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耽美小说官居一品TXT下载官居一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全文阅读

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步步惊心(中)

    辰进申出,这是内阁铁打不动的办公时间。辰时不到,十几天来终于回了趟家的张四维,便出现在文渊阁中。

    “子维,来得真早啊。”开战前夕,高拱不能离开阵地,昨晚还在内阁坚守,看到张四维一脸倦容,露出会心的一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晚来一会儿也无妨嘛。”

    “岂敢耽误了正事儿,”张四维脸一红,赶紧岔开话题道:“元翁,张相家人托下官给您告个假,他病了,下不来床,这几日不能来阁。”

    “哦……”高拱有些意外道:“什么病?”

    “说是热伤风……”张四维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热伤风?少不了虚乏盗汗。”高拱哂笑一声,暗道,你以为躲在家里,我就能放过你?休想!等着挨弹吧,小子!

    虽然一下子就剩两个人,但高拱不在乎,没了国丧和登极大礼的负担,内阁就剩他一个人也没问题。人虽少,规矩不可废,于是按时开会……其实就是高拱一条条布置任务,张四维认真记录而已。

    正当高拱在那里发号施令,有司直郎进来通禀:“元翁,有皇上圣旨……”

    “哦?圣旨?”高拱登时满腹疑惑,竟然脱口问道:“哪个皇帝的圣旨?”

    中书暗暗咋舌,小声道:“昨儿新登极的皇上啊。”

    “十岁天子,会发什么圣旨?”高拱眉头拧成个川字,但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还是让他赶紧出去接旨。

    “高老先生接旨。”来传旨的太监打开手中的明黄诏书,高拱只好跪下接旨,听他拖着长调念道:“皇帝手谕:好使内阁知道,尊先帝遗训,自即日起,罢免孟和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着原首席秉笔冯保接任,仍提督东厂。钦此。”

    听了这道旨意,高拱就像吃了一百只苍蝇一样浑身难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太监批红更让他痛恨的事,就是这皇帝手谕了。自古以来,皇帝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可以随意下达旨意。事实上他的一切诏令,都要经过中书机构的附署……有宰相的年代,诏令要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才能颁布。唐朝武后在位,为了绕开那些和她作对的大臣,试图绕开他们,直接发布旨意……却被大臣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的为由硬顶了回去……当时武后改中书省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

    到了本朝改为内阁制,便要经过内阁,按照成宪,皇帝的诏令都应经过内阁票拟。除了内阁之外,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也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这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定的章程,为的就是一旦子孙不肖,放旨有乖于政令,做臣子的能有个纠偏谏直的机会。算是老朱皇帝为他的江山筑下的一道防波堤。然而这对后世的皇帝来说,却不啻于紧箍咒。在经历了几任皇帝,政事日渐糜烂,对于皇权的监察,并不能认真履行。有时候碰到棘手的事,皇上不想让内阁掣肘,便直接下达手谕到内阁。

    大臣也不是拿这种手谕没有办法。本朝在内阁以外,还有通政司和六科,对于皇帝的诏令,都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因此皇帝随时颁布手谕的自由,更受到重重的约束。不过法制是法制,事实是事实,在藐视法制、人治为大的政治状况中,手谕仍旧不免出来,成为史册所记的‘斜封墨敕’和‘中旨’。这正是负责任的大臣所最痛恨的事。

    十分看重权力与责任,希望君臣合道的高拱,对绕过内阁的中旨一向不满。何况皇帝才十岁,这道中旨显然是冯保自封自赏的无法无天之举,这又是一条不可饶恕的罪状。

    此例万万不能开,不然日后还不得让冯保骑在脖子上屙屎撒尿?但这种关系到大内总管更替的事情,背后肯定要李娘娘点头。这新君登基头一道旨意,自己要是公然驳回的话,肯定惹得凤颜大怒,岂不就违背了‘宫府和睦’的既定方针?

    跪在地上的高拱,又是恼火又是纠结,竟忘了去接那道圣旨。

    “高老先生,接旨啊……”那太监只好催促道。

    ‘也罢,先给李娘娘这个面子……’那太监又催促一声,高拱这才不情愿地伸手接过那道手谕,然后便站起来。众人登时傻了眼,因为就算平头百姓也知道,你得答复一声‘臣遵旨’啊!但他没有说这三个字,便随手拿着那黄绫揭帖,转身就往屋里走。

    ‘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到底是接不接旨呀?’那传旨太监傻了眼,只好追上问一句道:“老先生,您看小人如何回去复命?”

    “爱怎么复命怎么复命。”高拱满肚子邪火没处发泄,正好拿他出气,便对他咆哮道:“你回去问问冯保!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老夫倒要弄个明白!皇上才十岁,他知道什么叫中旨,嗯?还不是你们这些阉货在里面捣鬼,早晚要你们拉清单!还不给我滚蛋!”

    一阵劈头盖脸的詈骂,把那自以为新君登基、翻身做主的冯保心腹,骂得脸色苍白,也不敢再多嘴了,连滚带爬地逃出文渊阁,一刻也不敢停留。

    ~~~~~~~~~~~~~~~~~~~~~~~~~~~~~~~~~

    回到议事堂,坐在太师椅,高拱还气得直喘粗气,面红耳赤的对张四维道:“方才的事情,你都听到了?”

    张四维点点头,他都听得清楚明白,对高拱的反应颇不以为然……心说既然你接了旨意,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白给小人嚼舌的口实呢?但这种话,最多只能在心里想想,他可不敢说出口。便去厅角的水盆架上,取一条洁白的毛巾,浸湿后拧干,递给高拱。

    高拱接过来,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又鲸吸了一盏凉茶,才慢慢调匀情绪,叹息一声道:“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说是按照先帝遗训,让冯保接掌司礼监。昨天才登极,今日一早就下旨,不给人任何转圜的机会,你说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吗?”

    张四维摇摇头,轻声道:“皇上还没到自个拿主意的年纪。”顿一下道:“但若果是先帝未行之命,自然另当别论。”

    “先帝去世前一天,我等被叫去乾清宫听读遗诏,且不论那两道遗诏是怎么回事儿,上面可只字未提冯保的名字。”高拱一脸不屑道:“就当是先帝之命,为何不早下旨意,非要等到弥留之际,才又出了这么道任命?

    “如今先帝宾天,已经无法求证,”张四维轻声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以,难道能公开质疑今上?”说着意味深长道:“元翁,皇上虽然只有十岁,但毕竟是我们的国君啊。”名分在那里,大义在那里,您老怎么唱对台戏?

    “嘿……”高拱郁闷就郁闷在这里,明明知道他们是扯虎皮做大旗,却偏偏不能揭穿。心中一阵阵的窝囊,一张老脸黑得吓人,却又无从发泄,只能化为一句牢骚道:“十岁的皇帝,怎么治天下?”

    “……”张四维不敢接这茬,只好转个话头,试探着道:“依学生看,既然木已成舟,元翁是不是考虑一下,和司礼监修复一下关系了,毕竟日后政事还得他们配合,若他们掣肘……”

    “球!”高拱粗鲁的打断他的话,一脸厌恶道:“你当我是张居正那个不要脸的东西?”

    “元翁,冯保是今上多年的大伴,深得李娘娘信任,现在当上了大内总管,还提督了东厂,”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不说明白,反而让高拱误会,所以张四维硬着头皮道:“他已经今非昔比了,不能再用过去的眼光看他。”

    “就算尾巴翘到天上,他还是条狗,充其量也就是一条披了人皮的狗!”高拱深深不屑道。

    “但这条狗的主人,是李贵妃,打狗还得看主人啊。”张四维苦劝道。

    “不要再说了!”高拱一抬手,阻止了他的劝说道:“我是先帝的托孤大臣,难道李娘娘会为了一条狗,就跟我翻脸?!”说着他表情变得严峻道:“子维,咱们实话实说,现在不只是太监出了问题。你想想,从先帝驾崩前的那两道遗诏,到新君登基,迅雷不及掩耳的中旨,环环相扣,快得让我们来不及反应。这是冯保那个蠢材能想出来的?这些诡计,都出自那个小人的脑袋。”说着他指了指张居正的值房道:“那厮与冯保沆瀣一气,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在内阁说一句话,冯保那边立刻就知道了;冯保那边要干什么,也先跟他通风。为什么今天他没来,不就是担心中旨一出,我会骂他的娘,所以才躲在家里不和我照面。他们的勾结之势已成,如果我们还想着退缩求和,早晚都要被赶出朝廷!就算他留你做陪衬,你也只不过是个摆设,难济国家大事,做这种官有什么意思?”高拱这话,已经说得不能再实在了。

    张四维暗暗苦笑,难道我现在不是这样么?但还是一脸关切得问道:“依元翁之见,现在应该如何应对?”

    高拱看着他,一脸萧索道:“老夫已是花甲之年,历经嘉隆两朝,胜残去杀,勾心斗角三十年,早就心力交瘁,有退隐之心了。不如致仕归去,就此悠游林下,享受一下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呢?”

    “……”别看张四维这些年伏低做小,好似很弱一般,那都是没办法的办法。作为杨博钦点的接班人,他怎么可能真那么弱呢?一听就知道高拱是在试探自己,或者说试探晋党的态度,稍稍沉吟之后,便摇头道:“新君尚属冲龄,您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大明朝的擎天一柱,这时候上本要求致仕,似乎有负于先帝之托啊……”

    “不错。”高拱听明白张四维的意思,精神大振道:“先帝厚恩如天,老夫唯有誓以死报!当初领受顾命时,我就发誓,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东宫年幼,惑乱圣心,我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大明有您这样的股肱,实乃皇上之福,国家之幸。”张四维深深佩服高拱这种无所畏惧的气势,却也感到他的偏狭莽撞,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亏的,故而委婉道:“不过,古人明哲保身之训,元辅还应记取……”

    “张居正与冯保勾结,已经举世皆闻,老夫要维护法度,伸张朝纲,又能够明哲保身呢?”高拱却摇头道:“子维,我已经决定了,必须趁他们还没有站稳脚跟,奋力反击,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为社稷苍生永除后患,你支持我么?”

    “这个……”张四维思索片刻,终是缓缓点头道:“自然以元翁的马首是瞻。”

    “那好,我来口述,你来执笔,我们一同起草几份奏章。”高拱站起身来,在堂中反复踱着步,把心里的想法打成腹稿,考虑文句。张四维则走到案前,磨墨伸纸。少顷,书房里墨香弥漫,一切就绪。张四维拈起一管精致的羊毫小楷,面前是专用的内阁笺纸,就等高拱发话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高拱口述的第一道疏,却不是关于政权的,而是关于为两宫娘娘上太后尊号的话题。并在最后说,按例皇帝登极,要赐给宫妃一批头面首饰,虽然现在皇帝还未成亲,但宫中尚有先帝的遗孀,礼不可废,由户部拨付二十万两银,打造一批上等首饰,请李娘娘代皇帝赐给云云……

    张四维不禁暗笑,原来这位老斗士也不光一味蛮干,还是知道要示好后宫,减小阻力的。

    这道《看详礼部议两宫尊号疏》写完,高拱那种刻意讨好的语调也没了,转而字字如刀,势大力沉道:“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几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分割-------------------------

    好看的地方到了,新的一月也要开始了,求一下保底月票啦……

第八七七章 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上)

    冯保的能耐,不过就是扣住奏疏不发,或者甩开内阁,自行拟旨,造成既然成事实,以此来干预朝政。高拱这道疏,明眼人一看,就是要给冯保戴上笼套——司礼监必须把所有的奏疏发给内阁拟票,那么内阁的意见成为皇帝的意见,内阁就有了最高行政权。你要是不让我们拟,自己就批了的,我们则要向皇帝要个说法:为什么要这么批?你要是扣住不发,那么奏事人有权当面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就是要剥夺司礼监的权力,不给太监干政留有余隙!高胡子果然歹毒异常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冯保岂能不怒火中烧!

    怒气冲冲之余,又是满腹的疑惑。倒不是想不通,高拱会这么急动手,因为高胡子每日里磨刀霍霍,动手是迟早的事儿,所以一下那道中旨,他就做好了接招的准备。只是想不到,高拱会用这种直接上奏的方式来进攻……你明明知道皇帝还小,奏章怎么批红,都是我说了算,怎么还会上这种东西?

    难道指望我失心疯了,自废武功不成?他怎么也想不通,高拱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反复寻思半晌,他都觉着高拱这一手,实在是无厘头的紧,怎么看都没有赢的希望啊。但他知道高胡子看似粗豪,实际上是久经沙场的老斗士,政治斗争的经验极其丰富,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交给和他旗鼓相当的人去劳神吧。

    于是他将这两道奏章交给吴恩,命其连夜出宫找徐爵,徐爵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大内宫禁森严,按规矩,一旦宫门落锁,所有人不得出入。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对如今掌印司礼监兼提督东厂,成为太监中的霸主的冯大太监来说,就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随意。

    于是东华门连夜打开,吴恩带着那两道奏章找到了徐爵,徐爵又半夜三更敲开了张居正管家游七的家门……在那里见到了张阁老。

    堂堂大学士张居正,竟然不在家里养病,跑到管家的住处猫着,实在是出人意外,又无可奈何啊……

    “来的时候,没有人盯梢吧。”张居正本已经睡下,一听说徐爵来了,马上披衣起身,在密室接见。

    “没有,”徐爵感到有些被轻视,嘿然笑道:“咱们东厂不是吃素的。”

    “这就好。”张居正笑笑道:“非常时期,小心无大错。”

    “那是那是。”徐爵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两份奏章,递给张居正道:“这是高拱今日所上的两道疏,我家主人问张先生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接过来,却不急着打开,而是缓缓问道:“奏报皇上了么?”

    “晚上刚收到的,还没送出司礼监呢。”徐爵恭声答道。

    “嗯。”张居正点点头,他估计就是这样。便打开揭帖,就着无烟的宫灯,细细阅读起来。看完后自然明白,高拱的《陈五事疏》,是针对昨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那道中旨而来的。连同另一道为两宫上尊号的,都是高拱一手策划的攻势。旨在取悦李娘娘,扳倒冯保。

    平心而论,张居正很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高新政要赢这盘棋,并非是直取中宫,而是精心布局,步步为营,且每一步都下到了点子上。对手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俯首就擒。甚至就算反复长考,但没有达到那个境界的话,还是会眼睁睁的被他一步步将死。

    好在冯保重压之下,没敢自作主张。好在张居正历经三朝,斗争经验比高拱还要丰富,他早已看清了这场斗争的性质,并把自己在这场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审时度势进退予夺等大事都已思虑清楚,所以事到临头并不慌乱。

    事实上,先帝弥留之际,冯保所宣读的‘遗诏’,乃是他事先拟好,送给冯保备用的。这样的惊天阴谋,不仅需要大胆,更需要心细,料事如神才行——所谓先帝遗诏要司礼监同为顾命,乃是为冯保量身定做的!张居正是何等的心细如发。他知道,公然宣布由太监头子同为顾命,已经是挑战高拱的底线了,那么这个人又被指明是冯保的话,就必然超过高拱的底线,引起他激烈的反弹。张居正巧妙的把一步棋,拆成两步走,先利用高拱悲痛忘形无暇细顾,且不愿在先帝弥留之际,表现出宫府不合的心理,把太监辅政变成既成事实。等新君一登极,再通过中旨把冯保扶正,高拱也就只有徒呼奈何,接受现实的份儿了。

    张居正的这一手,其实不只是为冯保在谋划,还有他自己的算计在里面,就连执行者冯保也未必能够悟出。他通过这一系列动作,把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冯保的身上,自己却巧妙地解脱出来。就连口口声声说他和冯保勾结一气的高拱,也找不到他参与其中的铁证。

    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在接下来的斗争中,他不得不采用最让士人痛恨,最为后人鄙夷的手段,如果不能置身事外,就算把高拱绊倒,自己也会因为名声败坏,无颜再立足朝堂的。

    张居正细细思索着,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动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徐爵耐心等了足足盏茶功夫,才听他开口道:“其实,这两件事都不难办理。”说着,示意徐爵走近前来耳语一番。徐爵听罢,不禁眉飞色舞,连连说道:“好,好,依先生之计行事,他高胡子非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不宜迟,领受了锦囊妙计后,徐爵便赶紧回去复命。

    送走了徐爵,张居正没有马上进屋,而是在院中站定。夜凉如水月如霜,他的表情也凝重如冰。高拱虽然来势汹汹,但他心里并不如何惧怕,因为高拱这个人太看重牌理了。其实以他和先帝的关系,只要单独和隆庆见面说说情况,冯保就没机会蹦跶下去了。

    但是,他从不这么干,似乎觉得这样做不够磊落,在牌理上就属于做手脚,与太监的无异了。他自己不主动找机会也就罢了,即便是有这样的机会,也主动放弃了。摸透了高拱这一点的张居正,根本就不要公开出面,就把他玩在股掌中了!所以在张居正看来,高拱再张牙舞爪,也不过是只纸老虎。

    真让他感到惧怕的那个人,其实是在昌平的沈拙言,那是个他从未战胜过的强大对手……

    一想到沈默,张居正就不禁涌起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力感,两人系出同门,是那样的相似,自己会的对方都会,但对方有的,自己却没有。简单说,沈默就是他的年轻版和加强版。

    对于沈默的强大实力,张居正有清醒的认识,更让他忌惮的是,对方隐忍的功力丝毫不亚于徐老师,真是人如其名,咬人的狗儿不露齿。在他露出獠牙之前,你根本无法判断,他会不会出手,何时出手。但他一旦发动,就是无解之招,必胜之局,根本无法与他匹敌……

    最让张居正感到可怕的是,他那强大的自制力,能在形势大优,胜局已定的情况下,抑制住乘胜追击的冲动,只取自己所需要的,绝不肯一味贪得无厌,使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哪里是犬,分明是狼,一头凶恶老练的草原狼!

    这样的敌手,是张居正最最不想对付的,尤其是隆庆初年那次大败,给他的教训太惨痛了。不过也正是那次,沈默在大胜面前停住脚步,莫名其妙的放了他一马,让张居正意识到,此人也是有弱点的,那就是太爱惜名声,太想维持一个光辉的形象了。

    也正因为如此,张居正才敢赌一把!就赌沈默不愿背负‘欺凌幼主、不敬两宫’的恶名,插手这场决斗。他刻意隐藏身形,让冯保在明处和高拱斗,还处处扯上李娘娘,就是为了造成一种宫府相斗的情形,而不是大臣间的争权夺利,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目前看来,这法子还是很有效的……在乾清宫,高拱悲痛欲绝无暇细顾时,沈默这个次辅也缄默了;新君登极后,他又主动去天寿山视察皇陵,一副置身事外、不愿参与的架势,这才让张居正敢于把计划执行下去。

    然而不到最后关头,谁又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谁知道他是不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念头,还是要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但机会稍纵即逝,如果过了这段皇位交接的震荡期,高拱的地位也会随之稳固,自己在北京的日子,却要进入倒计时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张居正暗暗下定决心。他很清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形成既成事实,让沈默想插手都来不及,只能徒呼奈何。

    到时候,自己也就第一次有了和他抗衡的资本,战于不战的主动权,全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张居正抬头望一眼天上的残月,一股豪气从丹田升起,忍不住清啸了一声……

    引得四邻一片百犬吠声。

    ~~~~~~~~~~~~~~~~~~~~~~~~~~~~~~~~~~~~

    七月二十七日,平旦。

    大内的中心乾清宫,已经换了主人。除了小皇帝朱翊钧之外,还有他的母亲李贵妃也一同搬来,她会一直陪伴、照顾、监督小皇帝的成长,直到皇帝大婚才会搬回慈宁宫去。李贵妃对儿子管教之严,早就深得皇宫内外的一致赞誉,都认为她是最称职、最负责任的母亲。

    自从八岁出阁讲学起,小皇帝朱翊钧就没有睡过一天懒觉。只要一听到宫外头响起五更报时的梆子声,李贵妃就立即起床,把尚在梦乡中酣睡的儿子喊醒。这时天还未亮,正是一个孩子最渴睡的时候,但朱翊钧一看到母亲严峻的表情,便立马清醒过来……

    现在虽然当上皇帝,朱翊钧的生活却一丝也没有改变,这会儿已经用过早膳,坐着抬舆去文华殿读书去了。李贵妃也不好意思再睡回笼觉,便在新开辟的乾清宫佛堂中,对着观音菩萨像虔诚念经。最近这段时间,她都在反复念那《往生咒》,看似是在为先帝超度,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

    如果能选择,她一定会离乾清宫越远越好。虽然已经把先帝在时的陈设换了个遍,可是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朱载垕站在不远处,朝她惨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只有在这佛堂之中,有观音大士的保护,她才能感到安宁……

    把《往生咒》念了十遍,香汗已经浸湿了额发,李贵妃才从佛堂中走出来,饮一杯冰镇的茯苓膏,换一身干爽的素服,问早就势力在那里的女官道:“有什么事?”

