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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四二章 射天狼(上)

    阿穆尔很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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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网他是俺答兄长衮必里克的第八个儿子,以骁勇善战闻名草原,也因为骁勇之名。被任命为守卫成吉思汗陵的,达尔哈特,……就是守卫太庙的,神圣者,。

    成吉思汗的陵寝在套内的伊金安洛,在蒙古人退出河套的年代。曾经长期荒芜废弃。但自从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恢复黄金家族的荣耀后,成吉思汗的陵寝自然被重新修葺,不仅恢复了供奉,每年春天,各部落领还会齐聚伊金霍洛。按照祖制祭奠这位伟大的先祖。

    而平时,这处蒙古人的皇陵,就由阿穆尔部负责守卫和打理。虽然这在所有蒙古人眼里,都是无上的荣耀,阿穆尔自己提起来,也是一脸自豪。然而困守一地日子久了,整个人都要长毛了。难得有个机会,可以用挑选守陵勇士的名义,每年痛快地耍乐一次,却又被坏消息搅了兴致。

    当他那个钟金侄女儿的侍女,前来禀报明军入侵时,阿穆尔只当是小孩子胡闹,命人把她俩赶出去。两个女孩子心急如焚之事,看到了朵儿的那个心上人阿不台,阿不台虽然也不太相信,但不忍心爱的女孩焦急如焚,还是带着几个手下,快马加鞭往南去了一趟。

    结果半路碰上了明军斥候。双方短兵相接,各有损伤,阿不台终于知道事态严重了,赶紧返回禀报阿穆尔。看到阿不台身上的箭伤。阿穆尔这才相信确实有明军入侵。于是一面命人向诸位兄弟出警报,一面召集在场的勇士,呼啸着向南而来,准备趁着明军立足未稳”狠狠地咬他们一口,也可借机摸清敌人的虚实。

    伊金霍洛紧挨着边墙”阿穆尔很快率众到了距离明军二十里的地方。还没才做好战斗准备。就见远处烟尘滚滚,有明军骑兵从左右三路同时杀来。

    阿穆尔是想来占便宜的,万没想到明军会主动出击,不过他也是不怕的。在茫茫草原上,蒙古骑兵是无敌的!于是赶紧命令身边的传令手挥舞旗帜,让两个千夫长各自带兵抵挡左右来袭之敌,他则亲帅三千大军。迎击正面之敌。

    按照几百年来的习惯战术。数十骑最精锐的蒙古骑兵脱阵而出,直奔明军而去,他们并不是去送死,而是要仗着娴熟的弓马骚扰对方。挑逗明军射箭,以判断对方的射程如何,为大部队确立包抄迂回、分进合击时的警戒线。

    ,“不许开枪!。。对面的两千明军正是李成梁亲帅的军,他粗大的手指捏着一杆隆庆式线膛枪,压抑着举枪把那几只苍蝇拍死的**。下令将士们保持克制,只是冷静的派出小队游骑与对方缠斗。

    李成梁的部队也不知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在骑时上竟然丝毫不落下风,与蒙古骑兵缠斗良久,双方各有损伤,一时却分不出胜负。

    这时候,李成梁的大军已经逼近”那些蒙古前哨只好丢下几具尸体撤退了。

    日头偏西,双方三路骑兵。几乎在同时照面。

    虽然没有测出对方火器的射程,阿穆尔也只能认为,对方是因为射程不够。所以不浪费弹药了。

    于是下令部下就地散开,正面骚扰,两翼包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蒙古骑兵是不会起正面强攻的。他们用一边射箭一边后撤的战术。始终保持在对方弓箭的射程之外,而在奔驰”火枪是无法射击的。这样一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彻底崩溃只是时间的问题。待到那时,两翼包抄到位的骑兵就会掩杀上来。完成一场屠杀。

    这正是蒙古铁骑当年横扫欧亚大6的无敌战术,早就浸在每一个蒙古人的骨头里了。

    然而今天,他们却要得到一个教训老观念是会过时的。

    一声低沉的号角响过之后。李成梁的部队呈分散队形开始冲锋。这时蒙古人才现,对手的兵器与以往不同只见明军将一个不到二尺长的粗铁管夹在腋下,转眼便冲到了五十丈的距离。来不及细想”蒙古骑兵们纷纷张弓搭箭,他们各个都是神射手,哪怕是骑在马上,也可以在三十丈的距离射出致命的箭矢。

    然而在双方距离四十丈的时候,明军腋下的粗铁管突然一齐火,密集的轰鸣声,弹丸飞射而出。便有一片蒙古骑兵惨叫着坠马。

    ,“稳住,稳住!。。看到部下惊慌失措的样子,身处后军的阿穆尔大声吼叫道:,“他们只能射一次!。,仿佛要回应他一般,那些分明已经射完一次的枪管,竟又一次轰鸣的射出弹丸,阵阵白烟,又是一片蒙古骑兵惨叫着坠马。

    阿穆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明军的新式武器,竟然耳以二连,不,是三连!

    响过两次的枪管再次轰鸣,第三次的酒近射击,彻底击垮了蒙古人的意志,纷纷策马落荒而逃。哪还顾得上回头射箭?只想着远离这些恐怖的连火器。

    阿穆尔有些呆滞了,长生天啊,这是预言惩罚不敬者的魔鬼吗?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弹丸。击飞了他金光灿灿的头盔,也把他从马上直接掀翻下来。

    他的护卫赶紧把他从地上捞起,搁在马背上,不管不顾的撤出战斗。

    ,阿穆尔死了……,这是他的部下看到此景之后的第一反应”本身就被明军的火镜吓破了胆,这下彻底失去了斗志,尾随着那些护卫。狼狈逃窜而去。

    收起那支打掉阿穆尔头盔的步枪,李成粱摇摇头,心说要是戚帅的话,这一枪肯定就要了这虏酋的命。这一闪念之后,他眯着眼睛看一下战场的情形,对身边的传令兵道:,“放弃追击,合围两翼!”。

    呜呜的号角声响过之后,明军的路分开左右拦在了撤退的蒙古人身后。眼看着要被明军包了饺子蒙古人也红了眼,挥舞着马刀疯狂的冲上来,双方转眼便纠缠在了一起。厮杀声,马蹄声交织”鲜血顿时染红了草原。

    纠缠,不少蒙古人仗着高的骑术,从纠缠脱身而出,向远处逃去……蒙古人战事顺利时就进攻,不顺时就逃走,并不以此为耻。李成粱的部队也不管他们只一心一意收拾逃不掉的。

    明军所持的兵器,竟然是方才的那种火镜,只是这次没有开火。而是手持着木柄,当作狼牙棒挥舞。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蒙古人的骑射本身完全没有挥出来,只能靠马刀和明军对抗,一短对上数长,吃了老大的亏。许多骑射精湛的蒙古勇士都被明军纵马合围,活活的用“狼牙棒,拍死。

    残阳如血,战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李成粱命人清点战果,共杀死敌人二百三十七人,俘虏一百二十人,自己一方只损失十数人。嗯了想他命令将重伤的俘虏全都补刀,把杀敌人数提到了三百,只留下五六十名身体完好的俘虏,交给戚继光处置。

    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初战告捷。明军士气大振对于客场作战的恐惧也大为减轻。刘显和姜应熊等人,也对李成粱刮目相看,却不是因为这场胜利,他们相信,换做自己的部下,手持着最新式的燧,三眼神钝,也能打蒙古人个措手不及,漂亮赢下第一仗。他们高看李成粱的地方,是他没有被大胜冲昏头脑而贸然追击要知道天色将晚。前途不明的情况下很可能会被回过神来的对手杀个回马枪。到时候人家仗着熟悉地形。很可能会扳回这一局。

    第一仗的要求。就是漂亮的大胜,头脑清醒的将领,是不会画蛇添足的。

    戚继光即刻审问抓获的俘虏。得知了阿穆尔部落的确切方位后。即命姜应熊和戚继美两队大军立刻出击,去端阿穆尔的老窝。

    刘显和姜应熊深表不解道:,“天快黑了。连夜行军太危险了。”。

    ,“蒙古人也是这样想的,且李将军当时没有追击,他们就更不会想到,我们能起再大军而去。。。戚继光望着两位老将道:,“对方今夜陡遭新败。必然士气低落,不趁此时扩大战果。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好几回了。”。

    ,“成,你是主帅,当然听你的。。。见李成梁杀得痛快吗,姜应熊早就心痒难耐,于是和戚继美各自点齐了兵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往东北方向摸去。

    李成粱和刘显则留下来,护卫着终于整队完毕的大军连夜开拔。沿着乌兰木伦河往北行去。他们要趁着蒙古人集结起来之前,尽可能的多行军。争取及早抵达目的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姜应熊和戚继美带着手下连夜急行六十里,到了五更时分,斥候来报。八里以外”就是蒙古人的营地。

    二位将军命令部下悉数下马,人衔枚、马勒口,蹑手蹑脚的步行走这最后一段,以恢复战马的体力。

    就这样向前静悄悄行了三里,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将熄的营火。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姜应熊和戚继美暗令部下安静上马,不紧不慢的向前面的光亮处前进。

    凌晨时分的天色已经亮,再加上月色皎洁,草原上一望无际,能隐约看见前面蒙古人的毡帐。毡帐间燃有数处篝火,一眼望去。如星星点点。整个大军除了马蹄出的声响外,一万士兵都人默不作声,紧咬着牙……他们都知道。能摸得越近。胜利的可能性就越大。

    深秋的晨风冰冷彻骨,空气里竟是战前紧张的气息。远处的毡帐已经越来越清晰,有到士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忽然,营帐传来蒙古人惊恐的叫喊声。显然他们终于被现了。几乎是同时,姜应熊和戚继美举起手兵力,低喝一声:“杀!戚继美更是放开缰绳,一马当先向前冲出。他的身后跟着响起了震耳的呐喊声:,杀啊,瞬间马蹄声鼎沸,呐喊声传遍四野。

    虽然守夜的士兵现了明军的踪迹,但大部分的蒙古人还在睡梦,整个营地几乎不设防。当被惊醒的蒙古男子冲出营帐时。明军的铁骑已经杀到眼前”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斩于马下……

    明军如饿虎一般,冲进了毫无防备的营地之。蒙古人大惊失措,营地里一片混乱,马蹄声。呐喊声,厮杀声,妇孺叫喊声混杂成一片,彻底阵脚大乱。明军哪有不趁机疯狂砍杀的道理,到处是残肢断体、鲜血飞溅”士兵人人奋勇”誓要血洗此地!

    短暂的惊慌之后,蒙古人开始组织反击。因为他们的营帐极为分散,所以尽管南边一角已经一败涂地,但其余方向还没遭到攻击。这次没有人再逃窜,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园,有他们的老婆孩子,牛马财产,男人们知道”自己一旦逃跑,这些全都会落在明军手。知道自己是怎样对明国百姓的,他们就绝不能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正在帐养伤阿穆尔,也出现在了众将面前,他扯下头上渗血的纱布,露出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咆哮道:“保卫我们的女人和家园。把明军赶出去!”他也终于表现出,达尔哈特,的真正水准,很快便组织起了一条防线,把明军死死挡在线上”掩护女人和孩子向后撤退。

    明军一夜奔袭,踹营成功。士气高涨无边,哪能看着胜利的果实在眼前溜走?

    “七尺丈夫建功立业即在此刻,弟兄们。杀啊!”白盔银袍的戚继美,将马刺轻轻一碰,弹丸般疾驰而出。身先士卒。带着六百亲兵猛攻蒙古人的防线。

    阿穆尔的骑兵虽少,但因为负有守卫祖陵之责,所以前是从各部落精选的蒙古勇士”个个精骑术,善劈刺”加之为了守卫家园,自然奋不顾身。死战不退。而戚家军训练多年,军纪严整,结阵冲杀、进退有制,杀得难分难解:就连姜应熊的部队,也都是和蒙古人苦大仇深。悍不畏死的榆林汉子,双方一经交手,便激战在一起。

    这时候三眼铳早打完了,任何火器都派不上用场,只有用刀砍。用枪刺。用统砸,用牙咬,一场迅猛的偷营,很快演变为白刃肉搏的血战!战场上的人个个血葫芦似的,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马刀和马刀相迸,火星四射。砍落的人头被人脚、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汩汩的鲜血汪成一个一个的血潭,渐渐凝固、紫。完全没了阵势,你有我、我有你,只用型来分辨了,顶着阿福头的,是蒙古人”否则,便是明人。

    这场肉搏战自黎明杀到天亮兀自毫不松懈。直到手下禀报,妇孺已经全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一个千夫长拉住杀红了眼的阿穆尔,大声道:“达尔哈特,为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不能都死在这里!”说着一指远处道:“我们还有两千人马没有投入,对方却还有四千”也没才人来支援我们!这一仗我们输定了,你快带他们撤走,保护我们的族人啊!”说完便带着亲卫投入了战团,只留下最后的叮嘱声:“快走!”

    阿穆尔受伤野兽般的大嚎一声,带着后军两千骑兵,撤出了战场。

    剩下的蒙古人困兽犹斗。了疯似的,向敌人挥刀拼杀,想为族人争取撤退的时间。无奈寡不敌众,被明军团团围住。姜应熊心疼部下伤亡太重,阻止了戚继美继续肉搏的意图。只让他带兵在外围结阵,不让对方突围。

    姜应熊也不跟这些残兵游斗,把预备队悉数调上来,分成两队。前队用三眼镜猛轰时,后队装填弹药,等前队三完毕撤下来后,后对再上去轰……蒙古兵被压制的死死的,根本冲不上来,一片片便倒在血泊,彻底被打成了筛子,也彻底被打没了斗志,能跑都开始死命的逃窜,跑不了好干脆扔掉兵器,下马跪地投降。

    一顿饭功夫以后,战斗便结束了。战后清点,明军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也差不多这个数。明军的伤亡尚且如此,被踹营的蒙古人更是尸横遍野,一个有八千男丁的大部落,只逃出三千多一些,其余将近五千人,悉数殁在这一战。

    戚继美浑身被创,银甲变成了红甲,此役他的部队杀敌最多,却也损伤最多。心疼地他眼圈都红了。姜应熊拍拍他胳膊,却爽朗笑道:“年轻人,放松点,这是不折不扣的大胜!”

第八四三章 射天狼(中)

    戚家军纵横东南,从来都是以极小的战损获得极大的胜利,来到北方后,打过唯一一场大战,还是经过精心策划后,将蒙古人诱至绝地,以车阵为依托,用大炮轰出来的胜利。虽然那一役损失不小,但恐怖的歼敌数量摆在那里,还是让人觉着是应当应份的,像这次这样的惨胜,还实属首次。

    这次如此完美的偷袭,最后取得此等战果,终于让以戚继美为代表的戚家军少壮派,彻底的摆脱了狂妄,认识到在这个山川林地十不足一的套内草原上,想要以极少的代价消灭彪悍的蒙古骑兵,是根本办不到的。

    这是达尔扈特人。看到英勇的年轻将军陷入沮丧,姜应熊指着地上花花绿绿的旗帜道:他们是守卫成吉思汗陵八白室的精英勇士,其首领叫达尔哈特,率领着从各部落选拔的勇士,专门看守成吉思汗奉祀之神。虽然实力已经不能与几百年前相比,但还是高处其他部落一截。说着不无庆幸的捻须笑道:也幸亏这任达尔哈特是个有勇无脑之辈,只知道训练部下骑射,不知道演练战术,否则要是组织起两支精骑,从侧翼绕到我们后方夹击,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呢。

    是在下太之前狂妄了。戚继美张张嘴,露出四颗金牙道:对如此损失准备不足。

    习惯就好了,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姜应熊拍拍他的肩膀道:这里是蒙古人的腹地,随时可能有敌人杀到,我们还是赶紧打扫战场,与大军汇合吧。

    接应的部队到了。话音未落,有斥候飞奔过来禀报道。

    便见胡守仁率领一个战车营和一个步军营,一万多人从远处迤逦而来。

    胡大哥,你怎么来了戚继美赶紧迎上去道。

    胡守仁端详着戚继美,见他上下没缺什么部件,才松口气,笑道:大帅担心战事不利,命我跟在后面接应你们。可惜没法和四条腿的比啊,紧赶慢赶,还是只赶上打扫战场,说着朝姜应熊笑道:让将士们抓紧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了。

    姜应熊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让部队尽快恢复体力,以防蒙古人来袭才是正办。

    收拾战场整理装备收拢俘虏救治伤员打点战利品等等一切有条有序的进行,戚继美又想带人去捣毁蒙古人的八白室,却被胡守仁阻止道:督师有令,禁止损毁成吉思汗八白室。

    虽然不理解,但戚继美不敢质疑沈默的决定,撇撇嘴,没有坚持。

    中午时分,收拾停当,共计俘虏三千余名妇孺,收拢一万余匹战马,两万余头牛羊,收获颇丰。

    胡守仁下令将受伤马匹一率杀死,又令把收集起来的同袍遗体装车,将受伤士兵也安排在车上就坐,取出地图,拿出指南针,观察一下太阳,命大军向西北方向移动:传令下去,立刻向西转移。

    俘虏和妇孺怎么办副将轻声请示道。

    押着他们一同前行。胡守仁淡淡道:做饭照料伤员都需要人手的

    将领传达下去,大军开始回撤。退出三十余里后,斥候来报,发现蒙古人的大队骑兵,胡守仁冷笑一声道:不必理他们。命令部队保持匀速前进。

    到了下午申时左右,蒙古人派出了千余骑兵前来骚扰,但是靠近百丈之内,便被坐在战车上的明军神射手,用隆庆式燧发枪点名。枪打的既远又准,完全超出了蒙古人对火铳的理解,而且那种特制的变形弹,对目标的杀伤力极大,人中弹直接昏死过去,马中弹也立即瘫痪不能行。而且射速极快,眨眼之间,便有百余名骑兵落马,惊得其余蒙古人再也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缀在后头,眼看着明朝人裹挟着自己的女人和牛羊而去这让蒙古人陷入了巨大的沮丧之中,因为在他们的经验中,双方的处境本该对调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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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时分,出击部队赶到了约定地点,戚继光的大军果然在那里安营等待大队人马进入用战车围成的坚固营盘。虽然只是临时营地,但戚继光依然将其京营的固若金汤鹿砦壕沟拒马组成的三条防线外,是首尾相连的战车城墙,每辆车上都架着装散弹的佛朗机,还有四名持隆庆式的枪手警戒。又有几十队游骑在外围巡逻探哨。

    营地内,一共有三层车阵,戚继光给所有部队都布置了具体的防守任务,一旦有失,则处斩负责的头目,而负责的头目若战死,则全队都要被处斩。在这个军队还不知为何而战的年代,没有严刑峻法的约束是万万不行的。

    当然一味的严苛也是不行的,刚柔并济才是正道。戚继光和刘显亲自到营门口迎接凯旋众将,但先进营的,却是一车车蒙着绿色军被的阵亡将士遗体。戚继光下过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抛弃受伤的袍泽,遗体也要尽可能的带回营地,这样可以增加军队的凝聚力,使官兵们勇于面对牺牲从当年龙山卫开始,这个行为就一直成为戚家军独特的传统,现在又变成了复套军的仪式。

    一片肃穆的气氛中,将士们送了阵亡同袍最后一程,然后遗体将火化后装坛,待班师回乡送会各自的家乡安葬。对于这些把命卖给朝廷的男子汉来说,马革裹尸不可怕,可怕的是曝尸荒野,变成草原上的孤魂野鬼;现在能够落叶归根,无论对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是莫大的安慰。

    又让人把伤兵送到后军医疗队去受沈默所托,李时珍等名义在苏州医学院中授课,培养了几百名精通战场护理,擅长进行消炎的军医。半年之前,沈默把第一期毕业的三百名军医一股脑调到了北京,并给他们配备了这个年代性价比最高的金疮药云南伤药和云南曲酒。注一可以大大提高重伤士兵的存活率。经试验,那些没有伤筋动骨的士兵,有七成可以挺过感染关,在很短时间恢复战斗力,这在此时的医疗条件下,已经是极致了。

    安顿好了死伤的士兵,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营地里处处燃起篝火,官兵们掘井取水,杀羊烧烤,做饭煮水,自有章法,无需军官操心。但戚继光还是将营地巡视一遍,见布置周全,才回到中军的那团篝火边。

    篝火上烤着一只硕大的肥羊,羊肉已经烤得金黄,渗出的油脂嗞嗞地滴落在豁上,散发出扑鼻香气。此时大营内燃着无数篝火,篝火上都烧烤着牛羊肉,散发出的肉香飘满了整个营地。戚继光命分给每个小队三斤酒,虽然官兵们被要求保持安静,但还是爆出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呼声。那种疲惫之后大口吃肉小口抿酒的快乐,让这肃杀的军营显得十分动人。

    亲兵将烤好的全羊从篝火上移出来,众将纷纷取出自己腰间佩剑割取羊肉食用,就连那几位监军也有样学样,谢绝了亲兵的服侍,用匕首笨拙的割肉吃,此举赢得了军官们的好感,都觉着这此的监军文官十分的和气,也不指手划脚,多嘴多舌,实在是太难得了,于是竞相向他们敬酒,监军们也来者不拒,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羊肉,十分畅快。

    戚继光也很是高兴,虽然早已经名震天下,但没有在草原上和蒙古人交过手,他这个大明第一将领的名头,总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心里打鼓。但这一仗打赢了,是他对自己的对军有了充分的信心,而且对于既定的策略,他也不再踯躅了

    在属于自己的虎皮上坐下,戚继光才顾得上仔细端详自己的胞弟,关切问道:没伤着吧。

    都是些皮肉伤,不打紧。戚继美虽然生猛异常,却很怕这个如兄如父的哥哥,像做错孩子似的小声道:可弟兄们死伤太多了

    嗯戚继光把亲兵放在面前羊小腿,递给戚继美,点点头道:草原作战的残酷性,是我也始料未及的。

    那些蒙古人果然强悍,如果是一对一,我方士卒是处于下风的,幸亏我们有枪炮和战车。一边的姜应熊深有感触道:否则这次出征,怕是不会乐观。

    继光颔首道:希望这一仗,能够起到应有的效果。按照职方司所推演的战场形势,如果不在抵达草原后,立即尽全力剿灭土尔扈特部的话,之后将很难再有全歼整部蒙古人的机会。

    因为战争一旦打响,蒙古各部会在第一时间将妇孺财产向北转移,渡过黄河到北边躲避兵锋。到时候套内便只剩下化身为骑兵的蒙古男子,他们的骑术高超,又熟悉地形,明军完全没有打成歼灭战的希望,所以要全靠今日这一战,来打掉蒙古人的胆气,为己方营造气势上的优势。在这个年代,打仗全凭一口气,谁要是气短,就必将品尝失败的恶果。

