎恨特务政治、厌恶廷杖、对不把大臣当人的嘉靖皇帝、毫无底线的严阁老更是绝无好评。

    所以借着徐阁老上台后,提出的‘三还’东风,文官们又开始大力鼓吹所谓的‘君子政治’,不遗余力的捍卫自己的游戏规则,甚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其醒目标志便是作为文官先锋队的科道言官,为了捍卫所谓的‘道义和信念’,以大无畏的疯狗精神,专治各种不服。

    然而文官政治、言官强势的前提,是各方都遵守游戏规则,尤其是强权一方,不能因为输不起,而使用各种暴力来迫使别人屈服……因为一旦有人这样做了,所谓君子政治,也就丧失了前提和基础,沦为奢想和空谈。

    而胡宗宪被刑讯逼供致死,正是一件极度挑战文官底线的恶性事件,只是因为都察院也牵扯其中,且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是以在事情没有定论,尤其是内阁没有表态之前,部堂大员们都刻意的低调处理,不许下属对此阐发议论,更不准他们上本言事。

    这就是案发后十多天,民间和衙门里都沸反盈天,但正式的公文和奏章中,却鲜见提及此事的内因所在……

    转折点出现在永定门下,当胡宗宪的灵柩打开,百官第一次真切看到了,他那惨不忍睹的遗体。传言和文牍描述一万遍,也远远不如真见一次,造成的冲击力大。对那些仍相信真理和正义的年青官员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给逝者讨回公道、将凶手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有什么正义可谈?

    而对于久经宦海、神经麻木的官员来说,胡宗宪的凄惨下场,也足以让他们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情心……只是碍于上峰的压力、不便公开为胡宗宪喊冤罢了。

    如果说昨夜之前,朝中百官、尤其是部堂大员们,还是以观望、克制为主,只有一些愣头青,准备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的话,那么昨夜发生在刑部大牢的‘被自杀案’,就彻底的坚定了百官的立场……无法无天的暴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完全把规矩践踏成泥,如果再不团结起来、坚决抵制的话,那么将来有人遇到无法克服的难关时,必然会毫不客气的动用暴力、通过毁灭对手肉体来消除麻烦。如此一来,大明的政治氛围必然迅速恶化,朝中衮衮诸公,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被对手取了性命……

    刑部大牢案发后的第二天,国子监祭酒徐渭以实名写就檄文,明其弟子张贴在京城大街小巷,十八衙门的照壁纸上,声讨某些野心家肆无忌惮的暴行,号召百官共同抵制强权暴力,还胡宗宪一个公道,还民众一个真相,更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这篇檄文一出,立刻引起强烈反响,各部官员纷纷上书附议,要求彻查此案,揪出元凶大恶、绝不能姑息养奸,只拿几个喽啰搪塞舆论。一时间群情汹汹,奏本雪片般地飞到通政司,再转往内阁……仅仅一天时间,便有百余份奏章,堆在了李春芳和张居正的案头。

    看着那一份份言辞锋利、本本诛心的奏本,李春芳和张居正这个后悔啊,早知如此,就抢在陈以勤前头告假了,就算在家里闭门等死,也比现在内阁中如坐针毡要强得多……现在内阁只剩下他们俩,想告假都不可能了,只能在这儿强忍着精神折磨,一本本的阅看下去。

    “全都中邪了!”在票拟了几十本后,张居正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把手里那本条陈往桌上一摔,怒道:“把一个贪污受贿通倭矫诏的胡宗宪当成亲爹了!呼天抢地、如丧考妣啊!说没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三岁孩童都不信!”

    李春芳没有他那种愤怒,低头看着那些条陈,反而喃喃道:“舆情汹汹,不严查不足以平民愤。”

    “你是昏头了吧!”张居正瞪眼道:“自个寻死,别拉着旁人!”

    “戒怒戒怒……”李春芳讪讪道:“我就事论事而已,百官正在火头上,这时候和他们对着干,无异引火上身啊。”

    “嗯……”张居正压住怒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怎么个查法,派谁去查,查到什么程度?可别引火烧身,就追悔莫及了。”

    “这不是我们可以置酌的,”李春芳道:“还是立即请元翁示下吧,至晚下午就得送司礼监了,劳烦太岳走一趟吧……”

    “嗯……”张居正看着李春芳,心中恼火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刚吃了闭门羹吗?’刚想下意识的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见到徐阶的好机会,便点头应下道:“好吧。”于是起身道:“我这就去。”

    “如此甚好。”李春芳微笑道:“代我向元翁问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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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走就走,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已经回到了昨日被拒之门外。

    “抱歉阁老,老夫人今天还是不许我家相爷见客。”那门子心说,这位恢复得够快的,还以为得过两天才能再来呢。

    “这次是有紧急公务要面陈阁老,”张居正正色道:“请务必通禀一声,以免耽误大事。”

    听他这样说,那门子岂敢拿乔,赶紧应下,请他门房里喝茶等待,自个急匆匆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他拿着个信封出来,双手奉给张居正道:“这是我家相爷给阁老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接过来,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便看到上面只有两个字‘海瑞’,确实是徐阶的亲笔。

    显然徐阶已早有了决断,张居正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老道的一手,上‘天下第一疏’之后,海瑞的名声之盛,天下无出其右。其在民间,已经化身为与包拯一样的青天大老爷,被百姓立生祠供奉。即使在官场,许多人视他为疯子、傻子,但都不得不承认,如果大明还有良心,那就是海瑞这颗心,如果世上还有正义,那就是海瑞这个人。让这样一个正义与良心的化身,负责审理此案,自然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然而海瑞真是孤臣完人?张居正不以为然,虽然他的《与沈拙言绝交书》天下皆知,但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岂是一封书信,几行文字可以撇清的?只要海瑞在断案时出手过重……对于那个二杆子来说,这几乎是一定的……就可以让言官参他别有用心,再把沈默拉进来一起批斗。这样一来,此案性质立变,舆论也不会再一边倒,就有可能如其他惊天大案一般,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看似用个无可争议的人选,却能让沈默惹上一身骚,不能再一味扮演苦情角色,博取大众的同情。徐阶这算盘打得确实精。但张居正在佩服之余,更为徐阶又一次将自己拒之门外而伤神……难道师相竟有别的打算?却要我自生自灭了?饶是他心志坚定,但在回去的路上,还是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回到内阁,把那字条给李春芳一看,李春芳也说好,便票拟出来,立刻送司礼监了……倒不是两人不想直接送呈隆庆,实在是皇帝最近竟不见外臣,宫外已经有不少说法了。不过两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其中的真相,但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有心思去替皇帝辟谣?

    不到两个时辰,司礼监便送回了批红,可见隆庆虽然不露面,但依然密切关注此事。

    “皇上准了。”李春芳看一眼,道:“明日便让那个海瑞来一趟,我们和他谈一谈。”

    “嗯。”张居正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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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准了。”沈明臣轻声道:“大理寺卿杨豫树主审,少卿海瑞陪审,因为刑部和都察院都要避嫌,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

    “这是故意的,庙大菩萨小,谁都能插嘴,我们的人却要避嫌,这次杨博想要足不沾水、坐收渔利,是不可能了。”王寅淡淡道。

    沈默依旧在艰难的喝药,好费劲才喝下一半,趁机休息下道:“不必跟他客气,这老不休趁火打劫,哪能便宜了他。”

    “呵呵。”王寅感觉沈默有些不大一样了,似乎原先那种条条框框全都打破了一般,不过至少现在是好事,便也不废话,道:“需要给海大人带个话吗?”

    “没用的,他只按自个那套办。”沈默摇头苦笑道:“不过他们把海刚峰想得简单了,这次怕是要失算了。”

    “既然大人对他有信心,那就先看看再说。”王寅轻声道:“学生以为,徐阶用海瑞,还是在传递一个信号。”

    “是。”沈默点点头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们,接下来,按原先那套来玩。”

    “也忒无耻了吧。”沈明臣差点蹦起来道:“哦,他们想用歪招就用,不想用便也不让别人用,真以为小孩过家酒呢!”

    “别激动,”王寅淡淡道:“大人自有定计。”

    这话让沈默神情一滞,他能听出王寅有埋怨的意思,顿一顿,轻叹一声道:“先生不要多想,我对你们向来是坦诚的。只是有些闲棋,在你们来之前多年便已经落子,因为一直没用,也就没有提起。”

    见沈默丝毫不隐瞒,王寅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道:“大人误会了。这一次从头到尾的谋划,都出自大人的手笔,学生作壁上观,已是目眩神迷,大呼酣畅。只是这一局大战已经到了中盘,还不知您的底牌,心里实在痒得很。”

    “我告诉你就是。”沈默微笑道。

    “还是不要了吧,我喜欢自己用猜得。”王寅却摇头笑道:“说了就无趣了。”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沈默看看他,恍然道。

    “呵呵,也是大人给了提示,”王寅捻须笑道:“不然我也万万猜不到。”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沈明臣一头雾水道:“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

    “不可说,不可说。”两人一起摇头道。

    “关键时刻就看出远近来了,要是君房在,肯定告诉我了……”沈明臣信口说一句,但声音越来越低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吗?”余寅自从上月离去至今未归,但有一封信送来,给他的至交好友沈明臣,信上说,他造了孽,已经无颜再面对昔日好友,便辞去沈府西席,云游四方去了,勿牵勿挂。

    如果不是沈明臣对余寅了解到骨子里,知道那封信确实出自他的手笔,且写得时候并未受任何胁迫,他简直要以为,是沈默杀人灭口了……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信了余寅的说辞,怕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其中。只是这种事,实在是问不得。

    “你放心,他很好,”看他牵肠挂肚的样子,沈默心下不忍,轻声道:“将来肯定还有相见的那天。”

    “嗯。”沈明臣点点头,勉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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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来岳父家,只能出来网吧发一章了,明天回去就好了。还有就是,徐渭那篇檄文,因为手头没有参考资料,只能待回去后,再借某人的口说出来,总之不会这么算了的。

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中)

    鼓打三更,月挂中天,夜凉如水。除了那些烟花柳巷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京城的大街小巷,已是一片寂静、廖无人迹。偶尔一两声犬吠,透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荡开,更显得此刻静谧无比。

    在位于木匠胡同的一处狭小院落内,却立着个五十多岁,身材不高的消瘦男子,他轻轻叹息着举头望天,浮云掩月月穿浮云,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他正是大理寺少卿海瑞海刚峰,虽然已是正四品的高官,但他仍住在原来的陋巷蜗居之中,而且更加孤独寡言……人们只道那次上书让海瑞名利双收,却不知《治安疏》对他造成的巨大伤害,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从心理上说,嘉靖死了,他却活着,虽然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不忠不孝、无君无父’的沉重枷锁,使他长久的艰于呼吸,难于展颜,若非老母在堂,膝下无后,他怕是早就三尺白绫、一抔黄土,给嘉靖陪葬去了。

    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改变,老母年迈,回到琼州老家后便大病一场,如今虽已痊愈,却不可能再万里奔波来北京团聚。而他的妻子,更因为当初担惊受怕,旅途奔波,一到琼州就早产一女婴,便撒手人寰了。

    接连的打击,让海瑞十分的悲痛,几次上疏请求回家奉养老母、抚育幼女,然而徐阶才把他当做正面典型树起来,正指望着能靠他弘扬天地正气、净化政坛空气、恢复嘉靖以前的士人节操呢,又岂能放他离开,便连连以皇帝的名义下旨抚慰,称他是‘天下官员之楷模’云云,还把他又升一级为大理寺少卿,完成了从中级官员到高级官员的飞跃。这种殊荣和礼遇,让海瑞没法辞职,只能继续干下去。

    然而这差事干起来,也一点都不顺心……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为‘三法司’,组成大明的司法监察系统。而大理寺所掌为‘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主要是复审刑部判决,平反冤狱、纠正不公的衙门,按理说是很合适海瑞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然而大明这官场,若真能按理行事,早就万事大吉了,还要他大理寺作甚?