    “冯公公求见。”

    “宣。”李贵妃点点头,这次能否极泰来,全靠了冯保的谋划。虽然过程险之又险,但自己的儿子顺利当上皇帝,这大明朝也再没有能威胁自己的了,所以她还是很念着冯保的功劳。而且日后宫里宫外,还少不了他给他们孤儿寡母长心眼儿,因此愈发对冯保礼敬有加。

    待冯保行礼后,李贵妃让他坐定,又让人给他上了茶,这才问道:“当了大内总管,还要顾着皇上的学业,你能撑的住吗?”

    “多谢娘娘关心,”冯保感激道:“老奴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小事儿就让下面人去办,大事儿就请示娘娘,我累不着的。”

    “呵呵,本宫妇道人家,”李贵妃却摇摇头道:“干政多有忌讳,你还是和张先生商量着办吧。”和张居正合伙的事情,冯保一点没瞒着李贵妃,所以她对张居正的印象,也是极好的。

    -----------------------------分割-----------------------------

    今儿个还有一更,今年争取一直说话算话。

第八七七章 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中)

    “老奴得说娘娘两句了。”冯保却不同意道:“自古就有太后辅政的惯例,皇上才十岁,您这个做母亲的不帮他拿主意,就不怕有人欺负皇上年幼?”

    “钧儿年纪虽然小,但坐在皇帝位子上,还有谁敢不听他的?”李贵妃却不以为然道:“先帝在世时,曾说过这样的话,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

    “哪两个人?”冯保明知故问道。

    “一个是掌印太监,一个是内阁首辅。这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互相配合,互相监督,保准谁也欺负不了皇上。”李贵妃瞥他一眼道:“宫里有你当家,哀家有什么不放心;至于宫外,高老先生是先帝最敬重的恩师,自然也会悉心辅佐皇上……”

    “娘娘这话不假,只是人是会变的。皇上在世时,国有长君,高拱那帮外臣自然不敢怎么样。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皇上尚在冲龄,人家又有托孤大臣的名头,名正言顺的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冯保一脸严肃地煽风点火。

    “这些话,以后不要乱讲。”李贵妃微微蹙眉道:“高老先生是什么人,哀家在裕邸时就知道,那是位极方正、极忠心的老先生。”对于高拱和冯保的矛盾,她也有所耳闻。

    “娘娘菩萨心肠,眼里全是好人。”冯保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没了死亡威胁的李贵妃,变得如此有主见。好在他是有备而来,不紧不慢的打出炮弹道:“老奴说人是会变的,并不是污蔑他。裕邸时的高老先生,老奴也是认识的,和现在的高宰相,高天官,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怎么不是一个人?”李贵妃有些不悦道。

    “老奴就说一件事,先帝病危的那天,高拱在干什么?”冯保一脸恨恨道:“他在庆祝寿辰。亏他还下文命令天下官员,先帝病重期间,禁止宴饮婚嫁,回过头来,自个儿却大肆庆生,放爆仗、唱大戏,流水席开了一百桌。”

    “一百桌?”让冯保这一提,李贵妃也隐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儿。

    “在京的官员全去了,少了能摆开么?”冯保说着,不禁暗暗佩服张居正草蛇灰线的本事,竟然早早就给高拱挖好了坑。

    “……”李贵妃沉默了,她是个心思很灵活的女人,马上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下令官员不许宴饮,自己却大摆筵席,这种专门律人,毫不律己之人,谈何方正?而且是在先帝病重期间,他这个先帝最亲近的大臣,却忙着自个做寿,又谈何忠诚呢?

    再往深远里想,在京上千名官员,明知道是先帝病重期间,却全都去给高拱贺寿,这说明什么?他们怕高拱甚过先帝!现在皇帝才十岁,恐怕官员们更要只知道有高拱,不知道有皇帝了吧?

    ~~~~~~~~~~~~~~~~~~~~~~~~~

    看到李贵妃垂首不语,冯保心里暗暗得意。服侍这位娘娘十多年,他早就把她的脾气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要说李贵妃,本身既聪明,又有主见,本该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但她出身卑微,总有一种自卑感和不自信,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担心万一会失去,所以对外界的威胁,总会反应过度。

    否则,她也不会在成为太子之母、当上贵妃后,还对宫里的嫔妃严防死守,唯恐她们也生出皇子来……其实就算生出一百个,也不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朱翊钧的太子地位,可是从生下来就注定,经过大典册封,昭告天下的。只要不是犯上作乱,就算皇帝想废他也不可能,因为百官不会答应,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可是李贵妃却总觉着威胁只要存在,就有成为现实的危险。这种骨子里的不自信,让她成为了后宫的计划生育先进个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皇帝空负小蜜蜂之名,却始终没有对别的花朵授粉成功过。

    后来的奴儿花花事件,更是把这位娘娘的过激性格显露无疑,你说你一个西宫娘娘,太子之母,跟一个无根无势的番邦女子教什么劲儿?不是受迫害妄想狂又是啥。

    冯保抓住她的这种性格,也就找到了利用她的法门,又把高拱昨日对那传旨太监所说的话,添油加醋演绎了一番,讲给李贵妃听道:“不管怎样,那都是以皇上的名义发布的,高拱竟敢公然质疑,到底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

    李贵妃听罢,虽然没自食其言,但脸上的阴云却很重了,显然对高拱失望了。

    冯保这才拿出那两道奏疏,道:“娘娘您看,这就是他在皇上登基后,所上的两道奏疏。”

    李贵妃拿起一本,看完;再拿第二本,看了之后,脸色却好了很多,反而目光有些怪异的瞥一眼冯保道:“这两道奏疏中,虽然有一道,有些针对你冯公公,但所陈之事,却也无懈可击。我看了倒觉得,他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所作所为,具见忠诚,倒有些顾命大臣的样子。”

    冯保听了,心便往下沉,暗暗叫道,高胡子果然高招!亏着先去问了问张先生,不然我要是拿着折子,这么莽莽撞撞的来了,非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不成。

    确实,高拱的《陈五事疏》,虽然旨在限制司礼监的权利,但处处都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所言之事,对皇帝练习政体、早日成为称职的君王大有裨益。李贵妃自然不会像冯保那样反感。至于第二本的上尊号、买首饰,都是的纯粹讨好之举,李贵妃自然心花怒放。

    很显然,高拱的心血没有白费,李贵妃刚刚升起的那点猜忌,转眼变为欣赏,这却是冯保最不愿见到的局面。他偷看一眼李贵妃那张极有主见的俏脸,心里一阵阵的后怕,暗道亏着有张先生支招,否则任凭贵妃娘娘对高拱建立信任,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当机立断,将这种可能掐死在萌芽中,便硬着头皮出声道:“娘娘明鉴,本来老奴也以为,这高胡子是转了性了,但老奴总觉着哪里不对,只是才疏学浅,悟不透这里面的蹊跷。昨儿便派人去请教了张先生。经他一番剖析,老奴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高胡子的险恶用心。”

    “张先生怎么讲?”李贵妃心中咯噔一声,暗道,难道还有我没看出来的玄机?

    “这两份奏章,张先生分析周详。先说那道请上两宫尊号的。这上面给皇后上的是‘仁圣太后’,给您上的,却只是‘太后’,没有徽号,虽然都是太后,可是有等级差别的。”冯保拿出撒手锏道。

    “啊……”这番话,果然击中了李贵妃的痛处。她本以为,自己凭着皇帝生母这一条,至少能跟正宫娘娘平起平坐,谁知道高拱给的这个‘秃头太后’,还是矮人家正牌太后一头。

    按照大明祖制,嫡母为大。新皇帝出炉后,先帝正室还在的,皇后要被尊为太后,而新皇帝的生母如果是妃子,就只能尊为皇太妃,等级上要低了许多。但到了弘治朝以后,皇帝生母也可以称太后了,但‘太后’两字前面不能加徽号。而嫡母太后的前面,则尊加两个字的徽号,以示等级差别。

    高拱虽然刻意讨好李贵妃,但自尊自大的性子在那里,是不屑于揣摩李贵妃那颗敏感而好胜的心的。在他看来,李贵妃不过是个妃子,提升为太后,已经是违背了祖制,按照近代的特例特办了。她怎么还能不满足?

    其实他差点就成功了,李贵妃一看到‘太后’二字,登时心花怒放,恨不得抱着老高亲两口。但冯保的几句话,顿时让他的努力,变成了对李贵妃的轻视。

    张居正摸透了李贵妃意欲出头的心理,他借冯保之口提议,陈皇后与李贵妃不仅可以同升太后,而且都可加徽号,道:“既同为太后,多二字何妨?”他还体贴的为李贵妃想好了徽号,曰‘慈圣’。

    这当然是违背祖制的,但他料定李贵妃不可能推辞。

    果然,李贵妃感到,张居正和冯保,才是真心为她考虑的人……也许在后人看来,这两个字也许一钱不值。有了这两个字,李太后才能在地位上与陈太后平起平坐,再不必像过去那样,每日向皇后请安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这两个字,自己就永远不是正牌太后,还是无法出头!

    ~~~~~~~~~~~~~~~~~~~~~~~~~~~~~~~~~~~~

    冯保一番话,便让高拱的杀手锏砸了自己的脚。在李贵妃眼里,高拱便成了欺负妇道人家见识有限,想要让自己永远位居陈太后之下的阴谋家。

    “还有那头面首饰,据老奴所知,先帝是赏过,但世宗皇帝,和武宗皇帝都没赏。”冯保趁热打铁道:“为什么?因为皇上还没成亲,哪里来的后妃?说赏赐给先帝的遗孀倒也占理,可天下人谁不知道,皇上才十岁,能懂这些么?还不以为是您在撺掇?而且户部总是扎紧了钱袋子,唯恐被大内花去一个铜板,这次怎么这么慷慨?天下人不会以为,是户部主动给的,而会认为您是在借机敛财……说白了,高拱这是在败坏您的名声,以削弱您对朝廷的影响。”

    “至于那《陈五事疏》,就是更加昭然若揭了,他要皇上按时上朝,设案揽章,事必面陈,看似是处处为了皇上练习政体考虑。可是皇上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怎么能处理得来?还不是得听他的?”冯保一口气,打出所有弹药道:“至于‘批红必经票拟’,‘奏章不得留中’两条,何止是针对司礼监的,分明是要让皇上事事都按照内阁的旨意来,说白了,就是按照他高胡子的意思来。还不许皇上反对……”

    “别说了!”李贵妃终于忍不住,利喝一声。她得心里头如填满了柴草一般烦躁。如果真的如同冯保所说,那么高拱就是死不改悔,以‘顾命大臣’自居,专权干政,威福自重。但这样下去,对他高拱又有何好处呢?

    想到这里,她面无表情的望着冯保道:“张先生的分析,句句都有道理。但是高拱久居内阁,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把我们孤儿寡母逼急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顿一下,她给出了自己的看法道:“究竟是不是存心而为,难讲。”

    “……”冯保有些傻眼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今儿个竟如此固执,自个嘴皮磨破,她却还是不肯入彀。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娘娘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为生存惶惶不安的皇贵妃,现在她是皇帝的母亲,即将成为太后,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为大明江山考虑……当初先帝拉着高拱的手,托付国事的那一幕,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所以在她心里,高拱就是首辅,是首席托孤大臣,怎么可以轻易换掉呢?

    “那,那高拱那边,该如何回复呢?”好在冯保也算是久经沙场,很快恢复镇定,把难题抛给李贵妃道:“他那边还等着答复呢。”

    “这样回答。”李贵妃想了想,提起笔来,在薛涛笺上写了六个字,道:“希望他能适可而止。”

    ~~~~~~~~~~~~~~~~~~~~~~~~~~~~~~~~~~~~~~~~~~

    却说高拱上疏后,便不断派人去司礼监催促,让他们把奏章送到内阁票拟。这一催促,效率还真不赖。当天上午,传旨太监便送来了一个御批,只有短短六个字:‘知道了,遵祖制’!奏稿却被留中不发了。

    看着这六个字的回复,高拱有些傻眼,遵祖制?大明二百年多年,祖宗多,祖制自然也多了去了,怎么遵守?遵守哪个?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一定是冯保在捣鬼,想让此事不了了之!

    冯公公,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这可是由当朝首辅亲笔所上,万历朝的开门第一疏,就这样被留中不发,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

    果然,消息一传开,京城部院大臣以及各路言官,都表示出强烈的不满,认为冯保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最生气的还是高拱本人,如果他精心策划的第一步棋,就打了个哑炮,往后的步骤还怎么进行?他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当天便奋笔疾书,又写了一道奏疏,内容差不多,只是多了几句道:

    ‘皇上登极之日,正是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于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再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有差错,自有公论。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简单来说,就是此乃你登基后的第一道奏疏,就留中不发,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再上一次,你赶紧发回内阁票拟,大家都看着你呢!

    为了加强这一本的威力,高拱决定来一个内阁联合署名……上一次只有他和张四维的,这次把不在阁的三个也拉上,正好试试沈默和高仪的态度,离间一下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

    奏本先送到高仪府上,高仪签了。然后再送到张居正府上,张居正也签了……不签能行么?和太监勾结的事情,岂不马上昭之于天下?不过高拱也把他和冯保的关系,看得太脆弱了。就算是狼狈为奸,也不可能被这种不入流的离间计破坏。

    顺利搜集到在京二位的签名后,负责此事的高拱门生程文,便飞马赶往昌平,终于在过午时分,见到了在地下寝宫视察的沈阁老。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沈默看到风尘仆仆的程文,表情似乎有些惊讶。

    “元辅有急件。”程文说着,从随身携带的牛皮袋中,掏出一份内阁制式的题本。

    沈默洗干净手接过来,一打开就看到那四个署名,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还是一页页翻读完,才问道:“元辅让你送来,是否要我在上面联名?”

    “正是,”程文道:“元辅说,所有内阁大臣亲受顾命,自当报效。须得戮力同心,辅佐皇上,廓清政体,明辨国是。”把这些官样话说完,他才压低声音道:“元辅不仅希望看到您的签名,还希望看到您的人。”

    ‘看来高胡子,是不想让我置身事外,非得拉我入局啊……’沈默心道,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程文奉上的毛笔,毫不犹豫地在高拱之后的留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道:“替我转告元翁,最多三天,此处差事一了我便返京,绝不耽搁。”

    “是。”程文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收好奏疏,便告辞出去,希望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京。

    ------------------------------分割----------------------------

第八七七章 大政变之决战紫禁城之巅(下)

    .七月二十七日,人定。书海阁

    几乎是与昨日相同的时辰,伺候了主子天的冯公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司礼监值房,还是那套更衣、捏脚、吃饭,然后问,今天有什么事儿。

    还是昨天的太监,答道:“内阁有奏疏上来。”

    冯保拿过来看,刹那间有些恍惚了,似乎穿越回昨日,怎么又是同样的玩意儿?

    定定神,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今天,只是高拱又补了道奏本罢了。主要内容模样,可是加了威胁性的话,还有位内阁年夜臣的联合署名……

    看着高拱不可一世的语气,冯保这个恨,狠狠把最钟爱的个汝窑茶盅摔在地上。他知道,再扣下也于事无补了,因为百官入奏题本,是分正本副本的,正本送呈御前,副本留通政司存底。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之前那道陈事疏被虽然留中,但所陈内容早已通过通政司启封官员之口,在京城各年夜衙门传遍。朝野中早就片骂声四起,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摩拳擦掌,准备上本弹劾他目无国法、欺君罔上、si扣奏章之罪。要是这道再没回音,恐怕漫天的弹章就要冰雹样落下来了。

    再司礼监扣奏章这种事儿,原本就是不法的,不被瞩目的情况下偶为之还行,而再再而的重复,就必须面对文官集团的怒火,换谁来当这个司礼太监也顶不住。

    想到这层,冯保生吃了高拱的心都有了。但问题还是得解决。

    这次倒不消重复昨天的故事,因为张居正作为奏章的署名人,自然不消他再把奏章送出去。下午时分,游七便找到徐爵,然后由徐爵将个蜡丸送到了宫里。

    见吴恩拿出蜡丸,冯保把满腔的邪火都宣泄到他头上道:“怎么不早给我现在才拿出来!”

    吴恩声不敢吭,他哪敢告诉冯保,这蜡丸不心被弄丢了段时间,后来才在砖缝里找到的。

    臭骂通,冯保感觉顺气多了,但还是虎着脸,接过那蜡丸,先仔细检查番,发现完好无损,便用力捏拿出里面的纸片,就着灯光,细上面的蝇头楷。

    字数不多,很快看完,看完后他便陷入了缄默……张居正的意见是,没想到李贵妃这样有主见,现在再把第二道疏留中,实在不是个事儿了。索性先退步,也好借机在贵妃那里树立起顾全年夜局的良好印象。日后高拱越是不知收敛,李娘娘就越有可能做出决断,那才是我们的取胜之时。

    这招,好听点叫以退为进”难听点,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张居正隔岸观火自然得轻松,但冯保这个可怜的娃儿可是要直面饿狼!

    怎么琢磨,都有些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感觉。要不是两人已经是根藤上的蚂蚱,自己完蛋了,他也没有好下场冯保真以为是张居正见事欠好,要死道友不死贫道了。首发

    “凵““凵““凵“““凵“、凵“““““凵七月二十八日,鸡鸣。

    冯保眼都没合下,翻来覆去想到天亮,终于拿定了主意………之前的历次事件已经证明,叔年夜兄总是算无遗策次也没坑过自己。有良好的信誉做保障,又弃荣辱与共的命运关联,终于让他决心再信张居正次。

    信正哥者得永生!

    暗暗发了狠冯保便把高拱的奏本收入袖中,坐上四抬乘舆从皇极殿右侧的司礼监值房解缆,悠悠忽忽上了甬道,入右崇楼,往乾清宫迤逦而来。依照祖宗家法,甭管个死太监多年夜牌,都是禁绝乘坐舆轿的。换言之,只要是太监,不管年纪多高、官位多年夜,在紫禁城里头,就只能是垂手步行。太祖之后,虽然太监的地位不竭提高,但这条规矩直被谨守着。直到本朝第六位英宗皇帝朱祁镇,和年夜太监王振感情极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他的溺爱,便破例允许他在紫禁城中坐轿,从此遂成定规。

    时至今日,祖宗规矩已经破坏殆尽,凡是内廷年夜挡,都有了代步工具,可是只有司礼年夜挡,才能坐这四人抬的乘舆。就算以冯保之前只手遮天的权势,也直只能坐两人抬的肩舆,直到接任掌印太监确当天,才换上了现在的这乘舆轿。

    坐在谈不上多舒服的舆轿中,看到偶尔遭遇的中贵年夜挡都赶紧趋避,自然感觉爽毙了。可是高拱的那份奏本,年夜石头样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自持的惶惶不安“……,冯保虽然对高拱恨之入骨,却历来都不敢瞧他。那高胡子史无前例的担负首辅兼天官四年之久,门生故吏广泛朝野。只要高胡子振臂呼,便会立刻应者云集,人口唾沫,也能把他活活淹死。

    千万别狼没打着,却被叼了孩子去………,冯保心中郁郁的想着,不知不觉轿子停了,乾清宫到了。

    这时候,皇帝也已经起床,冯保等他用完膳,便把他送去文华殿。晨之后,是翰林院的申学士讲论语,这堂课要将近个时辰。冯保便趁机悄然退出,又回到乾清宫中。

    李贵妃也结束了早课,才在东暖阁休息会儿,就听管事牌子来奏冯保求见,便让他进来。

    稍事寒暄之后,冯保把那奏疏呈给李贵妃道:“娘娘,高阁老还是不肯罢休。”

    李贵妃看完之后,娥眉深蹙道:“这个高胡子,真是不依不饶。”

    “娘娘息怒”冯保脸无奈道:“如今的高宰相,就是这么不可一世,您当他还是裕邸的教书先生?”