    现在能将套虏中最精锐的土尔扈特部打掉,哪怕多付出一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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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所料不错,土尔扈特部几近覆灭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整个草原,深深震惊了套内的蒙古各部,各部全力动员,妇孺老幼收起帐房,驱赶着牛羊往北而去,男人则穿上祖传的皮甲,带着弓箭马刀,喂饱了心爱的战马,便向各自的部落中心进发,在那里,他们将从牧民转为彪悍的蒙古骑兵,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发誓要用鲜血保卫自己的家园同样的场景在套内各处纷纷上演着,只是一天之隔,原本安宁祥和的鄂尔多斯草原,便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战场。

    临近汗庭的几个部落首领,这下也顾不上前嫌,在接到大哥诺颜达拉的召集令后,纷纷赶到济农城,就在戚继光他们分麾下炙的时刻,鄂尔多斯部的济农城中,正在召开一场首领会议

    会议是在头缠白纱,状若病虎的阿穆尔的咆哮声中开始的,他向来自视甚高,虽然兵力不如大哥诺颜,却是公认的套内战力第一,甚至在很多人看来,若不是为圣主守灵的重任束缚着这头猛虎,鄂尔多斯部的首领就是他的,部落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盘散沙,成为俺答部的附庸。

    但是仅仅一天时间,阿穆尔的部落就被彻底打残了,这让骄傲的达尔哈特如何能够接受为了宣泄心中可怕的负面情绪,他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窝囊大哥,怒吼道:你我相距不到百里,为何我数次让人求援,你却始终见死不救呢

    诺颜达拉是个面容白皙保养得宜的美男子。哪怕你不看他身上的华美丝绸长袍,腰间嵌金镶玉的蒙古短剑,单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梁,以及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须,都会被他身上的贵族气质所陶醉。尤其在普遍小眼平脸,整年不洗澡的蒙古男人中,就更显得鹤立鸡群,令人惊艳了。

    但是对与地位仅次于蒙古大汗,甚至比俺答汗的地位还高的蒙古济农来说,就算长出朵花来也没有用,你得够狠够爷们够狡诈才行,就像他们的老爹衮必里克那样可惜的是诺颜达拉全随了他了,一点他爹的成功品质都没遗传到。

    堂堂蒙古济农,却有浓重的文艺气息,这被各部公认为是鄂尔多斯部堕落的根源,所以诸位兄弟对他也是没什么尊敬可言甚至若不是俺答汗乐于看到这种局面,诺颜达拉早八辈子就被赶出济农城了。

    对于八弟的习惯性咆哮,诺颜达拉早就到了唾面自干的水准,但当着弟弟们的面被骂成孙子,他还是有些生气,待阿穆尔骂完了,他也不紧不慢道:身为部落首领呢,最要紧的就是保护部落的安全。呐,明军入侵的消息,还是我女儿派人通知你的吧少字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看到阿穆尔要发飙,他赶紧见好就收道: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遇到难关,兄弟之间互相帮助,没有趟不过的火焰山。最重要的是你人没事,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父汗的在天之灵交代对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我让钟金她娘给你下碗面吃

    被诺颜一阵扯东拉西,阿穆尔是有火发不出,别在那里真难受,只能闷哼一声道:吃什么不好,整天学汉人吃面,我要吃烤羊腿

    让人赶紧给兄弟们上一盘烤全羊,诺颜达拉这才有进入正题的机会道:大明此次来势汹汹,据探子报来,人数不下十万之众,可见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除了阿穆尔之外,到场的还有老2拜桑,老五布扬古,和老七巴特当年他们死鬼老爹在时时,把他们四个安排在汗庭的东西南北,以便拱卫济农城。后来虽然老爹死了,没人买诺颜的账,但各自部落的位置没有变,所以一旦有事,还是能在一天之内赶到的。

    在场的几个兄弟中,数老2拜桑最为阴沉多谋,这哥们生不逢生,要是没有俺答汗压着,不知篡了兄长多少把了。所以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道:大哥是济农,该怎么办,你说就是了,我们听着。

    布扬古和巴特两个素来瞧不起老大,而是以老2的马首是瞻,闻言也瓮声瓮气道:大哥你说吧。

    既然如此。那为兄就觍颜说说了诺颜酸不溜丢一番,才缓缓道:现在回想起来,明军在两年之前,就开始逐渐把边墙往北扩,只是当时大家不信他们会主动出击,所以都大意了。现在看来,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我看八成不会只是像往常那样,搜套捣巢拉倒,而是想要彻底收复河套。

    休想众兄弟闻言纷纷冷笑道:我们在此地已经数代,咱们更是一睁眼就看到这片草原,谁也别想把它从我们手中夺走

    好诺颜拊掌笑道:诸位兄弟能有此心,我们一定可以把敌人赶出家园的。于是与众兄弟讨论起对敌之策来。

    分割

    注一虽然这个年代还没有云南白药,但这两样东西配合使用的效果不比白药差。

第八四三章 射天狼(下)

    “既然在,为何不来?”张居正问道。

    “呵呵……”谭纶神秘的笑笑道:“他去干一件大事,一时还来不了。”

    ‘什么大事,神神秘秘的?’张居正心中好奇,但毕竟不熟,也不好问。

    说过骑兵,谭纶又道:“另一种方法,还是让元敬来说吧。”在场都是机灵人,知道沈默带张居正来,或者说张居正跟着沈默来,其实是代表徐阁老的,如果不给他足够的信心,就不会得到他和徐阶在后方足够的支持,所以必须让他放心才行。

    戚继光也了然,便沉声道:“末将受命组建神机营,主要的假想敌,当然是蒙古人的骑兵。那就必须克制他们精于骑射、善于穿插迂回的特点,但末将在南方抗倭时,主要是以步兵冷兵器为主,不可能达成这个目标……”怕张居正不明白,还进行名词解释道:“用火药的是热兵器,不用火药的就是冷兵器。”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了解,道:“射程可以比弓箭更远的,只有火枪,这不正是神机营的本行?”

    “大人说的对,但火枪的威力,并不足以对骑兵造成压制,一旦敌人迫近,还得靠白刃肉搏,所以神机营的冷热兵器各半,一半为鸟铳队操火器,一半为杀手队仍用狼筅、钩镰枪、大棒之类的兵器,以保护鸟铳队。”戚继光为他分解道。

    “蒙古人来去如风,步兵再强大,”张居正又问道:“也难免被动挨打吧。”

    “是的,在步营之外,末将还建有马营,以马队为机动力量,完成反击逐退敌人的任务。”戚继光点头道:“末将的马营分三部,左右二部其实不能骑兵,只能说是……骑着马的步兵,他们骑马进行机动,但都是下马作战,作战方式与步营相同。只有中部的轻骑才是真正的纯骑兵,都是马术优秀、武艺精湛之辈,全部配有厚实披甲与精良的弓矢刀具,配属的马匹是能与蒙古马匹抗衡的上等战马。”

    听说神机营所有部队,都配有半数的火器,唯独最精锐的轻骑部队,还是纯冷兵器,张居正不解道:“为什么不给骑兵配备鸟铳?”

    众人不禁莞尔,戚继光倒能忍住,板着脸解释道:“因为开火后,会有一股很强的后坐力,直接把射手从马上摔下来,所以真正骑兵只能用刀枪弓箭和敌人硬碰硬,无法使用鸟铳。”

    “也就是说,整个马营也只有少部分真正的骑兵,其余的不过就是骑着马的步兵。”张居正有些明白道:“这样可以弥补机动上的不足,也可以发挥咱们火器和军阵上的优势,就有了和鞑子一搏的资本……”

    “大人说的完全正确。”戚继光肯定的点点头道:“但如果面对数倍于我的敌骑,仅靠血肉之躯,很难禁得起反复穿插,一旦被人踹营,则万事休矣,所以在两营之外,还设有车营,利用战车组成防御,并用车载的火炮进行远程打击。哪怕敌兵以数万之众冲击我军,我有车营,不用跳壕而壕之险在我,不用依城而城已在营。车上士兵再用长兵器和火器击敌,敌骑必退。”

    “战车我是见过的……”张居正听得怦然心动,但还是觉着不妥,沉吟道:“但恕我直言,一是笨重,二不牢靠,似乎有些累赘。”

    “你说的是以前那种。”一直默默听着的沈默,出声笑道:“现在的这种,是经过戚将军重新设计的,行动灵便、战斗力强。车上能容士兵,能装火器,要行则行,欲止则止,还能首尾相接,组成车城,方便得不得了。”说着对戚继光道:“百闻不如一见,找一辆过来,给大家开开眼吧。”

    “是。”戚继光点点头,吩咐下面赶紧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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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臾,戚继光便请众大人出帐观看,只见帐前空地上,摆放着一辆旧式的战车,还有一辆新改进过的。

    戚继光亲自上前讲解道:“诸位大人请看,我把旧式战车两面的车箱板去掉,改成八扇折叠板,平时全部放在车辗上,作战时全部打开,树立在迎敌一面,以代车箱,所以它叫做‘偏车厢’。”他说话的功夫,两个操车的兵士,熟练的将那屏风牢牢卡在车的一侧,便如竖起一面屏障。

    “此偏厢有一丈五尺长,用来遮挡矢石。”戚继光接着道:“每车配两头驮马,装有佛朗机两具,另配有二十名士兵,分奇正两队。正兵一队十人,负责偏厢车的运转,其中两人专管驾车的骡马,六人专管发射佛朗机。由一名车正指挥车辆进止,一名舵工掌管车辆前后左右运动;奇兵队也是十人,亦分鸟铳、杀手两伍,行军时保护战车,作战时则在战车的支援下杀敌。”

    “这样的车一共多少辆?”张居正问道。

    “一百二十八辆。”戚继光道。

    “一二八辆,每车有一五的偏厢,”张居正打起算盘道:“那横向排列就是一里多长;列成方阵,每面也要五十多丈,足以为全营抵挡敌兵的弓矢射击、骑兵冲突,使敌兵的长技无法施展。”不由赞道:“这样的车阵,一可以束部伍,二可以为营壁,三可以代甲胄,简直就成了有足之城,不袜之马,而且有那么多大炮鸟铳,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神机营了!”方才还是门外汉呢,现在却能说到点上去了,他惊人的领悟力,再次震惊了全场。

    但张居正的疑问还没消除,也没注意到别人惊讶的眼神,而是盯着那大车问道:“这车可够结实的,再加上两门佛朗机,行动方便吗?”

    “虽然有两头驮马拉车,但为了节省畜力,加快速度,即使平地拉行,仍会要用人力来拉动车辆前行。除了驾车人员之外,正奇两队必分出一队负责拉车,另一队负责在车旁掩护,每日交换。如遇上斜坡或者烂路时,则两队必须一起同心协力的拉车,方能赶上步兵。”戚继光道:“但说实话,正常行军可以,可还是跟不上急行奔袭。现在已经研制出一种轻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还没有正式投产,这次是用不上了。”

    “这已经很不错了。”沈默出声道:“哪能事事完美,有什么料做什么菜,这才体现大厨的水平。”

    重回到厅中坐定,沈默笑问道:“怎么样,财神爷,能安心做我们的后盾了吧?”

    “那是自然,”张居正笑起来道:“常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就回去给你们,把粮秣解决了。”说着突然想起件事道:“我听说戚将军在南方时,发明过一种‘光饼’,便于携带,又能放得住,不如教教我,回头给将士们做一批,方便行军时候吃。”

    众将领都不禁点头,张侍郎真心细,后勤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呵呵,光饼已经过时了,”戚继光却摇头笑道:“我们研制了一种新的食品,要比光饼好多了。”

    众人闻言饶有兴趣,沈默笑道:“也快到饭点了,元敬,你就上点给大家尝尝,就算是晚餐了。”

    “这……太简陋了吧。”戚继光有些为难道。

    “唉,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么。”沈默笑道,张居正也点头称是。

    “好吧。”戚继光点点头,道:“那就献丑了,正好请各位给鉴定一下!”于是吩咐人赶紧准备。少顷,两个亲兵端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上都是白瓷碗,给所有大人都上了两只碗,还有一支小勺。

    众人一端详,发现一个碗里有半碗炒面样的东西,另个碗里是水。

    戚继光一边做示范一边道:“现在,请诸位将水倒进面碗里,就象我这样,搅拌搅拌。”

    于是在场文武都开始按照他说的,把两个碗里的东西掺一起,搅合成一碗糊糊。

    “请大家品尝。”戚继光率先舀一勺送到嘴里。众人便也各吃了一口,一阵吧嗒嘴后,便纷纷点头称赞:“嗯,好吃,说不出是咸还是甜,反正是有滋有味呢!”

    戚继光开心的笑了,能得到大家的称赞,说明这东西成功了。戚继光看一眼沈默,沈默也开心的笑了,这东西其实有他的功劳,但当着张居正的面,还是不要暴露这种联系的好。

    “请问戚将军,这东西是如何制法?”张居正把一碗吃完了,意犹未尽道:“应该是先把面粉炒熟了吧?”

    戚继光赶紧让人再大家添上,又对张居正道:“这个很便宜的,因为里面不光有小麦粉……事实上,本地的任何作物,小米、大豆、黑豆、糙米之类的粮食,都可以碾成粉,掺匀后炒熟,再拌一些油和糖就成了,吃的时候,可以在水里加点盐,这样就足够保持力气了,方法还是很简单的。”

    张居正向他要了份配方,笑问道:“对了,这个叫什么名字?”

    “未曾取名。”戚继光摇头道。

    张居正便望向沈默道:“戚将军在南方制出了‘光饼’,在北方又研制出这种炒面,干脆就叫‘继光面’吧!江南兄觉着怎样?”

    “很好啊,”沈默笑问众将道:“你们觉着吧。”

    “同意——!”大家异口同声道,倒弄得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默默倾听的谭纶出声道:“这东西吃起来确实方便。但不知打仗时如何携带呀?”

    戚继光笑道:“问的好。将肠布袋取来!”亲兵早就准备好了,把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布袋子,分发给每个将领。

    戚继光拿起一条布袋道:“这个布袋是用白布缝制而成,又细而长,跟马肠子似的,有五尺长,官兵们就顺嘴叫它‘肠布袋’。把炒面装在这里面,两头系在一起,”戚继光边说边示范道:“步兵就背在膀背上,骑兵可拴在鞍架上。如果在急行军时,来不及泡,那就先吃上几口,再喝几口水,走着道就把饭吃了。这一袋足够一名士兵五天食用了。”

    沈默看着戚继光把那肠布袋斜挎在肩上,不由有些眼晕,他一直以为,这是八路军的创举来着,闹半天是跟戚继光学的……这可不是他的主意,是人家小戚原创。

    这个发明引起了一片赞叹,尹凤拿着它爱不释手道:“这下好了,我们以后追击敌兵时,就不用饿着肚子了。”说着又犯愁道:“可是出征在即,这么多部队,怎么来得及缝袋子、做炒面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张居正笑起来:“明日一早,开城门前,我定然给你们准备好。”说着站起身道:“时间紧迫,我要回去准备了,诸位就不用再跑一趟了,让你们的军需官跟我回去,仓库里有的随便拿,没有的,我现借现买,也不能让将士们缺这少那的出发。”

    这种话,谭纶他们简直没听过,哪次去领点物资,都跟要了那些仓大使命似的,还从没见过张侍郎这样豪气的呢。不由大为感动,纷纷起身道谢。

    “告辞了。”张居正朝沈默点点头,再和众人拱拱手,便大步出了中军帐,坐上等在门口的轿子,风风火火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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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张居正,众人重回中军帐,没了外人,顿时亲热随意了许多。

    沈默刚想打趣戚继光两句,就见胡勇从外面走进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找遍了也不见东宁侯……”

    沈默的心咯噔一声,饶是定力惊人,也变了变脸色——这个消息,哦不,该说是噩耗,实在太惊人了,如果明日一早就准备出发了,要是没有兵符的话,戚继光的神机营,是绝对不能擅动的,否则就是谋反!

    说实话,沈默此役的信心,八成来自戚继光和他的神机营,虽然马芳名声更大,但更像个传说……真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没有神机营,沈默就没有打胜仗的把握,如果这一仗败了,后果想都不敢想……

    他这一沉默不要紧,刚才还很热闹的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默便看一眼李成梁,淡淡道:“引城,没了你的管教,我那俩小子又撒了缰,竟然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找着。”

    “啊……”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赶紧:“要不大人赶紧回去看看吧。”

    “不要紧,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沈默却很沉得住气,盯着胡勇吩咐道:“你去找北镇抚司的……管他几爷了,反正有喘气的在那,就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赶紧帮着找,明早之前,我要见到人……当然,别吓着小东西。”

    众人不禁暗道:‘大人也太溺爱孩子了……’李成梁也在那心里奇怪道:‘不可能吧……’

    只有胡勇知道,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重重点头道:“俺晓得了。”便快步出去。

    “好了,大敌当前,把家事先放放吧。”沈默咳嗽一声,让众人集中注意力,才沉声道:“老规矩,战略我定,战术听你们的。”便提高声调道:“诸位,俺答和土蛮,哪个才是我们这次的对手?”

    众人正在思索,沈默已经给出答案道:“一方面,是因为俺答乃此次入寇的主脑,如此兴师动众而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所以虽然土蛮人少,打起来能简单些。但两者相隔太远,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其实并没有呼应。所以,即使打了土蛮,俺答也不会感到多少震动,他还是要按计划作孽的。”

    “第二,就是土蛮没有攻城能力,而俺答在一些汉奸的帮助下,已经掌握了这种能力……石州城的沦陷,就是最好的佐证。”沈默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哎……俺答汗此次的战术,已经十分明确了,他们以一部人马虚张声势,做出要攻击京城的态势,待各地军队仓皇勤王,防御空虚之时,再汇集主力,挑选最合适的府县进攻。”他抬头望向众人,沉痛道:“所以土蛮的破坏力,是远远比不上俺答的。而且两者相距太远,一旦往东打土蛮,就没时间阻止俺答作恶,我们不能再承受一次石州之痛,所以哪怕吃力些、牺牲大些,也要坚定不移的朝俺答进军,明白了吧?”

    “明白了!”众人一齐高声应道。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沈默望向谭纶道:“二华兄,你来主持吧!”

    “是。”谭纶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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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了,精彩的开始了……

第八四四章 复东胜(上)

    对土尔扈特部惨烈一战的效果,在随后几天显现出来。从伊金霍洛一直到东胜城下,明军都没有遭到蒙古人像样的进攻,只有一些苍蝇似的游骑,不分白天黑夜的骚扰,却怕了那种能打百丈远的恐怖武器,也不敢离得太近,只在外围骚扰。

    对于这种程度的骚扰,明军毫不理会,保持好行军队形,每日行进四十里,然后安营下寨,该干嘛干嘛,就这样稳稳妥妥的走了三天,于初九日傍晚抵达东胜城下。

    蒙古人的大军,也早就在城外东西两面集结完毕,等待多时了。勇敢的蒙古贵族们,是不会承认自己怕了明军的,他们对之前没有主动进攻,向属下的解释是以逸待劳,待明军抵达东胜城下,立足未稳之时,再发动雷霆一击!

    甭管是不是真这么想,反正大话说出去,现在明军也到了,总不能再拖下去了,况且他们也知道待明军立好营寨之后,想要再进攻就难上加难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同时发令进攻,想要给明军一个下马威……在他们看来,这一战不一定要杀伤多少明军,但一定要狠狠打击对方的士气,所以把能调动的力量全派上场,从三面发起了猛攻。

    两万余名骑兵集群冲锋,扬起漫天的灰尘,场面十分的壮观,令人不由想起成吉思汗时的无敌铁骑,给蒙军上下平添了许多力量。

    然而他们这次的对手,却不是那些自大无能的庸常将领,而是继徐达之后,明王朝二百年来最优秀的将领戚继光,而且他的麾下,还聚集了这个时代最为强悍的十万军队,拥有最精良的装备,正高昂的士气……对于戚继光这样的将领来说,手下军队的强悍程度是与军队的整体战斗力成正比的。他早就防备着蒙古人来这一手了,所以始终控制着部队的行军速度,并命令军官们反复向将士们宣导,抵达东胜城下之际,便是大战之时的思想。

    所以部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战车营、辎重营的车辆早就移动到了防线前沿,蒙古人发起进攻的那一刻,便已经首尾相连,组成了三道牢固的防线。而骑兵部队则移动到了后阵,防备蒙古人从弱侧突袭,并时刻准备着为遇到危险的防线减轻压力。步兵士卒则依托战车,预备射击,这次明军的数万步兵中,只有不到一万的长矛兵,其余全都是装备了刺刀的火枪兵……除了一万燧发枪之外,其余也皆装备了各兵工厂生产的火绳枪,质量较之以往有大大提高,不会再出现从前那种,一排子弹打过去,敌人毫无无伤的囧事了。

    然而最先开火的,却是中军直属的八十门长近一丈、重三千斤的神威大炮……这种炮源自欧洲,乃明军从佛教人手中获得,其实就是沈默原先那个时代的‘红衣大炮’,当然本着谁在先谁命名的原则,他给起了这个名字。这种架退式的重型前装滑膛火炮,射程在七里以上,威力极其惊人。就算装填了葡萄弹后,也能打出四五里远。只见蒙古军队在明军的视线中还只是一条黑线,便有上百发炮弹伴着隆隆的炮声呼啸而出,巨大的冲击力下,弹体在半空中分解为十几枚球形铁弹。顿时化为一阵弹雨,凶狠的朝奔驰中的蒙军砸去,但凡砸入人群的,便能瞬间撂倒一圈十几个骑兵。仅仅一轮射击,便有四五百名蒙军坠马,非死即残。

    通过千里镜,戚继光看到了战果,满意的点点头,心说督师大人花重金请了佛朗机的教官,传授炮兵学,果然教会了孩儿们如何打炮,这要是再来个两三轮,可能直接就把对方打跑了。

    只可惜……戚继光无奈的看看炮兵阵地,只见那里一片忙乱。发射一次以后,炮兵们必须灌水入炮膛,熄灭火星,以干布帮在棒子上伸入炮膛去擦干,再填入火药,助燃物,塞进去炮弹,然后才能再点放,这些动作相当缓慢和烦琐,还不包括修正炮位……因为强大的后座力,每次发射都会让炮位产生很大的偏移。

    这是前装火炮的通病,能两分钟一发就不错了,所以在面对骑兵时,根本来不及开第二炮。不过戚继光带它们来,并不是用于野战的,方才那轮射击,只能算是这些大家伙的赠品。真正的野战之王,在蒙军冲到三里的距离时,才隆重登场!

