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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七二章 明争(中)

    众位阁臣几乎同时想起了皇帝逛帘子胡同的传闻,但谁也不敢明说。正在愣怔间,隆庆又缓缓说道:“朕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节令交替,导致体内阴阳失调而已。再服几个月的药就好了。”顿一下道:“今天这次,不过是偶有反复而已。”仅说了这几句,皇帝便开始喘,可见体虚到了什么程度。

    众位阁老相互望望,每一个都是心事满腹。昨日一俟太医给皇帝诊断完毕,高拱就命人将其带到内阁具报,结果来的是金院正和李时珍,这两大权威同时断定,皇帝病情的反复,是因为用了超量的大燥之药,这才再次诱发了火燎灵犀,而且比上次更严重的是,皇帝……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是众位阁老都听到的,沈默知道的却又多些,虽然李时珍并未单独对他说什么,但两人认识多年,这种微妙的时刻,仅需交换一个的眼神,便能明白对方要传递的信息。李时珍在他询问的目光中,微不可察的摇摇头,轻叹口气……这是医生在彻底绝望之后,才会有的表现。

    张居正虽然没看到沈默和李时珍的眉来眼去,但他心里,也已经笃定皇帝命不久矣……这次皇帝发病,使他对冯保当初的预言深信不疑,皇帝——极可能命不久矣。

    心态上的不同,让众人的反应也不同,沈默心情沉重的立在皇帝身边,张居正也一脸肃容,但两人都缄口不言。高拱却忍不住质问道:“敢问皇上除了太医开的药,还吃了什么大补的东西?”

    隆庆一愣,知道是瞒不住了,于是缓缓道:“本也没打算瞒着高师傅,前些日子,孟和给朕从民间找了个神医,看过我的病后,献了一个方子,朕觉得比太医的方子好。”

    “皇上万金之躯,怎能贸然让外面的医生诊治?!”高拱的脸当时就黑下来。

    “呵呵,李时珍不也是民间的医生?”隆庆笑笑道:“不管是哪里来的,能给朕把病治好了,就是好大夫。”说着让人把药取来,道:“朕也没乱吃,都让试药太监试过了,而且吃了后,明显腿上有劲儿了,也想吃饭了,确实有效。”

    看到李全端上的黄色大药丸,在场大臣的心情愈发沉重,他们都是经过前朝的,自然联想起道君皇帝服用的丹药。现在眼前这位皇帝,竟要步其父亲的后尘,听信妖人之言,再行那祸国害己的虚妄之举……

    高拱必须要尽一个老师和首辅的责任了,跪谏道:“皇上,臣以为此事要三思而行!”

    “这是为何?”隆庆不解道:“朕吃着确实有效呢,只要按时服药,定能康复。”

    高拱肃颜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万民垂范,万不可妄听妖人之言,还是要紧遵医嘱,调养圣体为要……”说着一指那些药丸子道:“不能再吃这些害死先帝的东西了!”

    高拱性子太急,加上平时说话太直,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岂不是皇帝也会被这些东西害死?

    果然,隆庆当时就变了脸色,但高拱毕竟是不同的,皇帝这才强忍着火气,问沈默道:“沈师傅,你说呢?”

    “这个么……”沈默看看高拱,慢慢道:“不如把这药,并那方子送去太医院,给那些老太医们看看,要是他们说能用,那且吃无妨;否则的话,还是停了的好……”

    “那些太医的德行朕还不知道?一个个胆小如鼠,唯恐担一点责任!让他们看来看去,肯定是不用为好。”隆庆气喘吁吁,面有愠色道:“说到底,你也不赞同朕用药!”又转向张居正道:“张师傅,你说呢?”

    “既然……已经吃着没问题,那试试也无妨。”张居正轻声道。

    终于听到了支持的声音,隆庆这才长出一口气,对张居正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后恼着脸对高拱和沈默道:“朕知道二位师傅的好意,但这件事,只是朕的私事,你们就不要管了。”说完又开始喘起来。

    按说,皇帝已经摆了脸色,当臣子的就该闭嘴不言了,然而高拱有古大臣犯言直谏之风,重重叩首道:“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并无私事!”

    “天子也会患病,所以天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就有私事!”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隆庆的精神明显亢奋,思维也比往常敏捷多了:“朕早就与你们有言在先,宫外的事情,你们管,宫内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朕现在微恙,找人给我配药,这是帝王私事,外臣不得与闻?!”隆庆的语气从没有过的严厉起来。

    高拱向来被隆庆以师父对待,哪里被这样夹枪带棒的削过?一时竟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作答。

    “皇上,这确实不是私事……”沈默只好出言解围,柔声道:“皇上乃万乘之尊,天下之主,您的圣体安康,关乎苍生社稷之福祉。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惶然惊惧,焚香祈福。以您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呢?”

    还是沈默说话中听,隆庆皇帝心里舒服多了,那股火这才渐渐下去,便感到头昏沉、身无力,连动动指头都困难,用最后的力气道:“不管是不是私事,你们都不要管了,去吧,朕要休息了……”隆庆皇帝说罢旨意,便合上两眼。

    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办?难不成把皇帝摇起来继续劝?沈默便和张居正一边一个,把尤跪地不起的高拱搀扶起来,退出了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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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不守舍返回会极门,高拱对搀扶着自己的沈默道:“江南,我乏得很,政务先交给你和子维担待,就让太岳送我回去吧。”沈默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点头道:“元翁注意休息。”便和张四维先进去文渊阁。

    高拱则在张居正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直庐。

    扶着高拱在囤背椅上座下,张居正转身要去给他沏茶,却被高拱一把抓住手臂。高拱的手上极有力量,哪像是在外面摇摇欲坠的样子。

    张居正吃惊的望向高拱,只见后者紧紧盯着自己,一字一句的问道:“方才,你为何与我唱反调,难道不知道那会害死皇上吗?”

    “元翁,皇上的病需要静养,不能生气,我们要是都和他拧着说,万一气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张居正心头猛跳,但他话一出口,就在想如何去圆了,因此马上镇定下来,苦笑一声道:“何况有您和沈阁老的态度在先,我的话,又有什么作用?”

    “真的?”高拱眯着眼,打量他半天。

    “比真金还真,”张居正一脸无辜道:“皇上都那样了,我还顾得上邀宠卖乖?”

    “嗯……”高拱这才松开手,仍盯着张居正道:“皇上这次病情复发,宫里肯定人心震动,你替我知会冯保一声,让他给我老实点,不然我立马把他办了。”

    “这个……”张居正脸色涨红道:“内外有别,我怎么跟冯公公传话?”

    “你自有办法。”高拱似笑非笑道:“没办法就想办法,麻烦张阁老了。”

    “是……”张居正心中一片冰冷,他原以为,高拱单独留下自己,是为了商量对策,现在才知道,原来高拱从未真正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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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确实目光如炬,那个他眼中的‘祸乱之源’冯保,马上就要把大内搅得鸡犬不宁了!

    慈宁宫,还是上次的那间宫室,还是上次的那两个人。一样的摆设,一样的衣着,甚至连坐姿都是一样。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上次李娘娘如芙蓉出水一般仪态万方,但现在却两眼红肿、面色蜡黄,看上去很是可怜动人。

    “冯公公,你也该知道了,昨日听说皇上病发了,我带着太子和皇后娘娘前去探视,”李娘娘已经哭了一宿,现在只剩下满心的羞恼,咬碎银牙道:“谁知皇上却只让皇后和太子进去,把本宫挡在了外面。”

    “唉,这事儿太过了,宫里没有不为娘娘鸣不平的……”冯保陪着李娘娘叹气,却暗自道:‘要不是知道昨儿的事儿,今儿我能来见你吗?’

    “你说我给他生儿育女,为他管着这么大的后宫,”李贵妃越说越委屈,心里也就越窝火道:“就算是奴儿花花那事儿,不也是为了他的身体吗?他倒好,就为了一个贱人,便把我拒之门外,让我丢尽了脸!这也太残酷太无情太凉薄了吧!”

    “谁说不是呢?”冯保大点其头,然后神色一凛道:“娘娘,恕我直言,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作祟,这件事不寻常啊!”

    “妖孽?”李贵妃一惊道:“难道是那个贱人的鬼魂?”真是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

    “老奴不是那个意思,”冯保这个汗,心说你心虚个啥劲儿,连忙解释道:“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老奴指的是皇上身边的人。”

    “你是说孟和……”李贵妃这才定下神,嗔怪地看他一眼。恨屋及乌,她对那个处处奉承奴儿花花、还带着皇帝出去逛窑的死胖子,提起来压根就痒。

    “您知道,皇上病发前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冯保神秘兮兮地问道。

    “干什么?”

    “回娘娘,这些时,万岁爷在用孟和进献的丹药。”冯保压低声音道。

    “什么丹药?”

    冯保便把孟和献药取悦皇帝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将给李贵妃,李娘娘听后恨恨骂道:“这个杀千刀的孟和,皇上乃是万乘之尊,金枝玉叶,他怎么敢胡乱献药!”

    冯保一心想把李贵妃的火气撩拨起来,便欲抑先扬道:“那个丹药,皇上吃了很有效果。”

    “什么效果?”李贵妃柳眉倒竖道。

    “自上次皇上发病,一连十几天在乾清宫独处,从没有点名让嫔妃侍寝。可是,才吃了三天的丹药,皇上竟长了好大的精神,据说已经连续三晚,都找了**前去侍寝!”

    “有这等事?”李贵妃两眼圆瞪道。

    “奴婢岂敢哄骗娘娘?”冯保赶紧起身道。

    李贵妃眯着凤眼,咬了银牙半晌无声。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来清醒头脑,稳定情绪,良久才平复下起伏的胸脯,定定望着冯保道:“冯公公,依你之见,那孟和进献的丹药,真有那么灵?”

    “要是那么灵光的话。”冯保冷笑一声道:“皇上昨儿就不会发病了!”说着愤然道:“那个药效到底如何,奴婢也没用过,不敢妄下结论,不过奴婢知道一件事,正犹豫着要不要讲给娘娘。”

    “有什么不能讲的?”李贵妃道。

    “此事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唯恐污了您的双耳。”冯保为难道:“也怕菩萨怪罪。”

    “讲!”李贵妃低喝道,奶奶的,还买拐子,要好奇死我么。

    “奴婢是东厂提督,有为皇上监视京城之责。”冯保先撇清自己,俺不是在针对那厮,俺是执行公务啊:“发现孟和在宫外购置了宅子,还娶了几房媳妇。”

    “娶媳妇?”李贵妃瞪大眼睛道:“他个太监,娶个媳妇能干啥?”

    “这个奴婢也觉着奇怪,”冯保神秘兮兮道:“便让人查了查,结果发现,原来他从外地请了一位胡神医,来给他还阳造势。”

    “造势……”李娘娘不懂了。

    “就是让那个地方,”冯保小声解释道:“重新男人起来……”

    “呸,闭嘴!”李娘娘觉着自己的凤耳被强暴了。但又好奇道:“这怎么可能呢?”

    “谁说不是呢,但那胡神医好像有办法。”冯保图穷匕见道:“他有一种‘还阳丹’,服用半年就可以奏效。”顿一下道:“但那每次服药的药引子,却是闻所未闻的残忍、没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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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晚上聚会来着……哎,年底了,这事儿那事儿就是多,我已经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挤出来写字了,大家海涵则个。

第八七二章 明争(下)

    “什么药引子?”李贵妃问道。

    “童男的脑髓……”冯保阴测测答道。

    “什么?”李贵妃悚然道。

    “那所谓的胡神医,每月为他寻两个童男做药引子……”冯保便将那胡神医的方子,绘声绘色的讲给李贵妃听。

    听得李娘娘一阵阵干呕,捂着嘴道:“行了……”不禁为自己失态而埋怨冯保,恼火道:“说皇上呢,扯孟和的腌臜事儿干啥!他做了恶,自有天惩!”

    “可是……”冯保慢悠悠道:“他给皇上找的大夫,就是那个胡神医,而皇上用的药丸子,是跟孟和一样一样的!”

    “啊?”李贵妃惊得一拍桌案,勃然大怒道:“这孟和自己作死,还想害死皇上,他是不是图谋不轨?!”

    “奴婢也这样怀疑,”冯保见火候到了,趁热打铁道:“娘娘您想,自皇上病重后,您和老奴便被挡在乾清宫外不许觐见,皇后又常年不出慈庆宫的门。皇上谁也见不到、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全靠孟和一个人里里外外的传话,如果这厮起了什么歹心思,要想蒙蔽圣听、假传圣旨什么的,谁也拿他没办法!”

    听了冯保的话,李贵妃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走到花格窗前,只见窗外的庭院里花树交柯,鸟鸣啾啾,但她并不是欣赏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想换换头脑,稳定情绪。因为冯保的话太过耸人听闻、却又不无可能!

    冯保也跟着站起来,在李贵妃身后继续添柴道:“不然奴婢没法解释,皇上为何连您都不见了。要知道,您可是太子的生母,皇上眼看就要不行了,将来太子爷登基,还得靠您这个娘亲保护,才能不受欺负。”

    这话李贵妃爱听,她回转身来盯着冯保,用忧郁焦灼的眼神催促冯保说下去:“宫里传说是因为奴儿花花一事,皇上恼了您,可皇上从没当着您的面,说过一句这种话吧?也没有人过来传旨,说不许您觐见吧?老奴说句斗胆的话,就算皇上真的生您的气,也不可能因为个奴儿花花,就让太子失去母亲的保护……”

    “陈皇后才是太子的嫡母……”这是李贵妃最担心的地方。

    “皇后娘娘和善有余,威严不足,不是个能撑住场面的人,”冯保道:“老奴说句掉脑袋的话,将来若是皇上宾天,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还不被宫里宫外的小人欺负死?”

    “嗯……”李贵妃点点头,她认同这句话。

    “您也知道,皇上虽然性子软,但极明事理,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冯保一口咬定道:“所以他绝对不会因为一个贱人,而把娘娘打入冷宫!相反的,他还应该支持您,为您树立权威,为将来做好铺垫,这才是一国之主该有的作为!”

    “不错……”李贵妃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虽然极聪明,但格局不行,只能顺着冯保的思路来,反复寻思,也找不到破绽,便深以为然道:“可皇上终究还是那样做了!”

    “依老奴之见,只有两种可能。”冯保按住砰砰地心跳,颤声道:“一是皇上彻底昏了头,分不清是非好来,胡乱发命;一是皇上神志不清,被孟和那厮假传上意!”

    “他敢?!”李贵妃难以置信道。

    “那个疯子都敢吃人脑了,还有什么事儿干不出?”冯保冷冷道:“娘娘别忘了,咱们和孟和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他要是不想等太子登基,娘娘把他碎尸万段,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把娘娘彻底废掉!”

    “他敢!”虽然是同样的字眼,但愤怒指数何止上升了百倍?!

    “现在这时候,只能把人望最坏处想!”冯保沉声道:“娘娘,无论哪种情况,我们要做的,是无论何种代价,回到皇上的身边,只有这样,小人才没有作祟的机会,我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错……”一句话点醒了李贵妃,她转身道:“我这就去乾清宫,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皇上,难道他们能硬拦住我不成!”说着便往外走,可没走两步又站住道:“一切都源自你的猜测,万一皇上神志还清醒,我岂不是自找苦吃?”何止是自找苦吃,简直是自寻死路。

    “娘娘所虑甚是。”冯保大点起头道:“所以咱们要请援兵。”

    “谁?”李贵妃望向他,心中一动道:“你是说皇后娘娘。”

    “娘娘英明。”冯保大赞道:“正是皇后娘娘,她毕竟还是一国之母,且向来与世无争,深得皇上的敬重……也只有她出面,才能让皇上不得不见到您。”

    “……”自己竟然沦落到要靠别人,才能见到自己男人的地步,李贵妃先是心中一阵酸涩。但转念一想,自己多年拜佛,不就是为了一朝如愿吗?便收起情绪,专心思索起来,片刻后方道:“你这招怕是行不通,我这个皇后姐姐,胆子太小!最怕沾惹是非,她可不敢顶撞皇上。要是她肯帮我说话,昨日我又怎会被挡在乾清宫外?”说着目光一冷道:“而且,别看我十几年如一日的奉承她,恐怕我一旦倒霉了,她比谁都高兴!”道理很简单,日后太子登基为帝,她这个生母可比皇后那个嫡母的地位稳多了,与其到时候盼着人家娘俩垂怜,哪有到时候皇帝只一个母后来得安逸?皇后娘娘再仁慈,相信也会乐享其成的。

    “娘娘,请恕老奴直言,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冯保却笑起来道:“太子已经十岁,且天资聪颖,睿智明判,比成年人还要明事理、懂情由,难道会连自己的娘亲是谁也分不清?”

    一句话点醒了李贵妃,对呀,自己最大的倚仗就是太子了!马上领悟了无耻大法道:“我带着太子去,让太子求她,看看她怎么拒绝!”皇后不担心太子记仇,只管不帮忙好了。

    “对,这就成功了一半。”冯保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道:“您还得给她个理由,让她去说服皇帝!”说着一脸阴沉道:“再没有比孟和的事情,更好的理由了。这个罪大恶极的混蛋,不仅吃人脑,还在皇帝重病期间,把**弄进宫里,长期藏匿,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大明开国二百年,从没有人敢这么干!”

    李贵妃现在,已经满心决绝,把孟和当成了生死大敌,因此决定抓个把柄,到皇帝面前狠狠告他一状……多年的夫妻,李贵妃自认十分了解隆庆,知道只要牢牢占住理,不仅皇帝不会怎样自己,甚至连奴儿花花的问题,也能一并洗白了。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李娘娘下定了决心,咬碎银牙道:“冯公公,那几个**在哪里,你能找到吗?”

    “娘娘也不想老奴是干什么的。”冯保微微自傲道。

    “也对,你这东厂提督,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了!”李贵妃当机立断道:“我这就带太子去找皇后,你立刻带人,把那几个**抓起来,我们在乾清宫门前汇合,看孟和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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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贵神速,于是分作两路,李贵妃亲自去文华殿接太子。这会儿正是太子的习字时间,没了冯保的看管,朱翊钧也露出顽童本色,正在和伴读们热火朝天的斗蛐蛐,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李娘娘风风火火进来,望风的小太监,甚至都没来得及通风报信,结果一下抓了现行。

    ‘惨了……’朱翊钧登时就垮下小脸,暗叫倒霉道:‘又得罚跪一个时辰了……’

    只见他母妃什么也没说,拉着他的手便往外走,那副急冲冲的样子,吓得朱翊钧小脸煞白,心中哀嚎起来:‘难道还要打板子?’

    带着满心绝望,他被母妃拉上了轿子。起轿之后,李娘娘黑下脸来道:“今天的事情,该怎么罚你?”

    “嗯……打手,然后罚跪。”朱翊钧可怜巴巴道。

    “知道就好,打手四十下,罚跪两个时辰。”李娘娘威逼道。

    “母妃饶命啊!”朱翊钧吓得浑身寒毛直竖,满眼泪水道。

    “饶你这回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帮母妃个忙。”李娘娘利诱道:“要是表现的好,这次就算了。”

    “母妃尽管吩咐就是,”朱翊钧眼前一亮,点头如啄米,接着又为难道:“可是我还小,也干不成啥事儿啊……”

    “你能干好的!”李娘娘这才说出安排道:“待会儿,娘要去求皇后娘娘帮忙,她最疼你,所以你关键时刻一句,比娘的十句都管用……记住了,我一哭,你就跟着哭,然后给皇后磕头,说‘求求母后,救救我母妃吧!’她不答应,你就继续磕头,反复说,直到她答应为止,记住了吗?”