    事实上,成化以后,大理寺的执法之权,已然被级别更高的刑部侵夺,实际上只能核阅案卷而已。想要公正治狱,却要看刑部尚书的心情如何,比如海瑞上任不久,便遇到了一起官员子弟杀人案,刑部之判决二名案犯谪戍,海瑞认为量刑明显太轻,依法据理力争,然而刑部尚书黄光升,则以‘受害者受伤之后又得急病,其死因病而非伤’为由,维持原判。海瑞不服,闹到内阁,也被徐阶以‘初到法司,不习律例’为由,申斥一番,驳回了。

    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案犯,就以谪戍从轻发落……这样的葫芦断案,海瑞审阅卷宗时,发现比比皆是,他拿着去刑部找、无人理睬,去内阁反映,阁老们也只是好言相劝,却不予受理,最后寺里同僚都开始躲他,海瑞便彻底的边缘化了。

    其实海瑞不是不知道,朝廷制定的许多严酷刑法,是用来镇压穷人和老百姓的,对于官宦富豪来说,却总有后门可走。只要有钱有权,便能摆平一切麻烦,就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这已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了,凭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然而他海瑞是圣人门徒,孔子尝云:‘知不可为而为之!’意思是,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应该去做的,不可能做到也要做!所以平反冤狱、主持公道虽然吃力不讨好,十次也只有一两次能成功,但他还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坚定的为弱者伸张正义,提供保护,从不因为饱受挫折而放弃。

    海瑞是个很纯粹的人,因为纯粹所以坚定,因为坚定所以百折不挠,永不迷茫!但是这一次,在接到圣旨,任命他为‘胡宗宪案’的陪审官时,海瑞却陷入了一种,当初上《治安疏》时,也未曾有过的权衡思量之中……如此惊天大案,上面却把正副主审交给了大理寺的两名长官,虽然刑部、都察院都得避嫌,不插手也说得过去,但仍然可以派大学士主审,然后自己和杨寺卿打下手呀!这才是符合常理的选择。

    现在内阁却无一人出面,也就是说,内阁所有人都不适合当这个主审。换言之,这个案子的审判结果,很可能会牵扯到内阁大佬们的命运!所以才会出现这么个‘神仙打架、却要小鬼断案’的局面。

    其实,从都察院公布胡宗宪‘矫诏’的证据后,海瑞便对此事保持高度的关注,心里也随着案件的跌宕起伏想了很多。虽然对各中内情无从知晓,但他凭着天生的敏锐直觉,和对朝局的了解,依然猜到这起案子的背后,其实是一场高层之间的政治斗争……至于谁胜谁负,他并不关心,只要快快结束这场狗咬狗,让朝局恢复正常就好。这也是海瑞对所谓‘政治斗争’,所秉承的一贯态度。

    然而现在,他却被卷入了这场争斗之中,并成为了审理此案的官员,便不能再漠然处之了,毕竟不关心谁胜谁负是一回事儿,自己稀里糊涂,成为人家整人的武器又是另一回事儿——海瑞并不像那些人想的那样,又直又楞,眼里揉不得沙子,只知一味的依大明律办事。他其实也会权衡,能变通。只是前提必须是,变要比不变,更利国利民,他才会去干。否则门儿都没有。

    到底该如何处之?明早辰时就要去内阁接受训话了,他必须立即拿出个主意来……

    这一夜就在反复思量中度过,待到拿定主意,天也快亮了。得亏海瑞是纯阳体质,火力旺盛,换一般人在这冬夜户外站一宿,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他却浑然无事。

    回到屋里,感觉不比外面暖和,原来一宿没人打理,炉子早就灭了。海瑞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一面掏出炉灰,重新生上炉子,再把两个硬石头似的馒头放在锅里,坐在炉上馏着。

    待得忙活完了,屋里也有了些暖气,海瑞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去拿自己的公服,那里面竟还有个年轻女子,在裹着被子酣睡……这是他遵照母亲的命令,为了传宗接代,新纳的妾室,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女子年少贪睡,海瑞也不好意大清早就指使这个,比自己长女还要小不少的小妾。而为了凑够彩礼钱,他已经是家徒四壁,再无能力雇佣下人了,所以这些活计,只能自己来干。

    轻轻抱起冰凉的官服官帽,弯腰提起官靴,海瑞不禁暗暗叹息一声,要是妻子还在,早就把衣服温热了,整整齐齐捧过来,给自己穿上了。

    回答他的,却是那小妾呢喃的梦话声:‘肉,油货……’海瑞掩面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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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在外间洗漱完毕,把蒸锅从路上端下来,拿出个馍馍当早饭,剩下一个是留给小妾牛氏的。

    就着一点酱菜,把一个馒头吃下,算是吃过了早餐。海瑞便戴上乌纱,穿上官服、系好腰带,又一手扶着椅背,穿好了两只官靴。穿戴整齐后,端坐在火炉边,等时辰到了好出发。

    差不多准备起身时,外面响起敲门声,还有充满疑惑的声音道:“这是海大人府上?”

    海瑞走出去打开门,见是些轿夫打扮的人道:“我是,你们是何人?”

    那些人本来是不相信,四品大员能住在这种穷街陋巷中,但见到他身上的四品官服,才知道还真有混成渣的大官儿。错愕之后,赶紧挤出笑容道:“我们是来接您的,海大人若是可以出发,便请上轿吧。”

    海瑞已经看到,胡同口停着辆暖轿,便沉声道:“我可没叫什么轿子,你们找出人了。”便要把他们撵出去。

    “您难道不是大理寺的少卿海老爷?”轿夫问道。

    “我是海瑞。”海瑞点点头。

    “那就准没错了。”轿夫笑道:“也怪小人没说清楚,咱们是张阁老派来接您去内阁的。”作为唯一一名步行上班的红袍大员,海瑞的清贫是出了名的,所以张居正知道也不稀奇。

    “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海瑞却敬谢不敏道:“但我腿脚灵便,还不用人抬着。”说着送客道:“你们请回吧。”

    “那我们可没法交差,”轿夫们苦着脸道:“您就当行行好,坐一程吧。”心说真是稀奇了,头一回遇到,求着坐轿的。

    海瑞坚决不坐,他们就赖着不走。海瑞便转身把门锁了,面无表情道:“你们不走,我走。”

    于是晨起的人们便看到了一幅奇景,只见个大官人大步流星在街上走,后面轿夫呼哧呼哧的,抬着轿子跟在后面,不禁议论纷纷,最后得出个结论,这大官人在锻炼身体呢……

    走到东安门前,海瑞已经把轿夫甩得看不见影了,他整整衣冠,拿出自己的官照,走到守门的兵丁前。

    对这位经常到内阁告状的海大人,兵丁们心里其实佩服得紧,一面例行公事,一面寒暄道:“海大人这回又有什么案子。”

    “大案。”海瑞收起官照,留下两个字,便要往长安街走去,却听后面有人叫自己:“刚峰兄,等等我。”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堂上官、这次钦案的主审杨豫树。

    杨豫树是个白净利索的中年人,比海瑞要小五六岁,留着整齐的短须,五官端正,目光清澈,是个难得的好人好官……若没有杨豫树的保护,海瑞在大理寺的日子,肯定比现在还坑爹,弄不好一个案子都翻不过来……只是这年头,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当,他也早被磨没了棱角,一副温吞吞、好好先生的样子。

    海瑞虽然冷言冷面,但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对着杨豫树这样,的上级,他自然不会端着架子,肃容站在一边,等待寺卿大人进门。

    杨豫树很快过来,两人见礼后,他便拉一把海瑞道:“边走边说。”显然是要避开耳目,说些悄悄话。

    但真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不说话,海瑞也不会开口的,闷着头走出一段,杨豫树只好先寒暄道:“昨晚睡得如何?”声音温和而有磁性,颇为悦耳。

    “一宿没睡。”海瑞轻声道。

    “我也是辗转反侧,一夜没合眼。”杨豫树指着自己的两眼道:“看,还有黑眼圈呢。”

    海瑞看了看,果然有一对黑眼圈,在白净的脸上分外明显。便轻叹一声道:“这么大的案子,被审的睡不着,审案的当然也睡不着。”

    “此案干系重大,甚至远超你的想象……”杨豫树还以为海瑞,对上层的事情不甚了解,便启发他道:“你想过没有,这个案子为何让你我二人来审?大理寺细小的身板,能顶起这么大顶帽子,不要被压趴了才好。”

    “大人什么意思?”海瑞沉声问道。

    “我琢磨着,这么大的案子,上面为什么会只派大理寺的人办,用意只可能有一个。”杨豫树轻声道:“因为我们本身就人微言轻,又同出一寺,未免有同出一气之嫌,先天就落了口实。可以说,我们这俩审问官,地位着实浅薄的很,说是傀儡太难听,但总之难以违背上面的心意,否则就要悬了……”

    “什么悬了?”海瑞冷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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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真是不可抗力,一点多写完后,该死上不去网了,打电话给有线通,只说通知维修的了,再催还是那个说法,等到三点也没上去,只能先睡了。根本睡不踏实,刚才起来一看,终于好了……不影响今天的两更。

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下

    .“你看你看又来了。

    “我只有一句话,点到即止!”杨豫树道。

    “什么叫点到即止?”海瑞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次的事情,从胡宗宪被抓,到他离奇瘐死,到有人公然在刑部杀人灭口,可谓处处离奇、步步惊心。但其实背后是什么人在斗法,朝廷官员基本上都知道……别看那么多人上书要求严查,大骂黑幕,但都是虚张声势,哪个也不敢深入!为什么没人敢说破了?投鼠忌器而已!”杨豫树苦口婆心道:“我们也一样,牵涉到‘鼠’我们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海瑞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杨豫树,一时搞不清,他这是深思熟虑后的说法,还是受什么人指使。心中蓦然生了一丝隔膜,目光中便透出了这种复杂。

    杨豫树当然感觉到他的神态,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好歹也在大理寺十几年了,这点事儿还能看不明白?”说着压低声道:“那些犯官的心思最龌龊,为了避罪,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往上面扯。这一扯,案子便一个字也审不下去。到时候难题就转嫁到你我身上,咱们就没法办了!所以说点到即止,足够定罪即可,切忌问得太多太深!”

    “是不是二位阁老也这样想?”海瑞不看他了,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嘲讽道。

    “这……”杨豫树有些错愕道:“我还没见他呢。”但顿一下,话锋一转道:“但可以料定,他们也是这样想。”

    “你怎么就能料定?”海瑞转头紧紧盯着他道。

    “也不看看他们是谁的学生……”杨豫树淡淡道:“刚峰兄,我说最后一句失分寸的,人家打得再热闹,上面还有个老师在,用不着咱们来掺和。”

    海瑞安静望他片刻,方道:“说完了?”

    “啊,说完了。”杨豫树点点头道。

    “那走吧。”海瑞便迈步向前走去。

    “那我说了半天,”杨豫树赶紧快步跟上道:“你到底听进去了么?”

    “多谢大人教诲。”海瑞昂首阔步,并不停下道:“我也有一番道理,想请大人指正。这个案子说起来只有短短几句话,可其间渡谲云诡,深不见底,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

    “正是如此。”杨豫树点头道:“所以你我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你又怎敢说,哪一步是空,哪一步是实呢?”海瑞沉声道:“既然是神仙打架,有想让我们往东的,就肯定想让我们往西的,你顺着这边走,便会得罪了那边……你以为点到即止是个好办法,但总有神仙想要深查下去,你便得罪了他们,还不是一样遭殃。”顿一顿道:“再往远了说,这么大的案子,肯定要史上留名的!八成还要被编成戏剧、评书,被人反复演义,难道大人想被后人当成个葫芦官,提起来就骂说:‘不管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总之是个糊涂蛋’!”

    杨豫树听得一愣一愣,对海瑞不**要刮目相看。这个他一直以为,是个一根筋、牛脾气的男子,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思虑,一时对他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轻声问道:“那该如何自处呢?”