    五百门大将军炮同时开火,场面要比方才那轮齐射壮观太多,效果也无可比拟……每门大炮发射数十枚桃核般大小的弹丸,在蒙军头上制造了一场夺命冰雹,顿时便将其阵型炸开了花,不论是人是马,只要被击中,无不立即失去战斗力,蒙军骑兵下饺子般的纷纷坠地,战场上转瞬间残肢断体横飞,鲜血脏器乱舞,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与神威大炮不同,大将军炮是土生土长的大明造。身用生铁铸造,由虎尊炮衍生而来,分大中小三种,长三五尺,重三五百斤。为了在轻量化的前提下防止炸膛,在炮管上有多道宽大的加强铁箍,口端备有大铁爪。铁绊,可用大铁钉将炮身固定在地面上,以便消减发射后产生的后坐力,克服了原有火炮在发射后因炮身后冲而自伤炮手的危险,在射击后也不需要修正炮位。更为可取的,它是一种车载炮,车轮前高后低,可在车上直接发射,对骑步兵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其很多设计都比欧洲的火炮要先进。

    此炮便于在山林水网地带机动,可控扼险隘,一发能射上百枚小弹丸或数十枚较大的弹丸,散布面大,比佛朗机更能有效地杀伤,以密集队形进攻之敌,在抗倭作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戚继光在隆庆年间到蓟镇练兵时,又创造性的将此炮装备骑兵使用,而且最新生产的火炮,吸收了西方火炮的长处,在可靠性更佳的情况下,更加轻量化,而且加装了瞄准具,克服了之前无法准确瞄准的最大弊端,成为当世最好的骑兵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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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默的影响下,戚继光对火炮的重视,到了举世无双的地步,当蒙古骑兵在付出惨重代价,终于冲进到二里之内时,加设在战车上的千余门佛朗机发火了,这种小口径火炮,或者说大口径火铳,其威力无法与兄长们相比,然而其发射的散弹密集而准确,更可以做到大炮们做不到的事情——连续发射!

    这是因为佛朗机的构造独特,其由母铳和子铳构成。母铳身管细长,口径较小,铳身配有准星、照门,能对远距离目标进行瞄准射击。铳身两侧有炮耳,可将铳身置于支架上,能俯仰调整射击角度,因而可以得到较高的射击精度。铳身后部较粗,开有长形孔槽,用以装填子铳……子铳类似小火铳,每一母铳备有五至九个子铳,可预先装填好弹药备用,战斗时轮流装入母铳发射,因而提高了发射速度。

    虽然这样会因为气密性不足,导致威力有限,但戚继光设计的三层火力模式下,有两种大炮照顾远程,佛朗机只需对付中程的敌人即可,所以可以扬长避短,造成最大的杀伤。

    事实上,这种近似连发的火力,对蒙古人士气的打击最为严重,大炮威力虽大,但只能有一响,挨过去就过去了,咬咬牙还能挺得住,可这种连绵不绝的喷射弹丸的武器,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大量夹着锋利无比的铁钉、弹片的弹丸四散喷射出来。在高温和高压的爆炸冲击破推波助澜之下,溅射着的铁钉弹片像无从躲避的雨幕一样,喷向了阵前的蒙古骑兵,将他们连人带马炸得血肉模糊。爆炸声和滚滚的浓烟之中,浑身着火的蒙军士兵凄厉地尖叫着,战马在地上翻滚哀嚎着,宛若一片修罗地狱!

    这情形,让在远处高坡上观战的蒙古贵人们承受不住了,尤其是损失较大的布扬古和巴特两个,叫嚷着要巴桑下达退兵的命令。

    “这时候退兵,岂不是白死那么多人了?”巴桑红着眼道:“马上就要逆转了,相信我!”连哄带吓,终于把两人安抚住,继续看惨不忍睹的战场,等待战局的变化。

    然而等来的,却是明军隆庆式步枪加入杀戮,密集而精确的弹丸,虽然没有炮火的声势,却让杀伤人数急速攀升,仅仅是一轮齐射,便有上千名骑兵落马,上千匹战马腾空而起,然后再负伤跌倒在地。

    这时候,蒙古骑兵显示出成吉思汗子孙的优秀品质,在巨大的伤亡面前,他们悍不畏死,向前向前,只是迎来的,却是数量更多的火绳枪攻击……比起昂贵的隆庆式,火绳枪才是大明士兵手中最普及的武器,虽然射速和射程无法与前者相比,但胜在弹丸密集。沈默也是发了狠,将九大兵工厂改制之后,两年内所生产的武器,一股脑全发给了复套军。使这支部队的火器装备,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大大超出当世任何军队。

    热兵器淘汰冷兵器,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做不到这一点只有三个原因,一是热兵器质量太差,二是军队素质太差,三是指挥官是个白痴。现在的复套军,显然与这三个因素无缘……

    然而那一片密集如云的骑兵队伍,却仍然悍不畏死的向前跑来,马背上的骑兵们,高呼着成吉思汗的名字,祈求圣主陛下赐予他们勇气和力量,消灭这些可怕的入侵者!

    终于,最前面的骑兵,冲到了离明军不过五十公尺之遥,他们停下来,举起早架好的弓箭,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密集射向车阵后明军。

    可惜他们碰上的是绝不畏缩的戚家军,面对着来袭的箭雨,身穿锁子甲的前排步兵们声色不动,寸步不移,准确地用他们的隆庆式进行射击。锁子甲可以很好的抵御弓箭的威力,但蒙军身上的皮甲,却在弹丸面前形同虚设。在明军密集的三层火枪射击,以及佛朗机递近喷射中,蒙军好容易站住的阵脚,转眼又风雨飘摇,第一排的人马很快死伤殆尽。

    于是蒙古骑兵又重新迈步前进。正在这时候,明军的火炮再次装填,伴着急促尖锐的警报声,明军士兵齐刷刷的卧倒,于是数百门大将军炮,在三十步的距离上,发射了一轮霰弹。

    蒙古的骑兵,就像割麦子一样倒伏,战场瞬间变得无声,所有的勇气也随着这一轮炮击而灰飞烟灭,中路的蒙军遂停了下来……

    但在左右两翼,明军的火力比较薄弱的地方,终于有蒙军冲到了阵前,肉搏战开始了。前排明军的火枪上都装备了刺刀,最后一次射击完毕,便直接将火枪当长枪使。这些最精锐的敢死战士,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稳稳站在战车上,利用武器的长度,欺负手持马刀的蒙军。他们身后,还有复套军唯一的冷兵器部队,手持一丈长矛助战,使蒙军竟无法占到便宜。

    千辛万苦冲到敌阵之前,却被战车死死挡住,根本无法冲破敌军的纺线,再顽强的部队也彻底崩溃了。在撤军的号角响起的一瞬间,蒙军便齐刷刷的调拨马头,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车出战场。明军自然用猛烈的枪炮欢送,当蒙军退出三里之外时,明军的神威大炮终于再次发言,又掀倒了大片的人马。蒙军彻底吓破胆了,疯狂的逃出去几十里,离明军越远越好。

    说起来好像很长的时间,但其实从蒙军发动,到他们撤军,也就是太阳从快下山到下山的短短片刻而已,蒙军就死了个尸横遍野,目测得有五六千的样子。幸亏天色已黑,明军没法再派骑兵追击,否则还不知要死伤成什么样子。

    这一仗打成这样,完全超出了各方的想象,城头上好容易鼓足勇气,要与济农城共存亡的诺颜达拉,面色苍白苍白,豆大的汗珠之流,喃喃道:“魔鬼、魔鬼……”

    就连明军自己也难以置信,这还是大明朝的头号劲敌,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唯一能保持清醒的,也就是戚继光了,他知道,这些河套的蒙古人,没见识过自己车阵,更没领教过真正的火器之威,贸然迎面而来,当然会碰得头破血流。只是经此一次,蒙军肯定不会再次以卵击石,所以也没什么好激动的。

    他吩咐部下,立刻收拾战局,救治伤员。未参战的部队则赶紧设立营盘,建立防御,以防乐极生悲,被没有参战的蒙古人乘机偷袭,那就太可耻了。

    等到连营结寨,设起大帐,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帅帐之中炭火熊熊燃烧,数十支胳膊粗的蜡烛,照得帐内帐外一片通明,戚继光、刘显几位将领立在沙盘前,一边参详地形,一边听取斥候的禀报。根据探查,目前聚集在东胜区域的蒙军有五个部落……其中包括鄂尔多斯本部,以及其东西北三个临近部落,南边达尔扈特部被打残了,自然不会再出战。再加上昨日赶来的乌拉特部,共计三万五千余人。

    但这些人马并不在一处,鄂尔多斯本部的一万余人,守在东胜城中,另外四部人马,分别在东胜城外东西二十里处驻扎,显然他们虽然不想困守城中,但也听进了诺颜达拉的劝说,在外围和城内呼应,不过今天被痛击之后损失惨重,还能给城里多大的支援,就难说了。

    对敌情有了大致了解后,戚继光便与刘显等人商议翌日的进攻安排……最大的障碍在于,经过两代济农的修建,东胜城城高壕深,防备完善,如果强攻的话,损失肯定不小,所以对于采取何种方案,将领们争议很大。尤其是在一场彻底大胜之后,更不愿再多损失官兵在这东胜城下。

    正议到一半时,亲兵进来禀报,说有锦衣卫的人,有重大事宜相告。这次出征能够对蒙古人的情况了若指掌,多亏了锦衣卫三年多来的秘密工作,一般人不了解,但戚继光等人却心知肚明。而且戚继光更知道,负责军事谍报的锦衣卫,乃是当年从镇抚司出来的老人,最是晓得轻重,这时候前来打扰,必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会议暂停,戚继光命众副将、参谋先行退下,只有他和刘显两个留下,然后请锦衣卫的人进来。

    进来的是陆纲,关外的风沙砥砺,已经让这个年轻人的面庞刻上了沧桑,长期的地下工作,更是让他变得精干沉默,站在那里并不起眼。

    “不知这位阁下如何称呼?”戚继光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热茶,微笑问道。

    陆纲接过茶,却并不沾唇,淡淡道:“干了我们这行的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叫‘灰狼’,大帅勿怪。”

    “‘灰狼’,好名字,”戚继光笑道:“不知灰狼兄弟前来有何指教?”

    “在下是为大帅献取东胜之策而来。”陆纲声音不大,却让戚继光和刘显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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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这一仗还算给力吧,不知怎么,写着写着,想起八里桥来了。

第八四四章 复东胜(中)

    以极小的代价获取了一场大胜,而且是在野战中正面痛击蒙古铁骑,这对大明将士的激励,绝对高过之前的首战告捷和夜袭敌营……毕竟那两战由骑兵部队包办,且在大部队视线之外,无法跟这种亲身亲历的大场面相比。

    明军将士士气高涨,连夜打造攻城器械,并用竹筏和羊皮浮囊打造了二十具浮桥,然后装在前后相连的大车上,预备在攻城时架设。黎明时分,准备停当,明军杀牛宰羊,饱餐一顿,然后争分夺秒地休养精神,卯时一到,大军集结。在军官的率领下隆隆出营,在济农城的从东西南三面列阵候命。

    骑兵们出动的更早,游弋在战场外围,防备有蒙军来干扰攻城。

    看到这一场景,济农城上的蒙古人,知道明军就要攻城了。看到城外黑压压军队越聚越多,想到昨天所见的噩梦般的惨败,他们便忍不住面色苍白,紧紧握住手中的弓箭,无不为自己的命运而恍然。

    “济农来了……”不知谁一声大喊,城头的蒙军纷纷循声望去,只见诺颜达拉身穿耀眼的戎装,在一双儿女的陪同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看到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都透着或多或少的犹疑,诺颜达拉轻咳一声道:“鄂尔多斯的勇士们,我们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十万装备精良的明军,马上就要对我们的城池展开进攻了。如果济农城陷落,我们将被迫退出自己的家园,从此无处可归,或者被别的部落吞并,妻子儿女沦为他们的奴隶,或者就此消亡,化为无人收敛的白骨……”说到这,他也有些动情了,声调提高道:“所以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只有守住济农城,等到俺答汗的援兵来临,我鄂尔多斯部才能度过这次危机;否则,我们将彻底失去鄂尔多斯草原,变成丧家之犬!你们愿意变成丧家之犬吗?”

    “不愿意……”众人应道。

    “声音太小。”诺颜达拉大声道:“我再问一遍,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这次的回答响亮多了。

    “我也不答应!”诺颜达拉刷得抽出腰间的短剑,反手割破自己的指头,将鲜血点在额头上道:“我,黄金家族的后裔,衮必尔克之子,蒙古济农孛儿只斤—诺颜达拉在此向苍天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绝不抛弃自己的家园独活!”

    这番动员很是成功,蒙古勇士们不禁对这个素来文弱的济农刮目相看……蒙古人最信服英雄豪杰,既然贵为济农都可以做到毫不退却了,那他们这些身为子民的,自然没有道理动摇了。于是城头的蒙古人众纷纷效仿济农,刺破自己的手指,点血于额头,发誓与济农城共存亡!

    鄂尔多斯部的无双明珠,深受爱戴的钟金别吉,和济农的二儿子哲赫台吉,也亲自持着酒囊,为勇士们斟上马**酒。蒙军将士看到他们尊贵的公主打散了小辫,将一头乌亮的长发,用男式的皮冠束住,显得干练利索。肩披一领火红的披风,内穿半身的白色软甲,腰间紧束一根银色宽腰带,把她的细腰长腿,窈窕健美的体态勾勒得鲜明动人。晨光之下,一张绝美的俏脸愈发显得白皙生动,明眸闪烁处,透着坚定不移的光芒,让每个蒙古勇士不禁血脉贲张,暗暗发誓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心爱的公主!

    “保卫家园!”所有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掷碎于城下,齐声喊道:“死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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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由戚家军的四营步兵,并榆林、延绥的两万步兵,共计四万四千人为主攻,辎重营职责搬运木材石料,推送攻城器械,炮兵部队自然担负着压制城头防御,提供火力支援的任务。站在搭起的高台之上,戚继光望一眼如蚁群般紧张忙碌的部队,心中涌起些悲伤的情绪……虽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他并不是个战争狂人,相反,他希望能将自己士兵,尽可能多的带回家去,减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悲剧。

    摇摇头,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去,戚继光集中精神,打起千里镜眺望城上,观敌良久不语。

    “元敬,怎么,情绪不太高啊?”边上的老将军刘显意气风发,手握着剑柄,爽朗笑道:“克复东胜的功绩,难道还不能让你兴奋吗?”

    “哎,惟明兄,莫怪我涨他人士气。”戚继光轻叹一下,低声道:“我观城上蒙军忙碌有度,备战有序,不像是草草抵抗就会放弃的样子。”说着搁下千里镜,指着对面道:“此等墙高壕深之城,若能守御得人,将士用命,只须有两万之军轮替守城,我军就难以攻破。”

    刘显是南征北战的优秀将领,其经验和资历更在戚继光之上,尤其他在四川平乱期间,不知吃了多少羌人营寨之苦,对城防攻守之道自然领悟深刻,闻言也面色严肃下来,点头道:“是啊,万想不到蒙古人的城池竟然墙高坚厚、楼橹俱全,看起来战具亦不少,只要决心抵抗,守城得法,我军纵然有十倍之众,若不得旬月筹备,半月不息之强攻,怕难言破城啊……”说着叹息一声道:“可惜我军的车马,全都用来运送大炮、弹药,草原又无材可取,仓促不及打造大型的攻城器械……若非有破敌之计,我是不赞成如此仓促攻城的。”

    “我们现在孤军深入,周遭全是敌人!”戚继光却坚定起来道:“必须尽快拿下东胜,达成初步的作战计划。否则拖得越久,处境就会愈加危险!”说着对身边的传令官道:“传令全军。今日破城之后,所得财物全部分赏官兵!”

    传令官立刻将命令传将下去,引得全军一阵兴奋的躁动!

    卯时三刻一到,戚继光下令发射号炮。三声彻动云霄的炮响之后,明军的八十门神威大炮,五百门大将军炮开始仰射攻击,震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中,炮弹呼啸着飞上城头……经过炮兵学培训的大明火炮部队,果然不同凡响,炮弹集中落在预备攻城段的敌楼城橹之处。那些土木所制的城上之楼,是蒙军的射手隐蔽之处,随时可以射击攻到城下的明军。这些设施经过用心加固,对炮弹的抵御能力还是很强的,但明军这一轮射击,用的都是开花弹,只要一枚落入敌楼中,飞溅四射的弹片和铁钉,就会将里面的蒙军集体重创,在城下都能听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明军的步兵趁机发动进攻,一百名赤着上身的勇力之士,推着装载浮桥的大车,外围有高举三层牛皮帐掩护的同袍,高叫着向东胜城冲去。乌兰木伦河绕城而过,是东胜城天然的护城河,蒙古人又数次加深拓宽,若是在丰水季节,明军甚至都难以越过此道天堑。

    好在早有准备,将士们径直将大车推入河中,连人也跟着跳下去,岸上河中一齐用力,将浮桥向对岸送去。

    蒙军发现了明军的意图,不顾漫天飞舞的炮石,纷纷从垛口向下射箭,并且用从前由明军处缴获的上百门大小不一的老式火炮还击,虽然他们射术糟糕,炮的射程威力也无法威胁到明军的火炮,但对付护城河上的明军,还是可以胜任的。

    炮矢雨点般的砸入水中,溅起漫天的水花,明军勇士无处躲避,死伤十分惨重。但戚家军的勇悍在这一刻尽显无疑,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马上补上,没有任何人后退。而那些举着三层牛皮帐的将士,则冲到尚未到达彼岸的浮桥上,为下面的架桥勇士抵挡……这种防御帐由三层熟牛皮为表,以一层铁皮为里,帐内有九梁八柱,矢石投在上面,都被反弹起来,不能进入。明军的死伤一下减下来。将士们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浮桥架到了对岸。

    待到了彼岸,已经筋疲力尽的明军勇士,奋力跃上河岸,在牛皮帐的掩护下,把浮桥前端的两根木桩抽出,立在地上,又用铁锤砸实,将浮桥固定住。

    当第一座浮桥架起后,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在西面一段区区二百丈宽的城墙下,竟然架起来整整八座浮桥。将近浮桥总数的一半。

    而这时明军的炮火也为之一变,不再轰击城头,而是以密集的火力轰击这段城墙,击中之处,石泥俱碎,城墙崩塌,其破坏力之强,远远超出蒙古人的想象。

    这时候,明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冲过了浮桥,向城下的羊马墙发起了进攻……所谓羊马墙,就是在城壕外建得一圈围墙,可借此抵御敌军,又便于城上守军以矢石杀伤对方,一般较高级的城防才会建这个。蒙古人对东胜城的显然十分用心,竟也有此设。此墙是高六尺,厚三尺的土墙,直抵城壕边上。若是丰水季节,明军都无法架桥。

    但是毕竟是土墙,被水流经年侵蚀,难免在基部出现隙洞,明军便用手中的工具将其扩大,准备利用炸药爆破。因为正面的城墙被炮弹炸得地动山摇,蒙军只能从两侧射击,不过仗着火炮的威力,依然使明军伤亡严重。在敢死队员的前赴后继之下,终于挖出了一排西瓜大小的洞口。马上塞入装在铁桶中的炸药,用火把点着之后,敢死队员们手脚并用的后撤。就在他们刚刚跳入水中的刹那,耀目的白光一闪,震天动地的爆炸接连响起,许多明军士兵被直接炸晕过去……

    但更多的人早有准备,满天泥土纷纷落下时,他们便不顾一切的爬起来,越过被炸成平地的羊马墙,冲到了城墙之下……没有云梯、没有楼车,就这么大喇喇的冲到了城下。

    城上的蒙军从爆炸中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看着只拿着铁锨锄头的明军,心说这些爷们怎么连个云梯都不搭,难道是要飞上来吗?城墙足有三丈高,就是会轻功也上不来吧?再说啥时候明军穷到用农具打仗了,莫非是民兵?

    下一刻,他们就得到了答案,只见明军士兵开始叮叮当当的开挖墙根,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所有冲到城下的明军集体行为。

    蒙军顿觉明军异想天开,难道这种基部厚达三丈的城墙,也想用炸药炸开吗?虽然蒙古人对火药不太精通,但也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秉承着但凡敌人坚持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原则,他们拼命用滚石擂木和滚油阻挡。这也是对攻城部队杀伤力最大的时刻,一盆滚油下去,便有好几个明军惨嚎着倒地,一根檑木下去,更是直接扫清一片。

    明军士兵冲到城下,炮火自然无法再射击城墙,转而继续压制城头,然而蒙军有城墙抵挡,不需要暴露太多,便可将滚油擂木倾泻而下,所以明军的火炮也是聊胜于无。很快便转移目标,不顾己方士兵死伤,继续用重型炮弹轰击城墙,炸得西面城墙外焦里嫩,酥脆可口……

    这时明军的三层牛皮帐终于抵达城下,在他们的掩护下,后续的士兵才敢继续压上,拼命的挖掘城墙根基。蒙古人是牧人,从小就跟牛皮打交道,这么近的距离了,自然不可能被三层牛皮难住。他们用人粪掺上桐油煎滚浇下,牛皮顿时烫穿,铁皮也烫得无法把握,明军士兵只好放手,护帐轰然落下,滚油飞溅,浇在士兵身上,登时皮焦肉烂,嚎叫翻腾。

    明军只好暂且退下来,等待他们的,却是督战队无情的刀锋……

    看着那些没有死于蒙军的滚石擂木,却被同袍杀戮的将士,在前敌指挥攻城的步军统领张元勋目眦欲裂,那里面,有他的亲侄子啊!然而战场形势容不得他有丝毫动摇,未闻鸣金而退者斩,这是戚家军的铁规,更何况是在最残酷的攻城战中!

