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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三四章 时不我待 (下)

    沈默对赵贞吉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的十里长亭。第二次致仕的赵老夫子,送给自己那本《孟子》的时候。

    然而此番入阁之后,赵老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很多人说他是看到前列皆后辈,心里不平衡所致。但沈默知道,此老并非如此肤浅,他故意表现出来的险躁,其实不过是一种手段。当日赵贞吉入阁的谢恩奏疏,沈默是拜读过的,此老信誓旦旦‘朝纲边务,一概废弛,准备拼此一身,整顿国事’之言,绝对不是假的。而他之所以要倚老卖老、颐指气使,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树立自己的权威。

    作为内阁里排名靠后,年纪却最大的阁臣,要想按部就班的等着上位,恐怕要到下辈子才有可能了。只有像爆仗一样一触即发,让人不敢惹,时时刻刻摆老资格,才有发言权,这几乎是此老想要在现在的位子上,想要表达自己的声音,做些建树,所能采取的唯一法门了。

    然毋庸讳言,赵贞吉是有辅弼的才具的,热心报国也是真的,但他是六十以外的人了,在行动上的专横以外,是其治国思想上的保守和求稳。现在的内阁里,他和李春芳、陈以勤等人奉行没有徐阶的徐阶路线,已经成为了改革变法的最大障碍。

    为了驱逐徐阶,沈默已经付出那么多了,现在他更不能欣赏赵贞吉的人品,去阻止高拱对他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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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定计之后,第二天高拱便回吏部上任了。这天是隆庆二年七月十一日,被后世视为隆万大改革的起点……

    在此之前,徐阶、李春芳这两位首辅的工作重点,仅放在纠正嘉靖朝的严重偏失上,他们对于社会上、朝政上存在的弊端,虽然也就事论事的做过一些缓解调处,但从来没有敢于在重大体制问题上,触动‘祖宗成法’,一切都是‘恪遵旧章’而行,遇到矛盾绕着走,从不敢对全局性问题,做出重大改革的试探。

    如果换成沈默当这个首辅,恐怕结果也不会差太多,至少目前这个阶段,他不认为这应该是自己出头的时候。好在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把舵手的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只有具有大勇气、大气魄、大智慧者,雷厉风行、威严果敢的行此大刀阔斧之事,方能开一革旧布新之局,放眼朝野,沈默认为高拱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才会毫无保留支持他。

    而能否进行改革,改革能否奏效吗,成败的关键就在于用人。因此整顿人事就成了当务之急。这件事让高拱来做,真是最合适不过。他可谓第一流的吏部尚书,一到部,便立即召开全体司官会议,没有寒暄,没有废话,一上来就亮出了手中的宝剑。

    他首先严厉批评了二百年来实行的,徒具形势的人事考绩制度,认为三年一考,三考才论黜陟,而九年之间,官员有因死亡、丁忧、事故而去职的,亦有因仕途顺畅而一升再升的,既难久任,如何可以在原职九年而待三考?因此,所谓考绩云云,便成为只有升而无降,是‘考绩黜幽之典废’。更荒谬的是,每当考察之时,所发落的官员之数,前后不相上下,其数未足则必找补,其数已足即不复问。高拱犀利的质问一干吏部官员道:“天下间岂有六年之间,不肖者皆有定数?可知不过是有人为了苟且了事罢了!”令一干官员羞愧难当。

    但高拱从来不给渎职者面子,他进一步指出道:“即使那些被认定为不肖的官员,吏部也不过是苛求隐细、虚应故事;而真正大奸大恶者,却不敢问而佯作不知,乃至颠倒黑白,反称高洁。这样的考察,不过是‘纵虎狼于当路,觅狐鼠以塞责,此人心所为不服也!”

    针对以上情况,他要求吏部自今以后,第一,必须因事用人、不能因人设职;强调唯才是举、因材酌用,不许庸碌贪婪者滥竽充数、浑噩官场;第二,强调言功罪以定迁黜,提倡以实心行实政,办实事;第三,不以科举出身名次作为用人的主要标准,而是根据业绩破格用人。

    为此,高拱反复严申人事纪律,诸如:凡已经领取任命而不到任之官,一律免职降用;对经查实有据的贪污官员,不许再朦胧复职;而对于虽被科道弹劾之员,仍必须核实证据后再做处置;对冗员一律裁革;对于伪冒官员者,严惩不贷;对吏部官员犯法,罪加三等;要求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之姓名籍贯,编造成册,同时在下边注明贤否,以便按图索骥,使人才一求便得,以免所用非人。当然,给出评价的官员,要为自己的评价负责,一旦所用非人,要遭到惩罚等等……

    会议还未结束,便已是哀声四起……吏部乃是六部之中最有权力,也是最有油水的部门,许多吏部官员,都是仗着手中的人事权力,向其他官员市恩,甚至大捞好处。可要按照高拱这一套搞起来的话,那就要比都察院还得罪人了。一想起要和那个四处结怨的清水衙门看齐,一众官员心说,那大家还混不混了?

    于是有一个郎中,装着胆子问道:“部堂,以前可没有这些规矩啊。”

    高拱睥睨他一眼,道:“你是新来的吧?”

    那郎中茫然道:“是,下官一直在省里,去年才调来部中。”

    “那就难怪了。”高拱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当年我还是侍郎的时候,便对你的前任说过一句话,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那郎中一副洗耳恭听状,便听高拱沉声道:“记住了,自我之后,便有了规矩!”

    说完不管那瞠目结舌的郎中,大步走出了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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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而高拱手中的武器,就是决定官吏任免升降的吏部。所以在对其他衙门进行整顿前,他要先把本部的官员捋一遍。

    起先,听说他要对本部进行考察,官员们在担忧之余,也有几分侥幸。心说,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已,难道你高胡子能把我们全撤了,谁来给你干活?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高拱的魄力。他毕竟在吏部多年,对部务知根知底,甚至很多吏员的品性,他也心中有数,是以仅仅用了一个月,便将吏部上下整理了一遍,将那些贪污、庸碌、怯懦、苟且之辈,统统扫地出门,竟然占了本部全员的三分之一。

    而且对这些人的发落不是外调降职,而是一律就地撤职,有违法者移送法司。

    这下子这些官员不干了,大家本来就是混口饭吃,你怎么砸人饭碗呢?于是他们联合起来,以集体告假的形势,要用空衙来对抗高拱,逼迫他撤销决定,或者让朝廷换个尚书……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搞不清形势,还妄图以法不责众来对抗高拱的权威。

    当时抱此念想的不在少数,到了他们约定空衙的那天,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一早便在衙门门口,阻拦想要进去的同事,对他们道:“我们已经被罢官,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幸免,若是这次屈从了高胡子,日后他要再发落你们,可不要后悔这次没站在我们这边。”让他们这么一说,其余的官员也不好强行进去,只能站在门外,等等看再说。

    一直到了卯时中,衙门里还是空无一人……

    因为是以武英殿大学士兼署部务,所以高拱都是上午在内阁坐班,下午才回部里坐堂。当事情发生时,他正在参加内阁的例行朝会。似乎是为了让他出丑,前来禀报的官员,也没有先与他私下打招呼的意思,而是当众向首辅报告。

    得知此事后,李春芳的面色有些古怪,看看高拱道:“要不中玄兄先去处理吧。”

    高拱黑着脸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看到他走出去,沈默想一想,也站起来道:“我陪高阁老走一趟。”

    “也好,”李春芳道:“高阁老性情急躁,沈阁老要多劝着些。”

    “知道了。”沈默点点头,便走出了厅堂,却已经看不见高拱的身影,不禁摇头苦笑道:“真是个霹雳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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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高拱出现在吏部大街时,只见围观的已是人山人海,一张脸不禁更黑了,命侍卫分开人群,来到衙门前。

    看见部堂出现,两位侍郎并那些没有参与的郎中、员外郎、主事,都面色凝重的行礼。

    高拱理都没理他们,走到了那些闹事的革员面前。人的名、树的影,看到门神一般的河北伧父出现在眼前,那些革员的气势上陡然去了三分,只是色厉内荏的跟他怒目而视,想好的那些质问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高拱冷冷的打量他们一眼,沉声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穿着我大明的官服?”

    他也是极品,一句话就把那些人的怒火给引爆了,纷纷怒喝道:“我们是大明的官员,为何不能穿大明的官服?”

    “本官怎么记着,你们都已经被革职削籍了呢?”高拱冷笑道。

    “我们是大明的官员,凭什么你说削就削?”

    “就凭我是吏部尚书,有权决定五品以下官员的去留!”高拱冷酷道:“你们中,可有穿红袍的吗?”

    “……”堵门的官员愤恨道:“那是你滥用职权的乱命,做不得准!”

    “滥用职权?”高拱哈哈大笑道:“你们哪个敢站出来,说自己是冤枉的,我可以考虑收回成命!”

    “这……”众官员让他一句话堵得无语,半晌才传出个微弱的声音道:“出来当官,哪个身上干净,你怎么非抓住我们不放?”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别人吃屎你也要吃屎?”高拱戟指着那说话的官员道:“不把你这种以枉法为常事的蠹虫清理出去,天理难容!”

    说着对部里的兵丁道:“你们也打算跟我对抗吗?”

    兵丁们现出了犹疑之色,他们还真不知道,谁会赢得这场对抗的最终胜利,哪敢贸然得罪一方?那领头的百户小意道:“我们就是个守门的,哪敢掺和大人们之间的事。”

    “你们就是这样守门吗?”高拱须发皆张道:“任由他们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这……”那百户心一横,给高拱跪下磕头道:“若是别人来闹事,俺们自然早就拿下了,可这都是本部的大人们,咱们万万不敢造次啊!”

    “好、好……”高拱这才知道,自己这个吏部尚书的权威还真是可笑啊,连守门的兵丁都敢跟自己推诿。不由气极反笑道:“看来真是要造反啊……”

    这时就听到人群一阵嘈杂,便见兵马司的官兵鱼贯赶到,转眼就把人群分隔开来,然后让出一条通道,就见沈默在巡城御史周有道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身边。

    “你来得正好……”高拱气得浑身发抖道:“这些混账东西,竟要造我的反了。”

    “那就换一些听话的兵。”沈默歪头看看周有道道:“周大人,你看怎么办吧?”

    周有道一脸严肃道:“全凭二位阁老吩咐。”

    “那好。”见沈默和周有道都看向自己,高拱道:“请问周大人,擅自封锁衙门,阻碍正常办公,该当如何处置?”

    “回禀阁老。”周有道早就得了自己的顶头大上司的面授机宜,知道这次来,就是给高拱撑场子的,便沉声道:“按律,该当立即拿下,送法司审问,若有抗法者,杀无赦!”

    “那还不动手……”高拱目光冷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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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明早发,今晚不要等。另外,接下来的政治斗争不会详写,因为沈默不会直接参与。

第八三五章 神挡杀神 (上)

    须臾之间,兵马司的兵丁便将那些闹事的官员尽数拿下,吏部大门前,终于毫无阻碍了。

    高拱迈步过了门槛,站定后转身,冷冷的直视着阶下的一众本部官员道:“还愿意在这个吏部做官的便现在进来,过时不候……”顿一顿道:“倒要看看大明朝缺不缺你们这号的!”

    围观人群一片哄然。

    这不容置疑的决绝话语,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门外那些官员的脸上。当时就有许多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沈默冷眼旁观,心里不禁苦笑,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在打一个巴掌后,给个甜枣的。但这高拱似乎永远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就像个决绝的刀客,要么饱饮鲜血,要么刀断人亡,绝对不会退缩、也绝对不会妥协!

    恐怕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破开这凝固已久、带着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的艰难局面吧……‘这件事,自己做不到,张居正也做不到,所以我没有选错人。’沈默有些欣慰的想着,但一想到日后还不知要给他擦多少次屁股,沈默又大感头疼起来。

    在他瞎琢磨的时候,场中局面产生了变化,吏部右侍郎陆光祖,带着一干亲近手下,上了台阶、迈过门开、进了衙门,用无声的行动表明对部堂大人的支持。

    陆光祖这一倒戈,那边反对高拱的阵营便分裂了,剩下的一位侍郎暗骂这厮不仗义。但在沈阁老的注视下,他又岂能公然与尚书大人唱反调?也只好对身后的手下低声道:“我们进去。”便也带着他的人进了衙门……便把最后小部分的死硬分子晾在那里。

    那些人其实也想进去,他们都不傻,知道今天的‘空衙’行动,在两位大学士的强压下,定然是失败了,但一想到高拱那嚣张的话语;再一想,就算现在进去,日后也没有好果子吃,便对委曲求全意兴阑珊。再说,还有那些被捕的同仁呢,这时候,也只能不蒸馒头争口气,撂下几句狠话道:“大明不光一个吏部,不是你们能一手遮天的!是非自有公论,咱们走着瞧,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面对舆论!”说完便分开人群,气势汹汹的离开了。

    见没热闹看了,人群渐渐散开。周有道上前请示,问如何处置这二十多名闹事的革员。

    沈默轻轻捋一捋眉头道:“按律处置!”便朝周有道点点头,进了吏部大门,高拱还一直等在那里呢。

    二人便并肩往后堂走去,没有人敢打扰二位阁老,衙门里一片寂静,浑不像刚出过那么大的乱子。

    “让你见笑了……”高拱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但想不到他们能那么齐心……”要不是沈默及时带兵赶到,高拱真要彻底孤立无援了。那样的话,面子可就丢大了,以后还怎么混?

    “这也正常,”沈默却很平淡道:“你一下砸了这么多人的饭碗,他们肯定要兔死狐悲的。”

    “哼,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高拱冷冷骂一声。

    沈默哑然无语,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他高拱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东西吧。毕竟这么多年来,个人不能对抗他所在的集体,堂官不能断下级的财路,更不能打破下级的饭碗,等种种潜规则早就根深蒂固,但凡有敢于冲击这一观念的,都会被人下意识的贴上‘失败者’的标签,绝不认为他会成功。

    然而沈默知道,高拱这次,将有可能化不可能为可能!因为他有皇帝的绝对信任,还有……自己的全力支持。仅这两样,便可为高拱的披荆斩棘保驾护航,使天下没有人能伤到他。

    是的,沈默是准备全力支持高拱的。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跟东南的大家族、大官僚说实话……在那些人得到的信息中,高拱只是沈阁老用来平息舆论的挡箭牌、铲除潜在对手的开山刀,用完了随时都可以丢弃的那种。

    但那只是沈默敷衍他们的借口而已,如果只是找一面挡箭牌的话,如果只想排除异己的话,现在有不知多少人愿意为他效劳,断不会将根本不受控制,弄不好还会反噬的高胡子放出来。

    沈默促成高拱起复的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人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万事开头难,最难是开头,这个头,只有高拱能开起来!

    有人说,能吸引理想主义者的,只有另一个理想主义者。沈默虽然披着暮气沉重的官僚外衣,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是一名可笑的理想主义者。否则,他又怎会在处心积虑的整倒徐阶之后,硬生生勒住前进的脚步,把登顶的辉煌让给高拱呢?

    一切为了华夏,为了华夏的明天。这是从十二年前那个夏天立下志愿后,便再未改变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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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见沈默有些出神,高拱以为他是在为事件的后果而担忧,便低声道:“后面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

    沈默回过神来,望着高拱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高拱想一想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一帮子青年才俊,能不能推荐几十个过来。”

    “吓……”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你确定说的是才俊,而不是白菜,哪有那么不值钱?”

    “你不用担心我会多想。”高拱虽然不屑于云山雾罩的兜圈子,但他那双火眼金睛,却可以看透一切表象,直抵事物本质道:“我高拱以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因为,他们是你推荐的人,就把他们打入另册的!举贤不避亲,江南,你就不要推脱了。”

    “你也不要误会,”沈默的苦笑更浓了,无奈的点点头道:“我没有公器私用的心思,只是他们还太年轻,孰优孰劣还看不出来。也许顺其自然的成长,对他们更好一些。”

    “时不我待了,江南!”高拱的脸上写着热切道:“现在需要大量的新血,来冲破这个腐朽的局面,这个朝廷才能重新焕发生机!你不给年轻人机会,又怎知他们不能胜任呢?!”看来高拱对现在的官僚队伍,已经失望透顶了,准备以大换血的形式,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机构注入生机。

    对于他近乎蛮横的手段,沈默也感到有些头疼,但现在是高拱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士气只能鼓不能衰,所以尽管心中不乏担忧,但他还是点点头道:“我会给你个名单的。”

    “太好了。”见他答应,高拱满意的拊掌,眼看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便对沈默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有几件事要和我商量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也好……”见他的情绪,并未被方才的事端影响,沈默点点头道。两人便进了签押房,让人上了一壶茶,就关上门商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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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要跟高拱说的三件事,其实都不是新闻,而是早就酝酿多时,也试探性的提出过的,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徐阶的重视,现在才有了合适的土壤罢了。

    第一件事,就是他曾经在南京提出来的,国子监改革一事。他的想法是,在现在的捐监生全部肄业后,国子监将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相结合的方式对其进行培育,然后按照综合成绩进行分配。他甚至希望将新科进士的观政学习,也并入国子监的教育体系……不过已经中进士的,就不需要在坐监学习,积攒积分了。会直接跟修满积分的监生一起,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

    作为曾经的国子监祭酒,高拱很清楚,太祖皇帝创立的‘坐监’‘历练’结合的国子监制度,乃是十分卓越的教育体制,如果严格执行下来,可以培养出兼顾理论与实践的合格人才的。更让高拱看重的,是在坐监积分之后的实习历事制度,按规定,监生在修满学分后,都要被分派到政府各机关‘先习历事’,即进行教学实习。这个时期的监生被称为‘吏事生’,除被分配到政府各部门外,也有被分派到地方的州和县,或清理粮田、或督修水利等,旨在培养监生的实际行政能力。

    最可贵的是,国子监还对这种实习历事,制定了严格的实习考核办法……按规定,监生在监外历事与监内读书一样,必须参加考核,且将考核成绩与任官直接结合。考核的具体办法是:‘定考核法上、中、下三等。上等选用,中下等仍历一年再考,上等者依上等用,中等者不拘品级,随才任用,下等者回监读书’。这种将在校学习与校外实习相结合的教育制度,起因是为了弥补官吏在行政能力上的不足,然而监生通过实习历事,可以广泛地接触实际政务、获得从政的实际经验,十分有利于其才干的增长。

    显然,如果将这种制度严格贯彻执行的话,必将会培养出大批经世致用的治国人才,国家何愁无人可用?事实上,本朝行政能力最强、国家最强盛时期,也正是这种教育制度,被执行最好的阶段。

    然而随着大明国力日衰,为了弥补财政赤字,开始允许富家大户‘输捐例监’……也就是用钱买监生资格,导致国子监生员数量暴增,质量下降;同时,朝廷也无法负担高昂的教学费用,且对吏事生抱着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的心态,要求国子监降低毕业标准,缩短监生在校年限,将其当成不发薪水的劳力使用。这使监生的地位急剧下降,远远比不上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穷其一生,也只能在衙门底层厮混,在地方做个知县、通判撑破天、在朝廷则集中在鸿胪寺、太仆寺这样鸟不拉屎的冷衙门里,毫无前途可言。

    结果监生们愈加心灰意懒,甚至普遍出现了,富家子弟雇人在衙门历事的情况,考核更是流于形式,致使国子监教育名存实亡,完全违背了太祖皇帝的初衷。

    改革国子监,使其重新恢复作用。这是当年时任国子监司业的沈默提出,与时任祭酒的高拱、同任司业张居正,曾一起反复探讨过的问题。两人都认为,他这个想法是非凡意义、也有可能实现的……首先,它有祖宗法度这面大旗护着,所以只要能掌握政权,便可强力推行,无人敢明着反对,只要顶住最初的几年,待那些监生做出成绩、形成气候,就能成万世不易之典!同时,托太祖皇帝的福,本朝的官吏人数,可谓历朝历代最少,并不存在冗员问题,甚至中央各衙门、地方各府县,都存在着严重的缺编少员现象,如果要提高朝廷行政能力,必然要增加官吏编制……这种事情向来不会为官吏队伍反对……所以在不增加取士数量的前提下,有足够的职位提供给优秀的监生,不会太触及进士队伍的利益,所以此事可为。

    但当时三人都认为,要做成此事,必须满足三个前提条件:一是,要掌握了国家权力,底线是至少在内阁说了算;二是,要先进行吏治改革……至少要在第一批新监生完成学业后,有足够的官职提供,这才能达成良性循环;第三,是要杜绝捐监之门,在这一点上,不只是三人,朝野也早有共识,要想提高监生的质量和地位,首先就得把拿钱进来混子日、混头衔的,从监生队伍中赶出去。所以必须要取消输捐例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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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点以前还有一章哈。

第八三五章 神挡杀神 (中)

    吏部衙门,尚书签押房。

    见沈默侃侃而谈,表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兴奋,高拱捻须笑道:“这么说,你认为时机成熟了?”