    贵妃看着奏疏上的人署名,面现为难之色道:“皇上才刚登极,就接连留中内阁的奏疏,实在有些不过去。”

    “娘娘没必要为难。”冯保离开绣墩,跪在地上道:“奴婢昨晚宿没睡着,已经想明白了。皇上如今才刚登极,还得仰快内阁替他管着江山呢。切不克不及因为老奴伤了宫府之间的和气”

    着咬牙忍着肉痛道:“所以老奴愿意息事宁人,接受高阁老所陈之事。”

    “哦……”李贵妃有些意外,她望着冯保那张忠厚的面孔,心中出现丝丝感动。这些年来,冯公公对她和皇帝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功臣自居,原本内外事体,他没需要事毕陈奏的,但冯保都要先向自己禀明,从不自作主张。

    另外不单这份忠诚恳,就比妄自尊年夜的高胡子强之百倍。

    “冯公公能识年夜体,硕年夜局”想到这,李娘娘闻言道:“哀家是不会亏待的。”

    “老奴愧不敢当。”冯保脸忍辱负重道:“只要少生点事端,让皇上和娘娘少操点儿心,老奴就心满意足了。”

    “卸下那些负担也好,也好专心催促皇上用功。”李娘娘十分感动道:“让皇上成为个称职的君主,才是正办。”

    “是……”

    冯保痛快应下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狗就是狗,主人对再亲热,也不会为着想。旦人家千岁娘娘想要息事宁人的话,是不惮于让做出牺牲的。

    其实冯保有的是挑事儿的体例,但既然已经决定听从张居正的计策,改打悲情牌,那么只能弱到底,表示出虽然肚子委屈却还要以年夜局为重的样子。

    这让李贵妃十分的感动,了很多温言劝勉的话,又让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单报上来,准备封赏番,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从乾清宫出来冯保坐在自己的舆轿上,突然感到阵透体谅意,他茫然抬头,看看道边被风吹动的柳条,终于发现原来西北风起,夏天过去肃杀的秋天来到了……”

    “太岳兄太岳兄,可千万不要坑我呀……,…”冯公公马上升起片寒蝉凄切之感。

    “……………………凵“………………凵,“…………,……凵“………………凵,“………………“…………“………………凵“…………、“………………凵下午时分,司礼监把高拱所上的补本送了回来。高拱见状年夜喜道:“阉人没招了吧!”立刻提笔票拟,刷刷刷写下十九个年夜字:“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拟行!”意思很简单:“我看了的奏疏,对时政很是有用,显示了的忠诚,就按的办吧”然后命人立刻送去司礼监批红。冯保拿过来看,是又气又笑,

    这奏章可是写得,现在自己表扬自己,脸皮也真够厚的。

    他本意是压上几天再,但高拱派人日番的在司礼监催促,伸头是刀、缩头也是刀,冯保无可奈何,只好批红用印,完成了所有的法令法度。

    不就要个名分吗,还能翻天不成?给就走了………,

    当程文把那道用过印的奏疏,兴冲冲捧回文渊阁,高拱心中的年夜石终于落地,拍桌案道:“把韩楫、睢遵、宋之间他们找来!”

    下面人赶紧去叫人,首辅房中只剩下高拱个。他本想措置会儿公务,无奈心情激动,难以平复,只好合上奏本,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终年紧闭的窗户。阵凉风吹进来,让浑身发烫的高阁老感到异常舒服。这场决战,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接下来只要缜密安插,循序渐进,便定能取胜!

    之前高拱所虑,只不过是冯保在司礼监,掌握着内外奏章,无论言官们的攻势多猛,都可以留中不发,甚至利用批红的权力加以驳斥,虽不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至少十分难啃。

    但现在,陈事疏已经成宪,自此不经票拟不得批红,甚至冯保想扣住奏章都不成能了!有了这道旨意,弹劾冯保的奏疏递上去,司礼监只能发交内阁拟旨,权柄在自己手里,不愁捏不死个冯保!

    现在自己召集言官们来司礼监值房商议,就是为了商定最后的总攻。要是换了他人,可能还要密室而谋,尽量撇清自个:但高拱的性格,容不得那些阴暗面,并且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奏章递上去,他立刻就能看到。何况冯保还提督东厂,时刻监视责自己,哪儿还有什么秘密?

    但没关系,本就是正年夜光明的战争,用不到秘密行事!切的计划,是他高拱策动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也受他高拱主使…………这些年来,他和言官们打成片,乃是久已公开的事实。根本无须掩饰,也不怕被刺探到什么,因为高拱只准备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打倒那个年夜jiān年夜恶的死太监!

    “凵““凵““凵凵“~““凵“““比及学生们都来了,高拱已经恢复平静,不消多什么,只消把获得批复的陈事疏给自己的先锋官们传阅,便让所有人血脉贲张,摩拳擦掌了!

    既然冯保再也无法作梗,那还有什么犹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于是韩楫先开口问道:“师相,召唤门生们前来,是否为了弹劾冯保之事?”

    “不错”高拱捋着胡须,环视众人道:“皇上登极那天,们怒气冲冲来向我告状,冯保偷立御座之策,窃受百官的跪拜,这种僭越年夜不敬,自然要严加弹劾。然而老夫考虑新皇即位,宫中的态度还不明朗,所以没有允许立即策动。现在看来,新皇上,还有二位娘娘,

    都还是以国事为重,顾全年夜局,其实不是味偏袒的。

    ”着举起那陈事疏道:“这就是明证!”

    “皇上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楷模,咱们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高拱看眼几人道:“我让们收集冯保的罪状,都准备好了么。更新,记住我们的址

    ..[(m)無彈窗閱讀]

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上)

    大政变之风云突变(上)

    虽然距离皇帝登极才过去三日,但韩楫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冯保的罪状……因为冯保和高拱的宿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们,对冯保罪证的收集也已经有一年半载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将风传的事情,一件件查证落实。

    毕竟对手是皇帝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大内总管,仅靠风闻奏事可扳不倒他。必须要铁证如山,让他无从置辩!

    “已经搜集好了。”韩楫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条陈,恭敬的呈送给高拱。

    高拱展开一看,上面赫然罗列了冯保的‘四逆六罪三大奸’,十几项皆是滔天之罪。比如,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比如,矫诏爬上掌印太监位置,居心叵测;比如,矫遗诏,使太监领受顾命,并将《遗诏》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比如,新皇帝登极,冯保立于皇帝身边,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这四大逆的哪一条,都足够把他凌迟处死的。

    再比如盗取内帑,耗国不仁;滥赏家仆子侄,窃盗国之名器;市列内廷官职,贩鬻弄权;收受贿赂,贪纵不法;强夺同僚财产,吞噬疆御;残害异己同僚,荼毒凌虐……如此多的罪名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一条都查有实据,甚至人证物证俱在,让他无从置辩。

    比如,指控冯保盗取内帑,便明确指出,隆庆五年,他大兴土木建私宅时,其所耗一切物料,皆取自内宫御用库。库内管事太监翟廷玉,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说了几句实话,被冯保知道了,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奸自盗,严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其家人所藏账册为证,另有承运库太监崔敏也可作证,一问便知。

    比如,指控冯保贪纵之罪时,便指出,隆庆六年初,织染局匠役盗去蟒龙罗缎共三百余匹,被冯保连赃捉获,但在索受管局太监陈鹤银物二扛之后,竟暗将获赃送入,匿不以闻。此事有当时逃出的役匠,被刑部捉拿后的供词为证,人犯也收监于刑部大牢,一问便知。

    ~~~~~~~~~~~~~~~~~~~~~~~~~~~~~

    高拱细细看完这些材料后,提出自己的看法:“看得出来,你们用心了。但是为臣者有义务维护先帝的声誉,有些事情,不宜公然提及。”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冯保向先帝进献‘**’与‘春药’这一条。虽然大行皇帝生前爱好‘**’并食‘春药’成癖,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在奏疏中公然提出,岂不坐实了先帝荒淫而亡的丑名?不由点头称是。

    “现在人们都说,那些事情都是孟和干的,却忘了孟和才在皇上身边多久?冯保却当了先帝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先帝的那些恶习,虽然不是他教出来的,但阿谀奉承的事儿他也没少做。”顿一下道:“就像学生在揭帖里写的,冯保多次在京城各大古董店,收购房中器具,偷偷送进宫去供先帝采战之用。甚至还按照古书上的方子,定制了一批稀罕玩意儿。样式已经在京城传开,谁不知道是出自大内冯公公之手?”

    “还有,乾清宫中原先摆设的那些春宫图瓷器,乃是先帝听信了冯保的建议,命他派人去景德镇烧制的。”雒遵补充道:“这些事情他虽然做的隐秘,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被我们抓住了证据。”

    “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错把春药拿给孝宗吃了。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丑态难掩。当时科道侦知此事后,便合本论劾,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性命,冯保有意呈献,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宋之问也出言道,显然几位学生,都对这一条十分看重,难以舍弃。

    “况且,有些事情,不是一味回避就能盖得住的。先帝的寡人之疾早已传遍朝野,妇孺皆知。如果不把太监引诱在先的事实明盘,人们都还以为是先帝生而淫秽呢。”韩楫盖棺论定道:“真相是谣传的天敌。我们把冯保等人的罪行揭露出来,才能减轻人们对先帝的非议,这才是在维护先帝的声誉啊!”

    “嗯……”高拱被说服了,点头道:“这一条可以留下。”顿一下道:“但冯保矫遗诏这一条,必须要改掉。”先皇的遗诏,就是命‘内阁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邸报上刊出后,顿时引起朝野大哗!

    就连向来以保守著称的左都御史葛守礼都看不下去了,他公开抗疏道:几位阁臣赶到乾清宫时,隆庆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这份遗诏是不是先帝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一生小心谨慎的隆庆皇帝,怎么可能在临去见太祖之前,定下这条有违祖制的遗训呢?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和,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和。然后新皇帝一登极,就下旨把冯保扶正。年幼的皇帝刚刚失去父亲,哀痛方深,国家那么多大事都没有心思处理,怎么可能偏偏去考虑一个太监的升迁之事?如果说是先帝因为太子年幼,放心不下的遗训,那么已经病重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事前没有安排?

    他的质疑很有代表性,也让人无从辩驳。可以说,当时正直的官员,无不义愤填膺。因为这里面确实有太多的疑点,足以让人相信,这份遗训可能是矫诏。

    所以高拱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肉痛,韩楫十分肯定道:“师相,天下士林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条,若能就此上疏,百官必然积极响应。到时候冯保就不是下台的问题了,足以抄他九族!”

    众人齐声附和赞同,高拱却沉吟不语,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对此事的怀疑和憎恨,比任何人都浓重。然而当时两位娘娘就在帝侧,如果说是矫诏的话,她们也一定参与此事,或者至少知情默许。现在皇帝还小,替他行使权力的,正是两位娘娘。如果用矫诏的罪名去弹劾冯保,两位娘娘一定会为了自保,而力挺冯保的,甚至会引火烧身,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这种事决计不能做。

    虑及这一层,高拱决断道:“此事虽甚为可疑,但无实据。这次弹劾就不必提及了。”

    “真要放过他的矫诏之罪?”众人失望道。

    “不,只有这个罪名才能置他于必死之地。”高拱摇摇头,拢着胡子道:“但不能提及先帝遗诏,而要把火力集中在小皇帝登极后的那道中旨上,矫诏的痕迹更为明显,还没有那么多关碍!”

    “师相所言极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再无异议道:“就按您的方略行事!”

    于是分配任务,谁打前锋,谁坐中军,谁打策应,谁来殿后,一切都如真正的战争,调兵遣将,确定战术。大事议定之后,高拱沉声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两天后就是初一大朝,一切要在那天见分晓!诸位辛苦一点,今儿就不要睡了,明早就打出第一波弹章。为提防司礼监把奏章留中不发,要同时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通政司。老夫这边也会派人催促,让冯保无法拖延!”说着站起身来,声调激昂道:“此役我们已经胜机在握,只要各位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除君侧之恶,正天下人心,为新朝开一好头,就在此时了!”

    “敢不为师相效死力!”众人纷纷起身抱拳道。

    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众人各自分头题写奏本去了。首辅值房又只剩下高拱,他已经褪去兴奋之色,反复推敲整个计划,感觉在如此缜密周全的布置下,不愁冯保有什么办法。

    冯保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所顾虑的还是内阁的同僚,以及那个回京以来,一直称病在家的老杨博……五月份起复他时,杨博就称病,再三推阻。高拱也曾给他去信:‘辱教,知东山情切,高驾夷犹,殊失朝野之望。兹温綍再颁,敦劝愈笃,恐上命不可屡抗,物望不可终孤。’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博只能收拾收拾进京了。然而进京路上他就直接病倒了,除了国丧和新君登极之外,就没有露过面。

    高拱知道,杨博是病了不假,但更多的是心病,因为朝廷迟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不管是兵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老杨头一个都没捞着……其实观先帝在时的一系列动作,似乎是要让自己给他空个位置,让出吏部尚书来。但还没来得及明示,皇帝就病危了,高拱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人事大权,平添一个能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巨无霸。所以把他的任命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杨博自然不满。这次他肯定不会帮自己,不过倒戈的可能性也不大,估计还是会看看再说,等局势明朗了再下注。这对重臣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

    至于沈默,其实和杨博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权位之争,自己对他多有得罪。再说他已经是次辅了,帮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但要是说为了扳倒自己和太监合作,高拱却相信他做不出来。否则也不会主动去昌平视察皇陵,不正是为了躲开是非,不惹因果么?

    还有高仪和张四维,两人一个是沈默的乡党,一个是杨博的子侄,本身意见无足轻重……放眼四周,这些够分量的大臣竟然全都躲在一边,不愿出头。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肩上。不要紧,老夫一个人也担得住!

    唯一令他不安的,还是张居正。最近张子的表现倒也老实,连内阁都不来,称病躲在家里,一副和冯保撇清关系的架势。但高拱知道,两人之间的联系,不过是由明转暗了而已。要是连东华门半夜打开过都不知道,他这个首辅就太可悲了。

    现在弹劾他,是没有意义的废棋,只会让他和冯保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想到这儿,高拱命人把刑部尚书魏学曾找来,这魏学曾为人耿直、清廉自守,在士林中官声甚好,素来有‘小新郑’之称,乃是高拱在朝中的左膀右臂……真正的大将,高拱是要留着治国的,不舍得用来冲锋陷阵。

    一接到传唤,他立刻从刑部赶来,问元翁有何吩咐?

    “原本不想让你披挂上阵。”高拱缓缓道:“但这件事非你不可,韩楫他们分量太轻,只能自取其辱。”

    “元翁小瞧我了!”魏学曾心说,还那么多废话干啥:“决战时刻,下官岂能在后方坐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好好。”高拱赞许的捻须笑道:“也不是让你赴汤蹈火,只让你去张太岳府上走一趟。”说着敛住笑容道:“让他感受到朝野舆论的压力,不要再跟冯保眉来眼去,以免自误!”

    “哦,遵命……”魏学曾心中苦笑,这回可要把张居正得罪惨了。

    ------------------------------分割-----------------------------

    有人说,我脚崴了,怎么会影响写字……我晕啊,一阵阵钻心的疼,能写下去才怪呢。

    今天感觉好多了,争取再来两更,至少一更,会不会有两更,请看下一更的通知。

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中)

    七月二十八日,日入。张居正管家游七府上。

    张阁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前敌指挥所了。自从告假以来,他坐着游七的轿子来到这里,便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一切的对外联系都转到这里。所以他的大学士府显得格外冷清,以在事后证明他静心养病,并未参与到这场大政变中。

    为了避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所在,而且这些人也不会大摇大摆来找他,所以游七府上也是一样的门可罗雀。以至于后世人考察他这段时间的活动时,也只看到一片空白,似乎他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一般。

    但事实上,冯保已经给了张居正最高的权限,他可以第一时间接收东厂的情报,也可以随意调遣东厂的特务力量。这让他足不出户,便知道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只需下一条命令,便能办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不过当不知情者到他府上拜见时,他家人只能以病中不能见人为由,一律闭门谢客。这法子对一般人自然没什么问题,可遇到分量足够,又异常固执的访客时,就不免要难堪了……

    这天黄昏,他正在身着深灰色茧绸方巾道袍,坐在书房中反复阅看情报,苦思破局之策。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张居正不禁眉头紧皱,他想事情的时候,第一条就是要绝对安静,不知是谁这么没规矩。

    “老爷,家里那边有一帮客人……”来的竟然是游七,只见他喘着粗气道:“非要见您。”

    “不是说了不见客么?”张居正面色冷硬,只是碍着在游七家里,不好对主人训斥,强忍住怒气道:“让他留下名刺,改日再来!”

    “可为首的是刑部尚书魏学曾。”游七苦着脸道:“还有十几个清流大臣,那些人来势汹汹,可不是小人能打发的。”

    “魏大炮都出马了……”听了这个名字,张居正的心便往下沉,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学曾明知道自己是称病,还执意要探视,显然是封了高拱之命,要来给自己带话了。

    见他沉默不语,游七便一边擦汗一边等他发话,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老爷开口,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老爷,该如何回了他们?”

    “你去告诉他,”张居正长长一叹,捏着自己的眉心道:“说我真的病了,样子有碍观瞻,不能见客,有什么事情就写个帖子吧。”

    “是。”游七急匆匆离去。他家正门和张居正的大学士府背靠背,大门隔了好几条胡同,后门却紧挨着。所以从家里出来,在甬道中走几步,便进了大学士府后门,然后直奔前院而去。

    前院客厅里,魏学曾几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天都快黑了,既不让相见,也不说管饭,就让咱们干等着,算哪门子待客之道?所以听游七说,张居正还是不见他们,有事儿写个条子递进去就成。登时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有早憋了一肚子火,嘴上又没把门的,便冷言冷语道:“好大的官威啊,还没当上首辅,就先把自己当皇帝看了。”

    “受教了,原来首辅大人都是把自己当皇帝的。”游七也是满腹邪火,这下抓到机会了,登时顶了回去:“我家老爷现在后面半死不活的躺着,有人却非要逼着见面,哪像是下级拜见上级,我看像官差抓捕犯法的百姓!”

    这样一来,双方表面上的客气都不存在了,魏学曾也没脸再待下去,他冷哼一声道:“人说相府门前七品官,我看您这位管家的威风,起码得是四品了。”

    游七就是胆子再肥,也不敢跟一国司法长官,二品刑部尚书顶罪,只能低下头,讪讪道:“是小人唐突了。”

    “知道就好。”魏学曾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既然张阁老有命,那咱就得依命而行。准备纸笔!”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须臾便奉到魏部堂的面前。魏学曾刷刷刷写下几句话,把笔一搁,冷冷道:“今日没见到张阁老,实在遗憾,替我带话问好,希望他千万注意身子,一定要保重!”说完便对众人道:“我们走!”

    ~~~~~~~~~~~~~~~~~~~~~~~~~~~~~~

    游府后宅中,自从知道魏学曾到来的事情,张居正便心生烦躁,再也看不下那些繁冗的情报。他感到胸中憋闷,便走到院子里透气,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西风、天气转凉,在这个初秋的傍晚,身上的夏衣颇有些不胜寒意。

    紧了紧衣襟,张居正暗叹一声,自今夏以来,自己和冯保的联系,虽然已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之间的关系,京城的大小官员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是没有证据,大家未必敢相信,都半信半疑着,猜测议论着……东厂的侦查现实,这个话题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这种事可只是谈资那么简单,祖宗法度有明文,是绝对禁止外臣结交内侍的!堂堂大学士与中官沆瀣一气,不仅是触犯了国法,更会被士林视为败类,成为大家心目中出卖良心和人格的典型。当时的人这么看,后世的人也是这么看的。

    可是,要按照牌理出牌,那他是万万赢不了的啊!现在的局势就好比三国,孙刘联手才能抗曹,如果没有了冯保,自己势单力孤,只有卷铺盖回家一途。更何况,还有个年轻一轮的沈默亘在前面,正常熬资历,自己根本熬不上去。

    当然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但是不当首辅,毕生的报复就无法施展。大丈夫世上走一遭,若落个材不尽舒,郁郁而终,还不如轰轰烈烈的身败名裂呢!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铤而走险,来一场以身家性命和政治前途为注的大赌博!

