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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下)

    状元楼在京城以高档餐饮著称庙右街,此街从街头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级食府,达官贵人多半在此燕饮饷客,其价位也自然令人高山仰止。

    平时在庙右街就算高档的状元楼,在这个大比之时,自然深受想讨彩头、又不差钱的举子们的热捧,一桌席面已经从平时的三两银子,涨到了十两。但你还别嫌贵,自从去年,应试的举子陆续抵京后,这里便日日满座,一桌难求,为了能得偿所愿,举子们竞价出到百两一桌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不过包下整座状元楼,这样的大手笔,还是多少年来头一遭!

    三层的大酒楼,包一天得多少钱?老板没有透露,但以状元楼的桌数算,早晚开两席,差不多就得六千两。就算有优惠,也不会少于五千两,江浙举子的不差钱,令京城百姓瞠目结舌。

    楼上楼下,整整三十多桌丰馔,三百三十多个举子或者贡生,也不是来自一省,有南直的、有浙江的、有福建的、甚至还有江西的,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出自苏州府学,这也是其今日能共聚一堂的原因。

    被众星捧月般坐在主位上,沈默笑眯眯的看着楼上楼下,觥筹交错、说笑打诨、串席敬酒,还有提耳罚灌的亲近弟子们。终于体会到了,唐太宗李世民说那句‘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的豪情与得意。

    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当年他还是苏州知府之时,力主教育改革,打破大明官学系统的论资排辈、虚应公事、地域门户、师资薄弱的四大痼疾,加大资金投入、延请名师大儒、对廪生实行考核淘汰、向非苏州籍生员开放入学并一视同仁时,也没想到仅仅过了十年,自己就迎来了累累硕果的收获季节,怎叫人不喜出望外,浮一大白?

    不过他也没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是占了个先发优势,才能把东南菁英荟萃一堂。但他很清楚,这是不可复制的,因为当年全国也只有苏州府学一家,不惜成本、致力于培养优秀应试人才的学院。至于其余省份的官学,不过都是生员们挂名食廪,教授们混口饭吃的地方而已。而那些著名的书院,则深受阳明心血的影响,大都摒弃了对理学的传授,整日清谈无关社稷苍生的玄理空论,或者变成抨击朝政、抒发己见的真谛,就是不治举业。

    那些用功读书,渴望以科举进入仕途的莘莘学子,是多么渴望能有一所指点他们学问、帮助他们应试的专门学校啊!

    一面是强烈的教育需求,一面是不能提供合格教育的官学、书院,这之间巨大的供求矛盾,使得横空出世的苏州府学,一下子就变成了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天南地北的学子负笈而来,拜在他的门下。

    当时,东南各省对于本省生员外出游学,是一百个支持的……因为秀才在官学念书是不花钱的,而且官府还得发给口粮,这就是所谓的‘食廪’……洪武二年十月,朱元璋下令在全国各府县建府学、县学,赐学粮,增加师生廪膳。自此,凡入府学县学的学生,一律由国家负担费用,并免生员一家赋税。当时国朝初创,人才匮乏,故太祖高皇帝历年增加廪膳生员名额并给予殊恩优抚。至宣德三年,有感于廪膳生员设置太多太滥,已成各府县之负担,始创定额,一时削减了不少生员数额。此项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机会,这些人就鼓捣着恢复旧制。

    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极,为收揽人心,又将生员定额取消。后来成化三年,生员再次定额。正德十年又再次放开生员编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许多人削尖脑袋往府学县学里钻,因为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色绢布襕衫,就等于跳了龙门。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

    时至如今,庞大臃肿的生员队伍,已经成为困扰大明财政的‘三冗’之一……另外两个是‘官吏冗员’和‘宗室冗人’。为了减轻沉重的财政负担,官府纷纷规定,廪米每月必须本人领取,不得代领,过时不候。对于当时深受抗倭之苦、财政普遍紧张的各级官府来说,本学那些生员们,愿意去苏州游学,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沈默却借着苏州开埠带来的巨大收益,以及自己在‘粮食危机’之后,树立的不二威望,强力在苏州推行这项改革,把人家不愿背得包袱自己背,而苏州本地的廪生,只要考核不达标的,却统统开除。这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对声,那些被开除的生员骂他,说他‘吃里扒外,不配做本府父母官’,南直的学台也上疏参他,说他‘肆意妄为、破坏祖制’,引来了礼部的申斥。

    若非他当时‘六首状元’的光环还未褪去,皇帝和内阁要树立一个读书人的典范,没有追究此事,只是让他稍加收敛的话,恐怕苏州府学的改革,早就半道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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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和当时的情况大不一样了,随着东南各省重获安宁,海量白银涌入,大户富得流油、官府也变得有钱,在看到苏州府学取代的巨大成功后,自然不再希望本省的学子流失……虽然他们的籍贯仍是本省,但深受苏州教养之恩,感情上会偏哪一边,还真不好说。

    虽然沈默的目标,是把苏州府学建成全国第一所真正的大学,然而他从未有继续垄断下去的想法,因为士子们的学籍都是与户籍绑定,必须回原籍应试。所以如果各省不想继续让学子流失,他们会有无数种办法达到目的,就算是他也没法阻止。

    所以去年在南京时,他便主动向那些大家主们提出,希望他们都能大力兴办学校,像培养本族子弟一样,培养本乡本省的人才。虽然当时各大家未必放在心上,但沈默在会试还未举行时有言在先,就不会被认为是闷声发大财的吃独食。

    现在,会试的结果肯定已经传遍了东南各省,苏州府学以三百三十人应试,九十七人登第的优异成绩,占据了南榜的三分之二。无论是考中率,还是名次,都远远领先全国。必然会让那些人眼红地跟兔子似的。

    其实今日,他之所以不再避讳和这种师生关系,除了要截李春芳的胡之外,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知道,门生和座主的关系之上,还有另一种更真挚牢固师生关系!从而下定兴办学校的决心。

    正在胡思乱想间,沈默听到学生们叫他,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小二送上一盘冰糖甲鱼。只见那盘中青黄相映,油汁紧裹鱼块,甲鱼头高高的翘着……沈默是过来人,自然认得这道状元楼名菜‘独占鳌头’!

    独占鳌头者,状元也。读书人焉能抵御这个彩头的诱惑?但是状元每科只有一个,要是每人一份鳌头,这彩头也就没意思了。所以状元楼的规矩,无论人多人少,只要是一起吃饭的,就只上一只冰糖甲鱼,举子们自会用各种方式,来争抢这个‘鳌头’!

    正因为加入了竞争的元素,一心想得这个彩头的举子们,自然会使劲浑身解数,往往精彩纷呈,一些特别精彩的,还会传为佳话,成为状元楼魅力的一部分。所以来这儿的人都知道,每当这盘甲鱼端上来之时,酒席气氛的最高潮也就到了。

    按例,应该由席间最尊贵的一位,来决定这个鳌头归谁。当然了,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就那一个鳖头,给谁不给谁,都会得罪一大片人,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出题比试,胜者独占!

    但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毕竟还有大半在座的,是没有中第的……这些人就算能想到答案也不会出声,毕竟连贡士都没考上,又有啥脸面抢这个鳌头?

    必须要照顾到这些人的感受,最好还得拔拔高,有些教育意义,这才能体现他这个老师的品格……毕竟以利聚,不如以义合,不趁着这些还未入官场的家伙犹有热血的时候灌输,更待何时?

    沈默略微一想,脑海中突然蹦出那么一副对联,再一想,也没有更好地了,便无耻道:“我这有个上联,大家可以对一下。”

    学生们便全都屏息凝神,楼上的也全都趴到扶栏边,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这个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沈默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好在喝了点酒,小脸本就红扑扑的。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举子们开始寻思起来,这是个所谓的叠字重字对,但并不复杂,对于爱好此道者,可以说并无难度。然而沈默昔年所对那些绝对,早就成了脍炙人口的传说,在江南广为流传,所以没人以为这位‘对中圣手’是马失前蹄,而是都认为他另有深意。

    然而他到底什么意思?这就不好猜了。可不能冷场啊,于是学生们纷纷抛砖引玉……

    会元田一俊对的是:‘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

    沈一贯对的是:‘松鸣、竹鸣、钟磬鸣、鸣鸣有道’。

    此外还有七八个人对了出来,但都不甚欣喜,因为他们自己都觉着,这并不合老师的心意,也不合上联的意境。

    这时沈默的同乡门生罗万化,又对出了一个下联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众人都说,正解出来了,不必再对了。

    但究竟是不是,还得老师说了算,于是众人都望向沈默,便安静听他缓缓道:“对的都很不错,但是我辈读书人,学的是圣人之学,怀的是济世之心。吟诗作对不过雕虫小技,作一娱乐耳,焉能比出才学高低?”便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个人最属意一甫所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着目光扫过场中众人道:“这也是我对诸位的期许!”

    听到老师的话严肃起来,学生们也都收起笑容,聚精会神听他道:“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从小就寒窗苦读至今,经历了数不清的辛苦磨难。这么辛苦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短暂的安静后,有人轻声道:“金榜题名……”

    “我听不见。”沈默淡淡道。

    “金榜题名!”学生便大声道。

    “那金榜题名又是为了什么?”沈默追问道:“我要听实话。”

    大厅里静悄悄的,一时没人回答。

    “没有人说,那我替你说。”沈默大声道:“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读书考取了进士,可以光耀门楣、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发财致富,还可以去很多房小老婆。对不对?”

    众人吃吃偷笑,当然没人敢说是,但肯定有人作此想法。

    “如果抱着这样的心思,请你不要再叫我‘老师’!”沈默突然提高声调道:“我沈默不认这样的学生!”

    大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严肃的声音道:“你们应该都知道,如今国事如蜩,四方有难,已经到了不得不的革旧布新,力挽狂澜的地步。此事入仕,必须承担无比艰巨之责任,忍受前所未有之辛苦。如果你想要金钱美女,我劝你去经商,如果你想要舒服安逸的生活,我劝你回家买地当地主,不要指望从官场上得到这些。作我的学生,必须有这份‘先忧而忧、后乐而乐’的觉悟!”说着他举起酒杯道:“如果你还愿意追随我,就干了这一杯!那日后同甘共苦,便是同志!若你不愿追随我,也饮下这一杯,日后若有违法失职、尸位素餐之举,别指望我会念及师生情分!”

    “干杯!”学生们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酒水,至于是甜是苦,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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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家里有事,更得有些晚,但我还是会再码出一章的,不要等,明早看哈。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上)

    状元楼里,沈默的一番话,使方才满楼恣意撒欢的气氛荡然无存。

    其实他这番严肃起来,是经过深思熟虑,是用心良苦的……

    首先,对于那些新科贡士们来说,多年辛苦无人晓,一朝题名天下知,或多或少,都有些‘今朝放荡思无涯’,方才的恣意撒欢,大都是这些人所为。沈默冷眼旁观,只见他们拎着酒壶挨桌劝酒,要是不从的,便会拎着耳朵灌酒……这要是也高中的,并不会多想,只会认为这是得意忘形、人之常情。

    然而对于那些落第的举子,来参加这次类似庆功的宴会,本就是一种折磨。虽然没有问,沈默也能猜到,这一定是那些高中了的,强拉他们来的。大多数人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更不敢得罪已经发达的同窗,只能勉强过来,给人家当陪衬。这时候,贡士们任何热烈庆祝的举动,都会深深的刺痛他们。若是成了被捏着耳朵灌酒的对象,他们更会深感屈辱。如果沈默也跟着起哄,给那些贡士以炫耀文思的机会,说不定连他也会为大多数举子不喜。

    但沈默不光是为了照顾落第学生的情绪,更是要为贡生们敲个警钟。虽然只要没有大的意外,他们都会在殿试中被取中。但他们因为苏州府学的全面告捷,而表现出来的自满和松懈,恐怕会对最终的名次造成消极影响。要知道,殿试之后还有馆试,能不能被选中庶吉士入馆就学,大半要看殿试的名次……二甲前三十名基本上保送入馆,剩下寥寥几个名额,才是比文章的。

    所以能否在殿试取得好名次,关系着是否能选庶吉士,以及日后是否有机会入阁拜相……若是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导致没有取得应有的名次,那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绝对没有后悔药吃的。因此为了让他们紧绷起弦来,沈默要多说两句重话了。

    “孔子说‘学而优则仕’。能从竞争激烈的东南杀出重围,本身就说明,你们是‘学而优’的人了。你们现在有些人是举人、有些人是贡士,将来早晚都是要做官的。”让人倒满酒杯,沈默缓缓道:“这个官怎么做,日后都要观政学习,不用为师多言。今天过后,你们中的一些,要去参加殿试、另一些要返乡继续学习,待三年以后再来。这个时候,为师没有别的礼物,只能送给你们两个字!”

    说到这里,沈默停了下来,学生们都屏息静听,在等着老师的下文,整个酒楼都沉浸在肃穆端庄的气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沈默含着微笑,从丹田里迸出两个字来:“克己!”

    “克己者,克制私欲,严以律己也!简单说,就是严格要求自己。”便听沈默沉声道:“这个你们都不陌生,孔夫子的仁恕之道嘛……但我今天要说,却是其现实意义。那就是你的理想越远大,就必须对自己的要求越严格。那些这次没有及第的。请问中进士难吗?对一般士子来说当然难,但对你们来说,其实已经是可望可求的事情了,可为什么却功亏一篑呢?要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被花花世界牵扯了太多的精力,没有把全部身心都扑在用功上?有道是‘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须知道只一自反,天下没有不可了之事,回去好生用功三年,来日我与尔等共饮庆功酒!”

    那些没有及第的,被他说得又羞又愧,但也十分感动,感激老师没有忽视他们,自然也牢记他的谆谆教导。

    话锋一转,沈默又对那些即将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道:“你们呢,虽然被侥幸取中,但也没什么好自满的,后天还有殿试,殿试之后还有馆试,那是一刻也松懈不得。漫漫仕途,其实刚刚开始,你们还什么都不是。若是此刻就开始飘飘然的放纵自己,将来回想起来,必定会抱憾终生的……话就说到这儿,都好自为之吧,为师等你们的好消息。”说完之后,沈默便与众人饮了最后一杯,先行退席了。

    被他浇了这盆冷水,那些自从放榜后,就陷入亢奋的贡士们,终于惊醒过来,是啊,后日的殿试可不是走过场,而是决定题名录上名次,决定一生命运的大考啊!

    想到这里,原先觉着老师有些不近人情的学生,也全都理解了老师的苦心,对这位时刻为学生着想的严师,也愈发尊敬起来。

    于是原本预定好的连日狂欢取消,没考上的举子收拾行囊,即刻离京返乡,剩下的则足不出户,在屋里好生平心静气,摒弃心中的浮躁,以严肃的态度迎接不日到来的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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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三月十九日,戊辰科殿试在紫禁城建极殿举行。

    四百零三名新科贡士,便如他们的前辈一般,自黎明入大内,历经点名、搜身、教规矩之后,终于目睹了皇宫的的真容,无不为那种威严肃穆、宏伟神圣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自感渺小,无不升起敬畏之心。

    他们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列班于丹陛两侧,待站定之后,便问得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簧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一股庄严之感扑面而来,沁人心肺。就在这奏乐声中,大明九州十方、兆亿子民之主——隆庆皇帝朱载垕,在华盖、宝扇的仪仗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之声,让年轻的隆庆皇帝也有些激动。对于自己登基以来的头次抡才大典,他其实十分重视,为了调整状态,给他的‘天子门生’留一个好印象,硬生生以生病为由,将此次殿试拖后了四天。

    不过激动归激动,让隆庆在这么庄严的时刻,对着这么多高级知识分子讲话,还是有些勉为其难。尽管反复背了几天演讲稿,但是在训话时,还是出现了忘词和冷场,好在谁也不敢笑话皇帝,都绷着个脸,默不作声的听着就是。

    直到后半段,隆庆才找到感觉,说话也顺溜了,可是准备的说辞也用完了,只能意犹未尽道“开始吧……”

    于是大部分官员退场,只留下大学士陈以勤、吏部尚书杨博、礼部尚书高仪、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以及一干礼部官员做监考。

    待到闲杂人等一概退出,隆庆便亲自用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开封,然后授予身边的大学士陈以勤,陈阁老手持着试题,大声宣布道:“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开始!”然后将其转交给礼部尚书高仪,最后由高仪公布题目:“圣上钦定策论一道:曰《外攘内安之道》!”