    “很简单,”海瑞沉声道:“依律法、凭良心、说公道话!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有谁敢寻趁我们!”

    “呵呵……”杨豫树看着他这种气势,怯怯地唤道:“刚峰兄……”

    “大人,不必多说!”海瑞沉声道:“圣谕煌煌,明示要我等彻查此案,还胡宗宪一个公道,还百姓百官一个真相,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我意已决,无论如何,都要一查到底!您若是不想查,可以称病,我怎么干,你不要管!责任我一个人担,不会连累大人!”说完就甩开袖子,大步往前走。

    杨豫树在那懵了半天,眼睛睁得好大望着海瑞,心跳越来越快,一种闻鼙鼓而思破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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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快进内阁时,见杨豫树从后面跟上了,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想通了?”

    “你怎么干,我不管,我怎么干,你也别管!”杨豫树没好气道:“真是流年不利,摊上你这个搭档!”

    “呵呵,”海瑞知道,这已经是杨豫树的极限了,便侧身让开道:“大人先请。”

    “唉……”杨豫树一下没了气势道:“你也请。”

    两人进了内阁,便有司直郎出来相迎,说张阁老已经等着他们了。

    在官场,这算是一次隆重的会晤。按理说,应该在大堂先拜圣旨,再对张居正自报官名,大礼参拜。但二人却被领到了张居正的值房中,进门后又见到张居正穿着便服,束发坐在大案前看卷。按规制,官服不能参拜便服,二人便只好站在屋子中间。

    “看了一夜的案卷,也来不及换官服,二位就不要拘礼了。”张阁老慢慢合上案卷,缓缓站了起来,他风度极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雍容气度,伸手肃客道:“二位都不是初见,不必拘礼,请坐吧。”

    杨豫树和海瑞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这是,张居正的书吏端着茶托上来,给二位大人上茶。

    张居正对那书吏道:“我与二位大人有要事商谈,不要让人打扰。”

    “是。”书吏退了出去。

    张居正也不回书案后,而是在两人对面坐下,与两人简单寒暄起来。

    在官场上,没有无意义的举动,一举一动都有内容。张居正不着官服不在正厅,并且与两个下官昭穆而坐,这是将其视为心腹的表现……杨豫树与他是同年,当然无需这样做作,所以张居正一番刻意为之,其实是对海瑞一人的。

    杨豫树心中暗叹:‘怕是要白费功夫了。’便望向海瑞。海瑞此时却无任何表露,直直地坐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似的。

    张居正也在打量着海瑞,两人虽然照面过不少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大名鼎鼎的海青天。但见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乃是极威严的相貌,端坐在那里,堂堂正正、不卑不亢。

    张居正心中暗叹一声,先开口道:“二位都接到圣旨,明日就要开审胡宗宪案,今日把你们叫过来,一是代表皇上和元翁,给你们打打气,不要有什么顾虑,只管一查到底,内阁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

    两人都知道,这只是空话而已,戏肉都在后头呢,便安静的听他继续道:“二来,是要代表皇上和元翁,对你们提几点要求。”

    “阁老请讲。”两人坐直身子,听张居正训话道。

    “第一,要公正;第二、要全面;第三,要深入。”张居正便字正腔圆道:“所谓公正,就是要你们秉承一颗公心,断案就是断案,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也不要掺杂别的东西;至于全面,这次的案件情况特殊,起因是数年前的一些旧案,要查就全都查清楚,不要怕麻烦,我们有的是时间,要把背后藏着的牛鬼蛇神全挖出来,这就是第三点,深入……听明白了吗?”

    杨豫树和海瑞沉默片刻,前者心中黯淡道:‘果然让海瑞说中了,张太岳想借我们的手深挖,是不会因为同年一场,就让我轻松过关的。’

    他正在出神,便听海瑞出声道:“下官有一事不明,请阁老赐教。”

    “请讲。”张居正很有涵养道。

    “不知这三点要求,是皇上还是元翁提出的?”海瑞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居正虽然不悦,但还是回答他道:“是元翁提出来的又怎样。”

    “那恕下官不能全部接受。”海瑞道:“圣旨上,是让下官审理胡宗宪遇害一案,那下官就只能从他被押到夏镇之后查起……之前的事情,与他的死无关,下官不得圣旨,无权查问。”

    张居正心中大怒,当初也没人给你下旨,你怎么敢弹劾皇帝来着!怎么现在胆子又小了?气归气,但他的表情还算放松,淡淡道:“元翁的意思是,这些都要查……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卷宗递了过去。

    海瑞接过翻开一看,乃是都察院调查胡宗宪伪造圣旨案的卷宗,上面记载着详细的经过,还附有胡宗宪的亲笔书信和伪造的圣旨……看到这些,海瑞的面色果然凝重起来。

    张居正一直盯着海瑞看,见他果然入彀,心情终于轻松不少……他正是要利用海瑞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使其对胡宗宪深恶痛绝,从而改变案件的走向。所以他也不催,就在那悠然呷着茶,等海瑞把卷宗看完。

    一顿饭的功夫,海瑞终于合上了卷宗,张居正问道:“有何感想?”

    海瑞缓缓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即使胡宗宪活着,也无从置辩。”

    “不错,”张居正欣喜道:“海少卿要从这方面深挖,不能让此案流于表面,要把深层次的东西挖出来。”

    “阁老的意思,下官不敢苟同。”海瑞却摇摇头道:“伪造圣旨案已经可以结案,下官没必要画蛇添足……还是直接登邸报大白天下吧。”

    张居正鼻子都要气歪了,要是登邸报管用,我还用跟你废话?南方的报纸、北京的三公槐论坛,早就给此事定了性……要说胡宗宪通倭,可现在倭寇何在?要说胡宗宪谋反,可他老老实实交权,老老实实被抓,又老老实实被整死,谋反罪根本不成立,只能说是‘权宜之计”最多有些不择手段吧。

    像海瑞这种将《大明律》视为圭臬的人,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所以张居正实指望他能拍案而起,由此把胡宗宪的行贿受贿、贪污犯罪全都查将出来……倒要看那沈默还有什么脸,整天拿他的‘老哥哥’打悲情牌。

    然而张居正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海瑞竟紧抓着圣旨上的字眼,来了个‘不否认、不关心、不牵扯’的三不政策,让他的算盘落了空。不由有些愠怒道:“那本相让你们顺道大白天下,这你也要拒绝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海瑞一字一句道:“下官怕是要让阁老失望了。”

    “你呢,杨大人?”张居正这才想起,还有个主审在边上杵着呢。

    “哦,我啊……”在张居正如刀子般的眼神下,杨豫树一张脸变得煞白煞白,艰难的咽着吐沫道:“我觉着……海少卿说的……有道理!”

    海瑞意外的看向杨豫树,张居正更是意外。今天他真是太***意外了,先是一根筋的海瑞,竟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了;接着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向来如好好先生般的同年杨豫树,竟然也跟着给自己拆台。

    “你,你们……”张居正气得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既然二位如此坚持,那本相也不好勉强,就请好自为之吧。”说完便端茶送客,一刻也不愿再和他们蘑菇下去,与方才的礼贤下士大相径庭。

    走出内阁,回到长安街上,海瑞朝杨豫树拱手道:“方才错怪大人,海瑞向您赔不是了。”

    “算了吧,”杨豫树摆摆手道:“我也只是不想,被人当枪使而已。”说着笑起来道:“倒是刚峰兄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分寸呢。”

    “我确实不知分寸。”海瑞淡淡道:“但我知道做事情要考虑后果,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事儿,我不做。”

    “哈哈哈……”见他一本正经的说过笑话,杨豫树不**捧腹笑起来——[(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一四章 真相(上)

    笑一阵,杨豫树摇头苦笑道:“我杨立南半辈子谨小慎微,想不到今天却要陪你疯一遭。”

    “我没有疯。”海瑞正色道:“下官清醒的很。”

    “罢了,管你疯没疯,都已经捅了天大的娄子。”杨豫树道:“反正都没退路了。”

    “张阁老算什么天?这大明还轮不着他来罩。”海瑞冷冷一笑,又傲然道:“再说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是我干的,不该你事!”

    “什么话,你我同受钦命,我又是你的上级,能不干我的事吗?”杨豫树温和的脸上,竟也浮现出坚决道:“现在没退路了,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

    海瑞精神一振道:“早该如此!”说完却一抱拳道:“大人,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杨豫树笑道。

    “审案的时候你不要开口。”海瑞轻声道。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杨豫树有些不悦道。

    “我说的是真心话。”海瑞轻声道:“从张阁老的表现看,这个案子真会引发政坛大地震,我已经决意,无论如何,将其彻底揭开……”

    杨豫树刚要说话,却被海瑞一抬手,阻止道:“你听我说下去,我不是要给谁当打手,也不单纯为了真相而真相。我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杀一杀当今的士风!”

    杨豫树登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原来在天下人……也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们这俩钦差是任人操控的棋子时,海瑞却早就跳出棋盘,撸起袖子准备下棋了……甭管他是否自不量力,单单这份舍我其谁的气概,就当浮一大白。

    “也许你要笑我不自量力,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海瑞的声音轻而有力,字字印入杨豫树的脑海中:“我大明自成化至今,国势每况愈下,长久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原先人们说,是有奸党、说是昏君无道,说是有阉寺乱政……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把刘谨和八虎消灭了,把严党斗倒了;我也不知深浅的,把先帝骂倒了!现在到了隆庆朝,没有太监乱政、没有奸党横行,皇上虽不勤政,但简穆爱民,知人善任,算得上中材之主。许多人骄傲的说,现在是‘正人盈朝,奸邪辟易’,那上下总该团结了吧?政治总该清明了吧?百姓总该安生了吧?国家总该富强了吧?”

    海瑞这一连串的发问,让杨豫树的面色愈加凝重,这些问题,是每个有识之士都思考过的,但无人能触及本质,或者不愿触及。

    但现在,海瑞凭一刻赤子之心,将国王的新衣一下拆穿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悲哀的说,反而更差了!先帝在的时候,这个国家虽然奸党横行,腐败严重,但总算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比如说抗倭,如果放在现在,就决计不能成功。原因无他,朝中大臣光顾着内斗去了,就算让他领兵出征,哪个敢心无旁骛,都得留五分心思在京里,以免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这种内斗内耗,藏身显弊之后,实乃士风日坏,其害更甚于前述者!”海瑞的声音比此刻的北风还要凛冽刺骨道:“若有亡大明者,必然是此无疑!”

    “刚峰兄有些言过了吧。”杨豫树面色苍白道,敢在这天街之上话兴衰的,怕是除了这海刚峰外,没有第二个人了:“当今内阁之中,都是难得的能臣贤士,怎么也不会比严家父子时更差吧。”

    “没有两样。严家父子贪财,他们贪权,一样都是贪!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为了抢到别人的位子,他们你争我斗、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高拱去了,就没人和徐阁老争了,没想到他的学生又争起来。可以想见,等到徐阁老退了,又会有人跟他的学生争!”说到这,海瑞眼角溅出泪花,痛心疾首道:“国家已是千疮百孔,危机重重,朝廷中的大臣们,谁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反而为一己之权欲、利欲,沉迷于争权夺利。隆庆新朝,短短一年时间,便接连掀起了三场大的政潮,让人完全看不到希望,长此以往,大明无可救药!”

    “原本太祖皇帝,有鉴于前朝党争之祸,特地赋予了言官、给事中们独立、超然的地位,使其可以以下克上,抑制权臣。在开国后的百余年内,他们实实在在起到了,维护朝堂稳定、政治清明的作用。然而现在,这些科道言官,非但不再履行太祖赋予的神圣职责,还成为每次朝争最积极的敢死队、排头兵,上蹿下跳、百犬吠声,唯恐天下不乱!”