    “哎,这事儿不难……”对于一个早熟的十岁孩子来说,确实不难。

    “别掉以轻心,”李娘娘瞪他一眼道:“你得哭,真哭,皇后才会心软!”

    “可是,可是儿臣哭不出来呀……”朱翊钧为难道。

    “你就想着,要是哭不出来,回去后要挨八十下,跪四个时辰。”李娘娘狠狠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要是办砸了,回去你就给我等着!”

    “啊……”朱翊钧登时像吃了黄连,泪水汪汪起来。

    说话间,便到了皇后娘娘所居的慈庆宫外,陈皇后虔诚崇佛,偌大的慈庆宫有一半是佛堂,让人恍若置身寺院一般。管事太监吴德贵赶紧迎出来,请太子和贵妃在内室稍候,自有宫女奉上茶水糖果,他则去佛堂请皇后娘娘。

    少顷,念完一篇经文的陈皇后,出来与李贵妃母子相见。她刚进来,李贵妃就连忙站起来朝她施礼,同时对太子:“快给母后请安。”

    “给母后请安。”朱翊钧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脆生生道:“您今儿个可睡好了?”

    “心肝儿,快起来。”陈皇后疼爱地喊了一声,拉起太子,一把揽到怀里,感动地对李贵妃道:“就是跟你偶尔提起一次,说晚上谁不好觉,叫这小鬼头听到了,竟隔三差五的这么问起来。”说着怜爱的刮着朱翊钧的鼻头道:“真是个会疼人的好孩子。”陈皇后发自内心的疼爱太子,功利思想还在其次,她原先生过个女儿,但后来夭折了,之后便没能再生育,但她太喜欢孩子了,而且朱翊钧又着实聪明可爱,所以早把太子视若己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会儿,陈皇后把太子拢在怀里,奇怪道:“这会儿你该在文华殿读书,怎么跑到母后这儿来了?”

    ‘坏了……’李贵妃暗道,想三想四,却把这么明显的问题忘了。她担心的望着朱翊钧,唯恐这小爷一句话,就让自己无比尴尬。

    “今儿个没课,大伴也不知有啥事儿,就让我早回来了。”谁知朱翊钧眼都不眨道:“早给母后请安,不好吗?”

    “好,当然好。”陈皇后宠溺的搂着他,望向李贵妃道:“妹妹,你早晨不是刚来过吗,一天哪还用跑两趟?”

    “能跑就多跑跑吧……”李贵妃凄然一笑道:“不知啥时候,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呸呸,”陈皇后急忙道:“这是怎么说话的,忒不吉利了。”

    “姐姐当然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了,是小妹福薄命歹,就要大难临头了……”说着站起身来,朝皇后盈盈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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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程关注了台湾选举,感慨良多,黑犬加油!!

第八七三章 隆庆皇帝(上)

    慈庆宫中,面对着说跪就跪的李贵妃,皇后娘娘有些手足无措道:“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是贵妃千岁,太子之母,这大明朝哪个敢害你?”

    “贵妃算什么,废立也不过一道旨意而已。”李贵妃凄然道:“姐姐昨日也见了,我连乾清宫的门都进不去了,皇上这不是明摆着要废了我么?”

    “妹妹想多了吧。”皇后宽慰道:“哪有那么严重?”

    “皇上可说什么来着?”李贵妃说着抬起头来。

    “……”听李贵妃提到这事儿,皇后觉着对不住她,讪讪道:“昨日我劝过皇上,他说这事儿他自有主张,不让我过问。”

    “皇上这么说,分明已经打定主意把我废了。”李贵妃说着流起了眼泪道:“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逆来顺受,怎样都认了。只是太子和他弟弟还小,我实在放心不下……”李贵妃的泪水刷得下来,梨花带雨道:“您是他们的嫡母,按说我不用多话,可是我还得给您磕头,求您把他们当成亲生的照料成人吧!下辈子婢子做牛做马还您这份恩德……”说完便伏地痛哭起来。

    见母妃哭了,朱翊钧也跟着呜呜哭起来,抱着陈皇后的大腿道:“呜呜母后,你救救我母妃吧……”

    这娘俩一哭,哭得陈皇后心慌气短,扶了这个劝那个道:“好好地,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母后,救救我母妃吧……”朱翊钧哭得撕心裂肺,使劲摇着陈皇后的腿。

    陈皇后让他哭得六神无主,只好把他抱起来,心疼道:“母后答应你,母后什么都答应你……”

    “那咱们拉钩。”朱翊钧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伸出小手道。

    “好好好。”陈皇后只好伸手与他拉钩。

    “母后真好。”朱翊钧紧紧的抱着她的脖子,使劲亲了一口。

    “这孩子……”陈皇后哭笑不得,命宫人带太子下去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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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朱翊钧走远了,陈皇后长长叹口气,对地上的李贵妃道:“起来吧,妹子。不是姐姐我说你,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知道,那是一天都离不得女人,还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鲜的。那奴儿花花不过一个鞑子女,皇上没见过那样的,就像小孩子得了新玩具,一时爱不释手。你就吃醋了,觉着抢了你的宠爱。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她一个无根无势的野女人,拿什么跟你比?你是太子之母,皇上所有儿子的母亲,谁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

    “只要你拿出气度来,等到皇上玩厌了,自然还会回到你的身边。万不该和那贱人一般见识,你不顾后果弄死她,想过皇上的感受吗?皇上现在不见你,倒不是为了那奴儿花花,而是你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是你男人不假,可他还是一国之君,却连身边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就算脾气再好,也要气炸了吧?”

    李贵妃心中愕然,想不到这陈皇后看的如此清楚,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但这时候,她是不会承认的,反而一脸委屈道:“连姐姐也这么说我,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妹妹我是那种善妒的女人吗?您说的不错,那奴儿花花算得了什么?我要吃醋也轮不着她,我当初要办她,不是像您想的那样,我是为了皇上的龙体啊!”

    “哦……”陈皇后不置可否的沉吟一声道。

    “皇上身上的病,就是从那奴儿花花身上得来的!”李贵妃爆出劲料道。

    “啊!不是说,皇上的病,是在帘子胡同里得的吗?”陈皇后没有冯保这样的特务头子,消息得传好几传,才能到她耳朵里。

    “是,皇上确实去过帘子胡同。”李贵妃道:“可您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吗?”

    “干嘛提那种龌龊地方,”陈皇后秀眉紧蹙道。她长居深宫,又素来端庄,自然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那种地方。但自从听说了皇帝逛帘子胡同的事情,她就起心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那里住着的,尽是些从全国各地物色来的眉目清秀的小**,专供闲得无聊的王公贵戚、达官贵人房中秘玩。但又有些好奇,不解地问道:“**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妹子你清楚不?”

    李贵妃脸一红,忸怩了一阵子,才不情愿地回答道:“听人说……**做的是谷道生意的。”

    “谷道,什么叫谷道?”陈皇后仍不明就里。

    “谷道就是肛门……”李贵妃忍着恶心道。

    “哦……”陈皇后更是干呕起来,赶紧喝口茶水,压住不适道:“那种脏地方,难怪惹出这种脏病来!”

    “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贵妃摇头道:“臣妾早就打听过,听说梅毒是男女房事时相传,**的谷道里,却是不带这种邪毒的。”说到这里,她的脑海里浮出一个高鼻凹眼的鞑靼美女,恨得咬碎银牙道:“你我、宫里的嫔妃,哪个都是干干净净的,身上谁也不带这种毒,所以只能是那个奴儿花花!”

    “这个毒鞑子,幸亏死了。”陈皇后浑身一激灵,已然是信了,望向李贵妃道:“莫非,你正是知道这件事儿,才要除掉她?”

    “正是如此,”李贵妃掏出香帕擦拭眼角道:“这事情,我原先也是不知的,是冯保那忠心的奴才,偷着告诉我,皇上最近在暗中找御医看病,据说龙根上起了疖子。太医看过后,说是花柳病。我让冯保去查,是哪个杀千刀的,带给皇上这种病,结果一查,就查到了奴儿花花头上。原来鞑子一辈子不洗澡,而且不知廉耻、乱伦乱交,得那种病的多得是,皇上和她睡了,自然也被传染了……”

    “原来如此,”陈皇后满怀歉意的望向李贵妃道:“倒是我错怪妹妹了,只是你为何不跟皇上说?”

    “怎么没说?要不是我劝谏了多次,也不会那贱人一死,皇上就怀疑到我头上。”李贵妃郁闷的叹口气道:“而且当初我也不想让她死,只想让人把她弄出宫去,有多远送多远。谁知人一丢,孟和那混蛋就封了宫门,到处大肆的找人,眼看就要藏不住了,下面人没办法,才把她丢到井里去的。天可怜见,妹妹我也跟着姐姐信佛多年,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又怎么狠下心杀人呢?”

    “那倒是,看来皇上也错怪你了。”陈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也罢,我替你去求求皇上,说什么也要把你们的误会给消了。”

    “可是,皇上已经不让您管这事儿了……”李贵妃怯生生道:“而且奴儿花花的事情,皇上都知道,可他就是怨我,而不觉着是那贱人的错……”说着垂泪道:“这种事,光靠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那该如何是好?”陈皇后一听她这话,就知道人家早有主意了,索性洗耳恭听道。

    “皇上现在这样子,却要全怪那孟和。”李贵妃却另起话头道:“皇上原先虽说也风流,但还不像现在这样无可救药,究其原因,便是从孟和当上这个大内总管开始的。这孟和原先是个管御膳房的,说白了就是个厨子,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压住那些老资格的管事牌子,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上了。知道皇上好色,就专门挑选美女供皇上享乐,变着法子带着皇上沉迷酒色。奴儿花花那贱人,就是他暗地里差人送信给蒙古人,让他们进贡几个塞外异族的美女。”

    “那些蒙古王公刚刚归顺朝廷,哪敢违逆了天子身边的红人?一下子就贡上来十个!孟和神秘兮兮把她们弄进紫禁城,皇上这才见到了奴儿花花。”李贵妃恨恨道:“因为奴儿花花得宠,他自然也圣眷日隆,为了让奴儿花花帮他说好话,他可着劲儿的贿赂她,两人还暗地里结拜,所以奴儿花花死了,宫人无不拍手称快,只有他如丧考妣!”

    “……”陈皇后微微皱眉,仔细听着。

    “为了弥补奴儿花花死掉的损失,他便带着皇上,跑到帘子胡同寻欢作乐!”李贵妃咬牙切齿道:“他明知道皇上的病需要静养,首要就是禁绝房事。却为了固宠,便把皇帝带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不仅使皇上的病情加重,还让皇上的名声受损!这件事已经传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如何看待皇上?百年之后的史书上,又该如何评价皇上!”

    “妹妹说的对,”陈皇后闻言肃容道:“想不到孟和看着一副憨样,竟是如此混账!”

    “他何止混账,简直十恶不赦!”李贵妃这才拿出杀手锏,一脸铁青道:“你知道这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东西,在宫外干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儿?”于是便把从冯保那儿听到的事情,讲给了陈皇后。

    陈皇后当时头皮就炸了,脸色煞白一片,不知念了多少遍‘阿弥托福’,还是没法平静下来,花容失色道:“妹妹,此事可当真?那畜生真的吃人脑?!”

    “造谣也不会拿这种事!”李贵妃秀眉一挑道:“我已经让冯保派人,去他家里捉拿那胡神医了,到时候自然铁证如山!”

    “啊,妹妹你又擅作主张,小心皇上……”陈皇后忧心忡忡道。

    “这件事,绝对不能耽搁,不然让他把人转移了,自然会百般抵赖,”李贵妃收起震慑人心的杀伐之气,面容凄苦地叹一声道:“而且,皇上也在用他的药,我们哪能耽搁啊……”

    “啊……”陈皇后今天生生把樱桃小口,张成了血盆大口:“皇上也在用?”

    “依我看,那八成就是春药!”李贵妃冷冷道:“所以皇上吃了之后,才会一个劲儿的想做那种事。孟和这个混账,便将几个**扮成太监藏在宫内,随时供皇上玩乐!”

    “啊……”陈皇后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抓狂道:“疯了疯了,彻底疯了,这孟和是一刻也留不得了……”宫规森严,后宫向来是除皇帝和未成年皇子外,所有男子的禁区,这是从来无人敢违背的铁律。现在听说竟然有男子藏在宫里,对一辈子谨守规矩的陈皇后来说,比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还难以接受。

    “还等什么?”陈皇后彻底被戳中了痛点,站起身来道:“赶紧让人把他们找出来,我要看看孟和怎么交代!”

    “姐姐息怒,我已经让冯保搜宫了……”李贵妃又露出那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厉害劲儿来,道:“他调集人员封住大内各个出口,每一个出门太监,无论大小,不管是挂乌木牌还是牙牌的,都严加盘查,不许漏走一个可疑者!”

    “妹妹真是……”陈皇后眼神怪异的看着李贵妃,她终于明白对方今儿个这番做作的真正目地了,原来是要跟孟和决战,又担心对方有皇帝撑腰,所以才过来拉着自己担待。现在这情势,已经容不得自己说不了……若是孟和真敢带男人进宫,自己这个统帅六宫的皇后不能不问;更重要的是,方才太子那样求自己,要是自己不帮这个忙,肯定要被未来的皇帝记恨的,为了自己的后半生,也必须得答应下来。

    “也罢!”寻思片刻,陈皇后终于狠下心道:“你让冯保尽管去搜,一定要把那些畜生搜出来,出了事情,我们俩一起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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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事多,只能保证不断更……对了,哪位要当李贵妃的猫来着?时间过得太久,真是忘了,在书评区留个言吧。

第八七三章 隆庆皇帝(中)

    下定了决心,两人便在慈庆宫中坐等,虽然表面上,还能保持镇静,但谁的心里都像有只野猫在挠一样。尤其是李贵妃,如今她一声令下,宫里被掀了个底朝天。事情闹得这么大,肯定要见个山高水低,若是冯保搜不到人的话,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按下慈庆宫的两位娘娘不表,单说冯保领了命,便命自己的心腹、东厂提刑太监吴恩带人直扑惜薪司在乾清宫东二长街的丙字库,根据情报,那里就是孟和的藏人之处。他则在司礼监值房中,喝茶坐等……作为一名时时处处以文人标准要求自己的太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是必须的。

    谁知刚刚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见吴恩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他脸上满是惶急,冯保心中咯噔一声,道:“怎么了?”

    “干爹,人不见了!”吴恩哭丧着脸道:“半个时辰之前,孩儿们还见到他们在钟祥宫走动,谁知回头去抓,就扑了个空。”

    冯保端着茶杯,一动不动,脸上阴沉的快要滴下水来,阴声道:“哪个在管事那里管事?”

    “惜薪司的一个管事,已经把他绑来了,”吴恩说着一挥手道:“带上来!”

    两个强壮的东厂太监,便将一个干瘦的老太监拎了上来。那老太监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此时跪在地上身子筛糠一般,冯保阴声道:“人呢?!”

    “回冯公公,”那老太监瑟瑟答道:“他们只是叫老奴看管他们,别的俺一概不知。”

    “我问你人呢!”冯保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愤怒道:“人上哪去了?”

    “刚被急匆匆的从后门带走,吴公公便带人到了前门。”老太监道。

    “肯定还没出宫!”冯保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道:“宫门已经封锁,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说着瞪一眼吴恩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人啊!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抠出来!”

    “是……”吴恩赶紧带着手下,小跑着出去了。

    冯保的目光又转向那兀自发抖的老太监,阴测测道:“告诉我,什么人让你看管,又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走的?”

    “是是……”那老太监知道说出来肯定是个死,但不说的话,也逃不了一死,实在是无法权衡,到底哪种死法更痛快。

    “是我!”一个带着怒气的公鸭嗓子响起,便见一个身着大红蟒衣,蛤蟆眼、酒糟鼻、挺胸凸肚的大太监,在几个随堂太监的簇拥下,出现在值房之中。正是大内总管,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他刚在乾清宫服侍皇帝服了丹睡下,不想宫里头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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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和的怒气是有理由的,尽管他的职位在冯保之上,但自度无论资历和心机,都远不如对方,所以对于冯保,他从不轻易得罪,不论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的,都由着冯保折腾……就算冯保把奴儿花花弄死了,他也不过只是难受了一阵,并没有死咬着不放,就是希望冯保能适可而止,大家能相安无事。

    但是冯保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然要拿宫里尽人皆知的秘密来修理自己,这让孟和忍无可忍,因为一旦真让他拿到人,二百面的森严宫规面前,皇帝也保不了自己。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啊!孟老虎终于爆发了,他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脸拉得老长道:“冯公公,谁给你在大内抓人的权力!”按规矩,必须有大内总管点头,才能拿办宫人,哪怕是最低级的小火者,也是如此。但冯保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向来是想抓谁就抓谁,从不跟他打招呼,他已经忍这厮很久了。

    “此一时彼一时,”冯保也知道自己这是越权行事,但哪里怕这憨货?他将双手抄在袖中,不丁不八地站着,似怒非怒、似笑非笑道:“孟公公你大约也知道了,有人把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带进宫里,这是抄九族的禁令。如今贵妃娘娘下了令旨严查。不过片刻功夫,那几个野男人就逃得无影无踪。孟公公,这还是我没打招呼,要是再跟你打招呼的话,岂不是连这个奴才也抓不住?”

    孟和心气再憨,也听得出冯保的画外之音,分明是在指责自己,藏匿了那几个**,而且还把李贵妃抬出来,分明是要见个山高水低了。他虽然不愿与冯保结仇翻脸,现在来看已顾不得这些了,心一横,说话便用了命令的口气道:“冯公公,你必须放人,并把各处宫禁撤掉!”

    孟和一贯绵软,陡然间态度一硬,冯保始料不及,一愣神,才恼羞成怒道:“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令旨!”

    “我有皇上的圣旨!”孟和骑着老虎不怕驴子,瞪起眼珠朝冯保吼了一句,怎么着,比比看哪个大!

    皇贵妃的令旨虽然可以号令后宫,可在圣旨面前,简直是轻若鸿毛、屁都不算。冯保心说,我要是让你给镇住,以后即不用再混了,便黑着脸道:“既然如此,请孟公公出示圣旨,我遵命就是。”

    “我……”孟和翻翻眼皮道:“我奉的是口谕,怎么给你看。”

    “就算是口谕,我也不信!”冯保一下就看穿了他的虚弱本质,冷笑道:“皇上怎么可能管一个惜薪司奴才的死活!”见孟和瞳孔倏地一缩,他步步紧逼道:“再说皇上知道有男人混进宫里,怎么可能不让搜查,反而要大开宫禁,把人放走呢!孟公公,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你……”孟和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本来就没有奉旨,也没法说,难道你不知道,那是皇上的**吗?只能气得连连跺脚,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请明旨来!”便气哄哄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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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一肚子委屈,孟和急匆匆回到了乾清宫,因为心里有气,所以脚步难免重了些,又因为走得快,所以还气喘吁吁。静悄悄的暖阁中,登时响起他的皮靴踏在瓷砖上的‘橐橐’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惊得李全赶紧小声阻止道:“轻点儿,轻点儿,皇上好容易刚睡着。”

    “……”孟和赶紧捂住嘴,站住脚,但还是晚了,便听里间先响起咳嗽声,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李全责备的看他一眼,赶紧转身进去,孟和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里间,一进门就跪在那里不敢抬头。

    隆庆刚睡着又被吵醒,心情自然不好,但身染沉疴,甚至都无力责备他,只是虚弱道:“怎么了,让狼撵了?”