    嘉靖年间,都是要考策论和青词的,隆庆皇帝对先帝崇道深恶痛绝,自然不会再让贡士们堆砌那种毫无意义的华丽辞藻。

    但对很多人来说,省了青词并不是好事儿,因为策论考的不是书本上的东西,而是考察他们对国政民生的了解程度,胸中有没有经纬之策。这对于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们来说,可不如憋一篇四六骈文容易了。

    越是这种看似可以自由发挥的东西,越是让考生伤透脑筋,许多人越想越觉着脑中一片浆糊,只能套用那些绝对不会错的圣人之言,来把文章尽量写得华丽些。当然他们也不太担心,毕竟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谁也没当过官,更没接触过政事,就算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有几个能把大明当今的攘外安内之道说清楚呢?

    据说往年也多是如此,最后交上来的卷子,大都辞藻华丽、空洞无物,为了评出高低,阅卷大臣只能比较他们的书法……就是所谓的‘台阁体’,写的字越是方正、光园、乌黑、体大,就越会得高分。

    所以一直有江湖传闻说,其实在殿试中,书法要比文章更重要!只是到底如何,谁也无法证实……因为哪个阅卷大臣,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以字取卷,就像不承认他们会以貌取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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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试只一天,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至阅卷日,分交读卷官八人,每人一桌,轮流传阅,各加‘○’、‘△’、‘’、‘ㄧ’、‘×’五种记号,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几本进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二甲若干人,占录取者的三分之一,称‘进士出身’,二甲的第一名称传胪。三甲若干人,占录取者的三分之二,呈‘同进士出身’。一甲三人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如欲进翰林院,还要再经过庶常馆的馆考,综合殿试的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即俗称的‘点翰林’。但因为殿试是皇帝钦定的名次,为了避免找不痛快,负责馆考的官员,一般不会再改动名次。除非有特别优秀,不忍不取者,否则三甲和二甲名次靠后的进士,是没可能成为庶吉士的。

    如果说会试决定举子能否入得了进士门,那殿试就是决定他起点高低、以及未来能否入阁拜相的关键了,其重要性丝毫不比前者差。

    两天后,当担任读卷官的陈以勤,将得‘○’最多的十七本考卷进呈皇帝,请其御笔钦点前十名……就算隆庆是个辛勤的皇帝,也不可能把每份卷子都看了。而是先有阅卷大臣将所有的卷子看完了,基本排定名次,再拿出最好的十几份,请皇帝把前几名定下来,就算象征性的完成了天子亲阅。

    隆庆是个厚道人,觉着人家既然把新科进士叫做‘天子门生’,那自己这个当老师的,也不能太应付公事,便将这十七本考卷一一翻阅。阅后都不甚满意,倒不是说这些文字不好,其实都华丽的让他眼晕,字写得让他自卑。但并不能让他满意,因为隆庆出这个策问‘外攘内安之道’,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作为一个成年皇帝,隆庆不是不知道,这个国家面临着怎样的问题,只是他觉着,在处理这些事务时,那些经验丰富、智慧无穷的大臣们,比他这个才智平庸、缺少经验的菜鸟皇帝强多了……虽然这是皇帝给自己的懒病找的理由,但他真的很希望,这个国家能在自己的统治下,政通人和、国泰民安的。

    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隆庆知道就是这四个字‘攘外安内’,但具体如何去做,他就两眼一抹黑了,所以才要问问新科的进士们……与把新科进士当成菜鸟、不屑一顾的阅卷大臣相比,隆庆真把他们看成了今日的希望与未来的栋梁……对于‘攘外’,自从去了一次昌平的历代皇陵,被沈默哄骗着游览了一次长城后,他完全被京城与边关的咫尺之距震惊了,才知道‘天子守国门’,不是说说玩的。加之前年俺答入侵,虽然明军最后击败了蒙古人,但是隆庆皇帝心里还是觉得非常郁闷……因为石州全城数万人被屠杀,许多北边城市沿途被蒙古人劫掠,而明军只是利用其轻敌,才偷得了一场大胜。但沈师傅已经说过,以后蒙古人会改变策略,不会再跟大明的车阵硬碰硬,所以想要复制‘万全右卫大捷’,几乎是不可能的。相反,蒙古人会利用来去如风、不需要后勤的特点,对大明的入侵更加深入狡猾,对老百姓的损害也会更大。

    这让这位爱惜百姓的皇帝非常不爽,他终于意识到边患问题是多么重要,于是在采蜜之余,也时常苦思解决边患的方法,只是想不到啥好办法就是了。后来接连发生的三场政潮,让隆庆旧难未去,又添新愁,又把内斗当成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才有了这道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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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一更,不影响今天的更新。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中)

    于是,隆庆二年戊辰科的殿试策问‘外攘内安之道’。凡四百二十字,开宗明义曰:‘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治兵修备,乃其大者’,即君主当以重农兴兵为急务。随后连提三个问题,即如何使人民归本务农?如何行屯盐之法?如何抵御异族侵扰?通过这三个问题,也能看出隆庆皇帝的水平,并不是他自己想象的那么菜,还是可以切中时弊的。

    然而对于呈上的卷子,隆庆都不能满意,认为其文必称古、太过空泛,像极了那些只知高谈阔论的清流之言,十分不喜。这跟皇帝在潜邸时,曾受教于高、沈、张三位务实派名下有关,虽然禀性难移,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喜欢实务、多于清谈。

    于是他命人将其余的卷子取来,以百年不遇的毅力,一份份的阅读起来,终于在快到中午时,看到一份十分可心的。见其文言:‘臣闻帝王之涖天下也,必安攘并举,而后可成天下之至治;必明断并行,而后可收天下之实功。’皇帝甚喜,便继续看下,但见其文洋洋洒洒,共四千余字,对皇帝所提的三个问题,都作了严密、详尽的回答。

    他针对当时许多人离开土地,‘游惰者多,归农者鲜’的现象,提出一家之言:‘欲驱天下之民皆力于本,其道无他,唯贵谷粟、履亩而正界矣。’也就是要提高粮食价格、并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清丈,抑制了豪强地主的侵并。

    对于如何施行屯盐之法,他谓曰:‘屯盐之法,所以寝不如古者,盖祖宗朝边备振举,虏不敢入,开垦塞下,输纳盐粮,当时不藉内帑,而公私饶富。今诸边岁岁苦虏,塞下既无可耕之田,而盐商又无可籴之粟。当事者乃议发帑银、开余盐以佐之,于是屯政迄不可覆,而盐引滋滞矣。夫京师天下根本,内帑国计所关,以天下供京师其势顺,以内帑供四方其势逆,此复屯盐之利,诚为永久之图也。’于是提出四条建议曰:‘一严徵赋之期,二核扣存之数,三重侵冒之爵,四复屯盐之旧。’

    对于如何抵御异族侵扰,他提出‘重将帅’、‘先决战’、‘先理财’三条对策,也就是在军事上选用合适将领,在财政上做好物资准备,一切方略都应以打赢一场决战为前提……虽然细节上稍显空泛,但作为一个毫无经验书生来说,能有这样正确的战略思想,已经十分难得了。

    但最受隆庆看重的,还是其第二条,对屯盐之法的应对,显然是经过了多年的潜心研究,提出的看法中肯,建议可行,实在是殊为难得。

    于是隆庆钦点该卷为一甲第一名,并将其示之于众,令诸阅卷官以此为鉴,择其言之有物者拔之。

    看到这篇文章,阅卷官终于明白,皇帝这是一朝翻身得解放,想要走改革路线,以证明自己答应徐阁老辞职是正确的。有徐阶的前车之鉴,此时也没人愿意跟皇帝对着干。于是按照隆庆的意思,把原先的名次推翻,重新排定了三甲座次。

    一切忙完,已经是翌日凌晨了,皇帝用印之后,誊录官赶紧将传胪的皇榜填完,待一切准备停当,新科进士们已经齐聚东安门,等待入宫传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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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整,伴着肃穆的景阳钟响,紫禁城午门的三扇正门、两扇东西对开的掖门,同时缓缓开启。两队身披金甲、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除中门外的四个门洞相对而出,立在汉白玉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此时的宫门外,已经整齐的站满了四百零三位身穿深蓝色罗袍的新科进士,以及他们身前的满朝公卿大臣……新科进士觐见皇帝,是历朝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为自此以后,这些人就将担当起国家的重任,为官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业,彪炳万代,众所周知。而这次又是隆庆新朝的第一次抡才大典,比过去任何几十年都更为重视,安排的也更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来与闻观礼。北京城三大国公,英国公、成国公亲至,定国公不良于行,也由世子徐文璧代表。内阁四学士也悉数到场……就连刚从南方送葬回来的次辅沈江南也被重新露面,站在了公卿之后,百官之前的左边位置上。

    待到卯时三刻,城门楼上又是一声钟响,便有太监扯着公鸭嗓子道:“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

    于是公卿百官便率领着新科进士,步入了紫禁城中,过皇极门后,便见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霞光照耀在皇极殿的明黄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万道金芒,将层层丹陛上林立着的,手持金瓜、宝顶、旗幡的金甲卫士,烘托的如天兵天将,把至高无上的皇权烘托到极致!

    随着担任传胪官的内阁首辅李春芳,接过鸿胪寺卿奉上的皇榜,满朝官员并新科进士,便齐刷刷的跪下。李春芳深吸口气,展开手中的黄册,便朗声道:“诸位贡生听宣……”新科进士们便提足了精神,忐忑不安的望向他手中的金册。只听他的声音在殿前广场上响起道:“……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隆庆二年戊辰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七十七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三百二十三名,如下……”

    到这里,李春芳有意顿一顿,欣赏一下鸦雀无声的场景,这才一字一顿道:“殿试一甲第一名……浙江绍兴罗万化!”

    两边的大汉将军便接力似的喊道:“一甲第一名,贡生罗万化觐见……”一时间,整个皇极殿前,都回荡着同一句话。

    罗万化跪在那里,整个人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就那么傻傻愣在当场。最后如木偶一般跟着鸿胪寺的官员往金殿上走去,经过沈默身边时,他看到老师在朝自己微笑,这才恢复了些神智,跟着进殿赞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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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芳的声音接着响起,官员们也开始对号入座:

    “一甲第二名,福建泉州黄凤翔!”便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上朝。

    “一甲第三名,浙江金华赵志皋!”这是个年纪稍长,气度沉稳的进士。

    以上三位,便是隆庆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全都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一名,四川南充***!”这个跟苏州府学没关系,而是当今大学士陈以勤的学生。

    “二甲第二名,山西山阴王家屏!”这也是在苏州府学就读的,不过却是山西帮的新锐。

    “二甲第三名,福建大田田一俊!”这是会元,这下跌到第六,脸上表情不大自然,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四名,福建晋江李逢阳!”这位跟苏州府学没关系。

    “二甲第五名,南直苏州王绍周!”这位,也不可能去别处念书,而且他还是壬戌科榜眼王锡爵的族弟。

    “二甲第六名,福建漳州张孟观!”福建确实厉害,前九名里占了四个,其强势超过了传统的文教大省……这位也是出自苏州府学。

    “二甲第七名,四川南充陈于陛。”这是陈以勤的儿子。

    “二甲第八名,山东莱州胡来贡!”殷士瞻的学生。

    “二甲第九名,南直苏州王鼎爵!”王锡爵的亲弟,太仓王氏威武!

    “二甲第十名,浙江杭州金学曾!”苏州府学……

    以下二甲还有江西南昌张位、山东兖州于慎行、浙江绍兴朱赓等六十七人,其中出自苏州府学三十九人。

    然后是三甲的三百二十三人,令人意外的是,会试时五经魁之一的沈一贯,竟跌落到了三甲五十六位,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这不由让沈默欢喜之余,多了丝遗憾。

    最终,四百零三位新科进士宣读完毕,综合分析下来,各省份取士多寡,依次是南直隶、浙江、福建、山西、北直隶、湖广、山东、四川、江西、河南、广东、广西、陕西、云南、贵州……其中前四名省份录取人数相加,大于其余十一省的总和。而在二甲以上的名次中,南直、福建和浙江三省,更是囊括了八成。

    这是因为分区取士管的是解额,也就是各省举子人数,而在进士考试中并不分榜,所以各省在经济文教方面的差距,就在这张榜单里体现出来……无论是人数还是名次,东南三省都呈压倒性优势。

    其中最强势的,依然是南直隶……这个荟萃了苏州、南京、扬州、徽州等文教胜地的最发达省份,也只有浙江可以相提并论,江南的文化昌盛,确实不是虚传。

    其中进步最大的是福建,不仅在录取人数上杀入三甲,还在取中名次上完爆了江浙,这主要是因为福建历来重视文教,又是开海贸易中受益最大、也是思想最开放的省份,他们以提供巨额赞助的形式,将优秀子弟全都送到苏州府学深造,并在各方面都不吝投入,自然迎来了累累硕果……在可预见的将来,他们将会对江浙的霸主地位,形成强有力的挑战。

    山西的进步也很明显,大有迎头赶上的意思,这次有三十四人中式,虽然高段位的名次还有所欠缺,但对于经商风气浓重,读书子弟偏少的山西来说,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了。更何况他们也有王家屏等四人进入二甲,也不能说太少。

    录取名额有限,有进步的自然就有退步的,国初的第一教育大省,二百年来从未跌落三甲开外的江西,一下子滑落到了第九。这是因为一来,该省的经济已经落后于上述省份,这使其教育投入远远无法与江浙闽晋相比,读书的苗子自然就少;但最严重的影响,还是来自于严党倒台,大批的江西官员受到牵连,耽误了一代官宦子弟的进学。而且说白了,这看起来很公正的科举取士背后,依然受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朝中没了给你说话的,还有人想要打压控制你,自然别想有好成绩。

    不过即使如此,江西还是在高段位上表现出色,张位等八人荣列二甲,显示其深厚的底蕴。相信过不了多久,江西就会回到其应有的名次上。

    至于云南、广西、贵州三个省,加起来才有四个进士中式,这种极度悬殊的差距,也是这三个省缺少汉人,朝廷统治不牢,只将其当做发配充军之地,科教极度落后的恶果……最终品尝这杯苦酒的,还是朝廷,而不是那些阅卷取士的官员。

    还有不得不提的,在全国一百五十九个府中,苏州已经成为逆天的存在,其单府三十五人的录取成绩,要比排第四的山西全省还多一个。若是算上出自苏州府学的,则一共是九十七人,不仅囊括三鼎甲,还占据了二甲人数的七成,除了惊叹之外,你还能说什么呢?