    “为何号称朝廷风骨气节所在的言官,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一是正德、嘉靖二帝的廷杖、打断了士人的风骨,二是先有张、桂之辈以投机骤贵,后有严家父子以柔媚得宠。致使士风大坏,人心不古,士大夫立权臣门下,甘为走狗儿孙,以媚奉奔竞为贤!正直之士耻于为伍,刚烈之臣惨遭戕害!以至于朝堂之上,满是人格卑劣、蝇营狗苟之徒!科道之间,尽皆趋炎附势、反复无常之辈!”

    “这其中最明显之处,便是科道与权臣关系的改变。按旧例,言官如果与阁臣过从甚密,会被视为羞愧之事,然现在的情形则大不相同了。每当休沐,到阁臣门前拜谒的言官络绎不绝,以至阁臣家内座无虚席,来晚的言官只好站在中门谈话,在台阶上喝茶而退。趋附的言官在摸清阁臣的喜好、心思后,便争先恐后为主子分忧……主子看谁不顺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弹章奉上,将其骂得体无完肤,无颜在朝堂立足!不同的主子间有了冲突,他们便互相攻讦,不吝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对方,毫无是非节操可言!”

    “这样的言官,已经沦为一群恶犬,所求不过是一根叫做‘升官发财’的狗骨头,再不会管你国家如何,百姓如何,朝廷如何!专司‘驳正违误,纠劾奸佞、掣肘权臣、缓和矛盾’的言官,现在却自为奸佞、依附权臣、颠倒是非,制造矛盾,这大明的政局和士风,又怎能不乱象频生、污浊不堪?这才是为害国家和百姓的大病所在啊!”

    “愚以为,要想治天下之病,首先要治士人之病;要治士人之病,先得治科道之病!科道痊愈,则科道可挽士风,救习气!士人痊愈,才能清廉爱民、励精图治、使天下得治!”海瑞深深长叹一声,紧盯着杨豫树道:“我这次要做的,就是把科道的脓包挑开挤破,撕掉他们道德之士的假面,让天下人闻到它们的恶臭!到那时,自然会有敢担当的大臣,将那些混迹于言官中的居心不良、阿谀投机之徒,统统赶出科道!然后重新补充正直清廉之士,恢复其应有的作用!”

    听完海瑞振聋发聩的长篇议论,杨豫树久久无语,他像初识一般打量着对方,过了好一会才喟叹道:“你虽然只是个举人,但这份书生意气,却让我们这些进士,无地自容啊。”

    “官做大了便没有书生。”海瑞淡淡道:“所以我从不指望高官显贵们能良心发现,突然变成青天贤臣。我只寄希望于年轻的言官们,还有这份书生意气!”

    “好、好!”杨豫树彻底服了,一抱拳道:“李白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在于我,就是‘今生能识海刚峰,粪土人间万户侯!’”说着定定望着他道:“杨某豁出去了,跟你一起干这一场!”

    “我还是那句话,请大人全程一言不发!”说着抱拳望向杨豫树道:“此案背后牵扯之广之大,绝对出乎想象。我也没指望能够彻查下去,就是为了把它捅开!昭之于世,朝野自有公论!”说着无比诚恳道:“所以,有我一个人于就行,无须您跟我一起拼命。而大人您,只带着眼睛和耳朵就好,把整个案件的经过全都记下来。如果我身陨了,你也抽身而退,待到将来有那贤君明主、或者公正不阿的大臣出现,再拿出证据来,重申此案,把这件事做完!”

    杨豫树被他说得站在那里发呆,原来海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化成一枚炮弹,射向那黑黢黢、臭烘烘的大明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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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辰时,大理寺衙门。

    衙门口到辕门外竟足足部了七道岗,千余名兵马司、锦衣卫的士卒,将这个审理钦案之所,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从辕门左侧的街面上,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引得士卒们纷纷转头查看,只见一名身穿明黄色麒麟服的年轻武官,率领大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从远处缓缓而来。

    行至辕门,队伍分开,百多名身形彪悍的,推着辆铁罐子似的囚车,缓缓进了院门。

    守辕门的锦衣卫队官,接过那年轻武官扔过来的马缰,转过头去大声呼道:“镇抚司陆指挥,将人犯押到!”

    衙门口的差役便接着那对官,向里面呼道:“人犯押到!”

    陆纶抿嘴站在八字墙下,待得囚车完全进去,才大步向衙门走去。从衙门到大堂的路上,也全都布满了兵士。如临大敌的样子,显然是拜那次刑部大牢中的闹剧所赐……号称固若金汤的天牢,竟被锦衣卫和东厂出入平安,实在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陆纶的嘴角挂起一丝轻笑,直到登上台阶,步入大堂,才重新严肃起来。

    大堂正中的大案上,供着金黄色的圣旨!正副主审官,分别坐在两侧。

    陆纶跨进大堂,疾步趋了过去,面对圣旨跪了下来,拜了三拜,起身朝杨、海两人抱拳道:“二位大人,下官奉命将人犯万伦带到,请派人验明正身。”

    杨豫树指指喉咙,海瑞便道:“杨大人咽喉上火,口不能言,便由本官代为发话。”说着指了一下杨豫树边上的一个座位,道:“请就坐吧。”

    陆纶心说,稀奇真稀奇,刑部、都察院废了,大理寺卿也废了,这么大的案子,却让个少卿主审,真是稀奇啊。但他是来看戏的,不会多言。待坐下后,才发现乾清宫的冯公公也在,只是坐在海瑞身后,方才没发现罢了。

    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都扎起嘴巴,不影响钦差断案。

    这时,杨豫树将上谕在大案后的香案上供好了,对海瑞伸手示意,自个直接坐在原先的座位上。

    海瑞当仁不让,来到大案后坐定,刚要开口,那冯保却站起来,走到堂下道:“诸位到齐了,皇上有几句口谕,要传给诸位大人。”

    众人只好离席行礼,听冯保道:“天心无私,皇上已经把宫里的司礼监连同东厂一同彻查了,光秉笔大太监就圈禁了两名,可见,皇上已经先做出了表率。”顿一顿,话锋却一转道:“可胡宗宪一案,案情复杂,其中很多是历史问题,过多纠缠无益。这次审讯的目地明确,就是查出胡宗宪瘐死的真相,以及刑部灭口案的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给皇上一个交代。”说到这,他的目光慢慢扫望众人道:“还望诸位深体圣意,秉承天理国法,不要自误。”说完朝众人一抱拳,回去坐下了。

    这番上谕说得陆纶一头雾水,说得杨豫树一脸震惊,说得海瑞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果然是我瞎操心了,以那人的本事,还用得着我多事?’

    ‘后面我可不能再帮你,要是你也有不干净的地方,就别怪我无情了!’想到这,海瑞收摄心神,便神情严肃的一拍惊堂木道:“带人犯万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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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算昨天的。今天继续写……

第八一四章 真相(中)

    自从在刑部大牢逃过一命后,万伦便被镇抚司的人带走,关押在诏狱中。不仅享受到皇帝也没有的安保措施,且每天伙食也还不错,对他这种苟延残喘之人来说,已经不能奢求更好了。

    今天狱卒终于给他上了刑具,带出诏狱,送上一辆王八壳子似的囚车,然后押送到了大理寺衙门后,被拘押在廊下候审。这时随着一声堂呼,便被两个差役驾着胳膊,押上了大堂。

    一进去,万伦便看到高高供在香案上的圣旨,便立刻跪下,带着刑具向圣旨跪了下去,拜完后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堂下何人!”海瑞那威严的声音响起。

    “革员万伦。”万伦头也不抬道。

    “抬起头来。”海瑞沉声道。

    万伦这才双手托着枷锁,慢慢的直起身子,抬头看到了堂上问话的,竟和自己一样,是个四品官,脸上便浮现出轻慢之色,问道:“请问这位堂上官,可有旨意要求革员带枷受审?”

    “没有。”海瑞淡淡道。

    “既然没有,请给革员去掉刑具,设座问话。”万伦眉头扬起道:“这是《大明律》的明文规定,这位大人肯定是知道的。”说着竟撑着地,想爬起来。

    却听‘啪’地一声重响,吓得他一哆嗦,又直挺挺的跪在那里。

    “做你的清秋大梦!”海瑞那冷冽的声音响起道:“再敢提《大明律》三个字,立刻掌嘴!”

    “为何提不得?”万伦本想把海瑞压住,但现在看来,对方是个二愣子,还是少招惹的好。

    “你若把《大明律》放在眼里,怎会对那胡宗宪滥施重刑?你是革员,他也是革员,当初你不对他遵守《大明律》,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对你遵守?莫非以为朝廷的法度,是你家的夜壶不成!”海瑞猛拍一下惊堂木,喝道:“跪着受审!”

    ‘威……武……’堂威声立时大作,水火棍如雨点般击打在地砖上,发出瘆人的声音。

    万伦想不到,这堂上的家伙,竟然如此威风凛凛。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哪敢再作对?只得乖乖收了声。

    “万伦,本官问你。”海瑞开始发问道:“你原先的官职是什么?”

    “都察院佥都御史。”

    “有何差遣?”

    “奉院命抄没严世蕃及其一党家产。”

    “此案已经过去数年,”海瑞问道:“为何至今还未交差?”

    “因为严世蕃从充军到抄家,中间隔了数年,这段时间里,他和他的党羽,将各自的财产都转移得七七八八,因此追赃十分困难。”万伦答着话,心下唏嘘不已,他本是高踞堂上,审问犯人的钦差御史,却因为一时鬼迷心窍、一步错步步错,不仅葬送了前程,连身家性命也要不保。真是悔不当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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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世蕃还有在山东的党羽?”海瑞沉声问道。

    “没有。”万伦摇头道。

    “那你怎会出现在山东?”

    “因为院里通知我,说胡宗宪会被押赴京城。”万伦道:“要我在山东境内等候,提前审问出口供。”

    “都察院那么多御史,为什么单单会找你?”海瑞追问道。

    “因为胡宗宪伪造圣旨的证据,是我找出来的……”万伦答道:“院里说,把这个功劳让给我。”

    “你口口声声说院里。”海瑞又道:“到底是院里下的正式公文,还是哪位大人给你写的信。”

    “是总宪大人下的饬令。”万伦道。

    “那公文何在?”海瑞盯着他问道。

    “这个……”万伦摇头道:“据镇抚司的人说,被我的随从烧了……”

    海瑞看向陆纶,后者点点头道:“去执行任务的人说,去他房间搜查的时候,他的随从已经把一些东西放在火盆中烧毁了,什么都没救出来。”

    “这必定是你提前吩咐的吧?”海瑞又望向万伦道:“需要传唤你的随从吗?”

    “不需要……”万伦活动一下,被枷板压得生疼的脖颈道:“是我让他们销毁的。”

    “这就不可思议了。”海瑞沉声道:“你常年审案,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让你减轻罪责的救命稻草,就算不提前藏好,也不可能烧掉啊。”他紧紧盯着万伦,一字一句道:“烧掉了,你可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了!”

    “……”万伦垂下眼睑道:“我当时让仆人,遇到突发状况时,便将重要文移销毁,是因为不想让这些东西,沦为攻击总宪大人的工具。不信你们可以请问总宪大人,他会为我证明,确实有那样一份敕令存在的。”万伦早就想明白了一条,天塌下来都得由个大的顶着,才能顶得住。

    “那就遂你的愿!”海瑞一拍惊堂木道:“传王总宪过堂对质。”

    万伦费劲的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大老板——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穿一身便服缓缓步入大堂……胡宗宪案一爆发,他便告罪在家听参,这些天来可谓度日如年……看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头发也花白了大片,竟好像一下老了十岁似的。

    对王廷相,海瑞要客气的多,先起身施礼,然后请这位大总宪就坐。

    这才定定的望着他道:“王大人,按说您是上官,但现在下官奉旨查案,所以有些问题,还请您能坦诚回答。”

    “知无不言……”王廷相缓缓道。

    “这位万大人,您是否认识。”海瑞一指那万伦道。

    “认识。”王廷相点点头道:“他是我的部下,佥都御史万伦。”

    “万大人方才说,”海瑞道:“他去山东是遵从您的指示,果然如此?”