    “皇上,出事儿了!”孟和抬起头来,一脸惶急道:“冯保突然发疯,禁闭了宫门,派人在宫里大肆搜寻那几个**!”

    待听孟冲把整个事情经过述说一遍,隆庆的脸阴沉下来,“这个冯保,胆子可真大啊……”皇帝幽幽道,说这话时,他口气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平静,一种从内到外的平静。顿了好久,他才接着问道:“那几个**,如今在哪里?”

    “还在宫中,冯保吩咐把住了各处宫门,送不出去。”孟和吞口口水道:“不过皇上放心,我已经让人把他们带去净事房,赶紧割了了事。”说着小心翼翼的望着皇帝道:“奴婢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们处理了一下,这冯保气势汹汹,一定要找到他们,只能用这种方法应对了。”

    “胡闹……”隆庆摇摇头道:“人家又不想当太监,你给阉了算怎么回事儿?”说着微微抬手道:“写道手谕盖上章,把冯保布置的各处宫禁全都撤掉,然后把他们送出去。”

    孟和赶紧起身,走到大案前。笔墨纸砚都是常备的,提起来就能写,刷刷写完了,轻声念一遍,见皇帝微微颔首,他便拿起桌上的皇帝私印盖在上面,正欲跪谢退出,又听皇帝补了一句道:“不要往死里得罪他们,不然将来没人能保住你。”

    “是,奴婢记着。”孟和先是一阵愕然,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下,唯唯诺诺的退出。

    待孟和退下,隆庆疲惫的闭上眼睛,李全以为皇帝要睡了,便也想放轻脚步退出去,却听隆庆幽幽道:“急了,他们急了……连我这个九五之尊,也不放在眼里了,不过这样才好,呵呵……”

    孟和不敢接话,赶紧退下了。

    偌大的寝宫内,便只剩下隆庆一人,他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喘气声,那种拉破风箱的声音,让他清晰感到了生命的流逝。这一刻,他终于能深刻体会‘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所有人都在恐惧你,所有人都在算计你,而你也要为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不停的算计所有人,在这个过程中,一切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会影响理性决策的情绪,都要被生生剥离下来。这个过程不仅令人身心痛苦,而且无法被人理解,以至于要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对于他这样生性温和友善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硬生生从身上往下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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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从来不肯承认,但自己的身体,自己又怎会不了解?自从预感到命不久矣后,隆庆就开始思考他的身后之事。对于自己,他并不担心,无论是与宰辅之间的深情厚谊,还是短短六年里的丰功伟绩,都足以让他哀荣备至,笑对列祖列宗了。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东宫尚幼,宰辅彪悍,难免主少国疑、甚至太阿倒持……佛家说,昨日种因、今日得果,此话一点不假,他平素懈怠懒惰,将国事全权交付给几位大学士。而几位才干卓绝的大学士,也以优异的政绩回报了他。只是这个过程,不可避免的伴随着权柄的转移。自己在时,国有长君,大臣们尚且百无禁忌,随心所欲,要是十岁的太子继了位,恐怕会被老臣们欺负死……

    隆庆最担心的,就是他最敬爱的老师高拱,虽然从来不说,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老师现在已是权柄滔天、飞扬跋扈,将来到了太子继位,他又有了顾命老臣的身份,如果不加制衡的话,恐怕既非大明之福,也不是太子之福,更会给高师傅自己,带来无边的祸事。

    在宫外制衡高拱的人选,就是沈默。隆庆曾担心沈默的军功,和他在军队的影响力,但是前几日的案子让他彻底放下心来……这个大明朝,没有任何文臣有能力造反,曾经煊赫的军功,非但无法成为其稳固权柄的助力,反而会对他造成诸多困扰,必须保持小心谨慎,才能不给那些带着有色眼镜的批评者以机会。

    在沈默之外,还有杨博,这位老大人才望俱隆,但跟沈默的问题一样,为军功所困扰,而且因为其晋党首领的身份,这种困扰甚至远超沈默。不过这位从严世蕃时代就叱咤风云的老怪物,修炼到现在,不管风多高浪多急,都能稳坐钓鱼台。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准备让杨博来当吏部尚书,减轻一下高师傅的权柄,使高沈杨三人形成一个互相牵制的铁三角,再加上有个深不可测的张居正在一旁,足以保证朝中不会出现一言堂了。为了压制对方,所有人都得巴结皇帝,这样,皇帝在外廷的权威就有了保证。

    而在宫内,他同样需要做好安排……在皇帝成年之前,太后作为其监护人,代行天子的权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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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小年快乐……

第八七三章 隆庆皇帝(下)

    太子才十岁,再聪明懂事,也只是个孩子。隆庆对宫内的凶险刻骨铭心,知道没有了有力的庇护,十岁的孩子会面临各种死法,总之,只要有人想让他死,他就一定活不了……

    隆庆能放心托付的,只有太子的两个母亲,嫡母陈皇后和生母李贵妃。而在这两人之中,他更放心的其实还是李贵妃……嫡母虽然大过生母,但那毕竟不是陈皇后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陈氏膝下无子,只能把太子当做亲子,但隆庆担心的是,真到了紧要关头,她有没有拼命护犊子的决心?毕竟对于陈皇后、日后的陈太后来说,反正不是自己的儿子,换一个宗室之子来做皇帝,又不会影响她得地位,也不是不可接受的……虽然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皇家本就是世上最匪夷所思之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为了儿子着想、为了祖宗的江山,他不能冒这个险。

    只有李贵妃,这个自己所有儿子的母亲,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儿子的安全、维护自己儿子的地位,因为母凭子贵、一损俱损。其实隆庆很欣赏这个富有心计的女人,他认为自己有些弱了,正需要这样一个女子来补充一下,震慑后宫。所以对李贵妃的所作所为,他一直都视若无睹,直到这女人变本加厉来挑战自己的底线,从乾清宫把自己辛爱的女子弄出去杀掉。才让隆庆皇帝感到震怒,知道一味纵容只能害了她,必须要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了。

    是的,隆庆至今也没想着把李贵妃怎么样,他毕竟是他最爱过的女人,是他两个儿子的妈……隆庆自幼饱尝有父等于无父、有母仿若无母的悲惨生活,他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再重蹈覆辙呢?

    至于李贵妃的狠毒,他倒不担心,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这女人的地位,全靠她的儿子支撑,所以隆庆只是想冷落她一段时间,让她知道自己是谁,日后行事能收敛一点,仅此而已。

    可惜人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心理龌龊的人,想别人也一样龌龊,所以在李贵妃看来,隆庆的沉默,只是爆发的前奏,她压根没想过,皇帝会重重提起、轻轻放下,才听了冯保的鼓动,就决定孤注一掷了……

    至于冯保,隆庆起先是打算收拾掉的,这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只要皇帝一句话,只手遮天的大太监,就能连渣都不剩了。然而健康状况的恶化,让隆庆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身边的太监大都愚不可及,只有这个冯保,能镇得住场面,使司礼监与外廷抗衡……

    当年宣德皇帝为什么要设内书堂教太监读书?因为他需要帮手来对付大臣。在民间戏曲和老百姓的印象中,只要一提到太监,就会和无恶不作、带坏皇帝的坏蛋联系起来,而和太监作斗争大臣们,却个个正义凛然,为了国家朝廷、黎民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百世流芳,人人敬仰。

    但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不是的,固然,太监大多不太正常,心理阴暗、贪婪无度……但根本原因,还是笔杆子掌握在谁手里的问题。文人是掌握话语权的,而大臣们则是文人中的杰出代表,所以在舆论的引导下,大臣们流芳千古,太监们遗臭万年,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然而在皇帝看来,大臣们是可怕的,远远不如太监来的可爱。因为‘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体制,决定了皇帝必须接受文官集团的分权制衡,这对于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儿……在老百姓的印象中,皇帝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没有人能够管得了。可事实上,本朝的皇帝并不容易当,那些文官们就像一群苍蝇,不但要向你提意见,甚至有时候还会挖苦你,讽刺你,你还不好把他怎么样。不仅是国家大事,他们甚至还管皇帝的私事,皇帝想修个房子,他们说费钱,想出去玩,他们说劳民,甚至有些过分的家伙,连皇帝做爱做得事都管,还振振有词道‘天子无私事,为了江山社稷巴拉巴拉巴拉……’十分的欠揍。

    而且皇帝还不能发脾气,那些士大夫们都看着呢,你必须接受他们的意见,态度还要好。如果你忍不住骂了他们,甚至进行处罚。那麻烦就来了,道理总是在大臣一边,史书上会记载他们勇于进谏,能够流芳百世;而皇帝则很不幸的背上了不纳谏的恶名,这种事儿干多了,就被归到昏君的队伍里去了,

    那些大臣们心里清楚着呢,所以干这些事的时候往往是前仆后继,巴不得你发火、你治罪,你打屁股呢!

    唉,到底谁是老板,谁是打工仔?但没有办法,国家这么大,就算是朱元璋那种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精力超人,也不可能一个人管起来,他必须要将一部分权力交出去,而一旦将权力分给别人,自己就有被制约的危险,这就是所谓的‘分权制衡’。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斗殴,参赛双方是皇帝和大臣。对于太祖、成祖那种猛人,一个人就能单挑群臣,还打得他们生活不能自理,自然没人敢无事生非,故意找事儿,能得个耳根清净。但到了仁宗宣宗时期,几十年的天下承平,使文官集团茁壮成长,强大无比,而作为富三代、富四代的仁宗、宣宗皇帝,则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战斗力退化,常常被大臣群殴得鼻青脸肿……仁宗皇帝心地善良,却因为小事被骂得气急败坏,宣宗行为端正,更是史上有数的模范皇帝,却只因为斗蛐蛐,就被大臣们刻薄的骂为‘蟋蟀天子’,寻常老百姓还能有点个人爱好呢,堂堂皇帝玩个蛐蛐却要被批判,这还有天理吗?

    大臣们为什么要没事儿找事儿非难皇帝?难道真得只是为了沽取直名?其实不是,大臣们要把皇帝压住了,这样才能随心所欲的干自己想干的事儿。治国也好,谋私也罢,总之是不要让皇帝捣乱就是……

    事实上,朝政早就控制在那些,看起来无比正直的大臣的手中,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办事能力,而且通过同门、同年、同事勾结成了同党,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尤其是在内阁获得了票拟权之后,皇帝那所谓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文官集团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到了宣宗时候,皇帝一个人就要支撑不住了。这样下去,他将被大臣们任意摆布……

    宣宗皇帝感觉快要支撑不住,必须要找帮手了,很自然的他便想到了太监。虽然在大臣们眼里,这些少了根的怪物面目可憎,和他们同列都像受到侮辱一般。但在皇帝眼里,太监,远远要比讨厌的大臣更可爱可亲。

    这不难理解,至少皇帝不会这么认为。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太监的陪伴下长大,太监们陪他玩耍,哄他开心,无微不至的服侍他、照料他。而且十分服从柔顺。很多生长在深宫中的皇帝,是把太监当成自己的亲人的。在他们看来,那些表情严肃,整天给自己挑毛病提意见的大臣,才是外人!

    而且皇帝也不担心宦官会危及自己的地位,事实上,宦官权力最大的是唐朝,而不是本朝。在唐朝后期,宦官完全操纵国家大权,可以随意立废皇帝,俨然就是国家最高统治者,而在本朝,太监虽然专权结党,但皇帝要动手解决他们,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这是因为中晚唐藩镇掌军权,不被中央控制,而中央军队主力是左右神策军,神策军被宦官所控制,皇帝也被挟持,所以宦官可以操持国柄,甚至拥废皇帝。而本朝中央集权明显强于唐朝,军权始终被中央掌握,最大的特点就是分权制之……日常练兵管兵之将,并无调兵之权,而能调动军队的兵部,又无统兵之权,需要由五军都督府,后期就是皇帝来指派将领。这样军权便被一分为三,除了皇帝之外,谁也没有能力把军队调动起来。甚至就连皇帝调兵,也需要得到兵部的确认,才能调兵,这就杜绝了宦官利用皇帝年幼或病重,借天子之名调动军队的危险。

    而且就连‘批红’、‘掌印’这种政治权利,皇帝也只是命太监代行而已,要收回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儿。皇帝想要废掉他们,只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已。所以在本朝皇帝看来,太监才是值得信任的人,而大臣们是抢夺他权力的对手。可笑天下人一直都一厢情愿的自以为,皇帝真的视臣子为手足心腹,和大臣一样讨厌太监呢。不只是小民百姓,甚至许多平素里英明无比的大臣,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从而判断失误,阴沟翻船,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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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皇帝教太监们读书识字,然后选出优秀的人才,安排在司礼监,让他们帮着自己一起对付大臣。司礼监有两种大太监,一个是秉笔太监……其职责是为皇帝代笔,按照内阁票拟的内容抄下来。于是,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批红权,就落在了秉笔太监的手中!

    而秉笔太监之上,还有一位掌印太监,顾名思义,这位是替皇帝掌管玉玺的,没有他用印的话,你写再多也是废纸一张……

    有了这批红和掌印的权力,司礼监的地位飙升,掌印太监号称‘内相’,与内阁成制衡之势。嘉靖皇帝正是因为起先不懂这个道理,才会在年轻的时候和大臣拼得那么辛苦,到后来还不是一样要借助内廷来监视内阁?隆庆皇帝没有他父皇那样彪悍的战斗力,但他毕竟接受过皇家教育,所以登极之后,便开始给宦官加码……裕邸的大太监,皇宫中的旧人,不仅其本人,还有他们的兄弟从子,也统统得到封赏。皇帝还命重整东厂,恢复对大臣的监视,并想让太监领京营,在宫内建立内卫,等等等等……还以内外有别为由,不许大臣插手。皇帝想通过这些手段,加强宦官实力,以制衡外廷的目地显而易见。

    然而经过嘉靖皇帝炼狱般的洗礼,隆庆朝辅臣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皇帝和中官们想玩什么手段,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他们也从没停止过对内廷的打压,让皇帝的图谋一次次难以得逞。时至今日,外廷一家独大的局面仍然没有改变,而内廷在一任任无能的司礼太监领导下,只能在其威势下伏低做小,不能违背。

    隆庆皇帝自己可以忍受外廷的权势,却不忍心自己的儿子再受压迫。当然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十岁的太子,距离成年还有十岁,距离真正成熟到能掌握皇帝的权柄,还得至少十七八年。这段时间,皇权不可避免的式微,如果有人想利用这十几年的功夫做些什么的话,皇帝完全无力阻止。

    这时候,用来制衡外廷的司礼监,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这时候,孟和这样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憨货,是指望不得的。只有用冯保这样的恶奴,加上李贵妃那样的悍妇,这种组合,才能为太子撑起一片天,使皇家的权柄不至于被文官们夺了去。

    再仁慈的皇帝也是皇帝,活着的时候,他最重视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权柄,快死的时候,他考虑的是如何保住子孙的权柄,指望着哪个皇帝能突发善心,主动放弃权柄,是绝对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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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睡着了,竟没法,为表歉意,今日两连发……马上还有一章哈!

第八七四章 宾天(上)

    孟和拿着手谕,风风火火出了乾清宫,没走多远,迎面便碰上被一众小太监簇拥而来的冯保。

    “你来得正好,省的我去找了。”孟和把手里的明黄折子往冯保面前一递,道:“不是要上谕吗?拿去!”

    冯保不动声色的接过来,展开一看道:“奴婢遵旨。”说着便递给身边的吴恩道:“去,把宫禁解除了,省得耽误了孟公公回家吃豆花。”

    听到‘豆花’两个字,孟和脸色剧变,因为那是他嫌人脑太恶心,命人做成‘豆花’的自欺欺人之举……此事极为隐秘,只有他身边的二三心腹知道,现在却被冯保一语道破,他登时庙里长草慌了神,目光躲躲闪闪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好,我就说点孟公公明白的。”冯保冷笑一声道:“那几个野种已经找到了,来呀,快给孟公公过目!”于是人群中推出五个身穿太监服色,头戴黑布罩的人来。

    冯保做了个挥指的动作,太监们便将黑布罩取下,原来均是些貌美如花的男子,他们先是茫然的看看眼前,然后同时盯上了孟和,如见到救星一般叫喊道:“救命啊,孟公公……”

    “……”孟和的脸涨成了猪肝,他知道今日事不能善了了,便把心一沉,粗短的手指指向冯保道:“冯公公,上谕你也看了,一切要听我的安排,现在,你必须把人交给我!”

    “……”见孟和扯着虎皮做大旗,冯保暗暗心焦,一抓到人,他便马上通知了慈庆宫,是踩着点来乾清宫前汇合的,怎么到现在,二位娘娘还没到?要是没她们顶着,孟和仅凭着这道旨意,就能让自己坐了蜡……

    他不由踌躇起来,孟和见占了上风,乘势朝着自己的跟班太监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们带走!”

    孟和的手下得了吩咐,便要上前抢人,那边冯保没松口,他的手下可不敢放,于是双方你推我搡,在乾清宫门前乱哄哄闹成一片。孟和怕夜长梦多,一把抓住冯保的胳膊道:“冯公公,你想抗旨吗?!”

    “不敢……”冯保面色阴沉道。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有殖器,主后代繁衍,称为‘宫’。太监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冯保自小家贫被父母请人宫了殖器,求亲托友,运气着实不错,成为了未来皇帝的随身太监,隆庆登基后,又成为了太子的大伴,还得到太子生母的垂青,可谓是稳稳的安身立命了。然而去年年底,为了讨好李娘娘,也为了打击孟和,他害死了奴儿花花,结果惹怒了隆庆皇帝。

    这下他才明白,原来再仁慈、再软弱的皇帝也是皇帝,只要动一根小手指,就能让自己辛苦搭建的基业轰然倒塌。皇帝冷漠决绝的态度,已经让他不能承受,他无法接受坐以待毙的命运,因此煞费苦心谋划了这一反制之计,把这大内的所有人都扯进局来……冯保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掀起这一场乱战的,虽然没有谋划中那么顺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绝不能退缩了。把心一横,他孤注一掷道:“但是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和贵妃娘娘的领旨,还得先请示二位娘娘再说。”

    “什么懿旨令旨,在圣旨面前什么都不算!”孟和哪能由着他拖延,怒吼道:“就算二位娘娘在这儿,也得乖乖听着!”

    “是么……”冯保还没说话,一个满是怒气的女声响起,太监们寻声望去,便见几十名太监、女官,簇拥着两位凤冠霞帔的娘娘,出现在乾清门前。

    不管是哪一边的,人群呼啦啦悉数跪倒,孟和猛然想起皇帝的话,心中叫苦不迭,只好也跟着跪下。

    “孟公公,”李贵妃冰冷的目光扫过场中,愤怒道:“是你要我和皇后乖乖听命来着?我俩现在来了,请公公吩咐吧!”