    排在苏州之后的是绍兴,虽然不复丙辰科的盛世,但状元又一次花落会稽,二甲之中也有十一人,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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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月票啊,竟然落到历史第三,真是哭死我了。要知道,为了这几章,我光在知网就下了几十本参考书,看得我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各位施主,借几张月票嘛,起码回到历史第二吧……

    字数够了,附个小百科:

    在真实历史上,戊辰科进士完爆有科举以来的任何一科。戊辰一榜,有赵少师(志皋)、张少师(位)、沈少师(一贯)、朱少保(赓)、陈宫保(于陛)、王宗伯东阁(家屏)、于宗伯东阁(慎行),先后宰相七人,真是极盛。又有尚书十八人,侍郎、中丞、三品京堂五十二人。而七相中五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尚书中四人一品,二人赠一品,凡击玉者十三人,此制科以来,未有之盛也。

    排第二的,要算是嘉靖壬戌七玉了,为少师申时行、李汶,少傅余有丁、王锡爵、萧大享,少保杨俊民,太子太保蹇达,亦可媲美。

    至于张居正和高拱的那科,也算是很强了,都有一大片牛人。而沈默的丙辰科,历史其实是弱爆了的,原因无它,高段位选手普遍短命……为了给小沈增加点助力,我把别的科的几位挪了过来,就算蝴蝶效应吧。

第八三一章 新的开始(下)

    苏州府学之所以能有如此神话般的成绩,除了前面罗列的一系列因素外,还有不容忽视的一点,那就是这批学生与当今皇帝,其实算是同门。

    作为对隆庆影响最大的帝师,沈默在苏州那些年,对这批学生倾尽了心血。为了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除了教他们道德文章,破题应试之外,沈默还时常为他们读邸报、为他们讲解国事民情、教他们如何树立正确的世界观、方法论。并时常激励他们,常怀报国之心、不坠凌云之志!

    就像沈炼影响了他的一生,重塑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一样,沈默也深刻的影响了这一批年轻学子,潜移默化间,使他们成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一批读书人。

    他们锐意进取、他们肯做事、想立功,他们眼界开阔、思维活跃、无拘无束。他们对物质的追求,远小于其他的官僚,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国计民生上……当然,这是后话。但眼下,他们就比其他同年更加了解这个国家的内忧外困,进行了更多的理性思考,所以答起这种题目,也就更得心应手。

    至少,师出一门,更容易得到隆庆的共鸣。

    但常人不会细究其中深意,而是会盲目的神化苏州府学,神化沈默这个‘伟大’的教育家。

    这还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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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紫禁城。传胪仪式已经结束,新科进士们便要开始此生最荣耀的游街夸官,琼林赐宴、立题名碑等一系列活动。

    前来观礼的官员,则往鱼贯退朝而出。

    出了皇极门,在众官员的恭送下,四位内阁大臣,并一干司职郎,便往会极门回去了。

    沈默与陈以勤走在一起,刚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听背后有人叫道:“中堂请留步!”

    沈默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海瑞,不由苦笑道:“老陈你先走吧……”

    陈以勤报以同情的微笑,便把他留在后头。

    “什么事?”沈默站住脚,微笑着望向海瑞道。

    “请问中堂大人,我辞呈什么时候可以批下来?”海瑞面无表情的问道。

    “辞呈?这个……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在京城了。”沈默一本正经的装傻充愣道:“对这个不是很清楚。”

    “下官自去岁十一月起,至今半年时间,已经连上九本辞呈。”海瑞就不信沈默能不知情,但对方是宰相,说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他也只能耐着性子道:“但是吏部迟迟不批,说是内阁不给票拟,我又找内阁,谁知内阁说,要等分管刑名的沈阁老回来,才能给我批复。”

    “我从九月起,就没有正经坐过班。”沈默两手一摊道:“这期间的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等我回去看看再说吧。”

    这就纯属耍赖了,放在以往,海瑞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可在连上九本辞呈之后,这事儿要是再没个结果,这事儿就要成笑话了,便从袖中又拿出一份辞呈道:“我这里还有一份,大人这就批了吧!”

    “胡闹!”沈默见他纠缠不休,惹得众官员驻足远观,只好拉下脸来道:“怎么也是个堂堂四品大员,就算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视为儿戏!”

    被他这一训,海瑞也没了脾气,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沈默说的又不错,他也不好随便发作。手却不松开,倔强道:“那我跟中堂去文渊阁,等你批了再走。”

    “哎……”碰上这样的极品,沈默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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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回到文渊阁,有舍人候在门口道:“阁老,首辅请去正厅开会。”

    沈默给海瑞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道:“若是无事,先去我值房里等着吧。”

    “下官天天都无事。”海瑞闷声答一句,便在个中书舍人的带领下,先去了他的值房。

    沈默则整整衣冠,来到了正厅之中,只见李、陈、张三人都在等自己。只是乍徐阁老的位子被李春芳坐了,还真感觉有些不习惯。

    沈默自己的位子,也从原先的第三位,移到了次辅位上……想到两年前刚入阁时,自己比现在张居正坐的还靠后一位,现在能升至第二,皆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徐阶、高拱、郭朴都被赶下台……想进步就得搞人,想不被挤下去,也得搞人,这种见鬼的关系设计,固然可以使阁臣无法做大。但也会使内阁大臣,将宝贵的精力,浪费在无休止的混斗中,于国于民何利?

    胡思乱想间,便听李春芳轻咳一声道:“这还是今年,咱们四个头次到齐,也算是内阁的首次全体会议吧。”三人点点头,表示同意,李春芳便接着道:“在沈阁老南下的这几个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情。最主要的,就是一系列人事变动。”说到这,他的目光扫过其余三人,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首先就是徐阁老致仕,本人忝居相位……”说着面色复杂道:“但我要声明在先,本人才德不足以宰执天下,现在不过是过渡一下,随时都可以让贤……”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弱的宰相就职宣言了,让其余三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不是明摆着让有野心的人继续争夺吗?

    李春芳也显得情绪不高,并不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而欢喜,接着便道:“还有就是,现在许多部院都换了新堂官,为了实现平稳过渡,请诸位要在自己分管的部院中多费些心神。”

    待三人点头应下后,他又道:“第三,就是内阁只剩下咱们四个,有必要再廷推两到三名大学士入阁,把几位阁老离去后的空缺填起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然也没人反对,待说完这三件事,李春芳看看沈默道:“现在沈阁老回来了,陈相和张相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沈默能感觉出李春芳对自己的隔阂,不过这也正常……同乡和师生关系,是这年代的官场上,主要的两种拉帮结派的方式。同乡可以相互扶持,互通声气,师生则是更为紧密的一种上下关系,一旦确立之后,老师必须为学生的仕途铺路,并在其弱小期提供保护。学生应尽的义务是,初期为老师分忧,待成熟后替老师解难,甚至对致仕后的老师提供保护,形成一种‘官场父子’关系,一旦确立,牢不可破,否则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其实是文官无意识对抗皇权的结果。中国两千年的政治体制,一直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然后皇帝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宋太祖取消了与宰相坐而论道,明太祖干脆撤消了宰相之位,他的子孙又设廷杖,肆意侮辱殴打文官,这就逼着文官不得不抱团,以群体的力量求自保。

    门生与座主,正是为历代皇帝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只能默许的一种结盟方式。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大臣来说,能否成为会试主考,是关系到他的江湖地位、朝堂势力,以及权势长久的一个关键因素,历来为高官大僚所必争。

    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争夺,最后随着内阁的权势扩大,终于压制住六部九卿,定下了会试主考必须由内阁大学士,或者必然入阁的礼部尚书担任。自此彻底建立起对六部的压倒性优势,使原先的平起平坐,变成了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然而三年才有一次大比,而内阁狼多肉少,所以每人只担任一届主考,也成为了不可破坏的规矩,哪怕强势如严嵩、长久如徐阶,也没有破这个例……至于徐阶为何有壬午、丙辰两科的学生,那是因为李春芳、张居正那一批,他正好以礼部尚书掌翰林院,并亲自在庶常馆授课的缘故。所以准确的说,与他建立师生关系的,是壬午科的翰林们,和丙辰科的全体进士。

    总而言之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成为会试主考的机会,此生只有一次,结果被人几乎把其中精英尽数截走……相信你一定能体会到李春芳此刻的心情。

    然而沈默之所以留着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来当这一科名义上的座主……当初在南京时,他通过摸底,发现苏州府学十年磨剑,在这一科中必然会大放异彩。如果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去抢那个劳什子会试主考的话,那学生的成绩越好,人们就越以为是他徇私舞弊,这样对师生双方都不好。为了避免使这桩盛事演砸,沈默先是主动让出会试主考,又谢绝了皇帝请他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好意,彻底的避开了嫌疑。

    至于自己会不会为李春芳做了嫁衣,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所谓的座师与门生,一无授业解惑之恩,二无朝夕相对之情,不过是因为一场考试的缘分,恰巧被他取中了而已。但这又有什么?考试凭的是自己的本事,阅卷时主考也不知道自己取的是谁,只是恰逢其会,在你的卷子上写了个‘中’而已。

    说白了,所谓门生座主,不过是个由头,给新入官场的菜鸟找一座靠山,让宰相们有个公然收拢党羽的机会罢了。其实在学生们心里,这所谓的座师,远远比不上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真正老师。只不过读书人不沦落到屡试不第、或者被官场抛弃的地步,又有谁会正眼看那些前途未卜的秀才一眼,更别提踏踏实实教他们学问了。

    所以学生们只能将真正的老师放在心里,转而去拜身居高位的主考为师罢了……揭开这种师生关系那层光鲜的外衣,下面其实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利益交换而已。

    但沈默开创先河的举动,和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使这一陈陈相因的陋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真正的老师身居高位之时,座师能给的他全能给,座师不能给的他也能给,学生们怎可能背着他,去再认别的老师呢?

    让人笑话,且毫无意义之举,是没有人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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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皇榜公布之后,将会引发一连串极其深远的改变,最终甚至会作用到国家的政体上来。即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没有想那么深远,他在会议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还有个一心要走的海刚峰在等着他呢。

    回去一看,海瑞果然等在那里,但再一看自己的书案、圆桌、以及待客的座椅上,都堆满了函待批复的文件,他不由拍拍额头,呻吟一声道:“我又不是庞士元,不要这么折磨我……”

    海瑞顿一顿才反应过来,但仍旧绷着脸,把那辞呈奉上道:“大人,您现在可以看了吧?”

    沈默无奈的接过来,看看四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会客室吧。”

    于是两人又到了上次会面的地方,就坐之后,沈默便展开海瑞的辞呈看起来。而海瑞则正襟危坐在下首,等待他看完的那一刻。

    沈默看的很慢,并不是因为他对这辞呈有多关注,而是在想办法说服海瑞……他是不能让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剑走的,大明的改革,正需要高拱那样的猛士,手持此等神剑,才有可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

    自己把高拱推到前台,就得给他配上这样的神兵,否则也是枉然。必须把他留到高拱回来再说,相信高肃卿会以大局为重,不计较当初海瑞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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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上)

    会客厅中,海瑞和沈默相对而坐。

    见他轻轻合上辞呈,搁在桌上,海瑞低声问道:“中堂可以批准了吧?”

    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辞呈上缓缓轻磕,只是凝视着海瑞,没有马上回答。

    海瑞也目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坚决。

    对视片刻,沈默终于开口了:“你的辞呈里有一句,‘我本渔樵盂诸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适的诗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场的,就是一个‘虚’字,这时见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却扯到什么唐诗上,登时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对立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耐着性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适,高适是个爱民的官,这是他在做县令时写的诗。”沈默便悠悠背诵道:“我本渔樵盂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后,他深深地望着海瑞道:“这也是你的心声吧?”

    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脸色不由缓和了许多道:“中堂大人谬赞了。”

    “不是谬赞,至少你这对百姓这份心,绝不亚于高常侍。”沈默摇摇头,恳切道:“你海刚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风气便将为之一正。为了给天下的读书人树个榜样,你也不能辞官啊!”

    原来是要树立个榜样……这也许才是对方不放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着对方,一时难以措辞。

    “我已经吩咐琼州府,妥善奉养老夫人,没有特别的理由,”沈默的手指从那辞呈上离开道:“朝廷是不会放一个好官离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但态度没有软化,轻吸口气低声道:“中堂应该知道‘沧浪之水’……”

    “……”沈默面上浮现复杂的表情,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刚峰兄,你错了。”

    听沈默唤自己‘刚峰兄’,海瑞一下被触动了衷肠,顿时回想起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但嘴上仍倔强道:“请中堂赐教。”

    “世易时移,古人的一些观点,是不能用在现时的。”沈默声音凝重道:“‘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是圣人说的不错。但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诸侯并起,所谓‘春秋无义战’,是以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无可厚非!”顿一顿,他充满感情道:“我大明朝现在天下一统,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变得比黄河还要浑浊,哪里还有清水?神州大地几无一片净土,亿万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是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好官,都不愿意再为百姓奉献,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若何?!”

    这一番话,让海瑞心里,昔日那个忧国忧民、敢当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鲜活起来……在沈默离开苏州,进京为官之后,他就感觉对方变了,变得不再锐意进取、而是稳字当头;不再善恶分明,而是和光同尘。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海瑞愈发相信,自己曾经十分欣赏,认为是大明未来栋梁的沈大人,终于迷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彻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这一认知让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渐渐疏远起来……当初那封《与沈拙言绝交书》,虽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但其中并不是没有海瑞的真实感情!

    失望、失望、还是失望,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对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来名臣亦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海瑞对沈默的印象,再次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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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的沉默后,海瑞深深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对沈默道:“大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海瑞再要坚持己见的话,就是偏执了……”沈默的脸上刚要露出高兴的表情,却又听他道:“我的辞呈可以收回,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请教中堂,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这个朝廷我是不会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问。”沈默微微颔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这个淋漓不尽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快。但那些问题已经亘在他心里半年了,总要有个解答,便闷声道:“第一个问题是,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审,”沈默淡淡道:“为什么反过来问我?”

    “因为案子审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海瑞缓缓道:“但根据已经被处决的万伦招供,他说在最后一次审讯前,胡宗宪就已经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从刑具上掰下来的利齿。”

    “竟有此事?”沈默面无表情道:“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卑职说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海瑞双目如剑般,紧紧盯着沈默道:“当天参与审讯的所有东厂番子,全都被镇抚司的人格杀当场,那珰头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万伦侥幸留下条命来。而那日审讯的刑具也已经找不到了……”对于这种大案,单凭口供都是孤证不立的,只有两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证物证俱在,才能定案。

    “你是怀疑有人在杀人灭口,湮灭证据,企图掩盖真相?”面对着海瑞的逼视,沈默依然面不改色道。

    “不错。”海瑞点头道:“一切都太刻意了,让人很难不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就查下去!”沈默沉声道。

    “朝廷已经盖棺定论,万伦也被斩首,最后一个知情人都没了,还怎么查?”海瑞突然怒气勃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请中堂帮我请旨,传唤镇抚司相关人等!”

    面对着海瑞的咄咄逼人,沈默苦笑一声道:“给这个案子结案的,是我的老师,前任首辅徐阁老,现在他人刚走,我就要翻案,让天下人怎么看我这个当学生的?”

    “难道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吗?!”海瑞怒视着沈默道:“敢问中堂大人,是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天理良心、朝廷尊严重要?!”

    沈默被海瑞问得一时语塞,他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信不过我的……”

    “卑职正是信得过中堂,才会问您这个问题。”海瑞闻言也不禁动容道:“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当初那些人发动这个案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为了一个半瞎的胡宗宪,而是为了打击中堂大人您。”顿一顿,他的声音压低道:“卑职听到些许浮言,说胡宗宪一死,是给中堂解了难,竟然怀疑起,是您在背后下得手。卑职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请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调查清楚,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污蔑于您……”这番话十分体现海瑞的进步,放在十年前,他刚刚到苏州当知县的时候,可是决计说不出这种旁敲侧击、逼人入彀的话来的。

    沈默果然被他问得无话可说,沉默在那里许久,才轻轻摇头道:“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难道不想让胡大帅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让自己洗刷嫌疑?!”

    “刚峰兄,你执念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闷声道:“真相永远都在,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揭开了!”

