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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八六章 愿在法场证菩提(上)

    张府书房中,沈默一脸凝重之色的坐在正位上,张居正一身孝服,形容枯槁的坐在左首边。自昨日接到噩耗,他便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一夜之间就好像苍老了十岁。然而哀号痛哭之余,他还不得不分出精神,考虑这一突然变故,给自己和国家带来的影响。

    按照规矩他必须立即丁忧守制,离任返乡,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不能出任任何官职,更不能参与任何政务。然而他耗费他毕生心血的万历新政刚刚铺陈开来,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之所以有如今的成绩,全是靠了考成法。而官员对这种严苛的考核,大都是心怀不满的。一旦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三年,那些人肯定要想方设法破坏考成法。等三年后回来时,可能什么都晚了。

    想到这,他看看沈默,心中不禁暗暗恼火:‘你要是不那么好说话,我哪还用如此纠结!’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矛盾渐生,常起争执。倒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张居正驭下严格,定下的规矩便一定要执行,触犯了规矩就必须要惩罚,较真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沈默则恰恰相反,虽然与张居正志同道合,却信奉‘人和政通’的道理,对官员好到令人发指与的程度。其宽宏大度在张居正看来,简直到了纵容的地步。

    比如万历三年,官员被考成法考得外焦里嫩,九成以上的都完不成指标,眼看着三年试行期就要过去,接下来再完不成,就得挨罚了。大伙只好一起反映说,张阁老要求太高了,要是这个玩法,我们非得全挂。张居正说不行,这个指标是我按照田亩亲自制定的,你们一定能完成。完不成的话,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官员们只好再去求沈默,沈默说,那我就跟张阁老商量商量吧。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还是首辅大人面子大,张居正做出了让步。很快内阁就颁布规定,从今以后地方赋税,只要收到一定数量,就算没收全,也可以不处分。

    但大伙儿还没高兴多久,就全都蔫了,因为这个‘一定数量’是九成……然后在当年的考核中,凡是没有达到这个指标的,统统按降职处分。其中有收到八成八、甚至八成九的,也没有逃过厄运……后来还是沈阁老出面,好说歹说,才把这几位老兄捞了出来,不至于让他们郁闷得跳河。但其余老兄就没那么好命,找沈阁老也没用,全都被结结实实降级。

    从此以后,官员们一改往日冷水泡蘑菇、疲疲塌塌的作风,从年头到年尾,兢兢业业、不敢停歇的工作,只求年底弄个考核合格,别把官越当越回去。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这才有了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

    所以现在张居正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面前这位以‘宽仁厚德’著称的首辅大人,担心他会在自己走后和稀泥。他太清楚这样的后果了……指望那些官员自觉执行新政,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要监管一松懈,肯定会大踏步的往回退,自己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想到这,张居正微微颤动干裂的嘴唇,艰难道:“要不,夺情起复吧……”这是想要留下来,唯一的办法。按说大家辛辛苦苦奋斗几十年,这个‘让人忘掉悲痛,继续工作’的法子,应该很受欢迎才是……在之前也确实如此,宋朝便有宰相不丁忧,为国尽忠就是尽孝的说法,本朝一开始也是这样,比如大名鼎鼎的杨荣、李贤,都曾经夺情起复过,除了被道学先生骂几句,基本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但是到了嘉靖年间,这却成了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转变,是因为出了一位大孝子,就是那位名气比杨荣、李贤大得多的杨廷和。杨阁老的父亲死了,正德皇帝竭力挽留,大家也都认为他一定会留下……这不明摆着的么?辛辛苦苦奋斗三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谁愿意一走就是三年,保不齐回来又得重新排队。

    但杨廷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之后和嘉靖皇帝的争执看,此人也确实重视这些伦常之礼……皇帝坚决不批,他就直接不告而走,整整旷工三年。这下好了,成全了他的孝子之名,形象愈发高大起来,可也把别人给坑苦了。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死了爹妈,要是敢说夺情,言官们肯定会拿出杨阁老的例子来说事儿,把他骂成禽兽不如。不孝子无忠臣,只能沦为众矢之的,以至于后来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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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自然知道一旦夺情,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但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事业,而且心中也存在几分侥幸……以沈默今日的超级声望,就算说煤是白、雪是黑的,也没人会公然反对。所以只要是沈默提出夺情,自己再做做姿态,反复几次,此事八成就能成功。

    说完之后,他定定望着沈默,等待回话。

    到底要不要张居正夺情,沈默想了整整一晚上,此刻他已经有了主意,缓缓道:“还是丁忧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张居正皱眉道。

    “我也是。”沈默轻声道:“夺情的风险太大,后果太严重,我认为没必要冒这个险。”

    “你……”张居正苍白的脸上血色上涌:“难道以为我是恋栈权位么?”

    “你误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沈默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这些年做事得罪的人太多,若是再给他们口实,肯定会群起而攻之的。”

    “得罪人我不怕,只要能保住新政执行下去,哪怕吾为侩子手,我愿在法场证菩提!”张居正闷哼一声道。

    “你这是不放心我……”沈默无奈道。

    “你让人放心么?”张居正睥睨着他道:“这些年,可见元辅大人处理过一个官员?哪有这样做首辅的!”

    “那是因为有你在。”沈默两手一摊道:“张阁老屠刀高举,我就得作菩萨相。要是你不在了,我自然也有狮子吼。”

    “好吧,这是对人,那对事呢。”张居正不留情面的数落道:“既然元辅无意留我,那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了,万历新政这些年,我主抓的是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前者基本成功了,后者却可以说,基本失败了!洪武二十六年,全国清丈田亩,得田八百五十万顷,这还没有算后开辟的云南和贵州。到现在经过二百年的休养生息,又多了云贵两省,理应有一个巨大的增幅才对!结果呢?两京一十三省,只得田七百九十万顷!如果扣除云贵的八十九万顷,足足比原先少了一百五十万顷!就这样,我还得到了‘掊克’的恶名!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表面上,当然是执行官吏的原因,他们或是被大户腐蚀拉拢,或是认为应当宽仁,想方设法为大地主们瞒报漏报!但根本原因,还是出在你这个首辅身上!”张居正冷硬道:“因为年代久远,以前的清丈数据只能是参考,无法作为考成的依据,这就更需要我们严加督促、防止舞弊了,然而元辅大人一贯的纵容态度,让地方官员毫无顾忌的与前去清丈的户部官员周旋,才酿成这一恶果!”

    “我这不是无端猜想!”张居正接着道:“这次清丈,比之弘治十五年的那次,田额增加最大的是北直隶,河南和山东三处;全国增加九十万顷,单这三处,便增加六十万余顷。除这三处外,湖广、云南、贵州、陕西、四川都有增加。而南方七省,却都几乎与弘治十五年保持不变。这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得到了默许,只要和弘治十五年那次一样,他们就可以过关!”

    “这些地方的官员听谁的,我想这世上没有比首辅大人更清楚的了!”张居正怒火冲冲的盯着沈默道:“为什么北直、河南、山东增加的最多,因为离着北京近,糊弄不了我!南方七省为什么没变化,因为离着首辅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

    “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沈默也不跟他着急,只是一脸苦笑道:“我出身于东南,也最清楚这里面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太富太强,离北京又太远。当年成祖皇帝迁都,就为今日东南失控埋下了伏笔。”

    “嘿,怪不得在东南当官的外地人,都称之为鬼国!”张居正承认沈默说得是实话,郁郁道:“朝廷的政令,可远达云贵,却不能行于东南,盖其人情狡诈,胆大包天,目无朝廷,他日天下有事,必此重创之!”但他没有像沈默一样,一脸无可奈何,而是话锋一转,昂然道:“东南事势已极,理必有变!必须要稍稍振刷,使其知道朝廷法纪之不可违,上下分义不可逾,汰其太甚,才不至于不可收拾!”

    “这话说的不错,可是需要从长计议。”沈默长长一叹,目光诚挚的望着张居正道:“太岳兄,既然今日把话说开,我也说说对你的看法。”

    “请首辅大人赐教。”张居正面无表情道。

    “你经天纬地的才具,勇于任事的魄力,都在我之上。”沈默坦诚道:“但是,在我看来,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改革家。”

    “呵呵……”张居正向来自视甚高,就算被沈默压在头上,也只觉着是时也命也,非战之过。

    “什么是成功的改革家,自然是让他的改革深入人心,哪怕人不在了,他的方针大略也无法被推翻。”沈默给出他的定义道:“我不想举古人的例子,只想说,你连离开二十七个月的信心都没有,只能说明你对自己的改革也没有信心。”

    “如果元辅能和我齐心协力,我又怎会不敢离开?”张居正闷声道。

    “你一直觉着是我在拆你的台。”沈默缓缓摇头道:“其实你错了,我不过是在给的举措降温罢了,改革这把火,弄不好就烧到自己。我理解你时不我待的心情,但你要知道,自己要指挥的,是一帮子已经腐朽了的,骨子里就浸满了因循、自私因子的官僚,你可以用考成法控制住他们,但你一旦离去,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账册撕掉!你在的时候催逼的越紧,对他们越严厉,他们将来的反弹也就越猛烈!指望这些人来延续你的政策,这可能么?”

    “只要多给我些时间……”张居正不服气道。

    “不是时间的问题,加上高阁老在位时,推行新政已经十年了。”沈默叹口气道:“十年了,真正适宜的政策,早就深入人心,哪还用你这样防贼一样盯着?”

    “难道元辅认为我做的都是错的?”张居正不信道。

    “你的政策当然是极好极好的,但是古人云过犹不及。”沈默道:“只需要回调一下,给官员们松口气。十分的政策,能有七分的执行,就算是很成功的了。”

    “就怕这一松,再也紧不起来!”张居正道:“我还是坚持己见,只有严格要求,有过必罚,才能使百官知畏惧,不逾矩,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说着抱拳恳求道:“元辅,我们再坚持几年吧……只要元辅肯出力,两京十三省,哪个敢出幺蛾子!”

    “如果说之前,是没有人敢。”沈默依旧摇头,满嘴苦涩道:“但是皇上大婚,给了许多人暗示,他们认定了我得交出权力,肯定要蹦出来表现一番的,不然怎么向皇上和太后邀功请赏?”说着看一眼张居正道:“如果这个时候,我再力主夺情用你的话,就会连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也加入进来。到时候我们夺情理亏在先,他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发挥演绎,不需要反对什么新法,只需要把你批倒批臭,让你再也爬不起来,你提倡的新法自然也跟着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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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一更,明天两更。

第八八六章 愿在法场证菩提(中)

    听完沈默的话,张居正沉默许久,才深深望着他道:“你会交权么?”

    “我不是恋栈权位之人,也没想过要独裁。权,我是一定会交的!”沈默眉头紧蹙,沉声道:“但什么方式交,交给谁,这是我在意的。”

    “你执念了,”张居正摇摇头,苍声道:“臣子的权力再大,大不过皇上,只要他一道中旨,就算有六科封驳,你还有脸再待下去么?”

    “皇帝能一句话拿下我这个首辅!”沈默毫不客气的喷道:“就能一句话把你的改革全都推翻!”

    “……”张居正一下子愣怔了,不禁摇头道:“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是换掉我这个恩泽百官的首辅容易,还是推翻你那专惹人烦的新政容易?”沈默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皇帝是你的学生,他应该会听你的!但我告诉你,将来若是他能拿下我,就说明皇帝极度看重自己的权力,而你的考成法,将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张居正无言以对了,因为沈默说的不错。考成法中最重要的‘监管执行’一条规定:‘抚按官有延误者,六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内阁举之……’意思是,由中央六部来监督地方各省;由六科来监督中央六部……至于科道,由内阁来管!

    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创立政体的时候,核心思想便是制衡。六部级别高,权力小,言官级别小,权力大,谁也压不倒谁,自然就不会出现哪一方权柄过重,尾大不掉的问题。尤其是六科,虽然只有七品,但权力大得惊人,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没有不怕他们的。哪怕是渐渐成为宰相的内阁,也一样管不着他们,反而得每月两次会揖,把最新的情况和他们通气,有什么大事商量着来。如果对内阁的决定不满意,六科回头就能翻脸驳回,让你下不来台。

    这种朱元璋式的互相限制、互相制约。在张居正看来,固然防止了权臣的出现,对国家却不是什么好事……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讲一句他讲一句,争得天翻地覆。十天半个月下来,什么都没办成。张居正一贯深恶痛绝这种没完没了的虚耗。

    他认为要专心做事,就得‘省议论’,大家省省口水,听内阁的命令办事就成!于是在他的主张下,连平时监督他人的六科和御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绩。

    以六科制六部,以内阁制六科,实现内阁的独裁,这就是张居正考成法的潜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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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离去后不久,乾清宫太监魏朝又来了,带来了皇帝的私人宣慰道:‘朕今览元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哩!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与之前的官样文章不同,这一次的宣慰,带着浓浓的情谊和极高的赞许。

    除此之外,还有皇帝所赐的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两宫皇太后也是照样赐唁。

    张居正感激涕零、磕头谢恩,魏朝借着上前搀扶的机会,在他耳边小声道:“太后和皇上有话给老先生,皇上离不开您,千万不要离京啊……”

    张居正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声音低沉道:“请公公转告皇上、圣母,臣不忠不孝,祸延臣父,乃蒙圣慈哀怜犬马余生,慰谕优渥。臣哀毁昏迷,不能措词,容臣些许时日,恢复神智再说。”

    魏朝点点头道:“奴婢记住了。”

    待送走了魏朝,张居正对着皇帝送来的礼物定定发怔。就像他方才所说,一听到自己父亲去世,皇家便又是宣慰,又是赐赙,拉拢亲近之意十分明显。这也正是张居正想要夺情的初衷之一,小皇帝大婚之后,肯定是想要亲政的。但那势单力孤的母子俩,恐怕连面对沈首辅的勇气都没有,当然需要自己这个帝师留在京城。

    这下张居正明白了,沈默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丁忧了……不想让自己和皇帝连成一气,威胁到他的地位。然而此念一生,他自己先摇起头来,沈默要是有私心的话,六年前就把自己踢回老家了……

    到底是遵照沈默的意思,乖乖丁忧致仕,还是按照自己心里所想,从了皇帝的心意?张居正着实有些犹豫起来。反复思考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决定等等再看,反正不管哪个决定,自己都得先上请求丁忧的奏疏,不妨看看皇帝结和百官反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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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从张居正那里回来,魏朝便前去乾清宫复命。

    李贵妃已经明显见老,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却显得形容憔悴、暮气沉沉,似乎这几年过得十分煎熬。她的儿子,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成长为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个子也长起来了,只是身形有些单薄,提醒着人们,他才只有十五岁。

    虽然已经举行了订婚大礼,但他仍在李太后的严密监护之下。乾清宫正寝之室,摆了两张床,一张是朱翊钧的,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她与儿子对面而寝,一是怕儿子被太监带坏,二是担心有人会夜里加害皇帝……毫不夸张的说,这些年来,她虽然贵为皇太后,却没有一日不生活在恐惧中。

    一切都是源自那个噩梦般的日子——隆庆六年八月初一,她在大臣的威胁下,为了自保杖杀了冯保。本想是用这个奴才的死,换得一分安宁,然而谁知冯保的死,却只是噩梦的序章!

    冯保死后,锦衣卫查抄了他在京中的外宅,不仅发现大量的僭越之物,还有他指使东厂寻找胡神医,借不知情的孟和进邪燥之药给先帝的一连串罪证。最后三法司给冯保定了大逆的罪名,碎尸、夷三族,东厂也因为成了谋害先帝的帮凶被彻查。结果查出的不法之事罄竹难书,从上到下几乎都被法办。

    特务政治是文官政治的天敌,不知多少正直的文官惨遭东厂特务的戕害,所以官员们哪有不趁其病要其命的道理。于是纷纷上书要求关闭东厂结束特务政治,并扬言,谁要是反对,谁就是谋害先帝的同党,当与冯保一同论处。

    当时皇帝还小,她也被舆论滔天、群情汹汹的架势吓坏了,不得不批准了取消东厂的要求。再加上之前司礼监丧失了事权。深宫中的母子俩,一下成了聋子和哑子,高高的宫墙不再是她们坚实的保护,反而成了禁锢住她们的牢房。在李太后看来,那些大臣是要抢夺皇家的权力,让她们母子俩永远靠边站,他们才好为所欲为。

    她日盼夜盼,盼着儿子快点长大成人,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能够乾纲独断、无人敢欺,好给她这个当娘的撑起一片天,能不再这么担惊受怕了。现在好容易盼着皇帝就要大婚,然后便能名正言顺的亲政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唯一能帮他们母子撑起一片天的张张居正,却面临着服丧丁忧,这对李贵妃的打击可着实不小……

    听了魏朝的回报,李贵妃不解道:“张先生难道有什么顾虑不成?”

    张居正没给准信儿,魏朝不敢乱说话,倒是朱翊钧开口道:“母后,守制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凡在职官员,遭逢父母大丧,必须除去官职,回家丁忧三年,然后再复职。这是祖制,张师傅也不敢轻易违背。”

    “这么说,张阁老定要回家三年?”李贵妃忧心忡忡道。

    “按朝廷大法,是得这样!”朱翊钧点头道:“祖宗法度不可变。”

    “不对不对,祖宗是我们的祖宗,只会帮着我们,怎么会拆我们的台呢?”李贵妃摇头道:“钧儿,你想一想,你大婚后亲政,离了张先生的帮助,你能压住那一班老奸巨猾的官员?”

    万历尽管已经当了六年皇帝,且天资聪颖,极有主意,但他一直都待在深宫,除了教他的老师,就没有和外臣接触过。加上李贵妃像祥林嫂一样,整天在她耳边念叨,那些大臣如何如何的居心叵测,如何如何的想让她们娘俩当一辈子囚徒,让他对外臣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因此不假思索道:“母后,朕还离不开张先生。”

    “是啊,你虽然贵为天子,毕竟还是孩子,”李太后怜惜的看着儿子道:“其实亲政也不过是个由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治国?只是为了让张先生帮你把权力夺回来,没人敢欺负咱娘俩罢了。”说着紧咬下唇,面上浮现坚定之色道:“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让天下人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咱们一定要留下张先生!”

    “母后,还得看张先生的意思吧,”万历却有不同看法道:“父死守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夺情,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况且申师傅说过,不孝子无忠臣,这样怕会让张先生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

    李太后有些吃惊的看着儿子,在她心里,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想不到却说出这番大道理来。欣慰之余,却又不以为然道:“那些大臣们,惯会说一套做一套。钧儿,你要记住,这天底下最不能信的,就是他们的话。同样一件事,他们想这样,就有这样的说法,想那样就有那样的说法。对于孝与忠的关系,他们还有个说法叫‘移孝作忠’。孝是对父母,忠是对皇上。天大地大皇上最大,如若忠孝不能两全,作臣子的,首先就得尽忠!”

    “那,孩儿在这件事上.不会遭到骂名?”万历毕竟还小,自然相信自己的母亲。

    “不会,”李太后爱怜地看着儿子,和颜悦色地开释道,“你如果留下一个奸臣,为的是自己的声色犬马,而让他夺情,后代人肯定会耻笑你。但张先生是大大的忠臣,他会帮你夺回江山,对这样的人夺情,是英明君主的作为!”