    “是。”王廷相点头道:“我当时有下文给他,要他到山东去,取得胡宗宪的口供。”

    “有下令刑讯逼供吗?”海瑞故意挑这个,两人都在场的时候问,只要一个不说实话,另一个肯定要骂娘的。

    大堂中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等着王廷相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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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廷相没有让众人等太久,便微微摇头道:“没有……我怎会在公文中,触及‘刑讯逼供’之类的字眼呢?”

    堂中众人哗然,万伦脸上也露出认命的表情,看来没有那公文作证据,王廷相是打算死不认罪了。

    “万大人,王总宪说没有指使你刑讯逼供,那你就是自作主张了?”海瑞淡淡道。

    “……”万伦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说话!”海瑞一拍惊堂木道。

    “我……”万伦舔舔干裂的嘴唇道。

    “提醒你一句,”海瑞一指边上的书吏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作为证供记录在案,成为给你定罪的关键证据,如果你还为自己负责的话,就不要头脑一热,信口开河!”

    万伦果然又不吭声了。

    “我再问你一遍!”海瑞严厉喝道:“既然不是王总宪指使,那到底是奉谁的命令,才利用东厂对胡宗宪刑讯逼供?!”说着冷笑一声道:“不要拿自作主张之类的鬼话搪塞,你身为办案多年的佥都御史,不会意识不到这样做的恶果!如果没人许你厚利,保你无事,你是绝对不会自寻死路的!”

    这是此案第一个关键点所在,弄明白了这点,许多疑团便迎刃而解了。

    在海瑞强大的攻势下,万伦面色灰败,大冬天的汗如浆下,嘴唇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考虑。”海瑞稍稍放松对他的压力,转向王廷相道:“王大人,下官还有第二个问题。”

    “请讲。”王廷相点点头。

    “为什么要在山东提前审讯,而不是押进京来再审?”海瑞问道:“本官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何在。”

    “唉……”王廷相道:“京里神仙太多,怕夜长梦多。”

    “说明白些!”海瑞沉声道。

    “就是……”王廷相喟叹一声道:“担心京城里有大人物,会阻挠办案,所以想在进京之前,便将此案办成铁案。”

    “哪个大人物?”海瑞逼问道。

    “不清楚。”王廷相摇头道。

    海瑞眼中射出寒芒道:“是不知道还是说不准?”

    在他凌厉的逼视下,王廷相小声含糊一句道:“谁急着蹦出来就是谁……”

    此言一出,大堂中针落可闻。

    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官,也抬头望向海瑞。

    “记录在案!”海瑞冷冷的蹦出四个字。

    王廷相一下瞪大了眼睛……他原本以为,把事情使劲往上捅,把审案者的靠山也捅出来,这个海瑞才会有所忌讳,不敢用力去审。

    但看那海瑞脸上,自始至终、坚定如一的表情,王廷相就知道,自己打错算盘了。

    这个海瑞,就是存心想让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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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因为担心有大人物作梗,”海瑞的声音响彻大堂道:“所以你们才在山东突审胡宗宪,希望提前拿到口供?”

    “是……”王廷相点下头。

    “什么样的口供?”海瑞声音放缓道。

    “当然是,关于胡宗宪伪造圣旨的口供。”王廷相慢慢道:“海大人,胡宗宪一案已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容争辩了,他确实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为了维护皇上的威严,震慑宵小不法,我们都察院,才会不惜代价,想把此案速速了结的……万大人也是立功心切,才会操之过急……”

    王廷相正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却听‘啪’地一声,被海瑞的惊堂木吓得一哆嗦,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把王大人方才的话,念一遍。”海瑞面无表情的盯着王廷相,这话却是吩咐那书记官的。

    “胡宗宪一案已经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容争辩了……”那书记官便站起念道。

    海瑞一抬手,那书记官便住了嘴,坐下继续提笔准备记录。只听海瑞沉声问道:“请问王大人,既然已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容争辩,那还有必要冒着偌大的风险,在山东审讯胡宗宪吗?”

    “有一些问题,还需要他本人确认。”王廷相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道:“才能彻底结案。”

    “什么问题?”海瑞追问道。

    “这个……”王廷相心乱如麻,只好含糊道:“这个老夫没有具体过问。”

    “那万大人呢?”海瑞望向万伦道。

    “问案记录也被烧了。”万伦艰难:“时间隔这么久了,我已经记不起了。”

    海瑞冷笑道:“半个月前你吃了什么,可能记不清!但你不惜动刑也要获取答案的问题,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说着一拍大案道:“本官帮你回忆一下!带胡言清!”

    听到这个名字,万伦太阳穴突突直跳,王廷相也不停出汗,审问到现在,他已经觉出有些不对味了……怎么这海瑞,就抓着都察院不放了?

    身穿七品官服的胡言情上得堂前,大礼参拜了圣旨、见过诸位堂上官,并总宪大人。

    海瑞让他站着回话。

    “胡言情,你身为山东巡按,可曾参与对胡宗宪的审讯?”海瑞问道。

    “参与了。”胡言情回答道:“上个月中旬,王廷相拿着总宪大人的饬令找到下官,要求我配合他一同审理胡宗宪。”

    “你在审理过程中,扮演何等角色?”海瑞问道。

    “第一场,我在密室做书记。”胡言情道:“后来万伦和东厂的人开始用刑,下官几次劝说未果,便被他们赶出去,再没参与过审讯。”

    “万伦,他说得可否属实?”海瑞望向万伦道。

    “除了没有劝过我,其它基本属实。”万伦淡淡道,一听那胡言情的语气,他便知道这家伙是要卖了自己求活了,心中不由一片凄凉……那些人都要杀了我,凭什么还要替他们保守秘密?

    可又一想到自己的家里人,万伦又犹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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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节确实需要大费脑筋,写作快慢已经不是地球人能决定的了,所以俺加紧写,写多少,就得问天顶星人了。

第八一四章 真相(下)

    守卫森严的大理寺大堂,审讯继续。

    “审讯笔录何在?”海瑞问那胡言清道。

    “一直在万大人手里……”胡言清道。

    海瑞看向万伦。

    “方才就说过,”万伦闷声道:“已经烧了。”

    “烧了?”海瑞沉声问道:“既然是关于案件的正常问题,为什么要烧了呢?”

    “这个……”万伦又一次词穷。

    “你先想着……”海瑞则又一次放过他,问那胡言清道:“你可还记得审讯内容?”

    “全都记得。”胡言清道:“为免遗忘,下官回去后,又默写了一遍。”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条陈,送给书办转交海瑞。

    海瑞不接那条陈,而是直接让书办当堂念出来。

    这一吩咐,让包括胡言清在内的都察院三人,一下都变了脸色。

    “慢……”王廷相忍不住出声阻止道:“海大人,事关重大,还是先看看,再决定是否公开吧……”

    “皇上有旨!”海瑞朝着皇宫方向一抱拳道:“此案要给天下人交代,自然不能隐瞒!”说着对那书吏吩咐道:“念!”

    书吏只好放声念起来,一开始还好,但到了中段,万伦那嚣张的态度,引起了所有人的震惊……其实一般的笔录中,都是要将问话者的语言润色过的,所以万伦审讯时毫无顾忌,但胡言清存心卖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又怎会帮他文饰?这下可把遮羞布给扯了,连陆纶都暗自咋舌,谁说读书人就温文尔雅了,这不耍起横来,也不比俺们镇抚司的差?

    万伦真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可两手被枷着,不愿听也只能听下去……哪怕是在锦衣卫大牢里,他也实指望着,有大人物能为了掩盖真相,把案子糊弄过去。这样虽然会有风言风语,但毕竟没有查实,总能掩耳盗铃不是?现在看这个海瑞,如此不讲规矩的乱搞,其余陪审诸人,又好似木偶一般,坐在那里任其胡来。他终于知道……自己那一丝侥幸破灭了。

    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就是自己辛苦为人卖命的结果……万伦恨啊,恨自己鬼迷心窍!恨胡言清出卖自己!恨这海瑞不讲规矩!恨那些那把自己视为马桶的大人物!

    他在这里不停的恨这恨那,那边书办的声音一刻未停:“万伦问:‘是何人指使你伪造圣旨的!’胡宗宪答:‘胡某堂堂东南六省总督,岂能受人指使?’万伦道:‘那我换个问法……你有没有同谋?’胡宗宪答:‘此乃我一人的主意,并未问过他人!’万伦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可能不向身边人咨询吧!’胡宗宪答:‘你矫诏来山东审我,可向身边人咨询过?’万伦道:‘你……你可以不招,待会儿不要后悔!’”读到这,他抬头望向海瑞道:“后面没有了。”

    “后面他便叫下官出来,不许再记录。”胡言清接茬道:“因为他把东厂的人叫进来,让他们对胡宗宪用刑,要逼他讲出同谋是谁。”

    “是这样吗?”海瑞望向万伦道。

    “……”万伦怨毒的盯着胡言清,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道:“属实……”

    “然后东厂的人,就进来帮你动刑了?”海瑞接着问道。

    “是。”万伦点下头道,他已经心如死灰,准备破罐子破摔,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

    见他放弃了抵抗,海瑞却不趁势追击,而是又望向王廷相道:“王大人,下官有第三个问题,还望您赐教。”

    “讲。”王廷相依然了悟……这海瑞是存心想把内幕都挖出来,所以才会一再对万伦展开心理攻势……从给他戴刑具、到满堂或坐或站,就只让他一人跪着回话,再到张弛有度的言语刺激,最后用胡言清的叛变,审讯词的曝光,彻底击垮了他的心防。

    如果这个海瑞,不是那种心机深沉之辈,那就是早有图谋,一步步都规划好了!无论哪一种,若任他这样搞下去的话,结果必然是云开雾散,那些天上的神仙,全都现出原形!

    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不知轻重之人,他知道一旦那些大人物东窗事发,势必引发政坛的大地震,到时候神仙们自顾不暇,谁还在意对自己的保证?为了大局也为了自保,他都得想个办法,不让这场审讯继续下去了。

    ~~~~~~~~~~~~~~~~~~~~~~~~~~~~~~~~~

    “据我所知,东厂和都察院的关系历来恶劣,说相互视为仇敌也不为过。”海瑞望向王廷相道:“为何他们这次如此听话,竟乖乖的违背旨意,把胡宗宪带到偏离官道近百里的夏镇受审?还能因为万伦一声令下,便对本该由他们看管保护的胡宗宪施以重刑。请问什么时候,都察院和东厂已经和好了,还是说东厂已经成为贵院的分舵?”

    终于还是问到宫里了,王廷相的表情放松下来,那边冯保却紧张起来。

    “请回话!”海瑞沉声道。

    “这个问题,”王廷相望向冯保道:“我得问过这位公公才能回答。”

    “问吧。”海瑞不能像对万伦那样,对待一名二品大员,哪怕他现在是待罪之身也不行。

    “这位公公,”王廷相便对冯保道:“皇上曾经有过旨意,说‘宫里的事情宫里管,宫外的事情宫外管’,现在这位海大人要问东厂的事,本官可不可以回答他?”

    “这么个……”冯保露出为难的神色道:“皇上就叫咱家来旁听,咱可不敢自作主张。不过皇上确实说过这句话,”说着朝海瑞笑笑道:“海大人,现在已经是中午,大家都又累又饿。您看是不是先午休,等咱家请示过皇上,咱们下午再接着审?”