    沈默又叹口气道:“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便听他近似残酷道:“你是个一身正气之人,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查案敢于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区区四品少卿能抗得过谁?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动朝野的东西来,那是因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动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冲,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怎么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话刺痛了,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捏着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双目圆瞪着沈默,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惊?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数月以来,一直萦于胸怀的那股无力无趣之感,又一次占据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中堂大人说的是,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请辞的原因……所谓真相,就是你们这些部阁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让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也像。”说着两眼通红,声音哽咽道:“这个朝廷,就是被你们这些无视国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们,给搞乱了风气。上行下效,这大明朝上下都不讲王法,只把大人们的意思当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装点门面的摆设而已!还不如挂冠而去,也好给国家省下一份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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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的铮铮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头,举目望着房顶,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红着眼睛望着一脸决绝的海刚峰道:“在你的眼里,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实你错了,这黑与白的中间,其实还有一片灰色,”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而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这段灰色地带里来解决。因为这世上的事情,越是复杂,就越是说不清对错,而是善中有恶、对错参半,你只能寻求一种,也许并不合法,却更合理的方法来解决……”

    这也算一个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实心迹。其实海瑞并不是执着于案件的真相,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弄了国法后,还沾沾自喜,毫无忏悔之意,那彻底决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这个案件捅破天,让这些无耻之徒难以在朝廷容身!

    现在沈默的表现,虽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但至少说明对方还有羞耻感和是非观,这样的人就坏不到哪去,至少不会罔顾百姓和国家……若是他再下台,换上一个兴许更不靠谱,对大明并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训的是……”于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刚峰是不懂事,永远适应不了这个是非颠倒的官场……”

    沈默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他一抬手道:“但您说的对,我这样一走了之,并不是忠诚之举,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还有下文,便抿着嘴唇听他接着道:“只是请务必把我调出京城,哪怕当个知县,能守护一方百姓就行。”

    “可以……”这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沈默点点头道:“你想去哪里做官?”

    “随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说,两京一十三省,哪里还有净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点下头道:“你回去吧,此事我会跟吏部打招呼的。”

    “那卑职就回去等调令了。”海瑞站起身来,朝沈默深深一揖道:“大人,请保重!”

    沈默却一把扶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声音发颤,目光中竟透着一丝乞求道:“莫非我又要失去……一个朋友?”

    “……”那一刻,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缓缓摇头道:“如果中堂不嫌卑职高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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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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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从早晨起来就头疼yù裂,似乎身体到了极限,实在是写不了。本以为歇歇就能好些,谁知道现在现在还未好转。看着要被杀下前十了,也没办法,只能停一天了。明天再恢复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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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中)

    时光荏苒,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北京短暂的春天,早换成一片酷暑。

    文渊阁,次辅值房中,小机上的紫铜香炉中流出袅袅白烟,屋里弥散着令人心静神安的淡淡檀香。

    沈默坐在书案前,捏着一支毛笔在写信。那支笔虽然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毫没有被墨汁浸染的地方,竟然红里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只笔说起来大有来头,乃是他当年从翰林院被调到内阁充任司直郎,第一次拜见严阁老时,严世蕃送给自己的那套文房四宝中的一件呢。

    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这个世界也变了大样,当年叱咤风云的严家父子,已经早被风吹雨打去,就连斗倒他们的徐阶,也已经黯然下野,回到了松江老家。

    现在,自己这个当年的小小司直郎,已然登堂拜相,成为了内阁次辅,坐在曾经无比仰视的位子上,用严世蕃送给自己的毛笔,在给徐阶写信: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闻;老师以家国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闻。自列门墙之下,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故而通州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今虽远别,然恩情永记于心,常祈漫天诸佛,为吾师增福天寿,愿吾师优游林下、仙福永享……’

    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信里,沈默用了最谦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对徐阶的感激之情,并把徐阶对自己的请求,用白纸黑字写下来,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其拳拳之心,真令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默的嘴角刮起一丝苦笑。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把这封本当例行公事的问候信,写得如此肉麻,实属被逼无奈之举啊……把徐阶逼走后的不良后果渐渐显现,尽管没有任何把柄授人,但当尘埃落地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还是不免会有舆论对他不利,说他是赶走徐阁老的幕后黑手,为的是早日当上首辅云云。

    尤其是李春芳发表了那番‘随时准备退位让贤’的讲演后,这种说法更有市场了,许多人都难免嘀咕……一旦李阁老让贤,登上首辅宝座的可不就是沈阁老了么?按照谁获利谁主谋的原则,看来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他沈默难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这种说法,经过那些徐阶去后,已成明日黄花的徐党爪牙大肆传播,虽然没人敢公开议论,但私下里都已是无人不晓了,令沈默的处境,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如此做法在官场上叫做‘反制’,知道你要动我,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处置我的话,势必引起公愤。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一般情况下,这种‘反制’的斗争策略,大都会收到功效。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至少沈默回到内阁的三个月来,并没有什么排除异己、安插亲信的举动,只是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觉。

    ‘相信这封信一传出去,那些徐党分子更该洋洋得意,认为抓住自己的七寸了吧?’沈默心中冷笑道,他是掐着时间写这封信的,大抵徐阶回到松江之日便会送到。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徐阶肯定会把这封信的内容,‘不慎’泄露出来,让那些准备落井下石的人看看……沈阁老还是认他这个老师的。

    但是经过这么多残酷的斗争,沈默已经没有一丝幼稚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这封信大白于天下,那些谣言便会烟消云散。事实上,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排除异己的官场寄生虫,是不会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他们一旦确定这真是自己的弱点,便一定会穷追猛打,不把自己彻底抹黑搞臭,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大明朝如果要改革,就必须把这些腐臭的蛆虫消灭干净。在沈默心里,早已经判了他们的死刑。然而他毕竟也曾是徐党一份子,徐阶还在临走时,将那些人郑重托付自己,再加上他们的‘反制’确实有效……这都让沈默不得不估计影响,不能亲自动手。

    而且,就算自己想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徐阶已经为他的党羽,找好了一位保护神——那就是新近入阁的左都御史赵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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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经过一系列利益交换之后,徐阶离京的次月,朝廷进行了廷推。结果左都御史赵贞吉和礼部尚书高仪,两位名声赫赫的老臣双双入阁,使内阁大学士的人数增加到六人。而且这两人入阁,并未卸去原先的职务,还是分别掌着都察院和礼部。后者倒也罢了,不是大比之年,礼部实在没啥搞头,但前者就不一样了,作为徐阶的‘托孤’老臣,实在是能量惊人。

    赵贞吉是徐阶名副其实的王牌。他是正德四年生人,只比徐阶小四岁,嘉靖十四便中进士、点翰林,当时张居正还不到十岁,沈默他娘还是个姑娘……更重要的是,宦海沉浮三十多年,他赵老夫子早就铸就了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的赫赫声威!

    赵贞吉确实是一条汉子。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袭北京那时候,严嵩、丁汝夔按兵不动,敌势铺天盖地。嘉靖问计于廷臣,久久无人一语。赵贞吉却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议和,并请命上前线劳军。嘉靖一见,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让他奉旨前去‘宣谕诸军’。

    下朝后,赵贞吉按例去严嵩府上拜谒,讨要票拟,严嵩避而不见。赵贞吉无法,正好在门口逮住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将其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赵文华稍稍还嘴,便被赵贞吉一个黑虎掏心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严嵩当然为之恼怒,在票拟时故意不写授予督战权,让赵贞吉到前线一个兵也调不动。当时京城附近敌骑充斥,赵贞吉居然敢一个小卒也不带,单骑出城,驰入军营。持节宣慰诸路勤王军,诸军无不感动泣下,愿意杀敌报国。鞑虏听说之后,有所收敛,稍微后撤,赵贞吉大名一时传遍天下。

    不过那个年代,可不是有本事、能立功就可以站住脚的时候,否则胡宗宪也不至于担着骂名给严家父子行贿……俺答退后,严嵩立马构陷赵贞吉。结果,当时还是小赵的赵老夫子,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廷杖,贬到广西去当了典史……沈贺沈秀才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

    可是,这位老兄没有因此而消沉,依然干劲十足。经过十余年,又慢慢提拔上来,升到了礼部尚书,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不过,磨难似乎并没有使他磨掉棱角,以至在入阁前夕,又公开顶撞严嵩,受到撤职处分,再次被罢官……唯一可庆幸的是,这次没有挨打。

    隆庆新朝,十年两逐、青衫去国的赵贞吉,终于再次白头回朝。他的性格没有随着年龄而圆滑,甚至因为过于坎坷的经历,而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除徐阶之外,他绝不肯对任何人加以颜色……当然他现在也有这个资本。所以敢于指陈各部、科道矢职违纪的猫腻,得罪光了都不怕。其实他为官四十年,不是不懂官场潜规则,只是已近暮年,时不我待,赵贞吉十分感激隆庆皇帝和徐阁老,给了他这个得偿夙愿、发挥才干的机会,所以决定放开手脚,拿出书生本色大干一场了!

    所以从入阁第一天起,这位老先生就没把那论资排辈的规矩当回事儿,你首辅怎么了?靠写青词上来的弄臣而已。次辅怎么了?老子中进士时,你爹还没娶你娘的。还有陈以勤,那是当年口口声声喊我‘哥’的小老乡;至于这个张居正,哼哼……自从此老入阁后,内阁原先的四位兄弟,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这赵老大人也不知是到了更年期,还是吃了炸药不消化。总之一反常态,热衷于惹麻烦,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从李春芳到沈默到陈以勤,只要他看不顺眼,就要挨他的骂……不过最悲惨的是张居正,每天都被横眉冷对,心理压力极大。

    为什么呢?因为赵贞吉十分不喜欢张居正,他认为都是这小子肆意妄为,徐阁老又无原则袒护,以至于失去了公平,弄得人心都散了,徐党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把徐党坠落的主要责任怪在张居正身上,你说老赵能不见了他就烦。

    赵贞吉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以往两人不照面,他顶多在背后骂骂张居正。现在可好,俩人同处内阁,朝夕相对,张居正受他的气可就大发了……每每朝会议论话题,张居正待要发言,老赵总是朝小张子挥挥手:‘这不是你们小辈能理解的。’弄得张居正一句话也说不出,都堵在肚子里生闷气。

    张居正起先是想和这位徐党元老好好相处的,但让他堵了几次后,只要有赵贞吉在的场合,他就不吭声了。谁知道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玩法,内阁大臣坐而论道,当谈到经史、玄禅时,赵贞吉便会阐发一番微言大义,然后就笑问张居正道:“怎么样,深奥吧?你们这些光知道韩、柳文的小辈,要当大学士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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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这个郁闷啊,简直是没边了……话说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因为沈默那厮仗着先知先觉,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示弱,弄得他判断错误了形势,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结果自然注定。然而从失败中,他汲取了许多的教训,加上老师临别前的面授机宜,张居正又恢复了自信,决定再次出征、收复失地。

    他一共出了三板斧,第一步,是帮助皇帝实现了驱逐徐阶,平稳过渡;第二步,在一次面圣时,他向皇帝建议,为了稳定后徐阶时代的大局,将高拱起复执政,这都是深合帝心之举,让隆庆喜出望外,从此君臣冰释前嫌,感情倒胜过从前。

    这两板斧过后,张居正稳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却无法改变他在内阁排行末尾、人微言轻的困境。为此,他又发动了第三击,在徐阶下台后仅仅一个月,他就上了一道《陈六事疏》,向皇帝提出了‘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大建议!总而言之,就是要皇帝加强权威、统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顿吏治、整顿财政,加强国防!

    这就是在呼吁皇帝独裁啊!

    正是这最后一招,让张居正与一般耍弄权术之臣区别开来。他之所以要呼吁皇帝加强权威,采取独裁,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因为谁都知道,当今皇帝是个对治国理政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人,从来就放手让内阁来干,他是断断不可能去独裁的!这一点,张居正心知肚明。

    那就应该是内阁独裁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可是,内阁首辅和陈以勤,都是那种饱学的知识分子,太平时期操持一下国事还算称职,但让他们给大明这艘透风漏水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掌舵,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是那块料!所以只剩下有担当又有能力之人,来为这个国家掌舵了。

    这样的人不多,内阁只有他和沈默,在野的也就是个高肃卿。至少数年之内,他已经没有和这两位争雄的念头,但以他对这两人的了解,无论哪个掌握了国家大权,都不可能再放任国事下去了,必然有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唯一的不同是,如果是高拱柄国,他肯定会赤膊上阵,亲自操刀改革;而要是沈默的话,则八成会稳坐钓鱼台,指挥别人去做。

    无论哪一个,都好过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慢性自杀。

    然而他这一手,却惹得很多清流不快,什么叫‘省议论’?不让大家说话了?要搞一言堂?什么叫‘重诏令’,要收权搞独裁?你也配吗?不仅言官反感他,许多的高官大臣也瞧着他不顺眼。

    赵贞吉就是最不爽他的一个,认为此举‘尽反阶政’,曾经辛酸的嘲讽说:‘此之善于逢君如此!’就连徐阶也不赞同,认为他‘操切’了。

    结果张居正等来等去,没见着皇帝有什么反应,还等来了赵贞吉入阁的消息,这真是没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随着赵贞吉被提拔到内阁,张居正连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整天被赵老夫子‘张子来,张子去’的使唤着……如果恰好边上没有司直郎或者舍人服侍,赵贞吉便会像使唤小厮一样对张居正道:“张子,倒杯茶来!”“张子,纸没了,去拿点!”

    堂堂张阁老自幼神童,一路上都有赏识他的人精心呵护,这辈子还没这么屈辱过呢!但实在没法跟这个徐党元老冲突,便故作不见,赵贞吉就冷笑道:“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是没教养!”下次依然指使他如故。

    张居正怀疑,如果赵贞吉在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被他活活气死。于是又一次上书,敦请皇帝起复高拱出山。

    其实隆庆早有此意,只是一来觉着,徐阶刚去,就把他的死对头召回来,这不是分明打徐阁老的脸……隆庆是个厚道人,觉着徐阶走得挺痛快,认为自己看错了人。所以对其不仅恶感顿消,还生出几分歉疚,不仅全部满足此老的要求,还开始照顾起他的感受来。

    本来隆庆打算,先用这个班子熬过今年再说,但张先生的说服很成功,让他开始动摇了,于是派人去沈默那里问计。

    这几个月的功夫,沈默已经把最必要的人事安排做完,高拱何时回归,对他的集团利益影响不大。然而对国家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对于老赵的刚猛,他也实在招架不住了。今年四月俺答犯边,沈默已经命令王崇古、马芳等人严加防守,以他对宣大一线的兵力、士气和训练水平看,就算不能把俺答挡在境外,也可以使其投鼠忌器,不敢深入内地。

    所以沈默为了示敌以弱,以达到麻痹敌人,为下一步出动出击创造良机。并没有命令其余军镇的兵力出动,更没有调迁在蓟镇练兵的戚继光部。这本来是经过兵部严密推敲,得出来的结论……然而赵贞吉知道此事后,竟然勃然大怒,要求他立刻京城戒严,调集各镇兵马进京勤王!

    沈默耐心向他解释,就算蒙古人绕过防线,逼近京城也不要紧。因为北京城城高墙厚,以目前的兵力,足够完成防御了。只需令各镇紧守门户,不让俺答有可乘之机,敌寇占不到便宜,只能自行退兵了。

    但赵贞吉认为他这是书生谈兵,亡国之道。被沈默说的无法反驳了,便说:“你还没断奶的时候,老夫就和鞑虏打过交道了!”又对李春芳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焉能交给黄口竖子决断?”执意要求按他的意思来。

    沈默虽然满腹经纶、口灿莲花,对这个自入阁后性情大变的赵阁老却也是无可奈何,盖因人家走的桥比他过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对什么都有自己的顽固见解,绝不会被他个小子说服。

    边上张居正看不下去了,当场就跟赵贞吉当场吵了起来……首辅李春芳呢,不知所措,控制不了会议局面。大家七嘴八舌,好容易决定最后举手表决,结果沈默张居正高仪一边,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一边,因为李春芳是首辅,打平的时候他作决定。为了保险起见,最后内阁下达了戒严勤王令。

    最后连俺答的影子都没看到,京城防守了一个月后,解严了,白白花了几十万两银子。

    这次事件,让沈默彻底失望……很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竟是由这样一群废物在管理。一次小小的边境战役,就闹得中枢乱了套,还有脸说什么天朝上国?历来,只有主政者如虎,国家才能虎虎有生气。主政者若是如绵羊,国家就等于置身于狼群之中,你就是喊一千遍‘公理在上’又能奈何?