    第二波冲锋马上展开,这次明军在牛皮帐之上加了两层在护城河中浸透了的棉被,虽然使其变得沉重无比,但好歹能在那要命的火油之下多撑一会儿。

    明军将士像野兽一样嚎叫着,再次冲向城下,依然疯狂挖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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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疯狂的一幕,早就看到城上望楼中的蒙军首领眼中,一面督促士兵拼命的阻击,一面纷纷猜测明军到底是发的什么疯。

    就在七嘴八舌之际,一个带着惶急的女声响起道:“我们得做好城墙被攻破的准备了!”

    众头领一看,说话的是钟金别吉,自从明军入侵后,这个往日大家眼里的女娃娃,以其冷静沉着聪慧的表现赢得了部落众人的信任,至少不会像她那些叔叔们那样,直认为她是小孩子乱说。

    “怎么可能呢?”诺颜达拉道:“城墙那么厚,除了地震之外,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坍塌的。”

    “从昨日一战看,明军的将领极为优秀,不可能突然变愚蠢。再看今日他们的表现,一直目的明确,不惜一切代价专攻这段城墙。所以他们一定有办法。”钟金望一眼身边一个胖子道:“达斡尔叔叔,去年是什么人,负责这段城墙修缮的?”去岁陕西、蒙古地区地震,济农城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三面城墙都出现了裂缝,为此,济农城花了大价钱,从呼和浩特城请了工匠前来修复。

    那被唤作达斡尔的胖子,被她这一说,心中顿时起了可怕的闪念,这时候自然不能隐瞒,脸色苍白道:“是,是从板升城请的人,不过他们人手不够,还从板升找了另一个建筑队……这段城墙正是板升那些人修的。”

    “要真是破墙,你就等着自裁吧!”愤怒的声音顿时响起,众人明显慌乱起来了。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诺颜达拉赶紧阻止众人发飙道:“赶紧准备对策吧。”说着望向女儿道:“钟金,你有办法吗?”

    见钟金点头。他便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女儿道:“你全权负责,哪个不听,直接杀了就是!”

    “是!”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钟金接过佩剑飞奔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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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明军终于在西段城墙的齐腰处,挖出一条近百丈长,一尺宽,深也达一尺的坑来,看到了用油纸包裹着的伪装城砖来。狠狠一斧头,把泥壳和油纸砍碎,干燥的黑色炸药便倾泻而出,一如被放进去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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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没有第二章,争取明天两更吧。

第八四四章 复东胜(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于关系到国运走向,甚至民族命运的决策,更不可能是一朝一夕,某人一拍脑袋便定下来的。事实上,在先帝嘉靖末年,甚至要追溯到胡宗宪还在当东南总督时,沈默便借着抗倭胜利的东风,开始尝试游说朝中大佬,将复套作为下一个战略目标。

    然而彼时秉政的徐阶,是不支持复套的,他认为当年夏言和曾铣被杀,已经证明此事不可为。到如今,更是不能复亦不必复,所以坚决不同意此举,并暗责沈默‘好战必亡’,这也是后来徐阶坚定支持张居正,导致师徒势同水火的原因之一。

    但沈默并不孤单,慷慨己任,豪杰自许的高拱是坚决支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复套的;而山西帮在经过磋商之后,也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这正是沈默和杨博关系改善,东南帮和山西帮蜜月期的开始。

    这个两家加一个强力人物,抗衡唯一大佬的格局,极大地左右了隆庆初年的每一次潮起潮落。最终经过连番厮杀后,好虎架不住群狼,唯一大佬谢幕,大明进入两大势力搭台,一位强人唱戏的新阶段。于是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复套计划,自然也就得以实施了。

    其实在这之前,整个计划便已经过反复修改,几易其稿了,相应的情报工作更是提前数年就在进行了。在确定攻打鄂尔多斯的计划后,从镇抚司脱胎出来军情司,就开始着力对鄂尔多斯城的渗透……去岁的地震后,他们在第一时间便得知了城墙受损,需要修复的消息,便立刻要求在九边无所不能的晋商,为他们在板升控制的建筑行,争取到一段分包,因为蒙古人奇缺工匠、更不擅长土木营建,所以历次对济农城的修葺,都要靠从板升雇佣工匠、民夫完成。

    在晋商强大的运作能力下,这支由军情司密探控制的建筑队,就成了五支受聘修复济农城的建筑队之一,负责修复西面将近三百丈的一段城墙。说来可笑,当他们小心翼翼,把炸药的原料混在车队中,偷运到济农城下时,才发现人家蒙古人毫无戒备,根本就没想到……这些板升的‘好朋友’们竟是不怀好意而来。

    就在蒙古人的注视之下,‘工人’们白天正常干活,趁夜里开工的时候,却将上百个伪装成土坯砖的炸药包,填充到城墙的各处裂口之内。炸药包外用浸以桐油的油纸包好,以防止土坯中的潮气侵入,然后用真正的城砖层层密封住,把这段城墙整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炸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军情司曾在山西一个废弃的城池进行试验,发现不需要太多炸药,只要位置和密闭空间的刚性够好,就可以掀翻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

    蒙古人根本想不到,汉人竟然使用如此的招数,哪里能防备的着呢?尽管验收的那天,他们十分仔细的检查了城墙的质量,但军情司的人又没有偷工减料,再说再细致的检查,也不可能把建好的城墙扒开看,所以自然无法查出此中的作料。

    于是便有了之前陆纲献破城之策,明军不惜一切代价冲击西城墙这段区域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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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终于破开城砖,找到军情司预留的爆破口后,明军的将士马上将预备好的炸药包塞入,点燃引线后,全体潮水般的撤退……

    城上的蒙军尚不知情,看到明军安上几个小小的炸药包,就吓得撤退,不由面面相觑,只有些个仔细的,才赶紧伏倒在地,然而只是徒劳了……

    短暂的十秒钟后,世界突然好像停滞了一霎,然后伴着如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天摇地晃,恐怖地冲击波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生灵掀翻在地,石块、泥土、兵器、甚至是人,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抛向天空,巨大的烟尘腾起,笼罩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戚继光的指挥台因为距离尚远,他又紧紧抓着栏杆,终于能面前站住,但双耳嗡嗡直响,一时竟被那恐怖的爆炸声震得懵在那里。但很快他便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盯着烟尘弥漫的正前方,当尘埃渐渐落下,只见那段城墙处,果然出现了一段百余丈的缺口。

    戚继光手掌重重拍在栏杆上道:“击鼓!”

    ‘咚咚咚咚……’催人前进的战鼓敲响在战场之上,预备攻城的部队,纷纷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拦在面前的城墙竟然向内坍塌了长长一段,将士们登时大为振奋,跟着各自的军官,潮水般的通过尚存的六道浮桥,向那段缺口处涌去。

    蒙军是守城一方,自然受到的伤害大大高于明军,以至于冲锋都开始了,邻近城墙上下的蒙军士兵,还挣扎着爬不起来呢。

    如此宽的缺口,似乎可以宣告蒙古人的城墙失守,只能退到城内展开巷战了……

    然而当勇敢的士兵们冲到城墙破口前,准备抢入城中时,却发现从那缺口处涌出一片白花花的……羊群。

    这让多机灵的士兵都会有些愣神,何况因为戚继光的征兵标准,戚家军清一色的纯良农民出身,说白了,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羊群往外涌,已经抱定了战死之心的将士们竟停下了脚步。作为最优秀的军事家,戚继光在《练兵纪实》中,事无巨细的列举了战场上的各种可能情况,并告诉官兵们该如何应对。长期以来,戚家军的将士已经习惯了按照军官教导的方法去应对各种状况。

    然而就算是戚继光,也想不到蒙军会用这种方法堵住城墙的缺口……只见在城内,上百名蒙军骑兵,拼命的抽动着手中的马鞭,大声吆喝着驱赶羊群集中向前。羊群是鄂尔多斯部珍贵的财产,收到明军入侵的消息后,人们便把它们赶到城里来躲避战火。但现在随着钟金别吉的一声令下,他们不得不将其贡献出来添堵。不过谁都知道,一旦济农城被攻陷,所有的牛羊都会被明军抢去。这时候没人再有私心,一切只为了能堵住缺口,使城上的守军能有机会重整防御,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鄂尔多斯的钟金公主,此刻骑在马上,在后方紧张的注视着眼前的情形……她虽然料到明军有破城之计,却没想到对方能把城墙直接掀翻,将她聚集在城下,准备应变的五百勇士直接压死了大半。要不是她为了调集羊群,远离了城墙,怕也难以幸免。现在暂时没有人可以顶上去了,只能拜托这些羊战士了……

    为什么用羊,而不用马或者牛,因为羊在没有道路的地方也可以如履平地,不会被城墙的废墟挡住脚步。

    面对着潮水般涌出来,咩咩叫着的无辜羊群,明军士兵踯躅了,他们手中是拿着最先进的隆庆式,可随时能够激发的第一发子弹,是那样的重要,甚至关系着能否抢下城墙,怎么能用来打羊呢?而且这么多羊,也打不过来呀。只能用枪上的刺刀猛扎一气了。

    然而蒙古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牛羊,涌出来的羊群实在太多了,真的像潮水一般难以阻挡。就连戚家军赖以成名的鸳鸯阵,都没法让这浩浩荡荡的羊群停下脚步。转眼之间,人和羊便混杂在一起,场面之混乱无匹,让前军指挥张元勋直接郁闷的吐血。

    涌出来的羊群越来越多,前面的在护城河前踯躅不前,后面的却被驱赶着往外走,倒是把明军挤得不由自主退到浮桥上,还有很多被羊群裹挟着,完全晕头转向的。最惨的是那些拼了老命冲进城去的,发现城里还是无边无尽的羊群,登时就有吞枪自杀的冲动。

    “马上鸣金!”张元勋的一张黑脸变得铁青道:“请求炮火支援!”

    金锣声响起,那些桥上的士兵沮丧的退下来,这是戚家军的第一次后退,竟然不是被敌人击退,而是被一群羊逼得,实在太丢人了。

    这时候准备炮击的尖锐哨声也响起来了。护城河里的士兵,会游泳的拉着不会水的,拼了命的往回游,至于仍被困在羊群中的明军,只能尽量护住要害,趴在地上乞求奇迹了。

    隆隆的炮声很快响起,炮弹呼啸着砸入羊群,开花弹,葡萄弹,以及造价昂贵的铜壳火油弹,不要钱般的倾泻而下,转眼间便黑烟密布,四处起火,羊尸遍地。羊群受惊,慌不择路的沿着城墙四散逃跑,也有很多跳入水中,绵羊在长出过冬的长毛后,是无法游泳的,很快便溺死。火光和死亡,使温驯的羊群终于不再听话,任凭牧民们如何驱策,也不再向前一步。

    前面逃跑,后面裹足不前,城墙缺口处的绵羊大军终于变成了一地的羊尸,发出阵阵的烤肉香气。

    这时,明军优秀的射击教官发挥了作用,他们指挥着那些火炮,将射程向城内延伸,利用火油弹压制蒙军的绵羊部队,阻止他们故技重施……军工厂精心研制的火油弹,由于填充燃料有限,杀伤效果并不算好,对活动目标的威胁很一般。所以只带了很少数量,预备用来放个火什么的。谁知就是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却派上了大用场……动物毕竟是怕火的,何况是有着一身长毛的绵羊乎?

    同时也没忘了缺口两侧的城墙,炮弹呼啸而上,压制着城头的敌军,掩护本方发起二次进攻。

    戚家军的组织能力,也许只有遥远西方的西班牙皇家步兵才比拟,至少在亚洲范围内,他们是无与伦比的。很快便重整旗鼓,由三员千户率领攻城。张元勋亲自持刀督战,如果这次再拿不下来,他真要反手抹脖子了。

    明军卷土重来,方才的受辱使他们怒火中烧,戚家军的骄傲不容许再次失败,将士们一个个嗷嗷叫着,红着眼睛冲过浮桥,踩着厚厚的羊尸,往城墙废墟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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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城头守军被密集炮火压制,抬都抬不起头来,羊群被火油弹吓得裹足不前,眼看着再没有能抵挡明军前进的了,城墙失守似乎已成定局。

    不过方才的阻挡还是有作用的,至少别处的援兵趁机聚集在城墙下,缺口处的炮火一停,便从两侧涌出来,挡在刚刚冲过浮桥的明军面前,弯弓搭箭向他们射击。明军开枪还击,双方相距三十步,都在对方的杀伤距离内,都给对方造成了很大的杀伤。

    自从开战以来,蒙军赖以生存的弓箭,便在明军的新式火枪面前节节败退,但它们退出历史舞台的时间还没到,至少在各个神射的蒙古人手中,它们精准的命中,飞快的射速,都是火枪比不了的。

    明军士兵,开完一枪之后,根本没机会再开第二枪,只能拼命前冲,争取尽快接敌肉搏,然而蒙军的射手却能射出第二箭、第三箭,将开战以来积聚的郁闷,和对侵略者的憎恨,加在狼牙长箭之上,每一次弓弦响处,便有一名明军闷哼着倒地。在这个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痦子的距离上,盔甲也不能抵挡这种破甲箭的杀伤了。

    两侧城墙之上的蒙军,也冒着头顶的炮火,用弓箭和土炮向下射击,支援防守。明军的伤亡不计其数……如果换成一般的明军,在这种密集的矢石之下必然溃退。

    然而,他们的对手不是普通的明军,而是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十二年前,戚继光在东南组建了这支特别的军队,从那时起,他们就和这个光荣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并在他的光芒笼罩之下,奋战十余年,大小百余战,战战大胜,从无败绩!虽然现在的士兵,不是当初的那些面孔,然而这样的军队已经产生了军魂,像熔炉一样,将每个投身而入的朴实农民,转变为具有钢铁意志、无畏勇气、和严明纪律的优秀士兵!

    现在,他们面对的不是倭寇,而是为害大明更甚百倍的鞑虏!足以使他们忍受牺牲,攀越上小山般的废墟,发动了无畏的冲锋!虽然蒙古人的弓箭依旧神准而密集,但戚家军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尤其是这种地形复杂的步战,他们仿佛回到了东南崎岖难行的山地,灵活地隐蔽躲闪,在尽量减少牺牲的同时,快速的推进着。

    终于,前锋逼近,蒙古人的弓箭也不能用了,纷纷抽出弯刀,红着双眼和明军的长枪刺刀拼杀在一处。蒙古人的刀法精湛、武艺高强,单兵作战强于明军,然而戚家军的战术素养极高,虽然头顶上矢石俱下,脚底下难以站稳,身边也不是惯常配合的伙伴,然而他们还是就近组成一个个小小的三才阵,相互掩护,配合对敌。

    双方在这段三百丈的城墙上,展开了反复的争夺,随着明军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蒙军的防线渐渐有不支的迹象。

    这变化,被冷静观战的戚继光看得清楚,他一把夺过身边鼓手的鼓槌,‘咚咚咚咚……’,用了敲响了战鼓。见统帅亲自击鼓,所有的鼓手哪敢怠慢,拼命敲击着战鼓的蒙皮,令人血脉贲张的急促鼓声传遍战场。

    三个领兵的千户听到了,知道统帅在催促他们,于是再也不顾及自身的安全,亲自带兵冲到了最前线,直接与蒙军白刃相见。

    戚家军的将士们听到了,爆发出无穷的力量,高声呼喝着,奋不顾身的拼命厮杀!在明军突然发力之下,蒙军的防线摇摇欲坠,士气似乎都受到影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墙上蒙军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大声喊着‘钟金别吉!钟金别吉!’原来他们看见那位鄂尔多斯部的公主,已经摘下红色披风,手持双刀,亲率济农亲卫队增援缺口来了!

    下一刻,令蒙古勇士却终身难忘,又绝不想到看到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他们的草原明珠,并不是把援军带来就算了,而是直接投入了战斗,与明军白刃相对起来!

    “保护别吉!”鄂尔多斯部的男人们目眦欲裂,浑不顾加身的刺刀,奋起全部的勇力,也要保护他们的公主周全。甚至有许多蒙军从城头上一跃而下,抱住明军在地上扭打撕咬起来。

    钟金公主亲自上阵迎敌,对蒙军的激励立竿见影,蒙古人完全采取以命搏命的战法,原先已经摇摇欲坠的防线渐渐稳住。而且更多的蒙古勇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竟将永不言退的戚家军,硬生生打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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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还是一更,只能明天努力了。

第八四五章 最长一冬(上)

    面对蒙军的殊死抵抗,戚家军虽然勇猛,但是攻城方本来就处于劣势,对方又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攻势虽猛,却迟迟无法取得战果,战事陷入了焦灼。

    眼看着聚集到城墙缺口的蒙军越来越多,戚继光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他令旗一挥,命令在东南两面城下集结的明军,立即展开攻城。这次却没有暗埋下的炸药帮忙,他们必须扛着云梯,老老实实攀爬城墙。这两面的蒙军人数虽少,却仗着居高临下,连女人和孩子也甘冒矢石,来到城头上,向城下倾倒煮沸的大锅热水,投掷巨石、滚木,掀翻攻城的云梯,便见明军如下饺子般跌落城下,就算有个把幸运爬上去的,也被蒙古人围而歼之,损失一上来就很大。

    自古以来,最艰难的就是攻城战,守军天然占据莫大的优势,甚至可以以一敌十,对方又是为家园而战,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如果可能的话,戚继光会采取更稳妥的方式,打造更强大的攻城器械,建造更完善的攻城工事,以时间的延长,换取牺牲的减少。都是最优秀的汉家男儿,戚继光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牺牲,然而形势所迫,他不得不尽快破城,一旦拖得久了,被打散的蒙古骑兵必然重整旗鼓,再次前来支援城内。更何况他最担心的敌人——土默特部的俺答汗,随时都可能出兵河套。到那时,一盘散沙的鄂尔多斯诸部将被统合起来,展现出蒙古骑兵的真正实力,明军若没有城池依托的话,必会陷入噩梦之中。

    所以在昨日拟定的作战计划中,戚继光和刘显达成共识,不管牺牲多大,今天必须一鼓作气,拿下东胜城。看到自己的将士,仅仅攻了两三次,便有出工不出力的架势,再看看戚家军,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后,仍旧奋不顾身的与敌人拼杀。刘显脸上挂不住了,跟戚继光打声招呼,便披甲上阵,带领亲卫骑兵围城巡视,眼看自己的堂弟刘贺压不住阵脚,部队有人开始撤退,便赶了过去。

    但他没有理会刘贺,而是直接来到了城下,拦住了一个败退的军官,挥起了手中的偃月刀。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败退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刘显的眼力真好,直接杀了其中官阶最高的一个……也是平时总对他阳奉阴违的武将世家子弟。其实榆林子弟最为强悍,断不会如此不济,就是这些视士兵为私产的武将世家,只想捞取战功,却不愿实力受损,才会这么快就想撤下来。

    冷冷的注视着面朝自己的部下,刘显用刚杀了人的偃月刀,在地上划了一条血红的线,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话:“越过此线者,格杀勿论!”亲兵们立刻摘抢,枪口对着要后退的官兵。

    败退的明军停下了脚步。

    “戚家军自上午打到现在,牺牲比你们多出十倍,却依然奋勇争先!”刘显洪亮的声音这枪炮轰鸣,混乱不堪的环境中,竟能传到每一个士兵耳朵中:“客军尚且如此,你们这些自称豪勇彪悍的家伙,难道就这么怂了吗?”他满是嘲讽的声音响起道:“别忘了,和这些套虏不共戴天的,是你们这些陕西子弟,而不是他们!”

    他讽刺的话语传到每个人耳中,官兵们羞愤难当,是啊,他们谁家都有被蒙古人杀害的兄弟亲人,怎么能让客军帮着报仇,自己却当缩头乌龟呢?

    “杀尽套虏,复我东胜!”刘显一摆手中的偃月刀,指向城头的方向:“就在今日!”

    明军再次发动了攻势,不破东胜,誓不收兵!

    这次守军明显感觉到压力顿增,但他们也是拼了,城中几乎万人空巷,全都聚集到城墙上下,男人们拼死拒敌,甚至抱着冲上城头的明军跳下城墙,也决不让他们在城上站稳一步。妇孺运送弹药木石,老人修补破损的城墙,众志成城,誓死一战。明军仗着人多势众,又有炮火支援,也不是蒙军能击退的。一时间乱石纷飞,炮火连绵,双方死亡不计其数……

    不知不觉,这一仗打到了天黑,明军却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反而借着夜色的掩护,攻势愈加猛烈起来,云梯掀翻了再架,摔下来没死的接着爬,爬上去的就举刀和敌军死战。

    为了看清明军,蒙古人点起了无数火把,把城头城下照得亮如白昼,继续恶战不休……

    从早到晚,戚继光都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滴水粒米未尽,冷冷的盯着城头惨烈的战事,直到他发现,天黑如墨,已经看不见身边传令官时,才低声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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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西城、南城和东城打得不可开交,摇摇欲坠时,济农城北却一片静悄悄……围三阙一,这是自古攻城的守则,蒙军自然不陌生。他们知道明军不打北门,是想让城内守军承受不住压力弃城逃跑,从而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城池。

    在布防时,蒙古贵人们预料,对方可能会在这里展开突袭……其实这一代地形平坦宽广,不利于部队隐蔽和突袭,很难找到攻击重点,但他们还是派了最精锐的两千济农亲卫在此布防。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贵人们是为了保存实力、保护退路的通畅,才会把最精锐的部队留在这里。

    但是随着战事吃紧,蒙古人不得不从此处抽调人手支援别处——城池太大,守军不足,这正是蒙军致命的弱点所在。正如戚继光所说,如果有两万人守城,明军不可能攻下此处,然而没有任何部落肯进城与诺颜部的人并肩作战,所以他们把所有十四岁到六十岁的男丁全动员起来,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

    这个人数,在初期守城足够,但随着明军攻势持续,守军伤亡加剧后,其缺乏预备队的缺点便暴露出来。为了堵住西城的缺口,钟金别吉手持济农短剑,从北城调走了五百部队,堵上了将破的防线。

    后来战事惨烈,连老人和女人都上了城头,这让无所事事的蒙军勇士如何按捺的住?他们时不时的主动支援临近城墙的防守。人数不知不觉的减少,到了天黑时,长长一段城墙上,竟还只有四百人不到。

    就这四百人,听着其他三面的喊杀声,还挠心挠肺,恨不得过去与亲人们同生共死呢!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不会寂寞,一支当世最精锐的军队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

    ‘戚家军’的名头太响,以至于戚继光所统领的军队,都被称为‘戚家军’!然而真正打下‘戚家军’这个荣誉称号的,却是浙江的义乌兵!