    “奴婢不敢!”孟和使劲磕头,颤声道:“奴婢说的是圣旨。”

    “圣旨,在哪里?”李贵妃睥睨着跪在脚下的孟和,冯保便将那道上谕呈上,李贵妃只看了一眼,便淡淡道:“皇上怎么会包庇你这个十恶不赦之徒,我看其中定有蹊跷,待我和皇后娘娘见皇上,再做定夺。”说完便将那折子收入袖中,对陈皇后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要径直而入。

    “娘娘请留步,”孟和硬着头皮阻止道:“皇上有旨,您不能进乾清宫。”

    “皇上为什么有这样的旨意?”李贵妃秀眉一横,怒气勃发道:“是谁在皇上身边进谗言了!”说着怒视着孟和道:“是你么?我们朱家的事情,是你个奴才你该插手的吗?”想到这些天来,自己被挡在这道宫墙外,心里受尽了折磨,李贵妃彻底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全都发泄到孟和身上,只听她厉声喝道:“如今皇上病了,你却把我这个贵妃挡在门外,不让人见皇帝。你是要一个人伺候皇上?还是要挟天子令诸侯!”

    孟和知道这位贵妃娘娘的厉害,但直到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她的厉害了。原来提的那口气,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吓得魂魄齐飞,惊恐间颤抖着磕头道:“娘娘冤枉死老奴了,确实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哪敢作梗?”

    “是不是……”李贵妃冷冷道:“等我见过皇上再说。”

    “这……”孟和虽然怕李贵妃,但在他心里皇帝最大,只能不断的磕头,却不敢松这个口。

    “姐姐你看,”李贵妃被气得玉手发抖道:“这奴才竟当着不让我们进去,天下竟还有这样欺主的奴才,真是反了天了!”

    “孟和,”陈皇后虽然怕事……本都答应好的事情,来之前还要李贵妃反复鼓劲儿,否则也不会姗姗来迟……但她已经想明白利害,得罪皇帝也不过是被骂两句,但得罪了太子,将来却要吃苦头的。因此还是开口道:“不要挡着了,难道皇上也不让我进去了?”

    “皇后娘娘可以进,”孟和一咬牙,磕头道:“但是贵妃娘娘真的不行。”

    “放肆,皇上病着呢,难免说出些昏话来,难道你也要当真么?”陈皇后缓缓道:“身为皇上的身边人,你应该尽力撮合,帮着消除误会,而不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孟和感觉今天出门肯定没看黄历,怎么连素来软塌塌的陈皇后,也跟自己夹枪带棒起来了?难道自己就那么可恨?

    “走,妹妹,我们进去。”陈皇后想起‘**’,更想起‘人脑’,心中顿时无比厌恶,不想再看孟和一眼。

    见大内总管都被训成了鼻涕,守门的太监哪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位娘娘进了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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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被孟和跪奏之事弄得心绪不宁,躺在床上半晌才重新有了睡意。谁知这时,外头又有太监来奏报:“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位娘娘求见!”皇帝一下子就清醒了,李彩凤竟无视自己的禁令,还是出现在乾清宫中,这让他感到被侵犯了权威,登时拉下脸来,就想传旨将她们拒之门外。然而一生气,他连声音都困在喉咙中,这让他神情一黯,不禁为自己的身体神伤。

    没等宣见,陈皇后与李贵妃已经轻移莲步,双双走进了西暖阁。

    “臣妾给皇上请安!”陈皇后与李贵妃一齐说道,又一齐跪了下去。

    隆庆看一眼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只见陈皇后雍容华贵,李贵妃妩媚动人,不由想起那漫长的潜邸岁月,多亏了这两人的陪伴。本来怒气充盈的心田,不由便软了三分,轻叹一声道:“起来吧。”说完瞄一眼李贵妃,便兀然想起她做的那些狠毒之事,又想到她今日拉着皇后前来闯宫,端得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他用满是嘲讽的语气道:“还知道找救兵,你怎么不把太子带来?这样岂不是连朕都要低头?!”

    “他在温书。”李贵妃也是带着积郁许久的怨气,现在听到皇帝的冷嘲热讽,心火更是压抑不住,微微欠身回答,接着又望了一眼陈皇后,说道,“再说臣妾和皇后想向皇上启禀一件事情,太子在场不好说话。”

    “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吧,朕今日有些累了。”隆庆闭上眼,不愿跟她说话。

    “臣妾只说几句话,不耽误皇上休息的。”李贵妃跪在床前道,陈皇后跟着也跪了下去。

    见她死缠烂打,隆庆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就要强行逐客。

    “孟和弄了五个野男人藏在大内,”李贵妃当然知道皇帝不高兴了,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趁着皇帝没开口,她便抢先问道:“皇上知不知道?”

    “怎么可能……”隆庆还不知道孟和被抓了把柄,就要矢口否认,但转念一想,她们既然敢来告状,必然是有证据了,自己太武断的话,恐怕要难了看,便缓缓道,“或许是新来的太监,大家不认识也未可知……”

    “绝对不是太监!”李贵妃断然说道。

    “你怎么就敢断定?”隆庆黑着脸道,他的心里火烧火燎,这女人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收敛呢?

    “他们已经被抓住了,现在就在宫外!”李贵妃硬邦邦道。

    “啊……”隆庆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暗骂道:‘这个孟和,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半晌才缓过劲来,问道:“谁抓的他们?!”

    “冯保。”李贵妃道。

    “好大的胆子!”隆庆恼羞成怒道:“谁给他的权力?!”

    “皇上让皇后娘娘和臣妾管着内宫,现在宫里竟有野男人藏匿,我们要是不查清楚,只好跟皇上讨根白绫,”李贵妃满是怨气的顶上一句道:“以死谢罪了!”

    “既然如此,你们暂且回去,”隆庆被她一句接一句,顶得脑门突突直跳,却又无言以对,只能拖延道:“待冯保审问明白,再让他前来……奏朕!”

    隆庆再次暗示逐客,李贵妃哪能就这么走了。她委屈了大半年,每日里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现在好容易见到皇帝,便要把心里的块垒发泄个痛快,于是自顾自道:“这件事必须马上查清楚,不然臣妾是没法活了,这还是小事儿。关键是,宫里头的闲言碎语,也有损皇上的圣名。”

    “怎么对我不利?”隆庆愣住了。

    “有人说,这几个野男人,都是那孟和为皇上准备的。”李贵妃昂起头,毫不畏惧道。

    “胡说八道,”见她越说越离谱,隆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对陈皇后道:“赶紧把她给我带出去,严加看管起来,朕不想看到,看到她了,咳咳咳咳……”

    陈皇后一直在边上没吭声,其实心里跟打鼓似的,几次鼓了鼓勇气,都没说出话来。现在皇帝直接命令自己把她带下去,要是真这样下去了,可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想到这儿,她鼓足勇气道:“皇上,彩凤妹妹全都是为了您着想啊。那孟和是个祸胎啊!他进献的那个叫奴儿花花的鞑子,给皇上传染了一身病,他还带您去帘子胡同胡闹,让您病情加重;还有他进献的那种丹药,其实就是春药,他这是要您的命啊!皇上,您可不能好赖不分!”

    “反了天了!”见平素最胆小怕事的陈氏也不怕自己,隆庆又羞又恼又气,竟猛然坐起来,终于歇斯底里爆发了。他气得浑身打颤,伸出手指头,指点着跪在面前的陈皇后和李贵妃,哆嗦着说道:“你们,你们合计着要把我气死,好称霸后宫是不是……”

    “臣妾不敢……”见天子发怒,陈皇后和李贵妃这才知道害怕,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给我,给我滚……”隆庆想说‘滚出去’,但‘出去’两个字没出口,便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在龙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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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没了……

    怎么也得让载垕同学过年吧……

第八七四章 宾天(中)

    乾清宫,西暖阁,皇帝寝室内。

    隆庆突然翻倒,吓坏了陈皇后和李贵妃,她们赶紧起身去看皇帝,只见隆庆已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两手握拳,面如金纸,昏迷不醒……

    陈皇后放声大哭,李贵妃尖声道:“快来人呐!”

    宫室内顿时乱作一团,太监、太医都快步进来,有给皇帝解衣带的,有给皇帝掐人中的,还有拿起手来号脉的,看着乱糟糟的,但其实各行其事,互不干扰,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倒是把陈皇后和李贵妃晾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能在那里干着急。陈皇后不禁暗暗自责,要是把皇帝气出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李贵妃也是吓坏了,她知道要是皇帝醒来,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站在那里越想越害怕,竟要悄悄退出寝宫。

    却被人一把扯住袖子,李贵妃悚然回头,看到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冯保,只听他压低声音道:“娘娘要去哪里?”

    “回宫待罪……”李贵妃神色凄惶道:“都怪你,害我惹出这么大的祸……”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退路。”冯保一脸狠厉,看一眼众人包围着的龙床,咬牙道:“一刻也不能离开这里!”

    “啊……”李贵妃先是一阵胆颤,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深深点下头,便站住了身形,重新走到皇后身边站定。

    这时候,太医已经诊治完毕,来到二位娘娘面前抽泣跪奏道:“皇上深度中风,已在弥留之际,怕是随时、随时会,会大行的……”

    一听此言,皇后大放悲声。这时孟和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伏在龙床之前失声痛哭起来。

    李贵妃也在哭,但她可不是脑中一片空白,而是借着擦眼泪的功夫,与冯保交换了个眼色,见后者瞅了瞅孟和,她便会意道:“来人呐,先把这个奴才看管起来。”

    太监们闻言一愣,还没想明白,在这乾清宫里,怎么轮到李娘娘发号施令了?

    “愣着干什么!”冯保冷冷道:“都想陪他一起么?”

    众人这才意识到,大内真的要变天了……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将在那儿嚎丧的孟和押了下去,弄到司礼监值房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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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着拿下孟和,李贵妃树起了权威,冯保也跟着抖擞起来,把闲杂人等都撵出寝宫,然后对正在抹泪的陈皇后,和李贵妃道:“二位娘娘,皇上弥留,社稷动摇,现在万万不是伤心的时候,还请二位娘娘以国家为重,务必要拿出个章程来,不能让小人趁机作乱啊!”

    “……”自从得知皇帝快不行了,陈皇后除了默默的流泪,便如行尸走肉一般,直到现在才缓缓看向冯保,又看了看李贵妃,木然道:“你们做的好事……你们自己收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说完便回过身去,抱着皇帝的胳膊,无声的饮泣起来。

    李贵妃张张嘴,本想说些辩解的话,但想想实属多余,便忍住了,转头对冯保道:“我们妇道人家哪有什么主意,你快去通知内阁成员来乾清宫,让阁老们来处理吧。”

    “娘娘此言差矣”冯保纹丝不动道:“皇上不豫,现在大明最大的,就是您和皇后娘娘,事情可以交给外臣去办,但大主意必须你们拿!”顿一下,声音更低道:“您要是叫了内阁的人来,可就是把命运交给外臣掌握了!”他一字一句道:“难道都走到这一步了,您还要受制于人么?”

    “你什么意思?”李贵妃的目光锐利如刀。

    “娘娘可知道,什么叫《遗诏》?”冯保两眼闪着幽光。

    “遗诏?”李贵妃一愣,她当然不陌生。在本朝,皇帝活着的时候不知发布过多少圣旨、上谕,但最重要的一份却是他死后的遗诏,因为这是他一生的总结,而国家的大政方针也将在这封文书中被确定。

    而遗诏最关键的秘密在于,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遗嘱,却是由大臣代写的,也根本不皇帝意志的体现,而是体现了代写大臣的意志……让冯保这一提醒,李贵妃想起了六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遗诏》事件,当时还是次辅的高拱,炮轰当时的首辅徐阶,说他撇开内阁诸公,独拟遗诏,巴拉巴拉巴拉……但以高拱和隆庆的关系,也丝毫无法动摇已经颁布的遗诏,皇家以孝道治天下,有道是父死,三年不改其道。哪怕明知《遗诏》不是父皇所立,但只要是以大行皇帝末行之命颁布,新皇帝就必须奉为不易之法。

    “遗诏在手,天下在握!”冯保的脸上,出现了和太监不相符的刚毅,道:“娘娘,您说对么?”

    “可是,”李贵妃大为心动,却又有些忌惮道:“遗诏向来是由辅臣拟定的,后宫不得与闻。”

    “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冯保大摇其头道:“那都是文臣编造出来唬人的……您想,遗诏,顾名思义,是先帝末命,订立人应该是先帝,怎能由大臣僭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说法,不过是因为当年正德皇帝猝死,来不及立遗诏;然后先帝笃信长生,忌讳生死,才让外臣们钻了空子,遂以为定制。”

    “原来如此……”李贵妃恍然道:“若非冯公公提醒,我岂不是要自讨苦吃?!”

    “娘娘只是对这些事不了解罢了。”冯保摇摇头,恢复了平和道:“老奴在司礼监,就是干这个的,所以才会知道一些。”

    “那你说怎么办?”李贵妃对冯保已经形成了依赖,问道:“现在皇上昏迷不行,这个遗诏怎么变出来?”

    “……”冯保虽然早就胸有定计,但还是故作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咬牙道:“娘娘相信老奴么?”

    “都这时候了,还问这种话。”李贵妃嗔怪的瞪他一眼。

    “那您就让别人去司礼监宣见,设法拖延一些时间。”冯保平静道:“老奴这就去起草遗诏。”

    “你……”李贵妃有些不信道:“这么短的时间,成么?”

    “不成也得成了,”冯保苦笑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也是……”李贵妃点点头,她只能相信冯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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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正厅中,四位辅臣都在,却出奇的没有办公,沈默在小声和张四维说着话,张居正枯坐在那里,垂首不语。高拱则坐立不安,一时在堂中踱步,一时走到门口,大声问道:“有没有消息?”

    “还没有……”每当外面传来令人失望的回答,他都会转身进屋,对几个阁臣愤怒道:“要反天了,要反天了!”今天下午未时末,毫无征兆的,大内突然关门,各处宫禁落锁,切断了禁宫与外界的联系。

    这种情况,历史上一共也没出现过几次,在高拱印象中,只有当年壬寅宫变时,为了搜捕杨金英的同党,才在白天关闭过宫门。这自然引起了他的极度不安,马上派人去皇极门问话,倒是很快就有了回音,原来是宫门禁闭,在大内搜查**。

    “是谁下得命令?”高拱先是心神一松,但旋即绷紧了,这种命令,肯定不是出自皇帝。

    “是冯保冯公公,说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和贵妃娘娘的令旨。”那名司直郎恭声答道。

    “再探,有情况随时来报!”高拱面色凝重的挥挥手,让自己的门生退下,自己则皱眉沉思起来。在皇帝病发的节骨眼上,按说所有人都该静观其变,冯保却敢冒天下大不韪,掀起这样一场波澜,显然是早有预谋的。那么他一定要达到一些目的,最低限,也得是借机把孟和拱掉。但目前这情势下,意义不大……因为据孟和所言,皇帝已经恶了冯保,就算要换个大内总管,也轮不到他来做。

    而且在宫内如此大张声势的搜捕**,这可是结结实实打皇帝的脸啊!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吗?天子之怒可不是他个死太监能承受的。所以冯保要么是想疯一把就死,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他的倚仗是什么呢?两宫娘娘?笑话,皇帝真发起火来,两宫娘娘也保不住他。那就只能是,他相信皇帝不会追究此事了,但如此赤裸裸的揭丑行为,皇帝可能不追究么?

    那就只能是……皇帝无法追究了。

    想到这儿,高拱惊惧而起:‘莫非冯保这个丧心病狂之徒,竟要控制皇帝!’他急得团团乱转,越想越觉着可能……以皇帝如今的健康状况,如果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冯保完全有可能做到!

    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高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内乃是外臣的禁地,在没有证据表明皇帝被挟持的情况下,宫门一关,自己就无能为力,担心也没有用了。还是想想,如何亡羊补牢,防止事态恶化吧。

    堂堂宰辅,自有临危决断的能力,很快,他便下了五道命令,第一,立即把所有阁臣召集到文渊阁,不能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防止内外勾结;第二,在京衙门所有官员不得离衙;防止有人造谣生事;第三,命顺天府、兵马司全体出动、巡逻京城,防止有人趁机作乱;第四,并监视设在宫外的内廷机构,防止太监生事;第五,命兵部派员至各京营坐镇,防止有人调动军队,立即下令蓟辽总兵戚继光,收拢部队,停止一切作战训练,全军回营待命,有不遵令者,立斩无赦。

    把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高拱便来到议事堂中,令他心中稍安的是,三位大学士在得知情况后,没等他下命令,便都已经回来了。

    “诸位,宫里很可能有大事发生。”高拱环视三人道:“我等身为宰辅,肩负社稷之责,这种时候必须当好定海神针,绝不能让小人趁机作乱,坏了皇上的江山!”顿一下道:“召集诸位回来,就是为了磋商个妥善对策出来。”

    众人点点头,都等他的后话……谁不知道老高独断专行惯了,都是他一人发号施令?果然,高拱也没有征询别人意见的意思,把自己的决定‘一、二、三、四、五’,通知了众人。三位大学士都点头,没有异议。

    其实高拱还有一件事想说,就是草拟遗诏的事儿,但他对隆庆是有一种超乎君臣师生的感情的,从心底不愿提到那两个字。不过他还是打好了腹稿,一旦需要,挥笔立就,不耽误任何时间。

    于是便开始了令人煎熬的苦候,一直等到红日西下,申末时分,才有乾清宫的小太监前来传旨,命全体内阁成员一起进宫见驾。

    这可是要托孤的架势了,高拱一听如遭重击,一把抓住那小太监的胳膊道:“皇上到底咋样了?”

    “小人不知道,”小太监早得了吩咐,哪敢胡说八道,只能低着头,畏缩道,“李公公差小人速来传旨,我就跑来了。”

    “走,去乾清宫。”高拱定定神看看诸公,说着抬脚就要出门。那小太监却不挪步,小声道:“高老先生,旨意说得明白,要内阁全体成员一起进宫。”

    “全员在此。”高拱怒道。

    “不是说,内阁有五位大学士么?”小太监怯生生问道。

    “……”高拱心说我怎么把那位忘了,确实,内阁还有个高仪,但已经病休一年,所以早就当他不存在了:“另一位高阁老病重,不必叫他。”

    “小人不敢违旨。”小太监瑟缩道。

    “去你……”高拱刚想让他滚球,却又想到自己还有件事没做,便硬生生收了脸色,闷哼一声道:“速去把高阁老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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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又要开始忙了,唉,怎么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年越来越麻烦呢?

第八七四章 宾天(下)

    文渊阁,议事厅。

    那小太监刚要退走,却又被高拱叫住道:“让内阁全员一起进宫,是皇上的旨意吗?”

    “不,是皇后的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这个没法含糊,小太监只好老实答道。

    “什么?!”高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阵两眼发黑,追问道:“为何不是圣旨?”

