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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栗(下)

    沈默暗暗松了口气,在之前进行谋划时,他设想过任何可能,就是没想到,宫里的两位娘娘,竟跟害羞大姑娘似的,就算火烧眉毛也不肯出头。眼看着早朝了还没见着,他实在是没办法,才上用传纸条这种最不保险的方法。

    再好的情报工作,也不可能做到疏而不漏,所以沈默并不知道自己的条子,有没有被冯保看到。如果李全没有顶住,让冯保知道了纸条的内容,那自己在这种刺刀见红、一触即发的时刻,只身一人进入大内,就太凶险了——

    一个真正的高手,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想象,或者所谓经验,去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一旦失算,代价就是全家全族人的生死荣辱。

    真正的高手,是要有一叶知秋的洞察力,这才是一切判断的基础。沈默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的猜,稍微看看冯保的反应就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冯公公不出现,只有他的一帮小弟招呼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掉头就走,拐角处就有人接应。

    可是冯保亲自带人出现了。亲自来就是有话要说,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他要真想干那种谋逆之事的话,断无先跟自己道明恩怨,然后再杀死自己、发动政变的道理。所以冯保没看到条子的内容,还对自己抱有幻想。

    他这才敢甩开一干护卫,上前去连调侃带安抚,给冯公公做了心理按摩,让其超级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以免一时激动,擦枪走火。

    像是开玩笑一样把冯保安抚住,沈默才施施然走进内宫,去拜见二位娘娘。一触即发的局面终于过去,下面似乎就该讨价还价,商量着如何和气收场了。这让冯保和他的手下,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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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过冯保这关,李全出现了,看到他惨白的脸上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沈默嘉许的点点头。

    李全艰难的呲牙一笑,低声道:“请阁老稍稍留步,奴婢先进去禀告一声。”说完便进去禀报。旋即又转出道:“请进吧,二位娘娘在内间呢。”

    沈默整了整冠服,提起袍角抬脚进门。一进屋子,发现这是个套间,内外有珠帘相隔,帘后设座,影影绰绰坐了两人,还立着几个身影。

    应该是陈皇后与李贵妃都在里头,但他没有立即下跪行礼,而是沉声道:“请卷帘人卷一下帘,容本官确认内座何人。”

    “放肆!”内里的两位娘娘变了脸色,这厮怎么如此大胆?虽然世风日下,男女之防已大不如前,但不代表皇宫内院也是这样。外臣和后妃共处一室已是非分,若再相见的话,简直就是非礼了:“若是先帝在世,你也敢提这种要求?”

    “若先帝还在,自然不会与臣阁帘相见。”沈默正色道:“自古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微臣所陈之事,关系到社稷安危。在确定帘后是皇后与贵妃娘娘之前,为臣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里面的两位娘娘一听,确实也有些道理,便让人掀开帘子,虽然旋即又放下,却足以让他看清真容了。

    确定了里面是二位娘娘后,沈默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礼,朗声道:“臣沈默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方才冒昧之举,还请恕罪!”

    “你冒昧的地方多了!”他这一请罪不要紧,可给李贵妃的怒火找到出口了,当即气冲冲道:“沈阁老,你身为顾命大臣,先帝托孤于你,就是让你肆意欺凌我们孤儿寡母的么!”

    沈默也不着急,待她骂完了,才缓缓道:“我想一定是哪里有误会。自从先帝去后,宫府之间沟通不畅,难免出现一些误解和隔阂。”顿一下道:“就说今日罢免首相的旨意,虽然大出意外,但微臣并没有抗旨之心,只是请求觐见,确认是否是二位娘娘所下的懿旨……”

    “这还有假,”李贵妃声音冷冽道:“是我和皇后娘娘的意思,沈阁老可以照办了吧!”这女人也是相当难搞,把沈默叫进来,明明是为了询问那纸条上的事情,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不愿和你多说一句的样子。

    只是这种小手段,对付一下太监宫女还可以,在已经修炼到满级的沈阁老面前,实在是不够看,只见沈默一脸苦笑道:“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就算微臣奉诏,百官也不会答应的。真不知娘娘为何不早让微臣面圣。”说着深深一叹,一脸伤感道:“先帝与微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他既龙驾大行,微臣自当竭尽忠诚,肝脑涂地也要协助二位娘娘,扶保大明的江山……”他说着说着就喉头发哽,敛眉唏嘘。

    珠帘后的陈皇后大为感动,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拿出丝绢拭了拭,小声对李贵妃道:“妹妹,还是给沈阁老赐坐吧。”

    李贵妃点点头,声音变得柔和一些道:“坐下说话吧。”

    李全给沈默搬来了绣墩,沈默谢恩刚坐定,李贵妃就开口说话了:“本宫要见先生,却不是为了中旨的事情,我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圣旨一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否则皇帝的权威何存?所以不管是对是错,高拱都必须走人。沈阁老能答应这一条,咱们才有谈下去的可能,否则,先生还请回去,咱们朝堂上见!”

    “可以。”沈默装作沉吟一会儿,终是点头道。

    他一答应,李贵妃心中的敌意大减,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条子上说的事情,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沈默缓缓道:“但在说此事前,微臣恳请娘娘屏退左右,因为一旦泄密,二位娘娘和皇上都可能遭到危险。”

    “但说无妨,这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李贵妃道。

    “那位也是。”沈默淡淡一句,便让李贵妃哑口无言,与陈皇后对视之后,终于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是……”有了冯保的教训,那些女官和太监,哪个敢多嘴,只好乖乖退出去。

    想到接下来的谈话过于惊人,甚至极可能牵扯到李贵妃,陈皇后不愿意给自己日后惹麻烦,待宫人走净了,便主动站起来道:“还是在内间说吧,我给你们守住门。”

    李贵妃也有同样的心思,见陈皇后如此识趣,自然不会反对。

    倒是沈默一下有些尴尬,他终究是臣子,跟年轻的寡妇共处一室已是非分,现在还要面对面说话,传出去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陈皇后已经从里间出来,见他还跪在那里,不由微微一笑道:“有本宫在门口守着,你还怕什么。”说完觉着自己这话有些不妥,赶紧补救道:“沈先生是正人君子,行正坐端,本宫和李贵妃是相信你。”