    当年戚继光在亲眼目睹了义乌矿工、乡民,与外乡的开矿者之间,历时四月,参与者多达三万的械斗后。这位当时便已经久经沙场的将军,竟被震撼地无以复加。关于当时的所见所感,后来他回去报告沈默时,说道:

    ‘末将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二十二岁参加会试,正遇俺答进犯,担任警戒,后来驻守蓟门,亦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无影去无踪,动如惊雷,堪称迅猛。而后奉调入浙,与倭寇作战,此类人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确为难得一见之强敌。’

    然而顿一口气后,他吐出了闷在心中的恐惧道:

    “不夸张的说,天下强横之徒,末将大都曾见过,却也从无畏惧。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善战无畏,实为我前所未见,让人闻风丧胆,可怕!可怕!”

    最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若准我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

    沈默说动胡宗宪,准许戚继光了请求。戚继光便从义乌招募最为精锐、最为勇敢的四千男丁,这才有了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在东南的赫赫战绩,几乎全是义乌兵打下的,后来戚继光转战北方,自然也把他们带上了。有一半头脑灵活些的,被派去选锋营中充任各级军官,剩下一半则继续待在戚继光身边,作为戚继光的亲兵存在!

    这支部队的官兵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各个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经验丰富,正处于职业军人的巅峰时期,其战斗力之强横,当世无出其右。之前,戚继光迟迟没有把他们派上阵,就是在等待这个一战而定的机会。

    全身黑衣的义乌兵,穿过热火朝天的战场,悄无声息的从东西两处绕过来,借着夜色的掩护,全程的动作极为隐蔽,直到他们抬出云梯,开始登城时,北墙上的蒙古人才发现大事不好!急忙呼号着阻拦,但明军抬了二十具云梯,从城墙各段攀爬攻城,蒙军人数太少,顾此失彼,根本没法把明军的所有攻击路线都挡住。

    义乌兵们在接近城墙时,两腿勾住梯子,一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震天雷(注一),另一手拿出火折子,迅速点着引信,约莫着烧到一半,便兜手扔到城上,正好在蒙军的头顶上炸开,弹片、铁钉飞溅,当时就炸倒一片。

    义乌兵们便趁机攀上城头,也不用什么火器,先结成三才阵,抵挡住蒙军的反扑,掩护后续部队登城。待得人多了,便组成一个个适合狭窄地带作战的五行阵,向那些犹在阻挡攻城的蒙军杀去。

    守卫北城的蒙军精锐,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好手,但在武艺更高强、阵法又精妙的义乌兵面前,竟如土鸡瓦狗一般,没有人能是一合之敌……他们挥刀挡住上面的进攻,便被一柄长枪刺穿了心口,挡住了心口的位置,却被朴刀砍断了双脚。完全招架不住。

    守军完全被压制住,爬上城头的义乌兵越来越多,转眼间便把蒙军包围起来,潮水般淹没掉,只是一炷香的功夫,明军就完全控制了城头,北城上再没有蒙古人站立……

    而其他三面城墙的蒙古人,还未发现北城失守呢。事实上,他们本身都摇摇欲坠,即使发现了也无能为力。

    将把守这段城墙的任务,交给还没爬上来的后续部队,义乌兵便毫不停留的分兵向东西两面城墙杀去。

    陡然遭到来自侧翼的攻击,正在拼了老命御敌的蒙军顿时乱了套。要说他们也是相当有种,不用头领组织,便马上冲过来补漏,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如狼似虎的义乌兵根本无法阻挡!

    由义乌兵组成的鸳鸯阵,才是真正的鸳鸯阵,其威力在平地近战中,不是靠勇悍可以阻挡的,蒙军又大都激战整天,粒米未尽,碰到疯虎般的义乌兵,哪里能是一合之敌?

    很快,义乌兵便搅得城头大乱,攻城部队的压力顿渐,越来越多的官兵冲上了城头,终于站稳了脚跟的明军二话不说,朝着蒙军拔刀就砍,要把一天来的憋屈和怒火发泄出来。

    蒙军依然勇猛,但人数上处于劣势,士气上大受打击,明军彻底占据了上风……更重要的是,无敌的义乌兵加入战团,哪里战事吃紧,他们便出现在哪里,杀得蒙军节节败退,终于,东西两段城墙相继失守…

    三万明军红着眼,从各处城墙攀爬入城,准备血洗东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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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震天雷,北宋后期发展的火药武器,身粗口小内盛火药,外壳以生铁包裹,上安引信,使用时根据目标远近,决定引线的长短。引爆后能将生铁外壳炸成碎片,效果相当于今日之手榴弹。十六世纪时,欧洲便有作为攻城步兵的掷弹兵出现。但因为这玩意儿在攻城时,极容易出现仍不到位,反而误伤己方的情况,所以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使用。

第八四五章 最长一冬(中)

    明军攻陷了城墙,三万多攻城部队涌上城头,败退下去的蒙古人撤入城中,下一步就该巷战了。

    然而攻城大军却听到了暂缓进攻的号令,很快各级军官接到命令,戒备反扑,原地修整!杀红了眼的将士们顿时聒噪起来,军官们也围住来到前线的戚继光,请求一鼓作气,消灭残敌!

    “今日流血太多了……”戚继光看着满地层叠的尸首,低声道:“不能让兄弟们在胜利到来前枉死了。”城中少说还有六七千蒙古兵,如果在人生地不熟的东胜城中巷战的话,还不知再要死多少人呢。

    听了戚帅的话,将士们顿时安静下来,冲昏头脑的热血渐渐退去,他们才想起这一天一夜,有多少同袍兄弟已经命丧沙场,想到那些永不再见的熟悉面孔,将士们积郁地戾气顿消,疲惫和后怕涌上心头,许多人失控的嚎啕大哭起来。

    戚继光轻叹一声,吩咐部下安排损耗过大的部队先回营歇息,命辎重营的将士接管城防,救治伤员,连夜构筑工事,设置火力,为明日的战事做准备。

    这一夜,城墙上下亮如白昼,明军将士忙忙碌碌,蒙军也发动过几次反扑,但被占据地利的明军,一阵密集射击就杀得落花流水。尝试几次都碰了钉子,终于知道论起守城的本事,明军实在强过他们太多了。

    戚继光并不担心蒙军能把城墙夺回去,但他依然在城墙上站了一夜。伤亡统计已经报上来,这从早到晚的攻城战,阵亡了三千八百余名将士,受伤六千多人,其中重伤三千。所幸的是,大半的伤员只是伤筋动骨、摔伤、烫伤,养上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又是一条好汉。

    “想什么呢,元敬?”刘显的声音响起,能一日破城,老将军心情不错。

    “伤亡可够大的。”戚继光低声道。

    “攻城嘛,那次不得用人填?”刘显低声道:“我在四川平白莲教造反,攻打那些千把人的山寨,都得死这个数。”说着笑笑道:“这得亏蒙古人不会守城,又有军情司的人帮忙,不然咱们填上两万人能拿下来就不错了。”

    “是啊,”戚继光点点头,岔开话题道:“明日的事情,我想跟你合计一下……”

    “瓮中捉鳖了,还有什么好为难的?杀他娘的就是!”刘显看看他道:“元敬,我看你有心事啊。”

    “是,”戚继光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一仗代价惨重,明日拿下全城之后,势必有一场屠城……”这种话从模范军人戚继光的嘴里说出来,足以让后来人跌破眼镜。然而在此时的将领看来,这却像喝水呼吸一样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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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让士兵听从指挥,英勇作战,这是困扰着这时代将领们的大问题。

    在很多文人看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是每个士兵应尽的义务。甭管平时如何对这些大兵,只要在关键时刻把他们往战场上一派,唱几句‘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的高调,然后大家就可以一拥而上,战胜了敌人了。

    这都他妈是扯淡,自从宋朝之后,国家防武将专权就像防贼似的,弄得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啥感情基础都没有,而且打赢了也没大兵们什么好处,反而闹得一身伤病,甚至丢了命,关键时刻,谁肯为你卖命?

    你得给他们跟随你的理由,除了要给他们按时发饷,关心他们的生活,带着他们多打胜仗少死人之外,还得注意官兵们的心理。比如这场破城恶战后,士卒们都渴望着用一场屠城来宣泄积郁的戾气,军官们也希望通过洗劫、强奸的方式,来犒赏自己的部下。不然下次攻城,绝对没有人再不要命的打冲锋了。

    戚继光虽然反感这种野蛮的行径,却也不会阻止。在他看来,蒙古人就是生死仇敌,野兽蛮夷,用来补偿一下付出巨大牺牲的将士们,是迫不得己的。

    然而他想起,在出征之前的那个夜晚,沈大人请自己单独吃饭,叮嘱自己要控制部下的情绪,不要滥杀妇孺,尤其不要战后屠城,否则将严重影响预定的整体战略。

    看到戚继光迟疑的表情,刘显猜到他的想法,不由沉声道:“你要想清后果!”

    戚继光沉默不语,他不能说是沈默的意思,只好自己背黑锅。

    “就连孔夫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刘显声音严厉道:“难道你忘了石州城了吗?”正是三年前,俺答屠石州,才使朝廷下定决心,彻底解决北方边患问题。

    “当然没忘。”戚继光叹口气道:“我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屁话,只想问一句,东胜城拿下来了,接下来又该如何呢?”

    “当然是按照计划,以此处为基地,派骑兵四出,对蒙古各部展开袭扰,使他们无法在套内立足了。”

    “就算把蒙古人赶出河套,又能如何呢?”戚家军缓缓道:“他们不是汉人,没有背井离乡的负担,可以举族远遁万里之外,躲避我们的兵锋。”顿一顿道:“而我们呢?只不过为了恢复河套,就足足准备了三年,耗费举国之力,才有了今日的势如破竹。你我都知道,如果蒙古人远离河套,咱们是没有能力追击的。”

    “那就追过黄河去,”刘显道:“在北岸修筑城堡,恢复国初的防线!”

    “那得先和俺答决战。”戚继光道:“我们现在没那个实力!”

    “不是还有宣大的兵吗!”刘显哼一声道:“而且这跟屠不屠城有何关系?”

    “如果战场上解决不了,就不能给阁老添乱。”戚继光诚恳道:“还是要控制军队的行为的。”

    “战场上得不来的,别处也得不来!”刘显语气不好道。

    戚继光刚要再说什么,就听不远处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二位将军可否听下官说一句?”

    听到那声音,两人赶紧转身抱拳道:“请大人赐教……”

    来的却是此次出征的钦差监军,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郑洛。虽然大明重文轻武,但对于两位成名已久的大将来说,区区四品文官,还不放在眼里,就算他是监军也不会如此恭敬。他们在意的,是此人的另一重身份……他是嘉靖丙辰科进士,沈默的同年好友。据说此人心怀锦绣,有定国安邦之才,乃沈阁老十分欣赏和器重的臂膀,这次让他来担任监军,本身就代表着无比的信任。然而郑洛一直十分低调,就像隐形人一样,只是默默的观察,从不干涉军队的任何事情,以至于戚继光和刘显都习惯性无视了这位监军大人,遇到问题也没想过找他商量。

    但郑洛毕竟是出征文官之首,又隐隐是沈阁老的代言人,他不说话则罢,一开口,两位大将都得认真听着:“二位方才的谈话,下官都听到了,争执的焦点在于,如果不放纵屠城的话,无法向官兵交代。”郑洛淡淡道:“但是烧杀掳掠,形同禽兽的军队,还是戚家军吗?二位若是放纵士卒屠城,将军纪置于何地,让下官如何向朝廷禀报?”

    “朝廷会理解的……”刘显是老江湖了,怎能听不出,郑洛虽然一说两个,而且似乎重点在说戚继光,但实际上,他是在帮戚继光劝自己而已。

    “但你二位不管立多大功,都必须要引咎辞职了。”郑洛淡淡道:“你们应该也知道,北京许多大臣,对此次出征河套多有烦言,虽然迫于几位阁老的态度,不敢反对复套,但睁大眼睛抓把柄,借题发挥找场子,还是做得到的。”

    “这……”刘显闷声道:“石州城的仇不报了吗?又怎么向大军交代?”

    “石州城的事,不是套虏所为,冤有头债有主,该屠城也得去呼和浩特。”郑洛轻声道:“至于今日攻城的大军,朝廷可以出钱犒赏,这样行吗?”

    “能出多少钱?”刘显眯着眼道。

    “你觉着多少合适?”郑洛虽然声调平和,实则针锋相对道。

    “一百万两,出得起吗?”刘显嘲讽似的哼一声道。

    “可以。”郑洛点点头道:“先从军饷中垫付,待补给线打通后,再让边内送来如何?”

    “这……”一百万的数额,是他自己喊出来的,刘显没法食言,只能闷声道:“口说无凭。”

    “我可以在全军面前承诺。”郑洛淡淡道:“而且城中财物,朝廷也分文不取,全都由你们分给将士,如何?”

    “嗯……”刘显深深吐出口浊气道:“难道朝廷打算破一城,就赏白银百万吗?”

    “有何不可?”郑洛笑道:“如果能拿下呼和浩特,我想内阁不会吝惜区区白银百万的。”

    刘显一脸黑线,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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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时分,响了一晚上的大炮突然停了,这让被炸得无处躲藏的蒙古人登时警觉起来,因为按照常理,下面该明军部队入城作战了。

    然而等了片刻,也没见明军大举进攻,反而出人意料的,几个被俘虏的妇女回来了,她们带来了明军统帅戚继光的亲笔信,上面写着:

    ‘我大军以夺取城防,呈瓮中捉鳖之势,以我兵力,足以一举歼灭尔等,然我天兵仁义,不忍多杀人命,姑放你等一条生路,日后勿与我天朝作对。’

    对于这个决定,很多将领都不理解,这人都围住了,还谈个什么劲,直接抄家伙灭丫的就是了。

    但戚继光耐心向他的将领们解释,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因为此时东胜城业已攻克,敌军也已被歼灭,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到,目前最需要的,是争取时间修整部队,加固城防,以防蒙古各部的反扑。而城里面还有五六千亡命之徒,以及对我军保有极大敌意的妇孺,硬攻不但耗费精力,伤亡也会很大,时间一长还可能生变,所以还是谈判最合适。

    因为戚继光的巨大威望,将领们不敢质疑他的判断,但其实他们关心的不是谈不谈判,而是有没有机会让部下撒撒野,所以虽然没人反对,却都嗫喏着不肯离去。

    “这一仗,诸位打得很漂亮,”这时,监军郑洛出声道:“沈阁老有言在先,如果诸位顺利攻下东胜城,就宣布这次的赏赐是……”他故意顿了顿,引得众人无比好奇,才大声道:“白银一百万两!”顿时引起了震天的欢呼声,一百万两,那是多少钱啊!

    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郑洛,刘显不无郁闷的翻了翻白眼。答应对方之后,回头他就意识到,这家伙实在是滑头,那一百万两,本就是朝廷预备赏赐给官兵们的,却被他借花献佛,大做文章,实在是欺负当兵的实心眼啊!

    其实一百万两听着恐怖,但往十万大军头上一摊,而且军官们肯定要多拿,普通士兵能拿个五六两银子也就不错了……确实是挺丰厚的,却也不至于把这帮军官乐成傻子吧?刘总兵不由腹诽起来,却不想昨天夜里,自己也被忽悠傻了过……

    这一百万两就像个重磅炸弹,把一群军官炸成了傻兔子,郑洛说什么他们都点头,最后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他的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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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人本来以为必死,却未曾想明军竟要放他们一马。这时,那位主战的公主,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正在昏迷中。诺颜达拉也在昨日耗尽了勇气,此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让人回复道:‘俺等情愿退军,奉上所藏财宝,请不要派人拦截。’意思是,我们愿意投降,金银珠宝全归你们,但麻烦请高抬贵手,不要趁机阴我们。

    戚继光当即表示同意,命人打开北门,给他们一个时辰出城,每个人只许骑一匹马,可以带武器,不许带行李。一个时辰后,关门放狗,一个也别想走。自信使派出之时开始计时。

    北门已经在昨夜清理出来,缓缓打开,等待蒙古人的离去。

    在这种催命的倒计时下,蒙古人很快答应,双方达成协议。在万分警戒之下,蒙古人手持武器,从各处隐蔽的地方汇集起来,扶老携幼,逐步退却,撤出了他们的济农城。

    明军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在对方出城时趁机攻击。然而在他们离开济农城,终于准备松口气时,明军的骑兵却从两侧掩杀过来,很快便包抄合围,将这些蒙古人团团围住。

    困兽犹斗,不好对付,但把困兽放出来,就就好对付了。蒙军投降之后,士气全无,看到明军黑洞洞的枪口,甚至连举起弓箭的力气都没了,哪里还有抵抗的意志?只是在那里大声喝骂明军不守承诺,是些骗子云云。

    “我们和城内不是一个系统的,他们是步兵,我们是骑兵!”郁闷了半天的刘显,终于开怀大笑道:“你们向他们缴纳了赎金,我们却啥都没得着呢!”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财了。”蒙古人悲愤道。

    “那就肉偿!”刘显狞笑道:“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统统受死,让老子过过瘾,要么把你们的头人都交出来,让老子去换赏钱!”

    蒙古人骚动起来,显然刘显这番话,让他们心烦意乱。明军稍等片刻,便朝天放枪,催促他们赶紧决定。

    就在蒙古人难以抉择之际,诺颜达拉,这位向来以懦弱示人的蒙古济农站出来,对刘显道:“我是草原上仅次于大汗的济农,我跟你走,但请你放了我的族人们。”

    刘显看看身边的军情司密探,见对方点头,知道不是李代桃僵,便狞笑道:“这个分量还行,绑起来!”

    “且慢!”诺颜达拉袖中滑出一柄短刃,指向自己的脖子道:“请先放走我的族人!”

    他这一举动,引得族人们大为感动,竟有许多人站出来,要求与他同生共死的。

    “去你娘的,老子不管饭。”刘显不耐烦的挥挥手,骑兵们便让开了去路。蒙古人大部队渐渐离开,但仍有一些骑兵挥之不去,要求留下来服侍济农。

    刘显理都不理他们,看看诺颜达拉道:“把刀放下吧,”说着笑骂一声道:“你说我怎么就信了呢,你明明是个怕死鬼。”

    诺颜达拉搁下刀,面色苍白的笑笑道:“我的女儿都可以身先士卒,做父亲的怎能给她丢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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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五章 最长一冬(下)

    成为明军的俘虏之后,诺颜达拉没有遭到想象中的虐待,也没有再进入济农城,就随着一个明军的骑兵队,被押送往南去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夜以继日,第二天早晨就看到了明朝的长城。眼前的景象,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

    只见原先的一段边墙,已经变成了壁垒森严,壕堑深陷的城池。当他看到城上架着的那排大炮,还有明军肩上的长枪,瞳孔不由缩了缩,这一仗,真的没法打了……

    确认身份后,明军放下吊桥,让他们进城。

    一进去后,便好似进到一个大工地,城上城下数千民夫,在忙碌的修建防御工事、筑造房屋仓库,到处都是工程,到处都是土木,让诺颜达拉看得心直往下沉……他虽然软弱,但眼力总是有的,知道这是汉人在加紧建造堡垒,等到那些仓库、兵营全都建起来后,这里就是明军前出河套的后勤基地。从此地往济农城仅百五十里路程,且沿途一片开阔,补给的难度将大大减小。

    看到明军投入如此强大的人力物力,诺颜达拉暗道:‘汉人果然是势在必得。’在这座未完工的城堡中稍作修整,第二天,便又接着赶路。出去城堡不久,便上了神木与府谷间的道路,诺颜达拉不禁想到,二十年前,父汗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曾每年都跟随他捣毁边墙,沿着这条路入侵陕西。

    当时他万万想不到,二十年后,自己竟沦为汉人的俘虏,沿着当年的道路,被押往惨淡的前景。他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被押送到北京献俘,然后送到市场上凌迟处死?还是被就地处决,然后把首级送去北京请赏?

    不管那一种,似乎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想想也正常,自己应该算是一百年来,明军俘获的最高级别的蒙古人,怎么可能轻饶了自己呢?