    “是的。”沈默点头道:“这件事需要吏部、礼部、国子监通力配合才能做好。徐渭和高仪那里,我已经沟通过了,都没什么问题,只要中玄兄全力支持,便大有可为!”

    “好!”高拱一拍桌案道:“那就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细则,尽快展开吧。”

    “正要如此,”沈默笑道:“第二件事,便是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兵部人事改革方案。”

    “唔……”高拱听了,从桌上一摞文简中翻出几个手本道:“是不是这些?”

    沈默拿起来一看,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原来你已经先行一步,写成奏疏了。”

    “呵呵,这都是在来的路上,闲来无事瞎写的。”高拱微微有些自豪道:“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沈默点点头,便逐字逐句的翻阅起来,便见这些奏章的中心内容有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是鉴于百数十年来,边关多事,调度为难,内乏熟悉边情战况的部官,外缺指挥若定的将帅,而部臣与边帅往往又存在隔阂,难收臂指贯通之弊,故特请在兵部内加设侍郎二人。用以因应事机,满足军事防务的需要。

    这一方案的提出,绝对是一大创举。首先,增设兵部侍郎,既可在部内任职,又可巡视边务,还可随时以侍郎的资格出任边防总督。这种部臣又兼总督的体制,必能使其与尚书密切沟通和相互配合,一改过去部臣与总督各行其是、令出多门甚至动至失机的状况。

    其次,侍郎与总督内外互调体制,有助于他们熟悉边关部署、防务、战况以及敌我军事力量对比等边情,也有助于在边防实战和军事业务中得到历练培养,提高指挥作战能力,革除过去那种高层闭衙谈兵的陋弊。最后,培养既能胜任部务、又熟悉边情、具有韬略的侍郎,为兵部尚书提供人才储备,若尚书有缺,再不必’皇皇求索’。

    第二方面,是对于军事文官专业化的建议。

    大明各地的军队长官中,督抚大于总兵,所以督抚是最高军事长官。然而督抚都是流官,即后世所说的‘万金油干部’,今日可能在刑部当侍郎呢,明日又安排去边关当督抚,对军事并无专门研究。高拱和沈默都觉得,如此用人,弊病太大,建议专才专用。

    故而奏疏上说,‘兵乃专门之学,非人人皆可能者。储养本兵,当从兵部司属开始。宜慎选司属,多得智谋才力通晓军旅者,久而任之,勿迁他曹。国家边防兵备督抚之选,皆于此取之。’

    直白说来,就是对兵部各级官吏,都必须精选择用,而又给以久任,不得调往其他部分,以便于培养专门的军事人才……这是因为,部内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等都担负着重要的具体工作,其办事的效率、质量以及对前线战况判断是否准确,关系到瞬息万变的战局,有时甚至能影响胜负。因此,他们的经验都是国家最宝贵的财富,挪作他用实乃暴殄天物,而从别部调来的官员,短时间内也难以胜任。

    所以高拱建议,对军事人才的选用,应该建立长效培养机制,并长期进行内外互调……若督抚有缺,便以部臣充之,兵备副使有缺,便以郎中充之。反过来,督抚也可以转为部臣,兵备副使也可充作郎中。如此几经调度轮换,使他们既谙知国家军事典章、了解兵部办事规程,又熟悉边塞兵机,掌握用兵之道;内外既无隔阂,又少扯皮。这对于提高部臣的军事素质,加强其指挥作战能力,是大有裨益的。

    同时,大明边防用兵之地,如蓟辽、宣大、延绥、宁夏、甘肃、闽、广,由于‘风土不一、事体各异’,遇有战事,兵部‘止凭奏报之词’,无法及时准确掌握战地情报信息,作出正确的决策。而选拔长期在边塞地区的知兵人才,充实兵部司属,便可避免这个弊端,因为边塞知兵之才生于当地,有身家之虑;同时对山川险易、将领贤否、奏报虚实、功罪真伪,具有真知灼见。他们提供的情报信息比较真实可靠。

    这样,就便于兵部对两条渠道获得的情报信息加以比较分析,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从而减少或避免处置失当和失误。

    第三方面,对边塞文武,要严其选,重赏罚,并特示优厚。

    这年代,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总是把一些或出身不正,或犯有罪过,在内地无法安置的冗剩之员,‘发配’到边地任职。或等同于惩罚,或视之为‘弃物’。其结果,必然是官渎将废,无心边事戎政。针对此种陋弊,奏疏提出:“国家用人,不当为官择地,只当为地择官。今边方既系紧要之地,又皆狼狈,则尤宜以贤者处之。今后各边,有司必择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除补;或查治有成绩,兼通武事者调用。而又议其赏罚,有能保惠困穷,俾皆乐业者,以三年为率,比内地之官加等超擢;有能捍患御敌,特著奇绩者,以军功论、不次擢用;如其才略恢弘,可当大任,即由此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无不可者!’

    这一整顿方案,一是在沿边有司的选配上要‘为地择官’。沿边有司‘虽是牧民之官,实有疆场之责’;边疆虽属远地,但却是国家的门户,其治理的好坏,将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因此,应选拔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或治绩突出兼通武事者到边地任职,革除过去那种将边地当作流放之所即‘为官择地”的弊端。二是在奖惩措施上要赏罚分明。奖惩惟以治效为准,不能仅凭出身资历。若政绩突出,军功卓著,要比内地之官加等升迁,甚至破格提拔;若推诿扯皮、贻误军机、轻则降级,重则军法治

    罪。这一奖惩措施,必能激励边官尽职尽责,备边御敌。

    接着,高拱还满含感情的写道:‘边方之臣,涉历沙漠,是何等苦寒;出入锋镝,是何等艰险?百责萃于前,是何等担当?显罚绳于后,是何等危惧!其为情苦,视内地之官,何止十倍?而乃与之同论俸资、同议升擢,甚者且或后焉。此功臣所以灰心,烈士为之叹息者也。诚宜特示优厚,有功,则加以不测之恩!有缺,则进以不次之擢。使其功名常在人先,他官不得与之同论俸资!’

    ‘倘或推奸误事,则律以法!倘或任职不称,则左其官。使其功名常在人后,尚不得与他官同论俸资。夫称职者常先,则人必欣于进取;不称职者常后,则人必奋进!’

    这种以厚赏重罚作为鞭策的手段,用以激励边官将佐勤于边事,奋力战阵;较之从前功罪不分、赏罚不明、不体恤边关将士劳苦的混乱情况,当然是一大进步,定能获取立竿见影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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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喝干了茶壶里的水,才等到沈默将目光抬起来,刚要开口,却见他一脸惋惜的摇头,心尖不由一紧道:“怎么,有什么不妥?”高肃卿虽然目无余子,但偏偏对这个小他两轮的沈默十分的钦佩,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看问题要比自己更深邃,更全面,在把握大方向的能力上,确实强于自己。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高拱,那是因为我比你多了五百年的见识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必须让高拱对自己保持钦佩和忌惮。否则这个权力欲很强的男人,会丝毫不顾忌自己的意见,把自己当成跟班……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跟班。

    如果到了那一步,显然会触及到自己的底线,所以沈默必须防患于未然。

    见高拱着紧的望着自己,沈默才轻笑一声道:“别误会,我只是在感叹,你要是内阁首辅就好了,这样‘武职比试’的事情,就可以大力推行了!”

    这不着痕迹的马屁,果然拍得高拱暗爽,呵呵笑道:“你那个应袭舍人入官学深造的计划,我在老家就研究过了,是切实可行的。虽然我现在不是首辅,但不代表我没法帮到你。”

    “哦,说来听听?”沈默也来了精神。

    “我准备以吏部的名义,在全国推行‘考核法’,要求中央六部以至地方各级官员,处事办案均订有程限限制,必须按期准时办完上报,而且必须卷牍清楚、册档登载详细,以备检阅核查。”高拱踌躇满志道:“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明白开报。若果著有成绩,当与擒斩同功;若果仍袭故常,当与失机同罪,而必不可赦!”说着他呵呵一笑道:“只要把解送武职考生的数量与质量,加入对学政的考核中,何愁他们不尽力而为?”

    “只是这样一来,”沈默笑起来道:“不知有多少要在背后骂你了!”

    “只要能力挽天倾、延我国祚!”高拱冷笑道:“哪管生前身后的区区骂名?”

    “好!”沈默被高拱的豪情感染,拊掌笑道:“真是‘平生不识高新郑,岂敢自称豪杰士?’痛快啊痛快!”

    “过誉了。”高拱也开怀笑道:“我倒听人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沈绍兴呢?”

    “得了,咱就别互相吹捧了。”沈默苦笑道:“这些构想固然美好,可要变成现实,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呢。”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水道:“别的不说,就你那个‘考核法’,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改革嘛,本就是砸人饭碗的活计,哪有不得罪人的?”高拱嘿然笑道:“我也不怕他们跟我对着干,没了张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这天下等着做官的有的是,谁不听话就换谁,还真以为离了他们不行啊!”

    “不能操之过急,”沈默皱眉道:“否则遇到的阻力也就越大,我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把事情办成了,而不是炫耀自己的肌肉。”这是他对高拱今日处理‘空衙’时间时,所采取措施的委婉批评。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口气跟高拱说话,而不会引起他的不快的,那就只有沈默了……皇帝当然也可以,但问题是,隆庆绝对不会批评自己的老师,

    高拱闻言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应该以雷霆万钧之势,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把事儿办成了!这样才能掌握主动!”说着他有些担心望向沈默。无论如何,自己能坐在这里指点江山,全是拜这个男子所赐,而自己将来想要改革成功,更是万万离不开他的支持。

    听了高拱的话,沈默只是洒然一笑,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见他答应的痛快,高拱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接下来的事情,知道高拱还要料理本部的烂摊子,沈默便起身告辞。高拱送他到外面时,看到陆光祖在廊下恭候,高拱低声问道:“听说你们关系匪浅?”

    “中玄兄说过,不会区别对待的。”沈默没有否认,在高拱这里,否认就等于虚伪。

    “哈哈,你误会了。”高拱笑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什么人可用罢了。”

    “用吧,”沈默淡淡道:“他是难得的能吏,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嗯。”高拱点点头,送他离开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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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够咯,简单说两句。

    翻看了这么多史料,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一切改革方领,都是从高拱那里继承而来。但不是发扬光大,而是开了历史的倒车……不过不能因此指责张居正,因为高拱的举措太激进,不回调一下,实在维系。

    但这不能证明,高拱比张居正伟大,因为创业难,守业更难,往往一项政策推行十年之后,才是其弊端显现,生死攸关之时,张居正能撑过去,已经是千古难得的政治家了。

    但高拱和张居正,都无法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政息人亡。其实这两位,都是那种拙于谋身之人,高拱之所以能开创隆庆新政,是因为他对隆庆皇帝,是如父般的特殊存在。而张居正能掀起万历改革,是因为万历皇帝太小,李贵妃又跟他不清不楚……总之,两人都得到了柄国的机会,成为权臣,然后前赴后继的将改革推行出很远。

    可当隆庆一死,高拱立仆,万历一亲政,张居正的改革也彻底被废除。

    这就是帝制时代改革者的宿命,如果不改变这一点,任何改革都没有意义。

    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加入沈默这个变量,看看能不能推导出一个全新的结局来。

    诸位请放心,历史之所以还未大改变,是因为我认为,还没到改变的时机。

第八三五章 神挡杀神 (下)

    九月菊花开满城,满城尽带黄金甲。

    当秋风变得凛冽,除了这满眼的菊花之外,北京城中再找不到其它的鲜花与之争奇斗艳了。

    当所有庞大势力,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或主动或被动的收敛起爪牙时,整个京城官场,就凸显出那一把拉风的凌乱胡须来……

    高拱对吏部的清洗,毫不意外的引起了轩然大波,舆论将专横、跋扈、偏狭、独裁的恶名加诸其身。然而众人也只是私下里咬牙切齿,最多扎个草人诅咒他一番,可让谁当面指责他,或者上书弹劾他,放眼朝堂,还真是没人敢捋这个虎须。

    高拱本来已经憋足了劲儿,准备迎接一番大反扑了,谁知除了偶尔听到几句背后之言外,竟没有人敢明着跟自己放对。不由心说:‘呵呵,怕了是吧?’他可不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就像他对沈默说的,非得以雷霆手段,杀得对手片甲不留,才能给改革创造条件。

    在把吏部上下洗刷一遍之后,高拱将空出来的职位,一半换上了自己的班底,一半换成了沈默提供给他的小年青。见谁也不敢冒着触怒高胡子风险给他们出头,剩下的那些心有不满者,也只能夹起尾巴来,小心翼翼的给他办差。

    稳定了大后方之后,高拱并没有急着,把他和沈默议定的奏章抛出来。而是向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那个身影发起挑战……他深知,就算自己和沈默的方案再好,在当下这个顽固保守的氛围中提出来,恐怕也不会掀起多大涟漪。因为徐阶虽然走了,但朝中仍有他的班底,绝大部分官员,仍然视徐阶的政策为圭臬。可以说,如今朝廷上搞得这一套,仍是没有徐阶的徐阶之政。

    徐阁老养望二十年,其恐怖影响力,足以让任何与他心意相悖的人,施展不开手脚。

    想要革旧布新,就必须先把那个带着腐朽气的老者的影子,彻底从京城赶出去!

    就在他苦苦寻找发飙的机会时,机会就送到了他眼前……

    这天下午,高拱像往常一样,从内阁回到吏部坐衙。今日当值的陆光祖,赶紧将上午处理过的公文,亲自抱给这位祖宗审阅……跟杨博大事不糊涂,小事你随便时的情形不同,如今这位掌铨阁老待人待己都十分的苛刻,无人任何事,都必须做到精益求精,不容有差。否则他才不会管你,是侍郎还是郎中,保准一顿泼天大骂,让你后悔怎么就走上仕途这条路。

    短短不到俩月时间,陆光祖已经被骂了三次,虽然这已经是高拱身边,挨骂最少的记录了。但对向来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陆侍郎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夸耀的事情。

    所以在奉上那摞文简后,陆光祖虽然状若平静的在案前坐下,但整个心都揪着,唯恐这高胡子把脸一拉,化身花洒给自己洗脸。

    高拱看得极认真,陆光祖也不敢出声打搅,签押房了安静极了。只是高部堂的每一蹙眉、一叹气,都会引得陆光祖一阵心肝发颤、浑身发毛,直祈祷着赶紧过去这两天一轮的火焰山。

    怕什么来什么,当高拱看到中间一份奏本时,一直还算正常的脸色阴了下去,但忍着没有吭声,而是继续看下去。但当看到下面一份也是如此时,便把那两个奏本往他面前一扔,冷声道:“以后这样的非分之请,一概不准。”

    陆光祖赶紧拿过来一看封皮,就知道里面的内容了,原来是嘉靖朝官员唐枢、王俊民的子辈,向吏部上表请求荫恩的奏疏……唐枢在先朝以大狱得罪,王俊民则因议大礼得罪,都在《嘉靖遗诏》颁布后得到了平反,其后人按照前面的惯例,上书吏部申请荫官。像这样的乞恩奏疏,自《遗诏》颁布两年来便终日不绝。许多本不在恤录名单里的被免官员,也纷纷借着大赦之机,四下活动,企图再起。

    长期以来,对于此类荫恩恤录,因为有《遗诏》这面大旗所在,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徐阁老收拾人心的重要举措,没有人敢于在这上面找不痛快,所以除了大奸大恶之辈外,大都依所请恤录了。

    只是陆光祖这种老吏部很清楚,除了最初的一批恤录名单,是经过严格筛选,朝野公认的忠贞义士之外,后面的两批是一批不如一批,沦为了当权者营私舞弊,为那些因为种种不法,而被朝廷罢黜的官员,大开的方便之门……陆光祖真想问问那些榜上有名者,你们中有几人敢拍着胸膛说,自己是因言获罪,是被冤枉被打压了的?绝大部分,还是罪有应得的。

    到后来,因为朝野间质疑声越来越响,便不再大张旗鼓的成批恤录。但这种行为从来没停过,只是改成了分别自行上书,然后低调恤录而已……甚至在高拱复出掌吏部以后,也不可避免的,终日被这些乞恩奏疏所扰,不胜其烦。

    在今天之前,每有申请,则必先详细考察其所请恤录是否合例,事关先朝口水仗的一律驳回;因为贪赃枉法的一律驳回;因为考察被黜的一律驳回……然而那些人仗着有《遗诏》这面大旗,竟不厌其烦的反复上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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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陆光祖有些错愕,高拱提高声调,又说一遍道:“以后这样的奏请一律驳回,不要再来烦我了!”

    陆光祖这才回过神来,咽口吐沫道:“这样的话,怕是有悖‘先帝遗诏’啊……”

    一想起那个‘起复因建言得罪诸臣,存着召用,殁着恤录’的所谓遗诏,高拱的脸色便阴沉的可怕,狠狠骂一声道:“屁得遗诏,都是姓徐的假先帝之名,私收人心而已!”

    陆光祖这才想起,高拱和徐阶的矛盾起源,就是出自那份《嘉靖遗诏》。以局外人的角度来说,徐阁老当时做得确实不厚道,事关接下来数年国家大方向的问题,又怎能撇开其他的阁臣,而找来当时还是侍郎的张居正共拟呢?这不摆明了唯我独尊,不把其余人放在眼里吗?

    后来高拱果然以此事发难,但抵不过徐阶老谋深算,不仅没让他得逞,还反手泼了他一脸污水。但打那以后,两人的矛盾就彻底公开化。后面的事情尽人皆知……一番搏斗之后,徐阶成功的把高拱赶回家,然而还没喘口气,自个又被皇帝赶回家。最后高拱成功复辟,耀武扬威的坐在自己面前,对那份出自徐阶之手的《遗诏》不屑一顾。

    陆光祖也是久经风雨的,在政治上一点不含糊,从高拱的话语里,便听出此老有借机发作之意。加之沈默曾经嘱咐过他,要全力配合高拱行事,哪怕有损东南的行为,也要等做了之后再向他汇报。所以陆光祖哪能触他的霉头?便点点头道:“属下也是不胜其烦,也知道里面良莠混杂,有不少浑水摸鱼之徒,只是他们打着《遗诏》的旗号,只要没有显著恶迹的,部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啊。”

    “不就是圣旨吗?”高拱见他没有帮那些人说情,面色稍霁道:“我这就也请一道圣旨,杜此侥幸之门!”

    于是说干就干,也不避讳陆光祖,便展开个空白手本,提起笔来写了道《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疏中说:

    ‘国朝以孝治天下,历代恪守君臣父子纲常。然而当先帝驾崩、今上登极之时,托孤之臣罔顾君臣之礼,一味徇私舞弊,假托先帝遗旨,将因为大礼、大狱而获罪的诸臣悉数起用,甚至拔擢至公卿,已去世的也皆有赠荫。实属荒谬之举。’

    因为‘大礼,乃先帝亲定,体现的是先帝至诚至孝,彰显的是君臣父子的恩义。而且献皇帝的尊号,已在《明伦大典》中正式颁布,昭示天下很久了。但现在因为‘大礼议’得罪的官员,全都获得褒奖赏赐,这将使宗庙里的献皇帝灵位何以得享?使先帝在天之灵如何安息?使皇上每年前去宗庙祭祀时如何面对先人?这难道不是否定献皇祀位的合法性吗?而之后因建言而得罪的臣官,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罪有应得?’

    到这里语气愈发尖锐,直接控诉起来道:‘然而托孤大臣却不问有罪无罪、不分贤与不肖,只要遭先帝贬谪的,一律给予起复,只要被先帝处罚的,一律给予保赏。这难道不是在蔑视诽谤先帝吗?便是周武王反商政,也不过只给箕子、比干等几个人平反而已,从未听说但凡商朝弃用之人一律起用的。更何况今上与先帝并非两氏朝廷,而是亲生父子,却这样被胁迫着毁伤父子恩义、皇室尊严,令微臣心痛不已!’

    最后,高拱疾言厉色道:‘微臣执掌吏部以来,将此类泛滥的恩荫一律停革,而现在又有唐枢、王俊民之事,如果不把道理讲清楚,恐怕此辈泛滥恩荫将愈演愈烈,不可收拾。如今之局势,当朝大臣将过失一律推给先帝,而向底下人大肆市恩卖好笼络人心,这种行为居然被世人默许为正常现象,毫不认为悖逆,难道是天理泯灭、人心麻木了吗?故而微臣坦陈于陛下,希望圣谕正告世人,从今以后但凡有滥市私恩而归怨于先帝的,都以大不敬论罪!”

    写完之后,高拱将奏疏递给陆光祖过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看的小陆同学脸色煞白,心中苦笑不迭道:‘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您倒是解了恨,可让徐阁老的脸往哪搁呀?’便小意的劝说高拱,是否措辞再委婉一些?

    “他们怎么没想过对先帝委婉一些?”高拱大手一挥,便在陆光祖忧虑的目光中,把奏疏封好,让他送去通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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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胳膊扭不过大腿,陆光祖只好照做。然而他低估了高拱对皇帝的影响力,更低估了高拱的政治敏锐度……仅仅等了两天,便得知了皇帝照准高拱所请的消息!暗暗吃惊之余,也不由不感叹,这大明的天,果然是要变了!