    选择与人人厌恶的太监结盟,他一点不后悔。但面对自己无需说谎,他之所以称病不朝,躲在管家宅中不见客,不仅是为了避嫌,其实也有些怕见同僚,不但是高胡子,还包括平时熟悉的任何人。那些下属、同僚偶尔流露出的鄙夷目光,都会深深刺痛他。最近他常常在想,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清高正直、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张叔大,看到现在的自己,怕是也会狠狠啐一口吧……

    回到书房,扶着扶手,缓缓在椅上坐下,张居正感到深深的厌倦和疲惫,他意识到,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不然这将是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正在望着窗外的花树发呆,匆匆地脚步声又响起。不用看,就知道游七回来了:“怎么说?”张居正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老爷,魏学曾很不高兴,乱放一通大炮后,留下了这张条子走了。”游七的声音极小。

    “念。”张居正没有睁眼。

    “这个,小人难以启齿,还是您自己看吧。”游七说着,颤抖着把手上的那张笺纸递了过去。

    “……”张居正沉默很久,才伸手接了过去。缓缓睁开眼,只见上面银钩铁划地写道:

    ‘外人皆言公与阉协谋,每事相通,遗诏亦出公手。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卫护此阉。恐激成大事,不利于公也!’意思是,听传言说你和冯保有勾结,所谓遗诏也是你写的,这样不对,也很不好!希望你注意。现在大家都要求惩处冯保,希望你不要护卫冯这个阉人。不然要出大事的,你也难逃其咎!”

    这是彻底撕破脸了,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张居正留了。谁人能甘受此等侮辱?

    “混蛋!”张居正七窍生烟,把那笺纸撕成粉碎,一个挺身跳起来,恶狠狠的摔出一连串荆州乡骂,一张从来都讲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俊脸,变成了紫红色,那狰狞的面目,是游七从未见过的。吓得他赶紧跪地,头都不敢抬。

    其实魏学曾把事情搞砸了,高拱让他来这趟,不是为了刺激张居正的。或者说,要一面争取,一面警告,目的是阻止他继续给冯保出谋划策,也算念在多年同志之情,给他一条生路。

    然而魏学曾火气上来,炮筒子性格发作,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委婉客气?说出来的话刺耳无比!读书人又叫体面人,就是把面子看得比天的人。你这样一番羞辱,比杀他全家都让他难受。张居正勃然大怒,发了平生最大的一场火!把书房中能砸的坛坛罐罐全都打了个粉碎,却还是觉着羞愤难当,当即颤抖着右手,写了回信让人马上给魏学曾送去:‘此事仆亦差人密访,外间并无此说,今公为此言,不过欲仆去耳。便当上疏辞归,敬闻命矣!’这些谣言我专门派人查访过,外间并没有这个说法,现在你这样说了,我明白了,谣言就是你造的。你如此造谣,不就是想赶我下台吗?好的,我这就打报告辞职,遵你的命,好了吧?!

    还是怒气未消,他对游七道:“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自保,并没有加害高公之心。可笑我还在为昔日情谊所困,但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彻底撕破面皮了。一旦冯保完蛋,我必继之!”

    “老爷说的是。”游七恨恨点头道:“那些清流恨不得冲进后宅,把您揪出来似的,这哪是对同僚的态度,分明已经把咱们当敌人——魏学曾送来的,分明就是战书啊!”

    “既然如此,那就战吧!”张居正面上再没有一丝软弱,坚硬如刀道:“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活!”只要赢了这一场,不仅可以除去高拱,而且自己可以凭着并肩战斗的友谊,与太后、司礼太监结成铁三角,到时候还怕沈默个球?

    “把吕大侠找来!”他下达了第一条军令。

    ~~~~~~~~~~~~~~~~~~~~~~~~~~~~~~~

    其是张居正早就有除去高拱的计策,而且还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只是他觉着这招太过歹毒,所以一直压着没让进行。但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成王败寇,胜负高于一切!

    天色全黑下来之后,吕光出现在张居正的面前。谁也不知这位大侠是怎么进来的,但他就是这么出现了。

    “您终于下决心了么?”吕光看着冷硬如铁的张居正道。

    “高拱欺我太甚!我岂能引颈就戮!”张居正的声音,亦是无比强硬道:“既然他亡我之心不死,那也不能怪我不择手段了!”

    “早该如此!”吕光大喜道:“我在京城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今日。”

    “只是不管成败,”张居正看着吕光那张豪气顿发的面孔,轻轻一叹道:“自此你就要亡命天涯了。”

    “这个太岳兄无须担心,我进京以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吕光浑不在意道:“某常读《史记》,恨不能生在春秋之世,一见荆轲高渐离。太师待我全家恩重如山,现在正是报效之时!”

    “哎,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张居正亲自斟满一杯酒,奉到吕光面前道:“我不是太子丹,也不说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话,因为我不是让你去送死,只要把事情做好,然后改个名字,天下之大,任你来往。”

    “多谢!”吕光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掷杯于地,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送走了吕光,张居正回到书房中,掀开东厂的侦缉册子,目光落在被他用指甲划过的一段话上:

    ‘二十五日,登极礼后,高拱于首辅值房中,与门生韩楫、雒遵、宋之问言道:‘皇帝才十岁,如何治天下,还不是旁人说什么是什么……’

    ---------------------------分割------------------------------

    对我来说,不是写书,而是起章节名。大政变这个名字,最多再用一次……另外,今晚没了。

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下)

    七月二十九日,平旦。

    为了避免弹章在司礼监过夜,不给冯保暗箱操作的时间,高拱的言官大军没有按照常规,昨日下午将手本送通政司,而是选择今日一早才送到。

    通政司也是高拱的班底,自然甘愿充当信使,宫门一开,便将第一攻击波送到司礼监——以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担当先锋;紧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等先后跟进。弹劾冯保奏疏,雪片般集中到通政司,再转到司礼监时,已经是上午时分。而冯保因为要侍奉小皇帝念书,虽然知道有情况,却一直走不开,直到过午把皇帝送回乾清宫,才匆匆赶回司礼监。

    回到司礼监,闻讯赶来的徐爵早在值房里候着了。两人便关起门来拆看那些弹章,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股栗腿软:

    原来高拱手下的先锋官们各司其职,精确打击,对冯保展开全方位的清算——程文是工科都给事中,因此弹劾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刘良弼是御史,因此弹劾冯保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之事!韩楫是吏科都给事中,因此攻击冯保掌司礼监一事,他的奏疏说:

    陆树德是礼科都给事中,因此弹劾冯保僭越一事,他的奏疏说:‘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

    雒遵是吏科给事中,因而弹劾冯保掌司礼监一事:

    ‘先帝甫崩,忽传冯保掌司礼监。果先帝意,何不传示数日前,乃在弥留后?果陛下意,则哀痛方深,万几未御,何暇念中官?’

    这是用的最合逻辑的论法。惟一的答案,当然是既非先帝,又非今上,而只是冯保矫诏!

    看到那些言之有据、凌厉如刀的指控,把他过往所作的不法之事,全都有凭有据的揭露出来,冯保任是见过再大场面,也吓得肝胆俱破。

    ‘玩大了,这回真的玩大了……’他一下瘫坐在那张套了九蟒朝天杏黄座套的太师椅上,登时面白如纸,额头冷汗直流,如果这些指控被李娘娘看到,自己还打什么悲情牌?直接要变成大悲剧了……但如果全部压下,百官不忿要求面奏皇上,他一只好虎怎么能架得住一群狼啊!

    抗也抗不过,压又压不住。他都后悔死,当初听张居正的,把司礼监的大权交出去。现在成了待宰的羔羊,还没法找李太后去说理,这高胡子真是步步为营,杀招缜密,让自己在绝境之中束手无策,只有乖乖等死!毒,实在是太毒了!

    边上的徐爵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是冯保多年的心腹,对其所作所为了若指掌。这些奏章上所谓的‘四逆六罪三大奸’,虽然不乏夸大其词之处,但绝大部分都有根有据。如‘私进淫诲之器’,就是他负责出面采购的;‘陷害内官监供用库本管太监翟廷玉致死’,也是他动得手。如果坐实了,哪一条都得让他爷们凌迟处死。

    而且身为东厂的实际负责人,他还知道程文、陆树德、韩楫这些人,只不过是马前卒而已,高拱手下的那些侍郎郎中、佥都御史、寺卿詹事之类的中坚力量,自然也没有闲着……韩楫等人的奏章还没上,这些人就已经开始四处串联,要求同僚一起讨伐冯保。不管心里怎么想,但百官在表面上都是支持的。只等着言官们铺好路,便一起发动,将冯保彻底埋葬了。

    “干爹不必太过忧心,”徐爵只能安慰道:“如今您的圣眷正隆,皇上和太后须臾离不开您,那些言官弹劾再多有什么用?”

    “哪里那么简单。”冯保揉着太阳穴,面色灰败道:“表面上看是这个理,可是咱们都小瞧了李娘娘。先帝在时,她从来都不干政,给了咱们个好糊弄的印象。但昨天为父终于知道,她并非等闲女流,心中大有不可猜度之处,不会为了我这个奴才,牺牲太多的。”这种话换了平时,他是万万不会说的。

    冯保前思后想心乱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他操心着急,但两人已是束手无策,只剩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何不让还是张居正想想办法。”徐爵替他说出来道:“他总比咱们主意多。”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冯保点头同意,让徐爵带着那些弹章,迅速出宫去找张居正。

    ~~~~~~~~~~~~~~~~~~~~~~~~~~~~~

    这种风云变色之时,人们会失去平素对自己的粉饰和伪装,露出心灵深处最本真的原形。泰山将倾,才见庸者无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薄暮时分,徐爵匆匆出现在张居正面前时,已是汗流浃背,口不能言。

    张居正让游七与他凉茶喝,然后问徐爵吃过了么?徐爵摇头苦笑。

    张居正便让游七为他准备酒菜,见他一点都不慌,徐爵倍感无力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吃饭,您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么?”

    张居正点点头,高拱为防止冯保留中不发,早叫人将其‘四逆六罪三大奸’,抄成揭帖遍发京城各衙门,舆论业已轰动,他自然也得到了抄本。

    “我家主人还有救么?”徐爵嘶声问道:“请您务必如实回答。”说完便巴巴地望着这位冷面相公。

    这时天色黑下来,很难看清是什么表情,但很快游七便将灯火点起,屋里又亮如白昼了。

    徐爵看清了张居正的脸,上面分明写着‘愤怒’和‘决绝’!他不知道,白日里看揭帖时,程文的奏疏上,有一句话又深深刺痛了张阁老:‘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如果有人试图用花言巧语迷惑圣听,为冯保解围,请皇帝明察!

    这是在说谁?谁都知道!

    昨天魏学曾的字条,好歹还是你知我知,不为外人道哉。今天程文的奏疏,却是明明白白昭告天下,说他张居正和冯保有勾结了!

    什么‘巧进’?什么‘邪说’?你们蓄势多时,一日俱发,这不是在朝堂上公然上演泼皮闹剧么?

    高阁老啊高阁老,你一肚子的才智,都用到了这种地方么?这江山的边关,流遍了郊原血,这如螗的国事,方才底定,乃是何其不易!为何不能精诚团结,共同辅佐幼主呢?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么?

    这可是你无情在先,那么就别怪我无义了!

    打定主意后,张居正终于开口问道:“贵妃娘娘和皇上知道了么?”

    “还不知道。”徐爵一脸不安道:“但事情闹得这么大,瞒是瞒不住。要是被人先捅到乾清宫去,那我家主人就彻底难看了。”说着苦苦央求道:“张先生,您快给我家主人拿个主意吧。”

    “那是自然。你先喝点水,填饱肚子,今晚还有的你忙。”越是这种时候,张居正却越显得镇定随和,给了身边人莫大的安抚。

    待徐爵也镇定下来,张居正才缓缓问道:“兵法云‘知己知彼’,我们在朝堂上是扳不回来了,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定会输。局势到了这一步,守是守不住了,只能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

    “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徐爵有些不理解。

    “他们想决战于庙堂,我们却要全力决胜于后宫。”张居正目光阴沉,缓缓道:“嘉靖时官场有谚曰‘内阁的云,宫里的风’,意思是尽管内阁势大到,可以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一旦宫里的风起,就能把云吹得一干二净,还我们一片朗朗天空……虽然现在皇帝还小,但有二位娘娘在,想要起风反而更简单。关口是,要让二位娘娘下定决心!”

    “可是李娘娘认为高拱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加上高胡子百般奉承,她更是难以割舍。”徐爵苦着脸道:“上次我家主人照您的话说了,可是娘娘还是半信半疑,不肯轻易得罪高胡子。”说着便将昨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发生的事讲述一遍。

    张居正听了,淡淡道:“不管怎么说,李娘娘的心还是向着冯公公多些。只要李娘娘认定了他是忠诚可靠的,就算弹劾他的人再多十倍,也只能是起反作用。”

    “这点自信我家主人还是有的。别的弹章都好说,只是刘良弼那道,一旦让李娘娘知道了,我家主人怕会不好过。”刘良弼弹劾冯保‘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这正是李娘娘最恨的事体。

    “真有这种事么?”张居正问道。

    “这个么……”徐爵先是有些为难,但这关口还是救命最要紧,没法再为主人遮丑了,便点头道:“不瞒先生说,当年我家主人在乾清宫任管事牌子的时候,皇上常命他到坊间秘密采购一些房战器具;后来我家主人还从古书上描了些样子,让宫外的匠人打造,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然把样式流出去了……不过坊间虽有谣言,却是捕风捉影,并无实据。”

    “那就只能死不认账了。”张居正压住心中的厌恶,为冯保谋划道:“还是那句话,守是守不住了,只有攻出去,让李娘娘自己做选择。”

    “怎么攻?”抡起搞阴谋,徐爵也是行家里手,自然一点就通,马上请教起具体步骤来。

    张居正让徐爵附耳过来,将早就谋划好的三条计策详细告知,听得徐爵这个特务头子暗暗咋舌,太毒了,这些宰相都不是人啊,怎么一个比一个毒!

    ~~~~~~~~~~~~~~~~~~~~~~~~~~~~~~~

    与此同时,高拱在内阁值房,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忙完了白天的公务,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直庐,刚准备喝杯茶,养养神然后继续在书房工作。

    一声通报,管家高福却推门进来。

    “你来干什么?”高拱有些意外道。

    “老爷,您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夫人让我给您送几件换洗的内衣,还有她亲手烙的饼子。”高福小声道。

    “啊,你跟夫人说,”高拱对老妻深感愧疚道:“等忙完这段,我回去好好陪陪她。”说完见高福还有话,便皱眉道:“还有何事?”

    “还有,那个吕大侠非要见您,说有奇计可以帮您大忙。”高福的声音更小了。

    “吕光,他在哪儿?”高拱对吕光的印象不错,总觉着对方有古来游侠之风,很对自己的脾气。

    “草民在此。”话音未落,值房里又多了一个人。见到高拱,那人纳头便拜道:“草民拜见恩公!”

    高拱认出这人是吕光,便吩咐平身赐坐。虽然他不相信一个江湖人士,能有什么谋国两侧,但横竖是休息时间,索性听听他的奇谈怪论,也算换换脑子。

    “草民学过几天望气,见太师有十年太平宰相的气数。”吕光故意卖个关子道:“但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怎样?”高拱笑问道。

    “到时候就是个两头并大之局,太师您越强,就越难过。”吕光含糊道。

    高拱却听得心跳加速,因为他明白了吕光的意思,皇帝亲政后,怎能容忍一个资历硬得堪比丹书铁券,权力比他还大臣呢?

    这种话题,岂能跟这种,只有数面之缘的江湖中人议论?于是高拱缄口不言,

    吕光便自顾自道:“当此主少国疑之际,太师应该效仿高皇帝的祖制,任命德高望重的亲王为宗人令、掌管宗人府,如此,社稷可安;而适合掌宗人府的亲王,自然非封地在高拱籍贯河南的周王莫属;事成,则高老必以功封国公……”

    “哈哈哈哈……”他还没说完,高拱先放声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宗人府?真是这些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吕光感觉受到侮辱一般,皱眉道:“太师不接受,就当我没说,何必嘲笑我呢?”

    高拱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很开心而已。也不管这说法会不会更伤人,便让人把吕光请出去。等吕光走了,他狠狠埋怨高福道:“以后给我长点心眼,别什么人都往内阁领!”

第八七九章 大政变之胜负转头(上)

    隆庆皇帝在位的六年,尤其是高拱担任首辅后的几年,京城的繁荣程度像坐火箭一样直线上升。因为宦官开设、垄断销售、强买强卖的上百家皇店被关停;遍布京城里外、密密麻麻的税关被扫除;百姓肩上的苛捐杂税被免去……总而言之一句话,官老爷、太监们都被迫规矩起来,老百姓终于能安安稳稳赚点钱,把生活过下去了。

    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的中国人,仍然全世界最优秀,最善于生活的一群人。只要没有那么变态的剥削压迫,他们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关门的店铺重新开张,消失的财富再次积累,曾经的繁华加倍呈现。

    据老人们认定,如今的北京城,是六七十年来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候。街巷当中,市声纷纷而起。热闹的街道上,穿着鲜艳服色的百姓招摇过市,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商品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车轿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京城却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的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因为夜市开始了。虽然仍在国丧中,但新皇帝登极的喜气,已经冲散了先帝驾崩的悲意,憋了快一个月的京城市民,终于可以借着庆贺新君登基的由头,出来痛快撒欢一番了。所有繁华地段的酒楼饭馆都爆满,大街之上一片热闹。店家们点起多姿多彩的灯火招揽顾客,艺人们卖力的展示着他们的杂耍戏法,唱曲儿滑稽;各式各样的南北小吃香气扑鼻……白日里辛苦做工的市民们,举家出来游玩,甚至连大户人家的子弟,都忍不住撇了车轿,穿梭人群,享受这充满了生活气息热闹。

    这时候最显眼的,就数那些歌楼舞榭,酒肆饭庄了。中国的城市发展到今天,早就突破了街坊的界限,哪里人多热闹,哪里就会有成片的酒楼饭馆出现;再繁华些的地方,还会有戏院歌楼出现,一到了晚上,这些地方便会点起各具特色的绚丽灯火,歌姬舞娘、生旦戏子在其中献艺,那悦耳的丝竹之声、靡靡之音,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欣赏;有爱好者更会欣然解囊,进去捧场。

    ~~~~~~~~~~~~~~~~~~~~~~~~

    在灯市口大街,有一个叫‘梨园春’的大戏园子,这会儿正在演出的是经典戏曲《复套》……都说北方人喜欢看帝王将相,南方人喜欢看才子佳人,一点都不假。同样都是以隆庆朝收复河套为背景,北方人百看不厌的,是这打打杀杀的《复套》;在南方,脍炙人口的却是赞美一段忘年异族爱情的……《三娘子》。

    这时候,台上正在演出李成梁孤军过黄河,激烈的锣鼓伴奏中,涂了个大蓝脸的李成梁,持一杆花枪在大展神威。扮成蒙古骑兵的龙套,一拨拨被他‘杀死’,然后撤回后台。

    后台中一片繁忙景象,各位角儿在补妆,龙套们在候台,小工们搬着道具进进出出。因为今儿个是三个戏班拼台演出,在后台也各自一片地盘,所以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大家都习以为常,井水不犯河水。

    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是最后才出场的戏班子,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成员大都在休息,他们或坐或躺在箱子上地上桌子上,显得十分安静,只是偶尔有几个跑腿的小厮匆匆进出。

    便见一个端着两碗热面的小厮,一路借过从外面进来,直插到戏班子最内侧的单间中。才把面放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手,低声对那个闭目养神的戏班账房道:“徐爵到了游七家,吕光去见高拱了。”

    那留着长须的账房点点头,却眼都没睁开。

    “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边上一个涂着花脸的汉子低声道:“其实他没进去之前就该动手,就算他身上只是抄本,也足够冯保喝一壶了。”祖宗规矩,在通政司明发之前,百官奏章绝对不能对外透漏,如果能从徐爵身上搜出证据来,必然可以让冯保吃不了兜着走。

    那账房先生这才睁开双目,竟然是潜回京城的余寅,他奇怪的看那手下一眼:“你是高拱的人?”

    “当然不是。”汉子赶紧摇头。

    “那你着什么急?”余寅撩一下假胡子,端起一个大碗道:“吃你的面吧,少淡操心。”

    “吃了这碗面,就黄花菜都凉了。”汉子郁闷道:“难道咱们真是来唱戏的?”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余寅皱眉道:“一母所出,你哥比你可沉稳多了。”

    “……”汉子的自尊心仿佛受到打击,端起碗一声不吭,哧溜哧溜的吃起面来。

    “看他们‘我方唱罢你登场’,心里痒痒了是不是?”余寅有些无奈,只能慢慢向这汉子解释道:“但你看看那帮山西佬,不也什么都没做?这时候手里有筹码,却不用急着下场,是多么幸福。咱们的任务,就是监视和准备,一旦事态脱离控制,才会立刻介入,现在一切都往希望的方向发展,胡插手不是添乱么?”