    沈默只好奉命起身,慢慢走上前,伸手掀开了珠帘。

    方才只是一闪,因此谁都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只是确认是本人而已。

    这位文君新寡的李太后,其实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了待会儿的早朝,她特意换了一件制作考究的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戴在头上的凤冠,也是珠光摇曳。脸上薄施脂粉,更是顾盼生姿,加上一脸庄严之色,显得十分冷艳。

    沈默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见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自己,他不敢正视,赶紧垂下眼睑。

    在看到沈默的一刹那,李贵妃便有些出神,她一下想起十年之前,在裕王府的后花园那次初见。记得当时他立在残荷萧索的湖边,秋风一起,落叶纷飞、衣带飘然,他面上的表情却淡泊瞻然;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竟让清冷索然的满园秋色,变得如春日一般温暖美好起来……

    如今十年过去,当他又站在她的面前时,岁月的磨砺,已经把一个翩翩美少男,变成了成熟稳重的伟男子,比当年更多了许多魅力。这让李贵妃不禁黯然伤神,同样是三十六岁,先帝就已经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临死前皮包骨头,面色发青,一看就是油尽灯枯。而沈默却如日中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勃生机。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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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见她迟迟不说话,沈默只好轻唤一声。

    “啊……”李贵妃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登时霞飞双颊,身子侧了侧,不敢再直视他道:“我只是想起了先帝,你们是一般年纪,他却已经龙驭宾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如履薄冰……”

    听了这话,沈默心里升起一阵愧疚,却不是对李贵妃,而是对刚去世的隆庆皇帝……他知道,先帝在弥留之际,其实已经在担心自己会尾大不掉了。但看重感情的隆庆皇帝,怎么也无法对这位劳苦功高,且从不让他失望的老师下手,一番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继续信任,全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现在先帝尸骨未寒,自己却要欺负他的孤儿寡母,给他的祖宗基业掺水,天下忘恩负义之徒莫过于此了吧?所以沈默一直承受着巨大的良心谴责,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他不能因为私情而废了公心,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先帝隆庆皇帝请罪了。

    这下轮到沈默沉默了,李贵妃也体会到他那种尴尬,轻咳一声道:“你所陈的那件事,可有证据?”

    “有。”一回到正题上,沈默便收起了个人情感,点点头道:“前日,在山东济宁府把他抓捕归案,并立刻押往按察使司秘密审讯,那胡神医本就是个江湖骗子,一被抓到就软了,什么都招了。”

    “他承认是受冯保暗中指使?”李贵妃也变得冷峻起来。

    “他并不知道是谁指使的自己。”沈默如实道:“但确实是有人拿住他的家眷,在威胁他欺骗孟和。”

    “这并不能说是冯保指使的!”李贵妃摇摇头,心情一松,毕竟冯保是皇帝的大伴,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如果证明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微臣这样说,自然是有证据的。”沈默淡淡道:“刑部手里,有一批从孟和宅中搜出的药丸。根据那胡神医所供述,就是他进给皇上的丹药,经过太医院化验表明,那只是一些糖蜜丸子,除了吃了可能会蛀牙,并没有任何副作用。然而从李全那里,刑部得到了先帝所服用的丹药,虽然外观一模一样,却是一种很烈的……春药。”

    “你是说……”李贵妃悚然道:“难道丹药被掉包了?”连先帝的药都能被人换了,那宫中还有安全可言吗?

    “是的,就在李全眼皮子底下,被人换了。”沈默淡淡道。

    “看来是有前乾清宫的奴才,对那盒丹药动了手脚,除李全外的任何人都有嫌疑。”李贵妃的思维是很敏捷的,一脸哂笑道:“还是不能证明冯公公就是凶手。”

    “是,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证据。”沈默轻叹一声道:“但我有另一件证据,能证明冯保有大逆不道之罪,效果也是一样的。”

    “什么证据?”见他又要扯东扯西,李贵妃有些不悦道:“希望这次不要危言耸听。”

    “是……”沈默点点头,说出了四个让李贵妃差点晕倒的字:“伪造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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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很多事情,但不解释了,因为还有一个多小时,俺就三十岁了,三十岁的男人,要说话算话,俺今晚就算不困觉,也会写出下一章的。

第八八二章 原点(上)

    听了沈默那四个字,李贵妃像被毒蛇咬到一样,刚升起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目光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敌意。

    她为什么宁肯跟满朝百官作对,也要保护冯保?难道真的只是被蒙蔽了么?不!以李贵妃的智商,就算再没有格局,也不至于偏袒到偏执。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遗诏的事情,她和冯保已经成了同党!言官们不提此事还好,一旦扯到这上面,就会引起李贵妃极度的不安。

    张居正正是看穿了这点,在高拱有意回避此事的情况下,让人专门写了封弹章,交给冯保,混在那摞弹本中,结果就点中要害,才让李贵妃下定决心除掉高拱。

    所以这根本就是贵妃娘娘不能碰的禁区,现在沈默神神秘秘,拐弯抹角,差点没用迷魂汤把她灌晕了,但最终还是落在这上面,自然让李贵妃霎时情形,目光和声音都冷硬如刀道:“不知沈阁老从哪儿,听来些不三不四的谣言。你可不是那些言官,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这件事,我有确凿证据。”沈默怡然不惧,与她对视道。

    “呵呵……”李贵妃心说‘不可能!’那日先帝昏迷之后,她们是先做好了准备,再把内阁大臣召集到乾清宫的,中间皇帝确实回光返照一次,但也只是对高拱说了句‘以天下累先生……’,便再次昏迷直至深夜驾崩。这期间,她寸步不离的守在御榻边,自然是清清楚楚。

    冯保伪造圣旨之事,根本只有他知我知,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除非冯保还留有什么证据,但那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儿,李贵妃镇定下来,语带着浓浓的嘲讽道:“不知道,沈先生手里有什么证据?”