    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到了神木县城,又转往榆林。沿途所见尽是赶着骡马车的民夫,大队开过的军队,一派肃杀紧张的气象。等到了榆林堡时,看到那立体完善的城防时,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固若金汤的城堡,而自己以为牢不可破的济农城,在这榆林堡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进城后,他便被关押在一处牢房中,后来某天夜里,被押出去,他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谁知汉人只是将自己转移到一座深深的宅子,软禁在一个小院子里,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囚徒生涯。

    说‘囚徒生涯’,他自己都有些脸红,因为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他的生活其实很不错……每天三顿有人送饭,荤素搭配,色香俱全,晚上还有一壶酒。隔两天,还有人给他送换洗的衣服,虽然都是汉人衣装,但对他绝对不成问题。

    最让他大感满足的是,自己甚至有书看,有报读……他早就听说,明朝南方有种叫报纸的东西,专门记载最新鲜的事儿给大家看,也想办法搞到过几份过期半年以上的,却仍看的津津有味,翻来覆去都要背过了。

    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有机会每天都看到最新的报纸,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儿啊,实在想不到,这个愿望竟在被俘以后实现了,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就这样,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宅男生涯,没有人来打搅他,也没人搭理他,仿佛大人物们已经把他遗忘了一般。诺颜达拉觉着,这样安安静静的也挺好,作为囚徒来说,已经是不能奢求的幸福了。

    但很快他就不觉着这是多么幸福了,因为从报纸上,他看到了战事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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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证明,戚继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一天拿下东胜城,是何等的英明和幸运。

    因为仅仅一天之后,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率领本部一万人马,在拜桑、布扬古和巴特的接应下,安然度过黄河,然后毫不停留便杀向了东胜城,但此时明军已经构筑起了基本的城防,尤其是在城头安放了上百门大炮,等黄台吉率军靠近了,才一齐开炮。

    炮声直接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拜桑兄弟三人吓跑了,黄台吉倒想充一把英雄好汉,可血肉之躯哪能抵挡住大炮的狂轰滥炸。还没冲到护城河,就丢下近千具尸体,这才认清现实、打消妄想,灰溜溜的撤下来和拜桑三兄弟汇合。

    又过了几天,鄂尔多斯另外三部也领兵赶到了,聚齐了四万骑兵,声势极为浩大,却不敢靠近东胜城一步。只能改变策略,以骚扰和袭击明军运输线为主。

    然而明军根本没打算今年打通运输线,他们所带的粮食,加上所缴获的牛羊,足以支撑过这个冬天,因此也不着急主动出击,而是进入了休整期。说休整期也不对,因为他们也没闲着,紧赶慢赶,日夜加点,终于在第一场雪到来前,将被炸毁的城墙重新修起来,并加筑了炮台,角楼、女墙等防御设施,把鄂尔多斯部的昔日汗廷,建成了在河套的大本营。

    对于已经汇集优势兵力,又见识了明军三板斧的蒙军来说,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明军龟缩不出。四五万人聚集在套内草原上,供给成为大问题,只能依靠鄂尔多斯各部的越冬粮草维持。

    所谓‘僧多粥少’,就是用来形容鄂尔多斯部现在的处境,他们本就是仓促撤出河套,自用尚且不足,又供给黄台吉的兵马,还要接济空手逃出来的达尔扈特部,被勒索了个精光的济农城本部,三万多口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极为惊人……这也是明军为何明明可以俘虏,却又把蒙古人都放走的原因,实在管不起饭啊。

    于是如何挺过这个冬天,就成了明蒙两军共同面对的难题。对于明军来说,虽然补给的路线不长,但在没有将蒙古人赶出套内之前,要承受的风险太大,好在明军早就做了长期无援的准备,在冬天过去之前,倒也不用犯愁。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必须要解决内部的粮草分配问题,并且尽快找到新的补给……问题是,这两件事都十分棘手。

    新的补给是不可能的,为了断绝他们的希望,明军封锁了边境,一粒粮食也不许流入河套……之前走私屡禁不止,是因为山西商人无所不能,但现在为了大计,山西帮是不会再允许商人们顶风作案的,所以蒙古人出多少钱,也买不到任何东西。

    向相邻部落求援也不可能,俺答汗的土默特部连年遭灾,尚且需要掠夺板升维持,哪有余粮支援他们?至于西面的西海蒙古是世仇,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接济他们。

    就连最后一招,也是他们最常用的方法——抢劫了。但因为要突破明军重兵把守边境线,在鼎盛时期,蒙古人每每出动十余万骑,吓得明军望风披靡。最少也要三五万骑,再少就是给明军送菜了。然而在东胜光复之后,明军占据了套内腹地,一控千里,如果蒙古人大举出动,明军肯定会渡过黄河,直捣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后套平原,则妻儿老小不保。如果分兵的话,还有可能被明军分头击破,所以也不可取。

    蒙古各部想起当初诺颜达拉的话,无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济农城,如果非要加一个期限,他们希望是一万年。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僧多粥少的局面无法改变,如果有人想吃饱,就必然有人吃不饱,甚至吃不着。吃不饱的肯定要不满,吃不着的更是会怨恨。对于蒙古人来说,蛮横强大的黄台吉部,就是那个一定要吃饱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鄂尔多斯人打仗的,不要报酬就很不应当了,怎能连粮草都不管够呢?所以他们所需的粮草,鄂尔多斯部必须及时足量的奉上,否则便要撤回老家,不管这晦气的闲事。

    鄂尔多斯部还指着他们帮忙呢,因此只能勒紧裤腰带,优先供给黄台吉部,这样一来,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自然不愿再接济达尔扈特部和诺颜达拉的本部了。为此阿穆尔和兄弟们闹翻了,甚至带人抢了班拉扎部的粮草,结果引得几个部落的讨伐,双方剑拔弩张,要不是老二拜桑调解,差点就打起来。最后阿穆尔把抢来的粮草退给班拉扎一半,算是了解了此事。可这样一来,连班拉扎部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去了……

    至于济农本部,本来就人口最多,又被明军两次洗劫,已是一贫如洗,情况比达尔扈特部还要糟糕,时刻都在忍饥受冻、缺医少药中煎熬着。偏生老天无眼,今年冬天奇冷无比,才进了十一月,就已经下了两场大雪,部落处境无疑雪上加霜,每天都有人死去……

    这些情况,自然不可能都登在报纸上,但诺颜达拉通过脑补,也知道自己的部落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儿子们尚且稚嫩,妻子性子太过温柔,都挑不起重担,现在肯定手足无措;更让他担心的是,分开始还在昏迷中的女儿,也不知什么情况了,能不能度过这个缺医少药的寒冬。

    担忧一旦产生,就会变成每日剧增的煎熬,那些诱人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钟爱的报纸也成了烦恼的源泉,每天不得不看,看了愈发难过。这下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无人倾诉、肝肠寸断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诺颜达拉通过报纸上的日期,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今年冬天又奇冷无比,在屋里点着火盆还得穿棉袄,门外的积雪深可过膝,这让他对自己的族人和儿女的担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终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请给自己送饭的兵丁带话,说自己想见见大明的总督。然而兵丁很快回话说,自己没有办法把消息传给总督大人,帮不了他。

    诺颜达拉失望的想了一夜,第二天,他便开始绝食,不吃也不喝,倒要看看汉人是不是真的要让自己自生自灭。

    五天之后,他感觉自己快要魂归草原时,终于有明朝的官员出现,通知他明天有人请他吃饭,如果还想到时候有力气说话,最好赶紧吃点东西。

    当天晚上,诺颜达拉吃了整整三大碗粥,还想吃点肉食,却被服侍他的兵士阻止,说肠胃享受不了,会生病的。于是喝个了水饱的诺颜济农,只好歪在炕上,想用睡眠抵御饥饿,无奈整宿难眠,却绝不是因为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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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兵士按照要求,送来了他原先的衣裳,‘纳石失’的质料经过浆洗烫熨,又跟新的一样。

    戴上金缘的济农笠帽,穿上上衣下裳相连,衣式紧窄、下裳较短,腰间打许多褶裥,肩背间贯有大珠的‘质孙服’,这是元朝王公的打扮,是博迪汗赐予他的父亲,上任济农衮必里克的服饰。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济农之位,也继承了这种尊贵的质孙服。

    这身装束虽然穿了多年,但自己动手穿上还是第一次,因此难免有些笨手笨脚,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穿戴整齐。看看镜子里熟悉的装束,苍白的面容,乌黑的眼圈,诺颜达拉暗叹一声,心道:‘父汗,请不要怪我,毕竟族人们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便推开房门,只见雪花无声寥落,天地一片苍茫,诺颜达拉深吸口冷冽的空气,便走出了被软禁两月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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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争取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八四六章 希望(上)

    令诺颜达拉意外的是,要见自己的明朝大人,竟也在这个宅院中住着。

    跟着带路的兵丁,诺颜达拉来到了前院的暖厅外,兵丁进去通报一声,便带他进去了。

    一进去,便觉着温暖如春,热气腾腾。再一看,只见炕几上摆着个黄铜的火锅子,锅边是十几个装满荤素菜肴的碟子。对于火锅这东西,诺颜达拉不会陌生,因为本就是他们的元朝祖宗流传下来的,热气就是从这里面蒸腾而出的。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侧身坐在左边炕沿边上,正用一把扇子,轻轻往锅子的火口中送风,炉膛中的木炭被扇得噼噼啪啪地作响,火苗从火口窜出来,锅子中的菜肴便滋滋作响,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诺颜达拉一闻,不禁咽了咽口水,然后暗骂自己没出息。

    那中年男子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扇他的风。

    请坐吧。说话的是里头上首的一人,被火锅的热气挡着,诺颜达拉竟没看见。

    直到在右边炕沿上坐定,诺颜达拉才看到,那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只是坐在那里那份不动如山的气度,让诺颜达拉知道,此人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不是知道,明朝的皇亲国戚不能干政,他都要猜,对方是不是汉人的太子爷了。

    在下沈默,久仰诺颜济农的大名,对方没有跟他卖关子,笑容和煦道:今日如此相见,却不要怪在下失礼啊。

    怪不得,诺颜达拉苦笑道:我还在想,哪位汉人的大官如此年轻,却总是没法把威名赫赫的沈督师,跟您如此年轻的相貌联系起来。说着感激的笑笑道:多谢督师大人体谅。这毕竟是俘虏与胜利者的第一见面,他穿上最隆重的礼服,就是为了见面时能够逃脱磕头受辱的悲剧。但对方将会面如此安排,便让他不用再为如何行礼而尴尬,直接脱鞋上炕吃火锅就是

    来者都是客嘛,沈默笑着指一指那中年男子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三边总督王崇古,号鉴川。

    诺颜达拉朝王崇古抱拳道:见过王部堂。

    王崇古看看他,点了下头没言语,弄得诺颜达拉有些尴尬。

    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么个外冷内热的臭脾气,沈默为他解围,笑道:济农来榆林也快半个月了,在下忙于军务,竟一直没有得见,今天终于有机会一起坐坐,可要好好喝两盅。说着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酒瓶摆在炕几上,对诺颜达拉道:没有马酒,不过陕西这地方,历史悠久,名酒也多。便如数家珍道:这是秦川名酒西凤,这是何以解忧的杜康,这是诗仙李白曾饮过的太白酒,这是杨贵妇最爱的黄桂稠酒,济农喜欢喝哪一种

    沈默热情的介绍,让诺颜达拉不再那么拘谨,轻声道:督师还是叫我诺颜吧,济农已经是过去了,我现在只是个囚犯

    谁说你是囚犯了沈默笑问王崇古道:你下令逮捕诺颜济农了吗。

    王崇古摇头道:没有。这时候锅开了,王崇古便用筷子夹着切得薄薄的上好羔羊肉,整盘都下到沸腾的汤锅里。锅里已经有了海参枸杞鸽蛋鸡枞等滋补佳品打底,正是这个寒冷季节不可多得的美食。

    我就说嘛。沈默笑道:济农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您是完全自由的,跟囚犯没有任何关系。

    多谢督师恩典。诺颜达拉感激的笑笑道。他终于相信,这世上有种人,可以让和他说话的人如沐春风,甭管原先立场如何对立,和他说上几句话,你就觉着他是可亲可近的。

    不要那么客气。沈默摆手小小,拿起那个青瓷瓶装的酒道:咱们先喝杜康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说着给诺颜达拉斟上一酒道:一直在炕上热着,正好喝。

    诺颜达拉赶紧双手扶着酒杯,以示惶恐。

    沈默又给王崇古斟上一杯道:别拉着个脸,让济农以为你不待见呢。

    王崇古便挤出个笑脸,沈默无奈道:比哭还难看呢。便也给自个斟上,举起酒杯道:有道是白发渔樵江渚上一壶浊酒喜相逢,咱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就是天大的缘分来,干一个王崇古只好无奈地端起酒盅,和诺颜达拉碰一下,三人仰头饮尽杯中酒,沈默一边执壶斟酒,一边让道:快快,肉要老了,赶紧下筷子呀。

    诺颜达拉只好夹一筷子羊肉,放到装着韭花的小碗里,不由暗暗苦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让三边的总督下菜,大明的阁老持壶,但他一点也不觉着荣幸,反而心里一抽一抽的他知道汉人的狡猾远胜蒙人,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庸常之才,对方如此刻意示好,就怕待会儿被他们卖了,自个还帮人家数钱呢。

    夹起一片羊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小羊羔子肉,这会儿却味同嚼蜡。诺颜达拉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看样子就和服毒差不多。引得沈默奇怪道:怎么,这肉不新鲜吗。说着夹一片尝尝,摇头道:没有啊。

    王崇古面无表情的看着诺颜达拉,那意思是,你最好给个理由,老子下的肉怎么不中吃了

    二位误会了。诺颜达拉端起酒杯道:感谢督师和部堂大人如此厚爱,我借花献佛,先敬二位一杯。

    沈默笑着喝了他的酒,等着他的下文。

    承蒙招待的,都是最好的美酒美食,若是平日,我肯定会饕餮一顿的,一饮而尽,诺颜达拉将酒盅搁下道:然而现在却实在吃不下。

    为何呢沈默给他斟酒道:难道这杜康酒,也解不了济农的心忧吗

    我的忧虑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族人们,诺颜达拉轻声道:一想到自己享用着如此美食美酒,他们却在寒风中忍饥挨饿,我就心如刀割,如何能下咽呢。

    仅凭这句话,沈默看看王崇古道:诺颜济农就比大明的多数官员要强。

    王崇古不吭声,下白肚。

    大人谬赞,让我无地自容。诺颜达拉有些伤感道:看着族人们在灾难中无法挽救,我又谈何称职虽然他谙熟汉语,但毕竟和大明人说话还是少,总是带着稍显别扭的语法与强调。

    事在人为嘛,我相信你能做好的。沈默端起酒盅,又和他碰一杯道:对了,昨天才知道,济农找王总督很久了,他不理你,我理,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是这样的又是一饮而尽,诺颜达拉把酒盅搁到桌上,两眼发红的望着沈默,低声道:当初离开济农城时,我的部民们两手空空,甚至连十天的口粮都没有,今年冬天又遭奇寒,我十分的担心,不知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想请问一下。

    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你。沈默点下头,轻声道:黄河上得冰层,早就可以跑马,但你的部落人马始终没有过河,仍在套内停留说着看看诺颜达拉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八成是我那些弟弟,不许他们过河吧。诺颜达拉声音低落道:若是往常,他们巴不得有吞并我们的机会,但是现在,却都把我的族人看成是包袱,唯恐拖累了自个。

    不错。沈默点点头道:是这个原因,根据斥候说,你的部落缺医少药,更缺粮食,早就靠杀马为生了连马都没有的草原人,就是待宰的羔羊。所以不到山穷水尽路绝的地步,蒙古人宁肯饿着,也不会想要吃马的。

    只怕,连马都快没得吃了。部落里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匹马,能吃到何时,诺颜达拉心里有数。他摘下帽子,悲伤道:如果不是什么办法都没了,我的族人们不会吃自己的马的。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督师大人,尽管这要求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斗胆请您考虑,能否接受我们鄂尔多斯部的内附呢

    王崇古夹了个丸子,听了这话,手一抖,便掉回了锅里。手背被滚烫的汤汁溅到,痛得他菊花一紧,面上还要若无其事,缓缓收回手来,在背后好一个揉搓。

    不过您别误会,我所指的鄂尔多斯部,只是我的济农本部。见沈默沉默不语,诺颜达拉解释道:父汗在世时,整个右翼蒙古三万户,都要听济农的,但我这个无能的儿子,连自己的弟弟们都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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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中的超级光棍节快乐。来,跟我一起祈祷,希望明天找到自己的另一根筷子,阿门

第八四六章 希望(中)

    北风呼啸,天空阴沉如铅,卷起冰冷的雪粒和沙石,拍打着破旧的蒙古包。

    这些蒙古包百孔千疮,尽管修理过无数次,但一来暴风雪,蒙古包就四处漏风,钻雪粒。不出门,待在里面,还老得缩着脖子,屈着腰,挺一下胸,后背如同碰着一把冰凉的刀子。

    所有蒙古包里面的光线都很暗,黑乎乎的,弥漫着一股股臭气霉气尿臊气。大大小小挤着一大堆人,围在牛马粪和干草混合起来的火盆边取暖新鲜的牛马粪干燥后烧火盆,燃烧时间长火力又大,但是,在燃烧的过程中会产生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人头晕脑胀,昏昏沉沉。

    围着火炉的每个人都像要饭的,浑身上下破破烂烂,褴褛不堪。就连诺颜达拉的两个儿子,如今济农本部的头领都不例外,哲赫的头上还带着守城时落下的伤,他被崩开的石块削掉了半边头皮,用肮脏的绷带缠着,没死掉就是万幸了。别赫穿得算是最整齐,可棉袄袖口耷拉着几条破棉絮,皮裤里的黑羊毛沾着草屑从破口露出来,就能说明他们最近几个月的处境。

    火盆上煮着马肉,泛起的白沫发出恶臭,令人食欲全无,但这种白水煮马肉,却是鄂尔多斯济农部的救命之物了。

    等马肉煮好了,一个蒙古妇人便将马肉舀出来,先给二位台吉盛上两碗。看到那发白的马肉,哲赫皱着眉头道:闻着就反胃,我是吃不下了。

    别赫却抓起块马肉,使劲咬一口道:吃不下也得吃,不然就饿着。

    饿死了也不吃马肉。哲赫犯拧道:马儿是我们草原人的伙伴,把它们吃了,我们还叫什么马背民族

    这句话的杀伤力极大,本来能吃得下的,这下都吃不下去了。

    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别赫也感觉食不下咽,但仍然逼着自己吞下口中的马肉,神情黯然道:马匹没有草料,已经不堪骑乘,早晚都得饿死,我们只能先保证族人们不饿死。

    光靠杀马能解决问题吗。哲赫闷声道:冬天还长着呢,等马吃完了,怎么熬过去顿一下道:再往远处说,就算熬过去又能如何呢等到春暖花开,汉人肯定是要捣巢的,到时候我们没有马匹,还不是等着受死

    别赫看看弟弟,终于发现他今天其实是借题发挥,话里有话。不由拉下脸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用

    你现在是我们的头人,哲赫针锋相对,声调提高道:有义务为我们找到一条活路,而不是窝在这里整天杀马度日,这不是办法,不是办法兄弟二人起了龃龉,满帐的亲属全都屏息静听,听到哲赫这句话时,多日来积郁的情绪,一下就找到了宣泄口。于是纷纷符合道:是啊,台吉,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别赫强忍着怒意道:确实不是办法,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办法总是有的哲赫大声道:如果你想不到,就请你让贤,不要占着草场不放牧,却把族人们都拖累死。

    看来你是有办法,别赫怒极反笑道: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若真是有道理,我让贤又如何哲赫刚要开头,却听他补充一句道:但不能是归附土默特部,这个绝对没得商量

    为什么哲赫气得鼻孔喷火道:难道一个名分这么重要能让你不顾族人的死活

    你不要听信把汉那吉的话,别赫见果然猜中了弟弟的心思,低声道:他就是个嘴子,信了他的话,我们会被坑死的。

    这件事还要从当初别赫去呼和浩特求救兵说起,结果除了黄台吉之外,前来河套的,还有俺答的宝贝孙子把汉那吉俺答那个老流氓的意思是,趁人之危,强娶钟金别吉,以偿孙儿的夙愿,也好把鄂尔多斯部更好的拴在腰上。

    谁知大军还未过黄河,济农城就已经失陷,诺颜达拉也被俘虏。鄂尔多斯部遭此厄运,对同气连枝的土默特部来说,自然是坏事。但对于把汉那吉来说,却似乎是个好消息一是,没了碍事的丈人爹,抱得美人归的几率登时大增。二来,他看到了将鄂尔多斯济农部据为己有的好机会。

    其实诺颜达拉一死,俺答的儿子们就动过吞并鄂尔多斯各部的念头,无奈草原连年大旱,寇边又连连受阻,养活先有的子民都大成问题,又怎么敢接纳更多人来争水草呢

    游牧民族的特性,决定了他们需要大片大片的牧场,才能维持部落的生存。鄂尔多斯部被赶出了套内,现在就聚集在土默特部的后套平原上。等到春天放牧季节一到,肯定要争草争水,最后连土默特部也拖累了。

    所以除非把东胜城夺回来,让鄂尔多斯部回套内草原放牧,否则土默特部是不敢吞下他们的。是以虽然鄂尔多斯各部中,不乏派人去呼和浩特,主动请求归附的,但俺答迟迟没有答复,既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他的儿子们自然唯老子的马首是瞻,也拒绝了鄂尔多斯各部的私下联络。

    唯独一个例外,就是把汉那吉,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不仅想娶到鄂尔多斯的公主为妻,还想把她的部落也吃下来。至于自己有没有能力养活这两万多号人,把汉那吉不太担心,他相信就算爷爷不答应,最疼爱他的奶奶伊克哈屯,也会想办法帮他找到草场的。

    这位自幼骄纵的年轻贵人打定主意,便找到素来交好的别赫,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别赫时常往来呼和浩特,是个知道内情的。他很清楚俺答渐老,自己那几个堂叔,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偷偷地抢地盘,就是担心老爹一死,自己占不到足够的牧场。在这种背景下,仅有几百亩草场,百十口属民的把汉那吉,竟敢打他们两三万人口主意,真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痴心妄想了。

    在没有办法之前,别赫宁肯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同意把汉那吉这种不负责任的提议。后来,他把这件事跟妹妹一说,钟金也是坚决不同意,于是兄妹俩拿定主意,回绝了把汉那吉。

    自此之后,把汉那吉再没有提过这事儿,别赫还以为他放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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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才知道,把汉那吉并没有放弃,而是游说了别赫的弟弟哲赫。在他描述的美好前景,和残酷现实的夹击下,哲赫这个肌肉发达头脑简单而且刚得过脑震荡的家伙果然入彀,为此不惜和自己的亲哥哥反目。

    事到如今,你们也只能相信我了兄弟俩正在怒目相向,门帘被一对彪形大汉掀开,一身华贵皮裘的把汉那吉进来,意气风发地大声道:总好过坐着等死吧但很快嗅到帐内难闻的气味,用戴着小牛皮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心中暗骂道:真是羊圈都不如

    帐内众人因为对现状的极度失望,原本大都是反对别赫的,但看到把汉那吉之后,就全都低头不语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蒙古济农的本部,现在却要个嘴上没毛的小子庇护,这叫人情何以堪

    哲赫却感觉有了靠山,愈发大声道:大哥,赶紧答应吧,趁着族人们还能动,我们得尽快动身去土默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赫不可能扫把汉那吉的面子,毕竟未来会怎样,他也不好说,不能得罪了这个俺答最宠爱的孙子。便对把汉那吉笑笑道:别的部落都对我们避而远之,只有大成台吉的热情一如往昔,如果别赫还不感动,就实在不像话了。

    听他说得上道,把汉那吉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等我和钟金成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说到钟金别赫顿一顿,微笑道:她去找她师父求援去了,临走前对我说,大成台吉已经许诺,在她回来之前,不会再提归附之事了。

    把汉那吉闻言老脸一红,没想到钟金把自己随口答应的事儿,告诉大舅哥了。我本来没想提来着,只是恰巧路过,就进来多句嘴。不由讪讪道:当我没说过,当我没来过好了。便退出这个气味难闻的蒙古包。