    其实很多人都低估了高拱的政治智慧,简单直接的手段,是因为他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打太极了,见谁不顺眼,直接板砖伺候就成,所以懒得去做作。其实这位当今帝师貌似粗豪的外表下,实际上却有一颗明察秋毫之心,他已经敏锐看出,虽然隆庆当初是支持《遗诏》的,但两年之后的今年,帝心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道理不难理解,两年前的隆庆,刚刚继承皇位,还没有完成,从一个担惊受怕、受尽委屈的皇子,到唯我独尊的皇帝的心理转变。当时他满心所想的,就是报复自己的父皇,补偿曾经的苦难。所以才会同意那份把先帝从头到尾、彻底否定的《嘉靖遗诏》面世。

    然而两年过去了,隆庆已经彻底完成了心理转变,虽然仍然荒淫怠政,但谁都不能否认,他已经可以站在一个皇帝的立场上,成熟的看问题了。那么彻底否定自己的父皇,就成了给皇家抹黑,让外人笑话他们父子了。无论如何,皇家的颜面最重要,所以隆庆必然会后悔,当初为何会头脑一热,答应和徐阶一起埋汰老爹呢?继而连当初撺掇自己的徐阶,也会一起恨上了……我年纪轻轻不懂事,你身为托孤阁老也不懂事?就这么诱拐着我行此不孝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高拱正是牢牢抓住徐阶对先帝的不敬这点,打着为先帝鸣不平,为当今避免不孝之名的旗号,绝对胜算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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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最后的乱斗 (上)

    高拱在《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中,对于先帝的种种溢美之词,肉麻之极,未必出自他那颗粗犷的本心。不过此疏对于抑制恩荫冒滥、挽回帝王尊严来说,确有奇效。然而,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举,又能瞒得过谁?

    当这份奏疏被送到内阁时,得知了其内容的众阁臣面色都有些怪异……阁员中,李春芳、沈默、张居正、赵贞吉,这超过一半之数,都算是徐阶的学生。现在高拱公然否定徐阁老最得意的《嘉靖遗诏》,这跟彻底否定徐阶,又有何区别呢?

    甭管私下里和徐阶势成水火还是你死我活,但无论如何,在这公开场合上,他们是决计不会跟高拱站在一起的,甚至不得不说几句维护徐阶的话,以免被人耻笑……但是,谁敢跟高胡子放对?还想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李春芳的目光从那道奏疏上移开,看看自己下首空着的位子,不禁暗骂道:‘沈拙言这个滑头,显然是早知道了风声,竟然借出城巡视京营之名,缺席了今日的早会,却要我等避之不及……’面对着棘手的难题,身为首辅竟然羡慕起溜号的次辅,传出去真叫人笑掉大牙。

    张居正那边也是暗暗埋怨,你老高就算要立威风,也得先跟我通个气吧?这下弄得我措手不及,可如何是好?

    至于陈以勤和高仪,见当学生都不替老师说话,当然更会心安理得的装哑巴,就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投向了那位唯一能与高胡子抗衡的那位身上……

    只见赵贞吉黑着脸、眯着眼,显然在强压着怒气,果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么没有意见的话,”高拱却对公牛状的赵贞吉视而不见,朝着今日执笔的陈以勤道:“老陈你就票拟吧,我说你写……”

    “拟个屁!”高拱话没说完,感到被无视了的赵贞吉,终于愤然拍案而起,大声叱责道:“这么干,和宋代的奸党碑有什么区别?!”所谓‘奸党碑’,又称为‘元祐奸党碑’,是北宋徽宗命奸相蔡京,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刻在碑上,颁行天下,从此再也无人敢出来指斥朝政。赵贞吉用奸党碑作比,自然就是把高拱比作蔡京了。

    言毕,赵贞吉意欲拂袖而去。

    见赵贞吉如此刚烈,一言不合,竟要抽身而去,高拱只好走出自己的位子,上前伸手把赵贞吉留住道:“何必如此呢,万事好商量……”看来横的怕愣的,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赵贞吉也觉着,自己要是拂袖而去了,岂不正中了高拱的奸计,于是哼一声,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在那里不看他一眼。

    高拱也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干笑一声道:“这份奏本皇上已经照准了,内阁若不票拟的话,岂不是要逼着皇上出中旨?”说着看看众人道:“闹大了的话,对我们内阁的威信不利啊。”

    他这话切中了众人的要害,如果让皇帝出中旨,按理吏科可以封还,但不到万不得已,做臣子的是不会去挑战君主的权威的,尤其是这种皇帝还占了理的事儿……难道你能让做儿子的一直往死去的父亲身上捅刀子?所以隆庆一旦想通了此事,那《嘉靖遗诏》也就离着湮灭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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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卑鄙……”赵贞吉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蹦起来道:“存心就是在报复徐阁老!”

    “如果这道疏通不过,我还会再上一本。”高拱冷冷道:“到那时,有些话就不会像这本说得那么含蓄了。”说着拍案怒视着张居正道:“当年大礼议,你是在场的大臣,应该再清楚不过,此案不过是杨氏父子及其代表的文官集团,抬出孝宗皇帝作幌子,力压初继大统、立足未稳的先帝,想要控制朝局所为;先帝不甘示弱,才聚集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杨氏父子强争!此案根本只是权力角逐,哪里涉及什么对错善恶?!”顿一顿,直白无情道:“而涉及此事的官员,大抵也只是效命于各自立场的爪牙口舌而已,,都谈不上是非根本,不过是一场无聊的口水仗罢了!又有何公理所言?”说着冷笑一声道:“不知我把这些禀明皇上后,他会作何感想?”

    “你想将君臣推向对立面?!”赵贞吉有警又怒道。

    “我只是想告诉皇上真相罢了……”高拱淡淡道:“其实我也不是多事之人,所以才会叫停所谓的恤录前臣。否则岂不说明大礼仪是错的?那颁布已久的《明伦大典》,是不是也该作废,献皇帝的神位,是不是也该移出太庙呢?让皇上如何再到太庙祭祀祖先?这大明朝皇帝还有权威吗?!”

    一连串让人无从置辩的发问,彻底控制住了局势,就连赵贞吉也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当初那样做,确实会给人留下口实,自己想帮着说话都无从说起。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恤录可以停下,但《遗诏》不能否定。”顿一顿,他瞪着高拱道:“不管你怎么说,那东西的名字叫《嘉靖遗诏》,它以先帝的名义颁布,在世人眼中便就是先帝的遗命,你口口声声说要使皇帝避免不孝,那就更没有道理去反对《遗诏》了!”

    那一刻,高拱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郁闷,他无法转头就否定自己的说辞,只得艰难的点头道:“好吧……”

    最终,在双方妥协之后,停止恤录的命令,只是以上谕的形式,仅在吏部官员内部通行晓谕,没有变成圣旨,见诸公众舆情。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何况纸也没有包火的意思。很快,高拱此举便为朝野上下所知,其结果也就也想而知……只要知道徐阶靠着践行《遗诏》收拢了多少人心,令多少官员感恩戴德,就会知道高拱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霎时间朝野上下一片谴责之声,尤其是那些靠着《遗诏》起复的官员,以及得到优待的‘忠良后人’,更是把高拱当成是彻头彻尾的奸邪小人。就连文坛盟主王世贞也激烈的批评道:‘徐阁老是出于体恤忠臣的目的,才托先帝的名义对得罪诸臣给予赠荫,从而一扫污浊,使海内空气为之清新,最为收拾人心机括。而高阁老却强词夺理地想要中伤徐公,一并伤害剥夺那些忠臣善类的权益,用心何其狠毒!’虽然因为他爹王忬也是靠着《遗诏》平反,所以王盟主说话的立场鲜明了点。然而作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人,他的话不啻于点燃了群众的怒火,一时间群情汹汹,每天都有一大帮人堵在高拱上下班的路上,用臭鸡蛋、猪尿泡招呼他的轿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锦衣卫不得不加派人手,每当高拱出行时,都先清街封路,以免有人恨极了,扔过来的是掌心雷、火油罐之类的玩意儿。

    对于高拱的处境,沈默深表担忧,曾经提出要替他斡旋一下,消除对立的情绪……之所以用‘斡旋’两个字,是因为那些人大都是徐阶的死忠,本身对沈默就有成见,所以不可能买他的账,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

    然而高拱对沈默道:“不用,你接着看戏就成了。”说这话时,沈默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战意,不由暗骂一声:‘高疯子,还没玩够啊!’

    高拱确实还没玩够,准确的说,他才刚刚玩上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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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高拱便又找到了机会……

    秋天是落叶满地的肃杀季节,也是一年一度处决犯人的日子。按例,刑部会将本年待处决的死囚名单送到内阁,票拟之后,由皇帝勾决……以示生杀予夺,均处于上。但内阁大佬们关心的国家大事、财政收支,而不是那两京一十三省的上千名待决死囚,密密麻麻的几页名单,谁也不可能了解,上面哪个该死,哪个不该死。所以之能是走个过场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件,在内阁大佬们看来,绝对算是‘小事’的事情,又被高拱抓住几乎了。他将那份待决名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终于找出几个名字道:“这几个人,杀不得。”

    内阁大臣们闻言抬起头,望着唯恐天下不乱的高阁老,便听他沉声道:“王金、陶世恩、陶仿、申世文……这几个杀不得!”

    “王金,陶世恩……”赵贞吉毕竟是去年才回京,对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不由沉吟道:“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但其他人却都变了脸色,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几个人是最后陪在皇帝身边的方士。早在改元之前,法司便遵《遗诏》之命,已将王金等方士下狱论死,罪名是‘妄进药物’以致害死先皇,按《大明律》中的子杀父条款判罪。大抵因为兹事体大,所以迟迟未予执行死刑,仅将这些罪人们的家属予以流放……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些方士能活到今年,全要感谢那位分管刑名的大学士,受人所托留他们到今天罢了。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知道了来龙去脉,赵贞吉怒视着高拱道:“不生事难道会死人吗?”这么些天下来,他已经看出来了,姓沈的小子不会帮自己,其余人最多也就保持中立,就看自己和高拱,谁能硬过谁,谁能把谁踢出局了。

    高拱却丝毫不理会,已经七窍生烟的赵老夫子,而是自顾自的对李春芳道:“首辅,这几个方士自然死不足惜,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以这个罪名杀了他们,岂不坐实了先帝是服食丹药而亡的传言?那岂不是说,先帝不得善终?!”

    李春芳哪敢接他这话,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抛给沈默道:“沈阁老觉着呢?”

    “高阁老说得有道理,”沈默点点头道:“事关先帝身后之名,我认为应该慎重从事。”

    “当初都是法司审过的,有什么不慎重呢?”赵贞吉对沈默和高拱一个鼻孔出气十分的不爽。

    “当时的卷宗我看过。”这时,张居正缓缓开口道:“确实审得草率了些,我也建议三法司重审,必须要水落石出,不能让先帝蒙冤。”他已经看明白了,高拱和沈默结成了同盟,加上他们背后的皇帝,这个朝堂上已经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了。上次恤录事件,自己就没站在高拱那边,要是这次还不吭不哈,倒是两头都不得罪,可就被沈高二人组彻底边缘化了……这对于已经酝酿很久,要在大明推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选择。

    见这么多人表态了,自从入阁后,一直很低调的高仪也轻声道:“查查吧,这种事情,越透明、越彻底就越没人能作怪。贸贸然把人杀了,是对朝廷,对历史的不负责。”

    “那就查……”见内阁意见一边道,赵贞吉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了,但他用喷火的目光望着高拱,仿佛要把他烧出俩窟窿一般!

    赵贞吉为何如此愤怒,因为《嘉靖遗诏》一共就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起复建言得罪诸臣,一个是停止营造宫观,罢各地采买,另一个就是将方士论罪,明刑正典!

    可以说,这三件事,就是徐阶在隆庆朝的所有政绩。现在,恤录前朝大臣已经被叫停了,如果再把对方士判决推翻,那除了明显是劳民伤财的建设采买,不可能再执行之外,徐阁老的一切政绩,就全被高拱推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贞吉发现自己不能再退了,不然非但对不起徐阶的嘱托,更会把自己推向峭壁的边缘,必须要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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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虽然不掺和,也不是打酱油的哈,很快就会转成他的戏。

第八三六章 最后的乱斗 (中)

    在内阁的强力推动下,王金案重审的日子很快确定。

    如果说,之前停止恤录前朝旧臣一事,还只是在吏部范围内通行晓谕,让人们在议论纷纷之余,仍保有一丝侥幸的话,那现在三法司重审王金案,便将现任内阁‘尽反阶政’的意图彻底公开。

    人们都知道,如果真让高拱把这个案子翻过来,徐阁老所定的国策将被彻底推翻;远在松江那位老人,对朝廷的影响力也将大大减弱……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再敢他昔日的旧规说事儿,而徐党也将很可能失去对朝政的掌控力。这后果意味着什么,每个徐党分子都很清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徐党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层层重压之下,赵贞吉终于坐不住了,在开审前的一个晚上,以给刚从河堤上下来的朱衡接风的名义,请他来家里吃饭商议。

    这一日,他便早早回家,吩咐厨房整治一桌丰盛的酒席,便恭候朱衡到来,谁知等来等去,一直等到酉时过了,酒菜都热了又热,朱衡才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后门进了他的大学士府。

    难得请回客,客人还如此姗姗来迟,以往按照赵贞吉的性子,多难看的脸色都甩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朱衡又是徐党的元老,他也只能压着脾气,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士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可得罚酒三杯哦。”

    朱衡一身便服,须发花白,身上还残留着河工大堤带下来的浓浓疲惫,闻言倦倦一笑道:“总得捱到天黑才好出门。”

    “这可不是你朱士南说的话呀……”赵贞吉一面迎他入席,一面故作轻松道:“当年我第一次被严嵩流放,你众目睽睽之下送了我三十里,也没怕过什么人啊。”

    “……”听了他的话,朱衡有些失神,像是回忆起那些热血激昂的日子,但很快就黯然摇头道:“人老了啊,胆子就小了。”

    “这话我不爱听。”赵贞吉给他斟酒道:“我怎么觉着自己老当益壮,一个顶俩呢?”

    “呵呵……”朱衡看着他嘴硬的样子,心说,那你还找我干嘛?当然不会说出来刺激他,而是看看四下,重起话头道:“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

    “还能请谁?”赵贞吉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人去找俩小娘子来,给咱俩唱曲儿佐酒?”

    “算了吧,”朱衡苦笑一声道:“你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还有心思喝花酒?”说着有些促狭道:“再说你是那种人吗?”

    “这话也对……”赵贞吉清高自守,从来不沾女色,却信口说要找歌伎唱曲,只能说明他心不在焉,随口胡说呢。见被朱衡戳破,赵贞吉老脸一红道:“喝酒喝酒……”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朱衡碰了一杯。

    两人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气氛有些沉默。赵贞吉瞅着老友,表面上无所谓,其实也心事重重。这时便切入正题问他:“士南,王金案要重审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我虽然刚回来,却也听说一些,”朱衡点点头,答道:“高肃卿一口咬定,杀了王金就等于承认先帝死于非命,所以要求法司重审,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

    “在这之前,他还叫停了恤录前朝旧臣,虽然这事儿只在吏部晓谕,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赵贞吉黑着脸道:“高胡子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了,士南,咱们要是再不反击,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内阁里那么多人,”朱衡一直默默的听着,待赵贞吉说完了,才轻启嘴唇道:“就任高胡子乱来?”

    “别提内阁,一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赵贞吉脸色变得难看道:“说起来七个人里,有四个是徐阁老的学生,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可实际上呢?当首辅的整天瘪瘪缩缩不表态;当次辅的摆明了车马跟高胡子一伙……这两个后娘养的倒也罢了,可就连张居正,这个徐阁老贯注了全部心血的门生,也在那里跟姓高的眉来眼去,离欺师灭祖不远了!”说着饮尽杯中酒,将酒盅重重的拍在桌上道:“唉,你说徐阁老精明一世,怎么就用了这么些白眼狼?”

    “这么说……”朱衡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闻言心沉到底道:“你内阁已经被孤立了?”

    “也不能这么说……”赵贞吉有些尴尬道:“陈以勤跟我是同乡……”

    “唉……”朱衡哪还把这话放在心里,闻言重重叹息道:“孟静,还没看出来吗?大势……不在我们这边了。”

    “屁得大势!”赵贞吉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下激动道:“你不能光看内阁,别忘了,科道言官都站在我们这边,还有那些个部院,地方上的督抚,我们的实力还胜过他们!”

    “是……”朱衡有些消沉道:“我承认你说的对,两京一十三省,咱们的人多了去了,他高胡子想赢了没那么容易……可关口是,咱们能赢他吗?”

    “这个……”赵贞吉不是盲目自大之人,知道徐阁老去后,他送进内阁的学生,也都起了异心。事实上,赵贞吉之所以在内阁飞扬跋扈,又何尝不是一种为了保护徐党的虚张声势呢?

    但对着知根知底的朱衡,他不用在掩饰,也没有掩饰的必要,想了一会儿便颓然道:“赢不了……”

    “那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朱衡为赵贞吉把盏道:“最多不过是让朝廷再混乱几年……”

    “你胡说什么?”赵贞吉警惕起来道:“老朱,你不会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吧?”

    “哪里的话,”朱衡夹筷子菜,掩饰的笑笑道:“我只是觉着,大明朝如今这样个样子,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要是这船上的人,再不齐心协力、同舟共济的话,到时候真要是翻了船,可谁都跑不了。”

    听了朱衡的话,赵贞吉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本指望朱衡能挑头儿领着那些清流,配合自己与高拱较量一番,没想到这个朱士南一反常态,居然走起了投降路线……如果不是交情多年,甚至朱衡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他真怀疑对方要卖身投靠了。想着想着,赵贞吉心火蹿了起来,冷冷道说道:“士南兄,高胡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今儿晚上,你专门往他脸上贴金?”

    “不是那个意思……”朱衡轻声道:“我只是寻思着,高拱确实是个能干事儿的,他真能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变成现实,大明现在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掌舵,才能走出困境去……”

    “够了!”赵贞吉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餐桌,震倒了杯子、震落了筷子,震得盘子里的菜汤都到处流:“你甭给他唱赞歌,高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看最近他的所作所为,其奸邪之心便昭然若揭!”说着两眼通红的虎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争权夺利,才准备跟他死掐,那你也太小瞧我赵孟静了!”

    朱衡被他镇住了,搁下筷子垂首不语。

    “徐阁老冒着得罪那些在嘉靖朝迎合谄媚、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也坚持颁布的《嘉靖遗诏》,究竟是何等伟大,我想你也清楚吧?”但赵贞吉不管他,在那里大声的自顾自道:“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没人不知道吧?否则海瑞为什么上《天下第一疏》?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若非先帝是在太不像话,这些话能从臣子嘴里说出来吗?”

    “大狱、大礼、严嵩当国二十年,先后多少忠良之士惨遭不测,含恨终生?难道这些人不该起复恤录,恢复名誉吗?”赵贞吉面上的愤怒绝非作为,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痛苦所致:“先帝荒废国事、沉迷斋醮,宠信方士,先后有邵元节、陶仲文、蓝道行、熊显、王金等一系列所谓国师,引诱先帝不务正业,沉迷房中之术,还长期服用各种金石所制的丹药,几十年来几乎不断,难道先帝的死,跟他们没有关系吗?”

    面对赵贞吉的追问,朱衡只得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那《嘉靖遗诏》就是对的!”赵贞吉愤然道:“先帝悖乎人情、重挫国家元气、弄得天怒人怨,所以才有了拨乱反正、收拾人心的《遗诏》!在这两年里,国家能平稳过渡,到现在渐渐恢复元气,《遗诏》居功甚伟,徐阁老居功甚伟!若是我们任由高拱颠倒黑白,泼污《遗诏》,不说对不对得起徐阁老,单说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赵贞吉的话占尽了大道理,让朱衡无言以对,良久才轻声道:“你说的都对,但是《遗诏》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再下去只能束缚着接下来的改革了。”

    “改革改革,原来你也被姓高的传染了!”赵贞吉恍然大悟道:“他想学做王安石,你准备做吕惠卿吗?”

    “……”朱衡叹息一声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赵贞吉牛眼圆瞪道:“祖宗法令俱在、各项完善!若是让他们……哦不,你们擅自变革,非得国家失去人心,天下大乱了不可!”

    “可天下已经到了大乱的边缘……”朱衡还想再劝说道。

    “胡说八道……”赵贞吉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就算有了病,也得慢慢调理,稳字当先!”

    朱衡知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再多说下去也没用了,任凭赵贞吉痛骂高拱等人一顿,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不送……”赵贞吉和迎他时判若两人,面如寒霜道:“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唉……”朱衡深深叹一声,坐上轿子离开了。

    待其走后,赵贞吉在厅中枯坐半晌,终究敌不过胸中越来越旺的怒火,双手握住桌面,猛地使劲,竟把一张餐桌掀翻过去,杯盘落地,一片狼藉。

    赵贞吉不知道,朱衡为什么会变节,他也不想去探究,就算这些昔日战友全都变节,他还是内阁大臣兼左都御史,有全国检查系统的数百名言官做后盾,也一样可以战斗到底!