    “真正的先帝遗诏。”饶是沈默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皆有风雷之声,震得李贵妃险些晕厥过去,失声变调道:“不可能!”说完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忙掩饰道:“先帝的遗诏不可能是假的!”说着再也顾不上风度优雅,抬手指着沈默道:“沈阁老,你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默回头看看外间的陈皇后,淡淡道:“微臣确实是欺君了,但不是欺了今上,而是对不起先帝……”顿一下,他又抖出一个猛料道:“先帝当初把遗诏交给我,我却因为一时软弱,没有在冯保矫诏后揭穿。我本想忍受良心的谴责,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但在知道是冯保害死先帝后,又见他肆意弄权,竟敢驱逐当朝宰相,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能眼看着他把先帝的江山搞乱,如果娘娘不肯惩治此獠,微臣只好自己动手了!”

    “你说……”李贵妃根本没听到沈默后面的话,她全部心神,都被那句‘先帝当初把遗诏交给我’所慑,等沈默说完之后,她幽幽道:“你说先帝把遗诏给你,是何时何地,为何别人不知道?”

    “不知娘娘是否有印象。”沈默一脸坦诚道:“微臣返京后第一次早朝,皇上突发急症,后来是高阁老和微臣把他送回乾清宫的。”

    “……”李贵妃点点头,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她当然记得。

    “先帝恢复神智后,屏退了所有人,也包括高阁老,”沈默睁着眼说瞎话道:“然后让微臣执笔立下遗诏,命我妥善保管,待圣躬不测时宣读。”说着表情奇怪道:“冯公公宣读的,可不是当初先帝所立的那道。”

    “……”李贵妃听了,先是凝眉寻思半晌,继而一脸鄙夷道:“这种故事,前门外十文钱听三段!沈阁老也太小看女人了,本宫就算再不济事,也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必须一式两份,副本在司礼监留底,我这就让人去司礼监查档,你也可以派人监督,如果找不到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定你个欺君之罪!”说到后面,她已经声色俱厉了。

    “这个,宫里确实没有副本。”沈默苦笑一声道。

    “呵呵……”李贵妃闻言冷笑起来,刚要说:‘露馅了吧?’却听沈默慢悠悠道:“因为副本在我手里。”

    “那正本呢?”李贵妃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被沈默带着忽上忽下,忽松忽紧,强自镇定下来道:“难道也在你手里?”

    “那样一式两份还有何意义?”沈默一句话,又把李贵妃带上云端道:“正本自然在宫中。”

    “胡说八道——”李贵妃恼火道:“所有诏令奏章都必须在司礼监存档才作数!不是你随便搁在哪个阿猫阿狗房里,都算是存底的!”跟一心向佛、不问世事,连‘封驳’都没听说过的陈皇后不同,李贵妃在这些方面没少下功夫。

    “那个存放奏章的地方,绝对没有问题。”沈默突然不再兜圈子,一剑封喉道:“因为它就在皇极殿的‘君主华夷’匾之后,娘娘若不相信,现在就请随臣一道,去取下匾后的遗诏正本!然后与臣手中的副本对照,看看是不是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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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沈默说出那个地点后,屋里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李贵妃紧咬着下唇,思索着这到底是真是假,浑没发觉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有时候把戏不需要复杂,只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对合适的人用,就能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现在是上朝之前,百官已经在皇极殿中等得不耐烦了,沈默才对李贵妃道出这个‘秘密’,就是存心不给她搞小动作的机会,只能立刻做选择题——要么相信,要么不信。

    不信的话,那就不用废话了,大家这就架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看那块匾后面,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遗诏。如果没有,沈默即告完蛋;但要是真有的话,完蛋的可就是她和冯保了。

    如果相信的话,就只能谈判了,看看什么条件才能满足对方,让他继续保密。

    相信,就得承认自己对矫诏知情;不信,就有可能给冯保陪葬。选前者一定是一杯苦酒,选后者可能是一杯毒酒……这让李娘娘心慌意乱,竟然对沈默起了杀意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揭开,沈阁老,多嘴的人可不长命啊!”

    “娘娘杀了我也没用。”沈默笑起来,果然,自私才是人类的第一天性。他神色轻松道:“因为我没把遗诏带进来,而是交给了外面的某个官员。除非娘娘把他们全杀掉……”

    “……”李贵妃彻底无语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掩面饮泣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先帝在世时,只知道虔敬事佛、谨守宫眷本分,从不往国事里搅和。先帝这一撒手,皇上只有十岁,我这个当娘的,势不得已,一步步身陷朝政,却被大臣们骂是后宫干政!以为我愿意干政么?内廷外廷整天为了个权把子扯死扯活的,我却跟掉进火焰山一样,每一刻都备受煎熬。全都是拿算计人当家常便饭的主儿,我被卖了还得帮着数钱,这种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多过了,呜呜……”

    她起先只是想为自己辩解,谁知说着说着,却勾动了心防,这些天来积累的焦灼与恐惧再也压抑不住,和着泪水便把满腔的苦楚发泄出来。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沈默搞得十分无奈,难道没听出来,我没打算把你这个皇帝娘推倒么?撇清撇清就算了,还哭起来没完了。他能耐着性子听李贵妃哭天抹泪,外面的陈皇后却忍不住道:“妹妹你哭个什么劲儿,沈阁老又没想为难咱们!”

    “……”果然是旁观者清,李贵妃马上止住哭,抽泣道:“谁知道沈阁老会不会把咱们也想成是冯保的同党?”

    这话听着像是回答陈皇后,却分明是在问沈默。

    “当然不会,”沈默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二位娘娘是当今的母亲,顺理成章的太后,这是天经地义,有没有遗诏都一个样的,怎么会去伪造遗诏呢?”

    “对对对。”李贵妃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道:“我们妇道人家,绣个花弹个琴还行,到了政事上,便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冯保说什么我们信什么?”她脸上的妆已经花了,再配上这个可怜兮兮的神态,哪还有半分母仪天下的威严样儿?