    “有母后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万历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见儿子如此认真地思考问题,李太后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长大了,这分明是她日夜期盼的事情,但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惆怅。想了想,又道:“你如今大婚在即,一旦婚礼将成,我就要回慈宁宫了。日后不能每天督促你的起居饮食,练习政务,你千万记住,自己是天地神人之主,关系着祖宗社稷。一定要万分涵养,节饮食,慎起居,依从老成人谏劝,不可溺爱衽席,任用匪人,使母后担忧……”话还没说完,她就掉下泪珠来。

    万历见了,赶紧给母后擦拭泪痕,轻声安慰道:“母后放心,孩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钧儿啊……”李贵妃搂住儿子,低声饮泣起来,倒把万历给弄懵了,不知母后这是触动了哪根心弦。

    这时候,日已西垂,夕阳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涂上一层淡红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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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抱歉,今天脑子一片浆糊,也不知在想什么,反正写出来的东西都面目可憎,只能先一更了。欠一更,明天补上。

第八八六章 愿在法场证菩提(下)

    张居正丧父一事一经传开,便成了京城官员议论的焦点,为这位改革急先锋惋惜者有,觉着是他的报应者亦有,但起先也只是人们茶余饭后,冷眼旁观的话题而已,并没有人掺和进来。

    因为大明官员的丁忧守制制度,施行两百多年从不曾更易……官员一接到家中讣告,循例都要立即上疏乞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会立即批复,着吏部办妥该官员开缺回籍事宜。这在百官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谁也没闲到多管闲事,教张阁老和皇帝该如何如何。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接到讣告至今已经四天,张居正却还没有上疏请求丁忧,只有给皇帝和太后的两道谢疏,上面也无半点丁忧之意。更让人觉着不对味的是皇帝的态度。即将大婚的万历小皇帝,以出奇的热情回应了张居正的奏疏,话里话外的慰留之意十分明显。

    于是一些好事的官员,就撺掇着葛守礼,借着到张居正府上吊唁,旁敲侧击的问他,是不是过于忧伤,以至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张居正被老前辈说得老脸通红,讪讪道:“这两日魂飞魄散,进退失据,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葛老多担待。”

    见他还要装糊涂,葛守礼似笑非笑道:“看来是真的忧伤过度了,连丁忧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

    “葛老这可就冤枉我了。”张居正道:“我已经上疏并咨行吏部,题请放回原籍守制了。”

    “没有忘就好。”葛守礼意味深长道:“不能让天下人误会江陵的人格啊。”

    “……”张居正无言以对。

    第二天,吏部果然收到了张居正请求丁忧的咨文,尚书王崇古刚要按例批复时,却随即有宫里太监前来传旨道:‘张阁老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

    杨博身殁之后,王崇古便被从三边总督任上召回,接任了吏部尚书一职,以此为交换,张居正复出为次辅,张四维退居三辅。这位戎马半生的天官大人,既和首辅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又能维护吏部的独立性,使其没有沦为内阁的附庸。仅此一点,就让他有资本笑看风云、宠辱不惊了。然而接到这道不许张居正丁忧的旨意后,他却感到了深深的不安……这是六年以来,皇帝给外廷下的第一道中旨!

    之前也有过很多旨意,然而大都是例行公事,照本宣科而已,但这一道中旨,强烈透出了皇帝的自主意识——朕要你这样做!

    按说皇帝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必须照此执行。但王崇古哪敢未经请示,就开了这个口子?只要有这一次,日后皇帝就可以绕过内阁和六科,对百官发号施令。隆庆六年建立起来的良好机制,只能是土崩瓦解了……

    那是首辅大人以恢复祖制的名义,整顿出的一套决策机制。其内核是‘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简单说来,就是明晰中央和地方的权责,谁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都清清楚楚写在章程上——督抚负责本省的军政民政,六部负责统筹各省,协调方面,内阁则统筹全局,协调六部。六科监督六部政务,都察院监察百官。遇有大事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的去留,则由廷推和廷议决出。为了避免拉锯、提高效率,无论廷推还是廷议,都采用投票的形势,少数服从多数。对于关系国运的重大事项,则必须要三分之二多数才能通过。廷推和廷议的结果,就是最高决策,除六科之外,连内阁首辅都无法否决。

    这套机制在刚推出的时候,众人还体会不到它的好处,只以为这是首辅大人为避免独裁恶名的故作姿态之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很快便掌握了这套规则,并用它维护自己的利益,推行自己的主张。他们发现,尽管首辅大人还牢牢掌握着多数,但只要是得人心的提议,就能很容易得到通过。六年时间,一共举行廷议了八十七次,提出五百七十项动议,通过三百三十项……不管最后成功与否,这些决议都被推行了下去。这让官员们第一次对国家,有了主人翁的感觉,他们凭着自己的心意去改造着这个世界,这里面当然有利己的成分,可读书人的道德感,朝廷官员的使命感,使他们不可能完全利己,而是要考虑到士农工商、黎民百姓,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

    这是个最好的时代,至少对官员们来说是这样的。他们第一次凌驾于皇帝之上,彻彻底底的享受着国家的权力,这种感觉让每一个人迷醉,就算是个梦,也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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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感自己无法处理此事,王崇古命人备轿到内阁,找首辅大人拿主意。

    沈默负手站在窗前,窗外是春光无限,王崇古却感到首辅大人如万载不化之冰,浑然不似平时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听完他的汇报,沈默长长叹一口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有权力提出自己的主张。你是什么看法?”

    “下官并不想博名于青史。”王崇古缓缓道。

    沈默眉头一蹙,还没说话,却听他又说出下半句道:“但维护纲常体统义不容辞!”

    沈默神情一松,这才回过头来道:“你也不必过度反应,这件事,是非自有公论。”顿一下,又嘱咐道:“还有,不要责怪张阁老,他的心情,下面人不体谅,我们是要理解的。”

    “是。”王崇古点点头道:“我与张阁老并无私怨,但如果违反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大明来说,无异于开了一个危险的先例。现在张阁老并没有这样做,我当然不会让他置于舆论的讨伐。”

    “嗯。”沈默颔首道:“你办事我放心。”

    王崇古刚要告辞出来,又想起一事道:“听说俺答死了……”

    “是,就在前日。”沈默点点头道:“刚刚报上来,还没有见邸报。”

    “一代枭雄没有马革裹尸,却困死京城,”王崇古有些黯然道:“不能不说是悲哀。”

    “他的悲哀,换来的是十年来汉蒙和平,人民安居,”沈默却没有那么多英雄情怀道:“如果都是这样,那我宁肯天下的枭雄都悲哀。”

    “也是。”王崇古笑笑,正色道:“不过他一死,那些台吉们怕是要闹起来了。”

    “是啊……”沈默长长一叹道:“好一个多事之春。”

    “我听说,皇上大婚,那位郡主娘娘也会前来观礼。”王崇古突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那时候首辅大人才叫个乱。”

    “滚犊子!”沈默飞起一脚,王崇古早有防备,一脸贼笑的躲开,就像回到当年的河套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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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会极门,王崇古刚要上马,便看到张四维夹着书匣,步履沉重的迎面走来。他让随从在一边候着,自己则迎上去,走到近前才出声道:“掉魂了么!”

    张四维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苦笑道:“原来是舅舅。”

    “想什么呢,一脸苦相,又跟媳妇闹别扭了?”王崇古对外甥笑道。

    “不是家事。”张四维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告诉舅舅也无妨,今日是我在文华殿当值。”隆庆年间留下的规矩,内阁大学士轮流在文华殿当值,监督小皇帝的课业,并随时为他答疑解惑。

    “怎么了?”一听这茬,王崇古心有所觉,便拉他到道边,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散课后,皇上单独留下我,希望我能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江陵夺情。”张四维素来沉静的脸上难掩郁闷之色道:“这真是飞来横祸……”小张阁老这些年伏低做小,从不生事,想不到事情却自己找上门来。

    王崇古一边听,一边默默寻思道,不论立场说,这实在是保全皇帝体面的万全之策。夺情这种事,毕竟大不韪,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张四维这位大学士出面上奏,皇帝只需找准便可达到目的。而且潜在的风险便从皇帝那里移给了张四维。最后的成败姑且不论,他都得替皇帝把骂名背起来。

    应该说皇帝考虑的十分周全,就是没有考虑张四维的感受,这让他感到无比郁闷,难道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还是逃脱不了替罪羊的命运?

    “咱爷俩还真是同命相怜。”听完张四维的话,王崇古苦笑着把自己的遭遇也简单讲了,然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我个人觉着,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张江陵都不应该夺情。”张四维缓缓道:“但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他说出来的话,我们还能不照办?”

    “话虽如此,但皇上才不到十六岁,他知道什么国务?”王崇古大摇其头道:“还有找你来李代桃僵,这种法子,是十六岁的孩子能有的城府么?我看这背后,一定是有人使坏!”说着压低声音道:“再说首辅那里,方才虽然没有表态,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世宗肃皇帝当年,也只有十六岁……”张四维摇头道:“当时的首辅杨廷和,不仅同样是三朝老臣,还是世宗得位的恩人。但是怎么样?斗来斗去,还不是黯然致仕?”

    “世宗皇帝那样的奇葩,不多见。”王崇古摇头道。

    “皇上,本身就是不败的,无关年龄,也跟智慧无关,只因为他是皇帝。”张四维叹口气道:“我知道这些年来,大家都很快活,但那是建立在皇上太小基础上。现在皇帝长大了,要收回权力了,这是大势,违逆了就会粉身碎骨。”

    “这么说,你心意已决了?”王崇古道。

    “嗯。”张四维虽然外表柔弱,但极有决断,点点头道:“圣意违逆不得,我必须奉旨行事。”说着展颜一笑道:“舅舅没必要和我保持一致,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咱们这也算是两边下注。”

    “嗯……”王崇古面无表情的颔首道:“也好。就看咱爷俩谁的选择是对的了。”

    “希望我是错的。”张四维笑笑道:“舅舅,我送你。”

    “不必了。”王崇古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多年的军旅生涯,已经磨砺掉他身上的酸腐之气,招招手,待下人把马牵过来,便翻身上去,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望着他干脆利索的背影,张四维不禁摇头苦笑。直到看不见人影,他还定定站在那里,只是脸色变得阴沉似水。

    如果说张居正对沈默,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那张四维就要恨老天爷,为什么要弄这么多强人在自己眼前头!

    说起来,张四维的前半生,丝毫不比沈默张居正来得逊色。他出身于官商买办之家,张家是山西有数的巨富,又有王崇古、杨博等一干长辈看护,绝对是既富且贵。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本身的优秀,张四维天生玲珑心思,有过目不忘之能,四岁便可以出口成篇。长大后,人又生得唇红齿白,风流俊俏,这样的人生,不用奋斗都可以过得鲜花着锦。

    但他没有迷失在富贵乡中,而是潜心进修取仕,年纪轻轻便一路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选庶吉士。而后凭借先天的人脉,加上自己兢兢业业,他步步攀升,最终仅比沈张二人晚两年便入阁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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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12点半吧。

第八八七章 夺情风波(上)

    但是任凭张四维如何优秀,却被高拱沈默张居正的光芒所掩盖,就像烈日当空,不见星月,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他已经当了十年的宰相。

    要说之前的高拱也就罢了,那毕竟是提携他老前辈,他又纯属新嫩,伏低做小也是应当的。但现在的首辅沈默,比他还晚一届。张居正的政治生命,更是早就应该结束,却逼得自己刚当上次辅,又不得不让位。两人牢牢把持着内阁的权柄,他只能做着敲边鼓、打下手的差事,张居正更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甚至有心情不好时,拿他出气的经历。

    张四维只能默默的忍受着,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宰辅’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了二位上司。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滋味太难受了,这样的日子越久,张四维积累的痛苦也就越多,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他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他相信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皇帝会长大的,权力会重构的,到时候自然有一番沉浮,谁说自己不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终于,在默默忍受了五年之后,机会出现了——张居正父亲的去世了,当他乍一听到张父的讣告时,第一反应是解脱感,他想到张居正马上就要回乡守制了,这个给他强大压力的男人一走,剩下的沈默也没几天好日子了。皇帝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是聋子的耳朵,沈默也到了为他这些年削弱皇权埋单的时候了。驳中旨、削司礼监、撤东厂……这一笔笔账,皇家都是要和他清算的,之所以拖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四维激动到难以自己。今日小皇帝这次谈话,更让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他一点也不介意皇帝想要留下张居正,因为这恰恰说明,皇帝的权利意识已经觉醒,在迫切的寻找帮手了。

    而且张四维知道,愿意替皇帝当这个替罪羊的,还有很多很多,皇帝选择自己,就说明自己也是简在帝心,只是屈居张居正之后罢了。现在他只要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做,张居正转眼就能被口水淹没了,到时候怎么还有脸待在京城?自己自然会递补为头号人选,成为皇帝对抗沈默的唯一依靠。

    虽然对手异常强大,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帮手有很多很多。沈阁老当政后,言论自由,支持讲学,让原本就兴盛的讲学之风,变得如汤如沸、不可收拾起来。大明朝言论空前自由,各种奇谈怪论涌现而出。这些年来,南方一些文会社团,开始大肆宣扬一种‘非君思想’,这些人集结成会,把皇帝说成是万恶之源,将一切社会悲剧,都推到皇帝身上,并卖力鼓吹什么‘虚君实臣’的政治架构。因为从正德皇帝以来,三任皇帝都没有很好的履行过自己的职责,便给了这种说法滋生的土壤。尤其是在不服王化久矣的南方,这种说法甚嚣尘上,竟然很有市场。

    但在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北方,这种说法就成了大逆不道。这些年来,张四维暗中联合了一些坚决拥护皇权的官员,这些人有二三品的部堂督抚,有新近的御史言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十分可观。他们组成了诗社,以文会的名义聚在一起,强调皇权的神圣不可侵犯,声讨‘非君思想’,并将矛头直指当朝首辅,认为这种说法的泛滥,离不开沈默的纵容,甚至说是他为了效仿王莽所做的准备。他们商量着如何帮助皇帝恢复权柄,拨乱反正,只是因为皇帝太小,一应奏章都是沈默批复,他们才保持隐忍,等待时机至今。

    想到这些,张四维的心变得强大无比,他踌躇满志,相信自己虽然弱小,但一定可以取胜。因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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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打着一箭双雕的算盘,但张四维还是得谨慎从事,写奏章之前,他先到沈默那里,把皇帝召见的事情交代一番。果然,沈默说不出阻止的话,只能让他遵命便是。

    于是第二天。邸报上便登出了张四维请求夺情起复张居正的奏疏,疏中,张四维说大明一日不可无张居正,说夺情是舍一人之私情,造福于天下的圣贤之道,请皇帝千万要留下张居正。让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不是白纸黑字署着名,怎么也不会把这样的马屁文章,和素来声望上佳的张四维联系到一起。

    但另一方面,向来貌似粗豪,实则油滑的吏部尚书王崇古,这次却不知为何,突然坚持起原则来了。不肯按照皇帝的授意,出面挽留张居正,他回复皇帝说:“张阁老是两代帝师,顾命老臣,回乡奔丧应给予特殊恩典,但这是礼部的事,与吏部何干?”揣着明白装糊涂,显然是不支持夺情的。

    张居正处在舆论中心,如果保持沉默的话,就显得太露骨了。他只好接连上疏,表示要回乡守制。他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全文刊登。这是一篇长文,虽然孝子之情哀溢于纸,但请求守制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张居正迫于反对派的压力而作出的敷衍……张居正非但没有把话说死,反倒用了大量的篇幅回忆和小皇帝的点点滴滴,并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所能拘也。’然后又说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皇恩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

    这等于就是在暗示皇上,我可以为你做超越常规的事。但是张居正一个‘夺情’的字眼都没提,观其奏章大意,还是要求丁忧的。所以他自认为,舆论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对君臣,演起了三留三让的俗套戏,觉着于祖制、于舆论,都可以有了交代,下面就该顺理成章的夺情了。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把戏,怎能瞒得过人?于是官员们愤怒了,不安了。他们愤怒和不安的根源,其实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中旨!当年壬申政变时,正是六科喊出‘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的口号,用封驳权打回了宫中的乱命。

    现在六年过去了,宫中又开始连连绕过内阁下达中旨!而且是比六年前危害更大的乱命!六年前那次,只是关系到一个首辅的去留,这次,却是关系到王朝的统治根基!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守制就是不孝,不孝子非忠臣,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宰相,要求臣民做到一,自己就得先做到十,才能算是以身作则,垂范天下。现在做皇帝的,要不顾纲常强留,做臣子的,更是为了权位恋栈不去。如果这件事真成了,那天下人还有谁遵守孝道?连孝道都不遵守的人,又怎么会遵守臣道?那样人都会变成乱臣贼子,只要有点实力的,就想当皇帝,肯定要天下大乱的。

    这就是士大夫的强悍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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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灯市口大街的博伦楼,空间轩敞、装修典雅,而且价格在高档酒楼里也不算高,因此成为年轻官员聚会的首选。

    这日下朝以后,那些个早就约好了官员们,便在各自衙门换了便服,然后乘小轿往博伦楼汇集。这些人大都是万历后的进士,年纪也在三十岁左右,正好是商业繁荣、风气开化、社会变革、思想解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同时,他们又亲历了东南倭乱,又经过收复河套这一壮我人心的伟大胜利,因此心中匡时济世的心念,和舍我其谁的气魄,是前辈的官员所不具有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批生在嘉靖三十五年以后的年青人,虽然历经三朝,却只见到一个整天躲在宫里修道的老皇帝,一个整天躲在宫里采蜜的中皇帝,和一个整天躲在宫里读书的小皇帝。所以在他们心里,皇帝就该是躲在宫里享福,把天下交给大臣治理的样子。因此对于皇帝这次的‘越界行为’,这批年轻官员显得尤为反感,更认为自己有义务纠正皇帝的错误,一致君尧舜。他们这次聚会,正是为这个目的而举行。

    这会儿,包厢里已经坐满了官员,他们分成好几群,就近发表着看法,但显然还没有正式开始。看正位上空着两把椅子,似乎是在等两个重要人物。

    没有让他们久等,店伙计便领着两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进来。一看到他们,屋里的人都起身,纷纷抱拳笑道:“梦白、尔瞻,你俩可来晚了。”

    这叫梦白和尔瞻的,论年纪比在座众人都小,却似乎是众人之首。他俩相视一笑,那个矮一些、面容白皙的‘尔瞻’笑道:“我俩可不是故意来晚的,我们从衙门出来,拐到南石斋去了。”

    “南石斋?”众人兴趣大增道:“可是有什么大作见报?”

    身材高大的‘梦白’笑道:“正是,尔瞻兄写了篇文章,明天就要在报纸上发表了,他拉着我去南石斋,先要了人家几份,让大家先睹为快。”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摞散着墨香报纸,散发给众人阅看。

    报纸这玩意儿,在南方问世十年后,终于在万历初年,传到了京城。然而南北文化的巨大不同,商业活动的繁荣程度,市民识字率的差别,都使在南方红红火火的报纸,在北方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基本上只在北京、太原、济南等几个大城市有流传,发行量大都很小。

    不过所谓‘小’,只是相对于南方的‘大’来说的,事实上除了四书五经这样的教科书,它已经超过任何一种出版物的普及程度了。尤其是士大夫云集的北京城中,足有五种报纸在发行。南石斋印社发发行的‘时事报’,是五种报纸中发行量最小的,但对于士大夫的影响力却是最大的,因为它刊载的是各种时事评论和政论,有‘小邸报’之称。却由于其非官方的立场,而更加辛辣火爆。

    尔瞻和梦白,正是一对写政论的高手,他们的文章在小邸报上发表,思想激进又不乏深刻,深得年轻官员的拥戴,这才年纪轻轻,就俨然成了新锐派的代表。

    现在两人散给众人看的报纸上,便有那‘尔瞻兄’邹元标,所作的文章《论‘乞恩守制疏’》,一看就是针对张居正来的。

    只见他辛辣的讽刺道:‘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正常人都会匍匐星奔,凭棺一恸。’然而居正的奏疏中,却言语含糊,不舍官位之意昭然若揭,还振振有词的自称‘非常人’。这种对于自己的亲人,生时不照顾,死时不奔丧的家伙,果然是不在三纲、灭绝五常的非常人!’