    “就怕到时候,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就让人家一锤定音了!”汉子虽然生气,却不影响食欲,一碗面吃完,一抹嘴道:“不是我说,我叔这回小心过头了,怕是要失算。”

    “大人的决策轮不到你我多嘴,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行!”余寅不悦道。

    “哦……”汉子就吃他这一套,下一刻便没事儿人似的问道:“那吕光呢,也不抓?”

    “不抓,”余寅冷静道:“这已经是个弃子,吃了没用,反而会自己。”

    “就眼睁睁看着高胡子被他们坑了?”汉子有些气闷道:“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但一想到那些耍阴谋的家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既然要决战,就得把方方面面都防范好。”余寅却无情道:“他自己大意中招,我们没有义务替他擦屁股。”

    “你和我叔可真沉得住气。”那汉子正是陆纶,他也算是久经磨练了,但在冷静地像冰山一样的余寅面前,还是被彻底打败了:“那就继续等吧……”

    ~~~~~~~~~~~~~~~~~~~~~~~~~~~~~~

    当徐爵满身臭汗回到司礼监时,已经是亥时了。冯保自然在那里翘首以待,一看到他回来,便从座位上弹起来,抓着他的手问道:“怎么样,张先生如何说?”

    徐爵口干舌燥,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简明扼要把张居正的意思复述一遍,冯保听罢,心下稍定。又与徐爵计议一番,该找什么人,该办什么事商量停当,反复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没时间等天亮了,冯保吩咐吴恩,悄悄把几个重要的大太监……还有李娘娘的贴身女官找来。

    冯保被弹劾的事情,在宫里已经迅速传开了,只是还瞒着乾清宫罢了。大太监们之所以肯帮他捂着,而不是落井下石。固然是因为冯保平时大方,做足了带头大哥的样子。但更多是有兔死狐悲的原因……高胡子杀气太重了,在他眼里,内廷的太监都该杀,要是没了冯保顶着,大家的日子更难过。

    冯保红着眼,把那些奏章拿给几人看,待他们看完了,才凄然一笑道:“诸位有何感想?”

    “欺人太甚,高胡子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内官监的管事太监邱用愤然道。众人纷纷点头,表示都做此想。

    “高拱,是咱们中官的天敌啊……”吴恩适时勾起众人不堪的回忆道:“自打他上了台,咱们的日子,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那些皇店、税关,都是宫里太监的摇钱树,高拱就这么毫不留情的一扫而光,这些太监头子们能不恨么?

    待成功勾起众人的阶级仇恨后,冯保才喟然道:“前日,高拱强夺了司礼监的权柄,我们要是再不团结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力,真要被他零割碎切,尸骨无存了。”说着一撩衣袍下襟,竟给众人跪下了。

    众太监哪能让老大跪着,赶紧对着跪下。

    “要是诸位不帮忙,我冯保就得首当其冲,成为高胡子的刀下鬼了。”冯保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我就不多说了。我只问一句,你们是打算保持沉默,看着我去死,还是与我共御外辱?”

    “……”众太监互相看看,在高拱凶猛绝伦的威压下,他们都感到了彻骨的恐惧。这时候,司礼太监的位子,再也不是人人都想坐一坐的宝座,而是一个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高拱一日不去,便没有人再想当那个出头鸟,所以在高拱滚蛋之前,还是让冯保继续顶雷的好。

    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众人终于积极回应道:“这不只是你冯公公一个人的危机,而是我们全体中官的危机,要是这时候不齐心,咱们可就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多谢诸位……”冯保感激得泪流盈眶,给众人磕了个响头。

    众人赶紧还给他三个,这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歃血为盟,发誓绝不背叛,违者下辈子依旧当太监……

    所有人都往碗里滴了血,冯保看看那个一直站在边上的女官道:“玲儿姑娘……”

    “让我加入也行,”那女官看着柔柔顺顺,但能从万千宫女中杀出来的,都是女强人。便听她幽幽道:“但以后衣帽局、针织局的采购,都得我说了算。”

    “衣帽局是李娘娘家的财路,这个我也做不了主。”这不是趁火打劫么?但这女子的作用太重要了,不仅明天,日后还得靠她多多帮助,冯保只好咬着牙道:“针织局其实也是有主的,但我可以给你。”

    “成交!”女官本就是漫天要价,就等他坐地还钱。

    所有人都统一了战线,冯保便把明日的安排……谁该做什么,谁该说什么话,事无巨细的交代给他们。待得众人都记住了散去,已是四更天了。

    吴恩问冯保,要不要眯瞪一会儿,冯保摇摇头,无力道:“不了,给我换好衣服,坐等吧。”

    ~~~~~~~~~~~~~~~~~~~~~~~~~~~~~~~~~~

    五更天一到,他便带着那一摞奏章,还有自己的印信,坐上了去乾清宫的轿子。一路上冯保心情无比沉重。今天,隆庆六年七月三十,注定是他这一生最黑暗的一天,黑暗后究竟是黎明,还是无尽的黑暗,全看今天的发挥了!

    想到这,他勉强抖擞精神,神态如常的到了乾清宫,先给太后请安,然后伺候皇帝吃饭,送他去文华殿,甚至安静的听了一节课。到辰时左右,他看到吴恩在门口露头,这才悄然退出去。

    “拿来了。”吴恩将一本奏章送到冯保袖中,冯保点点头,便上了轿子,往乾清宫去。在轿中,他打开看了看那本新到的奏章,顿时心惊肉跳,不由苦笑一声道:“好一个死中求活,这些阁臣一个比一个的狠。”便打开匣子,将那本奏章放了进去。

    到了乾清宫外求见,李贵妃让他进去,冯保一看,陈皇后也在,赶紧跪在地上,给二位娘娘请安。李贵妃看看他手里的奏章盒,道:“皇后难得来一次,你就别添乱了,有什么事儿,自己拿个主意就好。”

    “这个,老奴实在不敢自专。”冯保哭丧着脸道:“因为这里面的奏章,都是弹劾老奴的……”

    -----------------------------分割---------------------------

    今儿个过渡一下,明日加足马力,一口气把大家期盼的东西写出来。

第八七九章 大政变之胜负转头(中)

    “哦……”李贵妃却不怎么意外,依然姿态优雅的端着青瓷茶盅,轻轻吹着热气道:“弹劾你什么?”

    冯保觑了李贵妃一眼,只见她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头便有些发毛,回答便格外小心道:“都是些不实之词……”

    李贵妃淡淡一笑,没有喝那杯茶,便搁下茶盅道:“实与不实,你先念给我和皇后听听,再下结论不迟。”

    “……”听到李娘娘的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冯保还是愣住了。刹那间,不知多少屈辱、愤懑、不值、寒心之感涌上心头。凭心而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韬光养晦,对李贵妃母子的殷勤侍奉,早超过对皇后,甚至超过对先帝。可事到临头,这女人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硬是要他如此当众自我羞辱。

    却又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看来以最坏的打算准备今日之役,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怎么,不想念?”李贵妃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凤颜震怒!

    “老奴不敢……”冯保真想问问这女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但对方是未来太后,自己却只是个奴才,不得不强咽下愤懑,硬着头皮展开那些奏章,依次念将下来。

    ‘冯保平日贪残害人不法等事,万千难尽,姑从后论,今以其无君不道之甚者先言之……’

    ‘先帝久知冯保奸邪,不与掌印,保虽百计营求,终不能得……’

    ‘职等细访之,乃知冯保平日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痛恨者……’

    ‘保是何人,乃敢俨然立于其上,逼挟天子而共受文武百官之朝拜乎?此自古所无之事,虽王莽、曹操所未敢为者,而保乃为之,不轨之心岂不可见?’

    西暖阁中再没有其他声息,只有冯保跪在地上,一句句的历数自己的罪状,偏生那些言官恨极了他,用词无比阴损,他每读一句,都有剜心裂肺之痛。早就满脸的泪水,可还要强撑着读下去。那种凄惨和悲怆,哪里还有大内总管的威风?让人不忍猝闻。

    李贵妃却不喊停,逼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念,等到读完最后一道奏折,冯保终于忍不住瘫软在地,痛哭失声起来。

    “大伴……”小皇帝‘恰好’提早下学,看到冯保那个凄惨模样,登时就慌了神,扑在他的身上跟着哭起来……他的生母严厉,父亲又不常见,是冯保这个大伴,一直在照顾他、陪伴他,哄他开心,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可以说,在小皇帝心里,这个太监就是他的亲人。

    “皇上别这样……”冯保趴在地上,身子不敢动,却费力的回过头来,哭着劝朱翊钧道:“您是皇上,哪能为了个奴才哭成这样,不成体统啊……”

    “……”这句话提醒了李贵妃,她赶紧对身边的女官道:“还不赶紧把皇上扶起来。”

    “是……”女官赶紧去扶朱翊钧,小皇帝却死抱着冯保的胳膊不撒手,嚎啕大哭道:“我要大伴,你们不要杀他!”

    “慢!”听了这句话,李贵妃让宫人住手,盯着儿子严厉道:“朱翊钧,谁告诉你你我要杀冯保的?!”

    朱翊钧眨眨眼,他今日之所以提前回来,是有小太监通风报信,说娘娘要杀了冯公公,您快去救人吧,晚了就见不着他了。所以才匆匆由文华殿回来。但这孩子天性聪慧,又从五岁便开始读书,这在普遍忽视皇位继承人教育的本朝,绝对是个异数。所以虽然才年仅十岁,却已经知道什么话该谁,什么话不该说。于是便一脸天真道:“刚才听奏章上书说,要把大伴‘明刑正典’,难道不是要杀他么?”

    “……”原来如此,李贵妃心下一松,正色对儿子道:“钧儿,你是乾纲独断的皇帝,岂能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那我要赦免大伴,也可以喽。”朱翊钧登时兴奋道。

    “你是皇帝,当然你说了算。”李贵妃脸色柔和道:“先起来,去换身衣服,为娘要和冯公公说几句话。”

    “保证不杀他?”朱翊钧还是不放心道。

    “保证。”李贵妃点点头。

    朱翊钧这才松口气,拍拍冯保的头道:“做了错事儿就得认错,我母后和母妃会饶了你的。”

    冯保这个感动啊,那真是眼泪哗哗的,小祖宗,老奴真是没白疼了你。

    ~~~~~~~~~~~~~~~~~~~~~~~~~~~~~~~~

    等小皇帝一被领走,李贵妃的脸上就再也见不到笑意,只是淡淡道:“冯公公也别跪着了,坐下回话吧。”

    李贵妃的声音冷冰冰的,冯保刚有了些热乎气儿的心里,又冰凉一片,畏畏缩缩的爬起来,拿四分之一的屁股贴在凳子上,脑袋抬都不敢抬。

    看着他霜打茄子似的的样子,李贵妃心里舒服多了。一想到先帝驾崩前后,自己的气势完全被这奴才压住,几乎让他牵着鼻子走,李贵妃就浑身不舒服。早就该这样收拾收拾他,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皇家的一条狗了。

    “哀家问你,他们弹劾的这写事情,是不是真的?”

    “回娘娘,断无此事。”冯保是有备而来,自然一口咬定道:“那些言官不过是高拱养的狗。前日他们公然于内阁集会,接受了高拱的命令,昨天就纷纷上本弹劾我。”冯保愤懑道:“前些日子高拱上《陈五事疏》,抢夺司礼监的权力。娘娘希望宫府和睦,让我交出权力。老奴当时虽然没说,但早就预料到今天了,他这是一环扣一环的杀招,先夺去司礼监的权力,让我无力自保,再痛打落水狗,把老奴这条皇上和娘娘的忠狗打死了,把皇上和娘娘彻底孤立起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些个理儿,哀家都是知道的。”听了冯保的说辞,李贵妃不置可否道:“但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你就一点错端都没有?”李贵妃的目光落在程文的‘弹冯保十大不忠事疏’上,问道:“比方这上面说,你给先帝购献**与春药可否是真?你不是说,都是孟和干的么?”这是李贵妃最不能容忍的一条。如果是真的,那么冯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说动她,下决心除掉孟和的。

    李贵妃面无表情,问话的口气也透着冷淡,让冯保感到无边的压力,他却硬着脖子道:“娘娘,这些年您还看不出,老奴是个什么样的人吗?程文说得这件事,老奴问心无愧,但我今儿个就是冤死了,也绝不辩解一句!”

    “这是为何?”李贵妃诧异道。

    “因为先帝大行之日,朝廷早已诏告天下,先帝是因久病不治而龙驭宾天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先帝病死,这是正终。现在那些个言官却说他是因为吃了春药而死,先帝岂不是死于非命?天下岂不耻笑先帝是个色魔?千秋后代,昭昭史笔,又该如何评价先帝呢?”说着再次跪在地上,使劲磕头道:“老奴的清白何足挂齿?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先帝尸骨未寒,那些言官为了整我,就用那么多的脏言秽语来泼污先帝!‘为尊者讳’,这是老奴个宦官都懂得道理,我就不信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外臣不懂!他们明知故犯,其心何在?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说完便痛彻心扉的哭起来。

    冯保这番话,顿时把李贵妃说得变了脸色。她没有想到这弹章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么深的阴谋。设若先帝令名不保,那么后人该以何等样的眼光看她?她的皇帝儿子岂不成了色魔的后代?如此想来,李贵妃心中一阵阵后怕,对冯保的语气也不由从质询,变成了询问:“他们这么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奴说过,他们是想通过打击老奴来抹黑先帝,让皇上和娘娘靠边站,从而达到独掌朝政目的!”冯保语重心长道。

    “不可能吧……”李贵妃摇头道:“先帝是那样信任高拱。”

    “先帝在时,自然是君臣相得,但那时高拱就仗着先帝敬他重他,大权独揽,排除异己,甚至连先帝也不放在眼里。”冯保放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第二个杀招:“现在先帝去了,他就更不会把今上放在眼里了,二十五皇上登极那天,您知道他回到值房后,对自己的门生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李贵妃的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他说,十岁的孩子,如何做皇帝!”

    “什么!”李贵妃悚然变色,就连边上一直不发一言的陈皇后,都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佛珠掉在地上。

    小皇帝换完了衣裳,刚磨蹭着进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吓得脸白如纸,钻进陈皇后的怀里。

    ~~~~~~~~~~~~~~~~~~~~~~~~~~~~~~~~~~~~

    大殿里针落可闻,足足有十几息的功夫,没有任何声响。

    对于皇家来说,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享有四海的富贵,生杀予夺的大权,都是来自于那个皇位,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敢触碰这片逆鳞,都会立刻成为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贵妃一颗心砰砰乱跳,充满了惊恐……自己儿子才十岁,高拱则是三朝元老,先帝的老师,当然极有可能会不把这个十岁的天子放在眼里,但她还是不信高拱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已经是当朝首辅了,还想要什么?这朱家的天下,怎么也轮不着他当皇帝!”

    “但天下姓朱的,并不只有皇上一人!”冯保恨恨道:“高拱是想迎里自己家乡的周王为天子,这件事他们准备分两步走。第一步,先以皇上年幼为由,请周王来京城入主宗人府;然后第二步,就是用宗人府的权力,寻趁皇上个错处,便取而代之。这样他高拱就有拥立之功,能得到世袭国公的爵位!”

    周王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之后,世代封国就在开封,是朱家皇室里最有出息的一支,诗书传家,多有著述。到万历年,这已是一个三万二千人的大家族了,堪称各宗藩之中最兴旺发达的一支。

    而‘宗人府’则是朱元璋设立的,可以对皇室宗族进行管辖,甚至有时堪称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独立机构。但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宗人府,只是礼部所辖的一个机构,对满天下的藩王宗室仍有震慑力,但不可能管得了皇帝。当然,同样的位置不同人坐,效果是绝对不一样的。按辈分,周王是小皇帝的叔叔,若让他当上宗人府的宗正,皇帝八成要处处受制于他。

    且不说日后废立之事,单单这样的局面,就已经足以使二位娘娘和小皇帝惶惶不安了。这样的话自己孤儿寡母的地位可怎么保?

    孤儿寡母,势单力孤,对自己的权位最是敏感,这个谣造得可太毒了,李贵妃就是一个再冷静的女人也坐不住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你先下去吧……”原本以为是大臣和冯保的斗争,现在看来,他们的真正目标,却是自己母子。李贵妃心里乱极了,她需要时间来整理下思绪,商量下对策,便疲惫的挥挥手,让冯保先出去候着。

    退出去的时候,冯保的心情放松了一半,他知道张居正的‘祸水东引’之计成功了,自己和高拱的对决,已经转化为李贵妃母子和高拱的对决。剩下的,就是再加把火,让她下定决心了。

    ~~~~~~~~~~~~~~~~

    待冯保下去,李贵妃看一眼陈皇后,和受惊小兽一般,依偎在她身边的小皇帝。只见他的眼里满是惊恐,显然是吓着了。

    “姐姐,你说冯保的话,到底该不该信?”李贵妃问那一直不语的陈皇后道。

    -----------------------------分割-----------------------

    稍后还有,两章连发,求月票……

第八七九章 大政变之胜负转头(下)

    自从先帝去后,陈皇后虽然仍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但谁都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皇帝之母。宫里的太监宫女极为势利,全都围着李贵妃奉承,反倒把她这正牌娘娘晾在一边。所幸的是冯保没有这样,新皇帝一登极,他便亲自给慈庆宫加派了宫女太监。看到慈庆宫中的陈设旧了,第二天便一概撤走换新。听说陈皇后最新喜欢上听曲,冯保便安排教坊司的乐工每日到慈庆宫当值,还让人出去学最新的曲子,回来唱给她解闷。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难得冯保这个大忙人还能想着。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陈皇后是承冯保情的,所以今天早晨,自己的贴身女官玲儿,带话说冯保向她求救时。虽然素来不管闲事,但陈皇后想到若是换个总管,日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何不卖他个好,自己日后也过得顺心些。

    所以她才会‘凑巧’出现在这里,这时候说话也自然向着冯保了:“妹妹,你为什么宁肯相信外臣的话,也不愿相信身边人的呢?”

    “一个两个这么说,我自然不信,”李贵妃皱眉道:“可这么多人说。”

    “他们还不是都听高胡子的。”陈皇后淡淡道:“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有几天了?”

    “才四天。”李贵妃道。

    “才四天工夫,他能犯多大的错,招惹这么多大臣弹劾他?”陈皇后缓缓道:“所以归根结底,不是冯保做了什么错事,而是他当上这个大内总管的方法,惹高胡子生气了。”

    “对啊……”李贵妃想明白了,点头道:“是我们用中旨绕开内阁,直接由皇上发出的,他高胡子能高兴吗?”正所谓一通百通,她马上将高拱的《陈五事疏》,对冯保的弹劾,迎接周王入京……这些有的没的事情联系起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高拱嫌她们自作主张,在想方设法的压制她们母子。

    正在她沉思之际,乾清宫管事李全走进来,轻声禀报道:“皇上,二位娘娘,御马监、内官监、还有司礼监的几位秉笔太监求见。”

    “他们来凑什么热闹?”李贵妃的头突突得疼,今儿这些蛇蛇蝎蝎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晌,才低声道:“你去把邱用和赵成叫进来,其余人在外面跪着。”

    李全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内官监的邱用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赵成进来。两人磕头之后,李贵妃命他们跪着回话:“你们来干什么?”

    “回娘娘,奴婢们是来为冯公公鸣冤的。”邱用回话道。

    “这么说,冯保被弹劾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李贵妃目光闪烁道。

    “满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奴婢们焉有不知的道理?”赵成纷纷道:“那些言官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是冯保让你们来的?”李贵妃最担心的,就是勾结成党,威胁到她们娘们儿。

    “回娘娘,”邱用答道:“不是冯公公,也不是任何人挑头的。如果硬要说个原因,那就是冯公公平时得人心,所以宫里的奴婢们,听说外廷言官要弹劾他,都自发地要来乾清宫,向皇上、娘娘求情。奴婢几个知道那样的影响不好,非但帮不了冯公公,反而会让皇上和娘娘生气,因此把他们拦下,斗胆做个代表,前来陈情。”

    “你们担哪门子心?”李贵妃的声音冷得瘆人,不过也难怪,今天的变故太多,她哪里还有好语气:“怕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

    “皇上英明,娘娘仁慈,奴婢们今儿个前来,要说没有担心冯公公受冤的心思,那是欺君之罪,可我们主要的目的,是要学那些言官,告状!”邱用的回答让人意外。

    “告什么状?”李贵妃皱眉道,真是越乱越添乱。

    “请娘娘看看这个!”赵成从袖中掏出本蓝色封面的线装书,举过头顶道。

    李贵妃抬抬手,示意宫女接过来,拿在手里一看,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魏碑体的大字:‘女诫’!