    “那么说,今天这道中旨,也是冯保的意思了?”沈默轻声问道。

    “是……”沈默既然把矫诏的责任全定在冯保一个人身上,李贵妃自然投桃报李,点头道:“都是冯保说高拱要应周王进京,我们才吓坏了同意废相的。”

    “唉……”沈默叹口气道:“娘娘只要随便找个文官问问,就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了。有道是国无二主,天无二日,要是高拱敢那样做,全天下的官员都会视他为仇敌的。”

    “我现在知道了……”李贵妃红着眼,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怯生生道:“可你也不能光怪我不懂事,也是高胡子他们太不像话了,就算周王进京这事儿是谣传,他们印发《女诫》,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人手一本总是真吧。”

    “这件事他们确实做得不对,其心情不言自明……”沈默并不讳言,话锋一转道:“但是处理起来也很简单,用不着如此激烈的手段。”

    “怎么处理?”李贵妃问道。

    “娘娘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作文章么?干脆,您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沈默微微一笑道:“您可以书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了。”

    李贵妃终于见识到,宰相手腕和太监手段的区别了,掏出香帕,擦干眼泪,不好意思的看一眼沈默道:“都听先生的吧。”

    “不敢不敢……”

    “那请问先生,眼前这事儿如何处理?”李贵妃问道。

    “娘娘只需不动声色的上朝,”沈默语调平淡,仿佛在拉家常似的:“然后当众宣布冯保的罪名,直接杖毙了完事儿。了结此事后,一切诏令不变,宫府齐心辅佐皇上。待皇上亲政后,您可以功成身退,微臣也算报答了先帝的恩情,回家教书种地,再不过问朝政。”这看似平常的一番话,却是在给未来十年的政治格局定调。

    听到沈默并没有任何非分之请……那首辅之位,不折腾也是他的。李贵妃终于放下提着的心,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道:“那高拱呢?”

    “唉……”见李贵妃还是念念不忘高胡子,沈默叹息一声,难言痛心之色道:“论人品、论学识、论能力,高新郑都在微臣之上,而且他与先帝的亲密关系世所周知。新皇登基仅六天,就把他给贬得一文不名。将来别人叹气来,不会说皇上怎样,只会说二位娘娘的不是……”

    “高拱不去,皇家的权威怎么办,将来皇上说话,谁还会听?”也不知李贵妃,是在意皇家的威严,还是怕高拱秋后算账,反正是必须除之后快。

    沈默摇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李贵妃道:“高阁老性情高傲,宁折不弯,今日受此奇辱,焉能再立足朝堂?他肯定会走的……”

    “那好吧……”李贵妃终于妥协了。她觉着自己并没有损失什么,也还算完整的捍卫了皇家的权威,充其量只是少了个冯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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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今天是俺的三十整寿,竟然跟情人节同一天,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夫子曰,三十而立,俺也得立起来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耍赖了。至少要说到做到,做不到就不说。当然,写作有其特殊性,单位时间的产量极不固定,有时候半天憋不出来,所以俺以后只能闷头干活,做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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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二章 原点(中)

    决定卖掉冯保之后,李贵妃忧心道:“冯保在宫中死党众多,又掌着东厂,贸然动手的话,怕他狗急跳墙。”

    “那些党羽与他勾结,不过因为他是大内总管、受皇上和娘娘信赖而已。”沈默淡然道:“只要把这些拿去,他不过一阉竖尔,有何可虑?”说着便如此这般吩咐几句,见李娘娘已经记牢,便从这惹人口舌之处告退出来。

    沈默一走,冯保便窜进来,巴望着二位娘娘道:“不知沈阁老都说些了什么?”

    “……”皇后娘娘摇头不语道。

    “不过是为高胡子求情而已,”李贵妃摇摇头,不耐烦道:“啰嗦什么,待会儿上朝不就知道了!”冯保见李贵妃发火,反倒心下稍定。在他看来,这是嫌自己给她找麻烦,越是责备就越说明要保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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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过午时,金銮殿上的众位大臣,从黎明起床草草用了点早膳后,到现在是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却又强打精神,等待次辅大人和两位娘娘谈判的结果。这些久经考验的官场大佬很清楚,朝会虽未开始,但真正的谈判早就在进行中,待会儿沈阁老和二位娘娘出来,就是宣布谈判结果了。

    如果满意就赶紧散朝,大家好回家吃饭;要是不满意,就得饿着肚子据理力争,直到满意为止……诸位大佬都是读史的,知道这种较劲时刻,谁先软蛋输一头,要想再扳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尤其是他们这些大臣,天生就比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后妃和太监。

    在一片焦急的等待中,沈默回来了,杨博等几位重臣纷纷投去询问的目光。

    沈默点点头,给众人个放心的眼神,便回到自己习惯的位置,却见身前押班的首辅位空空如也,心情不禁一黯……自从那道中旨宣布之后,高拱便像被勾了魂一样,跪在广场上一动不动,百官进殿以后,他怎么劝都不肯进殿,执意跪在原地,等待最后的结果。设身处地,把自己换成高阁老,八成也是这般反应……人活一张脸,身为百官之首的宰相更是如此。他可以为了别人据理力争,甚至不惜犯言直谏,但不公正的待遇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尤其是这种生命无法承受的侮辱,却只能一言不发,默默承受。因为脸已经丢尽了,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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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回来不久,百官终于等到了那一声拖长音的:“皇上驾到!”

    百官齐齐跪倒,山呼万岁,没有人发现,站在最前列的次辅大人,眼神中透出无穷的怒火。

    待让平身后,便发现小皇帝朱翊钧,已经坐在了高高在上的龙椅中,虽然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但人一点儿大,衬着那个偌大的龙椅都显得空得慌。很多人不禁暗暗感慨,这个十岁的小孩儿,真的不适合坐这张龙椅。可是该谁坐、不该谁坐,这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他们的注意力也不在小皇帝身上,而是放在了那两道微微晃动的珠帘之后……隐约只见两个凤冠霞帔的女子,一左一右坐在皇帝两边,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必是两宫娘娘无疑。

    在皇帝成年之前,这两个女子,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最高统治者。是重现宋朝太后垂帘听政的辉煌,还是继续本朝太后不给力的传统,百官拭目以待!

    “有旨意。”短暂的沉默之后,立在皇帝身边的李全开口了,按说这个位置,应该是冯保站的,但冯保哪敢跟百官照面,就让他代替了。只见他从手中掏出个明黄色的卷轴,却没有展开的意思,而是看看站在垂帘后的冯保道:“请冯公公宣读。”

    冯保闻言有些错愕,但形势容不得他多想,只好掀开帘子,出现在百官面前。

    一看到冯保出现,不知多少人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生吞活剥了这个巨奸大恶!