    为了天下正道,绝不能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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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在相隔数条大街的沈阁老府上,也在举行一场宴会,只是气气氛要比赵府这场好太多……山东巡抚孙鑨回京叙职,准备去接替将回京的唐汝辑担任江南总督,沈默设宴为其接风,将在京的一班同年都请了回来。

    大理寺卿孙丕扬自然也到了,席间,他出来方便,却被府上的家丁叫到了书房中,见到以更衣为名,离开酒席的沈默。

    孙丕扬知道,沈默找自己,肯定不是闲聊,否则什么话不能在前面说?

    沈默也知道他冷峻的性子,便不废话道:“明天就要会审了,我想你也知道,此案关系着未来数年的朝局走向……”

    “我只是大理寺卿,主审的是毛部堂。”孙丕扬对这种公然玩弄法律的行径,实在是难有好感。

    “你误会了……”沈默淡淡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要尽最大努力查清楚,不要怕有阻力。”顿一顿道:“毛部堂那边我也说的一样的话,尽管秉公办案就是,一切有我担着。”

    “你是担心……”孙丕扬这才知道,自己错怪沈默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他的担忧了:“赵总宪会以势压人,干扰审理?”

    “这几乎是一定的……”沈默揉着眉头道:“他要是发起飙来,连我都得敬而远之,真怕你们顶不住……”

    “我尽力就是,”孙丕扬嘴巴发苦道:“难道他能大得过公道?”

    奇妙的是,两边都想觉着自己占着‘公道’二字,就是不知,到底谁是真公道,谁又是假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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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

第八三六章 最后的乱斗 (下)

    隆庆二年九月三法司会审王金一案,本定由刑部尚书毛恺、大理寺卿孙丕扬,并右都御史林润领衔。然而赵贞吉认为,这三人都与沈默关系匪浅,很可能相互关联,沆瀣一气。

    虽然几位当事官员都表示愤怒,但赵贞吉确实说的是实话……这其实还真不是沈默故意造成的,只能说他现在确实是兵强马壮了。最后为了保证公正,赵贞吉不顾自己大学士的身份,替下林润来,亲自当这个主审官……果然让沈默言中了。

    然而沈默也不是神,他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尾……闻听赵贞吉赤膊上阵,要亲自审理王金案后,高拱说:“不要担心,我来也!”便也主动请缨,参与审讯。

    按惯例,吏部尚书也应该参与此机务,担当执笔之责,也就是作为书记官存在,监督三法司的审理。只是一般吏部尚书自持身份,都只派一名郎中过来执笔,多少年了,还没有吏部尚书亲历现场,更何况他还兼着阁臣呢!

    赵贞吉对他的瞎掺合提出异议,说:“内阁公务繁忙,你我都参加此类琐碎案件的复审,恐怕不妥吧。”

    “你能来的,我又为何不能来?”高拱不屑道。

    “我是左都御史,我不来能叫三司会审吗?”赵贞吉不屑道。

    “我是吏部尚书,执笔记录同样是我分内之事,怎能推脱?”高拱说着冷笑一声道:“况且既然要复审,就得详审。若我不来,只怕又将像往年一样只走个形式,白白浪费工夫!”

    赵贞吉无言以对,只能让他死乞白赖的掺和进来。

    但其实当时高拱已经和沈默,在推行那庞大的军事改革了,每天的事务极为繁忙,除了一开始来扎了一头,根本没有时间来旁听审判。

    所有人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为了给毛恺和孙丕扬壮声色,并不会真的参与进审案中。就连赵贞吉也暗暗冷笑:‘莫非以为我是稻田里的麻雀,看见稻草人就能惊飞?’

    然而在之后连续的二十余天内,众人知道自己错了。他们错就错在,把高拱看成一般人了……一般人确实是一忙起来就没空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超高的工作效率,使其可以在下班前,将所有要办的事务处理完。然后再利用下班休息时间,详细阅读各个案件的证词,乃至于深夜秉烛,直至更深漏尽,才会眯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又振奋精神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中……搞得和他一屋的沈默,都觉着自己睡懒觉是罪恶了。天可怜见的,沈阁老每天最多才睡三个时辰,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劳模典范了。谁知跟高拱一屋后,竟开始觉着自个像猪一样了。果然是要想进步,就得跟上进的人在一起啊。

    见高拱不知疲倦的连轴运转,沈默也未免有些担心,劝说道:“还是要多休息啊,累垮了怎么办?”

    “时不我待啊!”高拱总会很认真告诉道:“我这辈子已经歇够了,将来也有的是休息时间,必须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啊!”搞得沈默又是一阵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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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就这样利用夜间休息时间,审阅三法司白天审讯的卷宗,但有疑惑,便在白天召集法司诸臣在朝房里商议询问……他的政务能力十分强大,虽然不在现场,但能从审讯记录中,捕捉到任何需要的蛛丝马迹,并给出不容置疑的判断,让赵贞吉十分不是滋味……他一直想抓住些把柄,狠狠羞辱高胡子一番,可高拱的判断从不出错,让他有劲儿都没地方使。

    如此细致的审察之下,果然看出不少问题……为何世上事情只怕认真二字?是因为有太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此案本身,并非那种迷雾重重的疑案。因为当初政治需要,所以刑部快速强行结案了,这就导致供词本身与审判结果两相对照,已是错漏百出,经由刑部尚书毛恺,与法司众僚详讯,很快便认定,王金等人虽然确实装神弄鬼,迷惑皇帝,也为嘉靖炼制了传说中的‘九转金丹’,然而还没等到金丹出炉,嘉靖就已经病情恶化,随即龙驭宾天了。

    在两位大学士的密切关注下,复审很快有了结论——无论如何,先帝确实没有吃过王金等人的丹药,将这些人按毒死君父的罪行判决,实为冤狱;然而这些人妖言惑众、蛊惑圣听,劳民伤财、中饱私囊,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其罪责深重,杀之何惜?……这是三法司最后的结论。

    令人奇怪的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赵贞吉一直保持沉默,让人无法理解……既然如此,为何非得来浪费时间呢?

    他们不会明白,对于一位信仰道义的老人来说,公平公正是高于一切的。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维护公平公正而已,既然预想的不公与不平没有发生,老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现在结果出来了,虽然毒死先帝的罪名不成立,但这几个方士犯得罪,足以把他们碎尸万段了。所以看起来,与起先也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政治家眼里,这就是大大的不同了,只要占住‘皇帝不是被方士毒死的’这一理,就能做出一片大大的文章来。

    高拱遂上疏隆庆道:‘日前,微臣参与法司对重囚的会审,阅读了王金等方士的狱词,不禁为先帝受诬之甚而伤心流泪。自古死于非命的君王,无不在后世留下恶名。然而先帝在世时,对于保重龙体一向极为慎重,即使对于太医院开出的方剂,都必然发下御札,与辅臣商量以后才服用,怎么可能轻易服食方士之药呢?又怎么可能服食过后感觉不适却不言明、而继续服用呢?先帝御宇四十五载,享年六十,虽然晚年多病,但属于寿终正寝。而当朝议事者不知意欲何为,竟然诬称先帝不得善终,声称先帝是被王金等方士所毒害,天下人遂信以为真,每每言及,都说先帝是被害而死的。如果不向世人辩诬,恐怕污蔑之言将载于史册,为后世人所当真,则先帝之冤将永无白日。是故,微臣恳请陛下为先帝昭雪,制止毁谤先帝名声的谬传,以尽君臣父子之恩义。至于王金等人的罪恶自有公断,当以其本罪治之,勿使攀诬先帝!”

    高拱这道奏疏,可谓是处心积虑,他避开王金等人的实罪不谈,而是抓住隆庆想要重塑孝子形象的心理,牢牢以为先帝身后之名考虑为由,希望皇帝不杀这几个方士。如果谁还要再发异议,就会被扣上抹黑皇室尊严的大帽子,保准不死也得脱层皮。

    疏入,隆庆果然震动,要求法司重新拟定判决结果。

    这一次,高拱不再隐身幕后,而是放下手头繁重的工作,来到朝房与毛恺、孙丕扬、赵贞吉三人,共同议定对王金等人的判决。

    毛恺先对案情进行了简单概括,然后才轻声给出自己的建议道:“既然王金等六人并无‘妄进药物’的事实,那就谈不上弑君。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效仿以前著名方士邵元节、陶仲文等人的把戏,应当视为从犯……”阐述完自己的态度后,又按危害程度对受审的六名方士分别拟罪,轻者贬黜为民发回原籍,重者本人编戍,而其先前遭流放的家属亦应免放归。

    说完之后,毛恺便静静望向高拱和赵贞吉,他知道,自己什么意见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二位到底什么意见。

    “毛部堂是很有水平的,”高拱总是当仁不让,先声夺人道:“他的意见很完美,我认为可以照此判定。”

    “我不同意!”这几日一直沉默的赵贞吉,此刻终于出声了:“请问按照《大明律》,蛊惑君上妄行者,该如何处置?”

    “斩。”毛恺咽口吐沫道。

    “强毁民居上百处,浪费国帑百万两,该如何处置?”赵贞吉淡淡道。

    “斩。”毛恺艰难道。

    “那私藏宫中珍宝,贪污公款二十万两者,又该如何处置?”赵贞吉追问道。

    “斩……”毛恺只能第三次回答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赵贞吉两手一摊道:“为何你建议,这几个方士为何一个都不死?莫非这些人是你亲戚?”

    “阁老开玩笑了,”毛恺苦笑道:“我哪有这样的倒霉亲戚?”

    “哦,我明白了?”赵贞吉冷笑道:“原来是他们没有炼成丹药,没来得及把先帝毒死,所以立功了,对不对?”

    “这太荒唐了……”毛恺脸上的苦笑更重道。

    “比你的判决还荒唐吗?!”赵贞吉重重一拍桌面道:“姓毛的,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毛恺也是老臣了,只不过当年曾依附过严嵩,所以素来不被赵贞吉放在眼里,此刻被骂得狗血喷头,却不敢骂回来,只能一个劲儿的看向高拱……意思是,那位让我们听你的,你现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高拱淡淡看他一眼,才对赵贞吉微笑道:“肝火太旺可不好啊,我就觉着毛部堂的判决挺好的。”这就是高拱与赵贞吉的最大不同,对于高拱来说,怎么对改革有利,他就会怎么做。而赵贞吉要先问一问自己的良心,违背良心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所以他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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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法不同路,儒法不同炉,永远说不出谁对谁错。

    但至少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赵贞吉瞪着高拱,多日来郁积的愤怒,终于倾泻而出道:“还有没有王法?!”

    高拱呵呵一笑,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道:“王法王法,先有王,后才能有法。要是连王的尊严都丢了,那还有谁会对法保持敬畏呢?”

    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赵贞吉面前,高拱的诡辩是足够用了,把个赵老父子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道:“亏你也是读书人,还知道‘道义’二字怎么写吗?!”

    “我学的是圣人之言,”高拱依然不咸不淡道:“学的首先是忠孝,难道你要为了你的道义,去抹黑先帝,让皇上蒙受耻辱吗?”

    “什么叫我的道义?”赵贞吉气极了,老脸涨得通红道:“难道不是你的道义,不是这个大明朝的道义?还是你们都不要道义了?那这国家还不如亡了算了。”

    “谁说我没有道义?”高拱冷冷道:“我的道义是你这种死脑瓜永远无法理解的。”

    “道不同,不相与谋!”赵贞吉拂袖而去,道:“就算你能偷天换日,我也会把真相公布出去的。”

    “悉听尊便……”高拱看都不看他一眼。

    自始至终,孙丕扬不发一言……这就是沈默找他的目的所在,不是想拜托这个正义感过剩的同年什么,只是求他不要节外生枝。

    于是按照毛恺的意见,定下奏本呈交上去,很快得到了隆庆的同意,于是王金等人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这种给妖道开脱减罪的判决,并不能得到朝野公认。毕竟大家还是认个‘理’字的——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就算那些妖道没有向先帝进献药物,但他们以邪术荧惑主上、在北京城欺男霸女、强拆民宅的罪行也不容轻判。

    科道终于按捺不住,纷纷上疏弹劾道:‘现在刑部把王金等人都判作‘从犯’,那么主犯在哪里?难道不应当与从犯一同治罪吗?假如以邵元节、陶仲文为主犯,现在其人已死,不能再伏诛了。既然连主犯都没有,还谈什么从犯?法司这样判案明显是在为这些方士脱罪!’要求更换审判官,重判此案,将这些方士问斩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看到这些雪片般飞来的奏章,高拱笑了……终于忍不住了吗?且看我将你们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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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三鸡报晓 (上)

    .王金一案的反复,不出意外的引起了朝野极大的哗然,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第三方在内,全都一致认为,高拱平反该案的根本目地,就是为了利用此案徐阶栽上个,假托诏旨”欺谤先帝,的罪名,欲将其彻底批倒批臭。

    这下就连沈默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一来。他要是再不作为,会被人认为,是对座师的见死不救,这对本身的清誉才很大影响;二来,高拱要是再搞下去,非得惹得天怒人怨,就算自己也保不住他了。是的,一直以来,世人只能看到高拱在台前横冲直撞。却不知为了配合他,沈默在幕后调动了多少人脉,协调了多少关系。对于这点,高拱心知肚明。也很清楚,没有沈默帮自己打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根本不可能酣畅漓淋的大杀四方。

    两人一夕长谈,这才使本案仅止于平反本身,并没有牵连到松江那位致仕的老人身上……

    然而高拱接二连三的重拳出击,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要打击的对象,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不按照规矩出牌的人……在他们以往所经历的政治游戏中。虽然也有你来我往,但总是要讲些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规矩,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个时乖运背的时候。

    但这高拱显然不是这样,他已经摆明车马,非要把那位老人家的影响力。从京城的天空中彻底抹去。非要把徐党全都赶尽杀绝不可!

    忍无可忍,已经无须再忍。言官们做出了凌厉的反击,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每日多则十余本、少则三五本的弹劾高拱。在坊间也放出风来。说高拱收受了王金等人的贿略。所以强留这几人性命。造成了很大反响。

    而老百姓之所以相信这种谣传,皆因为王金案的终审判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使人不得不质疑掀起复审的高拱。动机是否纯正?继而强烈质疑其人品,所以才会相信那些污蔑之言。

    高拱这边也不甘示弱,他的亲信喉舌开始频频发炮,为王金一案辩护,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而那些指责高拱之人,不过是畏惧真相被揭开。从而使他们做的丑事败露而已”矛头直指在背后操纵言路的赵贞吉。

    两位阁老之间的关系也急剧恶化,甚至连政客最基本的表面和气也做不到。只要是这个支持的。那个就一定反对,每天不吵上三回,就好像过不下这一天来。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动手,高拱差点把砚台扔到赵贞吉的头上,赵贞吉的老拳差点打得高拱满脸开huā,让人惊诧莫名又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都是一点就着的直筒子脾气,想让他们学徐阶、沈默那种口蜜腹剑”还真是学不来。

    谁都知道,这两位肯定不能共存了。一时间,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大家就等着他俩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泽陈以勤。这位大有古君子之风的陈阁老,当初虽然是高拱引入内阁,后来在历次政争中,也一直受高拱牵连,被徐阶打压。然而他对高拱在王金案中的表现”却大才异议。不断旁敲侧击。甚至直接上书,要求终止复审,以正人心飞他又不是沈默,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高拱念及旧谊。且也不想树敌太多,只是对其不理不睬。

    那厢间,他的老乡赵贞吉又下定决心”要跟高拱死磕到底,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内阁又要变成斗鸡场”陷入无休止政争的泥潭之中”这让夹在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左右为难的陈阁老十分的无趣。加上他的儿子也已经中进士、选了庶吉士。这更加坚定了老先生,抛却君王天下事,采菊东篱见南山,的决心。

    说走就走,去意已决的陈以勤,连上了八道辞呈,皇帝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厚加恩赐,流着泪送走了可亲可敬的陈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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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以勤的归隐田园,尤其是他临走前”对隆庆说的一番话,对皇帝触动很大。一直置身事外。管你两虎相斗,我自金樽美酒huā姑娘的隆庆,终于决心要做个和事老了,他请高拱和陈以勤吃饭,说:,“你们都是定国安邦的硕德老臣,朝堂上有你们二位给朕看家,朕尽可以放心了。

    。”然后亲自给两人把盏道:,“听说你们有些不愉快,朕十分的忧虑,整天整天的吃不好、睡不着,只能把你们二位请来,做个和事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精诚团结,一起给朕当好这个家,好不好?”,皇帝都这样说,两人哪敢说不,不仅诺诺的答应下来,甚至在皇帝的撺掇下,连碰了三杯和气酒。还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其乐融融。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然而说和管用的话,还要军队干什么?就算劝架的是皇帝,也一样没用。因为“一山容二虎,这句滥俗到家的俗语,里面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老二话还可信……高拱与赵贞吉,若真是能如隆集所愿,携手并进,那还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打算和解过。

    不过高拱知道隆庆的脾气。虽然依旧在内阁和赵贞吉猛掐,但不再把事儿闹到皇帝那里,以免圣心烦扰。但赵贞吉不懂这个理儿,见在内阁中骂不过姓高的,便要手下小弟一起上……还自欺欺人道,我可管不着下面这些人干什么。于是对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高拱一事毫不阻拦,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把高拱骂得体无完肤,但是高拱根本不惧。开玩笑呢,当初被南北两京科道一起弹劾,老子都巍然不动,就凭现在这点火力,还不够给老子挠痒的呢。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见一本本奏疏递上尖,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连个影儿都没了。言官们自然不干了,便有御史叶梦熊等人上疏君上,要求皇帝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庇护高拱,以免让天下人齿寒。

    这份奏疏一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马上瞪起眼来,拿着就去找隆庆。到了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臣就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现在连您也埋怨上了。。。

    隆庆一看那奏疏,果然火冒三丈道:,“果然,徐阁老虽走了。但这些言官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自御极以来,他被言官折腾的苦不堪言,早就烦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现在见他们要再次撵高师傅走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便问高拱道:,“高师傅。你认为这几人应如何处置?”,高拱稍稍一想。欲擒故纵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隆庆欲求不满道。

    皇帝的话早在高拱的算计中,闻言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他敢如此欺负高师傅朕杀了他都不解恨。,。隆庆气道。

    ,“使不得”,。高拱连忙道:,“那样倒成全了他的美名,我们君臣却要被后人误会了。”。

    ,“可是,不严惩的话,其余言官会更嚣张的。”。隆庆伤神道。

    ,“皇上说的是,。高拱闻言沉声道:,“臣待罪官场二十多年,眼见耳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知道高师傅要长篇大论。隆庆便闭上嘴安静的听他说道:,“其实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士风一直很好的。只走到了嘉靖一朝。先帝因笃信斋酸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那对父子柄国二十余年,党同伐异排挤忠良,卖官鼠爵。任人唯亲。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先帝好修玄、好祥瑞,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督抚大臣献符争宠。什么白鹿、玄龟、金鲤、玉兔……,表贺塞路、星驰京师。先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

    ,“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朝堂诸公不再以公忠勤勉为要”而已揣测逢迎为业,人心焉能不浮躁?改草大业又从何谈起?,。只听高拱沉痛道:,“说回叶梦熊一案,这厮指桑骂槐、讽刺皇上,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然而关口是。像叶梦熊这样的御史绝非少数,而是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叶梦熊,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梦熊、李梦熊的言官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奏章来扰乱朝政!”,高拱这番话,本就是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震撼人心……,至少隆庆就让他镇住了。待他说完后。激动的拊掌道:,“说得很好,一针见血啊!”说着满脸期盼道:“师傅指出的朝廷弊政,朕深以为然。别的不用多说。就说下一步怎么刷新吏治,整顿顽风吧?”。

    ,“臣听闻去岁皇上曾下诏,要妻察科道,后来却被徐阶拦住了?。。高拱明知故问道。

    ,“是有此事。”。隆庆点头道:“现在看来,徐阁老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当然不想让朕查了。””“现在徐阁老已经不在了。。,高拱高深莫测的笑道:,“皇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是啊……。。隆庆恍然道:“这次总没有人能拦朕了吧?,。说着看看高拱道:,“索性,再行一次京察吧”。

    ,“京察?,。高拱颇为心动。但他也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先把言官拿下来再说。便答道:,“这个使不得,各衙门都有实务,一效考察,必定数月不得安宁,不宜太过频繁。。。顿一顿道:“而科道言官,并没有什么实务,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科道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科道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师傅老成谋国!”,隆庆完全赞同道:,“您今天回去,就立即起草考察科道的诏令”。

    ,“遵命”。高拱的脸上难掩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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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言官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听闻,无不错愕。

    ,“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高拱等待票拟的奏本,赵贞吉不出所料的发了飙。

    ,“凡事有特例。。。高拱哼一声道:,“再说。也不全考察,只考察言官而已。。。

    ,“过了吧,高阁老?,。赵贞吉忍不住道:,“谁不知道你去年,就是被科道言官轰下台去的,现在甫一上台,就提议考察科道,公报私仇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点吧?””“那你就错了”。高拱的目光转冷道:“我上这道疏,是皇上的意思。去年京察之后。皇上因为你那好老师庇护言官,曾经提出要再考察科道。却被你那位好老师顶回去了。现在又过了一年,为什么不能提出?”顿一顿道:,“再说了,只是考察不肖而已,要是他们问心无愧的话,才什么好怕的?,。

    ,“总之是不行”。赵贞吉恕道。

    ,“你也可以把否定意见票拟上去”,。高拱冷笑道:,“看看皇上怎么说吧?!~![(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三六章 三鸡报晓 (中)

    .