    “女诫?”李贵妃脱口念出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当年太祖皇帝命人编写,给所有内宫嫔妃看的,训诫她们只能谨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违令者轻者打入冷宫,重者处以极刑。历代所有入宫女子,无论贵贱,都得读这本书,她自然也再熟悉不过。现在乍一看到这本书,李贵妃陡然想到,自己这些时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干政’,顿时一阵心悸,像被毒蛇咬到一样,把那本书狠狠丢在地上,粉面一片厉色道:“赵成,你呈上这本书是何居心?”

    赵成连忙抬起头,一脸惶恐道:“启禀娘娘,奴婢这是要告状,告那些言官们居心叵测,到处散发这边陈年老黄历!”

    “哦……”李贵妃神色稍缓,问道:“这怎么跟言官又扯上关系了?”

    “奴婢们怕娘娘生气,一直没敢告诉您。”赵成便壮着胆子道:“先帝一驾崩,京城的正阳书坊便赶印了一批,两天内被抢购一空。买主就是六科廊和十三道的言官,他们不仅人手一册,还到处散发……”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李贵妃气得牙根痒痒道:“给本宫上眼药么?!”

    “奴婢们不敢妄猜,但是打狗欺主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邱用便禀告道:“他们连冯公公这样小心谨慎、从不在宫外胡作非为的太监都容不下,这就不是就事论事了,而是要杀鸡儆猴……”

    “谁是猴?”李贵妃勃然大怒道。

    “娘娘恕罪,”邱用赶紧掌自己的嘴道:“奴婢读书少,胡乱用了成语。”

    “滚下去,自己到慎刑司领罪。”李贵妃一挥袖子,不愿再见到他。

    邱用连滚带爬的下去,赵成也想跟着告退,却被李贵妃叫住道:“赵成,东厂具体是你管着,你老实告诉我,高阁老到底说没说过,十岁天子之类的话?”

    “绝对说过,而且不止一次,整天挂在嘴上。”赵成闻言斩钉截铁道:“奴婢那里有东厂的侦缉记录,您也可以随便找几个在内阁当差的侍卫问问,自然知道奴婢没有说谎。”

    “谅你也不敢,下去吧……”李贵妃疲惫的摆摆手,相信了他的话。

    等这一拨人下去,李贵妃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摇摇欲坠……这么多幺蛾子扑面而至,她确实招架不住。朱翊钧看到母亲弱不禁风的样子,赶紧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母后,母后,等儿臣长大了,一定收拾他们给您出气。”

    听了儿子的话,向来严厉的李贵妃突然泪流满面,她把朱翊钧一把揽在怀里,哭起来道:“谁都想起复咱们孤儿寡母……”母子抱头哭起来,陈皇后也在边上跟陪着掉泪。

    娘三个哭一阵,李贵妃先止住泪,然后给小皇帝擦干泪水道:“钧儿是皇上,不能哭,咱们孤儿寡母得坚强,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

    小皇帝懂事的点点头,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角,依偎着李贵妃,听她和陈皇后说话。

    “姐姐,你拿个主意吧。”李贵妃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面对着无法预料的未来,她迫切需要有人分担。

    “其实早就是个你死我活之局了。”陈皇后翻看那些奏疏,道:“方才我听冯公公念奏疏,好像有一份上,说公布的遗诏根本不是先帝的遗训,而是冯保擅自矫诏,使司礼监同领顾命而来……”说着拿起一份道:“就是这份儿。要是真坐实了,咱们俩也难逃罪责。”

    “……”李贵妃接过来,看着看着手便不自觉用力,指甲深深陷入纸张中。然后重重拍在桌面上,咬碎银牙道:“把冯公公找来,这种事儿他最在行!”

    ~~~~~~~~~~~~~~~~~~~~~~~~~~~~~~~~

    就在宫里一片凄风冷雨的时候,昌平,天寿山。沈默结束了为期四天的视察,坐上返京的马车。明天就是新皇登极后的首次早朝了,所有的胜负,都要在这一刻见分晓,这种时候,他不能不在场。

    回到京城,已经是傍晚了,沈默便没有去内阁复命,而是先回家。

    回到棋盘胡同,来不及更衣,他便来到前院书房,看见王寅和沈明臣都在,不禁松口气,深深作揖道:“辜负了二位的一番好意,还以为你们会一气之下,弃我而去呢。”

    “走,去哪儿?”沈明臣摇头笑道:“咱们可是本家,抄九族也有我一份儿。”

    “其实我真想走了。”王寅却有些萧索道:“不过想想大人肯定不会放我走,所以还是识趣点,留在这儿混吃等死吧。”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换了谁也不会放心,让他们离开的。

    “我不是故意阳奉阴违的。”看到王寅一下苍老了许多,沈默满怀歉疚道:“而是在天寿山才下定了决心。”说着热切地望着王寅道:“论治国的才能,我比不上张太岳,如果只是为了当十年太平宰相,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让他上台的好!但谁也没法替我们实现自己的抱负,要想创造个不一样的未来,只能靠自己去做!”

    “可是大人啊,您翻开二十一史,有成功的先例么?”王寅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

    “事在人为!”沈默却已经走出了彷徨,不愿再回到首鼠两端的状态,道:“之前的人做不到,那是时机未到,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不去做就是辜负历史的垂青了!”

    “既然如此,”见沈默主意已定,王寅苦笑一声道:“和我说说,您都做好了哪些准备吧?”作为谋士,改变不了领导的方向,就只能改变自己的方向。

    “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沈默两手一摊道:“不过是一个叫胡有才的江湖骗子,和一个小小的蜡丸罢了。”

    “就这些?”王寅瞪大眼道:“余君房忙活了这多天,就这么点成果?”

    “这就足够了。”沈默淡淡一笑,故作轻松道:“功夫练到至高的境界,片叶飞花皆可伤人。我虽然还没那么厉害,但也得看对手是谁吧?”

    “大人切不可大意。”王寅正色道:“我们要的不仅是眼前的胜利,更重要的是,不能输了将来。不然,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受教了。”沈默点点头道:“所以我这一招,叫无招胜有招。”说着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听得两人嘴巴张得有鹅蛋大。

    ~~~~~~~~~~~~~~~~~~~~~~~~~~~~~~~

    三人正在就沈默那匪夷所思的计划,外面响起摇铃声,便马上打住话头,问道:“什么事?”

    “大人,高拱来了。”侍卫长小六子的声音响起。

    “老高还是来了。”沈默笑着站起来道:“看来心里很是不踏实啊。”

    “我看,他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王寅笑道。

    “你们再合计合计。”沈默笑笑道:“我得出迎了。”

    他赶紧来到轿厅,便见高拱已经下轿。沈默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说道:“元翁,您怎么亲自来了?”

    高拱拱手还了一礼,道:“有些事儿得来跟你碰碰头。”

    不说商量而是说碰头,沈默自然听得出,这是既要摆上级的架子,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内阁说道?”

    “明天说就晚了。”高拱摇头道。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正厅,沈默把正座让给了高拱,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高拱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道:

    “江南,京里的事情,你都知道吧?”

    “嗯。”沈默点点头道:“回来听说了,元翁您的一道《陈五事疏》,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权,实在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高拱摇头道:“也难怪,这几天电光火石,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说着便将自己解决冯保的全盘计划告诉了沈默,斗志昂扬道:“明日早朝,便是此獠授首之日,希望你我能共同进退,齐心协力为朝廷除此大患!”没待沈默回答,他又补充一句道:“我从杨蒲州那里来,他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你怎么样?”

    “自当听从差遣!”沈默毫不犹豫道:“唯元翁的马首是瞻!”

    高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满意地走了,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他还要忙着去联络其他人。

    高拱前脚走,后脚冯保便神神秘秘的来了。

    ------------------------------分割------------------------

    见分晓的时刻到了,知道大家会很期待下一章,如果今天的月票数能到100,我就不睡也把它写出来。

第八八零章 逆天(上)

    隆庆六年八月初一,平旦。

    天刚蒙蒙亮,京城各处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的匆匆抬过。被搅了好梦的京城百姓,便知道,今天是百官大朝的日子。

    等沈默的官轿在左安门前落下,已经有数百名官员先到了。今天是新君登基后的首次大朝,按例,在京各衙门的官员,无论品级大小,都要来参加……当然,大部分人,只能在午门外向皇帝磕头,进不了紫禁城。

    一见沈阁老到了,原本交头接耳,气氛稍显诡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对于大量中低层官员来说,这位战功赫赫的当朝太保,实在是太过高远的存在,加上这些年,他在朝廷的存在感稍弱,所以难免给人以陌生感。没有人敢上前和他寒暄,除了唐汝辑、褚大绶、徐渭等老熟人。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呢。”徐渭对沈默是满腹的牢骚,自己这些年,为了他的教育大计,死活赖在国子监。谁知事到临头,沈默却当起了缩头乌龟,这怎能不让他们这些,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家伙寒心呢。

    “完事了自然回来。”沈默摸摸鼻子,苦笑道:“你都来了,我能不来?”

    “我是来看热闹的,你也是?”徐渭都五十多的人了,还改不了那尖酸刻薄的毛病。

    边上的唐汝辑看不下去了,为沈默解围道:“今儿个的确有些怪怪的。皆因昨个一天,皇城内外就像开了锅一样,上任四天的冯保即遭弹劾,那些言官们到处串联,要联合百官一起施压,今天就把冯保搞下去。各衙门的官员,没有谁不让这件事撩拨得心神不宁。”

    沈默点点头,刚要说话。人群一阵骚动,首辅大人的官轿到了,只见高阁老带着一种兴奋与焦灼混杂的表情,出现在他们面前。兴奋自不消说,弹劾冯保的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大好时机。至于焦灼,主要是由于,弹劾的奏疏送进宫中之后,却没有任何一点消息反馈出来。当了这么多年首相,高拱在大内自然有几个耳目,但无奈奏章递上去不久,就宫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传不出来。

    因此整整一夜,心绪不宁的高拱未曾合眼,但他又不能把这种担忧传递给准备上阵的将士们,只能故作轻松的与众人打着招呼。

    公里公道说,在百官面前,比起在京城少有建树的沈默、韬光养晦的杨博来,高拱的威信确实要高多了,四周的官员都纷纷用尊敬的目光,瞧着这位六十岁的内阁首辅。

    高拱在这些人中看到他的门生,他的下属,还有他的亲信。人多就是力量,这让他又感觉充满了必胜的心念。和沈默点点头,高拱便被亲信圈子围上了。

    ~~~~~~~~~~~~~~~~~~~~~~~~~~~~~

    张居正是踏着点儿来的,今天这个场合,他出现实在尴尬,虽然言官们弹劾的是冯保,可朝野内外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穿一条裤子的?在如此关键的决胜时刻,他怎能不在现场?虽然宫里传来消息说,已经胜券在握了。可不到尘埃落定,谁敢说就赢定了呢?尤其是沈默昨晚突然回京,让他感到十分不安……照常理说,如果沈阁老真想躲开是非,就应该在朝会之后再返京,到时候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有从容应对的办法。但倘若在场的话,无论谁胜谁负,对他的名声都会不利。

    ‘难道他想插手?’昨天夜里,张居正也是一宿未眠,到天亮时,心里的担忧愈发浓重。但自己自始至终,一直选择了隐在幕后、推波助澜的方式,这样的好处是,可以摆脱干系好善后,可也同样有缺陷……那些台前的演员,并不完全受他的控制,甚至很多人,只是被连哄带骗,被绑上战车的。

    现在风暴已成,所有人都进入角色,事态的发展谁也无法控制,所以他必须要站在第一线,以备不测……

    张居正一到,左安门便开了。在监察御史的注目下,上千名官员整队进入长安街,浩浩荡荡往午门走去。

    对于沈默这种高级官员来说,在进入午门之前,都是自由的,但他不愿意破坏规矩,也想排着队进去,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道:“江南,扶老夫一把嘛。”

    沈默回头一看,是白发苍苍的老杨博。人生七十古来稀,杨博是真的老了,那曾经挺直的腰杆,明显有了弯曲,脸上也满是垂暮之年的灰败之色。甚至没有张四维的搀扶,他站都站不住了。

    “子维兄呢?”沈默赶紧走上前,扶住老杨博的胳膊。

    “我让他一边待着去了。”有了沈默的搀扶,杨博感觉轻松多了,喘口气道:“咱俩单独说说话。”

    沈默点点头,便搀着杨博脱离了队伍,慢慢走在长安街上,高拱远远看他们一眼,迟疑一下,没有凑上来。

    “他要是过来了。”望着高拱的背影,杨博悠悠道:“你会不会对他说点什么?”

    “不会。”沈默微微摇头道。

    “我也不会。”杨博灿然一笑道:“看来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不保证会做什么。”沈默轻声道。

    “不要紧,只要你做,就算我一份。”杨博淡淡道:“虽然我猜不到你怎么赢,但我愿意赌你赢。”

    “也许是张太岳呢。”沈默哂笑一声道。

    “没有你的话,他就赢了。”杨博的回答很唯心:“但是你回来了,一切必然大不一样。”

    两人陷入一段沉默,在快到午门时,沈默突然没头没脑蹦出一句道:“天官和次辅?”

    “成交。”杨博微微颔首,一张老脸上看不出半分喜忧。

    这时候,张四维过来,接替了沈默,带其离开后,才轻声问道:“都谈了什么?”

    “不捣乱的报酬。”杨博看到张四维的脸上满是忧色,拍拍他的手,温声道:“这还不是你的舞台,收起那些无谓的担忧,瞪大眼好好学着点吧——看看一个顶尖的权谋高手,是如何翻云覆雨不沾身的。如果你能看懂了,学会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张四维点头应下,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其实有一副绵里藏针的脾气,他一直觉着,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也包括沈默。之所以有今日的差别,不过是机遇和资历不如人而已。

    ~~~~~~~~~~~~~~~~~~~~~~~~~~~

    卯时一到,皇城楼上响起悠扬的钟声,午门随即缓缓洞开。

    雄壮威武、衣甲鲜明的御林军,手持长戈从门洞中走出来,在道路两边伫立。鸿胪寺官员开始整队,当值御史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够品级的官员等候宣进面圣,不够品级的,只能等着在午门口磕头。

    不一会儿,便有太监站在午门城楼上,扯着公鸭嗓子喊道:“有旨——召内阁、五府、六部众皆至——”竟然让在京所有官员,一个不拉全都到场。

    一听这旨意,在场官员不禁暗暗惊讶,但现在早朝仪式已经开始,谁敢交头接耳,会被当值御史警告弹劾的。所以百官带着满腹的疑惑,鱼贯穿过午门,进入紫禁城中。

    因为上朝的官员实在太多,所以只能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列班站定,公卿显贵们自然站在最前列。左边是首辅高拱,他的身后跟着次辅沈默;右边是几位国公,二位阁臣、大九卿分列在他们身后……

    高拱的位置,距离皇帝的金台御幄仅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见龙椅上空空如也,撑张金伞、团扇,以及护卫丹陛的锦衣力士也没有出现,他便有些忐忑不安,对身边的沈默道:“这两天科道奏本的事,今天肯定要明盘。如果皇上和两宫责问什么,由我来应对。我当然要以法理为依据,所说的话可能得罪皇家!但内阁有你,我就是被驱逐也没事!”

    沈默本不想来看这一幕,但大计已定,自己也无法更改,只能轻叹一声道:“元翁,您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你要在幼主登极之初,力图总摄纲纪开创善治,这满朝文武,除开少数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还有谁能不拥护?”

    高拱听了他的话,心情好了很多,刚要再跟沈默说两句,忽听得殿门前‘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拖着长腔的传旨声:“圣—旨—到——”

    传旨太监的嗓音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这三个字竟能覆盖全场,连最远处的官员都能听见。于是刹那之间,整个皇极殿前广场上,千余名文武官员哗哗哗一齐跪下。太阳恰好也在此时升起来,照耀在象征皇权至高的皇极殿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跪着的众位官员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丹墀上出现一个身影。

    众人费劲地眯起眼,便看到是个身穿大红团蟒撒曳,头带刚叉帽的高级宦官。很少人人得,这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赵成,但所有人都认得他手里明黄色的卷轴,那是大明天子的谕旨。

    “皇上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婢前来传旨。”赵成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众官员,面无表情道。

    “赵公公,皇上为何不御朝?”高拱不禁狐疑道。

    赵成神态奇怪的看了高拱一眼,然后板起脸道:“休得多言,咱家要宣旨了!”

    这种时候,接旨的人自然应该是首相。高拱顾不上气愤他的不敬,习惯地高声道:“臣等接旨……”

    “不是给你的!”赵成的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讥讽,目光越过他,望向沈默道:“请沈老先生接旨!”

    高拱臊得满脸通红,笨拙的把身子朝后挪,心中的惊诧更是无以复加,这是玩得哪一出?不是当众扇自己的脸么?心里涌起浓重的不祥之感。

    百官也是一片哗然,新君登极后的第一道旨意,竟然是绕过首辅,下给次辅的,这意味着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

    “肃静!”赵成尖着嗓子高叫一声,一指沈默道:“沈老先生,请上前接旨。”

    沈默只好上前,口中道:“臣沈默接旨。”

    方才还嘈嘈切切、交头接耳的广场上,登时安静下来,官员们屏住呼吸,唯恐露听一个字。

    赵成展开那黄绫卷轴的圣旨,朗声读了起来: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诸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今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朝廷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现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的,典刑处之。钦此——”

    百官满以为这是驱逐冯保的圣旨,谁知越听越不对劲,竟然不是罢斥矫诏的冯保,而是驱逐首席顾命大臣、内阁首辅、两代帝师高拱,而且是不留余地,不留情面,立即滚蛋、不准停留!

    广场上的空气凝滞了,所有官员都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而遭逐的对象高拱,已经是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了……一代权臣,就这样败在了并无大开大阖手段的宦竖手里。

    赵成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卷轴递到沈默手中。他们这才意识到,权倾朝野的两代帝师高阁老,顷刻之间已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上遽然跌落……这一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员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从。赵成已经完成差事,准备抽身而去,可是皇极门内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高拱是冤枉的,这道圣旨是不折不扣的乱命,但在那如皇极殿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权威压之下,在内廷和后宫雷霆万钧的霹雳手段之下,所有人都被深深的震慑了,他们不寒而栗,他们呆若木鸡,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除了那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赵成刚要离去,却被人抓住了衣角,他惊异地回头一看,是手里还拿着圣旨的沈阁老。

    忠义之士自有天助,天不助我助!

第八八零章 逆天(中)

    金銮殿前,一场史上罕见的大政变瞬息发生。高拱狼狈万端,所有官员震惊无比,都以为是胜利者的,却反胜为败,都是为必败无疑的,却反败为胜。许多人还如坠梦里,难以断定刚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但有一个人,保持了绝对的清醒,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传旨太监的袖子。

    “沈阁老,你这是干什么?”赵成一阵心慌道。

    “我要面圣,请赵公公代为通禀。”沈默沉声道

    “面……面圣?”赵成先是一惊,旋即色厉内荏道:“你,你要抗旨不从么?”

    “本官当然不敢。”沈默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但首辅的去留,乃是国之大事。现在既没有百官弹劾,彰明其大罪大过。也没有让他上疏自辩,使天下人心服口服,就这样用中旨罢免,难免会招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还是让我代表百官见见皇上,问清楚确实是圣意,再领旨不迟。”沈默的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直响!疯了疯了,首辅当场被秒杀,次辅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抗旨不遵,天下还有比这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么?

    “沈老先生,您莫非是烧糊涂了吧?”赵成瞠目结舌道:“这可是圣旨,圣旨自然就是圣意啊!”

    “问题就在这道旨意上,它的内容自相矛盾,让人吃不准。”沈默却不为所动,举起手中的黄绫,自顾自道:“正如这上面所言,先帝弥留之际,拉着高阁老的手,以天下托付。自然是无比认可高老之忠诚。圣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当今皇上虽尚冲龄,但仁孝之名已经传遍天下。怎么可能在刚刚登极才六天,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就断定先帝托付天下之人不忠?这不是在说先帝没有知人之明吗?所以说这道旨意出自皇上,我不敢相信!”

    “皇上还小哩,自有两宫做主!”赵成已经是汗如浆下,这可大大偏离了剧本,他这个小角色,咋知道如何往下演?