    既然照了面,冯保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大大方方走到李全面前,接过那道圣旨,转身下到百官面前。不无得意的与那些文官对视着——怎么着了吧,老子就在这儿,你们咬我呀!

    待把那些文官们气得七窍生烟,他才缓缓打开了黄绫,用那富有乐感的嗓音念道:‘圣旨,皇后懿旨,贵妃令旨,现查明今晨罢免首揆一旨,系司礼监冒……’念到这,冯保如遭雷击,失明失聪失声,木头一样呆立在那里:‘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大伴,怎么不念了!”小皇帝那充满稚气的声音,把冯保从失神状态唤回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万刃加身了,怒气冲冲朝李全吼道:“这是哪里来的旨意!”

    “你已经念过了。”李全已经命大汉将军挡在皇帝身前,此刻自然什么都不怕,冷冷道:“这是皇上圣旨,两宫懿旨!”

    “不可能……”冯保又转向右边的垂帘,那后面坐着李贵妃。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问道:“娘娘,这不是真的!”

    回答他的,却是比任何解释更残酷的沉默。李贵妃不敢看他哀怨的眼神,把目光抬高,盯着他头顶上的‘君主华夷’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保的身子忍不住发抖,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几年千辛万苦搭建起的通天高塔,竟被人一个小指头轻轻一戳便垮了,而且还是用这种羞辱人的方式——在百官面前,让他自己读自己的宣判书,想出这主意的仁兄,你真是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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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不会陪他一起发呆,李全上前,一把夺过冯保手中的黄绫,大声念道:“圣旨,皇后懿旨,贵妃令旨,现查明今晨罢免首揆一旨,系司礼监冒充上意,假传圣旨!盖因掌印太监冯保,裕反制百官弹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着廷杖四十,发付有司问罪!钦此!”

    旨意一宣,举朝哗然,百官皆难以抑制兴奋之色,赢了,原来是我们赢了!那些弹劾冯保的言官更是快意无比,阉贼,想不到吧,自己会是这个下场!

    太监宫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今早晨还力保冯公公的两宫娘娘,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垂帘后则依然是沉默,都要让人以为,那里面是不是坐了一对泥偶!

    但转眼之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孩子的反应吸引过去——因为那是大明的皇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在听到这道圣旨后,竟然痛哭失声了:“大伴……”

    听到皇帝的哭声,冯保也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道:“皇上救命啊,皇上……”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见他哭得凄惨,朱翊钧更是难受,竟然跳下龙椅,要往冯保那边去。

    “快把皇上拦下!”站在御阶下的大臣,还有珠帘后的贵妃,异口同声叫起来。

    不用他们吩咐,李全已经挡在了朱翊钧身前。

    那边大汉将军也赶紧上殿,想要把冯保这个祸胎拉下去。

    “不许!不许把大伴带走!”朱翊钧情急之下,一面推搡李全,一面叫嚷道:“我没有下这道圣旨,你们不许带他走!”看到边上的太监都束手站着,他又大喊道:“快去拦住他们呀!”

    几个太监颇为意动,却又都不敢走过去,只是把目光投向西面那道珠帘。

    “朱翊钧,不要胡闹了!”珠帘后一声厉喝,让这个世界登时清静下来,只听李贵妃怒气冲冲的声音:“李全,还不把皇上送回去!”

    李全赶紧去抱皇帝,却被朱翊钧拳打脚踢,只见小皇帝哭得昏天黑地道:“不是说我是皇帝,你们都得听我的么,你这个奴才放手,我要找大伴!”

    眼见着朝堂上鸡飞狗跳,好好的锄奸戏,变成了一场闹剧,沈默直恨得咬牙切齿:‘真该死!这混账女人竟敢自作主张!’按照他对李贵妃的吩咐,小皇帝是不应该出现在金銮殿上的,处置奴才、安抚大臣,由两宫娘娘出面便足够了。没想到李贵妃竟然还是把朱翊钧弄来了,这女人心里想的什么,沈默自然无比清楚。

    但这时候他不能开口,只能用严厉的眼神,示意有些发木的大汉将军,赶紧把冯保弄出去。那几个大汉将军,这才把又哭又嚎的冯保拖了下去。

    那边小皇帝发起疯来,却没有人能治得了,十几个太监宫女围着,都不敢出手,唯恐伤到他的万金之躯。

    珠帘后的李贵妃也哭了,她却硬着心肠,不去阻止儿子哭闹——皇上,把这个场景记得深刻些,看看那些大臣,都把咱们娘俩欺负成什么样了!

    虽然当时被沈默忽悠的五迷三道,但李贵妃很快就反过味来。因为结果明摆着,对自己娘俩一向忠心耿耿的冯保,就这么被废了,打狗就是欺主,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当然,她也没想着要让皇帝干什么,只是单纯从‘不让我好过,也得恶心恶心你’的立场出发,才要让皇帝亲眼目睹这一幕。却没想到,其实这已经把年幼的皇帝,推倒了极危险的边缘!

    人家敢打狗,就是有本事欺负你,你这样让皇帝一闹腾,只能把自己的儿子,推向危险的边缘。要知道,皇帝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非正常死亡率也是最高的……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将来的问题了。这个看似精明的蠢女人一闹,把实实在在的难堪,摆在了沈默面前……看吧,这都是你出的主意,把皇帝伤成这样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非得在百官面前,出出他的丑不可。

    却没想到沈默始终一言不发,因为用不着亲自出马……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

    “皇上!”侍讲学士申时行站了出来。

    他只一声,朱翊钧就安静下来,没办法,一出阁就是跟着这位严厉的老师上课。李贵妃又特别教导他要尊师重道,所以几年下来,不论正在做什么,只要一看到申时行,他就能马上安静下来,这都习惯成自然了。

    “先生,您快帮我救救大伴吧。”虽然不哭不闹了,但小皇帝心中的执念未消,抽泣着央求申时行道。

    “皇上,您这样的要求,不是让二位娘娘为难吗?”申时行心中暗叹,轻声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冯保犯了罪,就得接受惩罚,这是为了您的祖宗江山呢。”

    朱翊钧再聪明也是个孩子,何况他也没意识到冯保的真正命运,便习惯性的听了老师的话,只是依然抽泣不停。

    李全见状赶紧宣布退朝,只要让百官离开,皇上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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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被拖离金銮殿,冯保便被戴上了口嚼子,然后押往午门处廷杖。

    虽然已是八月,但太阳仍如此的耀眼,把跪在那里的高拱快要烤干烤晕了……迷迷糊糊中,他看到有人被横着拖出金銮殿,本来还以为,又是和自己一样倒霉的大臣呢,谁知定睛一看,竟然是冯保!