    他还讽刺道,幸亏张居正只是丁忧,尚可挽留;要是不幸因公捐躯,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其实,居正一人不足惜,关键是后世若有揽权恋位者,必将引居正故事,甚至窥窃神器,那遗祸可就深远了,一言不可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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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七章 夺情风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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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邹元标的文章,众人纷纷击节叫好。好的杂文就是这样,可以替人们表达出,心中不知如何形容的愤怒,让人看后只觉酣畅淋漓、血脉贲张,认为他说得实在太对了。

    这时候,各色菜肴果蔬流水价的送了上来。万历改元以来,官员的薪俸连年大涨,逢年过节还有丰厚的赏赐,一名七品官拿到手的,比六年前的三品官还多,再也不是当年的穷京官了。所以参加聚会的,虽然都是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但摆上来的酒席却一点不含糊。只见大盘大碗珍馐满席,什么山珍海味,全羊甲鱼应有尽有,腾腾地香气馋得人直咽口水。

    这次的东道,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刑部主事沈思孝,他亲执酒壶给邹元标斟满了一杯道:“这第一杯酒,咱们敬尔瞻兄,感谢他写了这篇好文章,一舒我等胸中块垒!”大家轰然叫好,都一仰脖子干了。

    “在下不过是抛砖引玉……”邹元标这才谦虚道:“而且报纸上骂得再响,人家可以装作没看见的,该怎样还是怎样。”

    “怎么,尔瞻你有情报?”众位都望向他,邹元标在通政司观政,近水楼台先得月,朝廷的动向逃不过他的眼睛。

    “今天下午,户部侍郎李幼滋,御史曾士楚和吏科给事中陈三谟慰留的题本,已送进了大内。”邹元标低声道:“如果说,小张阁老的奏章,是皇上授命,不得不上,还有情可原,这几位可就纯属是闻风而动,急不可耐的捧臭脚了。”

    听了这消息,众人切齿骂道:“这些士林败类,竞弃国家纲常伦理而不顾,争以谄谀为荣,真要把人活活气死!”

    “被这种人气死,岂不是白费了大好的性命?”沈思孝大摇其头道:“我们还得留着有用之身,为大明匡扶正道呢!据说张阁老自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江陵,已整整十九年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作为人子,暌违之情如此之久,实难想象。现在父亲亡故了,再也不能见他一面了,他要是还不回去临穴凭棺一恸的话,不仅显得朝廷太不人道,更是会让人以为,我大明的官员都是无父无母的禽兽!”

    “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元辅吧,”有人道:“只要做通他的工作,张阁老就非走不可。”

    “你这话不对,”赵南星是上科榜眼,精明机智远超常人,摇头道:“若是换了别人,元辅自然但说无妨。然而张阁老是次辅,圣眷又隐隐高于元辅。元辅便不好表态了,会让人以为他是在借机除去对手的。”

    “皇上确实还是孩子,为了挽留自己的老师,就如此不顾元辅的感受,我真怕元辅会心寒。”沈思孝喟然一叹道。

    “是啊……”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早就有共识,大明能有沈默这样的好首辅,国家幸甚、皇帝幸甚、更是百官的福气。自然看不得皇帝如此偏心了。

    “对于这件事,那些部堂大人们,都碍着面子不好发表看法。咱们这些小吏,就来当这个马前卒,为大明正人心、振纲本!”沈思孝举起酒杯道:“今天我请这顿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来!”

    “正当如此!”众人没一个怕事的,纷纷摩拳擦掌道:“敢来吃你的饭,就不是怕事的!”说完这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两个年青人身上,他们是翰林编修吴中行,翰林检讨赵用贤。二位官职不大,平时也不怎么惹眼,现在却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因为他俩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张居正的门生。

    “看我们干什么!”两人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大声道:“我们是朝廷的进士,又不是张阁老的私人。夺情之举、违悖天伦,是他无父在先,也怪不得我们无师了!”“对,要是上章弹劾的话,我们愿意打头阵!”

    “你们二位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沈思孝问道。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官离京罢了。”两人对视一眼,大义凛然道:“但这又如何?哪怕为公义而殁,也是正得其所的!”

    “好,就要这种大公忘私的精神!”沈思孝拊掌赞道:“抡才大典本是为朝廷取士,寻定国安邦之才!不知何时,却沦为大佬们开宗立派、培植私人的工具。所谓门生座主之说,殊为可笑!不过是阅了一通卷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在你的卷子上画了个圈,就成了必须终生侍奉的老师。你一辈子不能违背他,必须要做他的应声虫,否则就是违背师道。”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个师,是为我们启蒙、教我们文章,辛苦栽培我们十多年的授业恩师。这才是天地君亲师的师,而不是那位从没教过你什么,只是恰逢其会点中你的考官!我们读书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凭什么要给他当一辈子孝子贤孙?”沈思孝说完,热切的望着二人道:“是到了和这种陋习说再见的时候!二位可正天下人心。”

    “好!我今晚回去缮本,明天直送午门!”吴中行是个大胖子,他颤巍巍站起来,端着酒杯道:“诸位,这头一本的荣光,小弟当仁不让了!”

    “子道此举,极为光荣!”众人一起敬酒道。

    “子道兄拔了头筹,”赵用贤道:“愚弟自然不能让你独美,最迟不过后天我就上疏!”

    “汝师兄一样光荣!”众人也敬他一杯。

    待重新落座后,沈思孝道:“皇上还小,不知道夺情的后果,如果我们把道理讲清,或许会接受的。”

    “那当然皆大欢喜,若没有接受呢?”邹元标问道。

    “那就再上奏章!”沈思孝是性情中人,早就被吴赵二人激得热血澎湃了,他重重一捶桌面道:“若是子道和汝师的奏章没达到目的,这第三道,就由我来上!”

    “还有我!”邹元标慨然笑道:“咱可不是只能在报纸上放炮,不敢动真格的假大胆!”

    “我们都要上!”众人一起嚷嚷起来道:“皇上一日不答应,我们就前赴后继,定要让皇上看到正道不可欺,人心不可违!”

    众人全都激动起来,一面喝酒一边商量着奏章内容,一直闹到夜深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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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吴中行果真上了一道《谏止张居正夺情疏》。作为学生,他的奏疏写得相当煽情,没有指责张居正错在哪里,而是从人伦大义上来唤起座师的反醒。他说:阁老昼夜为国操劳,父子相别十九年。这期间,儿子的身体由壮而强,由强变衰,父亲由衰成头白,由头白成苍老,音容相隔半生。现在父亲逝于千里之外,却不得临穴一哭,让为人子者情何以堪?

    而后话锋一转,又巧妙地把‘夺情’,置于舆论的拷问之下,暗示君臣之间恐怕是有交易的。他说:‘皇上之必须要留,和次辅之不能走,原因在哪里,自然有一番圣人般的谋划,不是庸俗人等可以知道的。然而天下众口悠悠,市井匹夫,说什么的都有,怎么想的也都有,大家不会体谅圣人的苦心,而会以最大的恶意猜度此事,各种说法满天飞。故而请张阁老立即丁忧,请皇帝不要再挽留,以正人心、靖浮言!

    吴中行胸怀坦荡,把奏疏递上,全了大义后,便拿着副本径直去张居正府上。

    这些日子,张居正是心神俱疲,不仅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还要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煎熬。舆论的严重不利,是他始料未及的。更他无法接受的是,甚至连与他向来交好的王国光、王崇古、王之诰等几位多年政友,也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建议他顺应人心丁忧为好。

    但也有坚决支持他留下的,比如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便说道:“大家都说,丁忧只是暂离二十七个月,过后随时可以起复,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徐阶致仕了,陈以勤、李春芳致仕了,高拱、殷士儋也致仕了,除了高拱偶然一度重来以外,其余没有一个能再见到北京的城阙。政权便和年光一样,逝者如斯夫。只要你人一走,形势如何变化,根本就无法掌控了。眼下皇上亲政在即、您的大业也才刚刚铺开,岂能一走了之,置君父于不顾,弃大政于荒废?’

    张居正知道双方都不是害他,他此时确实有些骑虎难下,进退维谷了。就在这时,宫里又来了传旨的太监,宣读万历对他的《乞恩守制疏》书的批复:

    ‘张先生笃孝至情,朕很是感动。但想到当年我十岁的时候,皇考见背,将朕托付给先生。这些年先生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义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莫负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听了这道谕旨,张居正感到隐隐不安,小皇帝的眷恋之情固然令人欣慰,然而如此赤裸裸的表达,并把自己抬高到‘身系社稷安危’的程度,其中的褒贬之意,让元辅大人情何以堪?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哪怕是首辅,受了这样的羞辱后,八成会没脸再待下去。就算故作无所察觉,下面那些人也会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攻击他。

    然而沈默岂是一般的大臣?他不仅是大明朝唯一六首状元,还培养出了三代状元……自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朝的庶吉士,三分之二都出自他建立的苏州府学,并以其门下自居。而且沈默所发挥改进的新王学,经他的学生广为传播,已经成为心学各门中的一派。他的‘心无本体论’传遍大江南北,受到了年青士子的热烈追捧,把他看成是王艮之后,将阳明心血发扬光大的又一人。一句话,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被许多人当成圣贤来膜拜。

    况且沈默历经三朝,出将入相,定赣南、复河套、平安南;为大明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却从不居功自傲,反而愈加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当上首辅之后,他举新政、恤百官、分权柄,如和风沐雨,从无任何跋扈之举。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些,万历皇帝也万万不能这样对他,因为他是先帝的骖乘之臣,托孤之臣,又是皇帝的首席老师,在他没有犯大错的情况下,万历都必须对他保持尊敬,而不是用这种方式羞辱。

    虽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但大明朝的人心向背,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尤其喜欢跟强权对着干。何况比起陌生的小皇帝来,事迹已经被大家熟知的沈江南,显然要更亲切。

    恐怕百官看了这道上谕,都会为沈默愤愤不平,许多原先把他看成强权的人,很有可能改变看法。从而使本来就不容乐观的局面雪上加霜……

    张居正终于意识到,这次就算胜了也是惨胜。胸口不由闷得厉害,用过早膳后,便想回书房小憩。这时新任的管家来报,说是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

    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也没了东厂的支持,但仍有的是耳报神,及时禀报外头的大事小情。他也早知道有人在到处串连反对他夺情,听说自己的这个门生也参合其间,这让他出离的愤怒。

    本想将其拒之门外,但转念一想,何不当面听听他的想法,看看是不是连自己的门生也要反对自己。于是让人把他领进来。

    吴中行进了书房,张居正见到他,自然没有好脸色,也不让座,也不让人上茶,而是劈头就问道:“你为何事前来?”

    张居正号称铁面宰相,板起脸来连首辅都发憷。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吴中行胸中那股子傲气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锐利的目光,低头小声道:“门生给师相送一份奏章来。”

    “什么奏章?”张居正一愣。

    “您老看过便知。”吴中行舔舔发干的嘴唇,从袖中掏出那到疏,双手难以自控的微微颤抖着,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本来靠坐在囤背太师椅上,一看那奏疏的题目,就悚然坐直身子。嘶声问道:“这道奏疏已经送进去了吗?”

    “早上刚送进去,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吴中行低着头道:“没送进去,是不敢跟师相说的。”

    “你想要怎样?”张居正的眼中闪过浓重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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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两更,我个人希望,最后这段故事,能上一个台阶,使一品有个完美的ending。求保底月票。

第八八七章 夺情风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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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生不敢怎样。”吴中行不敢面对张居正的怒火,低头鼓着勇气道:“只是认为皇上夺情起复师相不妥,为保师相令名,故而斗胆上疏,请师相千万不要误会。”说罢,他便一个长揖辞别而去,只留下张居正在那里,气得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吴中行上疏之后,赵用贤唯恐迟则生变,第二天也上疏了,比起前者的奏疏,他的用语极不客气,指责之意更为明显:他说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却不能以父子之情稍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国家设台谏,以司法纪任纠绳,但曾士楚、陈三谟二臣,竟哓哓为辅臣请留,实乃背公议而徇私情,蔑人性而创异论。臣愚窃惧士气之日靡,国是之日非也……”

    这两道奏疏一上,张居正彻底崩溃了。自本朝开国以来,上书骂人成为经久不衰的主旋律,满朝上下,从皇帝到宰相,从尚书到郎中,从知府到县令,没有任何角色可以免遭‘吐痰’。这样你骂我我骂你,大家互相骂了二百年,基本上,能骂的都骂过了,想要推陈出新,便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赵用贤和吴中行做到了,他们必将名垂骂坛,经久传诵!因为他们打破了一个两百多年来都没人破的先例--拿自己的老师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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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明王朝,什么样的关系最牢固,相信很多人都会说,当然是君臣关系了,忠君爱国,天经地义的么!但这是错误的,本朝的大臣和皇帝之间从来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君臣之间的淡漠疏远,冷得令人触目惊心。

    不得不承认,朱家的子孙做皇帝,确实是太糟糕了。首先,从根子上说,朱重八是历代皇帝中最贫贱的一位……刘邦好歹是小地主家出身,自身还是公务员,重八哥却是家破人亡的失业农民,当过和尚和乞丐的干活。虽然英雄不问出处,但是一旦英雄的后代出了问题,马上就会有人用血统论,从根子上找问题。

    加上朱元璋因为童年惨剧,最恨的就是当官的,不仅让他们领史上最微薄的薪俸,还用史上最严厉的刑法处置他们,贪污十两就剥皮添草,动辄便连根拔起。甚至因为没有足够的官员,而让一些犯罪较轻的戴枷办差,出现了阶下囚戴枷、堂上官也戴枷的千古奇景,让读书人的斯文扫地。更不要提他发明的廷杖,动辄就脱下官员的裤子打屁股了。可以说,自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在太平年月里,读书人就没混得这么惨过,你让士大夫如何能顺气?

    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宋朝养士三百年,历代君王竭诚善待读书人,这才有了南宋灭亡,十万书生蹈海殉国,为赵宋王朝陪葬的壮烈事迹,这种事决计不会在本朝重演。

    然而究其责任,朱元璋却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责任,要落在当今的帝系源头,那位抢了自己侄子皇位的成祖朱棣身上。建文帝登极,君臣大义已定,就算朱棣侥幸成功,也注定永世被钉在‘燕贼篡逆’的耻辱柱上。因为这不是‘朱家事’,而是以下犯上,叛臣弑君。忠义第一,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价值观。

    在人们心中,乱臣贼子,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所以当年朱棣篡国,才会有那么多读书人反对他。而朱棣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又大开杀戒,杀光了最赤诚的忠臣。当年姚广孝曾经嘱咐朱棣,方孝孺是中国读书人的种子,万万不可杀。

    朱棣没有明白姚广孝的意思,不是说杀了方孝孺,中国就没有读书人,而是杀了方孝孺,中国就没有他那样忠诚不渝的读书人!历代皇帝都不杀前朝忠臣,就是为了保住忠诚的种子。朱棣却不但杀了方孝孺,还灭了他的十族,也就永远不可能赢得读书人的效忠。

    之后的读书人仍然要为他效力,但这不是朱棣重新赢得了他们的心,而是读书人学成文武艺,只能货与帝王家,天下别无分号,自然只能捏着鼻子给他干。然而出来当官的士大夫,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仅有报国之念,却无忠君之心。

    而且本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廷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格之至。这固然使官员的身价倍增,对自己的身份加倍珍惜,却在客观上,使士子和官员的意识中滋生了‘功名是自家历经九九八十一道坎,辛辛苦苦挣来的’观念。

    这就像后世学校中,一些老师抱怨说,那些在校期间成绩优秀的学生,虽然备受老师器重和厚爱,但毕业后往往对老师恩情淡漠。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成绩是靠个人聪明和勤奋获得的,老师的功劳很少;反倒是那些在校时成绩欠佳的学生毕业后一边后悔自己当年没好好学习,一边感激老师曾经给予的教育。

    虽然时代不同,但人性是不会变的。士大夫们同样认为自己能脱颖而出,得享俸位,是对自己十年寒窗、聪明才智的犒赏,而不会去感激为自己提供官位的皇帝。他们的道理很霸道,你需要有人来治理国家,不用我们这些最优秀的人才用谁去?就像你当老板,我给你干活,不开心我就炒了你,当然你也可以炒了我,大家的关系仅此而已。

    当然,时间是治愈创痕的良药,君臣感情也是如此。虽然朱家的子孙不够英明神武,后世皇帝多是无能之辈,然而胜在足够宽厚,对读书人足够尊敬。这才一点一点,极其艰难的把人心暖过来。但是英宗杀于谦,把仁宗宣宗攒下的忠诚一扫而光,武宗世宗的廷杖,又把宪宗孝宗攒下的忠诚一扫而光!

    当年杨慎在左顺门高喊出的,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正是从成祖之后算起。而他们所争的‘继统也继嗣’,正是对孝宗皇帝的忠诚!

    正是左顺门,让君臣之间走上了仇人般的对立,只要你骂皇帝,不管骂对骂错,都会获得舆论的同情,都是会出名的。要是把皇帝惹急了廷杖伺候,那么恭喜你,立刻就会名扬天下,成为所有人的偶像。士大夫们甚至把批龙鳞当成表现自己刚毅正直大好机会。他们的算盘打得精,只要能在廷杖下活下来,就立刻成了国民偶像,这辈子的地位就算铁打铜铸的了。即使因此而牺牲,也可以博得舍生取义的美名而流芳百世。

    这种极不正常的君臣关系,使隆庆皇帝深受其害,虽然他已经在尽量缓和矛盾了,但凡是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君臣已成陌路,只会越走越远,终究不可能再琴瑟相谐,君臣相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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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老师和学生之间就不同了。二百年来,无数‘正义之士’骂遍了朝廷权贵,却从来不敢向自己的老师开刀。哪怕他们的老师是徐有贞、严嵩这样臭大街的人物,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别人骂他还得帮着反驳。

    有人就奇怪了,这种所谓的师生关系,不过是一次阅卷,偶然点中而已,怎么就成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了呢?说到底,还是脱不开‘利益’两个字。仕途凶险,想混下去不容易,要想混好了,就离不开‘关系’两个字。本朝的官场关系网,包括同乡、同门、师生。这三种关系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双赢。

    前两种且不提,单说这师生关系。这种师生如父子的官场伦理,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大家都需要它来维系这种关系……新官根基不稳,背靠大树好乘凉,才能比别人升得快,出了事儿也能从轻发落。大官同样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在朝争斗时,需要有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等致仕后,还需要门生们罩着,以免被政敌清算,好安度晚年。

    所以严阁老曾经说过,在官场里,养儿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只能靠门生!

    正因为存在这种潜规则,师生间的关系才会如此牢不可破。如果谁要敢冒大不韪侵犯老师,必然会遭到整个官场的唾弃,不为别的,就为他违反了规矩。要是开了这个恶劣的口子,那所有人辛辛苦苦构筑的关系网,都会出现裂痕。

    所以当年徐阁老和沈默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不能说的龃龉,却只限于幕后动手,明面上,两人始终保持着师慈徒孝的亲切关系。

    就是在这样一个师徒如父子的社会中,张居正却被自己的学生告了!学生告老师对于谁来说,绝对都是件颜面扫地的事儿。这大明朝第一起学生告老师的事就发生在张居正身上,这让他还怎么有脸面在官场上混下去?