    看来就算别的是假的,这小子对钟金的感情倒是真的。别赫也想不到,妹妹的话在把汉那吉这里竟这么好使,不由对这小子的敌意稍减。

    不过肯能觉着这么走了太没面子,把汉那吉在帐门口站住脚,回头道:要是钟金一个月不回来,难道我们就在这儿等一个月

    不管成没成,一个月内,肯定会有信的。别赫淡淡道:到时候定会给台吉一个交代的。

    好,一言为定把汉那吉望着别赫道。

    一言为定别赫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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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陕西榆林堡,三边总督行辕,暖厅。

    鼓足勇气说完之后,诺颜达拉却见沈阁老低头吃着涮羊肉,没有开腔答话。那边王崇古却黑着脸道:蒙古人向来反复无常,我们怎么知道,过了这个冬天之后,你们会不会再反叛呢

    我们蒙古人最讲信义了。对王总督的评价,诺颜达拉深感不快,闷声道:只要你们汉人待我们六分,我们便会还你们十分。顿一顿道: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对长生天发誓

    就算你有此心,可你能说服你的族人吗。王崇古冷笑道:东胜之战硝烟刚去,你们死的人可不少啊。

    心底的痛楚被王崇古戳到,诺颜达拉神色黯然道:是啊,死的人可真不少。说着他却话锋一转,声音徐缓道:可就是这次的城破人亡,让我体会到了汉人被我们烧杀劫掠时的痛苦暴力不是好东西,它总带来死亡和毁灭,让人陷入长时间的伤痛。所以再好的战争,也不如最坏的和平

    听了这番话,沈默抬起头来,看了诺颜达拉一眼,心说情报里说,这是个有文青气质的蒙古王公,看来果然不假,竟然被一场惨败,打出了消极和平主义。不过他还是很尊重能有这样想法的人,因为不管怎样,追求和平的人,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再好的战争,也不如最坏的和平,这话说得有趣。沈默搁下筷子,用洁白的口布擦擦嘴角道:不过我想补充一句,如果得到和平的代价,会造成下一次更惨烈的战争。那这样的虚假和平,还不如一场大战的胜利呢

    诺颜达拉不禁对沈默刮目相看道:宰相就是宰相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您之前的很多明朝大官,总是只看一时,不谋万世,所以连一时也做不好。说完叹口气道: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蒙汉是三百年的世仇,打了这么多年,又岂能说停就停下来就算一时能停下来,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又打起来了。

    沈默给诺颜达拉斟酒,发现杜康已经空了,便又打开一瓶西凤道:你想过没有,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顿一顿道:或者说,你们蒙古人为何要一直打我们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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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赶紧发一章,明天补上欠账。

第八四六章 希望(下)

    为什么游牧民族一旦实力强大,便会频繁向外侵略

    人们自来有很多解释,从性情出发的,会说因为其生性好战野蛮残忍喜好掠夺;从经济出发的,说游牧经济落后,抗拒天灾能力低,不得不靠掠夺农业民族来补充自己。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诺颜达拉自然可以讲出来,但沈默告诉他,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维持统一的需要。

    当人类还处于蒙昧时代时,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不想着扩张和侵略,因为你不去征服别人,便会被别人所征服其实哪怕到了文明时代,不思进取者依然会受到时代的惩罚,弱肉强食是亘古存在,并且将伴随人类直至灭亡。

    对于草原民族来说,这个法则就更加的至高无上。因为各部落实在弱小人口稀少生产落后。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便不得不相互征伐寻求统一,但统一之后,他们又没有足以维持这种统一的经济基础农业文明需要大规模人力的投入,而且将民众固定在土地上,但游牧经济只要维持几百人的畜牧群体便足以自立,且逐水草而居,部落间相隔动辄数百里,相安无事久了,自然会缺乏凝聚力。

    那么,如何维持一个游牧帝国的统一呢就是要给出一个必须团结在一起的理由。

    最容易找到的理由便是战争,不断地发动战争匈奴人突厥人等等莫不如此,蒙古更是在成吉思汗的打造下,成为最纯粹的战争群体。比起匈奴人遇到大汉突厥人遇到大唐,铁木真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打遍天下无敌手,都没有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和他长时间拉锯,从而迎来了游牧帝国的黄金时代,建立了一个横跨亚欧的无敌帝国。

    之后再也找不到挑战者的蒙古人,只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然后以比崛起还快的速度分裂堕落,帝国斜阳,余晖惨淡了

    所以没有战争,游牧国家就会陷入分裂,这已成为印在蒙古人脑海中的真理。所以无论是也先还是达延汗,这些统一蒙古各部的雄才伟略之主,无不如祖先成吉思汗一样,回到了蒙古崛起时的起点,不断的发动战争,企图恢复昔日的荣光。

    但草原民族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蒙古族人早已经分裂为鞑靼和瓦剌两部,彼此征伐百余年,之间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明朝的敌视。他们也没有成吉思汗的幸运,赶上了宋金对峙,无暇他顾他们的敌人明王朝,是推翻了他们的故国蒙元建立而成的,从建成的那天起,就将他们当做生死大敌。

    而且明朝建国二百年,始终没有遇到第二个强大的敌人,所以可以调动全国的力量,和这唯一的敌人对峙,甚至连首都都迁到北京,以天子守国门,来稳固边疆的防线。

    内外环境如此,无论历代大汗如何努力,蒙古也不可能恢复到昔日的强盛了,他们也没有了祖先时的运气,频繁的发动与明朝的战争,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以攻为守,保存国家生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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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同样是打仗,你们的祖先成吉思汗,就可以用几十年时间横扫欧亚,而你们现在呢,却是越打越穷,越打人口越少。第二瓶西凤也见了底,沈默又打开第三瓶,给诺颜达拉斟上道:世易时移,战争已经不再是你们蒙古人维系统一的灵丹妙药,是到了寻找新道路的时候了。

    诺颜达拉低垂着头,面色酡红,目光却迷离道:新的道路,能找到吗。

    默郑重点头道。

    诺颜达拉抬起头来,望向沈默。

    我现在还不能对你明说,沈默却卖个关子道:最近有一位尊贵的客人要莅临榆林,到时候济农不妨也见见,兴许能有些思路也说不定。

    见沈默不愿透露,诺颜达拉只好按住疑问,又与沈默吃了阵酒。快散席的时候,才忍不住又道:督师大人无非担心,鄂尔多斯各部会降而复叛,我诺颜达拉管不了别的部落,但可以保证我所属的族人,永远归顺大明,做王化之民顿一下,他咬牙道:为表诚心,我可以永远不回草原,并世代送子孙到北京为质,说着俯跪在沈默面前,呜咽道:但请大明务必救救我的族人,他们已经等不起了

    哎,快起来快起来,沈默扶着他的肩膀道:我大明有海纳百川之量,既然济农肯归顺,当然没有拒之于外的道理,说着轻叹一声道:但是你现在不在部落当中,又如何发号施令呢

    我可以写信给我的儿子,他见信后,必然会率众来投的。诺颜达拉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好的书信道:请将其交给我的长子别赫,他自然会照做的。

    默点点头,温声道:只要他们配合,大明是不会让你的族人饿死的。

    多谢督师宽宏。得到沈默的承诺,诺颜达拉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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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人把诺颜达拉送走,王崇古命人撤下锅子,换上解腻的清茶。

    沈默手捧着茶杯,舒服的依靠在方枕上,笑道:这个诺颜达拉倒是一朵奇葩,蒙古的那些王公们要都像他这样,早就天下太平了。

    这种人在蒙古各部中的影响注定有限,就算他真的率众归附,也影响不到其他的部落王崇古傲然道:何况他们之前也没少犯我甘陕,这次在济农城又杀伤我数千将士,现在被逼得山穷水尽,如丧家之犬了,才想起归顺大人却就这么答应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们。在王崇古看来,朝廷没有理由接受诺颜达拉的投降。相反应该对其部落进行严厉的打击,好让鞑子们明白同天朝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鉴川兄可别小看了这诺颜达拉,他虽然实力不济,却有着蒙古济农的身份,甚至比俺答还要尊贵。

    一个空筒子王公而已,王崇古撇撇嘴道:就算是济农又怎样还不是要以俺答为尊。

    你不能因为他熊,就把济农之位的重要性也否定了。沈默淡淡笑道:想那东汉末年,汉室衰微,献帝的政令出不了京城,然而曹孟德却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从来都是好东西,就看你有没有实力撑起来了。顿一顿,自信道:诺颜达拉这面大旗,不仅可以帮我们收服整个鄂尔多斯部,甚至日后经略蒙古,他也大有用武之地。

    怕就怕,蒙古鞑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候挺过难关,还要翻脸不认人。王崇古是个主战派,他代表了目前军中的普遍想法趁着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将蒙古人彻底赶出河套去,对讲和自然不感冒。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看多了蒙古人降而复叛的事例,对对方天然不信任。

    鉴川兄的顾虑有道理。沈默颔首道:草原狼贪婪凶残,降而复叛是常事,所以逼他们投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得看我们,有没有本事,将他们驯化成狗,再栓上粗大的链子,使他们永不生乱,才能算是成功

    把狼驯化成狗王崇古难以置信道:这可比复套难多了狼和狗虽然是亲戚,可以个是伙伴,一个是敌人。历史上的中原王朝,大都做过此类的尝试,如汉朝的和亲,唐朝的一视同仁,宋朝的文化同化等等。做得最好的,当属唐朝了,在盛唐时期,汉夷亲如一家,有许多名臣良将都是游牧后裔出身,但那是建立在大唐王朝强盛国力的基础上,而且一旦国力转衰,最先作乱的又是这些异族人,实在是令人寒心。

    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放松警惕。沈默却自信道:虽然我们现在的实力比不上盛唐,可他们却也远远不如当初的突厥人。总结前人的得失,小心谨慎的行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王崇古听出来了,沈默早就智珠在握了,便肃容道:倒要请教大人的驯狼之计。

    此计乃三管齐下,沈默点点头道:一曰大棒先行。虎狼就是虎狼,只有你比他强,他才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做,否则他想要什么,直接用抢的就是,哪会跟你讲规矩。

    这话是正理。王崇古颔首道:蒙古人整天叫嚷着,是因为我大明不许开边互市,他们买不到生活物品,才不得不入寇抢劫。事实上,之前不是没答应过互市,但每次开市,蒙古人都仗着兵强马壮,欺行霸市,强取豪夺,互市当然开不下去。

    嗯,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缺乏逻辑的昏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沈默那隐藏在温和下的霸气一面,今晚峥嵘毕露道:不好战的国家必然忘战,就像我们大明,幸亏有蒙古人骚扰九边,才能在建国二百年后,军力还勉强说得过去。我很是担心,将来真的解决了蒙古人的问题,九边安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我大明的军队会堕落成什么样

    王崇古感情复杂的望着沈默,一直以来,他都难以摆正与这位昔日老弟的关系,总觉着对方不过是运气好,才会成为自己的上司。但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让他终于明白,无论是眼光还是心胸,对方都远胜于自己就好比这次,自己还在为战事的顺利沾沾自喜时,他却已经想到战后怎么办,甚至大明军队的未来。看来自己和他还真的是谋一域与谋全局的差别。在这种差距面前,什么年龄资历之类,真的是微不足道。

    直到此刻,王崇古才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以老资格自居,而是兢兢业业的履行其下属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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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大国必须好战,必须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魄,对于任何挑衅,必须坚决予以回击否则只能蓄养狼子野心,给国家招致更大的战争。沈默目光冷冽,言语间霸气四溢道:甚至就算邻国都不敢生事,也要定期发动可控的战争,以磨练自己的军队,使他们不要忘战。也让邻国时刻保持敬畏。

    这番话,大对王崇古的胃口,他哈哈大笑道:做此铁血之谈,喝茶太淡了,必须上酒于是把茶杯一撤,打开一坛黄桂,给沈默斟上道:不过好战亡国的例子可不少啊。

    好战不是罪,关键是要量力而行。沈默端起酒盏,呷一口道:不能打必输的仗,也不能打赔本的仗。前者会损害朝廷的威信,后者则会导致财政危机,继而转嫁到百姓头上,都是祸国之源。在打这一仗前,内阁先分析了敌我态势,俺答渐老,各部多生异心,草原上又连续五年天灾,正是困窘乏力之际,完全没了往年的嚣张气势。而我们众志成城,精心准备数载,名将劲旅云集,又有新式火器之长,使我们有了战胜草原骑兵的能力。这时候要是不主动打这一仗,太祖皇帝都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

    除了不会输之外,这一仗还不会赔本。沈默笑道:有山西商人和东南商人愿意买单,傻子才不可劲儿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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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要把小郎君召唤出来。

第八四七章 来客(上)

    “诺颜达拉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他窝囊了点,但也代表着草原人的心态。他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民族,要想让他们安心听你的安排,就得先把他们打服了。”暖厅中,沈默将自己的平蒙之策,向王崇古和盘托出道:“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不改变草原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还是难以控制,不改变他们的贫穷面貌,他们还是会铤而走险,沦为强盗,所以我准备另外两样礼物送给他们。”

    “大人对问题抓得很准,只是不知是哪两样法宝呢?”王崇古好奇问道。

    “其中之一,就是商人们赞助复套的目地所在。”沈默笑笑道。

    “您是说……羊毛?”王崇古眼前一亮。

    “不错,正是羊毛。”沈默抚摸着手边一块小羊毛座毯道:“这可是个好东西,用来纺线织出呢绒,有着广阔的海内外市场。前些年,南方不少乡绅地主看到这一点,尝试着圈地养羊,但鱼米之乡也不是什么都能养,羊在南方水土不服,毛的质量和产量都很差,遂作罢。”说着淡淡笑道:“当初我让人给他带话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吗?同样道理,绵羊也不适合在南方养,我国地大物博,难道找不到合适养羊的地方?”

    “后来他们一打听,哦,原来西北的草原,无论是在水土上,还是在气候上都十分适合绵羊的繁衍。况且这里寒冷的气候也能提高绵羊的剪毛量。”沈默天高云淡的笑着道:“这时候,晋商们打不进丝织棉纺业,也开始打毛纺业的主意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北方出钱出人,南方出技术,双方合作开发河套,所以才会怂恿开战,上杆子借钱给朝廷打仗。”他说得简单,其实想想就知道,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报纸上的宣传轰炸,谈判代表的反复说合呢。

    但无论如何,商人出钱、朝廷出兵,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谁也不能反悔,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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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养羊来,自然没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所以在控制河套之后,”沈默大刀金马的坐在炕几边上道:“将由晋商负责,说动蒙古各部落大面积放养绵羊,春天向他们提供粮食、工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到夏天,再以合理价格收购羊毛,这样,一来解决了毛纺业的原料问题,二来,可以给蒙古人解决生计问题,使他们可以专心放牧,不再靠劫掠为生。三来嘛,使蒙古人在经济上依存于大明,其实比任何关系都靠谱,而且双方各取所需,都有利可图,合作才能长久。”

    “这样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王崇古眼前发亮道:“使他们成为大明经济的一部分!到时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闹事,都不见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

    “谁说不是呢。”沈默颔首笑道:“而且毛纺织业所需的劳动力,远超于农业生产,可以很好的帮你王总督,解决困扰甘陕已久的流民问题。”

    “看来这事儿,属下还得大力支持呢。”王崇古高兴莫名道。

    所谓流民,就是由于土地兼并而失去产业,背井离乡的破产农民。这些人生存状态恶劣,四处游荡,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侵蚀和破坏难以想象。总体来说,中国的农民相当勤劳,但胆小怕事,忍耐力极强,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是断然不会铤而走险的。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现,往往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丧钟长鸣了。

    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对此有最深刻的认识,所以他建立本朝后,曾三令五申曰:‘耕者验其丁力,计亩给之。使贫者有所资,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民佃种者,严惩不贷!’并且限令王公大臣们‘其山场水陆田地,亦照原拨赐例为主,不许过分占为己业’。甚至还做铁榜九条申诫公侯,严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势强占官民田产。

    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发,使农民安心耕种,朱元璋还制定了‘路引制度’。所谓‘路引’就是通行证,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请。没有路引,就不能随便离开土地,这样就将农民的行动限制在百里之内。

    然而事情就坏在他手里。朱元璋对子孙的疼爱,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数量,这些宗室后代在政治上不能出头,就只能追求奢侈的享受,便利用对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权,大肆兼并土地,

    宗室强占土地,其他特权阶层自然纷纷仿效,文武勋贵、外戚太监、豪绅官宦,一个个互不相让,张开血盆大口,噬咬着百姓的血肉。其结果就是……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鱼鳞册,全国田地总数是八百五十多万顷,到了弘治十五年,竟减至四百二十二万顷。这减少的一半,就是被特权阶层们兼并了,所以不在官册。

    这次全国范围的清丈亩之前,大明已经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虽然结果还远未出来,但根据赋税倒退,也能知道在册土地又萎缩了一半。

    其实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就是个严重低估的数字,除了大量的未垦土地尚未被统计之外,还有大量的田产被特权阶层隐匿。而现在已经太平二百年,人口暴增,山川林地,峡谷平坡,但凡能垦之地都被开发,大明的在册亩数……或者说普通农民手中的土地却锐减成这种程度。

    结果就是大量的自耕农转化为佃农,被迫接受地主和国家的双重剥削,丰年尚且不堪重负,一遇天灾,则彻底破产。当辛勤劳作却不能果腹,还要背负沉重的租税和高利贷时,佃农们不得不纷纷逃亡。

    逃亡的佃农越多,自耕农的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也就越沉重,于是有田的农民也开始大规模的弃田出逃。又因为本朝的路引制度,这些流亡到外地的农民被官府追捕,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流民’。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尤其是甘陕、河南、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严重。

    王崇古的防区主要在甘陕,这里土地贫瘠,生产落后,赋税和徭役严重,加之连年发生灾荒,农民生活比其他地区更为困苦。这一地区又是蒙、汉、回民杂居地区,是激烈的民族斗争场所,各种矛盾更加尖锐,所以流民现象最为严重。

    其实最近这些年,随着鄂尔多斯部的式微,大明的边防压力东移,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蓟辽一代,而西三边的主要任务,也从原先的抵御蒙古入侵,转移到了扑杀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所以这次复套作战,王崇古在挤出四万精兵之后,已经不能多调任何兵马出关了,否则境内就要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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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解决流民问题,是关系到王朝存续的重大课题,到目前为止,包括高拱和张居正这样卓越的改革家,也只是把目光放在打击土地兼并上。但沈默知道,这样或者一时可以靠着强权取得突破,但严重损害官绅集团利益的结果,就是人亡政息,甚至人还不亡,政就先息了。

    受到时代的局限,高拱张居正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但沈默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他知道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件下,来解决流民问题。其关键就在于,能否开辟一个或几个国内具有生产能力和发展潜力,并能冲进国际市场的工业部门,将劳动力从传统的、自给的、人均产值很低的农业部门转移到人均产值大幅度提高的工业部门,完成国民收入由递减向递增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权贵地主将向产业资本家转化,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之路。

    这让一直苦于无法破局的王崇古,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不由兴致勃勃道:“看来工商业还是很重要的嘛。”

    “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交换的价值,而是提高生产的能力。”沈默想到这些年来,大明工商业发展的方向,不由苦笑道:“提升国家实力,甚于追求财富的道理,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说着摆下手道:“离题太远了,这个改天再说吧。”

    “好。”王崇古点点头道:“大人说三管齐下,武力算一个、羊毛算一个,还有第三个是什么呢?”

    “第三个,就是宗教。”沈默目光幽深道:“我要让宗教代替战争,成为蒙古贵族维系统治的工具,这也是今天我为何跟诺颜达拉说那么多的原因。”

    “宗教。”王崇古轻声道:“哪一个门派?”

    “喇嘛教。”沈默淡淡道。

    “哦,原来是藏传佛教。”王崇古对此不陌生,此教源于西藏,在青海番人中受众颇广,大有兴旺发达之意。和佛教的作用类似,这个教派宣传的是四谛五明,六道轮回,讲究的是‘修来世’,所以贵族的特权是前世修行的‘善报’,而劳苦大众之所以受苦受罪,是因为前世造孽的‘恶报’,可以使信徒安于现状,自然利于贵族统治。

    “可是蒙古人不是信萨满教吗?”王崇古问道:“信仰这东西,难道能轻易替换吗?”

    “别的宗教不能,但萨满教可以,因为它都算不上一门宗教。不是某个人创立,而是伴随原始部落的产生而产生的,崇拜对象极为广泛,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皆可成为其信仰。没有成文的经典,没有有宗教组织,没有寺庙,也没有统一、规范化的宗教仪礼,更没有教义。其完全靠本部落的巫师口传身受、世代嬗递,可以说,其宗教力量极为薄弱。而且因为部落间崇拜的偶像各不相同,非但没有凝聚力,反而还会导致无休止的内乱。”沈默对王崇古解释道:“萨满教没有的,藏传佛教都有,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喇嘛教在藏地的成功经验表明,他们确实可以化去少数民族的戾气,使他们的战斗力大为下降。”

    “想想还真是,从宋朝开始,吐蕃人就然不再与中原为敌,反而还主动朝贡,本朝更是如此,”王崇古点头道:“战斗力也确实下降的够呛,青海几十万藏民,被卜孩儿的千余瓦剌残兵败将欺负的死死的,难道这真与喇嘛教有关吗?”