    第八三六章三ji报晓(中)

    赵贞吉是左都御史,科道领袖,全国言官的总头头,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弟被整。虽然不能阻止高拱上书,但他同时也上了一道疏,劝阻皇帝不要轻启考察道:‘臣听闻,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便有意考核言官。微臣翻了翻huā名册,两京科道一共四百三十二人,其中大都是赤心报国、忠直敢言之士!现在陛下因此一人,遂bo及于诸臣,而且还要回溯数年,怎能不让众心汹汹,人人自危。微臣对此甚为忧虑,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况且我们老祖宗设立科道,就是为了让他们‘风闻言事”听到什么就说,对与不对,还有宰辅把关、皇上亲裁呢!纵有不当,责罚也仅仅止于说错话的人。哪能把全部好几百号人通通加以审查,一网打尽?这不是要重蹈汉、唐、宋luàn政时的覆辙,不让人说话了吗……绝对不是国家之福。’此疏一上,众言官jing神为之一振,赵老夫子,您就是我们的老大啊,说的太好了,就看皇上怎么回了……

    见他上疏,高拱担心自己的耙耳朵学生会动摇。又上一道疏,对隆庆说,皇上既然决定的事,就绝对不能更改了。再说,现在的言官,早就沦为‘公室之豺狼、simén之鹰犬’了,非得清洗之后补充新血,才能重新恢复作用。

    在隆庆那里,高拱的话显然比赵贞吉更有分量,况且皇帝本心,也想给那些可恶的言官以教训,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高拱的提议,下旨对科道进行考察!

    谁都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

    这一场较量,至少在牌面上,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高拱和赵贞吉,两人都是大学士,且在朝中各掌着极大的权柄。高拱兼署吏部,掌管的是人事系统,天下官员的注册、定级、考核、授衔、封赏之事,四品以下全都由他说了算,四品以上……如果沈默不做声的话,也基本由他说了算。

    赵贞吉管的是大明的监察系统——六科和十三道御史,简称‘科道”其职在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冤狱等等,当初太祖皇帝设立这种权大官小的科道言官,就是为了监督高级官员,纠察他们贪赃枉法的。而且为了能防微杜渐,让当政者保持清醒,朱元璋还赋予他们随意批评的权力。

    是真的随意批评,因为他们也有权力批评和劝阻皇帝,不过话说多了皇帝往往不爱听。虽然隆庆也明白‘良yào苦口”但哪个疯子喜欢天天有人骂他?

    高拱说的没错,严家父子导致士风大坏,见徐阁老重视言路,那些投机取巧者,便仗着言官的身份,通过肆意的哗众取宠,甚至挑衅皇帝来获取政治资本。从皇帝的衣食住行,到夫妻生活,就没有他们不敢管的。好脾气的隆庆也被他们给骂急了,原先有徐阶在,生气也只能忍着。可现在老徐不在了,皇帝又有高拱撑腰,焉能不给这些hun账点颜sè瞧瞧?

    所以这次因为叶梦熊的奏章用语失当,隆庆便借题发挥,没通过内阁票拟,就直接下诏道:‘科道官一向放肆,欺luàn朝纲!’要求对科道的作为来一次彻底考察。‘一天到晚说别人,你们自己难道没问题?’隆庆有些快意的想道。

    这是隆庆对言官的一次总清算,然而最高兴的是高拱,他恨言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隆庆元年举朝倾拱,就是这帮言官捧徐阶的臭脚,起哄把自己拱下去的。这次出山,就等着这个机会雪耻呢!

    按例,此类考察都是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一同进行,吏部尚书主考察,左都御史为监督,正好就是高拱和赵贞吉的差事,所以这出戏,注定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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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下旨考察的当天,吏部的行文便到了都察院和六科廊——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长可以自纠自查外,其余监察人员都要接受审查,从实jiāo代,到底有没有徇si舞弊的?

    赵贞吉那边见不能阻止,只能严阵以待,寸土必争了。考察一开始,两人立刻进入短兵相接。有时为一个人的去留,在文渊阁从早上争到大中午,口干舌燥,面红耳赤……老赵这回是拼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的手下!

    但比狠劲儿,高拱还没输给过谁呢,只要他认为该黜落的官员,就要坚决拿下,决不妥协。老高和老赵,这一对老姜,就这样各执一端,狂怒地向对方使狠手。

    “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老东西,休想把他放到名单里!”

    “我说得错了吗!赵疯子,你想包庇他,痴心妄想去吧!”

    两位大佬在文渊阁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内阁中俨然已存在两敌国……

    双方背后的智囊团也全速运转起来,很快,高拱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把赵贞吉在科道的亲信全都包括在里头:‘赵疯子,我要让你变成只没máo的驴!’

    赵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上面把高拱的狐群狗党一网打尽:’看你个小样,难道我平时是聋子、瞎子?’

    双方这下子僵住了,哪一伙的屁股都不干净,黜落了谁都不冤枉……这两份名单要是一并执行,那这架打得也就没意义了。好比一对势均力敌的高手比拼内力,只能双双吐血而亡。

    见双方僵持不下,闹得又实在不像话,身为首辅的李chun芳,终于勉为其难的出来劝架了:‘两位大哥,再这么搞下去,就成鹬蚌相争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两位高手早就是骑虎难下,现在见有台阶,哪能不就坡下驴呢?

    “你先撒手……”

    “为什么不是你先……”

    “那一起,我说一二三……”

    “慢着,我有个条件……”

    最终双方都不朝对方下死手,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但是,高胡子有个附加条件:“以前帮着徐阶害我,现在又没投到你老赵mén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吧!”

    这时候,儒家和法家的区别就显出来了,信奉儒家的赵贞吉,信了信奉法家的高拱的话,就像战国时期,愚蠢的齐国一样,以抛弃盟友的方式求苟安……

    高拱那边,得了赵贞吉的默许,便大展神威,一口气贬斥了四十七名官员……不仅是现在的言官,如御史王圻等人,还有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文忠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

    还有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等等,一共五十余人,全都是徐阶当朝时的风云人物,被高拱一气全都撵走了。

    高拱如此无情霸道的手段,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着每天都在增加的被黜官员。就连一向抱定了‘不声不响、得过且过’的打算的李chun芳都多有不忍了,他委婉的提出,为免朝野动dàng,是不是可以少发落一些官员?然对于这挂牌首辅的意见,高拱每每习惯xing无视,令李chun芳十分的无奈。

    李chun芳又去找沈默和张居正,希望他俩能劝说高拱收手,然而沈默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因为对言官进行大清洗,本就是他们计划的重要环节,高拱主动把这个黑锅揽过去,沈默又岂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于是回绝了。见他不肯答应,李chun芳不禁黯然道:“内阁里整天你死我活的,我还是辞官不当这个首辅算了。”

    这是,一直默不做声的张居正,突然沉声道:“如此,或可保全令名……”你要是这么干,还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李chun芳不禁愕然,然后颓然的点点头,不再管这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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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贞吉之所以默许高拱罢黜一部分人,是因为他感到了来自皇帝的巨大压力,只能抛出一些不重要、或者不一心的角sè来,平息皇帝的怒火。

    然而他这一举动,落在朝中官员眼中,却难免被解读成,在高拱的强大压力下,赵阁老已经罩不住了……

    赵贞吉原本以为,官员们能理解自己的战略xing撤退,却忘了官场情分就是个‘易涨易退山溪水’。官场中人也不乏‘随风摆动墙头草”一欸政局发生重大变故,往往就是此类人物更换脸谱、改变腔调之时。他们总是力求依附新的得势者,为此不惜带头噬咬落败者,哪怕本来使他们的靠山和恩主,企图借此表现以乞宠于新的权势。

    所以赵贞吉原先寸步不退时,那些人还可能游移不定,不知该往那边下注,可一旦他显lu败相,哪怕不是真的败了,那些人也会迫不及待的改换mén庭,成为对方的得力手下。

    一时间,原本在科道几乎没有助力的高拱,竟也有了一批言官投靠,其中又以陆树德、宋之韩、程文、涂孟桂四个为最,被称为‘四大金刚’。有道是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这四大金刚的帮助,高拱对言官的考察,自然更是得心应手。秋风扫落叶一般,只要没有老赵庇护的,一个不留。谁要是替被罢免的人说话就弹劾谁,瞄准一个、打一个,简直是一场政坛大屠杀……

    见局势彻底一边倒,高拱知道,总攻的时候到了。便派出了自己的mén生、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韩楫。韩科长可不是那些叛变过来的杂牌,他是高拱的嫡系,现在得以成为六科之首,也全赖恩师提携,哪有不涌泉相报的道理?他要于阵中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虽然赵贞吉为官清廉、也没有什么过失,但对于以告状为业的给事中来说,罪名什么的从来不是问题。韩楫便弹劾赵贞吉在考察中营si,是个无能而又专横的庸碌辅臣。恳请皇帝速速将他罢斥,以清政本、明法典!

    见自己又犯了太老实的错误,被对方狠狠耍了。赵贞吉是满腔悲愤,立即上疏自辩,振振有词道:‘皇上啊,您听这姓韩的不是胡说八道么?人要是无能,就不可能专横。要是专横,又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长?微臣不才,哪有资格兼具他说的两样?”先指出韩楫的错误,赵贞吉便开始叫屈道:‘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luàn选法,纵肆作jiān,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

    大意是说,自从皇上要我和高拱团结以来,对于他那些违法luàn纪、作jiān犯科的事迹,纵使已经昭然天下,微臣也噤口不语,所以说微臣是庸臣,我也无法反驳。然而这次,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因为高拱本来就是内阁近臣,参预中枢机密,同时在外又掌握人事大权,这权力也太大了。皇上委任微臣管监察系统,不正是要我节制他的权力么?’

    ‘但自考察以来,高拱歪曲皇上的本意,放纵大恶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还不出来说话,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这样,才谈得上专横。他姓韩的小子不就是想罢免我吗?行,但是请皇上在放归我之后,先收了这高拱在吏部的权力,千万不要给他这么大的权,省得让他到处结纳狐群狗党!’

    好啊,要跟我最后决战了吗?高拱见状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辩,辨疏内容倒很平常,无非是说,韩楫参劾赵阁老,是他的个人行为,绝非受微臣指使,而且我也没有放纵大恶云云……最后,他以一种愤懑的语气道:‘既然赵阁老这么看不惯我,那就请皇上将我罢免以谢赵阁老吧!’

    这是在将皇帝的军了——不是我走,就是他走!两只老虎,不可再处于一笼!

    若是换个勤快点的君王,可能会分别去做工作了:‘都是股肱大臣,手心手背都是rou,看朕的面子还是和为贵吧……’若是换了嘉靖那样的暴君,肯定两这两头牛有多远死多远,还敢威胁皇帝,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隆庆是个懒人,对于没什么感情的臣子,既然已经劝过了,就不会再留。

    很快,诏书下来了,其中没提赵贞吉有什么错,只是对高拱道:‘你忠诚辅佐,办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辞职呢?好好干吧,辞职绝对不予批准!’

    皇帝只挽留了高拱,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赵贞吉臊得脸都没地儿搁了……

    那些等待消息的官员,也终于确定了,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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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六章 三鸡报晓 (下)

    书生自有嶙峋骨。

    赵贞吉怎么受得了这份羞辱?便连上了四道奏疏,终于获准了辞职。此刻虽然此刻天寒地冻、运河不通,但他可没有徐阶那份儿厚脸皮,会赖到来年un再走,便在新年前五天,孑然一身,悄然离开了京城。

    赵贞吉这样一走,李chun芳彻底没了盟友,痛感内阁中虎狼环伺,也动了归隐之心,过完年便以身体不好为由,上了道奏疏请辞,皇帝自然不许。当他准备再上的时候,却被山西帮的人劝止了。虽然你身处虎狼之窝,可谓世上最没地位的首辅,但这时候哪能走?你要是走了,我们子维怎么办?

    为了大局,李chun芳只好不再提辞职的事儿。

    然而树yu静而风不止,那些投靠高拱的鹰犬,早就杀红了眼。又怎会放过他这块,高阁老首辅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呢?于是二月初,南京吏科给事中王桢弹劾chun芳,言其先前乞休,只上一封奏疏就没了下文,毫无诚意。并说这是因为李chun芳想要为其弟改官冒恩,所以恋栈内阁权位;又言其父在家乡行为不检,李chun芳在责难逃。

    堂堂一国首辅,当然不能轻易就去了,皇帝一面斥责王祯的轻率妄言,一面下旨安慰李chun芳。但紧接着,程文、宋之韩等人,又拿前年胡宗宪的案子说事儿,直指李chun芳在里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sè。

    李chun芳本来就心灰意懒,这下愈发不堪丑诋,遂于一月之内连上五道奏疏乞休,见其去意坚决,皇帝只能批准……

    高阁老复出短短不到半年,便有三位阁老黯然下课,其战斗力之强悍,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只是现如今,内阁剩下的大臣,依次是沈默、张居正、高仪、高拱……虽然从第七变成了第四,但甩尾巴还是甩尾巴。

    要想当上首辅,高阁老似乎还得再接再砺呢。

    日益庞大的高党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为高阁老连下三城,将他送上首辅的宝座!

    但是,似乎,大概,如果按照规矩的话,现在该轮到沈阁老来当这个首辅了……

    ~~~~~~~~~~~~~~~~~~~~~~~~~~~~~~~~~~~~~

    “我当然不会当这个首辅……”难得的休沐日,阳chun三月,阳光明媚,尚无热làng袭人;花木扶疏、浓荫匝地,正是京城最好的时节。

    沈府花园,右角山墙下,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张茶几,两把竹椅。茶几上摆着整套的茶具、茶几前搁着个烧水的小泥炉。竹椅上坐着两个年纪相差很大的男子,但方才说出那句‘不当首辅’的,却是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太子太保、中极殿大学士、大明次辅沈默。

    而那个年纪大些,穿一身儒服、面容清矍,好似教书先生似的老者,乃是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高仪。听了沈默的话,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

    起来,高仪的身份很是耐人寻味,他是浙江人。当年沈默在杭州中解元前后,他正在家中养病,时常出席各种文会,还指导过他关于文章写作方面的知识,两人在那时便有了不浅的jiāo情。

    但也正因为当初那层亦师亦友的关系,使高仪一直无法像别得官员那样,不顾形象的投向这位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人,然而他的家族,又处在沈党权力最核心的地域,早就被沈默绑上了战车。这种复杂的关系,让高仪和沈党的关系,就像还没有捅破窗户纸的狗男nv。虽然已经千肯万肯,却还要故作矜持,游离在沈党的圈子之外。

    然而这次沈党得到一个珍贵的入阁名额,沈默却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名额给了他,这让被徐阶排挤,本以为此生仕途无望的高仪感激莫名。虽然这位高阁老仍保持着当初在杭州时的清高,但毫无疑问,已经和沈默坐在一条船上了。

    当时高仪还不明白,沈默为何会垂青自己,然而时至今日,他终于在感叹于对方的远见卓识之际,明白了沈默的用意……

    因为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是高拱几个难得看上眼的同年之一。随着高拱强势复出,如秋风般横扫内阁,这份陈年的友谊,就显得更有价值了。

    不过高仪虽然看上去像一位优雅的学者,但他并不是李chun芳那种一味的妥协退缩,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当年,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便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先帝因为崇道,养了很多无用的方士,而且这些人都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自恃皇上恩宠,平日里为所yu为,甚至凌辱朝官,无人敢管。

    高仪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乎全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偏偏被这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间大家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呆子,倒没有怎么特别为难他。只是后来,那些方士恨他多事,买通了当权大臣,将其赶回了南京。

    这样一位外圆内方的大学士,自然深受朝野爱戴,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事实上,自高仪入阁后,高拱就在以同年的身份拉拢他。连张居正,在明知道他是沈默推荐入阁的情况下,却仍对他显出相当的尊重和热情。要问如今的内阁四人中,有哪一个可以与另外三人,保持良好的关系、顺畅的沟通的话,非他莫属了。

    其实高仪原本不打算理会那些令人作呕的政治斗争,然而自隆庆登基三年以来,片刻不停的你争我夺,已经让这位彻底的温和派也失去了耐心,他必须要站出来说些什么,为平息政坛的纷争做一些努力。

    然而当他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小心翼翼的抛出来时,却得到了沈默如此干脆的答复,以至于这位老者要想一想,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实心意。

    但很快,高仪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因为道理很简单,沈默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但还是要解释一下的,于是他搁下手中的茶杯,轻声道:“您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新郑的说客,只是想问一问,您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侧身让开,目送高拱登上首辅宝座。”阳光洒在沈默英俊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语气都变得如闲聊一般。

    “为什么?”高仪不解道。

    “因为他比我合适。”沈默微笑道。

    “在我看来,您有着比他更全面的素质。”高仪用了敬称:“虽然很多大人物不清楚,但我在老家养病的三年,曾经用心考察过您在江浙一带的布局,不得不承认,创新布局方面,大明没有比您更jing通的了。”

    “jing于一隅不等于擅于一国。”沈默淡淡道:“更何况,我没有解决任何矛盾,只是尽量的去缓和……”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原本以为,蜜月期至少会持续五十年,谁知道东南发展的太快,各种矛盾也愈加激烈,这才十年时间,就已经有爆发的苗头了。”

    高仪并不太了解,沈默所指的苗头是什么,但想一想,皱眉道:“如果真有矛盾要激发的话,您岂不是更应该当这个首辅?”

    “不……”沈默端起茶壶,给高仪斟茶道:“妥协和让步,永远解决不了矛盾,当激化到一定程度时,只能用强权去消灭。”顿一下,微微自嘲道:“而我,显然不想做这把刀。”

    “也是,这些事情并不适合您做,”高仪道:“但是不当首辅就不能做主,如果高阁老在某些事情,做得超出了那些大家族的底线,您该如何自处?”

    “所以我把您老请出山了……”沈默笑眯眯道:“相信您能帮我这个忙……”

    “我……”高仪苦笑起来,他内心不得不佩服沈默的算计。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内阁有他的存在,可以在沈默和高拱起争执的时候,起到很好的缓冲灭火作用。但他更知道,自己对高拱的影响力,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大,不得不提醒沈默道:“高新郑认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作用恐怕微乎其微。”

    “没关系,”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只要高新郑明白,他的权力来自哪里,就不会跟我过不去。”

    ‘权力来自哪来……’高仪眯眼暗思片刻,轻声道:“皇帝?”

    “还有我。”云淡风轻中,沈默说出了让人发笑的狂言,但高仪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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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本找到感觉了,明天开始,全力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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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上)

    听到外面对海瑞的讨伐声响成一片,嘉靖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对身边的马森道:“怎么样?朕没说错吧?他赢不了,因为朕是君,他是臣,没人会站在他那边……”

    话音未落,便听个带着闽南腔声音道:“海刚峰,我来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马森赶紧去看,看完后回来小声道:“不认识……”

    “你他娘的都认识谁?”嘉靖气得直翻白眼。好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响起,给可怜的马公公解了围。

    讲坛上,那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你是何人?”文官们警惕的望着他。

    “李贽李卓吾。”那人把斗笠往地上一搁,一撩道袍,盘腿坐在海瑞身边。

    “原来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几年前三公槐辩论初创时,着实出了几把风头,因为言语狂妄,不敬孔孟,得了个‘李狂’的诨号,但前些年被人打败一次,便离开了国子监,据说去当隐士、做学问去了。选在这次大会重新出山,看来是想要一鸣惊人,好东山再起。

    “主子,他叫李贽。”马森赶紧对嘉靖汇报,自然遭到了鄙夷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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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说了什么,让你们愤怒若斯?”自报家门后,李贽好整以暇的问道。

    “你没有听到吗?”一个词臣大声道:“他说当今不如汉文多矣!”

    “姑且不论他的说法是对是错。”李贽目光扫过众文臣,声音中气十足,尽显大家风范,道:“为什么说当今不如汉文,你们就要生气呢?”

    “这个……”词臣们被他问住了,这个还真没法回答。

    “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好在人多力量大,那个在与海瑞的交锋中,出尽风头的词臣大声道:“就像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月亮为何阴晴圆缺,你讲得清道理吗?”