    张居正感到极大的侮辱,也为士林对他的误解而深感痛心。现如今,他再也没有脸再待下去了,当天就又上了一道《乞恩守制疏》,与上一道的遮遮掩掩,欲去还留不同,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言辞十分恳切,甚至说出了‘请去罪臣以谢天下’的话。

    然而小皇帝不能体谅张居正的心情,仍然立即下旨慰留,而且言辞已经有些不悦,似乎对张居正反复推辞,已经有了不满。这让张居正彻底乱了分寸,他发现,由于起初的不坚决,现在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自己的命运,不再是由自己决定,而是要看皇帝和大臣角力的结果……

    大臣更不会体谅他这种心境。赵用贤上疏的第二天,沈思孝和一个叫艾穆的刑部主事联名上疏……如果说之前二位门生的奏疏,还给他留了些颜面的话,那么这次这一击,则完全撕破了面皮。他们说:‘张居正若留下,那就是厚颜就列,遇到国家大典,是参加还是不参加?不参加吧,于君臣大义不合;参加吧,于父子至情不合。到那时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而居正又何以自处?陛下要留张居正,动不动就说为了社稷,那么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元辅大人乃纲常之表,纲常不顾,安能顾社稷!’

    他们还严厉指责张居正夺情违反道德,‘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说他擅权无异于‘宰相天子’;说他行为有类商鞅和王安石,道德和才学却远不如,说他是‘愎谏误国,媚阉欺君’……如此种种,毫不留情,就是要把张居正批倒批臭,再也没脸利于朝堂。

    而且那艾穆的身份十分要命,他是张居正的江陵老乡,而且虽是举人出身,却是誉满天下的名士,这个人也上疏,代表着张居正的同乡,和士林都起来反对他了。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反对声,乾清宫的天家母子慌了。万历见自己的担心变成现实,而且比预想的更加严重。心里埋怨母后,嘴上却不敢说,只能就事论事道:“舆情汹汹,母后,我们该如何处置?”

    “皇上的话是金科玉律,那些大臣却丝毫不当回事儿。”李太后眉毛一挑,攥紧了手中的念珠道:“这就是在欺负咱们孤儿寡母!钧儿,要是这次被他们压下去了,你以后就总得低头。所以必须要一条道走到黑,最后低头的,肯定是那些大臣。”说着想起当年那段令人懊恼的往事,她不禁咬牙道:“切不可存妇人之仁!”

    小皇帝虽然聪明绝顶,毕竟经验不足,觉着母后说得很有道理,便即刻传旨‘着锦衣卫拿了四人,枷拷示众!’虽然东厂撤消了,但锦衣卫还是皇家的亲军,指挥他们不需要经过内阁,一道手诏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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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这章十点就写完了,却死活登陆不上起点,过了十二点才好了,也不知是发了哪门子邪。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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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

    皇帝下令后仅仅盏茶功夫,消息就传到了沈默府上。陆纶那边请示,到底是立即抓人,还是拖到明日再说。

    “二位先生怎么看?”沈默眉宇深锁,望向正在烤火的王寅和沈明臣。沈明臣缩缩脖子,摇摇头道:“眼下这局势,咱可没那本事看透。”

    “你不是看不透,你是找不到希望。”王寅淡淡道:“小皇上如此强硬的姿态,就是在向朝野示威,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不能再不拿我当回事儿了。小皇帝要夺权,首先得过您这关。”说着看看沈默道:“看似一直不关大人的事儿,可事实上,招招都是朝您招呼过来的。”

    “是……”沈默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不知当年杨新都,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杨新都,就是杨廷和。当年武宗驾崩绝嗣,他将武宗堂弟朱厚熜迎进京城登基,并借皇帝不通政务的机会,扩大内阁手中的权力,想要使内阁获得国事的决定权……按照他对几代皇帝的认识,成功的希望似乎很大。朱厚熜却偏偏继承了祖先的自我、偏执和高傲,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二字,为了自己的权威,他不惮于用所有手段战胜对手,哪怕把他的家业彻底打碎也无所谓。

    虽然后世都知道,死拼到底的结果,是杨廷和致仕,左顺门喋血,内阁过大的权力被压制,专制皇权复兴。然而在起初那段光阴,至少杨廷和一方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必胜的。因为双方的实力对比是如此悬殊,皇帝这边,只有他和他老妈,而杨廷和这边,却是满朝的官员。

    一对孤儿寡母却占据着至尊的地位,一个已经彻底掌控了国家的文官集团,这与今日的局势何其相似?所以沈默才会有此感叹。

    见沈默忧色难掩,王寅笑着安慰道:“大人不必为杨新都的故事所扰,您不是常说,把历史当成宿命,就一定会重复历史。把历史当成教训,就会创造新的历史么?”

    “是啊,杨新都当年,权威太重,他把碍眼的官员全都踢出京城,结果让京城之外,政敌林立。当他和皇帝斗起来,那些人自然加入皇帝的阵营,结果让大臣和皇帝的斗争,变成了两派大臣之间的斗争,皇帝倒成了裁判,这样焉有不败之理?”沈明臣道:“大人就不一样了,您对天下官员和读书人的优待,可谓史无前例,只要咱们接受他的教训,必然不会腹背受敌,重演他的悲剧。”

    “句章所言极是。”王寅捻须颔首道:“皇上这是给您出了个难题,可又何尝不是您的机会?张江陵丁忧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您却一直保持沉默,知道的明白您的苦衷,不知情的,却还以为您怕了皇帝,不敢维护道义。”顿一下,有些兴奋道:“皇帝抓了他们,您却尽力营救,这是向天下官员表明立场,却又无须直接针对张居正的大好机会啊!”

    “……”沈默沉吟片刻道:“能否让他们免受牢狱之灾?”

    “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没有他们的牺牲,哪能唤醒天下的官员,让他们团结起来。”王寅冷酷道:“二者,大人既然选择了这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就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首先便是不能犯规!只要稍微行差踏错,那些以您为首领的道德之士,就会立刻翻脸,将您打入权奸之列,变成您的敌人。”

    “是……”沈默缓缓点头道:“这盘棋,我们看似局面不落下风,可下得太被动了。”

    “没办法,您的对手不是皇宫里的那对母子,而是二百年来的皇权至上。”王寅深表赞同道:“咱们现在能出的招太少了……”他觉着不该说这种丧气话,便呵呵笑道:“好在咱们早就意识到了,您的六年新政,其实是给皇帝挖了六年坑。他要是像先帝那样八风不动,自然坑不着。可现在看来,他似乎不是善茬,更像是世宗一类。”

    “不怕他折腾,就怕他不折腾,”沈明臣也嘿然笑道:“咱们就看看这位万历皇帝,能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吧!”

    “这种以他人为棋子的感觉,”沈默缓缓摇头道:“实在是太糟糕了。”

    “大人必须尽快习惯起来,”王寅沉声道:“自从隆庆六年您做出那个决定,就该知道,这天下终究将变成您和万历皇帝对弈的棋盘!胜者将有机会使天下按自己的意愿运转下去!为了这一目标,又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顿一下道:“何况又不会出人命……”

    “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就必须牺牲别人,这种政治模式太野蛮了。”沈明臣也劝解道:“大人希望建立的制度,不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你死我活,给政治斗争一个文明的解决方式么?如果真能成功,可以让我华夏民族,少流多少鲜血?”

    “我没有妇人之仁。”沈默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到,当年徐阁老也曾这样牺牲过吴时来、董传策、张翀他们三个,以激起天下人对严嵩的反感,我现在这样做,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说着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幽幽道:“哪怕是高尚的目的,也需要肮脏的手段来达成,实在是太悲哀了……”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悲哀,还是为这个时代的政治家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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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锦衣卫缇骑四出,将吴中行、赵用贤、沈思孝、艾穆四人从家中逮捕,直接投入镇抚司大牢。第二天刚蒙蒙亮,又奉命把他们从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推倒跪下。四人昨日已经跪了一夜,膝盖都磨出血来,砖地又都坚硬如铁,膝盖一压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又被磨破,鲜血渗出来濡湿了裤腿,令人触目惊心。

    这天不是大朝的日子,是以只有六科廊和内阁的人,在第一时间看到这般情形。当给事中和内阁的官员们,看到四人的惨状后,登时一片哗然。纷纷大声质问那些缇骑,为什么要如此虐待四位官员!

    办差的虽然是锦衣卫,但监督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问得众人质问,他板着脸道:“休得喧哗,这是圣旨!”

    “圣旨,哪里来的圣旨?”官员们激愤道。

    李永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黄绫给官员们传看,冷笑道:“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吧?”说着提高嗓门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欺君罔上的下场!”

    官员们没有被镇住,反倒愈加沸腾起来:“不对,这是乱命!先帝在位六年,从没有如此对待过一个大臣。当今虽然还小,但仁慈之名传布海内。一定是你们这些人在教唆皇上干这种事情的!”

    “对,就算他们四个犯了罪,皇上可以命法司审理,直接刑拘不是为君之道!”给事中们摩拳擦掌道:“我们要封还这道上谕!请皇上把案子交给法司处理!”

    “荒,荒唐……”这些年,宦官被文官们打击的实在不像样。李永本就是色厉内荏,见根本没把文官们镇住,自己便慌乱起来,赶紧招呼了一队缇骑兵过来,便场面维持住,这才勉强镇定道:“圣意不可违,再胡说八道,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你倒是抓呀!”在大明朝,要是没被皇帝整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给事中,于是一众科长科员兴奋起来道:“咱们荣幸之至!”

    “反,反了天了!”李永还真不敢做这个主,正在慌神之际,他看到内阁首辅的轿子过来,像是见到救兵似的大喊道:“沈,沈老先生,你快来管管手下吧,实在太……太不像话了。”其实李公公不是结巴,只是紧张坏了。

    轿子停下,走出来的果然是内阁首辅沈默,看到这一幕,他皱眉道:“怎么回事儿?”双方便你一句我一句,将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李公公抱歉,六科廊是朝廷的独立机构,只对皇上负责,内阁管不了。”听明白原委后,沈默对李永道。

    “啊……”李永刚要绝望,却见他又转向那些言官道:“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难道朝廷设立给事中,是用来骂街的么?”

    面对着首辅,给事中们规矩多了,而且听话听音,他们可都听到沈默头一句,便是‘我管不着他们’,便有那机灵的会意道:“元辅明鉴,我等不是有意喧闹,而是不知这四人为何在此戴枷示众,故而上前询问。”

    “可问明何故?”沈默问道。

    “只说是皇上的旨意。”给事中们赶紧将那黄绫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便收入袖中,对众人道:“此事本官并不清楚,待我面圣问明究竟。”说完后,不再理任何人,径直坐上轿子,进了午门。

    他这一来一走,官员和太监都有些发懵,半天才回过神来,得,那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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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首辅求见,宫里母子的心,都一抽一抽的,但躲着不见也不是不办法,只好命人在文华殿设帘,李太后陪着万历一起见他。

    沈默行礼看座之后,也不待他开口,珠帘后的李贵妃先开口道:“元辅受先帝重托,不能让人欺负了我们孤儿寡母!”她的本意,是让沈默求情的话开不了口,却没意识到,自己这话一出口,直接把自己撂在弱者的地位,人家不欺负你这样的欺负谁?

    其实这不是李贵妃的真实水平,只是昔年沈默给她留下的恐惧太深刻了,是以一见他,不自觉的便软下来。

    就连小皇帝都受不了了,暗翻一下白眼,对沈默道:“先生可是为了午门外那四人而来?”

    “回禀陛下,正是。”沈默颔首道:“不知这四人如何惹到皇上,会招此雷霆之怒?”

    小皇帝便答道:“祖宗故事,非言官上疏攻击辅臣的,须施以廷杖……朕的皇爷爷曾因为大臣攻击严嵩,而下令廷杖过……”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他看到沈默在笑。两人师生六载,万历知道,只要沈先生一笑,就说明自己错了:“朕……说错什么了么?”

    “呵呵……”沈默微笑道:“皇上博闻强记,微臣深感欣慰。只是这个典故用得不太恰当。严嵩是什么样的大臣,早已有了定性。世庙的圣名也因为庇护严嵩而蒙尘。您举这个例子,是将张阁老类比为严嵩啊!”

    “这……”万历有些局促道:“朕用典有欠考虑。”他咬一下下唇,面色又坚定起来道:“但我想列祖列宗都打过,朕也打得。”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这话不知是谁告诉皇上的,实在该杀。”

    只见珠帘微微颤动,显然那个该杀的人就在那。

    “难道不对么?”万历皱眉道。

    “确实是不对的,但这不怨皇上。”沈默温和道:“是臣等以为您永远不会动用廷杖,故而从来没为皇上详细讲过。”

    “先生请讲。”万历只得耐着性子道。

    “廷杖,确实是本朝太祖所创。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御下带着军法的严酷,贪污十两即可剥皮充草,创造廷杖自然不足为奇。然而洪武年间被处以廷杖的,只有刑部主事茹太素、工部尚书薛祥两位。之后成祖皇帝也是武人出身,永乐年间却并未动用廷杖,仁宗同样如此。宣宗皇帝唯一一次,捶死兵部侍郎戴纶,还是因为私怨,这也成为宣宗皇帝一生的污点。可见,说本朝有廷杖的传统,实属污蔑。”沈默顿一下,又道:“真正让廷杖成为常态的,是三位大名鼎鼎的宦官。正统年间,王振擅权,尚书刘中敷、侍郎吴玺、陈瑺,祭酒李时勉等都受过廷杖。成化年间,宦官汪直乱政,曾将给事中李俊、王浚等五六人各廷杖二十。御史许进得罪汪直,也被廷杖,几乎致死。”

    “正德年间刘瑾专政,廷杖的使用更为酷烈。正德元年,刘瑾把大学士刘健、谢迁赶出京师,激起士人共怒,给事中艾洪、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一人,或独自具名,或几人联名,上疏请留刘、谢二人,同时弹劾刘瑾。刘瑾在武宗面前添油加醋地进谗,请得圣旨,将这二十一人全部逮捕,各廷杖三十。其中戴铣受刑最重,当时死于杖下。御史蒋钦三次上疏,三次被杖,每次杖三十,第三次受杖后过了三天死在狱中。我朝圣人阳明公当时任兵部主事,上疏救人,刘瑾假传圣旨,把他廷杖五十,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把他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

    “啊……”听了沈默的讲述,万历动容道:“连阳明公也挨过廷杖么?”王阳明在死后五十年,已经成为本朝圣贤般的存在,听说他也受过廷杖,对小皇帝的震撼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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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忘了解释了,因为一直没发上,就在不停联系编辑,结果什么都耽误了,等到了发完了,已经12点了。结果今天又要来岳父家,抽空忙闲的写完,然后跑出来网吧发……那一章欠着啊。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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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阳明公受过廷杖,却丝毫没有损害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沈默颔首道:“当然阳明公不是因为受杖而出名,但戴铣、李俊、李时勉那些人,本来应该在史上籍籍无名,现在却仍然被人们耳熟能详,成了流芳百世的忠臣。”顿一下道:“倒是当初高举廷杖的王振、汪直、刘谨们,无一例外身败名裂,尤其是王振和刘谨,遗臭万年,为后世唾骂。当年读历代祖宗实录,皇上曾说过,英宗、宪宗、武宗三位先帝,持身不谨、误信奸佞,以至于朝纲败坏、国事如蜩。难道皇上做此评价时,就没想过三位先帝白璧微瑕,很大程度上要拜这三位所赐么?”

    “是,可这是为什么呢?”万历不解道:“明明是那些大臣有错在先!”

    “《礼记》云,士可杀不可辱。又云,刑不上大夫。圣人的意思,不是说官员犯了罪,就可以逃避惩罚。而是说在处罚的时候,应该保存士大夫的体面。我大明以道德治国,皇上要让官员守牧万民,就必须存其体面,官员颜面无存,又如何有权威治理百姓,其政令如何有效施行?故而,士大夫有小罪,降职罚俸可也。有重罪,废之诛之可也。却万万不该使缇骑兵脱其冠裳,戴枷示众,更不该扒光他们的衣服,使其裸臀受杖。”说到这,沈默叹息一声道:“正德以前,受廷杖者还不脱衣服,并以厚毡裹体,这样尽管耻辱,总还保留一点体面,更不会出人命。然而到了刘瑾握权后,从此就得脱了裤子,裸身受杖了。那些如狼如虎的锦衣卫们,在司礼太监的监督下,一边喊着数,一边用大棒子落在血肉之躯上。受刑人痛苦难忍,大声哀号,头面撞地,尘土塞满口中,胡须全部被脱。被打的便溺失禁更是家常便饭。”

    “如此酷刑之下,体质弱者非死即残,即使不死,这般折辱之下,士大夫还有何面目可言?就算将来赦免还朝,那些武夫悍卒也会指着他们说,这个,是被我逮捕的,那个,是我用大棒子打过的。小人无所忌惮,君子随致易行。君子因此兴山林之思,国家遇到变故,再也找不到仗节之士!”

    简单说来,这话的意思是,这样折辱臣下,最后倒霉的还是皇帝自己,你把大家的廉耻都打没了,还讲什么气节?人无气节,谁还为你效忠?

    沈默这番话,可以说全从皇帝的利益出发,让原先充满抵触的万历皇帝,也不禁动摇起来道:“那为何受杖者会得到好名声呢,不是说体面尽丧么?”

    “正因为代价惨重、体面尽丧,所以非忠耿不谀、宁折不弯之士,不敢触怒圣颜。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些人正是最虔诚的践行者,往往获得舆论的同情。加之事后总是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才让有辱斯文的廷杖,演变成一种荣誉性标志。”沈默起身向万历施礼道:“皇上不妨换一个角度看这件事……国朝以孝治天下,无论如何,夺情都是有亏孝道的。如果群臣明知如此,却因为畏惧皇上的廷杖,而无人敢直言,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国有忠臣,社稷之福,所以臣要恭喜皇上。”

    “难道那些人都是忠臣,就没有小人?”小皇帝脸色有些难看道:“就怕有的人,却正好把这种危险,看成表现自己刚毅正直的大好机会,即使因此而死掉,也可以博得个美名!”

    沈默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这小皇帝才多大,思想也忒阴暗了。自己是经历过嘉靖朝的,也观看过廷杖,那种血肉横飞、凄惨万状的场景,绝对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要说主动申请廷杖了。相信只要神志正常之人,都不会例外。

    然而他也没法反驳皇帝,因为这次上书的四位,除了艾穆之外,其余人都是隆庆以后的进士,没见过廷杖。所以皇帝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厉害,鬼迷心窍,正好借此机会警告一下那些心术不正之人。

    想到这,他缓缓道:“皇上英明睿断,确实存在这种可能,然而忠臣小人无从分辩。这时候如果全都廷杖,不仅会杀伤忠臣,还会成全小人的沽名钓誉之心。实在是最糟糕的选择。”

    “那该如何是好?”小皇帝彻底没了章程道:“朕已经把他们拿了,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放了的话,岂不是有损权威?”