    “当然没那么绝对,但确实关系很大。我琢磨着,原因大体有三,一个,就是刚才说的额,喇嘛教宣传只求来世,使信徒逆来顺受,其暴戾之气也在烧香念佛被消磨殆尽。二来,他们的僧人遵循‘二不戒律’,一不参加生产劳动;二不娶妻生子。这对人口本就稀薄的蕃族来说,意味着人口与战斗力的下降。第三,就是****之后,藏人已经没有了必须战斗的理由,长期不战必会忘战,被蒙古人起复也是应当。”沈默把碗中的酒水饮尽道:“对于草原游牧民族来说,用喇嘛教取代萨满教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可以使原先四处游荡不定的牧民,吸引至比较固定的区域。因为萨满教祭拜山石、树木、湖泊……可以在任何地方举行宗教仪式,但改信喇嘛教后就必须有寺院才行。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如此三管齐下,相互配合,经年日久,成吉思汗的桀骜子孙,终将成为我大明之顺民也!”最后,王崇古心悦诚服的赞道:“我是第一次,对平定九边,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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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完全理顺了。

第八四七章 来客(中)

    会面之后,沈默便恢复了诺颜达拉的自由,允许他随意出入总督行辕,在榆林堡中也可自由行走。总之,除了不能出城之外,他想干嘛干嘛。诺颜达拉被关了将近俩月,整天就是看头顶的四方天,早就静极思动,想要上街逛逛了。

    于是趁一天晴好,他叫服侍的兵丁,带自己上街转转。兵丁便给他换了身军袄,打扮成个军官的样子,带着他出了总督府,领略榆林城的风情。

    在诺颜达拉的印象中,榆林城历史悠久,自古便是西北要冲,本朝更是九边之一的重镇,全民皆兵,民风彪悍。他初来此地时,只看到满城都是兵马民夫,乱哄哄,喧闹闹,百姓不堪其扰,店铺大都关张,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富丽繁华。

    但这次出来,心平气和的细细一看,其实此地街巷整齐,房屋济楚,无论从哪方便,都比自己的济农城要强得多。

    而且他发现,当初来时乱哄哄、到处是牛马粪的街道上,这次再看时,竟变得整肃了起来……街道上面的杂物垃圾,都被清扫干净,大队民夫也都就地解散,回家过年。走在街面上的官兵,也不再散漫邋遢,而是穿着整齐,昂首列队。来来去去的人马很多,竟然都是如此,更没有恣意扰民的现象。

    对于这种转变,诺颜达拉自然好奇,问陪同自己的兵丁,才知道原来沈督师抵达榆林后,对官兵扰民的现象深恶痛绝,严令整肃军纪,禁止随意扰民……这对沈默来说,不是什么新课题,在赣南平叛时,就已经会同戚继光,将军规军法简单通俗化,编成了类似‘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要求军中每一个士兵都会唱。

    在官兵心中明确了军纪之后,便由专门的督察队随时监察,一旦发现违纪,则按照军法严惩不贷。并对各营官兵的违纪率排定名次,最低的几支部队,将得到各种精神和物质奖赏,比如当月双饷,颁发流动锦旗等等。至于垫底部队的军官,将遭到批评、夺俸、乃至降职的处罚。在这种宽严相济、赏罚分明的整顿下,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榆林堡中的军风军纪便大为好转。

    老百姓不再整日被骚扰,城中顿时就显得有了生气……关张的店铺渐渐全都开了门,大姑娘、小媳妇的也敢上街了,南北杂货、琳琅满目、酒肆饭馆,佳肴飘香。街巷当中,叫卖招揽之声纷纷而起,甚而在青楼粉窑当中,还有丝竹之声传来。

    这还是诺颜达拉第一次见到汉人城市的鲜活景象。自然见猎心喜,伸长了颈项东张西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边上的兵士不禁有些自得,心说这才哪到哪,就把你个蒙古济农镇住了,要是到西安城看看,会不会眼珠子都掉下来……

    大明,很对自己的胃口啊……诺颜达拉暗暗想到,虽然榆林府不是大明的腹心膏腴之地,更是兵多于民,可是对比起蒙古部落的贫穷困顿、挣扎求生,却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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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他是蒙古济农,也不可能没事儿就往外跑,在街面上转悠了半晌,吃了些陕西的小吃后,便回到总督行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待沈阁老所说的那位贵客的驾到。

    然而最先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族人……

    当他看到女儿出现在眼前时,诺颜达拉直以为自己是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直到钟金脆生生叫一句:“阿爸……”他才回过神来,捏自己手背一下,咧嘴笑道:“疼,看来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在做梦了。”钟金让十几个随从把带来的箱笼搬进来,挽着他的胳膊道:“一接到父亲的信,女儿就动过来,费尽周折才见到阿爸哩。”

    “你过来干什么?”诺颜达拉宠爱的望着女儿绝美的面庞,发现她消瘦了不少。

    “当然是照顾阿爸了。”见父亲没有受到虐待,钟金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您是堂堂济农,身边怎能没有族人伺候呢?这个理儿说到哪儿都破不了。”

    “傻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呢。”诺颜达拉拉着女儿的手,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了?”

    “早就好了,”钟金咯咯笑道:“活蹦乱跳的呢。”

    “真是太好了,”诺颜达拉又问她母亲和两个哥哥,得知俱都安好,心中的大石也落了地,拉着女儿在炕沿上坐下,给她拿点心吃。

    沈默对这位济农可一点没亏待,桌上摆的八样点心,枣泥糕、马蹄糕、莲藕酥、苹果酥……样样精制美味,在草原上可是吃不到的。

    钟金尝了一小块就停不下,小嘴塞得鼓砰砰,差点没噎着。

    “慢点吃,都是你的。”诺颜达拉赶紧给她斟上一碗红枣茶,眼圈发红道:“女儿受苦了,是不是好久没吃饱过了?”

    钟金不好意思搁下手中的点心,捧着茶低头道:“族人们的日子很困窘……”

    “我猜也是……”诺颜达拉黯然道:“草原人的性子都像狼,遇到大难,没有人会帮我们的。”

    钟金闻言眉头微蹙,轻声道:“只能自己救自己。”

    “是啊……”诺颜达拉开心笑道:“看来闺女和阿爸一个心思,只是不知你哥哥们呢?”

    “哥哥们……”钟金一愣神,才明白阿爸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转念,她又没有解释,有些掩饰的点头道:“当然听阿爸的了……”

    “那就好,那就好。”诺颜达拉大感欣慰道:“我还担心年轻人脾气犟,转不过弯来呢。”

    “怎么会呢。”钟金绽开笑颜道:“我们知道什么?还是阿爸站得高、想得远。”

    “一代更比一代强才对……”诺颜达拉摇摇头,正色问道:“你大哥有什么信给爹爹?”

    “有的,”钟金从袖中掏出个纸条,递给父亲。

    诺颜达拉接过来一看,是别赫的字迹,道:‘来信所说之事,全凭父亲做主,只是请尽快让汉人送来粮草,以解族人危难。’

    看完之后,诺颜达拉皱眉寻思片刻,点头道:“我看看能不能再见沈督师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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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颜达拉没能马上见到沈默,因为后者此刻已西去八百里,亲自到固原镇,迎接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了。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堂堂大明宰相,九边督师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这让知道内情的王崇古十分的不解和好奇。

    然而沈默知道,这个人关系着大明与蒙藏的未来关系,给对方一个良好的印象,是十分必要且值得的——这个人的名字叫索南嘉措,藏传佛教格鲁派的转世活佛,一个注定要流芳千古的人物。

    其实在很久以前,沈默就任礼部尚书时,就曾经写信给这位高僧,邀请他来北京朝贡,索南嘉措给予热情的回信,并派地位仅次于自己的阿兴喇嘛,携丰厚的贡品进京,但并未亲至。今秋隆庆大阅之后,沈默再次通过在北京观礼的阿兴喇嘛,正式邀请哲蚌寺的三世活佛索南嘉措来汉地造访。

    他本来估计,以活佛的大牌,自己得三顾茅庐,然而想不到的是,仅仅两个月过去,索南嘉措就有了回信,说自己正在青海弘法,随时可以动身,请朝廷安排行程。见对方痛快答应,而且离得距离还不远,沈默十分高兴,一面上奏皇帝,一面派出要员面见索南嘉措,与他商榷入觐的具体行程安排。因为从青海入陕的道路艰险,且匪盗横行,驿置也并不完备,沈默特命兰州卫调拨两千精兵护送。

    同时,他还命令在榆林堡修建了一座须弥福寿之庙,以供活佛寓居讲经之用……诺颜达拉当初看到榆林城内的混乱景象,多半要拜建造这座黄寺所致。甚至为了与对方见面叙谈不必尴尬,沈默还利用公务闲暇之余,学习唐古特语、研习藏史,其用心可谓良苦。

    在索南嘉措入觐途中,沈默不仅沿途派人接待,而且不断地表示自己的关怀和慰问之情,还亲自来到固原迎候。终于在隆庆三年腊月底,见到了历尽辛苦数千里而来的索南嘉措一行人。

    被后世无数文史作品渲染的天花乱坠,仿佛牛郎会织女一般的两个伟大人物的初次会面。其实真相是在冰天雪地中,两个冻得鼻涕都结了冰的年青人,瘪瘪缩缩的互问了一句:“您就是沈阁老?”“您就是索南活佛?”待对方点头后,两人艰难的挤出笑容,挪动着臃肿的身子,拥抱在一起。

    那一年,沈阁老三十二岁,索南嘉措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亲热的抱在一起,两人心里都不禁有些嘀咕,怎么这家伙这么年轻,他到底行不行啊?

    不过稍稍接触,便都打消了这番疑惑,沈默的风度气场自不消说。比他年轻五岁的索南嘉措,竟也可以让人完全忽略他的年龄,而以高僧大德视之。

    这并不奇怪,因为人家是转世来的。‘转世相承’,是格鲁派领袖继承的独特办法……上任活佛圆寂之前,会预言自己转世的方位,然后由三大寺的高僧寻找‘转世灵童’,认定之后,便会带回寺中悉心培养,待其成年后接掌活佛权利。

    哲蚌寺的三世活佛,于嘉靖二十二年正月十五,诞生于一个农奴主家中。在其四岁时,被哲蚌寺的僧众确认为二世活佛的‘转世灵童’,并迎至寺内,由暂代主持的高僧取法名索南嘉措。

    可怜的索南嘉措,便从此开始了日复一日、片刻不懈的研习佛经生涯。也许他真是转世灵童,其慧性湛深、灵异特著,令每一个教导过他的高僧,都深感钦服,也更加认定了他是活佛的转世之身。

    经过十八年的刻苦修炼之后,索南嘉措已成为一名举止有度、学富五车的高僧了。从十几岁开始,他便周游藏区,讲经传法,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从事社会活动。

    在他十四岁那年,索南嘉措便调停了东第巴与琼吉大人间的不和,使两人停止械斗,终归与好。之后更是一直致力于消除各势力间的流血冲突,也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在后藏地区无人不晓,拥有信徒无数。

    二十二岁时,他受了比丘戒,取得了担任哲蚌寺方丈的资格。数年后,黄教三大寺中的另一个,色拉寺的僧众,也请他兼任了该寺方丈……来汉地之前,他在青海宏法三年,皈依数万信徒,修建三座喇嘛庙。试问这样的人物,你如何用年龄去衡量他?

    两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年青人碰到一起,很可能互相不爽。但两人都是性情谦和,虚怀若谷之辈,又都怀着强烈的目的,十分愿意结交对方,所以一见面便惺惺相惜,然后就言谈甚欢,相见恨晚。

    从固原回榆林的十天路程,这两位整日坐在车中天天说地……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人,自然不缺谈资。等到了目的地是,两人已经有若平生知己了。

    也许最初的相交还有功利性,但现在,他们确实把对方引为知己,开始掏心掏肺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两个永远不会产生竞争的天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同类,更让人激动?

    等把活佛在新建的庙里安顿好了,沈默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明天我带那位诺颜济农来拜见活佛。”

    索南嘉措淡淡笑道:“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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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嘉措,就是第一个得到达赖封号的活佛……不过现在他还没得到。

    今天被藏传佛教的经义给弄懵了,结果发晚了,见谅见谅。

第八四七章 来客(下)

    次日晌午,沈默在前厅等待诺颜达拉的到来,却见同来的还有个妙龄少女。

    饶是沈默这些年心如止水、早过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但看到这少女,还是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她一身蒙古贵女打扮,辫发双垂,红裹可人,锦衣长袖,交领不殊……葱绿长袍镶上水红边儿,腰间玄色带子上结着杏黄缨络,缀着一粒晶莹闪光的祖母绿宝石,皓腕翠镯,秋波流眄,竟如洛神出水般地艳丽惊人!

    沈默看着这女子,女子也在打量着沈默,但见他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瘦削,个子不算太高,穿的也不过只是件宽袖松江元青棉布直裰,但那站在那里,那种气度,那种风采,却非世上任何锦衣玉带的公子所能及。她向来觉着自己的父亲,是风流潇洒,极有魅力的男子,但见了眼前这人,却觉着无法比拟。

    倒不是长相上的差距,而是气质,那种温文儒雅而又让人感到亲切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般舒服,真不知才见第一面,怎么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也许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一个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身影浮现出来,渐渐与眼前这人完全重合……除了蓄起的胡须外,原来一模一样。

    沈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敢和自己对视的女子,不由老脸暗红,很快的收回目光。鼻息却嗅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香传了过来,不禁暗想:‘草原边荒之地,竞有如此出众的绝色!’不过他终究定力超凡,还不至于就这样失了态,很快便把目光移到诺颜达拉脸上,见此二人样貌上颇有几分相像,微笑道:“这位可是济农家的女公子?”

    “正是小女乌纳楚。”诺颜达拉道:“乌纳楚,快快拜见大明的沈督师。”

    那少女便依言款款行礼,向沈默道了万福。

    “免礼免礼,”沈默笑道:“听闻济农只有一位钟金别吉,不知和这位是何关系?”

    “是同一人,”诺颜达拉笑着解释道:“钟金是她的封号,外邦乱命,不入督师之耳。”

    “既然是贤侄女,就要给见面礼的。”沈默说着在袖中摸了摸,发现空空如也,有些尴尬的笑笑道:“可是没有准备,只好等下次了。”自己也觉着说不过去,便轻咳一声,对那‘乌纳楚’道:“喜欢什么尽管说,叔叔弄来送给你。”自己都不知怎地,竟说出这种孟浪的话来,实在有违本性。

    “真的可以吗?”钟金别吉乌纳楚却没有汉地女子的羞涩,眨着明亮的眼睛道:“要什么都行?”

    “当然……”沈默暗道不好,却已没法改口。

    “那我要……”乌纳楚青葱般的食指支着尖尖的下颌道:“火枪,可以吗?”

    “女孩子家的,”诺颜达拉嘴角抽动一下,阻止道:“不要整天舞刀弄枪。”

    “可是我又不喜欢汉地女子的胭脂水粉,金钗绫罗。”乌纳楚嘟着粉嫩的小嘴道:“不给就算了,又不是我主动要的。”

    “……”诺颜达拉不无担心的看沈默一眼,小声呵斥女儿道:“休要任性,汉地女儿可不会像你这样。”

    “好了好了,”沈默微笑道:“答应孩子的事情就要做到,不然以后哪有威信可言。”

    听他口口声声以长辈自居,乌纳楚瞟一眼沈默,没有说话。

    “不要让贵客等急了。”沈默接过侍卫手中的大氅道:“我们出发吧。”便带着二人离开了行辕,往索南嘉措驻锡的黄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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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嘉措驻锡之庙,虽然是数月建成,但修筑的十分用心,也体现了大明帝国强大的国力。高高的红墙,富丽堂皇的大门,绘满了各种神秘的宗教图案,若有若无的梵音从寺内传来,让人不自禁地便肃穆起来。

    三人跟着引路的喇嘛,来到了活佛见客的后殿,那里离他日常起居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一进门,便见两侧墙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百多座鎏金小铜佛,形态各异,充满了神秘气息。再往里就是宽大的大殿,活佛的法座摆在高处,一条深红色的超长藏毯由法座下直接铺到大殿门口。

    此刻,身着黄色的袈裟,手持念珠的索南嘉措,正微笑站在门口,朝三位檀越合十微笑。他身边的三个年长的喇嘛,躬身俯首,双手捧献哈达,还口中吟诵着吉祥的祝词。沈默微笑着躬身双手承接,以表示尊敬和谢意……这十分合乎藏地规矩的礼仪,让三位自觉屈尊的高级喇嘛大感受用。

    诺颜达拉和乌纳楚有样学样,接过哈达戴在颈上,这才跟着沈默直起身来。

    三位喇嘛退下后,沈默为索南嘉措和诺颜达拉相互介绍,两位蒙藏贵人再次相互致礼,这才相携着进入大殿。

    进殿后,索南嘉措率众诵吉祥词并散花祝福。沈默在释迦牟尼佛像,代大明皇帝陛下,赠给三世活佛金如意、金手杖、珍宝饰品、金丝长腰袜及绸缎等珍贵物品;诺颜达拉也奉上了羊脂五香炉、壶盖、七勇士图案之钵等……沈默代为置办的礼品。索南嘉措则向大明皇帝回敬了佛像、佛宝等礼品,向诺颜达拉回赠了袈裟等礼品,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主宾就坐,侍僧奉上酥油茶。

    索南嘉措对诺颜达拉微笑道:“今日能再见到薛禅汗的后人,实在是令人欣慰。”

    “薛禅汗……”诺颜达拉稍稍错愕,才想起那是元世祖皇帝忽必烈的尊号,接着回忆起史书上说的,忽必烈封喇嘛八思巴为国师,定喇嘛教为国教的掌故,不由肃然道:“莫非活佛是八思巴的传人。”

    索南嘉措微笑道:“说是就是,说不是也不是。”

    “这是何意?”诺颜达拉不解道。

    “我们都是佛祖的弟子,轮回苦修只为普度众生,”索南嘉措宝相庄严道:“你可以说我是八思巴的转世,也可以说,我们丝毫没有关系。”

    “您不是佛祖的转生?”诺颜达拉吃惊道。

    “活佛一称,实属谬传。”索南嘉措淡淡道:“我藏传佛教对修行有成就、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而转世的人称为‘朱毕古’,用蒙语讲,就是‘呼毕勒罕’。这个字的意义就是‘转世者’或叫‘化身’。”顿一下道:“至于‘活佛’一称,乃是汉地百姓的习俗称呼,这可能与永乐皇帝陛下,封当时噶举派法王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有关。”说着看看沈默道:“大人请勿见怪,我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这种封号和称号,在我佛教教义上都是说不通的……佛是释迦摩尼,我们这些座下信徒安敢僭越。”

    “那,什么是佛呢?”一个动听的声音响起,却是那乌纳楚问道。

    “钟金,不要多嘴。”诺颜达拉唯恐索南嘉措不喜。

    “无妨,佛祖面前众生平等。”索南嘉措微笑道:“女檀越的问题很好,只有知道什么是佛,才能了解佛教的本质所在。”只见他一边轻捻念珠,一边面容圣洁道:“佛,是佛陀,但不仅指我佛教的祖师——释迦牟尼,也指一切大智大觉者。这是因为‘佛’只是对一个觉悟者的通称而已。就像汉人称能够‘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为‘教师’一样……教师不只一位,人人可以做教师,处处可以有教师。同样的道理,佛不是单指释迦牟尼一个人,人人可以成佛,处处可以有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所以说佛就是自然,而自然就是万万千千,包括花草树木,人鬼禽兽,即便纵然是魔,只要放下屠刀,也可成佛。”

    “那成佛有什么好处呢?”乌纳楚问道。

    “如果成佛,你将得到整个世界。”索南嘉措从金碗中捻起一颗油珠,在灯光的映照下,油珠在他指端炫目的流动,熠熠生辉:“遍法界虚空界你全得到,诸佛如来教导给我们的就是这个。你为什么得到?那是你自己本来就有的。”见二人眼中有些迷惑,他又解释道:“好比你本是豪门贵族,但一生下来便与父母失散,困于贫穷,痛苦不堪,根本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家业。现在有个人认识你家、知道你家的情形,引导你,把你带回家,你会非常的惊讶,原来我的家是这样的,我本来是这样的富有。佛,就是这个带你回家的人。”

    “那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呢?”诺颜达拉问道:“或者说如何成佛?”

    “成佛哪有那么容易,”索南嘉措将油珠轻轻弹在面前的炭盆中,顿时迸出一个绚烂多彩的火花,微笑道:“任谁再天才,也不可能一生一世成佛……因为成佛需要顿悟,而顿悟需要潜心的学习,你对经书的理解够了,才有可能到达悟的境界。但我们在这个世间寿命太短,学什么都学不成。说老实话,学一部经都学不成。因为寿命不够,时间不够用。所以在学习的同时,我们要修行,我们要到极乐世界去,换一个身体,继续学习。”

    “为什么要在那里修行,因为那是个有诸般妙处之地。第一个好处,就是无量寿!你有无量的寿命。无量的寿命,那你一生当中当然就成功,你早晚就能证得佛境界。”索南嘉措看看沈默,似乎也在认真倾听,但双目一片清明,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继续对那父女俩道:“不仅是无量寿,还会大富有。即使不再继续修行,释迦牟尼佛说,西方极乐世界又叫琉璃世界。琉璃是什么东西?我们这个世间人讲的翡翠。那里的大地就是翡翠的,上面用黄金铺路,所住的房屋由七宝所造的,什么叫七宝?金银、琉璃、砗磲、玛瑙。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只需要动动念,念头一生你所要的东西已经摆满一桌。吃完之后,不要了,马上就没有了,也不要去洗碗,也不要去收拾这些餐具,它就变没有了。还归于空,这就叫大自在。”

    “还有无量相,我们这个世间人的贵相有三十二种,三位都在其中。但佛在经上告诉我们,西方极乐世界人是有无量相,相有无量好。就算我们这个世界最好,最富贵的相,要跟西方极乐世界下下品往生的人站在一起,他就像个乞丐一样,不能比!没有一样不称心如意。这是念佛的好处,往生的好处!”

    “这……这是真的吗?”乌纳楚有些难以置信道。

    “真的,一点都不假。我这一生当中亲眼看到的,站着往生的、坐着往生的,我看到十几个,听说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索南嘉措郑重的点点头,那表情让你不相信都不行。

    “我听说,佛是不打妄语的?”乌纳楚眨眨眼睛问道。

    “佛度化众生方法很多,用不着打妄语来度众生。好的妄语,佛也不打。我们修行之人也是一样,在一生当中,曾经打过一次妄语,他的话就没有人相信了。”索南嘉措点点头道:“所以我立誓一生都不打妄语。”

    “那你上一世,也不打妄语了?”乌纳楚俏目盼兮的看着他道。

    “不打。”索南嘉措点头道。

    “再上一世呢?”

    “我们本就是同一人。”索南嘉措道。

    “那好,我也读过经书,知道经典里面告诉我们,平常人三世不打妄语,舌头可以舔到自己的鼻端。”乌纳楚仿佛偷到鸡的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了起来:“如果你能舔到自己的鼻尖,我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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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我翻看佛学的书,差点没晕了……看来这辈子是没法去西天了,只能留在这儿给大家写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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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