    “世上哪有讲不清的道理?说讲不清,只是因为无知而已。”李贽淡淡道:“古人早就知道。宇宙如鸡蛋,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蛋壳与蛋黄之间便是天,天是无边无涯的气体,没有任何形质,我们之所以看天有一种苍苍然的感觉,是因为它离我们太深远了。日月星辰自然地漂浮在空气中,不需要任何依托,遵循自己的规律运动。”顿一顿,望着那人道:“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那人的眼中满是迷茫,咂咂嘴道:“说……”

    “太阳围着大地运动,十二个时辰一圈,当转到你面前时,就是白天,转到你背后时,就是晚上,这就是它的东升西落。”李贽以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道:“月亮同样运转,但因为被别的星辰遮挡,一个月才能完全露面一次,所以有阴晴圆缺。”

    这些知识对完全不懂的人,实在太深奥了,那词臣果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凡事必有道理蕴含其中。”李贽的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道:“如果讲不出道理,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指责海瑞。”

    词臣们深感扎手,李春芳待要顶上,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好在他们的辩论已经挑起了许多高手的兴致,一个坐在前排、面容英俊、举止潇洒的年轻人出声道:“王某来为你解释。”作为前排就坐最年轻的一个,他的大名无人不晓,文坛盟主王世贞是也……当然并不是说,他就是在场所有文人的老大,如果用五百年后的概念,更容易解释这个盟主——他是畅销书作者,著名戏曲制作人、评论人,掌握社会话语权的人。

    见王世贞出头,李春芳放心许多,这王盟主虽然不是学术最强,但通古博今、辩才无碍,与李贽绝对旗鼓相当。

    “礼教以三纲为首,三纲以君权为首。”王世贞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子雍容大度,声音也煞是好听,果然一派盟主风范:“五伦之要,百行之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义,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说着刷得打开折扇道:“若并此弃之,法未行而大乱作矣;故而须得守此不失,百世不移,李兄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了。”李贽莞尔一笑道:“王盟主文绉绉的一席话,用白话说出来,就是‘从古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实际上除了强词夺理,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引起一阵忍不住的笑声。

    “你……”王世贞气得不轻,但他毕竟是有水平、有气度的,刷得把扇子一合道:“难道你孝顺父母还需要个原因吗?”

    “父母生我养我,孝顺理所当然。”李贽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肯定比我体会更深。”

    “不错。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王世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时,人之害多矣。人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无爪牙以争食自卫,若无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则人类灭绝久已。即使今日,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可为农为工、为贾为医,无需他人教之,但仍需人君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忧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奸恶;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难道说君王对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国朝以孝治国,君君臣臣正如父父子子,对父亲要孝顺,对君王要移孝作忠。这便是纲常,这边是伦理,遵守这些纲常伦理,则上下尊卑、各归其位,国家才能不乱,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

    一番话说得嘉靖热泪盈眶,原来自己有这么大贡献啊……心说盟主果然是盟主,讲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让人服。不由暗自庆幸,当初幸亏给了沈默个面子,没有杀掉王忬,不然王世贞现在万万不能帮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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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贞的发言,引起了不少喝彩,再看那李贽微微的点头,仿佛也认同这种看法。

    “既然你认同君臣如父子。”王世贞自然不会错过机会,乘胜追击道:“就该知道,孝道乃为人立身之本。孝子奉养父母,要使他们心里快乐,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孝敬父母关键在个‘敬’字上,对做儿子的来说,‘天下无不是父母’。推而广之,自然也无不是的君王。当然,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否则古代设官,只要他做官办事就够了,不必要求他们进言劝谏,也不必设谏官,更不必说木绳金砺这类的话了。所以如果认为君王有了一些失误,做臣子的可以提意见,但要注意态度,即使没有被采纳,也还要敬爱如初,不能违背,一如先前地忠孝而不怨恨。这才是为臣之道。绝不能像海瑞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吠一气,也许本来是好心,却坏了君父的名誉、必然使君父愤怒,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还有亏于臣道,就大错特错了。”

    ‘啪啪’地掌声在台下响起,渐渐的越来越密,场中响起了第一次热烈的掌声——这是三公槐的传统,如果谁的高论特别精彩,观众们便会以双手相击的形势,发出声音表示赞同鼓励,事实证明,这会让发言者感到无比的满足,也会让听众身心愉悦,只是必须先征服挑剔的观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前排就坐的大师大腕们也纷纷点头,心说这王世贞确实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啊,不仅完美的进行了一番阐述,维护了皇帝的权威,还不着痕迹的帮了海瑞一把,把他的行为,说成是‘好心办坏事’,也许就能救他一命。不论结果如何,王世贞的名气肯定要更上一层楼了,尤其是得到大学者们赞许,无疑会使他向真正的大师,又迈进一大步。

    嘉靖也给王世贞鼓掌……这对举箸抬手都很吃力的皇帝来说,已经算是极限运动了。只见皇帝一边鼓掌,一边泪水奔涌道:“果然是理不辩不明,终于有明白人,给朕说句公道话了……”

    可惜王世贞不知道,皇帝已经成了自己的粉丝,所以现在还能把持得住。作为影响力极大的公众人物,他知道这时候更需要谦虚低调,始终一副淡定的表情,静享人们的喝彩。待掌声渐渐平息,又摆出一副高姿态,笑道:“卓吾兄不必惶恐,理不辩不明,明了就能改过自新,依然善莫大焉。”

    “王兄好一篇高谈阔论,真是……”李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道:“催眠啊,我都差点睡着了。”

    “你!”王世贞勃然变色,紧紧捏着扇子道:“李兄,敬人者人敬之,请自重!”嘉宾们不由看轻了李贽几分,毕竟如此庄重的场合,插科打诨只能贻笑大方。

    “我哪敢不敬王兄?”但李贽依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但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一听先生背书就犯困,想不到现在还没好。”说着淡淡道:“方才李兄所言都对,毕竟昌黎先生也算半个圣人了,区区小可哪敢说他的不是。”

    王世贞心一沉,面上傲气尽去,他方才那番言论,确实是引用了韩愈的《原道》,但改头换面,语句全新,想不到这李贽还能听出来……他却不知李贽号称辅导天王,乃这种裁拆缝补、挪接拼凑的行家里手,焉能听不出来?

    好在王世贞也没小觑了天下高手,早就准备好说辞堵上道:“昌黎先生陪祭孔庙,乃是先哲圣人,他的话自然不会错。”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李贽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道:“若按王兄的意思,天下人都像孝顺父母一样对待君王,那秦汉唐宋元,这些朝代是怎么灭亡的呢?难道天下人每隔几百年,都会发疯弑父吗?”

    “错,孟子说过,一乱一治、治乱循环乃是天道。到了乱世,礼崩乐坏、纲常倒悬,忠孝沦丧!臣不以父侍君,转而以下克上,才会有王朝更替。”王世贞确实配得上‘辩才无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毫不含糊。

    “如果孟子所言属实,不知为何三代而下,竟有乱无治也?”李贽的论调也变得尖锐起来道:“我读史书,悚然发现,自周敬王甲子年起,迄今三千五百多年间,称得上治世盛世的,加起来不过百年。可以说,从古到今,总体上天下很难称得上真正太平过,偶尔的盛世不过是昙花一现。说是三代以降,皆在一乱之运,也毫不为过?敢为一乱一治之说,又有何根据?”

    王世贞这下哑火了,他毕竟只是个优秀的文人,明星级的辩手,真要深刻起来,还真不是李贽的对手。但他哪里肯认输,兀自运用娴熟的技巧道:“李兄到底想说什么?”当难以应对对方的问题时,不妨将皮球踢回去,一来赢得思考时间,二来对方说多错多,说不定就能躯得漏洞。

    “王兄不明白,我来为你解释一番。”李贽淡淡一笑,长身而起,袖袍挥洒,说不出的写意道:“我同意韩昌黎的说法,但不同意你的说法,昌黎先生说,君为天下服务,所以天下人应该以忠孝侍之,这是至理。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视之,余不敢苟同。因为父对子,有亲有尊;但君对臣,无亲也,只尊而不亲。故而为父者,哪怕对儿子没尽到一点教养的义务,却总有生育之恩、血脉之情在那里,所以要求做儿子的永远孝顺,也算有道理。”

    这时日已偏西,阳光洒下来,染得李贽身上金灿灿的,仿佛赋予他某种神圣的意味。他的声音响彻场中每一个角落:“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却必须先为天下服务,则全天下人无不忠孝、无不拥戴!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因为这话是孔夫子说的,他说‘君君臣臣’,意思是‘君有个为君的样子,则臣就有为臣的觉悟’,为君者什么样子,就是韩昌黎先生说的那样,为之礼、为之乐、为之政、为之刑、为之守、为之备,为之防。如果把这些都做好,做君主的还担心臣民不忠孝吗?纵有个别叛逆,则天下人共击之!哪还用君王操心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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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李贽的话,会场中静悄悄的,无论是大师大腕们,还是顾宪成、赵南星那些年轻的太学生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连值房里的嘉靖皇帝,满以为自己本应该愤怒才是,却偏偏也……思考起来。

    如果说王世贞的话像火,带来了狂热的喝彩;李贽的话就像冰,让大家冷静的思考起来。

    给了大家一点缓冲,李贽的声音继续响起:“三代之前的君王,大都明白这个道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先造福黎庶,后享天下奉养,尧、舜、禹、汤、周文等古来贤君皆是如此,故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

    “后之为人君者,但凡明白此理,必开创一番承平盛世,留下千古芳名。诸如汉之文景,唐之太宗、宋之太祖、仁宗;其中又数本朝最多,太祖、高祖、仁宗宣宗宪宗孝宗,以及当今圣上,都是明白此理的,故而本朝之安宁强盛,远超前代。”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其余数百位皇帝,却大都如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视天下为家产之情,不觉溢之于辞。但有此心者,必置百官如家奴,视百姓为草木。其实天下苍生,谁不想视君王若父?毕竟父虽严厉,但对其子大都亲之爱之恤之;无奈罕有君王将百姓视为子女,却大都视为刀俎待割之鱼肉!既无亲恩,又无率养之情,百姓怎还能实君若父?这才是三代以降,我华夏乱运始终的根源呐!”

    “至于当今圣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具有成为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君王的潜力,他象汉宣帝一样做事努力认真,象光武帝一样为人大度,象唐太宗一样英武无敌,象唐宪宗一样能够消平各地藩镇叛乱,陛下还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总之象这些可取的优点,无论哪一项,都能在当今的身上找到。岂是德高于才的汉文帝可比拟?遥想当今初登大宝时,即铲除积弊、革新政事。很快便一扫正德朝之秽气,还天下以太平!那时候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天下人都很高兴,说终于可以享受盛世了。无奈最近这些年,陛下为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一时忘掉了为君的道理,结果国事日颓、每况愈下……”说到这,他已是泪湿衣襟,朝着西苑方向叩拜,泣血道:“君父知否?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婴儿,皆是您的孩子,只要您能想起为君之道,不再沉迷于斋醮,对臣民恢复父亲般的爱护,百姓也会死心塌地的忠诚拥戴陛下,则圣上必重回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明君之中,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数十年谄媚君主之耻,让他们置身于皋陶、伊、傅这样的贤臣之列,上下便可万众一心,其利断金!承平盛世!指日可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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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数绝对够了,另外有话说:

    为了写好这场辩论,我已经失眠两个晚上了,估计今晚也要搭上。躺在床上就是三公槐的唇枪舌剑,就是历史上的先贤灼见。这两天我的脑子里,全都是这场辩论,时间全用在翻看资料上了,虽然没数,但三十几份、二十多万字是不夸张的。

    虽然可能依然不如大家法眼,但这已经是我的最高水平了,说呕心沥血虽有点夸张,却真是我此刻的感受。突然间很想要点月票,鼓励一下自己,不然可能会失落的难受,因为我知道在起点这样写书,真的很怪异。

    嗯,很久很久没求月票了,但这次真希望看到大家鼓励的票票,谢谢……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中)

    .“恳请圣上垂怜啊……”王畿紧跟着李贽,从蒲团上起来,跪倒在尘埃中,老泪纵横的嘶喊道。

    “恳请圣上垂怜……”海内名儒罗汝芳也跟着跪倒。

    紧接着,李渭、欧阳德等人……徐渭带着所有的太学生,也一其跪下了,然后稍稍停顿后,那些奉命来驳斥海瑞的词臣们,竟也跪了下来。

    看到场中黑压压一片五体投地,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坐着的,也慢慢跪下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嘉靖竟强撑着站了起来,马森和黄锦赶紧一左一右的扶住。

    “门口。”嘉靖的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两个太监不敢违逆,小心的搀着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嘉靖终于透过窗棂,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粗大的树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摇动,闪着宝石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瑰丽……

    简单的站立,对此时的嘉靖来说,已经是极限运动了,很快便气息粗重,面色涨红,但他依然倔强的强撑着,双目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三公槐前,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

    嘉靖聪慧无比,把李贽的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一番讲演,旁征博引,精彩之极,但本质上跟海瑞的《治安疏》有何区别?其实就是把海瑞的奏疏,用更加委婉、更让人信服,也更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讲出来而已。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却没有人站出来,像反驳《治安疏》一样反驳他

    那些受命反驳海瑞的词臣,还有极力维护自己的王世贞,以欧阳德、李渭那些理学家,为何不反对李贽呢?因为他们一直所反对的,也只是海瑞那种以下犯上,触犯纲常的举动而已,却不是反对海瑞的观点。当觉着李贽委婉谦卑的说法,可以被皇帝接受时,便再没人反对了……

    也许还有不以为然的,但他们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不止是这场上的人心,更是天下人的心。何苦要沦为千夫所指呢?随波--%138看书网%--不更好吗?

    嘉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海瑞的声音:‘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这句话已经魔音贯穿脑般的折磨皇帝许久了,但这次听起来没有敌意、没有挑衅,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而已: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是非对错,无庸再辩……

    最后看一眼那跪在讲台上的海瑞,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这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这样孤立无助……这样的结果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原来如此……’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原来……天下人真的……”

    “主子……”感觉手上力道加重,似乎皇帝没了力气,马森抬头一看,见嘉靖的脑袋已经软软歪在一边,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

    黄锦也惊了,赶紧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声尖叫道:“来人!”太监和大汉将军们全都围了过来,却如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

    “快把皇上抬上舆驾啊”黄锦急得直跺脚道:“都围着干什么,还不去开路”

    赶紧上来两个太监,和黄锦两个七手八脚的,小心将嘉靖平放在抬舆上,太监们赶紧把屋门推开,大汉将军们则抬起嘉靖,一窝蜂似的往外跑。

    外面的人们刚刚起身,便听见北边值房一片慌乱尖叫,循声一望,鸡飞狗跳。正在好奇发生了什么时,就见一群太监和御前侍卫,如逃难一般,簇拥着一顶抬舆从房门内挤出来。

    “都跪下,不需抬头”见众人窥视,吴太监赶紧带着东厂的人跑过来,大声呵斥着,不许人看。

    他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亲自过来当保安,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用脚也能猜出来,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谁了。

    众人惊恐的交换着眼色,万万想不到,皇帝竟御驾亲临,旁听这场辩论,最后还横着出去了……

    待宫里的人走净了,场中还是鸦雀无声,今天的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体会。

    徐渭第一个站起身来,拍拍官服下襟的土,叹口气,道:“诸位,本来有招待,但……”原本看着向好的路子,一下子又扑朔起来了,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众人都理解,这个时候谁还敢公然宴饮,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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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抚司后院。

    沈默快要被这场该死的辩论气死了。

    朱十三没有骗他,三公槐辩论的内容源源不断的传过来,也就比现场晚了两刻钟。但沈默看了之后,却只想杀人。自己用了几年时间,写出来的对君主、君权以及君臣lun理的批判,统统没有被表达出来。李贽改了台词,事先安排好的人没有发言,结果好好的一场振聋发聩,变成了屁大点儿的动静。

    想到一番心血都成了白费,恐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沈默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那些笔录全都扔到桌上,暴躁的在屋子里团团转。若不是正在软禁中,他真想把这些人一个个掐死。

    看到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表情无比狰狞,实在大为反常。朱十三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怎么了?”

    沈默虽然火冒三丈,但头脑还有一分清明,难能跟他实话实说。但正在气头上,也想不出说辞搪塞过去。遂有些羞恼起来,把那些写着笔录的稿纸划拉到怀里,用脚踢开椅子,噔噔噔地向门外走去。

    “大人,您要去干什么?”朱十三赶紧跟上道。

    “我吃坏肚子了,出恭。”沈默没好气道。

    “稍候,我给您准备厕纸去。”朱十三道。

    “不用了,用这个正好”沈默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险些跟进来的人装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报信的兵丁,最新的一份报告到了。

    气呼呼的拿过来一看,沈默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只见上面写道:‘众将起,值房大哗,众内侍、御前拥一舆奔出,提刑太监吴亲喝令众人回避……’

    想不到嘉靖竟然在场旁听,最后还横着出去,如果李贽他们按照自己的设计,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抛出,一旦皇帝晏驾,后果不堪设想……

    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发起了呆。

    朱十三等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要出恭吗?”

    “哦……”沈默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然后转身回了屋。

    “大人,反了啊……”朱十三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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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苑。

    徐阶率六部九卿,跪在圣寿宫的道观中,在三清驾前为当今祈福。

    每个人都在跪垫上双手合十,表情都无比虔诚,其实大都心不在焉,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过徐阶是真心祈祷的。虽然没有出席三公槐,但那边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了然。起先徐阶震惊于李贽的骇世之言,但好歹后来又圆回来,放低姿态劝谏皇帝。徐阶总算是放了心,约莫着自己再来一番‘春风化雨”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气,海瑞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徐阁老为宦四十余载,是能战胜严嵩父子的老妖怪,其深谋远虑、精于算计,已到了孤独求败的地步。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的营救海瑞,虽然也可能有欣赏的成分在里面,但绝对不会是主因。其实徐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就像今日所展现的,天下人心所向,如果自己在海瑞这件事上,扮演反面角色的话,名声将会留下污点。二是,这时候保住海瑞,将来必会赢得士林的交口称赞,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说白了,就是一次政治投机,所以他才会这么上心。

    原以为海瑞重现生机,谁知天算不如人算,皇帝竟然气得垂危了,如果真崩在这一场,大罗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裕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他告祭嘉靖……何止是海瑞,那个李贽也活不了。甚至连关在诏狱的沈默,虽然和裕王有感情,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永不叙用的下场。

    徐阶不愿看到这种后果,所以他命人请来了李时珍,无论如何也要把皇帝救过来,绝对不能让嘉靖死在这一场。但李时珍告诉他,医术再高也没法司命,如果皇帝阳寿尽了,谁也救不了他。

    徐阶求遍满天神佛,只求老天有眼,先别把他儿子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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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身后,左首第一个,跪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的老者,他便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杨博。因为品级比其余的部堂高,所以他还排在吏部尚书郭朴的前面。杨博字惟约,乃嘉靖八年的进士,在诸位部堂中的资历也最老,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乃众人拍马不及。论功绩、论能力,论势力,他都是朝中顶尖的大员,就连徐阶也敬他三分。

    杨博这次回京,可谓踌躇满志,他十几年前就当过兵部尚书了,这些年戍边劳苦功高,现在应召还朝,若还当兵部尚书,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与他的功劳和能力相称,虽然他不是庶吉士,按惯例不能入阁,但史上破例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就有张璁、夏言者,以大功劳入阁。尤其是后一位,正经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杨博自度无论从哪方面,都远远超过当初的夏言。而且面圣时嘉靖也流露出,准备破格让他入阁的意思,所以他感觉把握很大,最近回来,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与老友们联络感情,力争一举完成突破。

    眼看着本月就要廷推了,皇帝却在这时候病危了,这对杨博来说,可大大不妙。如果没有赶在新君登基前入朝,就会和裕王潜邸那些人挤在一起,到时候希望可就小多了。

    头一点不动,只用余光看看右侧的郭朴和高拱,他暗叹一声:‘看来得和这两位好好谈谈。’却是已经做好了皇帝晏驾的准备。

    而郭朴和高拱虽然板着脸,但就显得镇定多了。郭朴虽然性情耿直,但能当上尚书的,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所以当初高拱一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与这位同乡结为盟友,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眼看着老船行将沉没,新船将要驶入大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高拱的心思就复杂多了,前些天,徐阶找他谈过话,说希望推荐他入阁,能入阁当然是好事,可官场上的规矩是,不欠人情,欠了必还。去年会试,自己当主考的时候,曾经因为考题犯了帝讳,差点就被嘉靖赶回老家去,还是徐阶巧言化解,放免了这场无妄。不过他也不感激徐阶,因为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不了回家歇几天,等裕王登基后,自己不又回来了?