    “住口,不许污蔑两宫!”沈默还没开口,他身后一人先暴起了,竟然是国子监祭酒徐渭。徐胖子须发皆张,满面怒容,戟指着对方道:“国朝二百年,最忌讳的便是后宫干政。二位娘娘谨守法度,从不过问政事。她们怎么可能公然违反祖宗家法,把手伸到外廷来,而且一上来就拿掉先帝的托孤之臣?我大明有过这样的先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在捣鬼,不问清楚了能行么?!”

    “那你们等着,奴婢去请示一下……”见大九卿也愤而发难,赵成彻底顶不住了,连滚带爬的窜回了内宫。

    ~~~~~~~~~~~~~~~~~~~~~~~~~~~~~~~~~

    赵成离开后,广场上的百官再也压抑不住,开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起来……之前他们完全被皇威震慑住,被堂堂首辅蘧然从权力巅峰跌落而惊吓到,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但次辅大人挺身而出、坚持原则,一定要符合程序,才答应接旨。把一件所有人看来,已经覆水难收的事情,硬生生中止住……虽然看起来,这番行为更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人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但这一停顿,那在特定环境、特定状态下,产生的皇权威压也蘧然而去。压在百官心头的大石松动了,他们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小声交换着自己的看法。

    这不议论不要紧,一议论吓一跳,方才发生了什么?一道中旨,就把当朝宰相,首席顾命大臣给毫不留情,彻底的开除了。但这道中旨真的是皇上的意思么,当然不是,皇上才十岁不到呢,那么是两宫的意思?这个不好说,但就像国子监祭酒徐渭所言,两宫娘娘深居禁宫,对外面的事情了解多少?还不全听冯保的!

    对,就是冯保!这道旨意,肯定就是出自冯保!对于先帝驾崩至今,这十几天发生的事情,京官们自然耳熟能详,更不用说这两日,为了弹劾冯保,言官们大发揭帖,上下串联,早将冯保的恶行公诸于众了……其中不就是有矫诏这条么?

    认定了这一切是那个死太监所为,百官顿时无比愤怒,无比恐惧——堂堂内阁首辅、首席顾命,第一大臣,功勋卓著、廉洁奉公、不党不群、忠勉无双的高阁老,在没有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竟然被一个太监用中旨罢免!这是何等的耸人听闻,何等的荒谬绝伦?!当年臭名昭著的王振和刘谨也不敢干的事情。如果让他得逞的话,那么满朝诸公,还有哪一个不是他能随意罢免的呢?

    难道比刘谨时期还要黑暗的时代,就要降临了么?似乎是一定的,要知道,当年武宗登极时,好歹已经十五岁了,而今上才刚刚十岁,这五年的差距,很有可能就是冯保比刘谨多作恶的五年。在场的衮衮诸公,有几个能熬得住?一种强烈的厌恶和抗拒情绪,急速的在百官心中发酵、膨胀,让所有人呼吸变粗,心跳加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

    这就是沈默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力量,背负着‘缩头乌龟’的指责,一直苦苦等待的裂变时刻啊!

    为这一刻,他等了足足十年!但,已经比他预想的要早了……

    兵法上讲天时地利人和,要想成大事,也一样离不开着三样,要想开创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要求就更苛刻了。至少要有千年一遇的绝佳契机,各种有利条件样样皆备,而各种不利因素,则要正处在最弱的时期。如此才有可能,让历史这辆有强大的惯性列车,稍稍改变一下它的轨迹。

    ‘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口号,足足喊了千年。然而皇权,以及其衍生出的宦官,对臣权的肆意欺凌,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自然的,臣权与皇权的斗争,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自本朝永乐后,在大臣的挤压下,皇帝渐渐离开朝堂,不再过问具体政务,而只握有最后的否决权,与大臣的斗争,也交给了宦官。之后百余年,总体是一个臣权上升,君权下降的过程,直到嘉靖初年达到最高峰。

    嘉靖之前的历任皇帝,从仁宗、宣宗、英宗到宪宗、仁宗,都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承认了自己的角色。但历史从来不是一条直线的,而是呈螺旋前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于皇帝来说也一样,所以出现了嘉靖这样强势的君王,自然和日益嚣张的臣权发生了激烈的对抗。结果还是天然立于不败之地的皇帝,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把翘尾巴的臣权打趴在地。从此开始了几十年的独裁时期。

    然而在统治后期,嘉靖皇帝沉迷丹道,无心治国;而且因为他对宦官同样毫不留情,所以文官的地位再次抬头。但关键是他的儿子,隆庆皇帝登极后,这位缺乏治国热情,却又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皇帝,索性采取垂拱而治,把国家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师父们。

    也就是从这时起,岌岌可危的国家渐渐开始振作,从各种危机的泥淖中走了出来。近近六年时间,边境晏然、国库充盈,百姓终知生民之乐……这一切,都让人们坚信,圣天子垂拱而治,才是最适合大明的。而在思想激进的江南一带,已经公然开始讨论,虚君实相的可能性……

    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高拱的《陈五事疏》,那分明就是限制臣权的政治纲领。高拱可不是穿越来的,他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受传统教育,然后入朝为官三十年,可以说是世受皇恩。但这样一份纲领,就出自这位当朝宰相之手,高拱不可能突发奇想,当然是具有可行性,也一定是得人心的。

    当然,不会得到皇宫中那对母子的心。

    但这正是第二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主少臣疑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皇帝才十岁,懂什么治国?’这句话可不仅仅是高拱一个人在说,而是所有人的想法。而大明的太后,又皆都出身卑微,缺乏足够的格局和政治头脑,无法像宋朝的太后那样,为儿子撑起一片天,因此皇权暗弱已成定局。大臣们本来就对先帝谈不上尊敬,现在面对孤儿寡母,敬畏二字更是无从谈起。

    所以皇权的力量,正处在它的最低潮期。

    臣权的波峰,和君权的低谷,在这一刻出现了交点。一旦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最近这这段时间,沈默有一种愈发强烈的感受,自己就是为这一刻而生的!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时候,能站在这个场合,有足够的分量说出这样的话!然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那即将开启的新航线……

    ~~~~~~~~~~~~~~~~~~~~~~~~~~~~~~~~~

    官员们不会像沈默想得那么远,他们只考虑眼前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刺激了。尤其是高拱的门生们,那些弹劾冯保的主力军,他们悚然意识到一个清晰的未来——如果这道中旨成为定局,如果高拱都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的话,那么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岂止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掌握了至高权力的冯保,一定会疯狂报复的。一般的高拱党徒,可能只是处分、罢官;像他们这样的铁杆,肯定要被特别优待,别忘了,冯保还有东厂,那是个专门制造冤狱的地方,问罪、流放,甚至杀头,牵连全家充军、妻儿被卖入教坊司……全都是可以期待的。

    韩楫、雒遵、程文、陆树德、宋之问这些人,全都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他们六科廊的言官,本就聚在一起,此刻再也没有平日的趾高气扬,而是惶惶然不知所措,互相问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怎么办?”

    正在他们如丧家之犬不停哀鸣之时,突然听到边上一声冷笑。在一片凄风冷雨中,这一声格外刺耳,自然引来了韩楫等人的怒目相向:“怎么,幸灾乐祸么?”

    但看清了出声之人,他们的火气又不见了,因为那人是工科给事中陈吾德,冯保偷用宫中物料,修建私宅的事情,就是他捅出来的。所以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老陈,你笑个屁啊,”宋之问脾气直,骂道:“都什么时候,你还笑笑笑!”

    “我笑你们骑着驴找驴,”陈吾德依然冷笑连连道:“太祖皇帝设立六科廊,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位科长登时一个激灵:“是啊,我们手里有封驳之权,可以封驳皇帝失宜诏令,天下还有比我们,更能名正言顺的驳回这道乱命的么?!”

    所谓‘封驳’,就是‘封还皇帝失宜的诏命,驳正臣下有违误的章奏。’在正统王朝的君权至高无上,更多强调的是皇权统序的神圣不可侵犯,而不是管治上的绝对权威、乾纲独揽。像太祖那样事必躬亲的皇帝其实少之又少,而且也忙不过来。即使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太祖,也担心自己的不肖子孙胡搞乱搞葬送了自己的江山。因此给予臣下封驳之权,可以驳回皇帝的乱命,又担心这种权利被滥用,威胁到子孙的地位,便设立官位卑微的六科,来掌握这项权力。

    只是做这种事不仅需要权限,也得要有胆量才行,你得不怕皇帝记恨,胆敢拿自己的仕途做赌注才行。所以这项权力在二百年间,也不过动用了寥寥数次,最近几十年,更是彻底尘封,也难怪众人会想不起来。

    ---------------------------分割-------------------------------

    下一章得晚上发了,事情肯定不至于这么简单……

第八八零章 逆天(下)

    冯保就在皇极殿的偏殿里,他本想亲眼看着仇人一败涂地,以泄心头之恨。谁知却横生变故,沈默竟然不肯接旨,反而要见皇帝当面确认!这下冯公公可悔青了肠子,无比懊恼为何没有让张居正接旨。

    他事先是经过反复斟酌的,考虑到一来,内阁本就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越过沈默直接给张居正的话,更加惹人非议不说,无疑还会得罪次辅大人……冯保知道这位沉默是金的沈阁老,要比到处乱咬人的高拱更可怕。对付高拱已经让他脱了一层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险死还生,现已经是心力交瘁,哪还有勇气再与更强大的对手为敌?

    二来,他对张居正拿自己当枪使,让自己承担所有的骂名和风险,也很是不满,自然要趁机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没了自己的支持,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三者,沈默也不是高拱,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先后两次造访,也都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尤其是昨天那次,冯保扮出一副可怜样,说自己快要被高拱整死了,求沈默救命。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试探他对自己的态度,结果沈默一口答应下来,还拍胸脯道:“有我在,高阁老难为不了你!”让冯保感动的眼泪哗哗。所以最终决定,还是把旨意传给沈默,这也意味着皇帝和两宫认可他继任首辅。相信就算冲着高拱一去,他便能当上首辅,沈默也会管好嘴巴,乖乖接旨的。

    日后内阁沈默为正,张居正为次,两人都得奉承着自己,想想未来的幸福生活,冯公公真是做梦也会笑。

    然而预想越美好,现实就越残酷,沈默非但没有乖乖接旨,还大嘴巴说出了那些吓死人的话。什么叫问清楚确实是圣意?不就是说,还有可能是他冯保矫诏么?这可是抄九族的欺君之罪啊!

    冯保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沈默的立场——别看他平时跟自己客客气气,但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却还是跟高拱一边的,对自己翻脸捅刀子,一点都不含糊。

    顾不上埋怨沈默以怨报德,他连轿辇也顾不上坐,提着袍角撒丫子就往乾清宫跑去。乾清宫中,两位娘娘正在焦急的等待消息。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儿,李贵妃心里咯噔一声,连忙问道:“怎么样了,成了么?”

    “沈阁老说这旨意不清楚,”冯保哭丧着脸道:“要面圣确认。”

    “他为什么?”李贵妃悚然惊起道:“难道不想当首辅么?”

    “妹妹,现在哪里是替他操心的时候,”陈皇后开腔道:“还是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是啊,怎么过?”李贵妃看向冯保,埋怨道:“都是为了你这奴才,还不快想个对策?”

    “娘娘稍安毋躁,”冯保只好道:“现在有三个办法,一是让他进来,当面和他说清楚。二是见都不要见,再给他道措辞严厉的旨意,说那就是圣旨,让他不要多事!三是,理都不要理他,直接下旨给张居正。”

    李贵妃和陈皇后对视一眼,小声道:“按后一个法子来吧。”两位娘娘面对太监宫女是好样的,因为她们有心理优越感,但要面对那些智多近妖、顽固不化的大臣的话,实在是发憷,还是用最保险的法子吧。

    ~~~~~~~~~~~~~~~~~~~~~~~~~~~~~~~~~

    广场上的大臣们,已经等了盏茶功夫。就在这段等候的时间,一些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比如官员们的脸上,再也不是起先的一味恐惧了,而是多了些愤怒,甚至是决绝。

    就在百官快要不耐烦时,传旨太监再次出现了,还是那个赵成。看都不看那些面带愤怒之色的官员,他的目光越过沈默,落在张居正身上道:“张老先生接旨。”

    “臣接旨。”张居正膝行上前,俯身接旨。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说与沈老先生并百官知道,驱逐高拱是我母子的主意。皆因他揽权擅政,目无君上,令我母子日夕惊惧。尔身为次辅,深受国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忠心报主,如再有这等的,典刑处之。钦此——”内容与前一道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些警告,甚至是威胁的意味。

    念完之后,赵成把那旨意送到张居正面前道:“张老先生,您不会不接旨吧?”

    “……”张居正的脸臊得发红,心里已经把冯保埋怨死了——这道旨意的原稿,就是自己拟定的,上面命高拱‘不许停留’,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因为张居正知道,这件事是多么的不得人心,是多么的招人憎恶,所以必须要趁所有人没缓过劲儿来,干脆利索的斩首成功。至于那些反弹也好,质疑也罢,首脑既去,日后慢慢收拾就是。

    但冯保自以为是,还想玩那套脚踩两条船的把戏,把旨意传给了沈默,结果被人家狠狠地坑了吧?!现在又自作聪明的想要亡羊补牢,但情势与方才已经大不相同。方才还能用事出突然、来不及反应搪塞过去,毕竟那时刻所有人都懵了,又怎好苛求接旨的大臣呢?

    可是现在,百官已经回过神来,对中旨乱命同仇敌忾,自己再接这道旨意的话,岂不是自绝于同僚?就算顺利当上首辅,这也是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必将折磨自己一生,甚至让自己死后还不得安宁!

    过于智慧的大脑,过于冷静的分析,有时候就是痛苦的源泉。张居正明知道接了这道圣旨,自己将沦为千夫所指,但又无法放弃,至少十年时间,成为这个国家实际统治者,尽享无上权柄,肆意挥洒平生抱负的诱惑。他再也不想低声下气,巴结奉承,对别人伏低做小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活得痛快,活得尽兴,方能不辜负这一生大好光阴,哪怕死后洪水滔天!

    拿定主意后,张居正膝行上前一步,举起双手,毅然决然道:“臣,奉诏……”

    赵成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便把黄绫卷轴递到他手里。

    但就在张居正话音未落,赵成还未松手之际,却听到一声由几人同时发出的断喝道:“慢着!”惊得赵成一松手,张居正又没接住,那卷黄绫圣旨便跌落在地上。

    赵成赶紧捡起圣旨,恼火的望着几个捣乱的七品官道:“张阁老,你这些饱读圣贤书的下属,就这么没规矩么!”说着看一眼广场上,不知何时,悄悄增加的锦衣卫士,大着胆子道:“你要是不管,咱家就替你教训了!”

    “你们退下。”张居正回过头去,充满警告的盯着一干六科廊的言官。

    “我们是六科给事中,你管不着!”吏科都给事中韩楫,轻蔑地瞥一眼张居正,目光转到赵成身上,正色道:“按照《大明律》,‘诏旨必由六科,诸司始得奉行,若有未当,许封还执奏!’我们六科给事中一致认为,不管这道旨意是否出自两宫,都已经违反成宪,因此六科要行使祖宗律法赋予之权,驳回这道旨意!”

    这段为后世给事中奉为经典的宣言,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场合下诞生了。

    “大逆不道啊!”赵成毛了,在他心里,皇帝的话不就是金科玉律,出口成宪,怎么还能驳回呢?他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指着韩楫等人跳脚道:“来人呐,把这几个欺君罔上之徒抓起来!”

    话音一落,皇极殿的两偏殿门同时打开,两队头带白色皮帽,身穿青色圆领短衫,脚蹬黑色皂靴,手持铁尺、铁链的东厂番子涌了出来。

    广场上的空气,霎时凝固了。

    ~~~~~~~~~~~~~~~~~~~~~~~~~~~~~~~~~~~

    来势汹汹的东厂番子们,冲到百官面前时,却硬生生止住脚步。

    不是他们突然良心发现,而是在他们与那些六科给事中面前,隔起了一道人墙——内阁次辅沈默、太子太保杨博、谨身殿大学士高仪、东阁大学士张四维、左都御史葛守礼、兵部尚书唐汝辑、刑部尚书毛恺、工部尚书朱衡……这些德高望重的一二品大员,站在了他们的下属身前。就算是嘉靖皇帝重生,也不可能对这等阵容无礼!

    “你们想干什么!”局势瞬息万变,已经完全失控,赵成哪敢轻举妄动,他叫停了东厂的人马,色厉内荏的对一干国之重臣道:“他们欺君,你们也要欺君么?”

    “他们如何欺君了?”要说文官最憎恨的,除了特务政治,就是特务政治,性烈如火的葛守礼怒喝道。

    “他们竟敢驳斥皇上的诏书!”赵成也急了:“难道这还不算欺君?”

    “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雒遵怒喝道:“天下皆知,对于皇帝的诏令,六科有随时复奏封驳之权!这是太祖赋予六科的权力,怎么算是欺君了!”

    “对,怎么算是欺君了!”官员们一起大声质问道,骇得赵成两腿发然,抓救命稻草似的望向张居正道:“张阁老,你评评理,这算不算欺君?”

    张居正心中哀叹,沈江南说的不错,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怎么就跟你们这帮发育不全的死太监搅到一块去了呢。便装作没听见的,低下头和边上人说话。

    见彻底没了援军,赵成只好望向沈默道:“沈阁老,您得管管啊……”

    “先把你的番子收了。”沈默冷冷道。

    赵成知道,现在这情形下,这些番子不过是摆设,便挥挥手,让他们哪来哪去。

    “你这公公好不懂事,方才韩科长说了,他们是六科给事中,我们内阁也管不着,当然你更管不着,”沈默才慢悠悠道:“既然他们封还了诏书,你就把诏书退回去,下面该怎么办,就不用你操心了。”

    “哎哎……”赵成用心听着,起先还不住点头,听到后面脸便成了苦瓜道:“您这主意,不等于没说么?”

    “更好的主意我方才便说了。”沈默淡淡道:“只要让本官进宫面圣,我自会周全此事,不用两宫和皇上,还有冯公公再费心。”

    “唉……”赵成竟然觉着,沈默说的很有道理,便让百官候着,自己又一溜烟跑到后面通禀去了。

    ~~~~~~~~~~~~~~~~~~~~~~~~~~~

    乾清宫西暖阁中,两位娘娘听了冯保的禀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文官还有封驳权?太祖皇帝老糊涂了么?”

    冯保苦着脸道:“但确实有这么个权力,不过奴婢历经三朝,还从没见有人用过呢。”

    “现在就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李贵妃恨恨道。

    “咱们该怎么办?”陈皇后道:“现在已然撕破脸了,再下旨意他们肯定还要封驳。”

    “嗯。”李贵妃想一想道:“要不,就见见沈阁老,听他怎么说?”

    “不行!”冯保断然道:“娘娘,咱们昨儿为什么下定决心要冒险速战速决?不就是虑着高胡子身为宰揆柄国多年,培植的党羽众多,已有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如今既已使出雷霆手段,褫了他的官职,就再也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任其寻衅生事……沈默此獠最会灌人迷魂汤,要是让他花言巧语一番说,娘娘心一软,放姓高的一马,让他喘过这口气来,就是铺天盖地的反攻啊!”说着一指外头道:“现在,他在六科廊的学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封驳皇上的圣旨!到时候让他们缓过劲儿来,肯定会一不做二不休,把周王迎进京城,来克制咱们的!”

    “……”李贵妃被吓住了,愣了半晌,才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其实她又一次着了冯保的道。冯保没有估错她,一个深宫的娘娘、小户人家出来的妇道,虽然生性透着精明,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跟大臣打交道。她决不会哪怕随便请一个大臣来问一问情况。因为思想这东西,只能在同一层次的人当中对流。

    宁肯相信小人,也不愿相信大臣,这是她们的致命伤。

    ------------------------------分割----------------------------

    昨晚太累了,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抱歉抱歉……

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粟(上)

    .乾清宫,西暖阁中。

    “娘娘莫急。”冯保对二位娘娘道:“当日张阁老面授机宜时曾说过,我们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因为皇上是大明朝的天,做臣子的再能折腾,还能反了天不成?”

    “你这话好没道理,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们今日岂不是无事生非,自找难看?”陈皇后不由埋怨道:“说周王要进京的是你,说不会反了天的也是你,到底哪样是真的啊?!”