    “皇上已不能说话了……”小太监回答一声,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他见高拱还要追问,唯恐说多错多,赶紧低声道:“小人到院子里候着。”说罢不待高拱回答,便倒着退下。

    高拱也没有拦他,而是坐回交椅上,缓缓揉着太阳穴,终于定下心神,抬起头来,面色灰败地对三位阁臣颤声道:“诸位,皇上有可能……不行了,按例,阁臣要代拟遗诏,我们合计一下吧。”

    “……”众人默默点头,张四维站起身来,准备笔墨纸砚。很快便在桌案上摊开了白纸揭帖,等候首辅大人的进一步指示。

    “子维,你来执笔。”高拱站起身来道:“诸位,我先拟个草稿,然后你们再斧正。”

    沈默和张居正都点点头,表示同意。高拱便在堂中缓缓踱步,将自己的腹稿缓缓念出。在高拱看来,与《嘉靖遗诏》不同,隆庆不需要太多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遗诏的内容,主要集中在身后事的安排上,首先是太子继位、然后由内阁领受顾命,最后就是希望大臣们能同心协力,继续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通篇遗诏简短温和,没有任何攻击性,一如隆庆皇帝的一生,却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高胡子之手。

    见众人错愕的表情,高拱凄然一笑道:“怎么,以为我会用遗诏打击什么人?”

    “……”沈默摇头微笑,张居正道:“元翁这样处理,自然是中正平和,但遗诏的作用,恐怕会没那么大。”

    “唉……”高拱喟叹一声道:“我等大臣,只是皇上的代笔,应当想皇上之所想,说皇上未能说,而不是像徐阁老那样,让皇上自我批判,九泉下不得瞑目……”说罢不自禁地潸然泪下道:“寻常人家尚且死者为大,为何我堂堂大明天子,却还要不得安宁?”

    众人闻言,竟都面有羞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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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高拱拟出的遗诏,众人都没有异议,于是张四维抄写一遍,再交给他审阅。高拱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收入袖中,只等拿去让孟和用印,《隆庆遗诏》便可称为不易之法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在家告病的高仪,也急匆匆乘轿来到内阁。高仪刚抬脚迈出轿门,就看见四位大学士等在轿前,赶紧朝首辅、次辅行礼道:“不知何事,急唤下官前来?”

    “边走边说。”高拱已经等得心急火燎了,他也不坐轿子,便撒开腿,大步出了会极门。后面的沈默和二张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撇下各自的轿马,一溜小跑跟上高拱的步伐。

    高仪一看,心中不禁郁闷道,把我急匆匆叫来,一句话不说,又把我甩下,这算什么事儿啊。他现在走路都不利索,所以连追都懒得追。

    这时候,边上抬舆的太监凑过来问道:“高老先生,您坐吗?”按例,阁臣生病,也可以赐抬舆,所以高仪才会坐轿进来。

    “为何不坐?”听到那太监问,高拱淡淡道:“他们急,我可不急。”于是他便坐上抬舆,慢悠悠往大内去了。

    七月里暑热难当,四位阁臣一路跑到了乾清门,各个浑身大汗,但一进了愁云惨淡的乾清宫寝殿东偏室,便一个个如坠冰窖——只见大明天子朱载垕,双目紧闭,四肢绵软地躺在龙床上,已是昏迷不醒。嘴角还间或往外泛着白沫。陈皇后和李贵妃,伏在榻边,一边垂泪,一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为皇帝擦拭。太子朱翊钧也来了,他紧紧地靠在隆庆皇帝的身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停抽搐的父皇,既惊恐又悲痛,甚至忘记了流泪。

    一道杏黄色的帷帘,将天家与臣子隔开两端,一个太监站在帷帘外,为内里的二位娘娘传话……

    四位阁臣隔着帷帘向御榻磕头,声音凄绝。待直起身后,高拱不禁瞳孔一缩,因为他发现,那个帷帘前的传话太监,竟然是冯保!而作为大内总管和皇帝最亲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却不在场。

    但这份不安很快被另一个发现所淹没,他失声道:“怎么没有太医来施救?”

    这一句,把做贼心虚之人吓了一条,陈皇后满脸惊恐,结巴答道:“刚让……太医下去,说没有办法了。”

    “皇上啊……”高拱其实只是纯粹出于对皇帝的关心,并没有其它意思,因此陈皇后一说,他也就信了,顿时肝肠寸断,老泪滚滚,膝行上前,挪到了御榻边上,伸手掀开那碍事的帘子,终于见到了隆庆的真容……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皇帝,他五内如焚,伸手握着皇帝露在被子外头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宛若丧子之痛……

    可以说,这满室之人,没有一个比他哭得更伤心,哪怕隆庆皇帝的结发妻子也比不了。没有人怀疑他这份真挚的感情,高拱对这位皇帝兼学生的爱,实在太深了,甚至可以说,他把没有儿子的遗憾,补偿到了隆庆的身上。而自幼有父等若无父的隆庆,也在他这里找到了珍贵的父爱。君臣情若父子,自始至终从无猜忌隔阂。可以说,隆庆就是高拱感情和事业的双支柱……现在,皇帝即将盛年崩殂,怎能不让高拱生出恨苍天无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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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老天爷都被高拱感动,或者皇帝还想再见老师最后一面。看起来已经不可能再醒的隆庆皇帝,眼皮竟然又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惊呆了在场的众人,他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皇帝,屋子里安静地针落可闻。

    皇帝真的醒过来了!他茫然的睁开眼睛,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众人。这一举动,让高拱欣喜若狂,却让李贵妃和冯保魂飞魄散……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隆庆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转向高拱,对这位陪伴他近三十年,教导,保护他,为他挡住八面风雨的老师、父亲,用极细微的声音缓缓道:“太子年幼,以天下累先生和……”还没等高拱点头,他便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迷。

    高拱的心重新沉入谷底,原来,这只是皇帝的回光返照……

    “皇上……”众人齐声叫唤,想要把昏迷中的皇帝再次唤醒。

    李贵妃也在叫,但她不像别人那么忘情,而是借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的时候,飞快的看了冯保一眼,希望这条老狗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冯保当然明白,李贵妃是怕了,她怕皇帝再次醒来,揭穿伪造遗诏的真相,抄了她的九族!所以想让自己不要生事了。

    真的要放弃吗?其实从皇帝一动,冯保心中就在天人交战……起先是放弃的心思占了上风,但转折点在皇帝说出那句话之后——那是要把天下托付给高拱啊!一旦传将出去,形成事实,高胡子就真要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相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给踢到爪哇国去。

    ‘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冯保骨子里,有一股子不要命的执拗,认准了路子,就宁肯一条道走到黑,也不想再退缩。打定主意,他咳嗽一声道:“请二位娘娘、太子爷,诸位阁老听好,奴婢要宣读遗诏了!”

    “什么遗诏?”高拱当时就炸了,遗诏还在我袖子里呢,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皇上昏迷之前立下的了,”冯保横下心,便要把陈皇后和李贵妃都拖下水:“二位娘娘是见证,咱家执笔,高阁老有什么异议吗?”

    高拱难以置信的望向二位娘娘,陈皇后只是哭,根本不敢和他对视。李贵妃瞬间在心里,把会错意的冯保骂了十万八千次,但她也有一股子狠劲儿,纵使是被赶鸭子上架,也绝对不会服软。于是点点头道:“正是皇上口述,我等都听到了。”

    “……”贵妃娘娘的话一出口,高拱还能说什么?他把袖中成了笑柄的‘遗诏’捏碎,重重磕头道:“臣等聆听圣嘱!”

    冯保趋前一步,将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黄绫揭帖打开,清清嗓子喊道:

    “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

    陡遭变故,朱翊钧已经懵了,他满心都放在父皇身上,对冯保的声音置若罔闻。李贵妃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便长声念道:“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礼部题请而行。你要依诸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念罢,冯保将那轴黄绫揭帖卷起扎好,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木然向父皇磕了头,便靠在李贵妃身边饮泣起来……好不凄惨的孤儿寡母形象。

    尔后,冯保又拿出另一轴黄绫揭帖,却不专对着高拱,而是面向所有大学士道:“此乃皇上给内阁的遗诏,请四位一起听旨。”

    四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冯保有些快意的扫了他们一眼,便赶紧收敛住得意,拉长声念道:“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听到冯保的念叨,四位大学士全都一个表情,震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对国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太祖皇帝朱元璋,当年对宦官干政最为痛恨,早就立下过规矩,绝对不许宦官干政!他的不肖子孙虽然未能坚守,但是公然委托太监顾命、辅佐皇帝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是要让宦官干政变成国策啊!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高拱,都认为他下一刻会暴起质问,绝对不会接旨!

    然而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平时绝不相同的高拱,不再是那个有所忤,触之立碎的高胡子,而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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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保心中惴惴的读罢,便把那遗诏双手递给高拱,高拱果然没有不接,只是伏在隆庆床前痛哭道:“东宫虽幼,祖宗法度有在,臣等竭尽忠力辅佐。东宫若有什么难题,臣不惜死也要排除。望皇上勿以后事为忧……”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遗诏上时,只有高拱,把全部心神都放在皇帝身上,他不想让皇帝在弥留之际,还看到外臣与后宫的争执。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让皇帝放心得走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放,日子还长着呢,还怕死太监翻了天?

    高阁老且奏且哭,泣不成声,勉强说完,便放声号啕,引得一旁的皇后、贵妃也失声痛哭。冯保见不是事,使个眼色,两名小太监慌忙扶起高阁老,然后他把‘遗诏’递给沈默道:“沈阁老,您接旨吧?”

    “……”沈默看看他,刚要说话,身后却响起一个不大的声音道:“敢问冯公公,为何是您宣旨,孟和孟公公去了哪里?”冯保瞳孔一缩,抬头望去,便见是后到的高仪。这位高阁老正在病中,从乾清门拄着手杖进来,便已是气喘吁吁,但他还是一脸审视的望着冯保道:“两道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他这个掌印太监为何不在此领命?”

    冯保心中大骂,连高胡子都不说什么,你这快病死的老狗多什么嘴?但面上还得压着怒气,语气尽量平和道:“孟公公悲伤过度,已经昏厥过去了,咱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我在也是一样。”

    “秉笔毕竟不是掌印,孟和不来这里听诏,不合规矩……”高仪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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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要挺住,马上过年了!

第八七五章 奇怪的沉默(上)

    高仪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在李贵妃和冯保听来,却分明是在质疑他们宣读遗诏的合法性。然而在没有把孟和彻底降服之前,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否则让他胡说一句,就能要了他们的老命。

    然而他们早就防备着高拱会拿孟和不在场说事儿,也商量好了对策,现在虽然高拱换成了高仪,但依然照方抓药就是了。只见李贵妃眼圈一红,一下扑到隆庆皇帝身上,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让我们怎么活啊!”这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孤儿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觉。

    许受了这哭声的惊扰,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两手起来乱抓,吓得李贵妃一声尖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冯保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牙根直打颤。这要是皇帝一醒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抄九族啊!

    紧接着,便听隆庆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然后直挺挺的摔在床上,手脚乱抽起来。

    “快传太医……”

    “快救皇上啊……”

    登时,救人的救人,叫嚷的叫嚷,寝宫里乱作一团。这时,就听张居正大声道:“皇上正在救治,请二位娘娘、诸位大人保持安静!”

    这一声比什么都管用,话音还未落,寝宫内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了,高仪只得失望的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冯保见状心中暗赞,果然是高手啊!李贵妃也抽噎着,朝张居正暗暗投来感激的一瞥……

    得到这种好机会,冯保自然不会放过,他看都不看高仪,便高声道:“张阁老说的不错,一切以救治皇上为要,请诸位阁老暂且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日后再说。”说完便努努嘴,示意那两个太监,把伏在御榻前快哭昏了的高拱架起来,赶紧送出去。张居正上前,替下一个小太监,扶着高拱的左臂,张四维见状,马上扶住右臂,两人搀着悲痛欲绝的高阁老,缓缓退了出去。

    沈默见状,面色平静的环视一眼寝宫,便也离开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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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出乾清宫门,他便听到身后一声满汉怒气的低喝道:“次辅大人!”

    沈默站住脚,没有回头,但听声音便知道是高仪。

    高仪拄着杖,‘哒哒’地走到他身前,双目喷火的望着他道:“您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沈默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那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高仪无法理解沈默消极的表现,连他这个跑龙套的病夫都能看出今日这一场的猫腻重重,就不信聪明绝顶的沈阁老能毫无所觉。

    “我能说什么?”沈默苦涩的一笑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身为臣子,要为国尽忠!”高仪痛心疾首道:“不试过你怎么知道?”

    “今天这个情形,高阁老明显不想多事,”沈默两手一摊道:“何况皇上御前,又当着太子和二位娘娘的面,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公然唱反调?”

    “归根结底,你就是怕得罪未来的皇帝和太后!”高仪算是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道:“我们是国家的大臣,不是皇家的奴才!沈阁老,你忘了自己的本分,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要……咳咳……”他本就病重,这下又气又急,剧烈的咳嗽起来,连话都说不了了。

    沈默见状赶紧上前去扶,却被高仪甩手推开,这位向来温和的高阁老,把满腔怒气都发在自己的恩主身上,一脸鄙夷道:“我担不起!”说完便拄着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抬舆的太监们想让他上轿,他却理都不理,一直从乾清门走出皇极门,才眼前一黑,仰面倒地。

    亏着沈默一直让人跟紧了,赶紧从后面扶住他,这才没有摔到。太监们七手八脚的把昏迷过去的高阁老架上轿子,为首的向沈默请示道:“您看往哪儿送?”

    “送家去吧。”沈默看看在昏迷中,仍然紧皱着眉头的高仪,心生歉疚道:“高阁老这身体,哪还禁得住熬。”

    一直望着太监们把高仪抬出午门去,沈默才把目光转向乾清宫方向,两眼中杀机一闪即逝,便恢复了起先的面沉似水,迈步回到了文渊阁。

    刚到门口,便见高拱的随班舍人匆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见是沈阁老,那舍人口中道歉连连,脚下却一点儿没慢下,转眼就跑出去老远。

    沈默摇摇头不去计较,待进了正厅,只见张居正和张四维在那里,他问起高拱,张四维道:“高阁老在直庐休息呢,说是等您回来了,请您过去趟。”

    沈默点点头,便穿过文渊阁,来到高拱的跨院,只见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右臂支在桌上,撑着身子,手指揉着眉心,在那里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高拱睁开眼,虽然两眼红肿,但眼神中透出的冷冽,代替了在乾清宫中的悲怆。

    “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沈默一坐下,高拱劈头便问道。

    “这里面有蹊跷。”沈默淡淡道,对高拱装傻自取其辱。

    “是,这里头肯定有蹊跷。”高拱重重点头道:“虽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但今天早上还接见我们,怎么可能到下午,就弥留了呢?”说这话时,高拱满口的苦涩,想到隆庆对自己的诸多依赖,君臣情若父子。如今皇上就要大行,他突然觉得失去了支撑,心里空落落的,有着说不尽的惆怅和苦涩:“而且那道遗诏也大有问题,皇上前些日子还说‘甚事不是宫人坏了’,怎么可能转过头来,又违背祖宗法度,让中官领受顾命呢?”

    “翻遍二十一史,就算是晚唐也没这么荒谬过!”高拱愤怒的一捶桌子道:“皇上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干不出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说着咬牙切齿道:“一定是有人矫诏了!”

    “没有证据,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轻声道。

    “我怎么没有证据?!”高拱道:“我有人证!”说着便向沈默,讲起门生告诉他的一件蹊跷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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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高拱的门生韩楫,作为招待宾朋的半个主人,酒席刚开始,就已经被灌得烂醉。但因为皇帝突然发病,内阁命各衙门长官全都回衙值班,他这个六科之首,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匆匆回到宫里。但是酒劲上头,喝了茶吗,也喝了醒酒汤,依然晕晕乎乎,只好跟几个科长打声招呼,出去走走,醒醒酒再说。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突然兴致大发,专走那些寻常不走的路,沿着会极门侧的砖道,走了数百步,便到了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他毕竟还没昏头,知道不能往里走了,于是在门卫警惕的目光下,若无其事的走到文华门边的一片花圃前,装模作样的欣赏起,那些开得正旺的紫烟朱粉。

    他本想站一会儿,让那些门卫不再怀疑自己,便闪人了。谁知忽然,他瞥见一个人正顺着墙根,猫腰往文华门快速行去,身形几乎完全被花圃挡住,若非自己站得近,肯定也看不清。

    ‘这不是姚旷么,他来这里干啥?’干纪检的一般都有职业病,又是这样紧张的关节。韩楫仔细一打量,发现竟是张居正值房里当差的舍人,平时最得张居正信任的姚旷。

    姚旷仿佛唯恐别人认出来,一直低头走路,没有发现韩楫在盯着自己。待他走进了,韩楫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吓得姚旷打个激灵,抬头一看,心里叫苦不迭……自己已经够小心的了,却万万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高拱的狗腿子。心里一慌张,面上强笑道:“啊,是韩科长,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

    韩楫见姚旷手中,拿着一个已经缄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似笑非笑问道:“姚老弟,你手上拿的什么?”

    “是张阁老让我送给司礼监的。”姚旷强笑道:“司礼监没见着人,孟公公又在侍奉皇上,只好来这里寻冯公公。”

    “怕就是送给冯公公的吧!”韩楫冷笑一声:“姚旷你休想骗我!”

    做贼心虚的最怕搞纪检的,姚旷站在原地不做声,但那忸怩不安的神态,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

    “上面写的什么?”韩楫追问道。

    “封着口呢,我不知道。”姚旷哪敢再和他纠缠,赶紧敷衍一句,便飞也似地进了文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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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一天,累得直犯困,写字也没法平复心情,我看,过年确实不是写字的时候,明天更一章,我得歇个两三天了……

第八七五章 奇怪的沉默(中)

    “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儿,我也一直没得着机会质问,本想日后再计较,直到方才在乾清宫,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张居正代冯保拟的‘遗诏’!”高拱愤然道:“他张居正居然敢越过我等妄拟遗诏!自古有国以来,曾未有宦官受顾命之事,真是耸人听闻!分明是这厮欲凭藉冯保,内外盘据,窥伺朝廷,盗窃国柄,故以顾命与司礼监!”顿一下,愤然道:“你看吧,孟和已经完蛋了,下一步,他们肯定要把冯保扶正!”

    “……”沈默点点头,默然不语,高拱却深深叹息一声道:“你肯定要问,既然我心知肚明,为何方才不据理力争呢?”然后他看似对沈默解释,实则是让自己好受些道:“一来,皇上弥留,我怎么忍心让他看到内外争执,不能瞑目?二来,我又没有铁证,安敢在大内敏感之地,据理力争?你也看见了,高仪不过说了句公道话,那李娘娘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怎么讲理?只能平白恶了太子和两宫太后,还不如权且忍下,再作计较……”觉着自己的语气太软,高拱猛地一掀胡子,恢复了往日的固执与傲慢道:“堂堂宰辅岂能在宫掖起争执,庙堂之上才是我等用武之地,且看我等如何以堂堂正正之师,将宵小之辈踏于马下!”

    “江南,”高拱说着殷切的望向沈默道:“你我同为顾命,值此妖氛弥漫之际,当和衷共济,拨乱反正,不能让那些奸人得逞!”说着他对沈默指天起誓道:“过去多有得罪,都是出自那荆人的挑唆,也怪我有眼无珠,让你受委屈了,日后我若再对你有算计之心,叫我生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元辅言重了。”沈默摇摇头道:“我岂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当此社稷动摇之际,自然唯您老的马首是瞻。”

    “这才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啊!”高拱无限欣慰道:“只要你我能坚定地站在一边,就不怕有宵小作祟!”他又压低声音道:“刚才我已经派人出去,命刑部火速到孟和外宅中,捉拿那‘胡神医’归案!”