    可别人不会这样看,都认为他高新郑欠了他徐华亭的人情。

    一想到这个,高拱就从心里腻味,欠别人的情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徐阶的?其实他和徐阶没有私仇,但在政见上有天壤之别,这就了不得。高拱看不惯徐阶身居相位,却谨小慎微,毫无作为的表现。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现在国家危急,病入膏肓。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方能换得一线生机。徐阶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误国。所以高拱对徐阶十分的不满,私下里常说,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让他看看首辅该怎么当。

    现在,徐阶说要推荐他入阁,对别人来说,求之不得的事情,高拱却不愿答应,因为自己是未来天子的老师,裕王登基的日子不会太远,到时候内阁首辅也跑不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自己在嘉靖眼中无足轻重,现在去了内阁,还不成了徐阶的使唤丫头?做不了什么事情,反倒要受鸟气,怎么想都不划算。

    可人在世上,不能只赚不赔啊有时候明知是火坑,也得往里跳,谁让自己欠人情呢?徐阶的话都说出口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在别人看来,就是欠请不还,不在人伦,那日后还怎么混?可要是答应呢?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这辈子还怎么翻身做主?着实苦恼的紧。

    现在嘉靖似乎快要死了,他是最盼着这一刻到来的,因为只要嘉靖一死,新君登位,自己入阁顺理成章,恐怕徐阶都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欠他人情吧?

    所以他是热盼着嘉靖嗝屁,心中拜遍满天神佛,请老天爷快接他儿子去团聚。

    至于其他的部堂公卿,除了尚书几人的跟班,就是纯粹打酱油,虽然也急也怕,却没他们几位那么严重。李春芳倒是个例外,虽然盛传他也可能入阁,但入与不入,都改变不了他陪太子读书的尴尬地位,所以并不像杨博他们那样上心,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不想让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点而已——要是后人说,因为李春芳没辩过人家,结果把皇帝气死了,那就太没面子了……

    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们,此刻的所思所想,肯定能直接气得醒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掐死……

    ~~~~~~~~~~~~~~~~~~~~~~~~~~~~~~~~~~~

    从三清殿出来,徐阶他们又在寝宫外的值房中等候。一直从下午等到月上中天,早就撑不住……十来个人坐在个狭小的屋子里腰酸背痛,且饿的两眼昏花,但皇帝生死未卜,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饭……虽然不少人未必没有心情,可身为大臣须一切如仪,不仅粒米不能,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许是饿昏了头,高拱突然提出,是不是请裕王进宫来……马上招致一片怪异的目光,心说有没有和他抢的,为嘛要犯这种大忌讳?

    高拱自知失言,但不愿丢了面子,补救道:“我是想着有儿子侍疾,做父亲的心情能好些。”这话还在调上。徐阶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但须请旨意。”

    高拱心说,这不跟没说一样吗?但他也知道,也敏感时刻,说多错多,索性绝口不提此事。

    气氛怪异的捱了半宿,三更天,李时珍那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前,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尊卑,赶紧讪讪的放慢脚步,让徐阁老走在前面。

    “怎么样?”徐阶快步上前,抓住李时珍的双手。

    “我尽力了……”李时珍深深叹口气道:“但皇帝还是没醒来……”

    顿时,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如丧考妣、如释重负、如坠深渊、如蒙大赦,如凡夫俗子……

    谢谢大家的支持,看来咱的书还不是想象中那么冷门,只有用更新报答大家了,再写一章,何时写完何时睡。[(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下)

    .第七六四章君父臣子(下)

    ‘就这么结束了吗?’短暂的通体冰凉之后,徐阶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就算是皇帝驾崩,也该由太监报丧啊,怎么会让个大夫出来宣布呢?

    但不是谁都像他这样冷静,尤其是那些巴不得嘉靖快点崩掉的,已经深信皇帝晏驾,开始摆出悲痛欲绝的姿势,酝酿情绪开嚎了:“皇上啊……”

    “嚎丧什么?”徐阶低喝一声,把那人的哭声硬生生挡了回去。这时候很多人都有所觉察,纷纷望向李时珍道:“皇上真的……升天吗?”

    “谁说的,”李时珍一副淡定的表情道:“在下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治死过人呢。”

    “那你方才说,皇上还没醒过来?”高拱要被这家伙气死了。

    “皇帝正在昏迷……”李时珍像看白痴一样望着他们道:“我说得有错吗?”

    “这个……”众人郁闷的摇摇头,没法说他错。

    皇帝一时死不了,昏迷了这个情况显然又意味着很多,众大人又一次开动了心思……

    仗着自己首辅的地位,徐阶对李时珍道:“李先生,借一步说话。”便在高拱、杨博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李时珍走回值房。关上门,徐阁老才小声问道:“龙体现在到底如何?”顿一顿又道:“这关系着大明的社稷安危,先生务必如实回答。”

    这话听着不舒服,李时珍生硬道:“李某虽山野草夫,也知道轻重的。”说着压低声道:“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大限,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啊……”虽然早有准备,徐阶还是倒吸口冷气道:“永远醒不过来?。”

    “也有可能醒过来,”李时珍道:“但即使醒了,也如活死人般,不能动弹了。”

    “那……还有多长时间?”徐阶面色凝重的问道。

    “不知道。”李时珍摇摇头,叹口气道:“实话说,皇上已经油尽灯枯了,如果是寻常人,我可以说,最多还有三五天。但宫里有天材地宝,皇上本身也用过许多……龙体与常人有异,也就不好说。”顿一顿,他把声音压到最小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几个月,但有个期限……有道是‘西风凋碧树”到了秋天,人的生机也会减弱,对正常人来说,是容易生病,但对重病人来说,却是鬼门关……皇上撑不过去的。”

    “你确定?”徐阶死死地盯着他道。

    李时珍神色郑重的点头:“确定。”

    徐阶沉默片刻,沉声对李时珍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告诉任何人。”

    李时珍淡淡道:“阁老实在怀疑在下的操守?”

    “那就好……”徐阶不和他一般计较,点点头道:“非常时期,先生就不要离开圣寿宫了,老朽命人为你安排个房间,也好究竟照料皇上。”

    李时珍虽只是个大夫,但也颇懂兴衰之事,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便点点头,接受了这安排。

    ~~~~~~~~~~~~~~~~~~~~~~~~~~~~~~~~~~~~~~~~~

    让人带李时珍去休息,徐阶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回复一下元气。毕竟是花甲老人,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但这种时候,身为首辅,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如何要把大局稳住,千万不能出乱子。

    ‘不能做千古罪人……’徐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便扶着桌面站起来,慢慢走出了值房。

    他一出去,便被官员们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道:“阁老,皇上没事儿吧?方才问李太医他也不说。”

    “圣躬微恙,但并无大碍,调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徐阶缓缓道:“这段时间,国事如常,”说着朝众人抱拳道:“请诸公务必尽心。”

    “敢不尽心竭力。”众人赶紧齐声答道。

    “都快四更了。”徐阶又摆出几分轻松道:“大家都去无逸殿歇息吧,有老夫在这里侍奉即可。”

    这时候众人都摸不清状况,也不知嘉靖到底是怎样,但没死是肯定的,所以也不敢造次,纷纷施礼退下。临出去前,高拱又一次道:“待会儿皇上醒了,元辅别忘了请王爷侍疾的事儿。”

    徐阶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离开圣寿宫后,高拱和郭朴走在一起,后者小声问道:“你觉着徐阁老的话,可信不可信?”

    “反着听就可信。”高拱冷笑道:“看样子,皇上这次是大限难逃了……”说着突然眉头紧皱道:“只怕廷推要照旧了。”

    “不能吧?”郭朴道:“皇上都这样了,还廷推?”

    “你忘了徐阶说,‘国事如常’吗?”高拱轻声道:“徐华亭惜字如金,字字都有深意,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皇上已经批准廷推了,按期举行倒不为过。”郭朴寻思一下道:“可没有皇上批红用玺,推举出来有什么用?”

    “这正是他的阴狠之处”高拱恨得牙根痒痒道:“廷推推出来,在外人眼里就算入阁了,可没有皇上的认可,充其量只算是个预备,跟那些端茶倒水的司直郎,有何区别?”

    “肃卿,你过虑了吧?”郭朴道:“皇上还能一直不醒?”

    “就怕是这样。”高拱道:“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活死人,到时候你我哭都没地方去。”说着叹口气道:“所以一定要王爷进宫侍疾,我俩说话才有用……”怪不得他对此事念念不忘,原来是担心这一茬。

    “这么说……”听话听音,郭朴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打算接受徐阶的邀请了?”

    “嗯。”高拱点头道:“我欠他个情,不接受怎么办?”

    “接受了欠得更大。”郭朴想到这,啐一口道:“这些华亭人,咋这么能算计呢。”

    “不说那些没用的。”高拱站定脚步,看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高大身影道:“主要是我也觉着,不能让杨惟约入阁……山西人富可敌国、人脉深不可测,缺的就是个平台,一旦让他入了内阁,肯定能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接徐阶的班。”高拱的狂妄,是来自他的自信,而不是自大。他对杨博如此忌惮,是因为自知杨博一旦入阁,将如蛟龙如海,自己有王爷做靠山,也不一定能都过他。何况高拱十分了解裕王,虽然与自己亲善,但这位王爷从小担惊受怕,一直缺少担当,扯着这面大旗吓吓人可以,但真想拿着当靠山,就太不牢靠了。

    听了高拱的话,郭朴深表认同的颔首道:“确实。能让严世蕃忌惮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让这人掌了大权。”高拱缓缓道:“他们这帮人的聪明劲儿,都用在怎么官商勾结,吸国家和老百姓的血上。国家若被这些人把持,何谈改革?”高拱对晋商的忌惮和恶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最近一次,便是淮扬盐税的增而复减……原先淮扬一带,每年缴纳盐税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一成定制,经久不易。东南抗倭期间,军费不足,当时的内阁首辅严嵩,便派鄢懋卿去巡盐。结果鄢懋卿一去就将盐税提高到二百五十万两,又征了二百万两银子的提编,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其实还是低得离谱。因为淮扬的官盐,在太祖爷和成祖爷时,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说破天也不会只收一百多万。原因很简单,那些山西盐商把持了淮扬的盐务,并编制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利益网,层层盘剥,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鄢懋卿能查出来,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张大网上的一环。换句话说,盐商们拿出钱来,那是给严阁老面子,而不是给朝廷。

    后来严党倒台后,盐商便不愿再出这个钱,便四下活动,说什么‘増数百万金、商不能供,盐商无利则皆窜徙”好像多交了这些钱,富甲天下的盐商们就要破产了一般。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鬼放屁,但他们有通天之能,硬是不知怎么把徐阶给买主了,于是徐阁老暗命御史奏复故额,票拟批红,准奏。皆大欢喜。

    只是朝廷少了每年二百多万两的收入,财政愈加窘迫,却再没人敢打淮扬盐商的主意了。

    这些都是高拱亲见,所以他十分鄙视的说,那些人是贪得无厌的貔貅。

    知道高拱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屑于文过饰非,郭朴感叹道:“肃卿你想得这么远,我远远不如啊。”

    “在我心中,革新大明才是最重要的,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高拱也不谦让,而是继续道:“所以我准备答应徐阶,当然必须是咱俩一块了。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现在的关口是,要把杨惟约挡在外头。”顿一顿道:“再说咱们也不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郭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中,你咋说咱就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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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数日,京城外松内紧,没有戒严,也出什么乱子。毕竟大明的臣子们,早就习惯了有君等于无君的日子,各部衙门各司其职,政务自然是有徐阶处理,防务则全靠杨博……曾有公论,说杨惟约在蓟、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安……只要把他放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凡是打仗的问题都不用担心。

    裕王府上,依然大门紧闭,虽然裕王已经知道父皇的现状,但谁也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不会起死回生,所以裕王打定了主意,没有父皇的谕旨,绝不出门。

    而沈默,也似乎被彻底遗忘在镇抚司了,他已经没了起初的安之若素,不是因为闷得慌,只要有书看,他就永远不觉着闷。而是因为想家、想老婆孩子,这种近在比邻不能相见的滋味,实在是太煎熬了,比天南海北的见不着,还要让人黯然。

    但没办法,锦衣卫的人也被东厂盯着呢,要是敢把他放出去,或者把他家里人领进来,十三太保就等着倒霉吧。所以沈默拒绝了他们要冒险帮自己团聚的好意,转而用别的方式排解思念。很快想到个好办法,就是写信。

    除了每周给妻子写一封信,他每天还给孩子们写一个故事,攒上三两天,便让人往家里送一次。

    竟然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孩子们说,也都很想他,当然不包括还在吃奶的宝儿。

    平常也会写字了,阿吉和十分更不消说,三个孩子一直坚持给牢里的父亲回信。这对平常来说稀松平常,因为他性子沉稳老成,再说毕竟年纪还小,依依呀呀的几句话,就能让沈默高兴的合不拢嘴。

    但更让沈默惊奇的是,阿吉和十分两个活土匪也能坚持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后来从信里才知道,两个让人伤脑筋的小家伙,又比上赛了。不过这次比得不是谁更能闯祸,而是比谁更听话孝顺。好像一夜之间,两个小子就懂事多了,每天不用督促,便能认真念书写字了,也不大出去胡闹了,而是在家陪着他们两个娘解闷。

    后来沈默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自己在信里的故事起了作用?如果是这样,可以考虑出版一下,说不定就畅销书了。谁知却遭到俩小子的嘲讽——爹爹把我们当成小孩儿了,还讲故事呢?我们都是大人了,你在那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们得像个男子汉,照顾娘和二娘、还有弟弟妹妹……

    看着看着,沈默竟掉下泪来,赶紧擦干,对朱十三道:“北京的风沙就是大,又眯眼了。”

    ~~~~~~~~~~~~~~~~~~~~~~~~~~

    时间过得很快,天一日日热起来,转眼就到了廷推内阁大学士的日子。这天清晨,杨博早早起来,蹬上粉底黛面的厚底官靴,然后一番认真的梳洗打扮,穿好御赐的斗牛服、束上白玉腰带,在镜中整理得一丝不苟,再将官帽捧在手中,出屋上了官轿。

    当他抵达西苑门前时,参加廷推的大臣也大批到达,杨博和他们微笑的打着招呼,从容不迫的在几个同僚的簇拥下,向圣寿宫方向行去。他本来就高大魁伟,相貌堂堂,配上多年修炼的非凡气度,举手投足间,都尽显大家风范,令人暗暗心折。身边人都道:“杨公这次肯定入阁,不然真没天理了。”虽然杨博表现的谦虚谨慎,但其实他心里想得也一样。

    在圣寿宫前殿中站班完毕,有司直郎前来清点人数,本次廷推乃是推举内阁大学士,规格自然最高,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只要能来的都来了。卯时一过,时间到,一共有二十七位部堂高官出席。

    “首辅大人到……”随着一声拖长腔,一脸疲惫的徐阶从屏风后转出,站在众人面前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众人大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想听徐阁老确认,便都凝神听他兴奋道:“就在今天凌晨,圣上醒过来了”

    “天可怜见,佑我陛下。“众人便一起朝着寝宫方向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人都起来,徐阶道:“圣上很关心这次廷推,特颁上谕一道。”众人只好再跪下,听徐阶念起来,无非就是命尔等秉承公心,为国荐栋梁之材,不可挟徇私之心,变廷推为朋党乱政之地。每次廷推前都有这段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听进去。

    然后徐阶又宣读了嘉靖的特旨,命兵部尚书杨博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谁都知道,翰林院的官,只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现在嘉靖用中旨任命杨博为侍读学士,便为其扫除了入阁的资格障碍。虽然通过中旨的方式不光彩,但杨博的功劳摆在那里,谁也说不得他什么。

    不少非庶吉士出身的尚书、侍郎眼红的看着,心中难免意yin起,自己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徐阶便命众人先推举人选。理论上讲,只要谁能获得在场三名官员的推举,便可成为候选人,接受大家的投票。

    这个其实早就定好了,没那个实力的不会自取其辱,有实力有想法的,就会早请好举荐人,所以结果很快便出来,有五个人成为候选。除了杨博、高拱、郭朴之外,还有李春芳,最后一个人选比较令人意外,竟然是张居正。

    看到张居正的名字也出现在墙上,杨博皱起了眉头……一共是三个入阁的名单,他估计应该是他和高拱、郭朴的,别人根本没得争。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后辈,资格差远了……当然李春芳是状元,这个给他加分不少,可张居正又有什么资格,也忝列其中呢?

    问题是,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深沉有谋略,不可能干不自量力的事,那又为何来自取其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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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为了说话算话写到现在,求还有票票的鼓励一下……[(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六五章 大限(上)

    虽然张居正资历尚欠,政绩不显,平时沉默寡言,很多人都对他没什么具体印象,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他是徐阶的爱徒,徐阶对他以子弟视之,甚至比对真正的子弟还好……这毫不夸张,徐阶的弟弟与张居正一道中举,但二十年来,徐阁老并为对其有何照顾,至今仍然南京担任闲职。徐阶的长子徐璠,以恩荫入仕,徐阶也从未对其有过优待,一直将其放在闲散职位,后来嘉靖看不下去,给徐璠个工部侍郎,徐阶也有言在先,受此职只为督造两宫两观方便,待工程完毕,立即请辞,惹得儿子郁郁寡欢。

    可徐阶对张居正,完全是另一番态度,不仅不遗余力的栽培,还像母鸡护雏一样的保护,哪怕与严嵩斗争到了白热化,能用的兵将全打光了,他自己都挽起袖子上阵时,也不舍得派这个‘得意门生’出战。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难怪有人会写段子编排,说张是徐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云云,其中穿插着名妓、私奔、始乱终弃等大众喜闻乐见的调调,在江西一带竟还大有市场。

    所以在场众人很容易想到,看来徐阁老又爱心发作,想将自己的好门生,趁乱推入内阁之中了,毕竟只是个入阁办事的阁员,很多人冲着元辅的面子成人之美,也不足为奇了。

    就当大家准备接受这个人选时,下首突然有人出声了:“诸位大人,卑职有异议!”众人循声一看,却不是参加廷推的部堂大员,而是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小官。却没人敢小觑他,因为此人乃是一名给事中。

    廷推乃国之大事,虽然由部堂高官来推举,但六科给事中同样有权出席,一方面是监督整个过程合不合法、有没有徇私,同时也可以就人选提出意见。因为其独特的监察地位,所以人微言不轻,说的话很受重视。

    今日廷推大学士,事关重大,给事中们当然要列席,但因为好些个科长科员的还在牢里关着,所以出现在紫光阁的给事中,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徐阶一看那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孙韫,便道:“有何异议?”

    “回禀元辅,户部左侍郎张居正,目前正在接受调查,”孙韫出列拱手道:“按《大明律》,官员须身家清白,方得议升迁之事。所以卑职窃以为,在问题没查清前,他应该回避推举才是。”

    一直面沉似水的张居正,表情变得有些难堪。

    “果有此事?”徐阶皱眉道:“为何不见报至内阁?”

    “因为干系重大,”孙韫道:“本科科长当时决定待调查清楚再上报,但后来他下了诏狱,朝廷又一直未派新的都事,是以调查一度陷入停滞,直到前几日才完成,卑职已经写好条陈,正打算出席廷推后报到内阁。”说着果真从袖中掏出个奏本来。

    徐阶看看那奏本,又看看张居正,一时有些沉吟。

    张居正的表情变了变,便从难堪恢复如常,出列拱手道:“阁老明鉴,按律,下官确实应当回避。”说着对那值日的司直郎道:“请将在下的名字撤下吧。”

    徐阶又沉吟片刻,方有些沉重的点点头,又对那孙韫道:“下朝后,把奏本送到内阁。”

    “是……”

    ~~~~~~~~~~~~~~~~~~~~~~~~~~~~~~~~~~~~~~~~~

    一段插曲之后,张居正的名字被拿下,廷推又照常开始。

    一番不记名的投票之后,结果很快出来,不出所料,杨博的名字高居榜首,高拱其次、郭朴第三,最后是李春芳。

    这次要推举三名大学士入阁,所以前三个人是主推,而李春芳是陪推,他的名字也会写入呈送皇帝的奏本中,算是给皇帝一个选择权,这叫‘一切恩威出自主上’。但除非皇帝对主推三人中的哪一个极为厌恶,否则不可能把李春芳给选上,不然廷推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就算选上了,那个被选的官员也会坚辞不受……虽然当官的大都腹黑皮厚,但那是暗地里,明面上还是体面大于一切,谁都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杨博、高拱、郭朴三人,即将成为内阁成员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大家纷纷上前向三人道喜,徐阶也不例外,但首辅大人要矜持,所以点到即止,便道:“圣上龙体违和,就不要庆祝了,以免惹来物议。”

    三人赶紧恭声应下。

    “先下朝去吧。”徐阶微微颔首,欣慰笑道:“老夫这就去回禀皇上。”

    三人告退出殿,便几个杨博的好友过来道喜,要给他们摆酒庆贺。杨博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早就把徐阶的话抛到脑后,自是欣然愿往,还不忘问问高郭两人道:“二位同去?”

    高拱没吭声,还是郭朴挤出一丝笑意,婉拒了一行人。

    待他们簇拥着杨博走远,高拱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道:“老匹夫!竟敢耍我们!”