    “皇上所虑甚是。”沈默点头赞许道:“可以令刑部暂且关押,然后命法司会鞫四人,确定有罪后,依照《大明律》处罚。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世人对皇上的非议,二来也显示出朝廷和皇上是一心的。”

    最后一句话,深深打动了万历皇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望向珠帘,便痛快点头道:“就依元辅的吧。”

    “吾皇圣明!”沈默深深施礼道。

    “还有一件事,”没让他平身,小皇帝又道:“夺情张阁老的圣旨已经颁布,朕万无收回成命之可能。”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应一声退了出来。

    待沈默一离开,那道珠帘分开两边,露出李太后那张气得发青的脸,她冷笑着讽刺皇帝道:“痴儿,你把那四人交给刑部,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放人,若是如此,还不如直接放了呢。直接放了,你还能得个仁慈的好名声,交给外廷,就是把好名声给了他们,自己却还是恶人。”

    听着李太后的讽刺,万历感到一阵烦躁,但他不敢和母后发作,只能压着火道:“母后怎么不早说?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还不是为了维护皇上你的一言九鼎?”李太后被儿子戳着软肋,眼圈登时通红道:“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得拿定主意不放松,那姓沈的惯会花言巧语,为娘当年就被他骗惨了,怎么到了你这还不接受教训?”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先看结果了……”万历看着母后伤心的样子,只好闷声道:“朕这就派人去张先生家,听听他怎么说,这样可以么?”

    “这还差不多……”李太后终于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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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旨很快下来,午门外的四人押回诏狱,命法司尽快择日审理此案……因为沈思孝是刑部主事,故而刑部按例回避,案子交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手中,由右都御史海瑞领衔。

    海都堂虽然已过花甲之年,雷厉风行的作风却老而弥坚。三天时间便审问清楚……赵用贤等四人,对于皇帝和张阁老的攻击,源于一场年轻官员的聚会,他们喝多了酒,脑子一热,在别人的言语相激下,决定上书言事,并没有预谋,也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三起三落的海大人,果然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直来直去的‘海笔架’,只见他不动声色间,便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淡化为一群年轻人的‘行为不端’,性质大不相同。这下不仅不用把案子扩大,而且四人也可以从轻发落。

    最后,都察院领衔上奏的处理意见是‘以言行不谨、下官辱骂上司的罪名,罚俸半年,外调’。奏疏中还特意强调,这是比照隆庆六年,对曹大埜、刘奋庸的处理结果而做出的判罚。

    隆庆六年,曹大埜上疏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刘奋庸也上纲上线指桑骂槐,总之要比今日沈思孝、艾穆等人骂得更难听。隆庆皇帝看了,自然极为生气,当时就口授了‘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的旨意。

    冯保那时还活着,赶紧找张居正商量。后者说不行,要这样处理,那以后别人更不敢弹劾高拱了。于是两个胆大包天之人一合计,替皇帝另起草了一份旨意,意思没有大改,但是要害地方都给改掉了,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改成‘妄言’的罪名……就是说,不是因为弹劾高拱,而是因为说的话有些狂妄,证据还不够扎实;降级也改掉了,等于同级调动。

    此事虽然隐秘,但这些年张居正实在太招人恨了,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私密都被挖出来。这件事儿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现在海瑞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有了他的前车之鉴,自然合情合理。

    但这对张居正来说,却又是往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却只是罚俸外调,让他们到地方上逍遥。如果说这背后没有什么阴谋,鬼都不信!自己已然臭了名声,要是就这样算完,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他在传给小皇帝的口信中说道:‘太祖给了大臣上疏言事的权力,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反对也是正常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攻击罪臣的四人中,竟有两人是我的学生,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四个人竟没有一个是言官!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却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闲人和六部的小官,说这后面没有阴谋,这不是把皇上当傻子耍么?’

    乾清宫东暖阁中,天气转暖,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穿一身玄色胡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没有戴帽子,只用条紫色镶红宝石的发带箍着额头。整个人显得清瘦阴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微眯着两眼,两条长长的眉微微蹙动着,聚精会神的聆听太监的禀报。

    对于张居正的分析,万历深以为然。待太监汇报完毕,他抬头看着那块世宗手书的匾额,不禁涌起强烈的同理心,当年皇祖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也是因为一件礼仪的事情,与大臣站在对立面。甚至同样有一位权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辅,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翻开《世宗实录》,将那段历史又仔细回味一遍,万历想透彻了,大礼问题也好,夺情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团想要抢班夺权,连他这个皇帝也一并操纵了!

    想到这,年轻的皇帝心中一阵烦躁,他背着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自己该怎么做?是默认大臣胡作非为下去,还是给予坚决的反击?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因为他发现,母后太感性了,在重压之下,无法冷静的面对。至于张居正那里,也不必去问了,人家都把问题分析透了,要是连怎们办都得问人家,自己还不如把皇位让给他呢。

    当皇帝,就得有个皇帝的样子!他再次望向那块匾额,深深吸口气,暗暗道:‘朕的处境,总比皇爷当年强多了,毕竟朕先当了六年皇太子,又当了六年皇帝,皇位天经地义、固若金汤。不像当年皇爷那样,孤身进京,无依无靠,还随时可能被太后废了。那样的逆境之中,皇爷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建立起无上权威,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认,当日沈默的劝说有理有据有力,以至于自己不能不答应。然而事情的结果让他太失望了,那些大臣并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反而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朕知道,讲道理、比规矩,朕都玩不过你们这些文官。但是你们这些人忘了,我是皇帝,天下我最大,我可以不按规矩来!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首先我得是个皇帝!才能谈得上那些,否则像父皇那样,全被尽数握于大臣之手,纵使被称颂为不世明君又有什么意思?反倒是像皇爷那样,一辈子随心所欲,无人敢于违背,纵使被骂成昏君,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后,皇帝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大声叫道:“来人呐!”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还是朕的棒子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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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悲催,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这是昨晚的,今天还有两更。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下)

    。。。。。。。。。

    安享了十几年的太平盛世,繁华的北京城,已经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分散于京城各处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红火,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却挡不住市民们携家带口,徜徉夜市、吃喝玩乐的兴致。夜幕降临后,店家挑起各色灯火,招徕着出来游玩的市民,好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位于北城的烟袋胡同,紧邻着京城有数的什刹海夜市,这里虽不临街,见不着灯火,但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叫卖声,欢笑声。

    胡同里也有欢笑声。东头的第二家,是翰林老爷吴中行的府邸,他因为上书力劝张居正丁忧,被拘审了十余日,也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十余日。今天终于被释放回家,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了,但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全家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也许经过此难,让吴中行想明白了些什么,他谢绝了同僚们在博伦楼摆下的庆贺宴,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儿吃一顿团圆饭。只是街坊们纷纷过来道贺,让这顿饭始终吃不安生,他索性让酒楼送了几桌席面过来,一是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料;二是自己眼看就要离京,正好跟大家告个别。

    这顿饭从天刚擦黑开始吃,一直吃到戌牌时分,街坊们才散去。吴中行酒量很大,只是有些微醺,他让妻子不用收拾杯盘,只把吃剩的鱼去做个醒酒汤。自己则跟一双十来岁的儿女说笑。

    小女儿却因为爹爹一晚上都没理自己,而有些小脾气,吴中行揽着她,讨好笑道:“乖囡,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女儿高兴了,拍着小手道:“听,我听。”

    吴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亮堂堂。莲叶绿,枇杷黄。

    亲哥哥、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边、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前是鱼塘,鲤鱼大有八尺长。

    一尾搦来配烧酒,一尾送与水姑娘……”

    在那略带醉意的苏南民谣中,沉沉的跑步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街面上游玩的人们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惊恐的望着高举火把的队伍。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踏破了百姓的安宁,踏碎了易碎的繁华……他们横冲直撞,不直带翻了多少摊位,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冲进了烟袋胡同。

    胡同的百姓纷纷探头查看,却听到粗暴的呵斥道:

    “进去!都进屋去!”

    “提刑司有公干!无关人等,火速回避!”

    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吓得连忙缩回头来,动作稍迟的,少不了得挨上几下。

    一扇扇门都关上了。整条烟袋胡同都被提刑司的人封锁起来。提刑太监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吴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立刻猛叩着门环,爆喝道:“开门!开门!开门!”

    吴宅中,吴中行的妻子王氏,这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这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成了她的噩梦,想不到丈夫刚被放回来,竟又一次响起来。

    “谁呀……”王氏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但一双手还是颤抖起来,溅出了一些汤水。

    “宫里提刑司的!奉钦命捉拿犯官吴中行,快开门……”外面人高声说完,接着门环猛敲。

    ‘啪’地一声,王氏手里的碗跌碎在地上。

    吴中行的脸色先是一阵错愕,旋即释然下来。女儿吓得紧紧抱住爹爹,钻到他怀里,儿子也惊恐的依偎在他的身边。吴中行轻轻的拍着儿女的后背,柔声安慰几句,然后抬头对妻子道:“看来皇上始终不肯放过我,此番我去,怕是凶多吉少。”说着一脸歉意的对妻子道:“我知道你能事母抚孤,我就是死了亦无憾!”

    说完他站起身来,面向南方拜了拜家乡的老母,高声道:“儿死矣,还有孙子可以伺候您!”然后站起身来,大声道:“儿子,拿酒来!”

    吴中行的儿子已经懂事了,此刻竟十分有勇气,他给父亲斟满了酒端过去。

    这时候,大门终于被踹开,提刑太监那镶着铁钉的皮靴,从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吴中行却视若无睹,端着一碗烈酒一仰而尽,随后递给妻子,温柔一笑道:“我走了……”说完便不再看哭成泪人的妻儿。

    提刑太监紧紧盯着他道:“你是翰林编吴中行?”

    吴中行点点头道:“我就是。”

    “锁了!”提刑太监低喝了一声。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遵命上前,一个用环形的铁链套住了吴中行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他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另一个蹲下去,先将一只脚镣套住了吴中行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距不到五寸,还咔嚓一声,被一把大锁锁上了。

    这一套镣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不论什么人,武艺再高强,戴上之后都白搭了。在官府是用来对付武艺高强的江洋大盗的,可在厂卫,却用它锁拿皇帝厌怒的官员,名字也改叫‘金步摇’,羞辱之意要多于其实际作用。当初海瑞被捕,上的就是这套刑具。

    在妻儿的哭喊声中,吴中行被架起来拖了出去……

    ~~~~~~~~~~~~~~~~~~~~~~~~~~~~~~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博伦楼上,当日被捕的四人,除了吴中行没来,其余三个都在这里参加酒宴,当提刑司的人冲上酒楼时,官员们还在兴致高昂的吟诗作赋,激扬文字呢。

    如狼似虎的提刑司太监冲进来,欢宴戛然而止,杯盘碎了一地。官员们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然而这些年太监们被打压的太惨了,早就恨极了文官。此刻有翻身的机会,哪里会跟他们客气?一阵鞭杖挥舞,手无寸铁的文官纷纷倒地,许多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也没有阻挡提刑司把人抓走。

    待提刑司的人下了楼,官员们才相互搀扶着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鲜血,邹元标惨声道:“怎么会这样呢?还有没有王法……”众人全都沉浸在震惊中,没有人能回答他。

    吴中行等四人重新被捕的消息,翌日一早便通过那些被打的官员,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一时间人人心情沉重,自从隆庆年间以来,一直晴空万里的京城官场,终于被黑云笼罩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帝对判决结果不满,要跳过法司,自行审判执行了。

    果然,辰时未到,宫里便下旨晓谕群臣:‘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不敬君父,排陷辅臣,罪大恶极,理当重处。法司判决过轻,堂上官罚俸半年,稍作薄惩。现判决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艾穆沈思孝二人,情节更为严重,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并又有口谕道:‘明日大朝,令百官至午门外观刑,一概不准缺席!’

    旨意一下,舆论大哗,百官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帝的人,才会遭此重刑……那廷杖的大棒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大家尤还记得冯保被活活杖死的惨状,现在受刑的换成是文官,怎么指望那些太监能手下留情?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他们的同僚、同年、同乡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就算那些和四人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也难禁兔死狐悲之感。想不到年青的皇帝竟然如此强横,这不禁让他们想到了世庙少年时。难道当年乾纲独断、百官噤声的黑暗日子,又要重临了么?登时间,所有官员都放下手头的差事,满怀忐忑的议论起这件事来……虽然受杖的不是他们,但他们十分担忧,万历皇帝表现出的强硬,会给这个一切都在向好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对于中下级官员来说,他们担心这会不会是大家幸福生活的结束;对于高官大吏们,他们却在担忧,这是不是意味着,翻身做主的日子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

    自然而然的,原先在夺情风波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多数也坐不住了。纷纷集合出来,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奏疏从午门直接递进去,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

    看到那么多营救的奏章,万历自然有些慌张,却更坐实了他心中,文官是一伙的感觉。索性看都不看,在御花园里躲清净。虽然有‘奏章不可留中’的规定,但那是有时间限制的,三天之后,给事中才能讨奏明白。

    猜到小皇帝有恃无恐,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会极门内的文渊阁,他们期待着首辅大人能把失控的事态扳回轨道……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道中旨是绕过内阁下的,首辅大人本身就很尴尬了,让他为大家出头确实有些强求。不过谁让他是首辅呢?这时候就得站出来。

    沈默在第一时间就要求面圣,然而太监传话说,皇帝生了风疹,需要静养,有事等圣躬痊愈了再禀。

    皇帝见不着,上本如石沉大海,人犯也被关在提刑司的大牢里,这下首辅大人也没辙了。

    不少人又看向六科,说你们不是有封驳权么,把这道旨意封还呗。六科的人苦笑道:“拿人的是提刑司,行刑的是镇抚司,人家自然要听皇命,我们也管不着啊!”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就只能眼看着皇帝一意孤行下去么?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终于有人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能解开眼前的局面。那就是居丧在家的次辅张居正。至少表面上,皇帝是为了给张阁老出气,才要廷杖四人的,那么只要张阁老肯上书为他们求情,自然可以得免。

    考虑到张阁老现在肯定风声鹤唳,受不了刺激了。于是众人来到工部衙门,央求朱衡朱老大人去劝说张阁老,相信作为同党前辈,张居正还是会听他的。朱衡也觉着再这么抗下去,对张居正一点好处都没有,便答应了要求。当天中午来到张居正府上。

    短短数日,张居正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美男子的样子。他知道朱衡是来做说客的,便跪在孝帷里面不肯出来说话,朱衡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盘膝坐在地上,极力为那几人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但江陵你应该知道,这一顿廷杖一旦打下去,你就永远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了。现在皇上盛怒之下,唯有你上书营救他们,才可免去一场大祸。

    应该说,老朱衡已经分析到点子上了,却不知张居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其实当初海瑞一判决下来,他就知道人心彻底不在自己这边了,再赖下去已经没意义,心中萌生了去意。在给皇帝的回话中,他所作的那些分析,只是想要点醒小皇帝,让他知道敌人的可怕,也为自己将来起复埋下伏笔。

    谁知道万历竟如此冲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相机而动,意欲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这下可害苦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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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第一更,还有一更。

第八八九章 君臣(上)

    事情闹到这一步,张居正早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一次信心与声望上的重创。

    他守父丧而不离开相位,起初并非起自私心,至少不全是私心,还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在事情开始时,他过分相信皇帝的威力可以压倒舆情,却忘了万历还不到十六岁。十六岁,是个智商发育完全,情商基本没有的年龄。这个年纪的年青人,冲动有余而沉稳不足,当反对的浪潮爆发后,一下子惊慌失措,处理失之操切,以至步步被动,完全丧失了舆论的主动权。

    到最后,万历只能靠高压手段扑灭舆论,从而付出了最大的道义代价……然而损失最惨重的还不是皇帝,而是他这个夺情之人,毕竟万历是为了挽留他,才和大臣发生冲突的。

    张居正很清楚,事到如今,保留相位的好处,远抵不上失去人心的损失,早就想要归乡守制、远离是非了。所以在吴中行等四人被罚跪午门之后,他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这一次张居正的态度十分坚决,甚至说出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挂冠而去的话。然而朱家血脉中的执拗因子,在万历身上体现的十分明显,他用更坚决的态度答复道:‘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回到现实,他确实不能再留下了。

    于是张居正第四次上疏,并将自己留下的害处,分析的十分透彻,希望皇帝看了以后,能改变主意。然而事情早就从他和群臣的冲突,转变为万历和大臣的对峙。小皇帝现在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哪还管以后怎样!他让人带话给张居正道,先生就算要走,也得等此事平息以后。但现在不能走,否则朕的权威何存?

    张居正彻底傻眼了,小皇帝这是在玩火啊!古人早就说过,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吴中行艾穆等人之所以甘冒奇险犯颜上书,就是因为他们牢牢的占据了道义——国朝以孝治天下,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号令天下?所以才会得到这么多的支持,除非把儒教取缔,把读圣贤书的人都杀了,否则怎么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没人的时候,张居正也曾自省,这件事的处理上,他和皇帝都有失误。于自己,是一时脑热,皇帝流露出挽留之意后,又心猿意马,指望着大臣能乖乖听话。谁知道判断失误,反对的声音骤起,一下子弄巧成拙,智取变成了力斗。于皇帝,就是太过毛躁偏执,太相信皇权的威力了。殊不知,他虽然坐在他祖先坐过的宝座之上,都被称为万岁,然而世易时移,如今的皇帝,哪里还有太祖皇帝那样的权威?

    要知道,太祖皇帝之所以有无上权威,一言一行皆被视为百世不易之法典,是因为他作为开国君主创建了本朝,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同样是他一手设立的。用韩非子的说法就是,‘法术势’合一,自然可拥有无上权威,想取消宰相就取消宰相,想撤掉行省就撤掉行省,毫无约束的行事。

    然而万历皇帝算什么?他不过是命好投生在皇家,侥幸成了皇位继承人。继承皇位后,固然可以得到无可动摇的正统性。这让皇帝在任何叛逆之举面前,都是道义本身。然而皇帝并不是本身就有权威的,他必须在方针大事上作出正确的决策,来树立自己的权势,除了难度要小很多之外,性质与普通大臣并无二致。

    而万历在没有树立权势之前,就先想着强调自己的权势,更糟糕的是,这还不同于世庙所坚持的。国朝以孝治天下,在天下人看来,世庙坚持继统不继嗣,是完全站得住脚的,所以才会有支持者加入进来,帮他打败了强大的文官集团。然而万历皇帝所坚持的,却是完全非道义的……以孝治天下,说白了,就是太祖皇帝为了后代子孙能坐稳江山,才要求天下人都做孝子忠臣的。现在万历的决定,在众臣眼里不啻于自毁长城,权威自然跌落到谷底。

    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再陪皇帝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恶名就得自己背着,抽身而出,皇帝就要背着个恶名。出于一名臣子的觉悟,张居正只能咬牙死挺下去,总不能把皇帝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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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的苦衷无人诉说,面对着朱衡的质问,张居正只能匍匐在蒲团上,嘶声答道:“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朱老原谅。您德高望重,为何不自己上疏,皇上八成会答应。”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听老夫罗唣。”朱衡捻着胡须摇摇头,道:“方才已经说过,只有太岳你能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张居正摇摇头,搪塞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吴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我又哪能劝说皇上。”

    朱衡知道张居正对这几个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投手,但目下情势,惟有他的话才可使皇上回心转意,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道:“太岳,皇上的盛怒,是因夺情之事引起,而夺情之事,又因你而爆发。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想吴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来出面。”

    张居正却摇头道:“在下不能出面!”

    “这是为何?”朱衡不解问道。

    “这是皇上第一次亲自御政动用威权,为臣者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张居正意有所指道。

    “你……”瞧着张居正振振有词的样子,朱衡顿觉灰心,但拯救善类的责任感让他再一次劝道:“太岳,有一句话老夫不能不说,但说出来,恐会引你震怒。”

    “你说吧。”张居正心说,嘴巴在你身上,我能堵住不成?