    “不忙着吃饭。”他这话挺客气,海瑞却不给他面子道:“公公放心,本官问话不会涉及宫里。”

    有了海瑞这句保证,冯保也不怪他没礼貌了,便爱莫能助的望向王廷相,意思是,我帮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王大人,下官方才的问话不太清楚,可能引起您的误会了,”海瑞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现在换个问法,您是通过什么方式,给东厂下令的。”

    “通过关系,打了个招呼。”王廷相只能吞吞吐吐道。

    “口头的还是书面的。”海瑞追问道。

    “口头的。”王廷相咽口吐沫道。

    “冯公公,”海瑞转头望向冯保道:“去山东的东厂珰头,虽然已经死于非命,但他的上司仍在吧!”

    “你……”冯保的白脸都要皱成菊花了,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下面几句别记。”

    书记官望向海瑞,见他点头,便搁下笔,正好休息一下手腕子。

    冯保这才小声道:“海大人,不是说了不涉及宫里吗?”

    “我只问些常规问题。”海瑞淡淡道:“比如那死了的珰头归谁管。”

    “他是东厂的人,自然都归厂督管了。”冯保不欲在外面讲述东厂的结构,只能含糊道。

    “那好,请公公回去禀明皇上,东厂提督太监和左都御史内外勾结,图谋不轨。”海瑞石破天惊道:“本官也会上本,向皇上奏明情况的。”说着望向那书记官道:“继续记录!”

    “海刚峰!”王廷相彻底装不下去了,从椅子上弹起来道:“你不要含血喷人,本官几时与东厂勾结来着!”不扯上东厂,他顶多是个抗旨行事之罪,大不了乌纱不要,回家安享晚年就是。可现在让海瑞这样一攀扯,他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

    自古以来,内外勾结,都是君王最大的忌讳,隆庆皇帝再仁慈,也不可能例外的。

    ‘啪……’海瑞一拍惊堂木,目光如刀的紧盯着王廷相,寸步不让道:“不是勾结的话,那东厂提督,怎能凭你一语便违背圣意,帮你又打又杀?告诉我到底是你大还是皇帝大?”

    “当然是……”王廷相的气势被压下来,低声道:“皇上大。”

    “那他为何因你一言,就违背圣意?!”海瑞冷声道:“这还叫没有勾结,不知皇上会不会信!百官会不会信!”

    “你……我……”王廷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王大人……”场中登时一片混乱,杨豫树亲自下场去扶王廷相,王廷相的随员也冲进来,一边围着他家大人,一边对海瑞怒目而视,口中还不逊道:“逼死我家老爷,你也要偿命!”

    海瑞如尊神般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的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威…武……”堂威声大作,登时把所有的噪音压下。

    “把王大人扶下堂去,请太医诊治。”海瑞沉声下令道:“其随员擅闯公堂,对堂上官口出不逊,本当每人杖四十,姑念其护主心切,减为五下!胆敢有再犯者,一下不减!”

    他这最后一句,愣是让那些随员,把喷到嗓子眼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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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插曲之后,大堂里恢复肃静,海瑞望着惊魂未定的堂下诸人道:“王总宪的问题暂且搁下,待其恢复后再说。”又看着万伦道:“我之前的几个问题,你可以交代了吧?”

    看着王廷相被海瑞逼得要用装死过关,万伦心中升起一团凄凉,满心决绝,紧盯着海瑞道:“好!好手段!我看你海瑞比孙猴子还厉害,这是要大闹天宫啊!”说着目光扫过堂上众人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真相,那就问吧!问吧!”他的声调陡然提高,近似嘶吼道:“只要你们敢问,我他妈的就什么都敢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众人无不变色。

    但海瑞除外,他被万伦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激怒了,也拍案而起道:“那我现在就问你!到底是不是王廷相指使你,对胡宗宪刑讯逼供!”

    “不是!”万伦摇头道。

    “那是何人?”海瑞追问道:“不要说‘自作主张’这种鬼话!”

    “那人就是……”万伦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当今内阁次辅、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这下海大人满意了吧!”

    那一直奋笔疾书的书记官,竟硬生生止住手腕,畏畏缩缩的站起来,用袖子擦擦糊住眼的汗水,巴巴的望向海瑞道:“大、大人,这个……小得实在不敢记。”

    “那就先停一下……”这次玩得太大,陆纶也没法看戏了,便首次开口道:“海大人,我看这段就不要了,重审吧。”

    “是啊……”冯保也接口道:“这姓万的胡乱攀扯,咱们可不能不长脑子啊。”

    杨豫树虽然不说话,但也一个劲儿的看海瑞,意思是让他适可而止。

    “拿过来。”海瑞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对那书记官道:“我亲自记。”

    书记官便将记录的卷纸端到大案上,海瑞提起笔来,将万伦方才的话填上,继续问道:“你说是李阁老,可有证据?”

    “本来有他给我的亲笔信……”万伦低声道。

    “你怎么确定是亲笔?”海瑞头也不抬,边问边写道。

    “我俩是同年同乡,本来关系就不错,他又是状元,在我们同年中早达,所以我对他一向奉承。”万伦便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后来得了有油水的差遣,逢年过节,便有冰敬、炭敬送上,他都写信给我致谢,平时也有些书信往来,所以他的字,我认不错。”

    “那封信何在?”海瑞问道:“难道也烧了?”

    “这才是我让仆人烧东西的真正目的……本以为保住他,他就能保住我,可现在……我也没必要替他硬抗了。”万伦叹息一声道。

    听他说烧了,众人不禁都松了口气,只要没有证据,这事儿就没法闹大!谁知万伦的下一句,却把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其实真相是,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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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上)

    “丢了?”大堂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听海瑞沉声问道:“怎么会丢了呢?”这一刻,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胡言清,不禁双腿颤抖起来。

    “那是事发当天,”万伦道:“我去审讯之前,东西还都好好的在……”

    “都有什么?”海瑞问道。

    “总宪大人的敕令,和李阁老的书信。”万伦道。

    “说下去。”

    “我曾经嘱咐我的随从,一旦有变,便将东西都烧掉,不过这两样,一定要藏好。”万伦道:“但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他对我说,当时烧东西的时候,便已经找不见这两样了……不信你可以把他找来对质,这随从近几年跟我到处办案,一直是他替我整理案卷,绝对不会弄错的。”

    “你怀疑是谁偷得?”海瑞追问道。

    “这个人近在眼前!”万伦朝胡言清呲牙一笑道:“就是跟我同住一间的胡巡按!”

    “你休要血口喷人!”胡言清登时变了脸色,对海瑞抱拳道:“海大人,别听他瞎说,这是子虚乌有的凭空污蔑!”

    “保持安静!”海瑞看他一眼,便望向万伦道:“你有何证据?”

    “把我那仆人传唤上来,一问便知。”万伦老神在在道。

    “带上来!”海瑞吩咐一声,便有个五十多岁的布衣老者被带上来,磕头之后跪着回话。

    海瑞把问题重复一遍,那布衣老者便说,因为两位大人住的是内监,自己住的是外间。而运河衙门的上房内间,除了和外间相连的一道门外,并没有其他门窗,而自己一直守在屋里,未曾外出,这期间只有胡言清一人进出过一趟。

    “攀诬!”胡言清毕竟还是年轻了,跳脚道:“这是他们主仆人攀诬在下!”

    “休要聒噪!”海瑞断喝一声,拍下惊堂木道:“本官自有决断!”他正要仔细询问胡言清那日的行踪,却听万伦又道:“买一赠一,海大人。我还有个你们不知道的内情,不知你是否想听。”

    “讲。”海瑞面无表情道。

    “胡宗宪是遭了重刑不假。”万伦昂起头,又爆出个惊天秘闻道:“但他并不是被刑讯而死,而是……自杀的。”

    “哦?”海瑞的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他看过镇抚司和刑部分别出具的验尸报告,前者很肯定的给出结论‘系刑讯而亡’,后者则比较含糊的说‘浑身多处致命伤,失血过多而亡’,虽然不肯定是刑讯而亡,但也不支持是自杀啊!

    按住心头的疑窦,海瑞不动声色道:“你有什么证据!”

    “胡宗宪死后第一现场,是我和那东厂珰头先到的。”万伦继续爆料道:“他从胡宗宪的手中,找到了一片三角形的锐器,他说那是东厂一种刑具上面的,被人硬掰下来,给胡宗宪用来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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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伦在那里慢慢述说,堂上的诸位主审、陪审,却彻底坐不住了……把李春芳扯进来,这个案子就够他娘的石破天惊了,现在这厮竟还要往深里攀咬,再让他胡说八道下去,非要天下大乱了不可!

    “杨大人,我看……今天就到这吧。”陆纶毕竟还是年轻了,第一个坐不住了。

    那边冯保也附和道:“是啊,这都已经中午头了,饿得前心贴后心。”他见事情又扯到东厂,一时心惊胆颤,也觉着还是先打住的好。

    杨豫树虽然答应了海瑞,一切凭他做主,但也万万想不到,事情能闹到这么大。他是个知道深浅的,点点头表示同意。

    海瑞把万伦说得话全都记下来,抬起头来,见三人都望向自己,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交给书吏道:“给他们俩画押。”

    待万伦和胡言清都签字画押之后,海瑞对胡言清道:“胡大人,在此案未审理清楚前,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请服从本官的安排。”

    胡言清的后颈也感到丝丝凉意,乖顺的点头道:“但凭大人安排。”

    “陆指挥。”海瑞看看陆纶道:“这件事就交给镇抚司了,请务必保证胡大人的安全。”

    “放心吧,我晓得后果。”陆纶点点头道:“等开审时,一根汗毛都不会少。”他挥挥手,便有一行手下进来,把万伦架出去。他则朝众人一叉手道:“回见吧,诸位。”说着一拍胡言清的肩膀道:“走吧,兄弟。”便与其并肩出了大堂。

    见此状,冯保便起身道:“咱家先回去复命了,皇上还等着信儿呢。”

    待衙役们也退下后,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一下只剩杨豫树和海瑞两名堂上官,两人也不说话,一个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另一个则将卷宗整理封存。

    待海瑞忙完了,便做个请的手势,和杨豫树离开大堂,退回寺卿签押房说话。

    进屋之后,杨豫树提起桌上的茶壶,先给海瑞斟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端起来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终于说话道:“过了,过了……”

    海瑞端着茶杯慢慢呷茶,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峰兄,为官要懂权衡、知轻重啊!度内的事情,可以做得好,便尽力去做!度外的事情,做多错多,所以不能干!”杨豫树把憋了半天的话,一股脑全都吐出来道:“你说要借机整顿都察院,这个我同意。因为这个案子一出来,我就知道,上头肯定要拿王廷相来平息众怒了,此事在度内,所以大有可为!”顿一顿道:“可你怎么就不想想,王廷相、万伦两个,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内阁、往宫里扯,存心要把事情搅大了,他们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把上面的人扯进来,想让案子查不下罢了。”海瑞缓缓道:“老套路了,不稀奇。”

    “甭管老不老套,管用就行!”杨豫树压低了声音道:“你听我一句吧,想把这事儿办成了,就不能牵扯内阁,牵涉内阁就整不了都察院,这是必然的。”也许回到自己的地盘,他现在的表现,才真正像一名大九卿,语重心长地为海瑞分解道:“内阁的权威不容侵犯,哪怕大学士真的罪不容赦,他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处理,不是我们下面人可以置啄的……还有宫里也一样,那是皇上的自留地,你想用对付科道的方式,对付他们是行不通的。”

    “……”海瑞依然没说话,但好像认同了他的见解。

    “好在大错并未酿成,咱们也算达到目的了。”杨豫树见他没反对,大受鼓舞道:“接下来审案,关于内阁和宫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问,让他们自己解决去,我们没必要掺和,也掺和不得。”

    两人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杨豫树如此掏肝掏肺地交底,海瑞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搁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显然是在思索。

    杨豫树的话说完了,便拎起壶,先给海瑞的茶杯里续上水,又给自己的杯子续上水,放下茶壶端起杯子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望着海瑞。

    “大人,您的话可谓老成谋国。今天这一场下来,整治都察院的初衷,算是达到了。从稳妥计,确实不该再牵扯太深。”海瑞没有让他等太久,睁开眼,双目一片清明,目光中再没有迟疑道:“但现在不是求稳的时候,皇上和内阁派我来,怕也不是求稳的!”说着很有自知之名道:“若要求稳,就不会让我来审这个案子。那些大人物能都不反对让我来审,就说明他们都想把此事捅开……至少各方都认为,捅开了对自己比较有利。”顿一顿,嘴角挂起一丝莫名笑意道:“大人莫怪,有句话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上面都不怕,我们何必要瞎担心呢?正好趁势而为,将这个案子揭开!”