    他不由咧嘴笑了,喉头抖动几下,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

    冯保也看到高拱,无奈说不出话来,但眼神中的怨毒,却刺得昏昏沉沉的高阁老,一下清醒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难道两宫娘娘真得被迫收回成命了?

    他脸上的表情不是侥幸,而是深深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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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趴在床上写出来的一章,真是健康太重要了。另外报告一下病情,明天就可以坐了,但不能坐太久。这两天就可以痊愈了。

第八八二章 原点(下)

    紫蔡城午门外。钉子般站着两排挎刀的锦衣卫官兵,在他们身后,四名行刑的锦衣卫手中,各握着一根又粗又硬的廷杖,前两根从冯保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

    冯保先是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地上。四个行刑手的四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冯保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四个行刑手的目光,都投到了监刑的太监身上。

    那太监面无表情,那双原来不丁不八站立的脚,却不知在何时,换成了内八字。

    同样是四十杖,有人打完了可以自己走回家,有人却落得终身残废,奥秘就在这个站姿上——如果是外八字,就是‘轻轻打’,如果不丁不八,就是正常打,至于这外八字,这是‘死杖’的信号!

    四个锦衣卫的目光一碰,下一刻,四根廷杖猛地击向冯保的后背。沉闷的廷杖声立刻在午门那偌大的空坪里回响。

    鲜血很快透过冯保的衫袍浸了出来,廷杖才打到一半,他的身子便软了。但直到打足了四十下,沉闷的廷杖声才停了下来。

    前面的两根廷杖从冯保的两腋下穿了进去,把他的上半身抬起,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孔。

    那监刑太监蹲了下去,伸手在冯保的颈间探了数息,站起来道:“死了……”

    等到百官走出午门时,那里已经被冲刷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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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已经被韩楫和雒遵搀起,缓缓走出了午门。百官跟在他的身后,有人一脸兴奋,低声跟同伴分享着心中的激动,有人陷入沉思,默默的低头走路,甚至还有人一脸忧色,难以掩饰对未来的担忧。

    走到左安门,高拱站住了,他回头望着百官,百官也望着他,都以为首辅大人有话要说。谁知高拱只是表情复杂的叹息一声,便转身坐上轿子。

    当轿帘落下,高阁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楚,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法令潸然而下,淌入嘴角,苦涩无比。

    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没有看到那个即将取代自己的男人。

    内阁之中,正在进行一场两人之间的对话。沈默和张居正对坐在后者的直庐中,院中再无第三人。

    张阁老并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失魂落魄,在百官面前,他一直保持着从容,哪怕现在面对着沈默,他也是一脸的淡定。

    败则败矣,又何必连尊严也搭进去呢?

    “每当看到你,我都会觉着自己不是自己,”知道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面谈,张居正终于敞开心扉:“我会错以为自己是三国周瑜,既生瑜何生亮的周公瑾。”说着露出一丝苦笑道:“上苍把我们降在同一时代,难道就是为了欣赏精彩的窝里斗么?”

    “不,冥冥自有安排。”沈默摇摇头道:“你我各有使命。”

    “哦……”张居正神色一凝,他听得出,沈默这不是在讽刺,琢磨片刻道:“倒要请教江南兄,你我的使命各是什么?”

    “使命么……”沈默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缓缓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沈阁老这句名言,已经被天下传唱,”见沈默不肯之言,张居正有些失望道:“但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呢?”

    “我能你也能。”沈默微微一笑道。

    “你真的能么?”张居正审视着对方。

    “我从不小觑你的才智。”沈默淡淡道:“相信你也是如此。”

    张居正这才点点头,他当然能看出,沈默今日大获全胜不假,却为昔日惨败埋下了伏笔——杀掉掌印太监,逼退参政贵妃,其实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架空皇权!现在皇帝年幼,无可奈何,但总有长大的那天。而皇帝未来亲政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必然是除掉柄国的权臣,收回自己的皇权!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这是世间的至理!”见沈默果然预见到了未来,张居正一下按捺不住怒火,瞪视他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法子才是最稳妥的!”

    “稳妥?我看是妥协才对!”沈默却摇头道:“咱们不谈人亡政息之类的丧气话。你我都知道,大明朝已经到了不改革要亡国的地步。宗藩、军队、吏治、财政,这四大弊,就像四座大山一样摆在眼前。请问你打算怎么改?”

    “当然是先做力所能及,待实力壮大后,再图其它了。”虽然说什么都无法挽回败局,但能趁机和沈默辩一辩,张居正也是乐意的,于是昂然道:“如果我为宰相,自然要先从吏治下手,刷新风气、提高效率、树立权威,把那些尸位素餐者、贪渎枉法者清理出去,打造一支精干有力的官吏队伍。然后用这支队伍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并且开征商税。这样不仅可以增加财税收入,还能大大减轻农民负担。农民不乱,则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则军队就没有乱的机会,到时候整理军屯卫所,或是恢复祖制,或是改世兵为募兵,皆可徐徐图之。至于宗室,当其余三者都理顺后,可用推恩降爵之法削其岁禄,并允许其科考经商,自行谋生……当然,此非一世之功。”

    “想法真不错,”沈默却笑道:“但这不是砍树,你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你要对付的是人!在动手之前,是不是得搞清楚,自己的盟友是哪些?自己每一步,会得罪哪些人,又会获得什么人的支持呢?”