    基于这个背景,沈默对高拱的立即回归,也是表示赞同的,所以对着皇帝的使者,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见连徐阁老的俩学生也不在意,那隆庆自然也没了顾忌,于是立刻派人传旨,起复高拱火速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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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的关心,感动坏了,头已经不疼了,可能是我的性格不适应这种拼杀吧。今天更这一章六千字的,然后明天后天大后天,三天可能也要一更了,因为我临时要出差,见谅见谅。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下)

    七月又叫鬼月,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在这个人们还很迷信的年代,这个月有百般禁忌,唯恐在地府开门之时,惹恼了那些牛头马面、索命无常之类,被他们给拖下引见。

    就在这天,一个令京城官场觉得鬼敲门都不算什么的噩耗,在京城传开了——‘高阁老又回来了!’

    其实之前,这消息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不到板上钉钉之时,那些曾得罪过他的官员,心中总会难免侥幸……大家都一厢情愿的以为,京城百官,几乎一半开罪过高拱,想那些大员们,肯定会顽抗到底,不让此事成真。后来又听说圣旨到了新郑,然而高拱却谢绝了,虽然知道他这是故作姿态,以免他们再说三道四,然而众人还是会自我安慰……说不定高拱明白北京不欢迎他,知难而退了呢。

    但今天,高阁老已经离家,不日即可抵京的消息传来,终于让他们彻底断了念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惨淡。

    谁都知道,此次高阁老回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纵虎出笼,要吃人呐!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凶是吉。

    仿佛老天还嫌高拱的回归之势不够猛,这时候竟也出来添乱了……就在同一天下午,城门将关之时,一队身穿孝服的骑士,风尘仆仆纵马入京,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天官府前。

    天色还未擦黑,府上人刚刚挂起大红的灯笼,就见那队骑士由远而近、就在府前勒住马。

    门子刚想说,这是谁家这么丧气啊。但定睛一看那为首之人,不禁跌足道:“哎呦,这不是二少爷吗!”

    那人正是杨博的二儿子杨杜,一向留在蒲州老家照顾太夫人。边上与他同来的管家,一边扶着疲劳过度的二少爷下马,一边对那门子哭道:“快去禀报老爷,有丧事……”

    门子吓得一哆嗦,颤声问道:“谁,谁没了?”

    “太夫人……”

    天官府上刚刚挂号的红灯笼便被摘下,换上代表家有丧事的白灯笼……

    乍听噩耗,杨博伤心过度,昏厥过去,正屋里哭成一片。

    等他醒过来时,只见儿子们都围在床前抹泪,稍靠后的地方,王国光、张四维和马自强等一干晋党核心也在,一个个面带戚容,如丧考妣。

    杨博又是一阵垂泪道:“先君过世后,太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可也玩玩想不到说没就没了。”说着便强撑着下地,推开上前搀扶的子孙,朝西南方向跪下,使劲磕头,痛哭流涕道:“母亲大人,儿子不孝啊……”哭得撕心裂肺,闻着伤心。

    众人好容易将他扶起来,王国光劝道:“虞公节哀,太夫人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四,这是多少人修不来的服气啊。”

    “是啊,这是喜丧……”詹事府詹事马自强,不是‘杨博—王崇古’联盟的嫡系,而和王国光是一路,虽然与前者并不能算是亲密无间,但遇到事情时,还是会一致对外,共同进退的。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关口,杨博的老母亲突然去世,这位灵魂人物必须立即回乡丁忧,对晋党来说,这自然事关兴衰了。所以两人劝杨博冷静下来,赶紧拿出对策再说。

    杨博哭一阵子,才停下来道:“老夫明天就上本请求回乡守制。”

    “那……”王国光问道:“这个关口上……”

    “不然还能怎样。”杨牧对王国光不太感冒,这厮与张居正走得太紧,在他看来,这是政治不合格的表现:“难道让我爹被吐沫星子淹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国光窘迫的解释道:“只是高肃卿前脚启程,您后脚就要离京,如此一来,吏部怎么办,朝局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

    “是啊……”张四维也深深叹息道:“噩耗太过突然,把我们的安排全打乱了。”原本晋党与沈党、徐党三家,趁着高拱未来之前,已经瓜分了朝堂。各自把各自的地盘,经营的针扎不进、水泼不透,只准备给高拱留个空头首辅,使其顶在前面,做一些改革之事,又不至于损害到三家的利益。但现在,原本已经紧紧合箍的木桶,被抽掉了最粗最高的一块木板,里面还能存住多少水?

    看着满脸忧色的一干党羽,杨博声音暗哑道:“人不能跟天斗啊……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行事了。”

    “全凭您老吩咐。”众人肃容道。

    “三件事,”杨博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一,原本想让子维在礼部稳一稳,不要这么着急入阁,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了……”说着看看张四维道:“你要做好准备。”

    张四维闻言忧虑道:“舅舅,孩儿确实没做好准备。”世上只有一个沈默,谁也无法复制他那样的经历,所以大多数官员,哪怕你天赋再好,也得苦熬资历,等到合适的时间,才能坐到合适的位子上。揠苗助长的结果……张居正就是例子,这位比他还早两科的大学士,自入阁后便处处受制,想要翻身,却差点被灭了。认清形势后,准备伏低做小,却被人狂踩,哪还有半分宰相尊严?

    人贵有自知之明,张四维虽然无法抗拒登阁拜相的诱惑,但绝对不想现在就上,否则难逃张居正般的厄运,还是等等,再熬些资历为妙。这也是杨博的意思。

    然而现在出了这等变故,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按部就班了,必须要先强行入阁再说……否则杨博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总之还是在内阁里要安全些。

    “既然是熬资历,去哪熬都一样。”他的回答,总是让人无比熨帖。

    “你有这个觉悟最好,”杨博的表情松弛了一些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是我们山西之凤,岂是张太岳那种暴发户可比,外面有你舅舅、霍叔叔……”说着看看王国光和马自强道:“还有你王大哥和马大哥……”

    王国光和马自强知道,这是让他们表态呢,便纷纷点头道:“是啊,咱们都会唯子维的马首是瞻的。”

    张四维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

    “你们别抬他了,”杨博淡淡道:“他现在还镇不住场子,你们别让人欺负了他就行。”见两人应下来,他又道:“第二件,必须让老葛回来了,我不在他也不在的话,你们守不住江山的。”

    “葛老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说起晋党的主心骨来,除了杨博,就只有葛守礼了,张四维现在还镇不住:“只是他去岁刚刚归养,今年方便回来吗?”

    “不用担心,他这个人虽然方正,但知道大局为重,”杨博道:“我路过他家时,会去跟他谈谈,相信他会回来坐镇的。”

    “那葛老回来后,担任什么官职?”马自强便问道。

    “……”杨博有些黯然道:“我这一走,吏部八成要落到高拱手里了,这下他便是如虎添翼,恐怕再想钳制他,已经不太现实了。”

    众人闻言点头,这也是最担心的……吏晋党原先两大支柱,莫过于吏部和兵部。其中又以吏部尚书为甚。作为九卿之首,掌百官任免升降的重权,但凡比较强势的吏部尚书,便可与内阁大学士分庭抗礼、平起平坐,是以号称‘天官’。

    现在身兼着吏部和兵部两尚书的杨博回乡丁忧,他走后的空缺,晋党却无人能够填补。这也不怪别人,谁让他杨博存了私心,想让亲信接手这两个衙门呢?结果兵部已经被沈默夺去,而吏部又因为事发突然,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接班……所以被强势回归的高拱夺去,几乎成为定局。

    “我这个位子,必定要暂时易主了。”杨博缓缓道:“但吏部实在太重要了,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所以你们要一起帮着高拱,一鼓作气登上首辅之位,交换条件便是让老葛来当这个天官。”

    “但无论怎么做,老夫不在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彻底护住你们……杨博疲惫的闭上眼睛道:“所以对于出兵河套计划,你们要全力支持,仗打赢了,我们的好处最大。而且还可以凸显鉴川他们的重要性,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老夫不介意打上个三年。”

    除了王国光外,众人都点头称是。

    杨博看到他的表情有异,有些不悦道:“东南已经承诺,将承担他们子弟兵的一应军费,难道你这个户部尚书还要哭穷?”

    “就算客军的军费粮秣不用发愁,可还有京军,还有边军,这一半的军资还没着落。”感觉到老杨的不悦,王国光连忙解释道:“这些军队都要靠户部来养,勉强维持尚且捉襟见肘,又谈何作战呢?”

    “这个问你你让张居正去烦,”杨博淡淡道:“他不是办法多吗?让他看着办,你依命行事就是了。”

    “如果他损害我们的利益的话呢?”杨牧忍不住插言问道。

    “……”杨博不满的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那就要算计,这比起我们将会赢得的,是不是划算了。”山西帮对收复河套的热衷,绝对不是出自什么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心,而是有他们十分明确的战略目的。

    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他们除了盐业之外的另一大支柱,摆脱对官府的依赖,使他们真正壮大起来。

    王国光不是不懂此中的道理,面色变幻数变,点头道:“我明白了……”

    ~~~~~~~~~~~~~~~~~~~~~~~~~~~~~~~~~~~~~

    如果说,高拱回归的消息,只是令京城官场的人们担忧不已的话;那他还没进京,便又被隆庆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的噩耗,便彻底使他们陷入了噩梦之中。

    原先大家虽惊,但总觉着朝堂已经被瓜分完毕,高拱就算回来,也不过是顶着个阁老的空衔,想整人怕是没那么容易。可现在,隆庆皇帝把四品一下官员的生杀的大权交到了他的手里……而高拱的仇人,那班科道言官,偏偏都是四品以下,能饶了他们的话,那就不是高肃卿了。

    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高拱担任吏部尚书的旨意下达三内,便有五十多封辞呈送到内阁,恳请辞官回家种地,以免被高胡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再看他们的名字,清一水的都是当初弹劾过他的科道言官。

    这么多言官同时请辞,朝廷要是批准的话,那岂不说明皇帝也认为,高拱回来会清算这些杂鱼?更何况这也不是过家家,怎能让这么多人同时离开呢?所以绝大多数的辞呈都被驳回。

    不过也有例外,几个跟高拱冲突特别严重,已经到了你死我活地步的言官,还是被放行了。其中便有那位大名鼎鼎的骂神欧阳一敬。话说骂神不愧是骂神,骂人厉害,闪人也快,见势不妙立即请辞,被驳回后便写血书……当然不会说是怕了高拱,而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回家奉养老母,也不知早干什么去了。

    好在朝廷也体谅他的处境,又担心他失血过多,便没有再次挽留。为免夜长梦多,欧阳一敬在得到批复的当天,便收拾行囊,带着仆人家眷离京了。

    这位在短短不到十年的弹劾生涯中,斩落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合计超过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两人的一代骂神,坐在离京的牛车上,回望着越来越远的九城宫阙,心中充满了酸楚和不甘……他曾经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夺目,可现在,没有长亭送别,没有豪言壮语,就这么如丧家之犬般仓皇上路了……

    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土道,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铜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欧阳一敬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加之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晒得地上就像个烙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却又陷在无边的抑郁中失魂落魄,待他反应过来,却已经中了暑。

    这时正好走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当间儿,家里人赶紧一面给他喂水、洗脸,好容易撑到驿馆,找大夫来看了,也开了药,却不见好。整个人卧床不起,高烧不退,还发起了癔症,时不时在昏迷中大喊:‘高胡子来了……’‘不要杀我!’如是几天后,竟在一个早晨,被家人发现,已经死透了。

    这时候高拱已经快到京城,听说了欧阳一敬的死讯,也是愣了半晌,才恨恨道:“这倒是个躲债的好办法……不过不要紧,他只是个帮凶,罪魁祸首还在就行!”至于谁是罪魁祸首,自然首推那曾经数次泼污于他,掀起倒拱政潮的胡应嘉了。

    ‘小胡,等着吧,老夫来了!’高拱如是想到。谁知道,两天后又收到消息……说胡应嘉也死了。

    高拱这下彻底惊呆了,怎么自己恨谁谁死,知情的说我气场强大,能用意念杀人,可那些不知情的,岂不要说我心狠手辣,竟要将他们肉体毁灭?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胡应嘉的确是死了……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极品言官,当初得到徐阶的庇护,在倒拱之后安然无恙,被外放山东担任参议,已然是高升了。谁知好日子没过两天,便听说高拱回来的消息,当时胡应嘉正在生病,闻听此讯后又惊又惧,竟就此一命呜呼了……估计是心理压力过大的缘故吧。

    两位当年倒拱的旗帜性人物,竟然在得知他起复的消息后,一前一后蹊跷死亡,怎能不让高拱担心说不清楚……但实际上他过虑了,因为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普遍都认为,这两人是……吓死的。

    自此便留下了个千古谚语曰‘高胡子出山——吓死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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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骄阳似火。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排锦衣卫严密保护,显得此行十分煊赫。按规制,这是一品大员出京才能用的排场。

    不过此刻,这支队伍不是离京,而是返京!

    马车上身穿布衣,表情坚毅,胡须在风中凌乱飘舞的老者,正是高拱,以他的性格,其实会选择轻车简行,低调返京。但皇帝执意这样安排,一来补偿老师昔日所受的委屈,二来也向天下人宣示,隆庆这次要挺他到底的决心!

    所以高拱也只能受着,但这滋味并不难受——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尚未抵京,声势便足以宣示,我高老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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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一章。明天很忙,更不了了,后天回青再更吧,见谅见谅

第八三三章 宦场如市(上)

    高拱虽然因为不敌徐阶的言官军团,而在去岁黯然下野,但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阙。在高家庄除了每日教书育人,就是在反省自己失败的教训……人之所以会在失败后反省,自然是要在失败中汲取力量,好在有机会重临朝廷,回到皇帝身边时,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的,高拱不相信自己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尤其是现在徐阶这只拦路虎也走了,他重回朝廷的心思也就一日浓似一日。此番天使前来,传旨起复,正是人到病时,遇上郎中。但高拱毕竟是经过起落的了,不再如当初那般盲目自信,情知道跌倒了再爬起来的心情再迫切,也不能马上就应旨。

    于是故作姿态的上表辞谢,然后皇帝再召,再辞谢,如是再三才‘勉强答应’,皆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分量,以免回来后真成了末位阁老……因为按照惯例,辞职的阁臣起复后,不管原先是什么职务,在回到内阁后,都只能排在末尾,重新挨号。

    如果不想被前面的年轻人活活熬死,他必须用一些手段,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这对清高孤傲的高拱个人来说,是一种悲哀,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是必须的。

    然而时来运转,当都挡不住,就在他还为自己只能成为末位阁老而患得患失,一路上走得十分沉重时,老天爷把杨博的老娘请去了,那个最让高拱忌惮且无可奈何之人,就这样不得不让出权位,回家守孝去了。

    然后一直觉着对不住他的隆庆,便将这个位子给了他。

    吏部尚书这个官,是六部首长中地位最高的,俗称‘太宰’,主宰一切官员的命运。首辅弄不好是辖不住他的。像杨博这个吏部尚书,徐阶就管不了,到了李春芳,更是被他稳压一头了。高拱不相信自己败给了徐阶,还能玩不过个李春芳?

    而百官对高拱回归的反应,之所以从起初的惊讶,转到后面的震骇,实乃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这在本朝是破例,非常少见。因为这样一来,朝廷的大政方针和人事考核任免,此人全都能抓在手里,要是把江山给颠覆掉了,皇帝也有可能还不知道呢。

    但隆庆就是百分百地相信他。摆明了告诉天下人,我就这么用他,这就是我的心腹股肱!