    “这次受廷杖的,虽然是吴中行等四人,但为之痛心的,将是天下所有的读书人。”朱衡捻着胡须,缓缓道。

    张居正听了先是一愣,旋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朱老大人的意思,是我张居正还是皇上,要与天下的读书人为敌?”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朱衡赶紧申辩道:“但夺情之事,的确容易引起读书人的误会。”

    说来说去又说回到夺情上,张居正不禁一阵烦躁,他冷冷道:“皇上硬要留我,你说怎么办?”

    “你可挂冠而去嘛!”朱衡以己度人道。

    “你这岂不是要我不忠?”张居正闷声道。

    “这是致君尧舜,避免皇上和百官的冲突,怎么会是不忠呢?”

    “恕难从命!”两人的声调越来越高,有吵架的趋势。

    “太岳,难道你不念及吴中行赵用贤都是你的门生吗?”

    “他们眼中又哪有我这个座主,口口声声说孝道,却拿我这个老师开刀!”不提这茬不要紧,一提起来,张居正就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厉声喝道:“你们这些迂腐的卫道士,还是双重标准!”说完他伸手抽出了旁边的一把裁纸刀。

    朱衡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难道张居正恼羞成怒,准备拿自己开个刀?正当他准备遗言之际,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生性高傲、从来不肯低头的张阁老,竟然直挺挺给他跪下了。

    没等朱衡明白过来,张居正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双目喷血道:“皇上要我夺情,你们要我守制,你们所作所为,不是要把我张居正逼上绝路么,你们若坚持己见,在下只有一死,方得解脱!”

    自从夺情以来,面对无数指责,张居正一直保持沉默。他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从国家的角度看问题……为什么要让腐朽落后的政策,牵绊改革的脚步?为什么自己毅然选择效忠国家,却被一面倒的攻击?

    从一开始,委屈不平之气就在他的胸中积郁,现在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顶点。张居正跪在朱衡面前,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双眼通红的咆哮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朱衡登时就懵了,一辈子动口不动手的老大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唯恐真把张居正逼死了,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好匆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朱衡一走,张居正便丢下刀,转身在父亲的牌位前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无比伤心,无比委屈……

    ~~~~~~~~~~~~~~~~~~~~~~~~~~

    第二天便是早朝的日子,大清早便铅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午门前的广场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锦衣卫缇骑,戒备森严。广场北面靠午门的一侧,已经搭起了木台,木台上摆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新任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让一位王公主持今日行刑,可见皇帝对这次廷杖的重视程度。另一个则是面色阴沉的内阁首辅沈默,首辅是百官之师,纵使在国公侯爷面前,也是长官、所以朱希孝坐着,就不敢让沈默站着,把他请到台上来,一起监刑。

    木台下面,数百名官员按品级分站两厢,如他们的首辅一般,一个个神情严峻,面色铁青。

    朱希孝这些铁杆子王公,地位清华,却没什么权利。维持偌大的家业,全靠官场上的一点交情。这次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他自然有苦难言,看看时间到了,先是歉意的朝沈默点点头,然后向身前的千户递个颜色。

    那千户便向前一步,发出了一声拖长腔的呐喊道:“带犯官!”

    话音一落,一队锦衣卫缇骑兵,押解着戴着铁木枷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从左掖门旁的值房中出来,来到广场上。

    广场中央的砖地上,早已铺好了四块毡布,一俟廷杖完毕,行刑者只需把这毡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拽出午门广场,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

    吴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块毡前,面朝木台站好。风声呜咽,铅云低垂,这是隆庆皇帝登基以后,至今十二年来,第一次廷杖官员,广场上的气氛格外压抑。

    朱希孝看了看面前的四人,用尽量不刺激到文官的语气道:“卸枷。”

    “卸枷……”千户大喝一声传话。

    几个锦衣卫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

    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四个人颈上的铁木枷卸了。几人还没来得享受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听朱希孝沉声道:“有旨意。”

    吴中行四个便缓缓的跪下,不是他们托大,实在是戴枷久了,浑身骨头都要断掉了。

    朱希孝从桌上拿起一卷黄绫,展开之后高声读道:

    “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四人,反对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名曰维护纲常,实则离间君臣。虽枷栲示众,犹不思悔改。今着锦衣卫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

    朱希孝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广场上千余人等一片鸦雀无声。

    在场的许多官员,都已经听过这道上圣谕了,但他们至今仍不敢相信,如此严厉的惩罚,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

    念完之后,朱希孝将旨意一收,冷冷望向四人道:“还有一道口谕,尔等四人固然罪大恶极,然而太后慈悲,有好生之德,朕亦念在尔等年轻无知,只要当场认错,便可网开一面,钦此。”说着轻叹一声道:“你们听到了吧,皇上是多么的仁慈,尔等还不快快抓住这最后活命的机会?”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吴中行四人,全场上千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他们四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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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明天继续两更……

第八八九章 君臣(中)

    午门前广场上鸦雀无声。

    朱希孝说完之后,便面无表情的望着四人。昨日里他被皇帝召进宫去面授机宜。万历对他说,打板子不是目的,目的是让百官低头。朱希孝领了旨意,便在诏狱里分别提审了四人,跟他们造膝而谈,推心置腹,告诉他们只要今日当众认个错,不仅可以免除罪责,官复原职,日后皇上还会对他们重点培养、加官进爵,总之好处大大的。

    为了让他们好好想想,朱希孝把他们分头关押,实指望着有人能一夜之间想明白了,只要其中有一个松口认错,就达到目的了。

    台下的四人心里,也在想着昨夜的情形,然而除了有朱希孝的那部分,他们想得更多的,却是另外一桩事……半夜巡视的时候,锦衣卫的狱卒悄悄说,外面的同僚已经为他们打点好了,到时候不会死也不会残。消息的来源虽然极不可靠,但四人都觉着,无风不起浪,狱卒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拿自己消遣。

    “回话!”长时间的沉默,让朱希孝脸上挂不住了。

    吴中行四人自然不愿在众位大臣面前表现畏葸,然而再看看眼前那一排强壮的行刑手,每人的手中拄着一根巨大的包铁廷杖,上面还有倒勾。不要说几十杖了,哪怕只吃一棒子,也得受重伤。这让他们的牙关重逾千斤,满腔的豪言壮语难以启齿。

    “那就请大人回皇上话。”最终还是年长的艾穆鼓足了勇气,大声抗言道:“国朝以孝治天下,要求国人爱君如父,我等上书正是为了维护纲常,不知何罪之有!”

    “还敢狡辩!”朱希孝脸色顿变,一挥手道:“押下去!”

    话音一落,四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官兵上来,前两个手里的廷杖,从艾穆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个抡起廷杖,重重击在艾穆的膝窝上。艾穆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却被前两根廷杖架住,拖到前方的毡布前。

    两个架着他的廷杖一抽,艾穆便直接趴在了毡布上,又是一声闷哼。

    “张嘴!”一个兵士喊了一声。艾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掐住腮帮子,嘴巴不由自主张开,然后被塞进去一根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两头都穿着皮带,紧紧勒在他的后颈上扣住了。艾穆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连哼都哼不出来……这是廷杖前的准备工作,因为铁刺檀木杖击下去,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会撕肝裂肺地叫喊。现在给你堵住,让你想喊也喊不出来。

    这还没完,接下来,他的双手被单个上百斤的铁扣箍在地上,然后一字扯开,使他动弹不得。嘴和手处理完毕,艾穆已是动弹不得。接下来,到了最羞辱人的一步,只见锦衣卫将他的囚裤褪下,艾穆的下半身顿时不着存缕。虽然在场没有女子,但这种亵渎斯文的做法,还是刺痛了在场百官……读书人是国家的体面,死则死矣,怎能如此羞辱?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气愤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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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希孝却没有看向艾穆,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另外三人身上,见他们紧咬牙关,甚至闭上了眼睛,他无声的冷笑一下,问道:“你们呢,是个什么想法?”

    “呵呵……”吴中行惨笑一声,道:“难道我们这先上书的,还不如后来者?”

    “我等贱躯,何足惜之?”赵用贤心里清楚,如果不想让后半生沦为笑话,就必须捱下这一场来,他大声:“今日就算是死了,也可以坦然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

    剩下的沈思孝想了想,干脆用一首平生偶像的诗作答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还以为你要自己作首诗呢。”吴中行开玩笑道。既然已成定局,索性光棍一些,也好在史书上多留一笔。

    “我又不是翰林,就不拿拙作献丑了。”沈思孝嘿然一笑道。

    “酸儒……”赵用贤翻翻白眼道。

    见三人非但不告饶,反而谈笑风生,大涨士气。朱希孝知道这次是失策了,赶紧恼羞成怒道:“全都押下去!”

    于是十二个锦衣卫上前,如法炮制三人,把他们牢牢按在地上,嚼头带上,裤子褪了,四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司刑的千户逐一检查过后,转身向朱希孝禀告准备就绪。朱希孝眯着眼,看了看八瓣在太阳底下反光的光滑肉腚,轻轻一点头,千户便回身高喝一声道:“打!”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大家多希望有奇迹出现,能阻止惨剧在眼前发生。

    “慢……”一声尖喝从城门洞方向传来。已经举起廷杖的行刑手,心提到嗓子眼的百官,都不禁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太监气喘吁吁的跑来,也不理别人,亮径直对朱希孝亮出一支黄金令箭道:“皇上有旨,命将四人的嚼头摘了上刑。”

    朱希孝一看那金令箭,正是皇帝号令锦衣卫的信物,立刻肃然行礼道:“遵旨!”然后起身对手下下令道:“去嚼子!”

    锦衣卫们便将四人口中的檀木棍解下。

    朱希孝很清楚,皇帝的这道命令,说明他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午门前的一切,哪里还敢蘑菇,重重一挥手道:“行刑!”

    几乎在同时,八支刑杖一起举起,然后重重落下,仅一下就肉末横飞,鲜血喷溅!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发出沉闷,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的声音。紧接着受刑的四人一起直挺挺地昂起头来,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

    因为是第一杖,他们还能对疼痛迅速作出反应,身体剧烈的扭动起来,发出揪人心肺的哀嚎,令现场观刑的官员一阵阵脑门发麻,许多胆子小的,直接吓得冷汗淋漓。

    “啪……”

    “啪……”

    “啪……”

    “啪……”

    廷杖一下下的落下,十分富有节奏感,每一下都打得受刑人血肉横飞,浑身抽搐。边上还有负责计数的锦衣卫高声报出击打的次数:“五、六、七、八、九、十……”打到十下,前两个锦衣卫收杖退下,另两个马上接上,以保持廷杖的力度。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上。他们看着自己的同僚血肉模糊,浑身抽搐,听他们越来越微弱的喊叫声,许多人目眦欲裂,紧紧咬着牙齿、攥着拳头,恨不得上去替他们受杖。也有人骇得摇摇欲坠,看都不敢看一眼,只盼着这种折磨赶紧结束。

    “二十、二十一……三十、三一……四十、四一……”廷杖的人又换了几换,计数仍在继续。受刑的四人,早在十几下之后,便相继昏死过去。任你杖下如雷,他们一动不动,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百官的情绪,也快要到崩溃或者爆发的边缘了。

    然而在午门之上,有个人却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那就是大明朝的统治者,十六岁的万历皇帝。行刑之前,他就在贴身太监魏朝的引领下,悄悄登上了午门城楼。在高高的箭垛后头,居高临下的观望整个行刑现场,当廷杖开始,血肉横飞之后,魏朝担心皇上受到惊吓,便从旁小声劝道:“主子,还是别看了,这场面太吓人了。”

    万历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廷杖起落,瘦削的俊脸上满是兴奋,就像在看一出精彩的武斗戏。闻言才回过头来,讥讽道:“小魏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主子……”魏朝吓坏了,他看到万历的眼中竟然透出与年龄严重不符的杀气,浑然没有平日里饱读诗书熏陶出来的温厚模样,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骇得魏朝小声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朕很好,非常好,从没这么好过。”万历睥睨着午门下的百官,深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道:“到今天,朕才尝到当天子的味道!”

    魏朝和一干随从太监,听了这话全都感到无比震撼。他们终于等到这天了,等到皇帝长大,等到皇帝像个皇帝了!想到经过这些年的苦熬,终于到了翻身的时候,太监们都流下激动的泪来。

    “你们哭什么?”万历奇怪问道。

    “看到主子爷的威风,奴婢们心里高兴。”魏朝赶紧揩干净泪,激动回道。

    “汉高祖有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这回廷杖这四个胆大包天的逆臣,便是朕威加四海的开始!”万历意气风发道:“方才你们担心朕会害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连这点血腥都见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皇上天纵英姿,奴婢们祝皇上早成霸业!”登时马匹如潮用上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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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话间,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的杖刑结束了,便有翰林院的一干官员,还有太医要自发上前施救,却被实施警戒的锦衣卫挡住,艾穆和沈思孝还没有打完,不可能让他们上前乱来的。

    但是经过一上午的撩拨,官员们的情绪,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大声叫嚷道:“都打完了,怎么不让人施救!难道非得等死透了不成!”甚至有年轻气盛、悲愤难耐者,和阻挡的兵丁推搡厮打起来。

    见百官越来越激动,朱希孝看看沈默,轻声道:“元辅,您能不能劝劝他们。”

    “众怒不可犯啊,朱大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沈默,半晌才悠悠道:“能行些方便,便行些方便吧。”

    “这,是……”朱希孝看看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深恐一旦失控,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反正首辅发话了,他到时候也好推脱,便摆摆手,下令道:“把他们俩叉出去……”

    锦衣卫给吴中行和赵用贤除下刑具,然后直接扯着毡布,把两人拖出了刑场,所过之处,留下两条触目惊心的殷红血痕。

    一欸两人被送出,官员们便呼啦一声围上来,看着两人如烂棉花一般不成人形、气息全无,顿时都放声痛哭起来。在一片震天价的号啕中,有头脑冷静的赶紧请太医施救。

    太医院的医官,一般是不敢掺和这种事儿的,但哪里都有不怕惹麻烦的,昨日廷杖的消息一传出来,便有七八名太医自告奋勇,带着药箱前来。其中就有因为撰写《本草纲目》,滞留京城的李时珍。他虽然不是院正,但比任何太医都德高望重,一发话,官员马上都停止了嚎丧,赶紧让出空地,让他给二人诊治。

    李时珍伸手的搭了搭赵用贤的脉,又搭了搭吴中行的,这才松口气道;“放心吧,还有一口气,死不了。”虽然李神医这样说,但官员们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看到两人的,屁股与大腿都被打得稀烂,露出白森森的碎骨茬子。这样子说死了他们信,说能活着,他们反倒不信了。

    李时珍也不理他们,先给两人服下自己特制的药丸吊住命,便和自己的学生,当场开始手术,两人已经深度昏迷,省了全身麻醉……所谓手术,就是将两人身上烂棉絮似的死肉割下来,这些碎肉末子已经无法再植,留在身上还会腐烂。从这个角度讲,脱裤子打屁股虽然不人道,但对事后救治有莫大的好处,否则烂肉里嵌满碎布片,不禁清理起来十分,一个不留心,留几片细碎的在身上,就可能会感染。像这样的手术,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李时珍对战地医护十分有经验,他和他的学生娴熟的处理好了大片伤处,然后消毒、包扎起来,动作有条不紊。但对于从没上过战场的官员来说,这样近距离观看手术,甚至比方才看廷杖时还要震撼。一刀刀的往下割肉,许多人不敢看,但每个人都逼着自己看下去……用一种朝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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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昨晚状态不好,九点多就困得不行了,咬牙坚持写,写着写着睡着了,一睁眼三点了,赶紧写完它。欠一章,今天补上。索性不睡了,继续写到天亮吧……

第八八九章 君臣( 下)

    这时候,艾穆和沈思孝也打完了,同样被拖出两条血迹,同样被官员围得水泄不通。圈子最内层,太医在紧张的救治,外围的官员们则放声大哭。说哭不太正确,因为官员们没有什么眼泪,他们所用的,其实是干打雷不下雨的‘嚎’。

    不只是看到四人惨状的官员嚎,那些挤不进去的,干脆朝着午门方向跪下,放声的嚎啕起来。至少二三百人同时嚎起来,只有当年先帝驾崩后,才有过这样的动静。

    但那次是嚎丧,这次是嚎什么?分明就是在发泄他们的情绪,向皇宫里的天子表达不满!

    他们并不知道,万历皇帝就站在午门城头上,面色铁青的看着这些人哭天抢地……这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驾崩了呢!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啊!

    ‘看来廷杖的人数还是太少,不足以让你们安静下来啊!’万历暗暗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不老实的都干翻!想到这,他头也不回的对魏朝吩咐道:“下令百官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散去,有不走的,统统把名字记下来!”

    “皇上,还有早朝呢……”魏朝小声提醒道,按照计划,廷杖完了,接着就该上早朝了。

    万历嘴角一抽,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休得罗唣,今日免朝!”再怎么说,小皇帝还是有些心虚,他不敢面对此刻情绪失控的大臣,想要把他们彻底收拾老实了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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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门前广场,皇帝的命令迅速传达下来。朱希孝命人点燃了线香,拿来纸笔准备记名时,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按照常理,此时的大臣们应该是惊慌失措,支支吾吾,然后仓皇而逃,可让锦衣卫大吃一惊的是,官员们竟然争先恐后的报上名来。而且让人哭笑不得是的,许多体面惯了,没有参与嚎哭的官员,也凑过来报名……

    锦衣卫都看呆了,这哪是作为日后惩罚依据的黑名单?分明是在争先恐后的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嘛。

    其实要不是廷杖吴中行四人的场景,大大刺激了在场官员。激起了沉沦多年,却一直藏在他们血脉中的,大明官员的不屈气节的话,恐怕不会出现这么强烈而普遍的逆反心理。

    朱希孝一看,这样下去哪行啊,非得天下大乱不可。他赶紧央求沈默道:“元辅,劝劝大家回去吧,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要叫我元辅了……”沈默望着仍在争先恐后签名的百官,深深叹息一声,刹那间好似苍老了许多:“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本官还有什么颜面再忝列朝纲?”说着他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道:“百官有错,都是我这个当首辅的没有教导后,希望皇上罚我一人,不要追究他们了。”

    看着力透纸背的‘会稽沈默’二字,朱希孝苦着脸道:“您老这不是灭火,是火上……”

    “……“沈默漫不经心看他一眼,目光中的凌厉寒意一闪即逝,却足以将朱希孝冻僵,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之后,朱希孝就像被抽掉了精气神一般,对后面发生的事情毫不干涉。

    首辅大人都签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包括六部九卿,几乎所有在场官员都在锦衣卫的册子上签名留念。因为情绪都很激动,大家的签名都很大条,足足用去了三大本,才算是记录完毕。

    皮球又踢回皇帝那里,看着那足足三本,几乎就是京官花名册的记录,万历皇帝懵了,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这样啊!这些臣子为什么不害怕朕?为什么朕越厉害,他们的反抗也就越激烈呢?