    这可是驳不倒的理,杨豫树刚才还慷慨激昂,一下子尴尬在那里,低声道:“就凭你我,怎么跟他们斗?”

    “我始终相信,正义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只要能把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论是何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在劫难逃!”海瑞没有看他,目光飘向窗外的蓝天道:“朝廷的事情坏就坏在,什么都喜欢谋于暗室,行于黑夜,不见阳光,所以正义才得不到伸张,小人得意猖狂!这次有机会,能把他们都拉到日头底下亮亮相,实在是千载难逢!”

    杨豫树从他的眼中,能看到熊熊战意,无可奈何道:“你即是我的下属,更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既要为朝廷谋划,也要为友谋身。刚峰兄,你不要让我为难……”

    “大人不必太过忧虑,”海瑞眼中的战意转瞬敛去,渐渐恢复平静道:“有的是比你更担心的,明天就下一道圣旨,把我就地免职也说不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豫树忙解释道。

    海瑞一摆手,端起茶杯敬杨豫树道:“大人,我海瑞性情孤僻耿介,能容我的上官不多,当年沈大人算一个,您是第二个,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呵呵,说这个干吗……”杨豫树有些错愕道。

    “我海瑞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海瑞淡淡道:“我会把握住分寸,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让您难做的。”

    “唉,但愿如此吧……”杨豫树端起茶杯,与他遥遥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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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实录很快摆在了内阁的案头,李春芳看过之后,当时就面无人色,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待参……当然这只是官员,在面临指控时的正常程序而已,距离真正卷铺盖走人,还有好几个步骤呢。

    陈以勤那厮至今未归,要是李春芳也走了,内阁就剩下张居正一人了,太岳兄心中苦笑道:“要是都不回来了,那该多好……”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待这场政潮过后,大多肯定还是要回来的……甚至就连这个正收拾东西的家伙,张居正都看不透,到底他还有没有后手,能帮他过关。

    “我有个问题,”看着李春芳的背影,张居正轻声道:“你到底是不是存心的?”

    “……”李春芳的身子僵了僵,继续把公文归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你都说了我是猪一样的队友,怎么又怀疑起我的居心了。”

    “因为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想整个过程,发现你故意的可能性,更大……一次是天意,两次就是人意了……”张居正摇头道:“说起来,也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堂堂状元郎,又怎会就那点水平呢?”

    “当初我说不干不干,是谁强拉我入伙的?”这时李春芳忙完了手头的活计,转过身来,平静的望向张居正道:“现在搞成这样,你抽身事外,让我一个人背黑锅,还在这儿说三道四,真是‘老鹞落在猪身上——光瞧见人家黑,瞅不到自个儿乌!’”

    “唉,我就是瞎寻思,好好地计划,怎么就搞成这样了?”被他这一说,张居正不好意思了,忙起身道歉道:“我是日思夜想,疑神疑鬼,千万别介意。”

    “算了……”李春芳叹口气,望着张居正道:“太岳,我奉劝你一句,人心里得有杆秤,时时称称自己的斤两,自不量力的事情,怎么做怎么错;想要四两拨千斤,也得看对手是谁……”说完朝他拱拱手,便出了值房。

    只留下怅然若失的张居正,在那里垂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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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过节了,事事儿比较多,大家海涵,继续写,说不定还能来一章,但不靠谱的,绝对不要等啊,反正我困了就睡了,大家也是哈。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中)

    徐府,后书房。

    徐阁老静静靠在躺椅上,边上坐着刚刚向他汇报完的李翔。

    听了今日庭审的情况,徐阶苍声一叹道:“不愧是我大明神剑,果真一出鞘便鬼神辟易。”

    见元翁还有心情称赞海瑞,李翔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以他对徐阶这么多年的了解,这老头有宰相城府,没有宰相气度,换言之就是心机重,心眼小……现在还能在这儿装大尾巴狼,就说明事情还在他的掌握。

    “可惜啊,就差一点,”甭管心里如何想,李翔嘴上一点没怠慢道:“这一剑就要伤到那人了。”

    “不可惜。再往下审,就得查东厂了,宫里是不会答应的。”徐阶摇摇头道:“现在这火候刚刚好,我们可以照方抓药……也让人编排一下我那学生。他向来爱惜羽毛,不需要什么证据,仅凭莫须有的传闻,就足以让他坐不住了。”

    “那案子还有审下去的必要吗?”李翔问道:“我看那海瑞是个灾星,再让他折腾下去,还不知又让他查出什么呢。”

    “已经牵扯到内阁,是不能再审了,不然相尊何在……”徐阶缓缓点头道:“但这局棋下到现在,比得就是个耐心,越发不能着急……”说着喃喃自语道:“他应该知道,现在是见好就收的最后机会,那么就该来跟我谈。”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徐阶又低声道:“两个尚书、一个次辅,就是天大的面子也给足了。他肯定会趁现在占据主动,便来找我谈的,以免夜长梦多。”

    听了徐阶的话,李翔暗暗叹息,心说:‘元翁果然是老了,总想着息事宁人,殊不知,人家可是要拼命的……’他不是没这样劝过徐阶,然而徐阁老都会不以为意道:‘师生之间,能闹到哪里去?最后还不得回到纲常上来。’知道徐阶的师生观念根深蒂固,他也就不愿再多嘴了。

    “张太岳那边怎么办?”李翔轻声问道:“他已经来了三趟了,再不见的话,在不好看了。”

    “这个,还是等等再说。”徐阶垂下眼皮道:“要让他长个记性……老夫将来还指着他呢,总不能养一条白眼狼的。”

    “是。”李翔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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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府。

    “这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吗?”沈明臣拍着手中的审讯记录问道:“早知如此,何必留那万伦一条性命。”

    “岂能因噎废食?”王寅淡淡道:“要是没有万伦,一切一了百了,大帅不就白白牺牲了。”

    “是啊。”沈默靠坐在一张暖椅上,双目微闭,缓缓点头道:“既然当初留他一条命,我就不怕他胡乱攀咬。”

    “怎么讲?”沈明臣问道。

    “这案子审不下去的。”王寅道:“想往下查,就得查东厂,这已经超出外廷的能力范围了。”顿一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查了东厂,也查不到大人身上。”

    “但他们可以用猜的,”沈明臣道:“猜来猜去,总会猜到大人身上。”

    “只能让他们猜去了。”见沈默眉头紧锁,王寅低声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但只要没有证据,就没人能拿这个说事儿。”

    “是啊……”沈默幽幽一叹道:“这世上最难的,是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可也挡不住别人的说三道四。”两人刚要劝慰,却见他一抬手,睁开双眼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从我下定决心后,便注定了的事情……但现在不是深究损失的时候,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下一步怎么办?”见大人如此果决,沈明臣和王寅都抖擞精神。

    “想把所有黑锅,都让李春芳来背,连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沈默轻轻摇头道:“我要上书替他说话!”

    “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谁说话?”

    “李春芳!”沈默展开个空白手本……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沈默从抽屉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老实人!”

    “啊,都这时候了,您还说他是老实人?”沈明臣感觉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镇纸压好,沈默打开墨盒,活动下手腕,提起笔来蘸上墨,悠悠道:“一个人时时老实、处处老实,老实了一辈子,难道就因为有人污蔑一次,他就成不老实了。”说着坚定摇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开始工工整整的题写奏章。

    见大人开始写字,沈明臣纵有满腹疑问,也只能先憋着了。他见王寅在那里捻须微笑,知道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叹道:‘怎么总是这样啊……’

    好在沈默没让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写就一篇简短直白的奏疏,吹干墨迹后,第一个就拿给他看。

    沈明臣接过来,几眼便看完这篇东西,只见第一段开篇明旨道:‘臣听闻今日会审,那万伦竟胡乱攀咬,把次辅李春芳大人也牵扯进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坚决不信的!’

    然后第二段叙述理由:‘臣与李大人相识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礼部、内阁三地共事,对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养,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的宽厚仁慈、长者之风,都是为臣平生所仅见。要是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去算计人,那我大明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之后还举了好几个例子,说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帜鲜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无论如何,臣都不相信他会去害胡宗宪,臣愿意用身家性命为他作保,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那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并说‘臣为他求情,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为了天地良心……现在胡大帅已经去了,再让李阁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没有好报了,天地还有良心可言?!’

    最后,沈默还申明道:‘皇上不要误会臣有什么非分之请……臣为义兄胡宗宪讨还公道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臣为李阁老求情,并不是说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为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请皇上下定决心,将此案彻查,不管牵扯到什么人,都将他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何等大奸大恶,在谋害胡宗宪、李春芳这样的功臣、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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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中,沈明臣使劲咽着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张和善的面孔,许久才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搞了吧?”虽然没有物证,但李春芳涉案颇深,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如果沈默头脑没坏掉的话,该恨不得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是,怎么现在却信誓旦旦的替他打起包票来了?沈明臣觉着自己真是过时了。

    “一点也不搞。”王寅淡淡道:“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决胜庙堂跟打仗一个道理,就是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得跳出他的路子,按自己的思路来。”

    “不错。有位伟人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支持;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沈默颔首道:“他们棋路算得精,但忘了一点,那就是这棋盘上的,并不是没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尊严的人。只要是人,在知道自己成为弃子时,就会愤怒,就不会再忠诚。只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往往反抗不得罢了。”

    “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弃子以生机。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就会不顾一切,跳出强加己身的棋路,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王寅接着道:“如此一来,再周密的安排也会阵脚大乱,我们的胜机便到了!”

    “原来如此……”在两人的启发下,沈明臣终于跟上他们的思路,恍然道:“原来一个李春芳,还没放在你们眼里,你们要的是另一位!”

    “聪明!”王寅挤挤眼,赞道:“不是说要放过李春芳,早晚都要他拉清单的,但这次徐阶把他送到嘴边,咱们是决计不能吃的……所以大人这次,非但不会落井下石,还要替他说话。”

    “高啊……”沈明臣越想越觉着高招道:“再怎么说,李春芳也是大人的老上司,大人出来替他说话,那是合情合理,还能体现您的重情重义,还……反正真是一招妙棋!”后面的话他没明说,但沈默和王寅何许人也,自然都懂他的意思……这下可以让百官看看,他沈默是多么重情义、识大体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去加害义兄胡宗宪呢?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一次加分,可能舆论就大不一样了。

    “但是……”沈明臣想了想,又担心道:“万一海瑞找到铁证怎么办?那咱们不就成笑话了。”

    “我亲自到宫里走一趟。”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便将奏本收好,起身道:“成笑话也是个善意的笑话。”其实他是有信心的——李春芳的案子,除了那万伦口供之外,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证据!但有些话他现在不会说白了,倒不是沈明臣有问题,只是他现在,对谁也不敢完全相信了。

    从前书房出来,沈默回到后宅换上朝服,便乘轿进宫,回到了阔别半月的内阁中。

    一看到他回来,张居正先是嘴角一阵抽动,旋即露出真诚的笑脸,起身相迎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是内阁缺人手吧?”沈默的笑容如冬日的太阳一般。

    “呵呵……”张居正不好意思道:“也有一部分原因,最近真是邪门,这个有病、那个有事、弄来弄去,竟就剩下我一个。”说着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忙得满嘴泡,也根本忙不过来。”

    “受累了、受累了。”沈默和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会尽快回来分担的。”

    “啊……”张居正一脸吃惊道:“还不是正式回来?”