    君恩如海,在他这里不是虚言,高拱自然感激涕零,于是彻底抛开了忧谗畏讥之心,恨不能立刻回到朝廷,为皇帝调和鼎鼐,燮理阴阳,水里火里走一趟,能做出一番伟业才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再不停留,日夜兼程,不一日便到了京郊。

    其时正当午时,骄阳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人也不坐在车里,而是凭轼而立。马车疾驰,车风扑面,衣袂飘飘,真有壮怀激烈,男儿当如此之感。

    然而高拱心里想的,还是回京后面对着依然山头林立、派系分明的朝堂,如何尽快破局、掌握大权的问题……他今年已经五十五了,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了。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只争朝夕!

    但是前景虽然光明,道路依然曲折,他想要掌握权柄、大展拳脚,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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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就这样疾驰着,高拱也一任颠簸、神在身外,直到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衣袂也不飘了,才举目望去,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驿站,望着十分眼熟。

    便有侍卫头领上前禀报道:“阁老,前面是京南驿了,是否打尖后再进城?”

    原来是这里……高拱不禁又有些失神,去年自己被逼离京,不是也在这里打得尖吗?想想那次自己是何等的仓皇凄凉,除了沈默和张居正之外,百官无人敢来相送,想必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彻底完了吧。

    ‘来了,来了……’正在想着,驿馆里突然喧闹起来,便见一群熟悉的面孔从里面涌出来,有自己的老下级,通政使魏学增、刑部右侍郎王希烈、门生韩揖等十几个铁杆,此刻见到老座主重临,都眼溅泪花,激动不已,大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除了这些死忠之外,还有更多的昔日门下……诸如户部左右侍郎徐养正和刘体乾,这些人当初都曾经时常出入他的府邸,甘为他的爪牙。只是在那一场‘举朝倾拱’的政潮中,他们都做了墙头草,看见高拱败局已定,便纷纷把自己摘出来,甚至落井下石……都知道高拱睚眦必报的性子。现在见他重临,这些人自然惴惴不安,只是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所以也前来迎候,看看能不能再回来……

    望着一张张或是激动,或是讨好的面孔,高拱有些醉了,这都是因为自己又回来了啊!

    世上最美妙之事,有过于‘还乡团’乎?

    不过他现在也不再把喜乐好恶都摆在脸上,只是与众人点点头,便在争相搀扶下下了车,被簇拥着进了驿馆,京南驿别来无恙,依然是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

    高拱去后堂盥洗更衣,前来迎接的官员在前厅等候,因为在当初分成了死忠派和投降派,所以此刻双方泾渭分明,死忠们人数虽少,但一脸傲然的睥睨着那些‘叛徒’们。叛徒们人数虽多,却各怀心思,踯躅不安,显得十分压抑。

    就这样等了片刻,魏学增和王希烈便要起身去请高拱移驾接风宴,却被叫住道:“启观兄、汝定兄,还是让我俩走这一趟吧。”

    不用看,两人也知道,说话的是徐养正和刘体乾,这两位曾经丢尽了脸面之人……这二人,前一个是高拱的同科同学,后一个更是他的同乡,平时两人都和高拱关系密切。但见别的衙门堂官纷纷领衔上书弹劾高拱,约莫着他大厦将倾,于是也准备挑头上疏,希望以此为自保的投名状。

    但他们只是侍郎,上面还有正印堂官呢。两人就想撺掇时任他们尚书的葛守礼,来领衔声讨高拱的奏疏。然而葛守礼不愿掺和进这种大失体统的人身攻击,于是拒绝具名。但徐养正和刘体乾还是弄出了个令人嗤笑的‘白头疏’……他们把题头处的尚书署名空着,最终还是代表户部表了态。结果成了官场上长久的笑柄。不仅高党中人对其恨之入骨,就连徐党的瞧不起他们,虽然勉强保住了官位,却难免灰头土脸,混得越来越惨。

    现在见两人出声,那些高党死忠纷纷露出鄙夷的表情,然而两人却视若无睹,再次恳请道:“阁老见到我们有气,若不让他消了气,这顿饭是吃不好的。”

    魏学增性情刚直,号称‘魏大炮’,心里冷笑道:‘想让阁老吃好饭,那你们滚蛋啊!’但因为徐养正是他中式时的房师,这话便硬生生憋住了。

    王希烈是个心机深沉之人,看着可怜巴巴的两人,不禁沉吟起来。少顷方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了,”说着看看魏学增道:“启观兄意下如何?”魏学增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见两人答应,二人喜出望外,便一脸感激的深施一礼,快步进了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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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是个不太注重仪表的人,盥洗的时间也比寻常官员快上数倍。一盏茶的功夫,已经焕然一新,拿一块毛巾在擦脸。

    这时候,高福进来禀报道:“老爷,徐大人和刘大人来请。”

    听到这两个名字,高拱的动作明显停滞,然后面色便阴沉下来,双手紧紧的拧着毛巾,指节都发白了……显然他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已经那些人带给自己的耻辱。

    看到老爷这样子,高福小声试探道:“那就说老爷知道了,请先他们去吧?”

    “哼……”高拱闷哼一声,把已经拧成麻花的毛巾,往脸盆架上一丢,便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在那里升起了闷气。

    见老爷不给答复,高福只好在那里等着,过了许久才听高拱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道:“让他们进来吧……”

    对于能再次站起来的人来说,失败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比如说高拱,他就从中学会了,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深知今日虽然复出,但比起根深蒂固的山西帮,枝繁叶茂的东南帮,还是显得势单力孤。而徐养正和刘体乾,姑且不论人品如何,却都是有口皆碑的能吏。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以为心腹,但用之为爪牙,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虽然不打算将其拒之门外,但高拱还是那个高拱,岂能跟他们善罢甘休?

    于是当忐忑不安的二人进来,便看到那张黑如锅底、冷似玄冰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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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回来了,本想马上写,但这几日奔波疲惫不堪,只能先歪了几个小时,然后爬起来给大家码一章。早点歇息了,明天两更……

第八三三章 宦场如市(中)

    虽然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当看到高拱阴沉的表情时,刘体乾和徐养正都不禁心肝发颤。

    “你们两个龟孙,怎么还有脸来见我?!”高拱从来不懂什么叫后发制人,但有不平,必定首先亮剑:“一对驴吊!”

    刘体乾和徐养正自然了解高拱的脾气,知道如果他不说话,那才真叫遭了呢。现在既然开口骂人‘龟孙’,就说明还没判他俩死刑。想到这,两人脸上的歉疚之情更胜,竟然‘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在他的面前,任由那难听的河南村骂伴着高胡子的唾液,喷了他们个满头满脸,乖乖地俯身不起。

    高拱毕竟是个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骂人的词汇量十分匮乏,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又得不到任何回应,骂了盏茶功夫,连他自己都觉着没劲了,对两个俯身甘做小受状的龟孙子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嘴脸!”

    两人便颤巍巍的抬起头来,只见那两张中年人特有的老脸上,满是褶皱和泪痕,伴着鼻孔中垂下的透明物,将悲痛欲绝与无地自容演绎的淋漓尽致。

    如果是徐阶、杨博、沈默这样的厚黑高手,哪怕是张居正这种还不成熟小黑在场,绝对不会被两人这种函待提高的演技所迷惑……堂堂三品大员,又不是要爆你们菊花,至于断肠成这样子吗?

    但这样的招数,在高拱这里就行得通,看到两人确有悔愧之意,他心里的怒气竟然十停去了三停,只剩下七分道:“当初落井下石的时候,没想到有今天吧?”一想到两人上得那道‘白头疏’,高拱心里又是一阵邪火乱窜,双目要吃人一样望着他俩,仿佛只要对回答稍有不满,就会将两人撕碎。

    “阁老啊,我们这样做确实令人鄙夷,”刘体乾磕头道:“但当时那种情况,满朝都这样,多我们两个不多,少我们两个不少,对大局都于事无补啊……”

    “但我们这样做的话,”徐养正接着道:“就可以保存实力,等到您老回来了……”

    “那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啊,阁老……”刘体乾又接着道。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声情并茂的表演,高拱突然感到一阵烦躁,粗暴的一挥手道:“迫不得已吗?我看魏学增、王希烈他们不也没被逼死?”

    “那是因为徐阁老倒台的太仓促……”徐养正近乎无耻道:“他们已经把您和郭阁老逼走了,总得缓缓再动手,以免被说成吃相难看。”

    “您可得相信我们啊。”刘体乾可怜巴巴道。

    “是啊阁老,”徐养正觍颜道:“虽然我们确实做了对不起您的事,但我们对您的这颗心,是忠的……”

    “什么屁话。”高拱冷哼一声道:“我们是君臣,还是主仆?怎么谈得上个‘忠’字?”话虽如此,但他的脸色还是稍霁。树倒猢狲散,自己落难时,也不能强求别人一起陪葬啊。

    ‘趋利避害,这恐怕是所有庸人的必然选择吧。’如是想来,高拱便不愿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两人见形势大妙,不由暗道:‘果然还是那个吃软不吃硬的河北伧父高肃卿。’于是心下大定,益发用最谦卑的辞藻表达自己歉意和忠诚,直到把高拱听得不耐烦,骂一声:“两个软蛋……”便大步从两人中间穿过。

    听到被骂作软蛋,刘体乾和徐养正简直心花怒放,虽然一样是脏话,但这显然跟‘龟孙’、‘驴吊’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后者是阶级敌人,前者是内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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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在或是忐忑、或是幸灾乐祸等待结果的众人,见高阁老风风火火的出来,而徐养正和刘体乾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没话找话道:“阁老小心脚下……”显然是做给外面人看的。

    高拱虽然没搭理他们,但也没表示出什么反感,只是淡淡对众人道:“久等了。”

    酒菜早就备好,一欸高拱并众人入席,便流水价的送上来。众人自然要敬酒,说些庆贺大喜的话,高拱兴致很高,连吃了十几盅,甚至连徐养正敬得一杯酒,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饮下去。

    因为要在城门关闭前回京,所以也没人敢恣意妄行,都收着劲儿,等改日在京城再大办一场接风宴。

    简单用过酒饭,刚到了未时中,大队人马便簇拥着高拱离开了厅堂。护卫的锦衣卫也整装待发,牵着马站在马车三面,恭候高阁老的大驾。

    也不知是得意忘形,还是酒精上头,高拱竟然从身边一个侍卫手中执过马缰,对他道:“你去坐车。”便在对方的错愕中,返身上马,使劲一夹马腹,箭步窜了出去。

    待众人回过神来,他已经离开了这京南第一驿。

    “快追呀!”于是众人连忙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兵荒马乱的撵了出去。

    高拱的骑术真不赖,一马当先冲出了好远,享受着在这华北平原上驰骋的快感,脚下颠簸的土路,不知不觉已经换成了平整的官道,连胯下骏马也感到一阵畅快,打个响鼻,撒欢似的狂奔起来。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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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人苦苦的追随着,身前人无不骇然避让,高拱就这样一人一骑、不管不顾,酣畅淋漓的直奔到了巍峨的北京城下。

    守门的兵丁老远就看到有人纵马狂奔过来,再往远处一看,后面烟尘滚滚,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追击一般。由不得他们联想道:‘难道鞑子又来了?怎么会毫无预警呢?!’但是谁也不敢大意,一面敲响了警钟,一面缓缓关闭城门,吓得那些百姓拼命往里挤,倒让城门一时无法关闭。

    看着眼前自己造成的混乱,高拱无比尴尬……他这才想起,城门三里之内,除十万火急的信使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许纵马。待要上前解释,却见城上箭垛后的神臂弩已经张开,估计自己胆敢上前,必然会被射成血葫芦。

    这时候后面人也跟上来,待到尘埃落地,城上的守军才看清,好家伙,这是怎样一队彪悍的人马啊……有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有身穿绯袍的高官,有穿着蓝袍的年轻官员,这些人都簇拥着那个当先到来的老头儿,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

    但这至少使他们放下了戒备,便见锦衣卫的头领纵马上前,指着城墙笑骂道:“刘大马棒,一惊一乍的干啥!还不快快开门?”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大哥。”他的眼睛倒也尖,一下就把城上的守门校尉点中了。这厮见情况不对,原本想偷偷溜号的,此刻讪讪笑着露出头来,笑道:“兄弟也是职责在身,见谅见谅啊。”

    “少啰嗦,快开城门。”那头领是个老练的,也不多嘴暴露高拱的身份。

    “唉,唉……”刘大马棒是见过这姓周的带队出城的,知道他是去接皇上的老师回京。一面赶紧命人开门,一面不可思议的拨浪脑袋,心说,这皇帝的老师怎么整的跟‘霹雳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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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小小的插曲,令高拱感到有些难堪,所以再没了起先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飘飘然,而是板着脸策马进城。但这并不妨碍那些被警钟惊起的官员,在得知是高胡子终于回来后,表情奇怪的发牢骚:‘奶奶的,至于拉警报吗?还嫌自己不够吓人啊?’

    不过这些声音,是传不到高拱耳中的,因为他刚到京城,就被太监接进宫去。欣闻老师抵京,隆庆要亲自为他洗尘。君臣师徒阔别年余,真可谓日思夜想,销魂噬骨,此刻再见,执手相望泪眼,席间更是频频举杯,诉说老师离去后自己是如何如何难过,国事如何如何艰难,然后又会很欣慰道:‘不过您老一回来,朕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高拱口称不敢,脸上却难掩得意之色,倒让被皇帝叫来作陪的几位大学士,颇有些吃味。

    不过高拱不以为意,隆庆也无法察觉。于是酒宴在欢庆却又有些怪异的气氛中进行,直到有人终于憋不住,接着敬酒道:“中玄兄此次复出,当真是可喜可贺,为兄祝你大展宏图了!”整个内阁,甚至整个大明,敢用这种语气和高拱说话的,除了赵贞吉之外,别无分号。

    高拱已经多年未曾,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顿了片刻才想起,原来‘中玄’是自己的字。又听他自称‘为兄’,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淡淡道:“高某在内阁不过忝陪末座,要说大展宏图,也该是赵兄,还轮不到本人。”

    就连皇帝也听出这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便笑着和稀泥道:“俗话说,精诚团结、其利断金,二位日后可要好好亲近啊。”

    碍着皇帝的面子,两人都哼一声,没有再说话。

    但酒席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渐渐的皇帝也感到意兴索然,说累了,于是散了。

    离开乾清宫,陈以勤和赵贞吉走在后头,小声道:“你急个撒子嘛,去惹高胡子做撒?”作为赵贞吉的同乡,高拱的同年,对于这两位一见面就别苗头,陈以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怕个撒子,”赵贞吉冷笑道:“我是徐阁老地人,又挡在他前面,瓜娃子早晚要搅事,卖他个面皮作撒?”

    陈以勤闻言深感无力,拍拍额头,用官话道:“怎么就不能消停消停呢?”

    “你放心。”看看自己的同乡兼好友,赵贞吉终于松了话头道:“他不犯我,我不犯他。”言外之意,他若犯我,我必犯他。

    见他如此表态,陈以勤也只有把劝说的话憋回去,但对这两头公牛能否和平共处,他一点信心都没有。

    ‘唉,想要和和气气的一起做事,怎么就这么难?’当天晚上,陈以勤失眠了。

    失眠的还有张居正,虽然当年高拱走得时候,自己去送了;请他出山的建议,也是自己率先提出的。但自己毕竟是徐阶的亲传弟子。那份割不断、惹人眼的关系,曾经使他骄傲,给他带来光环,然而现在,却成了麻烦的源泉。

    对于高拱能否放自己一马,他一点底都没有……虽然高拱现在内阁只能敬陪末座,但恐怕所有人都知道,属于高拱的时代,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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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快亮时,张居正终于有了定计。这日恰逢休沐,他便命人备上礼物,以老朋友的身份、兴高采烈的去高拱那里道贺。

    对于他的到来,高拱的反馈还算积极,没有在前厅见他,而是让人把他带到了书房……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两人因为昨日已经寒暄过了,在简单几句垫场词之后,一时竟找不到话题,只能默不作声的喝茶……张居正是有自己的尊严的,虽然是上门来示好,但想让他像徐养正、刘体乾那样摇尾乞怜,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急着开口,因为高拱一定会先开口,而其对自己的态度,必然蕴含在头几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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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了两天,进入状态有些慢,但一定要坚持啊,我继续写啦,除非直接困倒在沙发上。于是谁也不要等。

第八三三章 宦场如市(下)

    高府书房。

    短暂的沉默后,果然是高拱先开了口,只听他悠悠道:“听说,当年徐阶向阁臣们询问我高拱的罪行,别人都附和了,唯独太岳你说道:‘我实在不能乱说话。今天我多说一句话,也许明天就被拿去当作中伤别人的材料。’可有此事?”