    “哦……”沈默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道:“这是为何?”

    “我看皇上的病落到这般田地,就是这个胡神医乱用虎狼之药所致!”高拱愤然道:“而此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引进宫里的,所以孟和对皇上的病难辞其咎!皇上曾对你我言道‘甚事不是宫人坏了’,又怎会让他领受顾命呢?”他冷冷一笑道:“这就是冯保矫诏的漏洞所在——他得先让孟和领受顾命,然后再李代桃僵。现在我就要先坐实孟和的罪名,让他鸡飞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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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中。

    尽管乾清宫那边火烧眉毛,冯保还是抽空挪脚回来一趟。昨日收到了姚旷送给他的密信……姚旷手中厚厚的信札,只是一般的文件而已,真正的密信,其实藏在他的口中,用蜡丸封着,以防万一被外人截下来。

    冯保捏开蜡丸一看,见是张居正在预感到皇帝即将大行后,所做的各种安排,登时大喜过望……冯保这些天来,一直等的就是这个,可惜张居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直到心里笃定了,才把早就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和盘托出。

    冯保正愁着无计可施,在看了张居正大胆缜密的安排后,自然是言听计从。靠着张居正这招、先发制人死中求活的反制之策,在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后,竟真把极度被动的局面扭转过来!

    现在,对他们最大的威胁,也是高拱最大的倚仗,隆庆皇帝,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事实上,皇帝的生死已经操之于他的手中了……而原本地位岌岌可危的李娘娘,则一下子咸鱼翻身,成了未来皇帝之母,又因为皇帝年幼,可以名正言顺的过问国政,俨然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此消彼长,让胜利的天平彻底倾斜。在冯保看来,有了李娘娘这座靠山,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张居正方才特意让人带话给他,现在只能说是度过了眼前关,真正的危机还在后头——高拱还是首辅、首席顾命大臣,依然有能力把他们俩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必须小心再小心。尤其是这一段国事震荡期,不能让对方抓到把柄,所以处理好孟和十分必要。

    一路上冯保想了好几套说辞,心说费多大劲儿也得把他拿下,谁知进了值房却愣住了。只见孟和脱下了那身代表大内总管的大红座蟒曳撒,头上也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而是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绸袍,头戴瓜皮帽。冯保进来时,他经差不多把值房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收拾清楚了,此时正枯坐在桌边。

    一看到冯保,孟和立即起身,俯身跪地。倒把冯保弄得发窘了,赶紧上前去扶道:“孟公公这是哪一出,要把属下折杀啊……”

    孟和有一把子牛劲儿,他若不想起来,两个冯保也搬不动。只见孟和纹丝不动,态度无限谦卑道:“冯公公明鉴,抡起才德资望,司礼监掌印这把交椅早就该是你的,怎么也不该让我来坐。只怪高胡子胡乱点兵,小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让人赶鸭子上架,挡了您的道。可是您老也清楚,这些日子,我名为总管,但大事小情,没有一件敢违背您的意思,就是因为我知道,这位子,该谁的还是谁的。”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串黄橙橙的钥匙道:“现在,我把位子还给您。总管值房我都收拾好了,您随时都可以搬进来。”

    见他如此上道,冯保心里自然舒坦,口中还要推辞道:“孟公公怎讲出这等没规矩的话,这可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事情。”

    孟和却看得很开,道:“今上很快就要大行,皇位更替就在眼前,到时候走马换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您是太子爷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人,我就是再不开眼,也知道您是这司礼监的正主。何必非得等到被人赶呢,不如趁早让给您,我这就去乾清宫向太子跪奏!”说着作势要出去。

    孟和这份主动让冯保很受用,但他这人很是矫情,对方越是说得直白,他就越要撇清:“老孟啊,你真以为我图谋这个位子?”

    “不敢不敢……”孟和唯唯诺诺道:“是我自己想让给您的。”

    “文官有句话,叫‘思危思变思退’,想不到你倒是深得其中三味。”冯保轻叹一声道:“你倒是退下来躲清静了,却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孟和打心眼里腻味他这种‘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做派,可是却还要一脸求告道:“请冯公公可怜可怜我吧……”

    “也罢,”冯保这才拿够了腔调,把孟和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到桌边,自己也坐下来,道:“你我终究共事一场,我就泄露点天机,帮你过去这一关吧。”

    “多谢公公……”

    “实不相瞒,你的麻烦大着呢,不是说退下来,就没事儿的。”冯保眯着眼道。

    “啊……”孟和偷偷觑了冯保一眼,心里头突突打鼓道:“冯公公,皇上想做什么,我们做奴才的可拦不住,何况,也不能拦。”

    “话是不错,”冯保看着孟冲这个憋样,心里别提多痛快了,故意拿腔拿调道,“但跟我说没用,你去跟二位娘娘说去,看看她们能不能饶了你。”

    “今天在乾清宫我就看出来了,她们把账都记到我头上了……”孟和苦着脸道。

    “还算有自知之明。”冯保嘴角挂起一丝浅笑,然后危言耸听道:“照实说吧,二位娘娘列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那妖女弄进宫来;第二,你偷偷领着皇上去帘子胡同找**;第三,你还把**弄进宫里藏着;第四,这也是二位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竟然偷偷找江湖方士给皇上看病,皇上吃了你进献的热燥之药,病情才会复发的!这四条,哪条都够把你凌迟处死了……我听二位娘娘的语气,是把你当成罪魁祸首了,真恨不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

    冯保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却把孟和唬得胖脸煞白,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是啊,这些事儿虽然大都是皇帝让他做的,可如今皇帝已经那样了,一切的责任就只有自己来承担了……

    想到这,他双膝一软,重又跪在地上,面色阴晴变幻半晌,才一咬牙,从怀中摸出个贴身的钱袋子来,哆哆嗦嗦递到冯保面前道:“这是奴婢当上司礼监掌印以来的所有收入,求公公指条活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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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今天就能复工呢,谁知又在老丈人家住了一天,见缝插针写了三千字。

第八七五章 奇怪的沉默(下)

    “这是干什么?”冯保却不接那钱袋,而是一脸‘你坏我清誉’道:“难道不知道咱家从来不收人钱财么?”

    若是一般人,还真要被他唬住,然而孟和是宫里的老人,彼此知根知底,他知道冯保这厮,是当了婊子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所以孟和一脸惭愧道:“公公高风亮节,奴婢倒是拿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得,这钱我也不要了,把它放在这儿,您给交公得了。”

    “也罢,你先搁这儿吧,”冯保这才勉为其难接过来道:“等我回头问问贵妃娘娘,该如何处置。”把钱收好,他的语气也亲热多了:“老孟啊,咱们这些断了根的公公,就像是无本之木,没法真正的安身立命,只有依附于皇家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可把自身荣辱系于主子一念之间,得了宠,就兴旺,失了宠,就落魄,那也不过是热闹一时,说不定哪天就又歇菜了……”

    这话说到孟和心坎上了,他眼角泛着泪花道:“是啊,公公说的一点没错。”

    “说到底,咱们这些同命相怜之人才是亲人……”说到这,冯保也确实有些动情,看向孟和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这世上谁都不把咱们这些阉人当人看,要是咱们自个也像疯狗一样乱死乱咬,保准谁也没有好下场。就像咱们两个,在一个锅里抡勺吃饭,平常难免锅里不碰碗里碰,闹些小别扭。但真正碰到较劲儿的大事,还是得能拉一把就拉一把,能帮衬着就帮衬着。那帮小崽子都瞧着我呢,将来我要是落难了,保准他们有样学样,你想想,你眼下这个处境,我冯某能见死不救吗?”

    孟和听他这话,好似要保住自己似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道:“公公此话当真?”

    “我如果想加害于你,何必跟你废话。”冯保哂笑一声道。

    “敢问公公如何救我?”孟和可怜巴巴道。

    “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保你平安无事。”冯保道。

    “一定一定。”孟和点头如啄米道。

    “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六个字。”冯保道:“扎住嘴,管住腿。”

    “扎住嘴,管住腿?”孟和不解道。

    “娘娘那里,我可以帮你去说和,她虽然恨你,但毕竟是菩萨心肠,可以饶恕你一回。”冯保道:“但外廷那里,八成是要追查皇上的病因的?”

    “啊,难道他们要把皇上去帘子胡同的事情也揭出来?”孟和瞪大眼道。

    “那个当然不能问,但是他们可以问你进献的丹药。”冯保目光闪烁的看他,得使劲才能压住胸中涌起的杀机……本来把这厮做掉,最为一了百了,可是为了那‘李代桃僵’之计,不得已让他领受了顾命,这下动也动不得,留着又是个大麻烦,真叫人憋气,还得小心处置:“实话实说,你的这颗脑袋能否保住,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外头都在传,是你家里那个胡神医进献的所谓神丹,其实是春药,才活活把皇上害惨的。”

    “那个混账东西,就是个江湖骗子!”提起那‘胡神医’,孟和登时咬牙切齿道:“可把我害惨了……”

    “他那边你不用担心,”冯保幽幽道:“我自然会让他永远闭嘴,所以能害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我当然不会害自己。”孟和恍然道:“所以您让我闭上嘴,不跟外头相见,这个我一定做到。”

    冯保有些意外的瞥他一眼,看来这憨货倒是一点不笨,点点头道:“不错,这个案子,因为牵扯到皇上,肯定不能放在法司审理,我会尽力让东厂来办,这样自然一切好说。但就是怕有人作梗,交给镇抚司,那样变数就大了。所以你这段时间,不要同闲杂人来往,最好不要出宫门,就在大内待着,倒要看谁能把你拿去。”说到这儿,他加重了语气道:“还有就是扎紧了你这张嘴,皇上的事情你知道的太多了,如果万一在人前说漏了嘴,到时候我想帮你也帮不成啊。”

    “我明白公公的意思,您是担心我离开司礼监,心里有怨气,会跟人胡说八道,您放一百个心,我老孟晓得利害,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甭想从我嘴里撬出来!”孟和拍着胸脯,激荡道:“我孟和就是再混球,人为我,我为人的道理还是晓得的!”

    “正是如此!”冯保拊掌道:“只要你能把这两条做到了,我管保你能平安无事,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说着提高声调道:“来人。”

    门外便进来两个执事太监,恭声道:“老祖宗,有何吩咐。”

    “把我的住处收拾出来给孟公公住下,”冯保道:“一应使唤、待遇不变,还是按大内总管供给。”

    “使不得,使不得。”孟和登时又是感激又是局促道:“从没这道规矩。”

    “从你之后,就有了这规矩。”冯保霸气凛然道:“什么都别说,受着吧。”

    孟和自然感激不尽,心里也没了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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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中的大人物们动动嘴,宫外的人就得跑断腿。却说刑部接到高拱的手札后,片刻不敢耽误,立即派出一队精干捕快,由专司缉捕的员外郎带队,前去孟和的外宅拿人。谁知刚一进胡同,就看到有人已经先来一步了,看装束,却是东厂的番子!

    先来的番子,看到刑部的兵丁,立刻警惕起来,派人挡住了胡同口:“东厂办案,外衙回避!”

    这些年,东厂虽然死灰复燃,但毕竟窝囊的时间太长,还吓不住法司之首。何况刑部尚书魏学曾,乃是高拱的左膀右臂,自然而然和冯保对立,更不能让东厂压住了。于是那员外郎策马上前,大喝一声道:“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都让开!”

    双方都不买账,相互叫嚷推搡,一时间,狭窄的胡同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眼看就要厮打起来时,从里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尖喝道:“都他妈住手!”这一声,马上让番子们安静下来,因为说话的是东厂的提刑太监,这次前来抓人的带队头领。

    “原来是洪公公,”双方也算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是认识的。但刑部最恨东厂肆意抓人,胡作非为,所以这份交情,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员外郎皮笑肉不笑道:“果然不愧是属兔子的,又抢到我们前头了。”

    那提刑太监心情恶劣,一甩袖子道:“不是我们厉害,是你们太笨了。”

    “你……”那员外郎被憋得面红耳赤,闷哼一声道:“平时这种事儿,我们让了就让了,但这次封了首辅大人之名,无论如何,您都得让我们一次。”

    “我们可不理会什么首辅。”那提刑太监冷哼一声,眼看又要打起来,他却突然软化道:“不过也不能次次都让你们灰头土脸,这才就算给你秦大人个面子,”说着一挥手道:“让了。”

    见东厂一下子服了软,那员外郎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道:“人呢?”

    “什么人?”提刑太监已经上了马,显然准备离去。

    “那胡神医啊!”员外郎道。

    “早没影了。”提刑太监一脸的郁闷不似作伪道:“要不你以为咱家会让你。里面旮旮旯旯都搜了个遍,就是没有那姓胡的,不信你自己去看。”说着一打马道:“咱家就不奉陪了,还要回去领罚呢。”便道带着手下的番子离开。

    “谁都不能走!”那员外郎是老刑名了,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伸手拦住道:“等本官查清了再说!”

    “你敢拦我?”洪太监怒不可遏道:“反了天了!”

    “得罪了。”那员外郎面无表情一拱手,下令道:“进去搜!”东厂这边,只有三四十人,而刑部足足有百余人,所以他有恃无恐,不能放走了一个。

    洪太监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的站在一边,等他搜不到人再说。

    顿时,只听得孟和外宅中,又是踹门踢杌儿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乱响……经过东厂和刑部的两次搜查,偌大的宅子中,基本上找不到一件中用的家什了。

    风卷残云一般,经验丰富的刑部捕快们,便将这处宅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那胡神医的人影。

    这时候,刑部的人也已经对东厂的番子逐个排查,确认没有‘胡神医’混在里面,那员外郎的脸已经阴得快滴出水来了,问集中在院里的孟府下人道:“姓胡的哪里去了?!”

    “回大人,咱们也不知道。”孟府的管家看这情形,也知道自家公公失势了,哪还有平日的威风,瑟缩道:“中午吃了饭,他就回院子午睡,后来胡公公带人来抓他,却没了人影。”

    “我也就晚了一步。”太监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变态,洪太监看到这姓秦的吃了瘪,心情竟大好起来,在边上阴阳怪气道:“摸了摸,被窝还热乎呢。”

    “这么短的时间,他能跑到哪儿去?!”那员外郎怒道:“何况京城已经戒严,他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

    “是啊,赶紧回去下令,让你们部堂大搜全城。”洪太监这才想起生气道:“秦大人,差事都办砸了,我们各自回去复命吧。”

    “唉……”也只得如此了,那员外郎也只好把府上人全都抓回去复命,魏学曾知道没抓着人,立即下令严守各处城门,挨家挨户排查。但心里已经没多大指望,京城一百多万人口啊,跟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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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宫里宫外一片纷纷扰扰中,有一个人显得特别安静,他就是沈默。无论是在乾清宫,还是在高拱那儿,沈默都没有表现出鲜明的立场……话说回来,自从这次回京以来,这位能量巨大的内阁次辅,就变得异常低调,仿佛别人还没猜忌他,他就先把自己猜忌了一般。

    从高拱那里出来,沈默没去前厅,而是回了自己的直庐,他枯坐在天井里的石凳上,整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随着天色渐渐转暗,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中,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这时候,院外响起敲门声,他没有反应,外面又响起沈一贯的声音:“阁老,家里来送衣包了。”因为皇帝病危,大臣不能再穿吉服,而要服素,所以下午时分,都打发人回家去拿衣包,正该这会儿送到。

    沈默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进来。”

    于是门开了,一个干瘦老者提着包袱进来,沈一贯却没有跟进,而是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虽然天已经黑下来,但这身形沈默太熟悉了,竟然是他的头号幕友王寅。王寅在他家中地位超然,沈默向来以师友待之,这次却冒充奴仆亲自前来,显然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大人,您为何沉默了!”王寅劈头就问道:“眼看着机会从指尖溜走,是要遭到惩罚的!”

    “……”沈默依然沉默,被王寅逼急了,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知道大人和皇帝的感情深厚,不愿意和那帮人同流合污。”王寅感到自己的语气太冲,强自平静下来道:“可是,大内的事情外臣插不上手,您就是有劲儿也没处使……不说别的,人家一句话,您的势力再大,也得乖乖退出乾清宫,在这里枯等。说句实在话,这种关键时候,后妃和太监都想让皇帝死,那谁也救不了他。不信你看,他们放着李时珍这样的大夫不用,却偏要用些庸医给皇帝诊治,不就是怕出现奇迹吗?你放心,皇帝肯定活不过今夜,就算他寿元未尽,他们也会让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可您又能怎么办?就算你是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可一道宫门就能把你挡在外头,你就算想清君侧,也没人敢跟着你造反!”王寅说得又快又急道:“说白了,皇帝没有其他的儿子,所以他一旦病重,所有人都以太子爷为主,他的生母和大伴自然是赢定了。想动冯保,李娘娘会记恨,太子会记恨,所有没人会跟着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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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抱歉抱歉,今天两更哈。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上)

    “大人,这个局面谁都不愿看到,但已然如此,再想动冯保就太不明智了!”见沈默还是绷着嘴不说话,王寅一脸焦急道:“高阁老怕是要悲剧了,将来不管谁掌权,都得跟宫里紧密合作才行,现在张太岳已经后来居上,您再不行动,可就要被他超越了!”

    “你让我跟害死皇帝的凶手合作?”沈默用一种瘆人的眼神盯着王寅。

    虽然天还热,但让沈默这一看,王寅还是不禁后脊梁一阵阵发凉道:“你有证据么?”

    “会有的。”沈默闷哼一声。

    “那就是还没有。”王寅松口气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动冯保就是动李贵妃,太子已经十岁,说小不小了啊……”

    “为了不得罪未来的皇帝,就要对不起当今皇帝吗!”沈默重重一拳捶在石桌上,震得茶杯歪倒,无比愤懑道:“人怎么能这么势利!”