    “你无非是说……”张居正面色转冷道:“我会把天下人都得罪光,自己落个身败名裂罢了!”说着忍不住讽刺道:“*******,岂因福祸趋避之!这句话还是沈阁老教我的。”他双眉一扬,昂然道:“商君身死,秦国兴焉!居正不才,安敢让古人专美于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默却浑不在意道:“商君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牺牲大贵族的利益,造就了大批新贵,这些新贵掌握了军队和政府,大贵族想退也退不回去!你呢,多少人会因为你的改革得利?又有多少人,哪怕你不在了,也会继续打着你的大旗不回头?”

    “这……”张居正脸上的骄傲之色顿去,许久才低声道:“至少百姓和国家得利了……”

    “国家是什么?是一具冷冰冰的机器,说了算的不是它,而是管理国家的人!至于百姓,有我儒家一千五百年教化之功,早就沦为一群没有分辨能力的愚夫愚妇!”沈默冷冷道:“你信不信,不管你为他们做了多少,只要朝廷一宣布,你是无恶不作、欺世盗名的罪人,要把你凌迟处死,他们就会争着吃你的肉!”

    “……”张居正紧紧盯着沈默,就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不过也对,向来以温文尔雅面目示人的沈阁老,要是没有这样一副冰冷彻骨的灵魂,也干不出今天这些事情来!

    沉默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道:“那么你呢,你要创造什么新贵出来?”

    “你看着就是!”沈默却已经没有了深谈的兴趣,道:“十年,是我的一个槛,多半是过不去的。到时候你若东山再起,希望以国家为重,不要大开倒车。”说着便起身道:“至于现在,去留悉听尊便,我都没有意见。”

    “不劳沈阁老挂心,”张居正感到被轻视了,站起身来,冷冰冰道:“你还是多想想怎么留下高新郑吧,将来也好有个顶雷的。”

    “……”两人顶牛似的对视片刻,沈默突然展颜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我俩科场初见,你是考官,我是举子,承蒙你开方便之门,我才能顺利进了考场。后来我妻子病重,又是你帮我求助王爷,延医问药,才吊住拙荆的性命,拖到把李时珍找来。这些年我南征北战,多亏了你在后方筹措军需,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为难,才让我得以凯旋而归。这些情分,我都记着呢……”

    “你要说前两个,我认。”张居正板着脸道:“但第三个,是对我的侮辱,请收回。”

    “哦,呵呵,好……”沈默颔首笑道:“就算两条,也是我无以为报的。”

    张居正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挪揄的笑道:“那真得谢谢沈阁老了。”

    “不必客气。”沈默拱拱手,便走出了他的直庐。

    把沈默送到门口,张居正便转回,他望着屋里定定出神。这里的一陈一设,都是他亲自把关,才到了现在这种赏心悦目的程度。怎么能就此离开呢?那样隔断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更是自己的生命啊!

    正当他重新燃起斗志,想要继续战斗下去时,目光却不由一紧——但见沈默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枚白色的蜡丸。

    张居正面色数变,上前拿起那枚蜡丸,捏碎后便露出一张纸片,展开一看,便看到无比熟悉的字迹,和同样熟悉的内容——正是他写给冯保的密信。

    不由一下瘫坐在那里,再也提不起争斗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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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内阁便收到了高阁老的辞呈。沈默票拟‘不准’,道:‘既然查明罢免你的旨意是矫诏,自然不能作数。现在朕年幼,你作为先帝钦命的辅政大臣,自当悉心辅佐,岂能因为受了些委屈,便弃朕于不顾?’

    一面以皇帝的名义挽留,他一面联合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三人联名具疏,以内阁的名义竭力挽留高拱道。另外,杨博、葛守礼等公卿大臣,并韩楫等科道言官,也纷纷上书挽留。

    无奈高拱去意已决,从八月初二至九月初,一个月内连上十五道辞呈,并扬言再不答应,自己只能一死以全臣道了。到这个份儿上,沈默也只能替小皇帝答应,准了高拱的辞呈,赐其以太师衔荣休,享双俸,驰驿返乡。并可平章重大国事,随时进京议事。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辞朝,小皇帝自然不会见他,只好在皇极门外三叩九拜,然后步履沉重的往会极门走去。

    会极门前,沈默、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以及一干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就排成两行迎候老首辅。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舍之哀容。高胡子虽然脾气坏,性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很容易得罪人。但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摸透他的脾气品性,大家就适应了、理解了,也就会跟着他好好干。毕竟,他的心术很正,不虚伪,不作秀,不谋私,而且有才干,有思路,有作为,有政绩,以身作则,一心扑在工作上。要是这样的领导不是好领导,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好领导啊?!

    所以,他在内阁上下的威信还是很高很高的,这临别之际的不舍,的确是真情流露。高拱却显然早就从打击中走出来。他亲热的拍着每个人的肩膀,再没有昔日的厉声厉色,而是像一位慈祥明睿的长者,给每个人留下临别赠言——不是那种应景的虚言,而是直指每个人最需要改进的地方。

    见面之后,众人自觉的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只留下次辅大人,陪着高拱回到首辅直庐。

    高福已经先一步过来,把属于高拱的东西装箱打包。堂堂首辅的行装极其寒酸,除了一车书之外,便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对此沈默毫不意外,因为高阁老从来不收一文钱,仅靠着朝廷发的俸禄,养活一大家人,还要顾及相应的排场,往往入不敷出,还得问自己借钱,哪里还有余财购置那些身外之物。

    “这些年,我一共欠你两千三百七十八两银子。”高拱让高福拿个信封给沈默道:“先帝御赐的相府,我得退还朝廷,不能给你。这是我原先的居处,之所以一直没卖,是怕有人借机行贿,用虚高的价格买去。”说着自嘲的笑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过给你抵债吧。昨天让高福找人估了估价,能卖个两千两左右。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你吃点亏,零头就给我抹了吧。”

    “没问题。”沈默哭笑不得的接过来,收入袖中。他知道推辞是没有意义的,更会令高拱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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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理疗后,基本康复了,至少可以坐几个小时了,所以12点前还有一更。

第八八三章 流年(上)