    “”冯保暗叫不好,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把真话给讲出来了。

    遂赶紧补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张阁老这话的前提是,咱们得豁得出去:因为用了这法子,日后收拾残局会很麻烦,还会有损皇家的威严,使宫府间产生裂痕,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

    “什么后果不后果,现在能用就行。”李贵妃半靠在小机上,春葱般的指尖抹着太阳xué道:“撑过这一天,让你那算无遗策的张阁老想办法去,休想再扯上哀家!”事情搞成这样,李贵妃已经严重不满了。

    “哎”冯保也是焦头烂额,只能顾眼拼了:“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一个是坚持到底,一个走动用武力。第一个,文官虽然手里有封驳权,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下旨,他封多少次,我们就下多少次,大家比一比耐力。

    我们无所谓,可对那些文官来说,封还诏书是抗上之举啊!这种事儿干得多了,就是欺凌君上,无法无天,有理也变成无理了。他们的处境将变得无比被动,内部也会发生分化。顽固到底者,将被天下人唾弃!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啊,娘娘!”

    “难道就这么你来我往,这是小孩儿过家家么?”李贵妃愠道:“要是他们一根筋儿耗下去,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娘娘所言极是,所以还要有动用武力的决心。”冯保目lu凶光道:“我们从下一道诏书开始,便提出严重警告,要是他们再胡搅蛮缠,就廷杖伺候。这也算是先礼后兵了,等到警告无效后,咱们再动手,也就合情合理了。到时候该抓得抓,该打的打,就不信治不过这股歪风来!”

    “啊”听说事情会越闹越大,两位娘娘都变了脸sè,互相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惧犹疑”四个字。李贵妃皱眉道:“这么做,会不会把百官彻底得罪了?”陈皇后失sè道:“让世人如何看我们俩?”

    “当年嘉靖皇帝在左顺门一通廷杖,打出四十年的太平日子。”

    冯保咬着牙,恶狠狠道:“四十年过去了,我看那些文官好了伤疤忘了疼!老奴豁出去了,愿为皇上和二位娘娘当这个侩子手,再打出几十年的安宁!”

    他杀气腾腾的话语,把二位娘娘都吓住了,陈皇后有些发木道:“不至于此吧……”

    “当然谁也不愿看到那一幕。”冯保叹口气道:“但要是他们死扛到底,难道二位娘娘要向臣子低头?”

    “这件事,本就有些欠考虑”陈皇后道,竟然被吓得打起了退堂鼓。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很多次。”冯保苦口婆心道:“娘娘啊,这时候可让步不得,沈默为什么死ting着,他就那么想看高拱那张臭脸?不是的,他是兔死狐悲了,因为他知道,今天咱们能罢免了高拱,明天就能罢免了他。他不想当这种宰相,他想趁着皇上还小摄政,而不是凡事听二位娘娘摆布。”说着咽口吐沫道:“所以说,这次争的不只是高拱的去留,而是这个大明朝谁说了算的问题。要是我们服软,今后就是他们说了算一这叫什么,这叫太阿倒持!二位娘娘喜欢看《三国戏》,应该知道曹操、献帝和伏皇后的故事吧!”

    位娘娘登时变sè,异口同声。李贵妃挥挥手道:“你先下去,我和皇后弃量一下。”

    什么事竟要瞒着自己,冯保脸sè变了变,只好不情不愿的退下。

    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口待冯保退出去后,两位娘娘愁容相对,陈皇后叹口气道:“早知道会是这般情形,真不该如此鲁莽想想也是,堂堂首辅,首席顾命,岂能说罢免就罢免了?”

    “姐姐说这个有什么用!”李贵妃一阵烦躁,语气不由重了些:“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咱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妹妹别误会”陈皇后自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压低声音道:“我只是说,自始至终,咱们都是听冯保一个奴才的。姐姐读的书少,也知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是”李贵妃不禁点头道:“咱们fu道人家,禁足深宫,也没有消息来源,什么都得听他说,肯定是怎么对他有利怎么说。”说着有些埋怨道:“姐姐怎么不早提醒我?”

    “我也是刚意识到的”陈皇后小声道:“方才冯保那杀气腾腾的样子,让我恍然觉着,好像回到了先帝临驾崩前。猛然想到,当时就是他鼓动着咱们关门搜宫,结果把皇上气反了”顿一下,她的声音更细微道:“当时咱们都吓木了,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一下就把整个局面控制住了,然后还替先帝拟了遗诏当时咱们都以为,那遗诏是他临时写出来的,但言官们的哗章上,却说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嗯想他和张居正的紧密联系,再把那些事情串起来,似乎还真是早有预谋,想利用咱们达到某种目的……”

    李贵妃听得脸sè煞白,其实她早就有种被冯保当枪使的感觉,否则昨日也不会借机整治冯保。只走出于骄傲一直不肯承认,但现在陈皇后也说到,她终于不得不正视了。紧咬着下chun思索片刻,方叹息道:“冯保虽然有小心思,但他是钧儿的大伴,皇家的奴才,跟咱们是荣辱与共的。所以最多只是利用咱们,达到他自己的目地,但要说把咱们往火坑里推,是不可能的。”

    “也对。”陈皇后点点头道:“但先帝留下的江山,咱们fu道人家管不了,钧儿也还小,现在只能靠他们文官担着,彻底闹翻了也不合适。我看,还是请沈阁老进来,商量商量……”

    她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那鼓声ji越急促,顿时打破了紫禁城的肃穆静谧,也把正在说悄悄话的二位娘娘吓得不轻……李贵妃咬破了嘴chun,陈皇后闪到了舌头,“肿么了?”李贵妃霍然起身,嘴巴痛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守在外面的冯保等人赶紧冲进来,看到贵妃娘娘满嘴鲜血,吓得赶紧叫唤道:“太医!快传太医!”这时候,本已到书房临帖的小皇帝也闻声跑来了,看到她这样子,吓得赶紧抱住母亲,带着哭腔道:“娘,我已经没有爹了,你不要死……”

    慌什么!”李贵妃柳眉一竖,掏出手帕按住嘴chun的伤处,道:“我死不了!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登闻鼓响了。”冯保不确定道:“老奴已经派人去查看了,须臾便有回报。”说话间,那震人心扉的鼓声还在以恒定的节奏传来,朱翊钧用手捂着耳朵,发问道:“什么叫登闻鼓?”

    “登闻鼓是面大过磨盘的皮鼓,原先是为了给百姓伸冤用的。”

    冯保为小皇帝解释道:“但迁都北京后,洪武皇帝便将其设在了午门外的长安街上,因为普通老百姓进不来,所以就只有官员能敲了。

    “官员为什么敲呢?”1卜皇帝不解道:“听着怪难受人的。”

    “成祖皇帝是担心有小人阻塞言路,méng蔽了圣听,故而给百官造了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听得见。

    皇上一听到鼓声,就得接见敲鼓之人,问明情形。”

    “那怎么以前没听过呢?”朱翊钧奇怪道。

    “皇上说到点上了。”冯保愤愤道:“先帝在位六年,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现在倒好,您才登基才六天,这鼓就被敲得震天响,您说这不是欺负人么?”

    冯保知道,李贵妃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把她母子二人当成狐儿寡母来毒。果然,就见她脸上像是落了一层霜,冷冷道:“登闻鼓哀家也听过,当年海瑞上疏骂嘉靖爷时,就是敲得这鼓,声音一模一样!”

    “娘娘好记xing”冯保火上浇油道:“当时嘉靖爷气成什么样,您肯定还记得!”

    “哀家怎么会忘记!”李贵妃咬碎银牙道:“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哀家只好奉陪!”说着,那股女中豪杰之气迸发而出,她说着一拍桌案道:“传旨,皇上升座皇极殿!哀家要当面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皇上逼退位才算完事儿!”说着一边揉着拍痛的玉手,一边发狠道:“今天这个高拱我还撤定了,他们要是不答应,一个也别想囫囵着走出皇极门去!”

    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午门外,确实是言官们敲响子登闻鼓。

    之前的局面,已经有些失控。正如冯保所言,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社会,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公然对抗圣旨的,哪怕皇权处于无比暗弱时期,哪怕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然而热血铸就的长城不能持久,等众人稍一冷静,担忧和后怕便悄然来袭,便打起了退堂鼓。

    广场上,风向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那些占大多数的芝麻绿豆官。他们距离高层太遥远了,宫府争斗对他们来说,就像神仙打架一样。应该发生在茶余饭后,没事儿闲聊时,在那里,他们可以运筹帷幄、肆意意yin。但一旦真发生在眼前,他们却连打酱油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安全第一,有多远躲多远甚至开始暗暗埋怨沈阁老等人没有分寸,害大伙跟着胆战心惊。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人都是畏惧改变的。对于普通人来说,距离皇权越远,就越容易神化它,畏惧它。二百年来,一代代的大明子民,已经习惯了对皇权的服从,并将这种服从视为天经地义,除非彻底活不下去了,否则是不会去背叛它的。

    这也是沈默最担心的,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对手,并不是皇宫中的那对母子,而是盘踞在这大明朝上空二百年的无上皇权。哪怕是它最弱小的时期,也天然居于终生之上……也许百官会因为一时ji愤而表现出不驯,但当他们冷静下来,又会被那无处不在的威压震慑。

    拖得时间越久,状况就越危险。这是在刀山火海上走钢丝,这是在拿一切做赌注,这一条不归路啊!

    如果不想让自己变成个笑柄,如果不想让苦等十年的机会变成个笑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liáo拨百官的情绪,让他们亢奋,让他们头脑发热,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达成了一次完胜。事实胜于雄辩,只有活生生的例子,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还有什么,比敲响登闻鼓,更好的办法么?

    于是言官们在苦等不到宫里的回复后,终于决定撇开太监,直接和两宫对话,于是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

    别说,还真是立竿见影,鼓声未停,宫里便传来旨意,皇上上朝,有何不服,可面陈直奏!

    已经乱糟糟的百官赶紧整队,当然,四品以下,又不是言官的,就不必进去了,金鉴殿里实在装不下。。[(m)無彈窗閱讀]

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粟(中)

    金鉴殿上百官列班。只见御座左右两边,各垂下一道珠帘,珠帘后隐约设座,自然是为皇帝的二位母亲准备。持扇的宫nv,拿拂尘的太监,还有手持金铜的大汉将军,全都各就各位,只等皇上和二位娘娘就位了。

    此刻,1卜皇帝已经换穿了天子朝服,二位娘娘也穿戴好了凤冠霞帔,坐在中极殿中等待上朝。终于要直面那些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大臣了,二位娘娘心里既有些ji动,更难免忐忑。[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冯保站在边上,低声禀报着各种以备不测的安排,给二位娘娘安心:“两偏殿都埋伏好了人,是提刑司的侯铁手亲自带队。

    只要娘娘一声令下,马上就抓人,甭管他是辅还是尚书。”

    “宫外面,御马监今早就派人持虎符去了禁军四卫,控制京城九mén,只要宫里一谈崩,立刻派兵戒严。”冯保又道:“虽然丰台大营有五万京营新军,但除非公然造反,否则哪敢攻打城mén?对付手无缚ji之的区区文官,这已经是杀ji用牛刀了。”

    听到已经布置周全,两位娘娘松了口气。是啊,嘉靖皇帝能做到的事,我们一样能做到,这个世界虽然要讲道理,但最大的道理就是武力。要是那些大臣们彻底不听招呼,也只好直接关mén放狗,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风骨硬,还是我们皇家的大杖硬!

    就在二位娘娘镇定下来,准备携皇帝上朝时,乾清宫管事太监李全进来,小声禀报道:“沈阁老写了个条子,指明了要给贵妃娘娘看。”

    “哦”李贵妃看看冯保,只见冯保一脸震惊,再看看陈皇后,便听后者道:“妹妹先看吧。”

    贵妃伸出青葱般的手指,从李全手中接过那个折成方形的纸片,展开后细细一看,便变了脸sè。

    “怎么,写了什么?”陈皇后见她脸sè煞白,涂了粉黛都挡不住。

    李贵妃把那条子反扣着jiāo给陈皇后,陈皇后接过来一看,也变了脸sè,颤声道:“真的假的?”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李贵妃面sè冷,眉宇间透着股煞气道:“已经把白纸黑字jiāo到我们手里,他沈阁老岂敢虚言捏造?!”

    “也对。”陈皇后点点头。

    二位娘娘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说到底什么事儿,可把冯保给憋坏了,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到底啥事儿啊?”

    “不管你事!”李贵妃冷冷看他一眼,挥袖道:“准备一间净室,然后把沈阁老请进来。”

    “啊”见一直以来,任由摆布的两位娘娘,竟然自己拿主意开了,冯保心头的不安更浓重了,连忙道:“马上就上朝了,有什么事儿,等上朝后再说吧。”

    “上朝就晚了!”李贵妃冷冷道:“难道冯公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然没有。”冯保见李贵妃被那张纸条影响,整个人态度大变,愈不敢让她和沈默见面,便硬着头皮道:“老奴只是担心娘娘与外臣si下相见,传出去有损您的清誉。”

    “谁说我是自己见了,有皇后娘娘一起,谁会凹唣。”李贵妃一拍桌子,柳眉倒竖道:“冯公公,到底咱俩谁是主子,怎么本宫要见个人,还得听你安排!”冯保应声跪地,磕头不止。李贵妃不去看他,对李全道:“冯公公不肯去,你去!”

    “不不不,老奴这就去。”冯保赶紧从地上弹起,也不等李贵妃话,便兔子似的蹿出去。

    李全巴望着李娘娘,意思是,那俺还跟出去不?

    “你也去,别让他再出幺蛾子!”李贵妃这话,已经很明显了。李全不禁打了个寒噤,今天实在太刺ji了,不是他这种小人物敢掺和的。

    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一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从后殿出来,李全便被拉进了耳房之中,早出来一步的冯保在等着他。

    “为什么不先禀报!”冯保白净的脸上杀气腾腾,再也不是在二位娘娘眼前的小心翼翼了。

    在今天之前,为确保万无一失,冯保早就把所有要害之处都梳理过了,身为乾清宫总管的李全,自然是重中之重。冯保亲自找到他,反复嘱咐,不管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先禀报自己,然后由自己转呈。

    想不到嘱咐来嘱咐去,临到头他还是给自己下了绊子。而且一下就是个狠的,你说冯保能不恨么?

    “冯公公恕罪”李全一脸惶恐道:“我接到那纸条,习惯xing就往娘娘那去了,把这茬给忘死了。”

    “你怎么不去死?!”冯保恨不得把他抓进东厂,用尽酷刑把他的嘴撬开,可此时此地此人,都容不得他造次,只能面sè狰狞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那字条上写得什么。”说着一把捏住李全的腮帮子,恶狠狠道:“但有一字虚言,我杀你在槐hua胡同的老娘!”

    李全面sè数变,不知经过多少的心理斗争,终是惨然一笑道:“我没看!”

    “想死!”冯保狠厉地低喝一声,李全身后的番子,马上给他戴上个口嚼子,然后一边一个,施展分筋错骨手,照着李全的关节下菜。

    李全登时如遭雷击,浑身猛颤,但他个手无缚ji之力的老太监,在两个练家子手里,就像只小草ji一样,根本挣脱不得。一眨眼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冯保冷冷道:“今天这只是开胃小菜,如果你不说实话,相信我,你老娘会比你痛苦一万倍。”

    李全拼命摇头,但嘴巴被堵,只能呜呜呜呜,说不出话来。

    冯保却不敢使他出声,只让人拿来纸笔,让他把要说的写出来。

    只见李全颤抖着右手,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杀我全家也真不知……”hun账!”那边李娘娘还等着复旨,冯保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只好让人把他放开。拍拍李全身上的土,冯保也不再威

    i利you,只是淡淡道:“今天要是顺顺利利过去,哥哥我给你摆酒赔罪,我要是栽了……”

    “你一样能nong死我,还有我老娘。”李全惨然道。

    “知道就好。”冯保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从李全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冯保只好先让他在耳房待着,然后命赵成去金殿请沈阁老。

    沈默很快只身过来,与冯保狭路相逢。两人一个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打手,一个形单影狐,手无缚ji之力。这让冯保产生了一些心理优势,平生第一次敢对沈默横眉冷对,怒哼一声道:“君子不是重信守诺的么?”

    “本官何时不遵承诺?”沈默微微一笑,视他和他的打手如土ji瓦狗。

    “昨天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冯保羞恼成怒道:“难道现在就忘了吗?”

    “话不能luàn说,不然别人会误解本官不好nvsè是另有原因。”沈默

    ou鼻头,淡淡笑道:“本官好歹也是个状元,昨天说过的话,还不至于忘掉。当时我拍着xiong脯说:,放心吧,不会让高拱难为你的。,

    &o自己的良心,你到底有没有被高拱为难?”

    “”冯保才现,自己人否多也不好使,还是被沈默气得半死……沈默的话,头脑简单点的根本听不明白。他前半句的言外之意是,别人会以为我跟你瞎搞,但冯保是太监,没有攻的资本,只能当小

    受。说难听点就是被cào屁眼的货:至于后半句更气人,只保证高拱不会难为你,却没保证他自己不欺负你。堂堂大学士,怎能说话这么yin损,这么不要脸呢?

    “让开。”沈默说完之后,便正sè道:“不然我要叫了”他算准了冯保这是si自来堵自己,最怕让李贵妃听到,所以不会叫破喉咙也没用。

    人至贱则无敌,何y一个宰相犯起贱来,你让冯保如何招架?他有些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一脸狠厉的拉着沈默的袖子道:“沈阁老,你真要鱼死网破吗?”

    “网破不了,鱼也死不了。”沈默朝他真诚的微笑道:“我只是想解决问题,没想过要谁的脑袋。”

    让他这样一说,冯保的心中登时腾起一线希望,用一种投桃报李的口气道:“如此,某人和锦衣卫勾结,在军中培植亲信,在东南结党,还有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就不告诉任何人了。那些搜集了多年的证据,也会全都销毁。”

    沈默神sè不变,依旧笑容可掬道:“这说的是谁,听起来真吓人。”

    “呵呵”冯保以为沈默被吓住了,暗暗松了口气,道:“希望永远不知道那人是谁。”说着命人让开了去路。

    沈默点头笑笑,浑若无事的走了进去。

    待他拐过弯去看不见了,吴恩小声问道:“干爹,你说他能老实闭嘴不?”

    “不然又能怎样?”冯保面无表情道:“在高贵的沈阁老眼里,我不过是一条卑微的泥鳅,他怎么可能以命换命?”心里却无比后悔自己自作主张……

    在当初策划1方略时,张居正岂能忽视沈默这样恐怖的存在?更何况双方还有那么深的积怨。就算沈默好像被军功束缚住,一直出奇的安静,甚至在新君登基次日,便离开京城,一旨要置身事外的样子,张居正还是将他视为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张居正心中的大敌排行榜上,沈默一直位居榜。只是这家伙太滑不溜手了,常规的法子对他根本没作用,只能从暗中着手,搜集充足的证据,适时雷霆一击,让他躲都没处躲。当搭上冯保这条线后,他便利用东厂暗中调查沈默的罪证。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进展艰难,也没有拿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证据,但至少已经把沈默那隐在得影中的庞大的帝国mo了化七八八。

    张居正不知沈默这样做的原因,但他知道,沈默这样做,已经远远逾越了臣子的本分,大大犯了皇家的忌讳。甚至不需要铁打的证据,只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他一入东厂终不归。

    手里握着这张牌,张居正心里踏实许多,这才敢深度参与冯保和高拱之间的争斗,并在看到驱逐高拱的机会后,决心毕其功于一役他专心杯葛高拱,确保高拱一定会完蛋的同时,也一直留神注意沈默的动静。只要沈默稍有异动,他便立刻和他明盘,不信对方不就范。只是沈默一直表现的太老实了,让张居正都没机会用这张王牌。

    为了万无一失,昨天晚上,他让冯保去找的沈默,把那些黑材料拿给沈默看,相信一直安全第一的沈阁老,会乖乖保持安静的。等见到自己收拾了高拱,他甚至有可能会主动致仕,以换取一个体面的结局,那就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个至少在设想上十分完美的计划,却因为张居正不愿意站在前台而流产,虽然对冯保百般讨好,他骨子里还是轻视了太监,总把对方当成了任由摆布的棋子。却不知道在对方心里,自己最多算个伙伴,甚至只是个谋士而已。所以对他的话,冯保不会全听全信,在和他密切联系的同时,冯保也早就通过沈明臣建立的那条热线,跟沈默也联系上了,还把沈明臣的热情当成了沈默的态度,还由此制定了脚踩两条船的长远计划。

    所以那天见沈默时,因为对方实在太热情、太真诚,让冯保实在不愿意撕破脸,所以没有拿出那些黑材料。

    直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赶鼻用来救命。a。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32/ 第一时间欣赏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官居一品》为转载作品,官居一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官居一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官居一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官居一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