    张居正心下一松,点了点头。

    “你不怕得罪自己的老师?”高拱逼视着他。

    “我更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张居正淡淡道,一脸的大义凛然,其实他自己都想吐……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没办法,谁让老高就好这口呢?

    高拱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听了张居正的话,嘴角挂起一丝浅笑,一脸玩味的望着他道:“那要是我报复徐阶呢?”

    ”良心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张居正一脸淡然,显得特高尚。

    “哈哈哈……”对于他这个答案,高拱竟不怒反喜,要是张居正为了保住地位,而不顾自己的老师的话,高拱是绝不会再跟这种人交往,也不会跟他共事。

    反倒是这两个‘良心’之说,大合高拱的胃口,也许是受够了那些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墙头草,他对那种能不昧良知、坚持公道的人,十分的有好感。更何况,还是他素来欣赏小张。

    于是书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好起来,高拱捋着乱蓬蓬的胡须,笑着对张居正道:“我知道,这次我重出江湖,朝廷众人无不以为,我必然对徐阁老施以报复,担忧政局将有巨大反复。”

    张居正虽然没吭声也没点头,但用眼里的担忧之色回答了高拱。

    “你且放心……”高拱一脸大气道:“华亭公过去对我有恩,后来虽然有些误会,继而在小人的挑唆下,发生了一些矛盾,但那都是公事,没有私怨……大丈夫举事要光明磊落,如果不能摆脱恩怨二字,岂足道哉。”顿一顿,又道:“况且徐阁老已经退了,我高中玄再无耻,也不可能去打扰一个没有威胁的老人吧?”

    张居正默默的听着,心中却飞快的盘算着,他知道,高拱这是在借机表白心迹,以打消自己及京城百官的担忧。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出更多的东西……首先,高拱保证不动徐阶,却把这笔账记在了那些当初中伤他的‘小人’身上。其次,也暗暗威胁,如果徐阶轻举妄动的话,他不会介意让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有一个凄惨的晚年。

    ‘连安抚人心都这么霸气,果然是高胡子的风格。’想到这,张居正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

    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高拱沉声问道:“笑什么?”

    “小弟这是高兴。”张居正的风度沁人心脾,竟让人从七月的燥热中解脱出来。

    “高兴什么?”高拱总是不给人留面子:“高兴你不用两难了?”

    “这只是其一。”张居正淡淡笑笑,然后正色道:“但最主要的,我是为大明终于有一位胸怀宽广、远见卓识的宰相掌舵,而深感振奋。”

    这马屁拍的,令高拱浑身毛孔舒张,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但转念一想,却又心情灰恶道:“内阁里吊尾巴的一个,算个球宰相?”

    “兄长千万别这么说,”张居正正色道:“小弟是一定会让贤的。”

    高拱也没打算居他之下,所以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只是苦笑道:“我前面那两位不让,你让也没用。”内阁又恢复了七位大学士的编制,如今的排序是——李春芳、沈默、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高仪、高拱……挟千钧之势而来的高胡子,只能排在末尾,能接受的了就怪了。

    高拱说着自己先寻思开了:“高南宇倒还好说,他是我的同年,素来服我……”顿一下道:“那个赵大洲就……”想到今日在宴会上,当着皇帝的面,赵贞吉就敢对自己出言不逊,高拱不禁呼吸粗重起来。

    张居正深知这种心情,虽然他已经定计,要紧抱高拱的大腿了;虽然赵贞吉整日对他出言无状,毫不留情,但那毕竟是徐阶留下来的守望者,代表着徐党在朝堂的利益,他真能说抛开就抛开吗?

    有这样想法的,只能说咱是天真善良的老百姓,而所谓的‘政治家’,跟咱们完全不是一种生物。张居正几乎没有犹豫,便站好队道:“说起这个赵孟静,小弟就一肚子气,亏他还是大儒呢,整日里出口成脏,颐指气使,数次折辱于我。”说着他一脸苦笑的看向高拱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中玄兄盼回来了。这下小弟总算有了倚仗,兄长你要再晚回来一两个月,咱们兄弟恐怕就见不到了啊!”

    高拱闻言饶有兴趣道:“哦,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也入不了赵孟静的法眼?”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

    “何止是入不了眼,简直是恨不得把我当小厮使唤。”张居正一脸郁闷道:“这位大洲兄,在内阁都是横着走的,实在是气势汹汹了点。”

    “你说他是属螃蟹的不就得了?”高拱调笑一句,便问赵贞吉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张居正也不隐瞒,便将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地数落一番的。

    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半信半疑,因为以他高胡子的横劲儿,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学士……难道世上真有比自己还牛的大侠?一时拿不定,也没有更多表态,只是劝慰了他一番,便把话题转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上,一脸坦诚道:“其实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本来无颜再回京城。但现在我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出口恶气,更不是为了谋取私利……我高拱连儿子都没有,又有什么好争的呢?”说到这,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熠熠的光道:“但我依然要争这个权!你那个《陈六事疏》我看了,写得很好,我深表赞同。国事如汤如沸,再玩什么君子政治的把戏,只能陷入党争的泥淖不可自拔。现在就需要省议论、振纲纪,让那些一味空谈者闭嘴!让那些尸位素餐者出具,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

    自从提出《陈六事疏》之后,张居正并没有等来热烈的反响。除了赵贞吉会冷嘲热讽一番外,其余人等都表现的很冷淡……但张居正并没有气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建议终究会被赏识。

    而如今,那个人回来了。

    其实早在嘉靖四十五年,高拱便上了一道《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全面分析了国政朝事的积弊所在,力言非荡涤陋垢,则难以抢救沉疴,但又强调,事态仍有可为,端在施行整顿改革。认为不论在吏治、边防、军备、财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都是由于所谓的‘积习之不善’所致。无非是二百年来淤积下来的,诸如脱离实际的过时规章制度;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他痛切的指出,此正是‘天下之大患’所在。

    他将这些‘积习之不善’,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并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确指出,种种痼疾植根深厚,只靠公文申饬、刑罚禁止,实不能彻底各处。非得寻根探源,施用大手术以割治之,决不足奏效。他坚定的认为,只有摆脱传统的羁绊、铲除诸种不善的积习,才可以推行认真的改革。

    正如他在给还是裕王的隆庆上课时,所讲过的一句话‘事以位易,则易事以当位;发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

    其实这些弊端,睿智如徐阁老也一样心知肚明,然而高拱胜过徐阶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知道问题所在,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那次早朝上,高拱慷慨激昂对隆庆道:

    ‘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奸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其实就是高拱胸中的施政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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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张居正也上了一份《陈六事疏》,呼吁隆庆励精图治、运用皇权以大振乾纲,下决心清除积弊陋风;着手进行必要的整顿和改革。疏中力言道:‘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间,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可见他将所谓‘改易’、‘更化’作为指导全局的急务,实在表明,时局败坏至此,势必须改弦复转,否则将无从摆脱窘困已极的危局。

    他在疏中所陈六事,乃是针对时下朝野盛行的空论浮言,‘徒知哗众取宠、不切实际的言论’,提出了‘省议论’;针对时下的纪纲不肃、法度不行,提出了‘振纪纲’;针对隆庆登极之后未能亲裁政事,以至于权威沦丧,使群臣对谕旨采取敷衍应付的态度,因而提出‘重诏令’;针对时下赏罚用舍予夺不公,提出了‘核名实’;针对时下国库藏空虚,水旱灾伤频仍,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要求节财耗、尚俭朴,因而提出了‘固邦本’;针对边防积弊深重,鞑虏来去自如,提出了‘饬武备’。这六个方面综合起来,就是要求集中权力、统一认识、施行各方面的整顿,以富国、裕民、强兵。

    这也可以看成是张居正的施政纲领。

    显而易见,两人的基本精神是高度一致的,都是立足于除旧布新,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改革上。虽然他们的上疏时间不同,基于客观背景不同,因而在理论的角度当然略有不同,但却明显的前呼后应,有志一同!

    这才是高拱对张居正格外宽容的真正原因……对于高阁老来说,阻碍他改革的,都是必须打倒的生死仇敌;而能帮助他改革的,则是战友、同志!

    所以哪怕这人是徐阶的学生,高拱也不会掩盖自己对他的欣赏。

    两人就改革谈了很多很多,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憋坏了的高拱说,张居正埋头记录,只是偶然插几句,便均能切中要害,让人难以不产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

    当本日讨论结束,张居正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道:“中玄兄再润色润色,就可以上奏皇上了……”说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道:“一旦皇上批准了,大明朝的新纪元,就将由您来书写!”

    高拱一直笑呵呵的听他说着,但听到最后,却摇摇食指道:“错,是两个人来书写。”

    张居正一阵激动,看来高阁老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上,果然没有白救他啊,连忙谦逊道:“小弟怎敢与中玄兄并列,我还是鞍前马后、持鞭坠蹬为您冲锋陷阵吧……”

    说完便一阵尴尬,因为他发现,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

    “哪里不妥吗?”张居正有些心虚的摸摸脸颊道。

    “你对自己的定位挺准的……”高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尽量不刺激到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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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吧,俩更了……

    有件小臭屁的事情,要跟大家显摆一下,就是我接到邀请,去北京参加一个访谈,结果被咱给婉拒了。俺主编问,为啥?俺说,要给大家更新……我靠,我自己都被感动了。

    莫非老天爷也被我感动了,所以才让我的思路突然顺畅起来?嗯,诚实可靠小郎君再现江湖……月票何在?!

    另外有个小bug,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我上一章给弄混了。唉,记忆力衰退啊……

写得不满意……

写得不满意……

    希望情节好看起来,但写完之后怎么都觉着面目可憎,我得好好琢磨琢磨,明天再看吧。

第八三四章 时不我待 (上)

    张居正造访高府之时,沈默正在兵部与谭纶、吴兑两位侍郎会晤。

    说来谁都可能不信,今日这次三人齐聚,竟是本年的头一遭……先是年初沈默去了徽州,还没等回来,吴兑又去各家兵工厂巡视。半个月后,谭纶又去巡视九边,前天才回到京城。要是这个会再晚两天开,恐怕又要凑不齐人了。

    “今儿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对着两位心腹手下,沈默也没有平时的架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笑眯眯道:“咱们也跟那对苦命鸳鸯差不多,想见一面咋就这么难呢?”

    见中堂大人心情不错,谭纶和吴兑也很放松,后者笑道:“人家是两口子,咱们是三口子,想凑齐了当然更难一些。”

    “哈哈,少来……”谭纶大义凛然道:“本人可只对妙龄女子感兴趣。”

    “这个不说也知道……”吴兑毕竟一直在部里,顶不住谭纶这种丘八队伍里混出来的。

    “咳……”沈默轻咳一声,心说当本官不存在吗?便看看墙角的西洋钟道:“还是说正事吧。”两位侍郎赶紧正襟危坐。

    “一转眼,二位已经上任一年了。”沈默轻声道:“今天就算个简单的述职吧。”说着看看二位道:“谁先来?”

    听了他这话,谭纶和吴兑的表情都严肃起来,如今杨博致仕,本部尚书之位虚悬。想必这次中堂大人,不会让其旁落了,只要不出岔子,八成就会落在谭纶的头上,而吴兑也能更进一步,把右换成左。

    两人对视一眼,谭纶当仁不让道:“下官先来。”见沈默点点头,他便沉声道:“中堂大人布置给下官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从消极防御,向主动防御的战略转变。”早就定下的边防策略分三步走,先由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最后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并不断的完善。要实现整个计划,最乐观的估计,是十到十五年。

    “今年是计划施行的第二年,也是关系到目标能否达成的关键一年。”只听谭纶道:“所以从出正月到现在,下官基本就在九边各镇巡梭。”

    “辛苦了,”沈默点点头,表示安慰道:“那完成情况如何呢?”

    “总体还是比较喜人的,”谭纶有些振奋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的好处,已经在宣大一线展示出来。如今蓟辽、三边也都在今年春天主动出击,派出精锐的游骑分队,四处寻找鞑子的营地,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偷袭其营地,虽然因为实力不济,以及蒙古人已经有了提防,导致斩获不多。但是在他们频繁的骚扰下,蒙古人也不得不做出改变,首先他们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分散成小股四处放牧,而是聚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以防我们偷袭。但是这样一来,他们的放牧就大受影响……只要在下一个阶段,我们加大骚扰的力度,他们的牛马就无法吃到足够的草,贴不上秋膘的话,哼哼……”谭纶笑得有些阴险道:“冬天的暴风雪可不好熬啊。”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谭纶便接着道:“第二,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从贴近边界几十里,退后到二百里以外。这对我们的预警很重要,可以有效预防他们的偷袭。”

    “第三点,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谭纶沉声道:“虽然今年蒙古诸部寇边的次数,总体要比往年少三成,但我和几位总督、将军讨论过后,都一致认为,这是要打大仗的先兆。”顿一顿,为沈默分解道:“自从土木堡之后,蒙古人便一直压着我们打,百十年了,何曾吃过在万全右卫那样的大亏?又何曾被我们这般欺负过?诸部头领肯定都是一肚子火气,只是看俺答没什么动作,他们也只好按兵不动。”

    “嗯……”沈默点点头,他知道俺答为何一直没有采取报复,首先当然是万全右卫之战,对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没有个两三年,休想恢复元气。其次,俺答的小叔剌布克台吉,被李成梁当成挡箭牌横死后……其所领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万户之一,兵强马壮,实力十分之强,本来就不大听俺答的调遣。这次剌布克死的如此蹊跷,他们的族人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俺答了,认为是他图谋兀慎部,所以才把剌布克害死的。俺答派了使者去解释,也被他们杀了。

    兀慎部之所以敢这样做,盖因为在万全右卫之战中,俺答儿子丙兔和布彦所领的左翼另外两万户损失惨重,便有了一统左翼,与俺答分庭抗礼之心。俺答的心思也全都用在了,对付这个越来越不驯的部落上,这也导致了其今年对大明的骚扰不利。

    还有第三点,呼和浩特城的建筑,使俺答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王城,其部落便依城而居,不用四出放牧,便可靠周围板升地区的农业、手工业自给自足。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减消了俺答掳掠大明的欲望……蒙古人每次入侵,对大明最渴求的,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银玉帛,而是铁锅、菜刀、布匹、水桶、粮食等生活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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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俺答为了挽回面子,攻得特别凶,但咱们早有准备,别看他闹得声势不小,并没捞着多少好处,所以今年就现了原形。”谭纶继续道:“其余部落以他的马首是瞻,是以也跟着消停了半年,但被咱们骚扰的火大,又没有板升供血,不抢够了过冬的物资,撑不到来年开春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撺掇俺答出兵,狠狠跟咱们打一仗。而俺答为了收拢人心,八成是要出这个头的。”最后向沈默总结道:“所以他们极有可能,在战马产崽期过后,最早九、十月间,来一场大规模的入侵。”

    沈默低声问道:“各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已经知道了,王崇古、霍冀、曹邦辅,这都是能当方面的帅才,只要小心防备,不至于重演前年那一幕。”顿一顿,谭纶看看沈默的脸色道:“但边事久废,他们也不敢打包票,而是跟我摆困难。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恐难周全无失。’”

    “你怎么看?”沈默望着谭纶道。

    “下官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谭纶是沈默的心腹,自然不会跟他云山雾罩,而是直截了当道:“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边军虽缺额严重,但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隐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况且南兵北调数年以来,各镇皆有数万客兵,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缺兵;至于粮饷不足,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至于将帅不得其人,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

    沈默闻言拊掌道:“要想建功立业,非得这份气度不可!”说着笑笑道:“不过我怎么觉着,他们所提的这三点,还另有弦外之音呢?”