    万历双手撑在城墙上,脸上身上都冷汗津津。到底是法不责众,还是把在册官员都抓起来,哪怕对于冲动而不计后果十六岁的少年,都是不难做出的抉择……总不能把朝廷官员都抓起来,那国家怎么办?国人怎么看自己?史书上又会如何评价?只要稍稍冷静一下,万历就明白此刻不能蛮干,但具体该怎么办,不是他能想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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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万历没有下令抓人,而是两眼直直的看着受刑的四人包扎完毕,被抬上担架,在百官的簇拥下离开了长安街……

    因为圣旨有令,行刑完毕后立即离京。所以一大早,锦衣卫便到四人家中,催促他们收拾行装,然后把他们赶到左安门外等候,一欸行刑完毕,便接着他们四个上路。

    虽然不在行刑现场,但因为万历不让受刑的人戴嚼子,所以里面的动静,一干家属听得清清楚楚,先是听着四人挨打的哀嚎,后是听到百官嚎丧,直以为自家老爷是被打死了,四人的家属嚎啕大哭,甚至有人直接昏厥过去。

    一看到四人被抬出来,家属们赶紧围上去,看看自家的老爷是否还活着,不行中的万幸,四个人都还喘气,被李时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四个人一个都没死,这是百官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他们亲眼目睹了行刑的过程,那么恐怖的棒子,足以开碑裂石了,怎么四个壮汉轮流打,却连个人都打不死?有明白人便小声说出了‘真相’……原来那些行刑的锦衣卫,包括那个司刑千户,昨日都得了贿赂。翰林院和刑部的官员凑了一大笔银子,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

    锦衣卫狮子大开口,要了双份的贿赂,才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不然,若是行刑的人使坏,不用刻意加力,十杖之内就可以把骨头敲碎,三十杖内足以毙命。若是用尽全力去打,就算是一身横练的铁汉子,也撑不过三十杖,就得一命呜呼。

    所以四人侥幸不死,并非运气原因,而是技术原因。要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抓来执行廷杖的,每个行刑手都要经过日复一日的训练,得达到想让人活就死不了,想让人死就活不了,想让人残就再也站不起来的地步,才能吃这碗饭。

    比如这次,他们表面上把棍子举得高高,挥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快要着身受的一刹那,他们手腕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而且,下杖的地方也很讲究,专找肉厚处击打,要命的关节处则尽数避开,这才让四人捡了条命……当然也只是比死人多口气,毕竟那带有铁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了,况且不把他们屁股和大腿上的肉打得稀烂,怎么跟皇帝交差?

    为了几千两银子,锦衣卫就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要是没有别的因素的话,还真是要钱不要命呢……

    当然官员们不会承认他们贿赂过朝廷鹰犬,他们的说法是,四人的浩然正气感天动地,是老天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的。

    知道四人没死后,许多人心中生出无限羡慕,他们知道这四位注定青史留名,成了天下人人敬仰的楷模……而且是活着的楷模,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朝还是在野,等待他们的,将是人们的崇拜和爱戴,从此注定璀璨一生。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情……赵用贤是个大胖子,廷杖后,被割下了一片片手掌大的肉,同僚将其收拾起来,交给赵用贤的妻子,意思是好歹给你把人完整弄回来了。只见赵夫人让仆人从车上,拿出个瓷坛子,然后珍而重之的把老公的肉放进去。边上人很是奇怪,问这位大嫂,你这是要搞什么?

    只见这位身材高大、素有悍妻之名的赵夫人,淡淡道:“腊而藏之,以教子孙。”原来这位嫂夫人看来,自己丈夫被皇帝打屁股,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她要留下纪念品,作为对子孙后代进行思想教育的武器……娃啊,你爷爷虽然挨了打,但是光荣伟大了不起呀!

    这法子听起来真有些恐怖,然而却有力的说明了,本朝人对廷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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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杖一挨,立地成佛,这条大明朝颠簸不灭的铁则,果然又生效了。四人当天下午离京,不仅百官相送,甚至连北京城的老百姓都纷纷慕名而来,为四人送行。因为四人的身份是犯官,不能再动用公家的驰驿系统,京城最大的通达车马行,便主动免费提供最好的服务,保证安全舒适的将四位大英雄,及其家眷护送回家。

    令大家欣喜的是,四个人里已经有两个清醒过来了,就是少受了二十杖的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人虽然面色苍白,却意气如常,当着押解官和厂卫数十人的面,尤嘱咐同僚不要对高压低头,要继续致君尧舜,要竭尽全力维护朝纲!

    就在众人依依话别之际,刑部二位侍郎、翰林学士申时行也到了,不仅带来了本部本院的程仪,还有首辅沈阁老送给他们的礼物……四个典雅的檀木盒。对于首辅大人送了什么,大家很是好奇,艾穆和沈思孝还昏着没办法,他们便撺掇吴中行和赵用贤打开自个的看看。两人拗不过,只好点头,于是打开各自的盒子。

    只见送给吴中行的,是一只精美的羊脂玉杯,上刻诗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器。’再看送给赵用贤的,是犀角杯一只,上刻诗曰:‘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对二人做出高度的评价和美好的祝福。

    有了首辅大人的肯定,四人更是‘直声满天下’。万历皇帝万万想不到,他将四人逐出京城,非但没有平息事态,反而造成了持久而轰动的效应……四人每到一处,都有沿途官员迎送,当地的书生百姓,更是将他们视为偶像,有些人甚至赶路上百里,就为了见他们一面,给他们鞠个躬。沿途的书院、府学、以及各种文会,更是力邀他们登台讲课,请他们现身说法,让学生文人们,体会到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公义!

    小皇帝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他不明白华夏民族两千年,任你什么帝王将相,都被卷入洪流成为历史,只有浩然正气贯穿始终——而这股浩然正气,全赖如此志士仁人一脉相传。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亦有猛士奋不顾身。是男儿,岂能如犬豚苟活?斧钺加颈,又焉能令万人吞声?两千年的衣冠传承,文明灿若星汉,这些民族的脊梁始终是最闪亮的明星!

    在南方,吴中行等人的家乡,更是引起了激烈的反响,报纸上连篇累牍的讲述三人生平,讨论官员的双重身份……‘读书人’和‘为臣者’,究竟孰轻孰重,遇到道义和皇命冲突的时候,是该听从哪一个的。甚至有激进的报纸,激烈的抨击万历皇帝自毁长城的独夫行为,最终会使隆庆以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刚过上两天好日子的大明百姓,即将重回人间地狱般的嘉靖中叶了。

    经过十多年的传播,报纸已经在东南深入人心,其受众之多,覆盖阶层之广,都是之前任何一种传播手段无法比拟的。它可以一夜之间,将一种思想传递到发行区域的每一个角落,继而成为一种思潮,席卷整个区域……当然前提是这种思潮得有市场。

    接着这股批判皇帝的热潮,一本叫做《明夷待访录》的书,开始在士大夫阶层广泛传播,上面所载的内容,令人害怕却又有无穷的吸引力,作为一本政治类的书籍,其销量竟然超过了十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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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还有一章,如果能保持清醒的话,最近不知怎么的,老是犯困。

第八八九章 冲动的惩罚(上)

    大明朝地域太广,在这个通讯交通手段基本没什么改变的年代,南方和北方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明夷待访录》掀起的热潮,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到北京。当然就算传到北京城,大家也没工夫搭理……南方再热闹,也不过才打打嘴仗的地步,北京城里却已经真刀真枪的干起来了。

    廷杖了上疏的四人之后,非但没有达到皇帝预想的百鸟压音,反倒是激起了官员们的逆反心理,上疏攻击夺情,甚至指责皇帝的人有增无减——就在吴中行等四人受杖的当天,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带着满满一匣子奏章,来到了司礼监……虽然在文坛中,他已经算个人物,然而在官场上,还是刚刚起步的新丁,所以向司礼监递送奏章这种跑腿差事,当仁不让的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为人风趣幽默,和司礼监当值的侯太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把装奏章的匣子搁下,便要对方开收条。

    若是平时,侯太监肯定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上峰刚刚吩咐过,必须要严查每一道奏章,但凡是议论夺情的,直接拿出来,交锦衣卫抓人即可,不得上呈。

    所以他伸手去拆那奏章的封条,却被邹元标一把按住道:“这不合规矩吧。”为防止司礼监偷看奏章,从中捣鬼,从万历元年起,通政司送来的奏章便装匣贴封条。按规定,司礼监必须送到御前,当着皇帝的面开封才行。像侯太监这种行为,属于私拆奏章,一经查实,可以问死罪的。

    “你说得那是老黄历了,”侯太监却满不在乎道:“上面已经说了,但凡通政司递来的奏章,司礼监先看一遍再上呈。”

    “这是哪个上面说的?”邹元标心中大怒,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

    “皇上亲下的旨意!”侯太监一挑大拇指,扬眉道:“还以为咱们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兄弟,招子放亮点,将来皇上亲政头一件事儿,就是恢复咱们司礼监的地位!”

    “是么?”邹元标笑笑道:“那可真厉害。”

    “那兄弟可就开封了……”侯太监道。

    “开吧。”邹元标耸耸肩道:“都是恭贺皇上大婚的贺表,这时候送来,是让皇上开开心的。”

    “理当如此。”侯太监闻言大加赞赏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外臣,要是都这么懂事,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么?”说着他打开了匣子,随手拿起上面几份,翻开一看果然都是贺表,便放回去道:“这样多好,趁着皇上大婚缓和一下,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是啊。”邹元标看他不再往下检查,暗暗松了口气道:“那我先走了,你尽快把奏章送上去。”

    “马上就送。”侯太监起身相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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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东暖阁中,万历皇帝正端坐在书桌前阅看奏章,虽然还不到十六岁,但他已经对内外军政有自己的看法了……他本来就天资聪颖,又有世上最好的老师教导,可以说是大器早成。但对于一名十六岁的青年来说,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儿,因为这会加重他的自命不凡,让他难以忍受内阁强加的种种限制。

    比如说,对于大臣的奏章,他只能看,却不能发表意见。或者发表了意见,也会被内阁无视。作为皇帝,他的责任就是在内阁的票拟上盖章,甚至连留中不发都不允许,简直被当成一枚人形图章。

    当然,在自己年幼时,内阁这种措施,可以有效防止宦官干政,也算无可厚非。但现在自己已经成人,却还是这种待遇,你让皇帝如何受得了?

    想到这,万历把那本奏章重重的摔在桌上,黑着脸道:“不看了,看了也是白看,送到内阁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就在这节骨眼上,侯太监带来的那匣子奏章送到了御前。

    “这时候送来干什么,快拿出去!”掌印太监李全小声吩咐道:“直接送到文渊阁。”

    “这是外臣进献的贺表。”侯太监并不怕李全,因为他知道这个总管并不受宠:“难道也要送去内阁么?”

    “这个不用。”李全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接过来,摆摆手道:“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身送进去。

    李全一转身,侯太监便往里间张望,但是有一道门隔着,什么也看不见,他撇撇嘴,微声嘟囔道:“生怕别人和皇上近了,抢了你的位子去!”接着在心里狠狠诅咒道:‘这么不招皇上待见,还赖在那儿干啥,司礼监的威风都让你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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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侯太监在那暗自腹诽。单说李全捧着那匣子奏疏,进了东暖阁。

    “怎么又回来了?!”万历刚吩咐自己的贴身太监孙海摆上棋盘,准备杀两局解解气,见李全去而复返,他登时黑下脸来。

    李全知道皇帝烦自己,所以更是加倍讨好,实指望着有一天能把皇帝的心暖过来:“启禀皇上,这是外廷送来的贺表。”

    “什么贺表?”万历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贺的?”

    “皇上真是贵人多忘事,下月就是您的大喜之日啊。”李全笑成一朵菊花道。

    “哦……”万历点点头,懒得再回书案,便让孙海把棋盘挪挪,空出便地方道:“搁这儿吧。”

    李全便将匣子放在万历面前,皇帝饶有兴趣的拿起一份,打开看了看,果然心情不错……同样的一段话,在夸别人的时候,你可能觉着太假太肉麻,但用来夸你的时候,你却会觉着,原来我这么棒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而皇帝这种天生自大狂,看完的反应却是……我果然这么棒!所以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万历却看得津津有味。

    见皇帝果然心情好转,李全很是高兴,他把其余的三十多本奏疏都从匣中取出来,整齐的码放在皇帝面前。

    万历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李全手里一扔,目光射向了眼前的两摞贺表道:“全在这里了?”

    李全恭声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

    “再没有了?”皇帝的脸色晴转**:“京官两千多,就这么点儿人上贺表?而且全都是以衙门的名义,没有个人的!”按礼,大婚前一个月,百官就要上第一道贺表了。现在距离大婚不到二十天,皇帝才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回过味儿来之后,心情可想而知。

    李全心说,这不都是夺情的事儿闹得么?朝廷尽刮刚烈风,官员们都不愿这段时间上贺表,以免有人说阿谀奉承,厚颜无耻。然而实话不能实说,他飞快的想了想,给百官圆场道:“可能是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各衙门部衙上一道贺表,既不使皇上太劳累,也可以代表我大明所有臣民对皇上的忠爱之心。”

    听了他的话,万历冷笑道:“让官员上道弹章不怕劳累了朕,让他们上贺表倒怕劳累了朕!还真是钟爱体贴呢。”说着一咬白森森的牙齿,露出不属于年轻人的阴沉道:“无非是因为夺情的事情,都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李全,你也吃里爬外,跟他们一起蒙朕?!”话到最后,他重重一拍桌子,把那两摞奏疏全都扫到地上。

    李全立刻跪下了,磕头道:“皇上息怒,奴婢只是猜想,这就回去问明白再来禀报!”

    “这还像句人话!”万历看都不看他道:“立刻去将此事问明白了,让沈阁老带头写贺表!”

    “是。”李全磕个头,爬起来,刚要退出去。却听蹲在地上收拾奏章的孙海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不大,却足以让万历回过头去道:“你咦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奇怪,这,这好像不是贺表。”孙海指着散开在地上的手本道。

    “嗯?”万历一皱眉道:“念!”

    孙海便跪在地上,展开那份奏疏,刚看了《再谏张居正夺情疏》的题签,脸色就勃然大变。

    “怎么了?”皇帝问道。

    “又是一道针对夺情的抗疏。”孙海小心回答。

    “……”万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摸了摸唇边刚刚长出的软髭,咬牙道:“念!”

    “为大学士张居正夺情事,臣通政司观政邹元标再次抗疏谏曰。”孙海刚念了一句,便停下来,觑了觑皇帝的表情,见万历没有任何表示,才继续念下去道:

    ‘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酷厉者,如州县赋税、清丈田亩,数必增额,不得减少。有司希指者,则必再增其数。又用考成御人,升降皆有其出。大臣持禄苟用,小臣畏罪缄口,若今日有敢言者,则明日必遭杖徙……’之前四人只是就事论事,并未言及其它。然而邹元标把炮火又升了一级,对张居正的人品、执政作风全盘否定,要求立即罢免张居正!

    皇帝没喊停,孙海只好继续念道:‘臣伏读敕谕:‘朕学问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必前功尽弃。’陛下言此,实乃宗社无疆之福也。但朝中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岂独居正。学问人品超过居正者,大有人在。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人之五常之道岂不尽丧?于此亲生而不养,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为非常之才’,岂不令天下士人齿冷?由此推断,必定怀禽兽之心,方为非常人也……’不仅把张居正骂成是禽兽,还对皇帝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揭穿皇帝借口的可笑。

    “不要念了!”万历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他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推到递上去,受伤野兽般怒吼道:“一个小小观政,竟然顶风作案,真是反了天了!”说着怒不可遏的下令道:“快叫朱希孝,把这个人给我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太监赶紧跑出去传旨。

    “每一本都看看!”万历气得嘴唇发青,俊脸煞白。他死死抓住座椅扶手,咬着牙道:“把每一本夹了私货的都找出来!朕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不怕死的!找出来全都杀了!一个不饶!”

    李全本来要退出去,谁知又发生了这么一出。按说这种时候,他这样不受待见的,应该老实闭嘴。然而李全实在担心皇帝一时冲动,真的下旨杀人,那样势必引起朝局大乱,甚至连皇位都可能不稳。便赶紧硬着头皮奏道:“皇上,万万不可杀人啊!”

    “为何?”万历眯着眼瞧着他,目光无比瘆人。

    李全担心一时讲不清理由,反而会引起皇上更大的震怒,想了想,便从皇帝的角度出发道:“这邹元标眼见赵用贤四人,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还敢冒险上折,显然已作好了赴死的准备!”

    “嗯……”万历点点头,觉着这话有道理。

    “这些文人脑子都有问题,不怕死,就怕不出名。之前谁知道邹元标是哪号人物?可您只要一杀他,保准立刻成为世人皆赞的大英雄。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嗬,以死换名,好赔本的买卖!真想打开这些文官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万历饱读史书,自然知道有这种人存在,只是他一直觉着,名声什么的都是浮云,实际的东西才重要。

    这时候,孙海清点完毕,他将单纯的贺表归为一摞,把议夺情的奏疏摞成另一摞,前一摞就比后一摞厚一点而已。

    “既然这些家伙这么想死.朕偏不让他们死!传旨下去,依艾穆、沈思孝为例,将上书的邹元标等人廷杖八十,三千里外充军。即刻执行!”万历拍案道。

    “奴婢这就去传旨。”李全躬身道。

    “……”万历点点头,代李全走到门口时,却又喊住他道:“让孙海去就行了,你留下!朕还得跟你算算账!”

    听了皇帝的话,李全一阵两腿发软,后背全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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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

第八八九章 冲动的惩罚(中)

    万历命孙海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了几句,孙海便躬身出去,只留下李全跪在地上。李全忐忑不安的偷眼去睨皇帝,只见万历负手站在御案前,眼睛盯着檀香炉中的袅袅白烟,仿佛在回想某些人和事。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孙海带着四名孔武有力的提刑司太监进来。这时候,万历才开启紧抿的嘴唇道:“李全,你可知罪!”

    “奴婢,奴婢……”李全惶恐道:“奴婢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万历断喝一声,指着那些奏章道:“朕已经有言在先,一切奏章须经司礼监查验,对于敢言夺情之事的弹章,一律直接送锦衣卫,不得上呈,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中寒芒闪烁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怎敢顶风作案,以上贺表为名,把这些玩意儿送到朕的面前!”

    听到万历问到这个,李全才知事态严重,颤声答道:“这不干奴婢的事啊。奴婢只是转呈而已,方才在东暖阁的宫人都看见了,是秉笔太监侯义带着那些奏章到门口。奴婢满以为,他们已经查验过了,这才接过来,就直接呈送了。”

    “还敢狡辩!”万历一拍桌案,厉喝道:“且不说什么猴太监、鸡太监,单说你是不是司礼监掌印,司礼监出了问题,你要不要负责?!”

    “要……”李全垂头丧气道。

    “要就好!”万历望向站在头前提刑太监道:“周必正,事情你都知道了,这李全该当何罪?”

    提刑太监周必正这会儿犯了难,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说轻了皇帝肯定生气,说重了万一将来李全报复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心里一急,倒憋出了一个主意,恭声答道:“应该廷杖!”神奇的廷杖啊,可重可轻,存乎一心。

    这是个可轻可重的处置,倒正中了万历的下怀,马上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廷杖!你替朕重重地打!”说着将手向外一摆,道:“就在这门外打,叫那些不懂事儿的奴才都长长记性!”感情皇帝在午门外打出心得来了,要如法炮制,整顿内廷。

    “奴婢一定长记性……”这种惩罚,让李全连求饶的话都没法说,只能任由几个提刑太监带了下去。

    不一会儿,宫里各处监局的头面太监,都被召集来了,在东暖阁外的广场上站好。那边提刑司太监也把李全扒成光猪,准备好行刑了。

    安排好一切,周必正才想起,皇帝光说廷杖了,可没说多少下。回头一看,只见万历负手站在门口,正一脸阴沉的望着场中。周必正赶紧小跑过去,跪下问道:“敢问皇上,廷杖多少下?”万历冷冷道:“只管打就是了,别再多嘴!”