    郭朴知道他说的不是杨博,而是徐阶,两人本以为只要答应入阁,徐阶就有办法挡住杨博呢,谁知还是让他毫无悬念的高票入选了。不仅没有驱狼成功,日后反倒要与狼共舞,这真是能想到的最坏情况了。他有些无助的望着高拱,希望老乡能拿个主意出来。

    “老子要告病!”谁知高拱憋了这么一句,道:“反正已经还了人情,明天就去找老匹夫告假,看他好意思不答应!”

    “啊……”郭朴想不到,这老哥无计可施,竟耍起赖来。哭笑不得道:“我不能也请假吧?哪有那么凑巧?”

    “你就留这儿给他端茶倒水吧!”高拱就这脾气,急了眼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拂袖而去。

    望着他服气离去的背影,郭大人只能摇头苦笑,对高拱的反应,他心中不以为然,毕竟入阁拜相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甭管是不是去当丫鬟,但好歹算是入阁,也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所以郭朴还是很开心的。心说,咱也不张扬,回家让老婆子炒个小菜,喝个小酒去。

    这就是人生目标上的差距,往往也会是人生格局的差距……

    ~~~~~~~~~~~~~~~~~~~~~~~~~~~~~~~~~~~~~~~~~~~~~

    翌日一早,高拱果然来到了无逸殿,却扑了个空,一问,原来徐阁老到圣寿宫奏对去了,他本可把请假的条陈给内阁的属员转交首辅,却又想当面质问徐阶一番,就算改变不了结果,也出出心中的恶气。

    便没拿出条陈,在首辅值房外坐等,那些司直郎都知道他已经入阁,纷纷过来奉承。高拱没心情应酬他们,反应极为冷淡。有机敏的察言观色,便道:“高阁老累了,咱们还是不要聒噪,散了吧。”这本是为他解围的话,就等着高拱下台阶了。

    谁知高拱却黑着脸道:“什么阁老?皇上批了吗?”

    “阁老……呃不,您老教训的是,”那人顿时灰头土脸,赶紧认错道:“是卑职唐突了。”见同事都散了,便也灰溜溜地告退。

    高拱根本不在意这些‘杂鱼’,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徐阶的身影。

    徐阶也看到他了,出声道:“肃卿,你有何事?”

    高拱早就等得火气缭绕,霍得起身道:“我要告假!”

    “哦……”徐阶有些意外,伸手推开门道:“里面说话!”

    高拱要跟他理论,自然不能在走廊里,便跟着进去。

    “坐。”侍者上茶,徐阁老摘下官帽,端正的搁在小几上,在太师椅上坐定道。

    高拱也不客气,打横坐在徐阶对面,气呼呼道:“下官身体不好,要休养一段时间。”

    “看你的身板好得很嘛。”徐阶望着他,笑道:“老夫看着都羡慕。”

    “里面的病,外面看不出来。”高拱闷声道。

    “坚持一下吧……”徐阶用商量的口吻道:“内阁的担子太重,需要你这样的大才,帮老夫分担。”

    “有杨惟约足矣。”高拱准备开火了。

    谁知却见徐阁老幽幽一叹,一脸惋惜道:“可惜,他这次不能入阁。”

    “什么?”高拱以为自己听错了。

    “廷推的结果,被皇上否决了。”徐阶缓缓道:“杨博下,李春芳上。”说着从袖中拿出呈给皇帝的奏本。

    高拱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见所列的四个名字中,只有杨博二字上没有红圈,反倒是李春芳的名字被圈中了。

    “怎么可能?”高拱还是难以置信。

    徐阶一脸苦恼道:“老夫也不知道,正不知该怎么告诉杨惟约呢。”说着看看高拱道:“肃卿受累去一趟,帮老夫一次吧。”

    从首辅值房中出来,高拱仍有些晕头转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在徐阶的算计中。那岂不连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了?高拱不敢往下想。径直去杨博府上,办他的苦差事去了。

    ~~~~~~~~~~~~~~~~~~~~~~~~~~~~~~~~~~~~~~~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还得从数日前说起……

    那时众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即将举行的三公槐辩论上。徐阶却把张居正找到家里,与他商榷关涉入阁拜相的大事。

    张居正在老师面前,依然镇静深沉,道:“高新郑那里,学生已经去过,他不愿此时入阁,不知师相有何画策?”

    徐阶毫不意外,道:“高拱那里,老夫亲自去说。”顿一顿道:“倒是杨博那里,我有些担心……听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花了大价钱……山西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虽然徐阶说得含糊,但张居正心里明白,山西人深谙拉拢结交之道,对于那些关乎廷推的大臣,平日里就做足了功课,最近又下了大本钱,加之杨博的威望摆在那,不是徐阶能左右得了。

    所以徐阁老有些担忧,怕阻止不了杨博。

    “师相,学生有一计,”张居正突然道:“但有些非英雄所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徐阶心说,你老师我什么时候当过英雄?

    “师相,廷推时,把学生的名字也加进去吧。”张居正道。

    “你的?”徐阶道:“你是户部侍郎,当然有权推举了,莫非太岳糊涂了?”

    “不是,学生的意思,”张居正沉声道:“把我列为候选人……”

    “哦……”徐阶沉吟片刻,温声对张居正道:“以老夫私愿,自然是属意于太岳。然则以你的资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切不可操之过急。”似乎担心他会误会,徐阶又温言道:“太岳放心,这一天不会远的。”

    “师相误会了,”张居正哑然失笑道:“学生岂是那种自不量力之人?我要候选,不是为了选中。”

    “那是为什么?”徐阶饶有兴趣的问道。

    “师相有所不知。”张居正便讲出一事道:“学生前些阵子,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徐阶慈爱的责怪道:“连我都瞒着?”

    “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轻声道:“况且也解决了,所以就没说。”

    “说说吧。”徐阶恢复沉静道:“到底何事如此神秘?”

    “十几年前开马市时,都是由户部直接派员和蒙古人贸易,后来,马市关闭,许多物资便堆积在宣府的仓库里,因为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时间一久,竟没人记得了。前年杨博出任宣大总督,清点物资时,才发现这些东西。”张居正轻言慢语道:“便写信给户部,要求征用这批物资。部堂大人便把这件事交给了我。”

    “他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徐阶皱眉道,那些粗陋的东西,国人是看不上的,只有蒙古人需要,但放了十几年的布和茶砖,谁还会稀罕?

    “我也写信问他缘由。”张居正道:“他只说是军事用途,没有说具体干什么,但我联系到边关的局势,也能猜测个大概,便乐得糊涂,同意了他的请求。”说着轻叹一声道:“结果去岁年末,户科例行查账,也不知咋就那么寸,竟把这笔老账翻出来了,一路追查下去,结果发现是我给拨走了。”

    “于是他们询问我,为何既没有内阁的批文,又没有户部的签章。”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冷静到令人不适:“我告诉他们,是宣大总督征用的,手续应该是齐全的,可能没有归档而已。”

    “我请他们宽限些日子,回去仔细一找,便找到了。”张居正道:“但赶上过年衙门封印,只好等过了年再交给他们……谁知元旦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科长下了大狱,我估计后面会有变化,所以他们不催,我也没交。”

    “到现在还没交?”徐阶何许人也,听了这么久,已经明白了。

    “嗯,就在这儿。”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个信封道:“老师请过目。”

    徐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公文纸一看,果然是杨博的字迹,请户部同意总督府征用马市库存云云,后面有杨博、高耀、张居正的签章,但缺内阁的印章。就算要怪,也只能怪到高耀这个尚书头上,怪不得张居正能安之若素呢。

    还有些话张居正没说,但徐阶已经猜到了,高耀八成是觉着,以张居正和他这个首辅的关系,内阁这道手续,根本不用担心,所以大大咧咧的先用印了。而张居正偏偏没有请示内阁,就把东西拨付了。

    “你也太妄为了!”徐阶有些不悦道:“为什么不先跟我讲!”

    “因为跟师相讲了,只会给您惹麻烦,便由弟子担其责吧。”张居正轻声道:“您还没猜到,这批物资是什么用途吗?”

    徐阶闻言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是用来……议和的吗?”

    “对。”张居正点头道:“去年朵颜部伙同黄台吉他们,从辽东犯我京畿。为什么俺答没有趁机出兵,就是因为杨博……贿赂了他们。”

    “原来如此……”徐阶旋即了然了利害,一脸欣慰的看着张居正道:“太岳,不枉老师如此待你。”当时的情势时,朝廷抽调重兵回援京师,宣府那边肯定不能再开战端,所以徐阶也不得不答应,只是这样一来,‘议和首相’的恶名,便落到他头上了,肯定很难受。

    “一直受老师庇护,从没为您做点事。”张居正轻声道:“这次就让弟子为您分忧吧。”

    “只是这样,要委屈太岳了。”徐阶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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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 大限(中)

    许是前宋一忍再忍、养虎遗患的教训太过深刻,所以本朝绝不主动议和。

    但硬气是要有本钱的,没有本钱还瞎硬气,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土木堡之变以来,本朝的边防日渐废弛,官军战力下降明显,结果蒙古骑兵时常以少胜多,建立起了巨大的心理优势,继而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官军左支右绌、苦不堪言。悲哀的是,北京的老爷们,偏爱充这种胖子,可边关的将领们充不起来呀,因为不只被打肿脸那么简单,还要出人命的……

    有时候实在是打不过了,不得不主动求和。但北京的大老爷死活不答应,迫不得已,边将们只能背地里和蒙古人交涉,从军费中挤出钱来、再搜刮老百姓些,给蒙古大大们上贡,以求罢战宁人。

    撇开那些无谓的‘民族荣誉感’来说,这不是个坏办法,因为蒙古人早没有侵略中原的野心和实力了,他们对明朝的战争,还不如说是劫掠准确……草原的日子太苦了,物资严重匮乏,除了牛马牲口,他们什么都缺,也比较容易满足,所以用钱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坏处,破财消灾嘛……

    这在边将和朝廷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当然有位先生一定要被蒙在鼓里,那就是皇帝陛下,不然大家还怎么谎报战功,升官发财?

    说起来大明的皇帝也挺可怜的,那么多人合伙耍他一个,也怪不得会拉太监帮忙了。

    言归正传,杨博在九边加起来有二十年了,自然是此道高手。何况他还有个优势,乃山西人的官场擎天柱,而晋商又垄断着九边所有的对外贸易,几乎所有蒙古贵族,都是他们的大客户……所以别人砸锅卖铁都谈不成的事儿,他总能轻易办妥。

    知道这一点,再回味那句‘杨惟约在辽、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皆安’,就该有更深的认识了……好比去年那次,用些存了十几年的老旧货,就能把俺答打发了,这换成任何人,都是做不到的。

    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纯属好心的举动,竟被受益人无耻的利用,葬送了自己的内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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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六天五夜之后,皇帝终于醒过来了,但龙体彻底的罢工,除了鼻子在喘气,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嘉靖皇帝,就像一截枯木,静静的在那里等死。

    但千万别小觑了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只要他还喘气,就还是那个大明百年来最有权势的皇帝。

    所以徐阶汇报廷推结果时,仍然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等徐阶说完了,嘉靖的眼珠子才转了转,嘴唇翕动,含糊道:“张……”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说话还不利索。

    亏得徐阶是明白人,懂嘉靖的意思,道:“您是问张居正是怎么回事儿吧?”

    嘉靖眨了眨眼,示意没错……皇帝的反应,完全在徐阶的意料中,因为张居正是他的爱徒,这连皇帝都知道,自己也没少在嘉靖面前,夸他如何的聪明练达、可堪大用。所以听到张居正罕见的遭遇后,嘉靖肯定很好奇。

    于是便按照张居正事情的交代,讲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用?”嘉靖这次说的词多了。

    “可能是……议和……”徐阶赶紧为嘉靖解释道:“当时情况紧急,他可能怕朝廷决策太慢,耽误了正事。”

    嘉靖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道:“仇鸾……”

    徐阶心说,妥了。嘉靖精明无比,很少被人欺骗,却因为不懂军事,被个仇鸾用这种手段给骗了,还封他为大将军,结果仇鸾事败后,真相大白,皇帝也被天下人笑掉了大牙。把嘉靖恨得牙,人都死了还要开棺戮尸,全家流放。

    嘉靖本来就忌惮势力深不可测的山西人,好歹出了个久经考验、忠勇可靠的杨博,还算是得帝心。为了避免将来徐阶一家独大,欺负他的儿子。嘉靖也就勉为其难,准备将杨博也提拔起来,钳制徐阶。

    但一想到欺世盗名、肆无忌惮的仇鸾,嘉靖对杨博的评价马上降了两个档次,直接成不忠不勇不可靠了。

    若仅此而已,还不足以让皇帝打消念头,因为不用杨博,谁来制衡徐阶?这时候另外两个名字映入眼帘——高拱和郭朴。皇帝不禁眼前一亮,这二位哪一个都不是徐阶的对手,但是绑在一起的,徐阶也奈何不了,更何况高拱还是他儿子的老师,将来算是有了免死金牌,一个人就够老徐喝一壶的。

    这才是徐阶推高拱和郭朴入阁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在去除真正的威胁同时,让皇帝放心,不会猜疑。

    圣心有了主意,既然有高郭二人组,那杨博入不入阁,也就不那么紧要了。

    “阁老怎么看?”嘉靖说话倒越来越顺溜了。

    “内阁人选事关重大,非臣下敢妄言,还是请陛下圣断。”徐阶以诚恳的语调回答说。

    “那就让李春芳上吧,杨博再等等……”嘉靖做出了定夺。

    徐阶心中安逸了。不动声色的达到目地,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过嘉靖也没有再追究杨博和张居正……到了这光景,皇帝真的变了。

    见皇帝闭上眼睛,似乎要小憩,徐阶便躬身告退,谁知刚退两步,又听皇帝梦呓似的道:“海瑞定罪了吗?”

    “还没有,”徐阶赶紧回话道:“三法司正在抓紧讨论,很快就有结果了。”又支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动静,这回皇帝是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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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几天过去了……

    向来肃穆庄严的圣寿宫中,传来天籁般动听的琴声。那琴声时而如清风拂过山林、时而如小溪淙淙流淌,时而如黄鹂欢快起舞,时而如月光洒满大地。谁也听不出这是什么乐曲,却都感觉身心沉浸其间,说不出的愉快动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嘉靖从心里冒出这么一句,便重新闭上眼睛,心神却随着这琴声,从朽木般的身体中飘出,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原来看着皇帝不能动弹,黄锦心疼的要命,所以提议道:“主子,裕王妃送了个弹琴的大家过来,说她的琴艺已经入道,听着就能温养心神、烦恼皆忘……”见嘉靖不吭声,他又小声道:“总归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就算没那么神,解解闷总行吧……”

    嘉靖从鼻孔喷出一阵气,算是默许了。

    黄锦便传那琴师过来,专门在纱幔外支起了檀木为壁的琴台,请她开始演奏。

    那琴声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杂草丛生的帝心被天籁般的琴声梳理熨帖。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嘉靖的头脑彻底清醒了,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在那悠扬的琴声中,他的记忆出奇的清晰。便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从在安陆的童年,一直回忆到自己当皇帝的岁月,最后停在那场三公槐辩论,停在海瑞那道奏疏上。然后开始思考,拼命的想……竟把这辈子想不通的问题,统统都想明白了。

    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时候,才把你曾经最缺的东西给你,真是造化弄人啊。

    见嘉靖开始发呆,黄锦以为他听厌了琴,便道:“咱们换个昆曲吧,魏良辅带出的班子……”

    “念……”嘉靖却道。

    “念什么?”

    “治安疏……”

    “啊?”黄锦吃惊不小,心说念那玩意儿干啥,难道皇上想用个新奇的法子自杀?

    “念……”嘉靖的声音急躁起来。

    “好好,念……”黄锦赶紧去桌上找,还真在,便展开来,在琴声的伴奏中,轻声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大声点……”嘉靖不悦道:“睡着了……”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黄锦只好大声的念起来:“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嘉靖听得分外认真,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骄傲和蛮横,真正去倾听一个忠臣的逆耳之言,才觉得那么有道理、于是一遍遍的听,越听越不觉着刺耳,越听越觉着,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诚之言呐!

    ~~~~~~~~~~~~~~~~~~~~~~~~~~~~~~~~~~~~

    徐阶来到寝宫外,听到里面黄锦大声朗读那要命的奏疏。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大怨念,都瘫痪了还不能释怀?

    便赶紧走进去……因为感动于他这些天来衣不解带的伺候,嘉靖特许徐阶不必通报,随时都可进入寝宫。当然那道曾经横亘在君臣间的珠帘,也不再是他的障碍了。

    进了寝宫,才有宫人轻声通禀道:“徐阁老来了……”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没得到皇帝的指使,黄锦只好继续念,但他加快了速度,无意中变得铿锵起来:“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倦为陛下一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系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依然两眼望着殿顶,定定的发着呆。徐阶等了许久,才听皇帝幽幽叹一声道:“此人之忠堪比比干,朕之昏庸也堪比纣王呐!”

    徐阶惊呆了,万想不到皇帝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愣了一下,才赶忙回话道:“大明朝没有比干,更没有纣王,皇上这是生病了,才会自哀自怨。”

    “阁老……”嘉靖又沉默良久,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感。

    “臣在。”徐阶连忙趋身上前,为了不让皇帝仰望自己,跪在嘉靖脚边,正好和嘉靖视线平齐。

    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了往昔的阴森森深不可测、只剩下一片凄凉与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说的没错,天下人都厌弃我很久了,我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差劲极了。”休息片刻,方才接着道:“唉,朕有这么多错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像海瑞那样,直言不讳呢?”却也不想想,海瑞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

    虽然满心的权谋,但此时此刻,徐阶能清晰感受到,这是君父的真心话,他也真想把心里话讲出来,却不知皇帝会不会事后翻脸,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七分:“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再说皇上顾着九州万方,自有皇上的难处。再说更多的是臣等没有尽到责任,怎能诿过于君上呢?”

    嘉靖神色复杂的望着徐阶,然后轻轻说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纵使一颗心,早就在几十年的斗争中麻木不仁了,徐阶还是被皇帝简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泪水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听皇帝道:“你比严嵩还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个难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却还要顾着百官、顾着朕的江山子民……”

    听到皇帝对自己的褒奖,徐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深吸口气道:“为臣只知道‘诚’、‘敬’二字,但凭这两个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的点点头,问道:“那个海瑞,三法司论罪了吗?”

    “论了。”徐阶赶紧擦干眼泪,被皇帝弄乱了的心,也冷静下来道:“正要禀报皇上呢,三法司最后定了绞刑。”

    “什么罪名?”嘉靖又问道。

    “儿子骂父亲。”徐阶轻声道。这罪名是他深思熟虑后定下来的。都到了这个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保。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逼迫着去做的印象。那样肯定会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无疑。但若天下人都认为海瑞该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会不杀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阶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态度表述出来,不然嘉靖还会以为群臣口是心非,虚伪作态,说不定就一赌气,勾绝了海瑞。息怒难测,善变无常,这便是大明第一难伺候的主,最难伺候的地方。

    好在徐阶已经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绝妙的一手——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这样既让嘉靖进退自如,又表达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这就是徐阶的态度了,嘉靖又问道:“你怎么看?”

    徐阶本打算说:‘臣,也是这种看法’,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看到嘉靖的变化,计划当然也要变了,轻叹一声道:“臣本来也是这种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话,突然想到,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相者,会有误解……”

    听他没有说空话套话,嘉靖点点头,听徐阶继续说下了去:“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嘴巴臭得很,写起文章来更冲,但他的一颗心,还算是赤诚的。这种人当然可杀,但也可不杀……”

    “那到底是杀不杀?”嘉靖定定的望着他道:“你说了算。”

    “有道是:‘主圣则臣直。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徐阶一咬牙,叩首道:“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来,笑容中充满解脱意味道:“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对阁老来说,太不容易了……”皇帝虚弱的笑笑道:“说真话多好,早让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实看法,我又怎能一错到底?”说着无奈的笑道:“现在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肓,无能为力了……”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如果方才他还担心皇帝是不是在试探,现在确实知道,皇帝真的翻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养病,待圣躬痊愈了。再行振作,便可为尧舜禹汤……”说着竟泣不成声起来,苍天呐,原来顽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为什么来的这样迟呢?

    “没时间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虚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随时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儿子了……”

    “皇上……”徐阶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听嘉靖道:“你放心,朕不会再说禅让了,已然没几天光阴了,就别让他承受负担了。”今儿可能是嘉靖下生以来,最懂事儿的一天。

    “皇上……”徐阶是彻底感动了,他现在真心想让皇帝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便道:“臣恳请恩准,命裕王携世子进宫侍疾。”将心比心,自己肯定希望有儿孙陪在身边,度过最后的光阴。

    嘉靖面上浮现一阵渴望,那种内心深处,远超常人的孤独,是多么需要亲人来抚慰啊!就在徐阶满以为他会答应时,却见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不……”

    “为何?”徐阶惊诧之下,竟失礼了。

    “二龙不相见。”嘉靖声音微弱道:“这是朕的命,不能让他们冒险……”

    徐阶登时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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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