    “您怎么知道,那样就一定对不起隆庆皇帝了?”王寅丝毫不让,针锋相对道:“当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一定还是内外和睦,共同辅佐太子,把大明江山红红火火经营下去……”顿一下,紧紧盯着沈默道:“而不是找出真相,为他报仇,让未来的皇帝没有了母亲,让未来的大明没有了栋梁!当今是百年一见的仁恕之主,他一定不愿看到你去为他报仇,最后把自己也葬进去的……”

    “……”这话击中了沈默的要害,让他满腔的怒火不能宣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事实上,从看到皇帝垂死躺在乾清宫的那一个,沈默整个人就深深沉浸在一种出离的愤怒和悲伤中。如果之前有人说,他会对一个皇帝心怀那么深厚的感情,他一定会嗤之一笑,当年嘉靖皇帝对他也不错,驾崩之后,他却只感到如释重负。

    然而隆庆的遭遇,却让沈默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皇帝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如此重要,这是忠君爱国吗?是在担心帝国的将来么?都不是。

    而是真心换真心……隆庆皇帝朱载垕,虽然一生好色懒惰、碌碌无为,但是他有着历代皇帝中绝无仅有的真诚善良,自从接受沈默那天起,他就毫无保留的亲之信之,把他当成最可信的朋友,依赖他,信任他。又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和信任,让他去建功立业,直到病重后,还为了不让他受委屈,而煞费苦心的在做安排……很难让人相信,一个皇帝会如此真诚待人,但就算他是装的,可装了一辈子,就是真的。

    人非铁石,孰能无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沈默虽不是那种‘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待君’的古之义士,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早就在心中接受了隆庆的友情……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这个官居一品的当朝宰辅,又何尝不是只有属下没有朋友呢?所以他无比珍视这份友情,甚至早就打定主意,如果皇帝真要拿下自己的话,绝不给他添乱,带着一家人去南洋过活。

    为了皇帝的这份感情,他也不愿意做大明朝的乱臣贼子……那些改革啊,革命啦什么的,虽然大得没边,却都太虚太远,而友情虽然小得可怜,却真切暖人,让他无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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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经多年不在京城,但沈默的情报系统,一刻都没有放松对各方面的监视,他自以为,京城之中的事情,大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包括孟和把胡神医带进宫去,包括张居正给冯保送信……他已经在尽力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暗中保护皇帝了。比如把胡神医的神丹拿去检验,发现都是些吃不死人、也没啥作用的糖丸子……

    但他也有力不从心的地方,那就是大内,深宫高墙,二百年的皇权加持,阻断了一切外界的力量。就像王寅说得,除非你敢清君侧,否则根本没法插手大内。那里面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在皇帝倒下后,就是后妃和太监的天下。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是说的他们。

    不过沈默也不是无计可施,如果他愿意,可以让冯保当场完蛋,可是那将牵扯到李贵妃……就像王寅所说,隆庆皇帝真的愿意看到那种局面的出现么?

    所以在乾清宫中,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感情让他恨不得把冯保和李贵妃撕成碎片,可理智又告诉他,隆庆很可能不愿意让自己这么做。所以他只能这样沉默着……

    良久之后,沈默才深深一叹道:“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不会跟冯保合作的,这是我的底线。”

    “大人,您什么时候这么执拗了?”王寅这是头一次见沈默犯牛劲,大感挠头道:“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大明朝第十四位皇帝,将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懂什么治国安民,还不得依靠宰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而不必像之前那样,空耗于勾心斗角之上!这不正是您一直期盼的天赐良机么?”说着他道明来意道:“要做到这一天,宫府和睦是大前提,所以结好贵妃和冯保,就是不得不做的功课,这一点,我们已经落在张居正后面了,要不奋起直追,怕是要遗恨千古的。”

    “……”沈默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时夜色渐浓,万籁俱寂,只有啾啾虫鸣,让人的心要比白日里更加冷静陈肃。

    横竖已经出不去宫了,王寅便耐心的等着他想通,过了不知多久,才听沈默悠悠道:“先生怎知,张居正的作法就一定是对的?”

    “如果大人不插手的话,”王寅不禁暗叹一声,道:“我相信他至少能当十年太平宰相,足以挥洒平生之志了。”

    “那十年之后呢?”沈默追问道:“还能长盛不衰么?”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王寅轻叹一声道:“有这十年时间,足够做你想做的事了。至于十年之后,人非圣贤,谁能看的那么远呢?”

    “……”沈默再次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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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一夜无眠,苦捱到了天亮。几位内阁大臣刚在议事厅坐定,准备开会,就有换了白色孝服的太监进来报信,哭着说,隆庆皇帝已经于今晨龙驭宾天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四位阁臣仍不免抱头痛哭一番,只是其中多少真情、几多假意,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而且真正的悲痛,都已经在昨日里宣泄过了,即使是如丧亲子的高阁老,也没有像昨天那样哭得气绝,等到换上青衣角带的丧服,去瞻仰了隆庆皇帝的遗容回来,已经都擦干了眼泪,强忍着悲痛筹备治丧了。

    这种国之大礼,都有成规,尤其是六年之前,大明朝才刚送走一位先帝,当时的臣子还俱在朝堂,自然是一切如仪,并不慌乱了。通政司立即八百里传邮,把讣告发布全国;礼部按照祖制制定一应丧礼、内阁大臣议定大行皇帝谥号‘弘天达道渊懿圣德显文桓武弘孝景皇帝’,庙号高宗;全国各地衙门就地设灵堂致祭,不必来京……

    随着一道道廷寄从内阁发出,先是京城,然后是各省会、府城,直至县城、乡镇,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老百姓舍不得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然他总是被大臣骂做好色荒淫,不理政事。但百姓们不计较这个,他们能真切感受到的,是所缴纳的税赋轻了,自己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了,北方的百姓能吃上饭了,南方的百姓甚至有肉吃了;尤其是一南一北,边疆的百姓,终于不用再时时担心兵灾,可以安居乐业,享受生民之乐了。这些事情,虽然都不是皇帝亲力亲为,但都在他的治下实现了,所以百姓们承他的情,把功劳都算在他的身上……

    神州大地,两京一十三省,家家设祭,人人戴孝,停止一切婚嫁宴乐,所有红色都被白幔遮住,全都沉浸在令人悲痛的国丧之中。作为在京官员,更是要垂范天下,除了兵部之外,其余衙门的官员,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一律到午门外参加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一个个水米不进,哭得肠断气绝。

    在高拱的操持之下,大行皇帝的一应丧礼,自然以最高规格,丝毫无差的进行着;然而与此同时,另一项重要的大礼,也在紧张的筹备中。那就是新皇帝的登基大礼。

    皇帝自称孤家寡人,其实是有道理的,活着的时候高处不胜寒,没人能真正的亲近;死了之后,虽然丧礼隆重,却享受不到儿子的守制之理。事实上,皇太子非但不用等三年,反而得立即登基,一刻都不能耽搁。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高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天,即隆庆六年七月十六日,礼部就按规定上了《劝进仪注》;三天后,又组织文武百官、以及军民百姓在午门外上表劝进。恳请皇太子早日即帝位,以安天下人心。

    皇太子还太小,自然无法亲自谕答,不过就算可以,也用不着他费脑筋,因为一切都必须严格按照礼仪来。于是内阁代拟道:“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意思是,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我爹刚死了,我实在不愿讨论大统之事,所请不准。

    你要敢说,好吧,那就让别人当,保准太子爷能灭你满门。归根结底,这只是个程序,好像马上就答应,显得太迫不及待了似的。因此如是反复了两个来回,到了七月二十二日,太子身着孝服来到承天门上,接受百官和百姓的第三次劝进,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宣旨道:‘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说得好像多不情愿似的。

    不过对于大明朝第十四任皇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来说,当皇帝,确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他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无法自拔,就必须马上记牢那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因为事不宜迟,他一答应登基,钦天监便马上报来选定的吉日,七月二十五,大行皇帝的头七后仅仅两天……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包括太子在内,所有人都忙得忘了悲伤,更没有功夫勾心斗角,只想着自己的差事万万不能出错。因为几乎是一转眼,就到了新皇登极的日子。二十五这天,因为还在国丧期间,登基大典按例从简举行。一大早,内阁大臣分别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太子则来到父亲的梓宫,祭告受命后,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一切都如六年之前,他父亲曾做过的那样。

    唯一的不同是,做完了一切之后,他还要拜祭两位母亲,而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却只能拜母妃的牌位……

    总之一连串跪拜之后,额头一片青紫的小皇帝,被冯保挽着手,带到中极殿,在高高的龙椅上坐定,在韶乐声中,接受大臣山呼海啸的朝拜。然后遣使诏告天下,宣布明年改元为万历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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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句话叫,不再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说的就是沈默同学……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中)

    登极大典的最后,是百官朝贺新君。这一天,在京各衙门的官员,都要瞻仰天颜。因为人数太多,必须要听从鸿胪寺官员的安排,分期分批入中极殿朝觐,磕完头退下,还能领到一份不菲的赏赐……大明朝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也有钱了,户部难得的大方一回,替新皇帝和新朝得些彩头。

    按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尤其是在经过十来天把人折磨成鬼的国丧后,大家更应该放松心情,回家洗洗睡个好觉。然而从中极殿出来的官员,一个个仿佛吃了苍蝇一般,没个有好脸色的。那些年轻的言官更是气愤难平,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几个平日里比较出挑的言官,便代表众人直奔会极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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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后院,内阁首辅的直庐中,高拱刚刚从繁重的差事脱身出来,躺在床上准备打个盹。虽然高阁老素来精力超人,但从先帝宾天到新皇登基这十来天,他却感到有些撑不住了……国丧与登极都是国之大礼,礼节程式繁冗复杂,每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高拱又存着让先帝安心的念想,咬紧牙也要做到尽善尽美,所以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再加上本身就繁重无比的国务,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衣不解带。现在,终于把这两项大礼都圆满应付过去了,他也终于能松口气,准备稍稍歇息调整一下了。

    谁知一合上眼,冯保和张居正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皇位的新旧交替,使原本已经迫在眉睫的对决,不得不暂时压下。但高拱脑子里这根弦,却是一时也没有放松,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平生最险恶的一战,张居正和冯保这一对狼狈为奸之徒,一个城府深沉,藏在暗中指挥谋划,绝不肯露出半点马脚;一个胆大心黑,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据说李娘娘对冯保言听计从,先帝一去,这厮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上蹿下跳,气焰不可一世。这种一内一外、一明一暗的政治联盟,一旦让他们成了气候,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高拱一得空,心里就开始盘算,怎样能快到斩乱麻,趁着他们立足未稳之时永绝后患。

    有了心事,自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外面又响起说话声,似乎是他的几个学生要求见,却被他的长随拦住,小声道:“元翁忙了这些天,才刚能合合眼,你们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让他们进来。”反正睡不着,还不如找人合计一下呢,高拱说完便下地穿鞋,简单梳拢一下乱糟糟的须发,到外间与他们相见。

    来的是高拱的心腹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和户科都给事中雒遵,还有监察御史宋之问。高拱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三人行过师生之礼后,便让他们坐下,见一个个面红耳赤,脸上汗津津的,又让人从井里提上两个西瓜,给他们消消暑。

    待下人一退出去,宋之问已经迫不及待了,咋咋呼呼道:“老师,今天金銮殿上,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深辱国体之事!”

    “什么事?”高拱看他们都气鼓鼓的,便知道事情肯定小不了。

    于是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之前发生的那件事讲给高拱听……原来在入殿朝觐时,官员们发现,小皇帝的御座边,还大喇喇的立着一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言官们行叩拜大礼,冯保也不避让,而是一脸得意,与皇帝同受了百官的君臣大礼。

    “真有此事?”高拱登时阴下脸来,他们内阁大臣和公侯勋贵在第一批朝拜,然后就回来内阁了,因而并未看到。

    “这还能撒谎?参加朝贺的百官,个个都可以做证。”韩楫接过话头,义愤填膺道:“士可杀不可辱,新皇登基第一天,我等百官便受此等奇耻大辱,真是耸人听闻,耸人听闻!”

    “一从中极殿出来,科道的同仁们,便嚷嚷着要弹劾冯保,给他好看,是我们三个压下来了,”边上的雒遵接着道:“值此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先向师相讨个主意,再作计较。”

    “嗯……”高拱赞许的点点头,端起茶盏呷几口,才搁在桌上开腔,悠悠一叹道:“你们说的这事儿,让我想起了一人。古人云,天道六十年一轮回,此言不虚也。”

    “六十年……”精研经史典故的雒遵,反应也是最快,马上恍然道:“六十年前,乃是正德初年,当时有一个大太监,名气可比冯保大多了。”

    “你是说……”另外两人也恍然道:“刘谨!”

    “不是他又是谁?”雒遵便侃侃道:“当时的武宗皇帝生性顽劣,不理国事,司礼太监刘谨,仗着皇帝的信任窃取了国柄。官员任免、军政大事无不由他一言而决,连内阁大臣,吏部尚书都成了他的走狗,他的气焰自然无比嚣张!代替皇帝祭祀太庙时,他竟然敢走御道,皇帝接受大臣朝见时,他也都是立在御座旁,从来不回避,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因而当时朝野都说,大明朝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坐皇帝只是摆设,立皇帝才是那个说话算数的。”

    “刘瑾这样的巨奸大滑,是应天地戾气而生,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为了扰乱朝纲,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把百姓害得民不聊生,把皇帝害得名声扫地,他就算完成任务了。”虽然这个话头是高拱起的,但他听雒遵数落刘谨的罪过,就像冯保的前世一样,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詈骂道:“如今一个甲子轮回,这等厌物又托生为冯保,比起他的前世来,更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到了极致!而且当初武宗皇帝好歹已经十五六岁,今上却只有十岁,十岁的天子如何治天下?还不是身边的人说什么是什么。”

    “且这冯保狡猾隐忍,心计深沉,竟让他钻营成了皇帝的大伴,还深受李娘娘信赖,如果让他站稳脚跟,成了气候,必然会效仿那刘谨事,操纵国政、作威作福,哪怕是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得仰其鼻息,任其驱使。这等局面,又有谁愿意见到!””高拱越说越是激愤,让三人微微诧异,暗道一个区区秉笔太监,还不配做首辅的生死大敌吧?

    殊不知,高拱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藏在心中,难对人言。身为大半辈子都跟典章故事打交道的翰墨之臣,高拱一想到刘谨那儿,就联想起武宗正德年间的朝局。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主事。一个是河南人刘健,一个是浙江人谢迁,一个是楚人李东阳。三位内阁大臣的籍贯,竟然与他和沈默、张居正的一模一样。而且当时刘健是首辅,谢迁是次辅,李东阳排名第三,与他们三人的排序分毫不差,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宿命?

    更巧的是,那个楚人李东阳也是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满腹的阴险狡诈,更是全无士大夫的底线……要知道,文官素来便与宦官水火不容,就是一对宿命的敌人。高级官员不要说勾结太监,就是给耍横的太监好脸色看,不去主动压制,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因此,凡是勾结太监的高官,毫无疑问,必然会成为众人心目中,出卖良心和人格的典型,不论是当时人,还是后世人,都会作此判断,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所以稍有节操的高官,便对中官避之如蛇蝎……虽然会因此带来诸多不便,但比起人格和声誉上的损失,还是值得的。然而总是有那么些‘心术不正之徒’,在正面突破无望的情况下,试图走终南捷径,通过巴结奉承皇帝的近侍来达到目的。

    李东阳就是这样一位君子眼中的小人,他与刘瑾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一年之内,竟把首辅刘晦庵、次辅谢木齐全部排挤出内阁,终于实现夙愿,当上了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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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轮回,六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形势比那时还要危险。原因有三,第一,武宗皇帝继位时,毕竟已经十五岁,算是半个大人了。而当今天子才十岁,还什么都不懂呢,自然更容易被蒙蔽;二是冯保和张居正的组合,比刘谨和李东阳的组合更加的阴险胆大,也更加难以对付;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当今的生母李贵妃,不是武宗皇帝的母亲张太后那样胆小本分,从不干涉朝政。在潜邸时,高拱就看出来,李贵妃这女人工于心计、城府很深,更有颗不甘寂寞之心。一旦她要是也掺和进来,和冯保张居正形成的铁三角,就真的固若金汤,牢不可破了。

    ‘拖得越久,这种危险就越大……’想到这,高拱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望向他的三个学生。韩楫三人早就等着他拿主意了,全都眼中放光的盯着座师,只听高拱咬着牙问道:“这恶奴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你们说,该当如何处置?!”

    “若不趁机把这厮除掉,必将后患无穷!”他有什么心思,全都写在脸上,门生们自然不会猜错,异口同声道:“趁他立足未稳,把他彻底打倒!”

    “就是这个理!”高拱杀气腾腾道:“先帝宾天之前,拉着老夫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老夫既受顾命,为国除害,义不容辞!”他之所以这么着急,还有个原因,就是冯保一旦当上司礼监掌印,有了顾命的加持,可就难对付多了。

    “我们六科十三道,这就回去分头上本弹劾这厮!”宋之问的脾气最急,登时站起来道:“让他知道知道藐视国法的后果!”

    “坐下!”高拱却喝道:“这般毛毛躁躁,叫老夫如何托付大事!”

    “师相……”愣怔了一下,宋之问有些不服气道:“您是当朝宰相,首席顾命,冯保算什么,不过是一条狗而已,碾死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蠢材……”高拱骂一声,不理他。边上的雒遵与宋之问交好,不忍看他受窘,便轻声道:“你说的不错,冯保确实是条狗,但这条狗的主人,是当今皇上,说白了是李娘娘。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若不是碍着这一层,师相能留他到今天?”

    “不错。”边上的韩楫也开腔道:“虽然祖宗有法度,宦官不得干政,后宫更不得干政,然而时至今日,纲法废弛,名器不具,司礼监早就与内阁分庭抗礼,正大光明的干涉朝政。现在要是李娘娘也站在冯保这一边,铁了心的干涉朝政,咱们还真动不了这条煽狗。”

    “说得不错……”赞许的看一眼韩楫,不愧是自己的头号谋士,句句说到了点子上。高拱缓缓道:“仅就冯保高踞御座之事,是动不了冯保的。”李贵妃宠着护着冯保,皇帝更是不会介意。这种在外臣看起来大如天的事件,在小皇帝母子看来,八成是不值一提,还要怨言官们借机生事,居心不良……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高拱把问题抛给韩楫和雒遵,这是他的一对智囊。

    “学生愚见,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雒遵道:“既然冯保难对付的原因,是有皇帝和李娘娘的宠信。皇帝还小,其实说白了,就是李娘娘这座靠山。我们得想办法,把这座靠山搬开,让李娘娘支持我们,然后自然手到擒来。”

    “伯通怎么看?”高拱微微皱眉,不予置评,望向韩楫道。

    “雒兄的说法,学生不敢苟同,”韩楫摇头道:“师相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巴结奉承非您所长,硬要学他们临时抱佛脚,只能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是明智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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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就这一章吧。哎,真是的,一本书有其中心思想,我反复描述过沈默的追求,怎么就有人还会以为,都最后一卷了,他依然会什么都不做呢?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下)

    “嗯……那依你之见呢?”高拱望向韩楫道。

    “向李娘娘表达善意自然重要,但不能指望她就不护着冯保了,”韩楫冷静道:“毕竟冯保对她控制内宫,和外廷联系,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只能寄期望于,她在我们向冯保动手的时候,反应能不那么激烈;对既成事实,能不那么困难的接受。这样不仅会使我们的行动顺利轻松,更关系到日后的宫府关系。”他又话锋一转道:“但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还是要发挥自己的长处,打对方的七寸,焉有不胜之理?”

    “唔……”高拱赞许的捻须颔首,问道:“那我们的长处在哪里?冯保的七寸又在哪里?”