    “打……”周必正站起来转身下令。于是刚打过文臣的大杖,又落在了太监头子身上。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担心吵到西暖阁的太后,皇帝没有让人取下李全的嚼头。

    一干太监瑟瑟发抖的看着掌印太监被打的血肉横飞,有些胆小的,干脆闭上眼不敢看。万历却嘴角挂着复仇的快意,瞪大眼睛,一下都不肯漏过。

    期间,李太后还是听到动静,过来看了一趟,见把李全打得不成人形,有点沉不住气道:“阿弥陀佛!打得不行了,皇上罢手了吧……”万历却笑笑道:“母后,您别管,这里有朕呢!回去歇着吧……”

    李太后看看儿子一脸镇定的表情,鼻子一酸,眼里溅出泪花道:“皇上有主意了,母后不管了……”便在女官簇拥下回西暖阁念经去了。

    送走了太后,万历回来发现板子停了,人也一动不动了。登时怒道:“谁让你们停下的!”

    周必正赶紧过来禀报说:“皇上,李全已昏死过去了……”

    万历看看周必正,那双像极了乃祖的狭长双目微眯道:“昏死,那就是还没死……”

    “是……”周必正畏惧的望着年轻的皇帝,心里第一次把他当成真正的皇帝。

    “你也要徇私么?”万历冷冷的看着他道。

    “奴婢不敢……”周必正赶紧跪地摇头道。

    “朕来问你,隆庆六年,廷杖他的前任时,”万历幽幽道:“打了多少杖?”

    “回皇上,是四十杖。”周必正恍然明白了,李公公这顿无妄之灾,其实来得一点也不怨。

    “当年四十杖,就能把朕的大伴活活打死……”万历眼中闪着泪花,脸上却杀气腾腾道:“现在的四十杖,却只把他打个半死,周必正啊周必正,我看你是想和他做伴。”

    “奴婢不敢!”周必正猛地磕头,大声道:“回禀万岁爷,方才一共打了三十九杖,离四十杖还有一下!”

    “好,打不死他,死的就是你。”万历冷冷道。

    周必正打个寒噤,大声应下,立刻回到外头,看李全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不错,提刑司的人手下留情了,别看打得不成人形,但其实只是皮肉伤,如果这就回去,抹上宫廷秘制的金疮药,不出一个月,就能起来跑步了。

    然而周必正已经没法再留情了,他看了一下左右的打手,走上前对李全拱拱手,大声说道:“李公公,非是小人手下不留情,万岁爷今儿个是要您的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一路走好吧。”看着李全眼里的绝望惊恐,周必正暗暗一叹道:“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得利索一点儿,包您少吃苦头……”说着便一挥手,早就准备好了的行刑太监,举起廷杖照李全脑后狠劈一棒。李全的腿蹬了几蹬,便七窍流血,呜呼哀哉了……

    万历这才觉得心中郁气稍平,起身欲归,挥挥手道:“都散了吧。”

    “奴婢告退……”太监们齐刷刷磕头退下,比来的时候规矩多了。

    提刑司用毡子把李全卷了运去化人场,然后西暖阁的小太监端来水和毛巾,清洗着地砖上的血迹和碎肉。

    ‘大伴,朕今天终于为你报仇了……’万历依然站在门口,他抬头望着天空,泪水流过双颊,暗暗道:‘原来报仇是这么简单,可笑朕还忍了他多少年……要是你还在,朕肯定不会懵懵懂懂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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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邹元标等十三人又被逮捕,没有午门示众的待遇,连夜就在镇抚司执行廷杖。与此同时,万历对群臣下了一道严厉的敕谕:‘朕身为君主,有权决定大臣的进退予夺;张居正身任天下之事,岂容一日去朕左右?**小人借纲常之说,行排挤之计,就是要孤立朕。今后若有邪恶之徒再欺君罔上,定罪不饶!’

    这一桩桩事情,猛烈地冲击着人们的心脏,然而最叫人震惊的事情却是在半夜发生。在这个不太平的日子里,连老天爷都跟着凑热闹……

    这天夜里,位于皇城之东,鸿胪寺以南的钦天监中,钦天监正罗明坚,正在和他的助手利玛窦,以及他的学生邢云路、徐光启、正在用一台刚架设不久的大号望远镜观测璀璨的夜空。

    今夜无云,正是观测的好时节,那个叫徐光启的年轻人,在老师的指导下,把镜头指向了月亮。只见他平时熟悉的那个千娇百媚、美轮美奂的硬盘,在望远镜中,却成了一张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大麻脸’,不由吃惊道:“天哪,这就是嫦娥住的地方?!”

    他的老师罗明坚,是个有着大鼻子,蓝眼睛的欧洲人,身上却穿着正五品的大明官服。这毫无疑问的说明,他正是钦天监的主人,大明朝的钦天监正。让一个‘西夷’、‘生蕃’担任承担观察天象、颁布立法的重要部门的负责人,这放在十几年前,是谁也想不到的。但是现在,两京钦天监都是由西洋人当家了。

    这一切,还得从当年的沙勿略神父说起,在沈默的庇护下,沙神父在嘉靖末年抵达了北京,并在隆庆初年见到了皇帝,进献了各种西洋玩物。其中的西洋乐器和钟表,深得皇家喜爱。因为乐器和钟表都需要定期调试,皇帝便给了他大明子民的身份,允许其在北京常住。

    沙勿略精通汉语,对《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的造诣,甚至超过了许多明朝官员,他也因此成为京城各种聚会的座上客,因此结识了很多高官名士,甚至于其中不少人相交莫逆。

    博学多才、品质高贵、温和优雅的沙神父,用自己不懈的努力,改变着大明朝皇帝、官员、甚至百姓,对西洋人的看法,证明欧洲人不是野蛮人,而是有着同样高度发达文明的,只不过毛多了点而已……

    经过三年多的不懈努力,沙勿略终于实现了他的毕生夙愿,隆庆皇帝允许他在京城修建一座教堂,并传播自己的宗教。在朋友的帮助下,沙勿略在玄武门内买到一处地产,并重建为教堂。到了万历三年,教堂竣工,看着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建筑,沙勿略此生无憾,含笑长逝……遵照他的遗愿,沙神父的灵柩被安葬在教堂后的空地上,在管风琴的优雅乐声中,永远的陪伴着自己的孩子。

    沙勿略虽然去世了,但他毕生的心血,已经结出累累硕果。在北京十年间,经他洗礼入会的教徒,达到八千多人,其中不乏高官、名士……这还是沙勿略接受了沈默的劝告或者说警告,控制了入会人数。否则以他和他的,治病救人,布施贫苦,以及那套成熟的神论,在北京城拉起个几万人的帮派,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沙勿略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只是要让天主教在大明朝站稳脚跟,至于发扬光大的事情,那是该后辈来完成的。所以他很认同沈默给出的‘控制数量,以质取胜;建立口碑,长远取胜’的方针。

    而且他也意识到,仅靠学习汉话,熟读儒家经典,并不能真正赢得明朝人的尊重……士大夫们只会把他们当成是唐朝的各国遣唐使,慕名来学习中华文化的后进而已。要想赢得他们的尊重,还得拿出强过他们的东西,因为在接触中他发现,明朝的士大夫,对于未曾认识的东西,十分好奇,很尊重掌握这种知识的人,并且能够虚心学习。

    这个年代的欧洲,有什么比大明强的呢,那就是科学……

    所以沙勿略把自己的居处,变成了传播科学文化的科技馆,并让耶稣会派来的传教士,向他们讲解天文、地理、数学、医学、音乐、美术等多方面知识。许多大明的官员和读书人都在他们这里,开启了对科学的兴趣,并兴致高昂的学习。大明的最高学府国子监,还聘请了这些传教士,教授在监生们实用的科学知识……这一切都使得天主教在大明拥有了良好的声誉,并且蒙上了几分崇高的色彩。

    沙勿略去世后,他的这一政策,得到了继任者罗明坚的坚定贯彻。而罗明坚本人,更是指出现行历法中的错误,撰写了修订历法方面的奏章,通过朋友递交给朝廷。

    在沈默的高度重视下,经过比较实践,发现罗明坚制定的历法,确实要比本朝更先进。然而保守势力极力反对用‘西法’制历,认为只有宋代理学的‘皇极经世’才适用于中国历法,所以坚持唐朝的皇极历法。

    然而之后两次日蚀,用传统方法预报错误,而罗明坚用西法预测则十分准确,这才迫使朝廷接受西法,编出‘万历历书’,并由首辅沈默定名为‘农历’。虽然由于守旧派的极力反对,‘农历’暂时并未实行,却为罗明坚谋得了这份钦天监正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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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一更,明天再两更……

第八八九章 冲动的惩罚(下)

    徐光启和邢云路都是在校的监生,他们不像其他同窗那样热衷于政治,而是深深着迷于传教士带来的科学,花费了大把的时间跟着罗明坚、利玛窦等人学习,这在同窗眼中,未免是不务正业的表现。然而两人我行我素,从不理会那些闲话。

    像这次,北京城风波四起,躁动了国子监学子们的心,监生们通过集会演讲、上街声讨、报纸撰文等等方式,为夺情或者夺情摇旗呐喊。哪怕是现在,年轻人们依然在通宵达旦的进行集体大辩论。

    徐光启两人却躲在这安静的钦天监,用望远镜遥望神秘的夜空,看到了月亮的真容。他们震惊于那种真实的丑陋,难以相信这里就是传说中美轮美奂的蟾宫。

    “很遗憾,孩子们,月球并非上帝创造的尤物,”罗明坚耸耸肩膀,操一口纯正的官话道:“天堂中的东西也不一定尽善尽美。”为了保护他们的兴趣,罗明坚把镜头转动角度道:“还是看一看灿烂的星空吧,相信你们会有兴奋的发现。”

    徐光启两人依言望向星空,只见漫天繁星明显变得更加明亮繁密了,罗明坚告诉他们,这不是错觉,而是许多平日里肉眼看不到的星星,在望远镜中显出了身形。

    那璀璨美丽的夜空,有着致命的魔力,果然令二人忘记了月亮的失落,重新变得激动不已。

    罗明坚又想指导他们,揭开银河的秘密,然而话还未说出口,却见邢云路整个人都僵住,失声大叫道:“那是扫帚星么?”

    罗明坚身为钦天监正,自然知道自己的职责,闻言登时变色,一把抢过镜头,凝神一望,便在藏蓝色的夜空出现了一长条模糊的光。白白的,像谁用笔蘸了水银轻轻抹了一道。他不禁也失声道:“确实是彗星!”是彗星,它刚刚出现,正用难以觉察的速度,向紫微星东南移动。渐渐地,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天空中那一抹苍白的色彩,象一道长长的白虹,看的人胆战心惊。

    “天哪,离帝星如此之近!”罗明坚心中一沉,他已经是地道的大明人,自然知道华夏文明相信天人感应,认为天象变异是对人间的警示,扫帚星出现,意味着灾祸,而紫微星代表了皇帝。

    “赶紧记录下来。”罗明坚对利玛窦下令道:“我得连夜禀报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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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彗星出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京城,顿时引起朝野上下的严重关切,群臣和百姓都感到严重的不安,谣言好比没有根蒂的柳絮一样。有人说,这是皇帝坚持夺情,有悖纲常,故而上天震怒,要降祸给大明;还有人说,这是万历皇帝廷杖忠臣,无故诛杀内宦,上帝在警告天子……如此种种,光怪陆离,一日之间满城激荡,明着是张居正成了千夫所指,但实际上矛头暗暗指向了,最近出尽风头的年轻皇帝。

    因为帝王又称‘天子’,意即天之子,是受天所管辖和制约的,如果国家发生任何灾难,都被认为是与皇帝自身的失德有关。而彗星又被认为是最不吉利的天象,还是从紫微星划过,这难以不让人联想到,皇帝最近犯了什么错误。

    在朝野看来,这是上天给最近一系列的事件定了性,百官本来就对万历满肚子怨气,现在有了老天爷撑腰,自然再无后顾之忧,争先恐后的上书言事,要求皇帝深刻反省,向上苍承认错误。

    仅仅彗星过后当天,上书言事的大臣就有二百人之多,之后地方各省、南京官员的奏疏也纷纷抵达,甚至连民间人士都上万言书,写联名信,请求皇帝自省改正。

    当然,为臣者不可能把责任都推到皇帝身上,至少表面上不能这样。因此按惯例,内阁带头,两京各衙门全都自我反省,自首辅沈默以降,各位内阁大学士,两京六部九卿,地方督抚,都上疏自陈己罪,向皇帝请求辞职。

    按说,天象异变,群臣请罪,这种事史不胜书,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眼下出得太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给了深宫之中的小皇帝极大地压力。万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上天之子,为什么老天爷要跟自己作对?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几天,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的惶惑,忍不住把几位大学士叫到乾清宫来垂询。

    万历在东暖阁坐定,等众位辅臣依次鱼贯而入,行过礼后。他发现今日领班的竟然是三辅张四维,却没见首辅沈默的身影。

    “元辅怎么没来?”他奇怪问道。

    “回禀皇上,”张四维恭声答道:“元辅上了请罪疏后,便在家里坐等发落。”说完便想住嘴,但在其余几位辅臣警惕的目光中,他暗叹一声,又道:“其实臣等也有上书请罪,然而元辅说,国事繁重,一时一刻离不开人,我等已然触怒上苍,又岂能再荒废国政,错上加错?因此元辅命我等在衙中待罪办公。”

    “那他为什么不这么干?”万历问道。

    “元辅说,他是下令的人,”殷士瞻答道:“若是连自己也不在家待罪,为免有贪恋权位之嫌。况且天现彗星,必然是朝廷有事惹怒上苍,无论如何,他这个首辅都难辞其咎……”

    万历听了先是一阵轻松,有首辅顶雷,自己的压力自然小很多。下一瞬,又涌起强烈的冲动,这真是天赐良机啊,一句话脱口而出道:“元辅的辞呈在哪里?”如果像先帝去徐阶那样顺势批了,岂不就一下搬走这块,压在自己心口的大石?

    “皇上,现在不是议论元辅的时候!”魏学曾的大嗓门马上道:“当务之急,是先把彗星的事情搞明白,再说其他!”

    在内阁几位大学士中,万历十分怵这门魏大炮,因为他样子太凶,监督自己读书时,训斥起来毫不留情,从小就留下了阴影。让魏学曾这一吼,万历下意识的瞳孔一缩道:“魏师傅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有天变要想人事,但这天变说得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得仔细斟酌……诸位师傅有什么讲什么,不必忌讳。”

    张四维这个首倡夺情者,这些天没少被同僚戳脊梁骨,此刻生恐有人借题发挥,便率先说道:“臣以为历来彗星出现。多应国家用兵之事。彗星出于西北,移向帝星,正应鞑靼土默川各部异动,恐怕又要故态复萌,扰我大明。辽东一带又有土蛮、朵颜各部卷土重来,所以天象示警,提示圣上重视兵事,早作准备!”

    张四维一番话,把皇帝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万历自然笑逐颜开,拊掌道:“小张师傅好见识,朕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

    “皇上,小张阁老的意见,臣不赞同。”魏学曾大摇其头道:“土默川部异动不假,但那是因为俺答病死,他的儿子们争夺汗位所致,对大明来说,他们闹得越凶,内耗就越厉害,我们正愿意。这种时候,他们巴结朝廷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惹恼了朝廷呢?”顿一下又道:“至于辽东,戚继光和李成梁这些年相机痛剿,颇见成效,辽河以东哪里还有鞑虏的骑兵?这天变何以仍旧出现,臣实愚鲁,不明其理。”

    “魏阁老说得不错,”魏学曾话音一落,陆树声在旁朗声说道:“臣以为西北东北都不相干。乃朝中奸人作祟、紊乱国政、花言巧语欺蒙主上、坏国家纲常。因此彗星出在紫微之侧!但是非对错有目共睹,求主上圣心默察,不难寻出奸人,奸人一去,彗星自消!””

    这番话正戳中了万历软肋,他当时就黑下脸,一倾身子,阴沉沉地问道:“陆师傅指的是谁,不妨明言!”

    “是!”陆树声哪里怕他,清了清嗓子,亢声说道:“既然上天示警,必是最近的事、最大的事,何谓朝廷今日最大之事?”他自设一问,接着直言不讳道:“自然是某位阁老夺情之事!记得先帝登极之时,我皇曾下明诏说,要修明政治,以德治国——臣当时聆旨,不觉欢欣鼓舞,感激涕零,以为大下承平有日!不料吾皇竟不顾群臣劝阻,强行夺情张居正。此等有悖人伦之举,自然有道德之士劝谏,却遭到皇上的廷杖!这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心所欲,毫无顾忌,哪有一点德治的影子?”

    这位陆树声与徐阶同乡、与高拱同科,而且是当年的会元,可谓得天独厚,左右逢源。然而因父亲病重,陆树声辞官回乡侍疾,服阕后更是数次辞官,不愿掺和进高拱与徐阶的斗争中。奇特的是,他淡泊名利、屡次辞官,却使得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人们更想请他入朝任职。他是在世宗年间致仕,先帝曾经屡次相招未果,直到当今登极后,才在反复催促后复出。

    人们常说,海都堂是大明的铁胆,这位陆阁老则是大明的良心。久而久之,老先生也真拿自己当成良心了。所以说话毫无顾忌,连万历的脸色也不看,只顾唾沫四溅地侃侃陈词道:“上天垂警,臣窃以为指的就是皇上强留张居正,廷杖官员之事啊!若能改弦更张,放张居正还乡,赦免被处罚的官员,则彗星必悄然而逝……”

    万历听他大放厥词,毫不留情的指责自己。脸都气白了,只是为了‘言者无罪’的诺言,才按捺着没有咆哮起来。他想要反驳,却气得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陆阁老,皇上虽说畅所欲言,但你也不能无端猜测!”见皇帝受窘,张四维马上站出来道:“君子畏天命是圣贤之言。但天变之理定要格外慎重!你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肆意诋毁圣上!这算什么国之大臣!”

    “小张阁老,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浅显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陆树声道:“身为大明的忠臣,自当直言君父之非,方能亡羊补牢、匡正圣心!”

    “我劝您老一句话,要做贤臣、能臣,不要做忠臣、烈臣。”张四维冷笑一声道:“有贤臣,便有明君,有能臣,则有治世;出了忠臣烈臣,便是君昏国乱之时。您老不妨扪心自问,到底干了多少讪君卖直的勾当!”

    “你这个小人!什么狗屁逻辑?”陆树声勃然大怒道:“难道治世就不能出忠臣、烈臣?那么唐魏征、宋范公算什么?况且就算真是君昏国乱,也是出了你这样的奸臣,才会有那么多忠臣挺身而出的!”

    张四维和陆树声情绪无比激动,吵起来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却又旁征博引、针锋相对,让人插不上嘴。

    看着这两位杀气腾腾,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阁老,万历眼都直了。他深切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要是比吵架,十个自己绑一起,也不是人家一个的对手。他不禁暗暗自责道:‘我没事儿找这些人出主意干嘛,不是自取其辱么?’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一开口,必将辜负了张四维一番好意,重新沦为众矢之的,只好缄口不言。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好容易熬到大学士们骂累了,万历才得着空,抓紧时间道:“诸位都回去吧,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具体如何去做,容朕考虑一下再做决定。”顿一下又道:“张师傅留一下,朕有些别的事想问你。”

    “是……”大学士们只好告退。

    待其余人都走了,只剩下张四维,万历劈头就问道:“如果趁机让沈默走人,你来当首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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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张居正丁忧时,确实是有颗彗星划过的,还引起一番沸沸扬扬的讨伐。今天意外的忙,只有一更了,明天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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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