    “唉,怎么也得等到,给我那老哥哥办完丧事,”沈默黯然道:“至今他的身子,还躺在狱神庙不能回家呢。”

    “唉,你先忙丧事吧……”张居正就算再厚黑,和沈默说起胡宗宪来,也难免会有些不适,忙岔开话题道:“那你这是来?”

    “我有个手本要交一下。”沈默也恢复平静道。

    “这点事儿,让下面人带来就是。”张居正笑道:“堂堂阁老,还用亲自跑一趟吗?”

    “在家里闷坏了。”沈默微笑道:“出来透透气,也来慰问慰问你。”

    “承你情了。”张居正道:“不过真不巧,刚把今天的奏本送过去,要不你先放这吧,明天再一遭给你捎过去。”

    “这样啊……”沈默沉吟道:“我还是自己送一趟吧,想来司礼监的人,也不能卷我的面子吧。”

    “当然不能。”张居正面色微变道:“不过真没那个必要。”

    “全当散散步了。”沈默便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出了内阁。

    张居正把他送到会极门,望着他往皇极门去的背影,表情渐渐阴沉下去……虽然猜不透沈默的心思,但他知道,这一行,必然是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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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忙啊。但脑子一直在构思情节,也算磨刀不误砍柴工了……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下)

    沈默亲去司礼监交了手本,没多长时间便从宫里出来了,然而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却让不少大人物,今夜无法入眠了。

    文渊阁,西头第二间值房中,终于独占一屋的张居正辗转反侧,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全是几经周折,才从冯保那里打探到的消息……据说沈默进了司礼监值房,本来说是递上手本就走的,谁知正碰上掌印太监陈宏,两人便在恭默室中交谈了几句,至于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两人进去到出来,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真要密谋的什么的话,刨去寒暄试探,怕是连正题都说不到!

    但如果只是无营养的闲聊,在外面说说就好了,又何必去恭默室里谈话呢?

    张居正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冥神细想起那陈宏的履历……陈老太监是正德五年净身入宫,嘉靖二年便干到了内官监的管事太监,后来献邸旧人集体抢班夺权,他自知不敌,便主动退到极冷僻的钟鼓司,才得以幸免。

    后来裕王和景王同时出宫开府,因为当时太子还在,裕王生母杜康妃也不为嘉靖所喜。在大太监们看来,去裕王府上当差,绝对是个无出头之日的苦差事,所以景王府的管事太监都定下来半个月,到了最后期限时,裕王府这边的管事还空着。

    倒是有人想临时提拔个低品级的太监去顶杠,然而当时的内官监太监黄锦却不答应。他说:‘从无到有,千头万绪,非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之辈才能胜任。何况亲王开府的规制在那里,必须从二十四衙门的管事太监中出!’

    推来推去,闹得不可开交时,已经在钟鼓司待了二十多年的陈宏,终于主动接下了这差事,卷铺盖跟着朱载垕出宫,成为裕王府的首任总管太监。据说是殚精竭虑的操持王府,深得裕王的信赖,将他与高拱并称为左膀右臂。

    这些消息,都是在陈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后,张居正千方百计从犄角旮旯中打探出来的。因为在他进裕王府教书前,这陈宏便因为替裕王在宫里打探消息,被抓进了慎刑司……幸亏当时的东厂提督黄锦是个厚道人,念在当初是自个把他派去的,没有让下面人为难他。

    虽然捡了一条命,但王府是待不下去了,陈宏只好离开京城,到京郊皇庄,打理属于裕王府的‘籽粒田’,杳无音讯十几年。一直到今年正月,高拱炮轰太监横征暴敛后,皇帝请他重新出山,掌印司礼监、整顿大内风气!

    当时宫里宫外都不看好他,一个百病缠身的棺材瓤子,多少年没回京了,哪能跟那些年富力强、根深蒂固的太监斗。起先的事态也确实如此,在上台后大半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知趣养天年的模样。就在大太监们认为他不足为据,放松警惕后,他却暗中布置、连施辣手,不动声色中,便一举将滕祥、孟冲拿下,那些依附两人的太监,也被他或逐或降,分而处之,彻底取得了内廷的控制权。

    直到此时,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这老太监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张居正有证据显示,在陈宏回京之前,一直过着被世人遗忘的日子,不可能有人会想起他。在其回宫后,又一直深居简出,跟外廷几乎没有联系……而沈默在入阁之后,爱惜羽毛,又不再和太监走动,待其老相识如黄锦、马森之流或卒或退后,更是几乎和内廷断了联系。

    综合各方面情况,反复思量之后,张居正自觉有理由相信,沈默和那陈太监之间并无交情,更不可能是同谋……

    ‘但为什么要进恭默室呢,有话不能在外面说吗!’张居正几欲抓狂,一宿也想不出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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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纱胡同,一座门脸排场的五进大宅子,高大的门洞中,悬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大灯笼,每盏上面都是个‘李’字,这里正是内阁次辅、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的府邸。

    回家之后,他也没有跟家人多说什么,便和府上幕僚王先生,关在书房中合计起来。

    “我这次是凶多吉少了。”李春芳除下官服换上便装,变成了一副学究模样,他面前摊开着个几乎空白的手本,只在抬头写着‘自辩状’三字。然而纵使状元之才,要做这样一篇文章,还是无比艰难。李春芳搁下笔,一副愁苦模样道:“能全身而退都要烧高香了。”

    “这棋才下到中盘,后面还有很多变数,”王先生轻声安慰道:“东翁莫要太过悲观,说不定会柳暗花明的。”

    “那也得有人肯帮忙才行!”李春芳有些着恼道:“说起来,他们和张太岳是一丘之貉,都把老夫当成马桶,用完了就丢得越远越好,唯恐被我的臭气熏到!”

    这还是多年以来,王先生第一次听东翁说这种不雅之言,显然他快要顶不住巨大的压力,已然失态了。

    “还是再联系一下蒲州公吧……”王先生轻声道。

    “没用的。”李春芳摇摇头道:“他现在正和沈拙言蜜里调油,万不会为了给我出头,以致前功尽弃的。”

    “东翁可是为了他……”王先生面现不忿道。

    “这也不能怪他,要以大局为重。”李春芳喟叹一声道:“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那就去找找徐阁老。”王先生道:“说起来,张太岳才是主谋,大家都是是徐阁老的学生,他总不能让您一个人背黑锅吧?!”

    “他就是这么偏心!”提起徐阶来,李春芳一脸的不齿道:“首辅大人桃李满天下,但亲生的只有张太岳一个!你没看到他是怎么对沈拙言的,现在让我一人背这个黑锅,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妨跟他明说,”王先生气道:“他要是坐视不管,咱们也不讲什么同门情谊,把张居正一遭拉下水!”

    “唉,别说气话了……”李春芳摇下头,疲惫的闭上眼睛道。除非皇帝有旨意,否则法司不可能,仅凭那万伦的一面之词,就传唤他这个内阁大臣、堂堂次辅,更无法给他定罪。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内阁的尊严罢了!

    然而尽管法司不会追究,但只要无法自证清白,或者有足够分量的人担保他的清白,他就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但绝不会承认是罪有应得,而回以老病、养亲之类的理由致仕,只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掩盖丑闻的遮羞布而已。

    可要是没了这层遮羞布,他就真的一丝不挂,只能将罪恶赤裸裸的昭之于众,遭受道德与法律的审判了。所以为了这层遮羞布,他也必须终生保持沉默,也不可能将任何人咬出来……

    正是算准了,他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师徒才敢肆无忌惮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算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和那王先生说了半天话,虽然还是一筹莫展,但至少心里不那么发堵了,李春芳轻吁口气道:“我本渔樵盂诸野,宁堪作吏风尘下。既然朝廷待不下去,就回老家尽享三月烟花吧……”

    “也是,扬州那地方,养人!”王先生笑起来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压皮,那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

    “呵呵……”李春芳被这句荤话逗乐了,振作精神道:“是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便将面前的‘自辩状’团成一团,扔到纸篓中,再换一张手本,重写题目道:‘乞还乡养亲疏’,这次不用给自己辩解什么,只消说自己家中老母已经八十了,自出仕以来二十余年,竟未尽一天孝道,每每念此,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然后再说,现在隆庆新朝、海晏河清,朝廷也用不着我了,请皇帝放我回去,给老娘尽孝云云。

    这种毫无难度的应景文章,对李春芳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不一会儿便做得一篇,轻轻吹干墨迹,拿起来就着灯光又默读几遍……看着看着,竟掉下泪来,忙一边擦拭,一边不好意思道:“悚然发现,我真是不孝啊不孝……”

    王先生连忙劝慰,心中却暗笑道:‘不是想起了老娘,而是舍不得官位吧!’不过也可以理解,辛辛苦苦半辈子,终于就差一步便登上首辅宝座,现在却不得不放弃,换成谁都会受不了的。

    将写完的奏疏,装在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李春芳叫来自己的长随,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个送到……通政司去。”

    长随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双手去接那信封,谁知主人竟紧紧攥着不撒手,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使劲也不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唉……”李春芳这才神色落寞的松了手,摆摆手道:“快走吧。”

    “是。”长随把信贴身收好,刚要出去,又一拍脑袋转身道:“瞧俺这记性,差点把大事儿忘了。”说着低声禀报道:“方才宫里捎信过来,说沈阁老下午去了司礼监。”

    “去干什么?”李春芳阴着脸道。

    “说是递奏疏来着。”长随道:“因为没赶上内阁统一递送,就单独跑了一趟。”

    “扯……”王先生摇头道:“堂堂大学士,哪有亲自干这种事的?他肯定有阴谋!”

    “嗯……”李春芳缓缓点头道:“没说那奏疏什么内容?”

    “当场就让陈公公收起来了。”长随道:“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啥。”

    见那长随话说完了,李春芳挥挥手让他出去。

    “这下糟了,”门一关,王先生便跌足道:“他肯定要非难东翁的!”

    李春芳也慌了神,喃喃道:“凭他跟皇帝的交情,很可能真请了圣旨要法办我……”便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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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府书房中,也是洞烛高照。

    还像早先一样,徐阶微闭着眼睛、靠坐在躺椅上,李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但两人的表情,却都严峻起来……沈默进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相府中,也让徐阶好生猜测一番。然而他的能量,终究是那两个学生不能比拟的,到了掌灯时分,有人辗转将沈默奏疏的抄本,并陈宏的口信带来了:‘沈阁老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咱家也不能扣他的奏疏,只能在皇上看的时候,尽量给他拆台了。’

    看了那奏疏后,饶是心如铁石的徐阁老,也不禁动容道:“真是我的好学生啊!要跟老夫斗到底了!”说到后面,他已是须发飘扬,怒气勃发了!

    “吩咐下去,明天张太岳过来,”徐阶沉声对李翔道:“不要再阻拦了!”

    李翔一愣,小声问道:“元翁,您老人家白天可刚吩咐过,还得再晾他一段时间呢。”

    “可别人不讲规矩呀,我的好学生竟然又去求助皇帝!”徐阶虚望着上房道:“那老夫也不能再客气了……”

    “是。”李翔沉声应道,心说还没见元翁这么紧张过呢。

    李翔出去后,书房中便只剩下徐阁老一个,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心思却飞快的转动……沈默出这一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下八成要把张居正牵扯进来了,彻底超出了他的底线。

    龙有逆鳞,他堂堂宰相的尊严,同样不容侵犯!

    接下来,只能不再留手,彻底发动攻势,将那不听话的学生赶出朝堂了!

    至于后果、非议什么的,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唯一所虑的是,那老太监陈宏到底可不可靠?如果他没问题,那一切都没问题!否则就是坑爹了……

    徐阁老心中千回百转,整整一宿都在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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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教师节,祝所有的教师读者节日快乐。虽然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让我的小学老师抄五年级语文课本一百遍啊一百遍……但现在想来,我能走上写作这条路,还写得算是不错,跟她老人家有着很大的关系。

    祝老师节日快乐……衷心祝福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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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