    “我们的长处,自然是人心了。”韩楫的语调充满自信:“师相的人品功劳堪比周公伊尹,在朝中深孚众望,百官无不为您的马首是瞻。更何况,您还是先帝钦定的托孤大臣,首席顾命,只要我们行得正、做得端,公道自在人心,百官一定会坚定站在您的身后,我们科道更是甘为马前卒,为您扫平妖氛,有进无退!”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让众人都有些热血上头,仿佛将士听到战鼓,随时准备冲锋一般。

    “至于冯保这条毒蛇,一直善于隐藏自己,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大都事涉宫墙之内,也不是没法弹劾他。”韩楫却还保持着冷静道:“然而单单靠弹劾,是无法一击致命的,因为他有护身符。”

    “你是说李娘娘?”雒遵插嘴道。

    “不。”韩楫摇头道:“后宫干政向来是大忌,李娘娘想要护他,是得下大决心的。只要我们处置得当,为了国体和自己的声誉,她不插手的可能性要更大些。”顿一下道:“冯保的法宝是司礼监……”说着看看高拱,才低声道:“皇上年幼不能理政,批红权自然落入司礼监,也就是冯保之手。”

    高拱的脸色果然变得极为难看,韩楫这番话,戳中了他的痛点。可不是么?国朝的政治是有法不依的人治,本来就充满了弹性,因此司礼监的职权,没有确定的范围。名义上司礼掌印太监是‘掌理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秉笔太监‘掌章奏文书,照阁票批朱’。事实上他们的职权,可以无限的扩大。掌理章奏是一个上下其手的机会;照阁票批硃,是对于内阁票拟的谕旨,用朱笔加以最后的判定。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遇到皇帝不负责任,‘批朱’,也就是批红权,便落到司礼秉笔太监手里。这种情况下,内阁之拟票,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而相权转归之内宦……武宗时候,司礼太监刘瑾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和妹婿、食客共同批答,这是北宋以降的宰相都不敢做的事情,但这些胆大妄为的太监,就可以利用皇帝的不负责任,和手中的批红之权,达到大权独揽,为所欲为的目地。

    现在小皇帝只有十岁,连穿衣服都不利索呢,对已经事实上掌握了司礼监的冯保来说,肆意妄为的条件,甚至比他的刘前辈更好。但高拱不是李东阳,哪能受得了被一个太监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屈辱?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便看到前朝这一弊政,就订出了大明律条,宦官不得干政,还铸造铁牌悬于宫门之外!太祖皇帝法度严谨,扒了好几个胆大妄为的太监皮……”想到这,高拱一挺身,在太师椅上坐正,双目如电扫过来,疾声问道:“大明律文仍在,为何却成了空文?”

    “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几人大摇其头道:“做臣子的没有尽到责任,才使寺人钻了空子。”

    对这种套路化的答案,高拱很不满意,大摇其头道:“如今的朝廷,可以算是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为何还有被阉竖篡权的危险?”

    “积重难返。”宋之问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方面原因,”高拱恢复了他杀伐决断的刚明,捋着胡须道:“但最重要的一条,是君道不明。当年海瑞上《治安疏》,开篇名义,便说是为了‘正君道,明臣职’。这句话让人茅塞顿开,一个国家要想政治清明,不仅要为臣者循臣道,还要为君者行君道,只有君臣合道,才能上下一心,不被小人钻了空子。甚至老夫窃以为,国有妖孽作祟,被阉寺窃取权柄,大都是君道出了问题!”

    这种话,在这个天地君亲师的年代,可谓是耸人听闻了。要不是阳明心学传播多年,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大都沾染了些‘我心为主,不拘礼法’的习气,怕是三个学生要坐立不安了。但现在也只能是缄口听着,没一个敢接腔的。

    高拱并没有察觉到,三位门生已经产生了心悸,兀自在那里大发感慨道:“如今新君固然天资聪颖,但不过冲龄,又深居九重,见识尚浅,一时也不能明辨是非。这正乃君道不明之际,这既是天下的不幸,却又是天下的大幸。只要我们这些顾命大臣,科道言官,一方面克尽职责,悉心教导,凡有圣上不明事体,放旨有乖于律令者,正词直谏,以裨益政教。另一方面,把权力从阉寺手里收回,直到皇上亲政,自然就没有宦官乱政的空间。”说着他看一眼韩楫道:“你方才说到点上去了,司礼监只是为皇上传递文书,照圣意批朱的书办而已,现在皇上尚且不能亲政,岂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所以我们第一要做的,就是把批红的权力,从司礼监收回来!冯保没了批朱的权力,还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可是一切奏章都要经过司礼监,现在皇上还小,都是冯保批红!”雒遵转不过这个弯来,道:“”

    “老夫自有主意。”高拱已经成竹在胸了,冷冷一笑道:“想跟我斗法,他还嫩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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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政变正急剧的酝酿之中,沈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暂离了漩涡中心。新君登基的第二天,他便奉旨前往昌平,视察大行皇帝的陵寝工程。中国自古就有‘宰相修陵’的惯例,这是一种荣誉和责任,本应该高拱来担当的,但首辅大人现在哪敢离开京城,沈默便主动替他担下了这差事。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次辅大人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窝躲清静呢。别说,他还真有点这样的想法,自从回京以来,数月时间里,他都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眼见着沃野平畴,青葱一片,还真有点逃出樊笼,心旷神怡的轻松。

    中午在昌平县城打尖,略略休整一番,队伍从北门出城,远远就能望见连绵不绝的天寿山,大明朝历代皇陵便坐落在那里。作为掌管军事国防的大学士,沈默自然会用另一种眼光审视这座山……它属于太行余脉,太行山起泽州,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至居庸关,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拔地而起为天寿山。这里西通居庸,北通黄花镇,南向昌平州,不仅是陵寝之屏障,实乃京师之北屏。

    沈默不禁有些奇怪,自己心中怎么涌出这些话?转念才意识到,隆庆二年,他陪着隆庆皇帝前来祭祖。当时他借机用这番话启迪皇帝,让隆庆意识到,大明的京城就是边关,天子守国门这句话,绝对不是虚言。百闻不如一见,隆庆皇帝从此以后,便对军事十分重视,听说恢复河套能让大明的边防线远离京城,他便全力支持复套……一晃四年过去了,河套已经恢复,京城不再年年戒严,然而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皇帝,那个从善如流、关心国防的朱载垕,却马上就要入住当年亲自选定的陵寝……

    山川依旧,人事全非。马车行驶隆庆皇帝曾走过的神路上,沈默不禁合目长叹,倍感凄凉……

    队伍从伟岸高耸,汉白玉雕砌的石牌坊下经过,便是正式进入了皇家陵地。在这里举目而望,便会发现这确实是一块万中无一的上乘吉壤,只见它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好像一个大庭院。‘院子’尽头,神道左、右有两座小山,东面的形如一条奔越腾挪的苍龙,叫龙山;西面的状似一只伏地警觉的猛虎,叫虎山,龙、虎分列左右,威严地守卫着庭院的大门——大红门。

    这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命天下风水大师苦寻数月,最后才相中的万年吉壤。自成祖的长陵之后,仁宗的献陵,宣宗的景陵,英宗的裕陵,孝宗的泰陵,武宗的康陵,以及世宗的永陵,七个后代皇帝的陵寝,分列于长陵左右,永眠在先祖的身边。尚未完工的昭陵,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过了石牌坊不久,便可看到陵园正门‘大红门’,大门两旁各竖一通石碑,上刻‘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字样。凡是前来祭陵的人,包括帝后,都必须从此步入陵园,以示皇陵的无上尊严。

    在昭陵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等人,早就率众迎候,众星捧月般把沈默迎进了重兵把守的陵区之中,沿着神道上感恩殿。在感恩殿稍加修整,沈默便要王希烈等人带自己去昭陵工地视察。修建帝王陵寝,是一件比修建皇宫还费力的大工程,当年英宗皇帝的裕陵断断续续修了二十八年,世宗嘉靖皇帝的永陵也修了十一年之久。可以说修陵的速度,取决于国库的财力……隆庆皇帝的昭陵,才用了四年多,工程便已近尾声,不知这能不能让先帝在九泉之下,对列祖列宗吹嘘一番……

    带着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沈默在昭陵中巡视一圈,出来时已经是申牌时分了,回到位于长陵南面的值房,王希烈等人为他准备好了酒宴。沈默却没有食欲,便推说国丧期间,不宜宴饮,便只喝了两碗绿豆汤,吃了几片荷叶饼,就算打发了五脏庙。

    晚饭后,他对随行的官员说,想自己走一走,便带上几名卫士,沿着林间的石板路缓步上行。此时夕阳西下,苍松翠柏送来解暑的清风,道边是依山而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令人心神清凉。他就这样一路默不作声的走,不一时便从林中走出来,登上一处突兀的岩石。沈默举目远眺,发现对面正好就是昭陵所在的大峪山,站在这里,能把整个陵寝的地势地貌尽收眼底。

    仔细端详着那陵地,沈默却感到有些不太顺眼,便终于开口,问陪他一同站在大石上的那个侍卫道:“君房,你精通此道,看昭陵的风水如何?”

    那侍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平庸无奇的脸,只有一双眸子,乌黑漆亮……竟然是余寅。

    余寅也一直在打量昭陵,此时轻声开口道:“不好。这里若是下葬大夫朝臣,也算得上是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却有欠缺。”

    “何出此言?”沈默其实也有同感。

    “风水说上,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坐在金銮殿上那样,两边有侍从,后面有高大威严的屏风,前面是玲珑的桌案,远处有列班的朝臣。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余寅生命的前四十年,全都用来看书,可以说博学百家,样样精通。对于风水之道,自然十分在行,他指点着昭陵前后左右的山川形势一一说明,最后叹口气道:“也不知道当年选定昭陵的那些风水大师,怎么就看走眼了。”

    “昭陵这块吉壤,是先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沈默轻叹一声道。

    “如此说来,这是天意啊!”余寅本来还一脸的懊丧,听沈默如此说,竟两眼放起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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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步步惊心(上)

    日已西沉,暮霭飘忽,影影绰绰的松林上头,到处是盘旋归巢的宿鸟,一座座宏伟的帝陵,全都隐去了面目,却仿佛睁开了冰冷眼睛,森然的盯着巨石上的两人。

    “此处天造地设,形势无可挑剔。放眼全国,可以说没有更好的吉壤了。然而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天寿山的全气之穴就是长陵!自从成祖皇帝冥驾长陵,至今二百年间,这里添了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它们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到了昭陵,已经把所有的地气用尽。如果日后还有帝王要陵寝于此的话,大明朝怕是要亡国不远了。”余寅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蛊惑力。不得不承认,在这大明历代君王陵寝之处,像这样放肆的点评他们的阴宅,没有一颗无法无天的大心脏,是办不到的。

    “就在昨天,这里的第十位主人已经登极!”余寅完全没有感受到历代先帝带来的压力,反而兴奋的微微发抖道:“所以属下说,这是天意啊大人,我们顺天而为,正成其事!”

    “住口!”沈默严厉的喝道,几只受惊的老鸹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难听的嘎嘎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别怪我翻脸无情!”

    “大人,这里空谷僻静,方圆百丈之内再无一人。”余寅却不惧道:“您还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吗?”

    “我……”沈默表情一滞,缓缓摇头道:“你误会我了。”

    “您可以不承认自己的想法,但您的行为决策,却始终朝着这个方向!”余寅不依不饶道:“不然您为何要创建汇联号这个恐怖的机构,难道不是为了控制东南的经济命脉!不然您为何要把九大家、还有东南的封疆大吏都拉到咱们的船上,难道不是为了控制东南的政权?不然您为何要创办报纸,难道不是为了控制东南的舆论!不然您为何要开办南洋公司,为何要把您的亲信侍卫们安排进军队,并不遗余力的培养他们?难道不是为了培养一只忠于我们的军事力量?不然您为何对安南人大开杀戒,却对世仇蒙古人怀柔绥靖,还跟那个蒙古公主腻腻歪歪的玩起了第二春?难道不是为了在北方草原上,留一只策应的力量?”顿一下,他一脸冷笑道:“还有,您对军队将领不遗余力的保护,提高官兵的地位,难道不是为了收买军心?您煞费苦心经营的同年、门生们,已经开始逐渐占据朝廷的主导,并将垄断未来的二三十年,如果您的目地仅仅官居一品,哪用得着做这么多场外功夫?”

    “有了这么强大的实力,您却从来不用,也不展示自己的力量。这让我想起了那位三年不鸣的楚庄王,他是为了一鸣惊人,成为天下的霸主。”余寅像一团火,像一束光,照亮了沈默心底最深处的隐秘:“那么您的目地是什么?位极人臣,宰执天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四年以前,您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接任首辅之位,但您却非让我费尽心机,帮高拱起复,然后把首辅之位拱手相让。这种高风亮节,令天下人击节赞赏,却也让属下费解,首辅之位你不想要,却又拼命的暗中积蓄实力,您到底要什么呢?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高的位子又是什么呢?”

    作为沈默真正的心腹之人,余寅实在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只有面对本心一途了。愤怒得盯着余寅半晌,沈默突然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恶狠狠的骂道:“你要逼我杀了你么!”全不似平日的斯文模样。

    余寅应声倒地,身子像虾米一样在巨石上蜷着,却嗬嗬笑起来,断断续续道:“当年我抗命杀了胡宗宪,便说过,这条命是大人的了,您随时都可以拿去!”说着强撑着爬起来道:“但我知道,除非我背叛大人,否则我只会在您大业已成,或者您要放弃的时候死。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你太自作聪明了。”沈默冷冷望着他道:“我对你们,向来是开诚布公的,还记得当年初见,我给你们的书,和你们说过的话么?”

    “永生难忘。”余寅点头道。

    “那就是我的目地。”沈默不再看他,将目光投向了蓝黑色的夜空:“从来也改变过。”

    “可是那也一样是不臣啊!”余寅摇头道:“您现在可以不承认,但早晚都得走到那一步!”

    “不会的。”沈默望着远处已经只剩下个轮廓的昭陵,仿佛像是对大行皇帝发誓道:“皇帝姓朱,永远不会改变……”说完低叹一声道:“归根结底,你们都认为我不会成功。十岳公劝我见好就收,抓住眼下十年,就算对天下仁至义尽了;你却撺掇我当曹操……”余寅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拦住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我也不是感情用事。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两条路都走不通。按十岳公的方法,十年以后就是我的死期,当然我不一定死,那条船还泊在天津卫呢。但是我之前的重重努力,必然会被全盘推翻,那样给国家和百姓的伤害,足以亡国。按你的方法,我直接就死定了……你看看这天寿山,九位先帝的陵寝,还有南京那位太祖皇帝,二百多年的朱家江山,早就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了。”

    “哪有千载的王朝……”余寅不服气道。

    “是,一个朝代注定会灭亡,本朝也不例外,农民起义可以亡了它,外族入侵可以亡了它,甚至武将作乱也有可能亡了它。”沈默沉声道:“天下谁人都可以造他的反,但唯独我不行!天下谁不知道,我沈拙言身受两世皇恩?没有世宗皇帝,就没有我这个六首状元,没有他的不第超擢,我也不可能节节高升,才在而立之年,就位列台阁!更不要说大行皇帝,天下谁不知道我是他的‘骖乘’之臣?天下谁不知道,是他容得下我,我才能出将入相,加封太保!”顿一下,深深一叹道:“我沈默得到了异姓臣子能够得到的所有的荣宠,又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天高地厚之恩,何尝不是我一生的枷锁呢?如果我敢造反,必然会被天下人视为忘恩负义的禽兽,正人君子与我势不两立!你熟读《二十一史》,何时听说过,道义上失败者,能赢得天下的呢?”

    “李世民、赵匡胤。”余寅已经动摇了,却有些不服气道。

    “天下,是李世民打下来的,他为何坐不得?”沈默轻叹一声道:“至于赵匡胤,那是乱世草头王的五代,实力才是硬道理。从朱温灭唐到赵匡胤登极,不过区区五十年时间,中原经历了五个朝代,平均十年就改朝换代一次,人们早就习惯了皇帝像走马灯一样换,所以他才能欺负得了柴家的孤儿寡母。但大明朝已经立国二百余载……还是那句话,你看看这天寿山,埋了多少代朱家的皇帝,这就是人心向背,这就是天经地义……”

    “……”余寅终于认输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看来大人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我的见识确实不行,还是听您的吧。”顿一下,有些解释的意味道:“我是听说十岳公亲自到文渊阁去说服,您似乎也没反对,所以才担心您会按兵不动的。”

    “我说过,十岳公也是为我好,他想让我走最稳妥的一条路,”沈默轻轻摇头,声音低沉道:“他今年七十了,就像我们的父辈,老人总是希望他的后辈能安全一些,不愿意我们去冒险。”

    “大人……”余寅有些感动,沈默这份体谅和宽容,是他黑暗中永恒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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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四周陷入黑暗,黑暗可以让人更为坦白,沈默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到底是搏一把,还是按照十岳公的意思,保守一点。”决策的难度,是跟你的责任成正比的。当你孑然一身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是何等的豪气干云?但若你有了妻儿老小,要干些要命的事儿时,就得想想自己死了她们怎么活,甚至会不会被株连。所以不知有多少‘怒从心头起’和‘恶向胆边生’,在看到自己妻子调羹,儿女绕膝之后,冷了热血,放下快刀,吞下一口恶气,也要好死不如赖活着。

    就更不要说沈默了,他的生命不属于自己,甚至不属于他的家人,因为他承载了太多太多……就是方才余寅所列举的那些,东南六省,军政两方,士农工商……乃至千千万万人的福祉和希望,全都系于他一人之身。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但这个抉择,真的还要更难做出……

    “但是,已经到了不得不下决定的时候了。”余寅准确的把握住了沈默的心理,道:“而且我相信,大人您已经有了决定,否则您不会让我来这一趟。”说着难得的一笑道:“我可是一直暗中负责布置的啊。”

    “嗯。”沈默点点头,不再回避道:“这个问题,从在安南时,就困扰着我,我用了半年时间,终于想明白了。”

    “那您是怎么想明白的呢?”余寅对这个很感兴趣。

    “就是在此时此地,”沈默的声音中,透着如释重负的解脱,却又有些禅意道:“既然一切都是天意,那我来到这个世上,也同样是天意,上天既然让我来这世上走一遭,又让我做了那么那么多,必然是有他的深意的。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半途而废,岂不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如果最后我失败了,那也是天意,天不给大明这次机会,怨不得我!”

    余寅不可能真正理解这番话,但他却听出了霸气,也如释重负道:“大人有多少年,没有流露过这种霸气了。”

    “不为王霸,霸气何用?”沈默淡然一笑道:“别想三想四,做好分内的事情吧。”

    “这个您放心,”终于揭开了亘在心中多日的谜团,余寅振奋道:“虽然这些日子心里不敞亮,活儿可一点没耽误,万事俱备不敢说,但已经搭好台,就等您唱戏了。”

    “不,还得让他们唱。”沈默摇头道:“我们在台下看,等他们把丑态都露出来,咱们再主持公道。”顿一下,他压低声道:“怕也唱不了几天了,高肃卿的字典里没有‘等’字,我估计,最多十天半个月,就得分胜负了。”说着,他看向余寅,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那对闪闪发亮的眸子,道:“时间不多了,你连夜回京,做好一切准备,我回京之日,就是咱们发动之时。”

    “是。”余寅重重点头道。

    “记住,”沈默抓着他的臂膀,叮咛道:“我们要的不仅是现在,还有未来,所以必须最大限度的隐藏好自己!我不想自己的名字被人刻骨铭心……”

    “这很难……”余寅想一想,轻声道:“毕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就算一时回不过味来,回头也会想明白的。”

    “嗯……”沈默的声音明显沉重很多,这才是他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原因所在,即使是现在,也只是把这个隐忧抛之脑后,而没有解决之道。沉默了良久,他低声道:“尽量做好吧,就算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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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