    “中堂英明,下官也这样以为。”谭纶沉声道:“三位总督的诉苦虽然言不由衷,但亦能体现这背后真正的矛盾……所谓‘兵不多’,其实是嫌客兵太多,权威不一、调遣不便;所谓‘粮不足’,其实是嫉妒客兵的供应充足;所谓‘将帅不得其人’,也不过是嫌南方将领太多,自成一派,不听调遣的缘故。”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沈默淡淡道:“就是主兵和客兵的矛盾?”

    “是,”谭纶道:“北方军镇,官兵世袭,二百年来,早就成了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三大集团;而南方十几万客兵挟胜势而来,又是身处异乡,自然也会抱团。三位总督稍有分拆混杂之念,便有士兵哗变应之,其权威大减,自然不快。”

    “呵呵,这真是三面不讨好啊。”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

    调南兵北上,最早是谭纶提出来的,现在竟是这个结果,让他未免有些难堪,连忙解释道:“按照当初的计划,南兵北调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将其打乱混编,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燕赵之士戍边百年,锐气早尽,军纪全无,非以吴越习战之卒杂以教之,否则事必无成。”说着两手一摊道:“但现在主客之兵势成水火,如何能够成功?”

    “此事我已有所定计,只是之前时机尚不成熟罢了。”沈默一摆手,淡淡道:“现在就等再次击退鞑虏,就可以施行了!”

    谭纶闻言肃容道:“遵命!”

    沈默又望向一直保持安静的吴兑道:“君泽,你这边怎样了?”

    吴兑沉声道:“下官本年的任务是,九大兵工厂的建设和武职比试。”顿一顿道:“先说前一个,这一年来,已经按照大人的要求,组建了兵工总厂,由我亲自担任总长,也在京城、直隶、山东,建立了九个专门的兵工厂,分别生产甲具、刀剑、火铳、火炮、战车……”说着轻叹一声道:“但是这一年下来,效果不容乐观,工匠缺乏、效率低下,浪费严重,质量不过关……今年的军需采购,兵工总厂只能满足三成,剩下七成,还得靠工部兵器局下面那些小作坊提供。”

    沈默的脸色阴沉下来,按照他的计划,今年应该把全部的兵工作坊关闭,将兵器生产全部转移到兵部所属的兵工总厂来,然而工部那边不愿撤销兵器局,那些勋贵们也不愿意关闭兵工作坊,其原因无非就是‘利益’二字,都不想把碗里的肥肉让给兵部罢了……

    “不过我们提高了验收标准,”见沈默的脸色不好,吴兑连忙道:“兵器质量总之比以前提高不少。”

    “这个我会解决的……”沈默面色阴沉道:“说说‘武职比试’的事儿吧。”

    “是。”吴兑连忙应下道:“虽然还有两年才举行第一次‘比试’,但现在已经暴露出的问题,就不容乐观了。咱们兵部这边自然尽力执行,但问题主要出在地方上,各省司政、督学纷纷行文兵部,极言生员廪膳耗费巨糜,无力再为应袭的武将子弟提供教学了。所以这一年里,只有直隶、山东、以及东南数省的府学中,开设了武学,招收应袭附生。眼下已经过去一年,其余省份再不展开的,将来比试时,会出大问题的!”

    “嗯……”沈默缓缓点头道:“那各省督抚什么意见?”

    “他们的意思是,要么让这些武将子弟自费,要么兵部下拨专款。”吴兑苦笑道:“可是这都不现实,要是按照第一个办法,武将们要造反;按照第二个办法,且不说兵部哪有钱,就算给得起这个钱,也会被层层盘剥,有几分能用专款专用,实在是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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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这个碰头会,开得实在是憋气,基本上自己布置的任务,两位侍郎一项都没完成。但沈默也知道不能怪他们,因为这是根子上出了问题,让两个侍郎来解决,本来就是勉为其难。

    看到二位脸上都无精打采,沈默不得不给他们打气道:“之前的条件并不成熟,若非时不我待,是不会强行让你们推行这些举措的,实在是难为你们了。”两人连称不敢,沈默摆摆手,和颜悦色道:“再说这一年也没有白费嘛,至少让你们对各自的领域,有了深刻的了解,一旦时机成熟,条件具备,我坚信你们会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好的成绩的!”

    两人的眼中有了些光彩,竟然异口同声的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快了。”沈默悠悠道:“黑夜已经过去了,黎明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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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抱歉,实在不是偷懒,只是有时候遇到难写的地方,实在是必须咬着牙、憋着尿,也写不出来……好在过去了。今晚肯定还有更……

第八三四章 时不我待 (中)

    高拱只在家里歇了两天,便在初十日来内阁报道。

    当时内阁中诸位大学士皆在,看到这个有着拉风的凌乱胡须,瘆人的犀利目光的男人从外面进来,不由都变得表情精彩起来。

    “来了……”“早啊……”阁臣们纷纷起身,以尽量不掉价的姿态,向他致以恰到好处的问候。

    最尴尬的是李春芳,这位当初位列高拱之下,如今已是首辅的大学士,看着和众人点头致意的高胡子,也不知是站起来好,还是该继续坐着,最后只好以半站半坐,类似要起飞的尴尬姿势,向他表示欢迎。

    好在高拱没有让他难堪,先朝他拱手施礼。

    李春芳这才如蒙大赦,彻底站了起来,朝他抱拳还礼,满脸笑容道:“还以为中玄兄能多歇几天呢。”

    “时不我待啊……”高拱声音洪亮道:“一想到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就一刻也待不住。”

    “我辈楷模,我辈楷模。”众人皆笑道。

    简单的寒暄后,自然该就坐了,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高拱神色如常的在末位坐定,看看面前空荡荡的桌案,他洒然一笑,便将自带的一摞文简搁下,开始专注阅读起来,丝毫不理会别人的注视。

    看了他一会儿,众人终是回过头去各干各的,但一个个心不在焉,担心他随时会暴起发飙……这也难怪,毕竟谁都认为,敬陪末座这种待遇,对受不得委屈的高拱来说,实在是太委屈了。

    忧心忡忡的等了半晌,见高拱依然面不改色,李春芳心下稍定,清清嗓子道:“开始吧。”每日例行的内阁会议便开始了。

    起先,因为虑着高拱的存在,赵贞吉还比较收着,但是随着会议展开,尤其是进行到财税改革的话题,他又收不住了,和张居正你一言我一语的顶了起来,说不过了,就骂一句:“张子,这可是徐阁老在时定的策,你这个当学生的竟敢推翻?”

    张居正一时无语,正准备像以往那样忍了,却听到砰地一声。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却见是高拱一掌拍在桌上。见大家都看自己,高拱拍拍手,若无其事道:“打死只嗡嗡叫的蚊子,你们继续……”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真的假的?但也不能让他吓住了呀?于是继续,谈着谈着,又吵起来,这次是赵贞吉和高仪,为了开经筵的事情。

    高仪虽然是个好脾气,但是也受不了赵贞吉对自己指手划脚……心说你都离开礼部了,管那么宽干啥?但他说不过老赵,只能默默的听他大声的教训自己。

    赵贞吉正说的吐沫横飞,却又听到砰得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循声一看,又是高拱一掌拍在桌案上。

    “怎么,又有蚊子?”赵贞吉黑着脸,问对面的高拱道。

    “是,好大的黑蚊子。”高拱拍拍手,冷笑道。

    “内阁里哪有那么多蚊子……”赵贞吉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厮针对自己了。

    “没有吗?”高拱故作懵懂道:“那为何我总听到恼人的嗡嗡嗡呢。

    “你说什么?”赵贞吉两眼圆瞪,自从他在内阁横起来,还没有敢跟他找不痛快的呢。

    “非要把话说这么清楚?”高拱又冷笑道:“怕有些人面子上挂不住。”

    “你……”眼见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众人赶紧把他俩劝住。好歹是第一天,高拱也不想生事,便哼一声,把头别过去。

    赵贞吉知道老高不是软柿子,也敢随便捏了,便也哼一声,不再吭声。

    ~~~~~~~~~~~~~~~~~~~~~~~~~~~~~~~~~~~~~~

    在怪异的气氛中,会议草草结束。

    会后,自然要为高拱安排住处……因为频繁的人事变动,内阁的住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到今天为止,是李春芳和沈默各住一个单间,然后张居正和高仪,陈以勤和赵贞吉一屋。所以要么把众人打乱再分,要么就直接和沈默一个屋。

    了解了情况后,未待安排,高拱对李春芳道:“别折腾了,我跟江南一屋就是了。”昨晚决定后,才想起问一声道:“江南,你没意见吧?”

    “求之不得。”沈默笑容真诚的紧握着他的手道:“喜新郑公起用,素在同心,世事尚可为也!”高拱闻言笑容满面。

    因为高拱暌违已久,自然要先熟悉政务,所以这第一天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只是阅看奏章,旁听其余人开会,然后就是在赵贞吉发飙的时候,将其势头压住。一天下来,闹得一向所向披靡的老赵十分不爽。

    对于这一切,众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暗道:‘这下赵霸王可有对手了。’

    不知不觉到了申时,因为今日开会太多,有两摞奏本没有阅完,是以沈默让人跟家里说一声,今晚就不回去了……内阁诸公克己勤勉,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晚饭前,沈默让书吏将剩下的奏本搬回值房,待用完晚饭,他便回到东边第一间值房中,继续未完的工作……其实沈默一般是不加班的,更不会把工作带回值房,也不知今天是为何破例。

    批了打开一刻钟后,门被推开了,沈默抬头一看,高拱果然回来了,便搁下笔道:“吃饭的时候没见着,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嗯,我是回家了,不过又回来了。”高拱一面在水盆中洗脸,一面道:“老婆子病了,不放心啊。”

    “那还回来干什么,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沈默微笑道。

    “待不住啊,”高拱从脸盆架上扯一条毛巾擦脸。沈默很想说,那是我的毛巾,但忍住了没言语。便听高拱接着道:“今儿我冷眼旁观了一天,发现内阁的现状不容乐观啊。”

    “哦?”沈默合上奏本,将其在手边放好,等着高拱继续往下说。

    “推诿扯皮、效率太低,因循守旧、不合时宜。”高拱总结出十六个字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改变!”

    “是吧。”沈默微微点头,面容在灯光下有了几分神秘的色彩,道:“你准备怎么干?”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高拱悠悠道:“我想先跟你确认一件事。”

    “可以。”沈默淡淡道。

    “你认识邵大侠吗?”高拱紧紧盯着沈默道。

    “邵大侠?”沈默的目光先是一阵迷茫,但很快点点头道:“打过一次交道……南京振武营兵变的时候,他送了一船银子来给我解了围。”话虽如此,但沈默面上并没有什么感激之色道:“这是个著名的掮客,他的背后有很多大家族的影子,让我欠了这个人情,到现在心里还忐忑不安。”

    听沈默说的十分坦白,高拱反而没了那份笃定,迷惑道:“这么说,他不是你的人了?”

    “不是。”沈默缓缓摇头道。

    “……”高拱陷入了沉默,他对邵大侠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来,当然是感激了,知恩图报是他的本色。二来,却又不乏警惕和戒备,这也不难理解……一个江湖人士,竟然能和宫中大珰联系上,左右内阁大学士的去留。荒谬的故事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又不知会对自己将来,构成怎样的威胁。

    良久高拱才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么说,我不需要领你的情了?”

    “你不需要领任何人的情。”沈默点点头道:“因为你高新郑,是注定要在隆庆一朝执掌乾坤的那个。”

    他这话背后隐藏的信息,让高拱心里咯噔一声,暗叫道:‘他果然是幕后主使!’对于沈默不愿意承认,高拱也能理解,因为一来,自己上台是以徐阶下台为前提的,这么做,怎么都有些欺师灭祖的味道在里头;二来,指使江湖人士,与宫中太监合谋,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沈默是不会承认的。

    虽然沈默不打算居功,但高拱还是承他这个情的,破天荒的站起来,朝沈默无声的一揖。

    沈默轻叹一声,绕到案前把他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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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那排黄梨木的囤背椅上坐定,相视微笑,都知道对方是平生仅见旗鼓相当、却又气味相投之人。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沈默请高拱出山就是为了治国的,若有什么私心,又何苦把这个劲敌搬出山呢?

    “你我可谓管鲍之交。”这次沈默先开口了,笑道:“希望你这个管仲,不要让我老鲍失望啊。”

    见以大改革家管仲比喻自己,高拱脸上浮现浓重的知己之色道:“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对我二人亲之信之,不在周、召之下。今国事危难,如蜩如螗,正需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戮力、同舟共济,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成前古未有之伟业!”

    沈默被他说得先是一愣,《书君奭序》曰:‘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悦’,也就是说,没有容人的雅量,或有大权独揽的想法时,留着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在左右,而自己又没有卓越的地位,可以笼罩一切,必然会引起政治上的不安。

    但看到高拱脸上只有赤诚之色,知道自己是多心了,便也郑重点头道:“愿辅佐新郑公,成此不世伟业!”

    他可是次辅,说出‘辅佐’的话,让高拱这种当仁不让之人,也感到有些脸上发烫,呵呵笑道:“有志一同、齐头并进,互相辅助吧。”

    “鸟无头不飞,兽无头不行。”沈默却摇头道:“还是以新郑公为主,我为辅吧。”高拱能对任何人坦然受之,但对沈默不行,连连逊谢。却被沈默喝一声道:“我又不是为了成全你个人的名位,纯粹为国国家考虑。你为何推推拖拖,难道还有私心不成?”

    被沈默这样一说,高拱也不再谦虚,严肃的朝他一拱手道:“那就当仁不让了!”

    “正该如此!”沈默便起身下堂,向高拱深深一揖道:“惟愿公以国家朝廷为念,永不坠此志!”

    “江南……”高拱感动坏了。他想起当年两人还在国子监时,以天下之志共勉,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到了实现理想的时刻了。

    沈默也激动的热泪盈眶,两人紧紧握手,算是缔结了联盟,这才回到各自座位上,商量起接下来的动作。

    “如今是百孔千疮、千头万绪,”高拱问道:“不知江南以为,该从何处入手?”

    “先立权威,再清吏治!”沈默也不客气,沉声道:“把这两件事做好,才能谈具体的改革,否则……”说着苦笑道:“就像我搞的军事改革,张太岳的财税改革,举步维艰,事倍功半,令人沮丧。”

    “不错,我也是这般想法。”高拱沉声问道:“那又该如何去做呢?”

    “立权威,就必须先把前任的余威扫除,在这个过程中,树立自己的权威。”沈默望着前方,目光仿佛透过墙壁,看向遥远的未来道:“清吏治的话,你是吏部尚书……”

    高拱缓缓点头,沉吟片刻道:“赵贞吉这个人,你怎么看?”

    “此公急公好义,胸有经纬之才、心有报国之志,乃十分难得之人。”出乎意料的,沈默对赵贞吉的评价十分之高。

    这让高拱的笑容有些凝滞,声音变得沉重道:“这么说,我不能动他?”

    “必须要动。”沈默摇摇头,有些悲哀道:“张太岳说的对,至此危难之际,必须要省议论、重诏令,容不得那么多声音。”轻叹一声道:“让此老到地方上,任一方面大员,可以两全其美。”

    高拱点头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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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写着写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就到了天亮,也没能告知,扫瑞扫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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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