    把房契给了沈默,高拱便挥手让高福出去,然后请沈默进书房,逐项逐项与他交接起政务来。每一条,高拱都说得极细,不仅交代起因经过,还把自己的处理思路告诉沈默。怕他有意见,老头还特别解释道:“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这些已经开了头的事务,还是将就一下,按照原先的路子走吧。改弦更张,不仅会引起混乱,还会产生不必要的浪费。”

    “是……”沈默点头道:“您老不必担心,在治国这方面,您永远是我的老师。你推行的政策不会变,你的思路也不会打折,日后也需要您多多指点。”

    “这么说就不对了,”高拱以为他在安慰自己,不在意的笑笑道:“老夫要是全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不待沈默开口,他先笑起来道:“其实不用你说,老夫也知道自己败在哪里了。我这个人,太认死理,太死心眼了。”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您老是坚持原则,宁折不弯。”

    “你看,同样的话,出自我口,就那么难听。让你一说,就顺耳多了。”高拱哈哈笑道:“这些天,我静下心来检讨自己。发现自己确实败得不冤。口口声声说要与时俱进,要通权达变。可是在先帝驾崩之后,我其实已经没了靠山,却没有考虑变通,总认为邪不胜正,只要正义、真理在手,就一定会胜利;结果一条道走到黑,彻底跌进别人在我眼皮儿底下挖好的大坑里!”

    “问题是您明知道别人在哪条道上挖了陷阱,”沈默也叹息一声道:“可就是认为这条道是正道,我必须走正道,跳进去就跳进去,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结果就中了小人的算计,实在是太让人痛惜了。”

    “是啊,你不是说过么?性格决定命运。”高拱有些萧索的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我这个脾气,实在不是搞政治的料。以前先帝在时,我仗着他的庇护,横冲直撞战无不胜,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说着喟叹一声道:“原先一直以为,是我在庇护先帝,才知道,正是恰恰相反。”

    “元翁,您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沈默动情道:“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您谋身了,为什么不留下来,继续给大明掌舵呢!有我保驾护航,再不用担心那些魑魅魍魉了……”

    “呵呵……”高拱欣慰的笑了,捻须道:“我相信你这是真心话。但我已经没有脸面再留下了……”

    “您不必考虑那些流言……”沈默道。

    “子曰,六十耳顺。老夫今年整六十,自然不在乎那些屁话。”高拱傲然一笑,旋即满嘴苦涩道:“自然也可以厚着脸皮赖在内阁。但那样对你不利啊。这世上傻子很多,但能混出头来的,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那道中旨虽被定性为矫诏,可罢相却是两宫的意思。不然为何至今,二位太后娘娘,都没有下一道懿旨慰留?”

    “是。”沈默点头,苦涩道:“李太后要找回场子,自然不肯下懿旨。”

    “所以说,现在跟隆庆二年那次不一样了,当时我能给你遮风挡雨,现在却只能给你招风惹雨。”高拱叹息一声道:“想要做出些前无古人的壮举来,你终究要走上前台,直抒胸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是至理。”

    “嗯。”沈默点下头,也爽朗的笑了:“是啊,我以前总觉着,不要登上首辅的位子,因为就像爬上,一旦到顶,往上就无路可走,只能走下坡路了。”

    “而且一旦坐上这个位子,你就成了众矢之的。”高拱笑道:“多少人时刻盯着你,就等你出错,不出错就给你造谣。你会发现到处都是敌人,杀之不尽,变成我这样的神经病也有情可原……”两人笑一阵,他正色道:“但是你还得当下去,而且还要当好。大明朝亿万子民,有几个能有这万里江山做白纸,任你笔走龙蛇的机会?能做成一两件事,这辈子就没白活。”

    “尤其是你这一任,实在是千年未有之大场面。”高拱不无艳慕道:“我就是受不了这诱惑,才会急呼呼的先推出《陈五事疏》,再想要拿下冯保的。就是为了统一事权,不受掣肘的发挥一番。”说着瞪一眼沈默道:“想不到白白便宜了你个熊孩子!”

    “在下也就当仁不让了。”与高拱交谈如饮烈酒,怎一个痛快了得?沈默畅快的笑道:“不知玄公有何教我?”

    “那要看你到底想干什么了……”高拱突兀一句,便紧紧盯着沈默。

    在高拱凌厉的审视下,沈默不紧不慢的反问道:“玄公上《陈五事疏》,想达到个什么目的?”

    “我说过,把事权收回内阁,让太监一边凉快去。”

    “您收得其实是司礼监的批红权,”沈默摇头道:“一国决策之权,无非票拟、批红,您却让内阁独揽,就是前朝宰相也没这么大的权力。”说着淡淡一笑道:“又置皇上于何地呢?”

    “皇上自然专心学业,”高拱道:“为成为一名有道明君做准备。”

    “皇上总有长大的一天,”沈默道:“到时,您再把权力交回去?”

    “这个么……”高拱有些难堪,毕竟有些话,只能意会不好言传。不过毕竟是他先逼的沈默,便也不再掩饰道:“当然不是,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其实是百官各司其职,向内阁负责,再由内阁向皇上负责,这样才能保持皇上永远英明正确的形象。”

    在沈默炯炯目光的注视下,他只好投降说实话道:“好啊,事实上,开国二百年,朝廷的行政系统,也就是文官制度业已成熟,即使没有皇帝过问政事,也可良好的维持国家运转。所以大明现在需要的,不是二祖那样乾纲独断的明君,那样必会因为君臣争权,而使国家陷入混乱。大明现在需要的,是孝宗、先帝那样的守成令主,他们只需作为天命的代表,就大臣无法决定的军国大事,做出最终裁决即可,无需为日常琐事操劳。弘治中兴和隆庆新政,已经证明了这种权力分配的完美,但不成文的东西终究脆弱,但凡出一个世庙那样的独裁皇帝,就会打破这种平衡,把国家搞得一团糟。所以我想做的,便是把这种权力分配明文化,然后假以时日,连皇帝也没法退回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沈默笑起来道。

    “你就跟我耍滑头吧!”高拱笑骂一声,道:“那么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

    “立规矩,”沈默脸上现出坦诚之色道:“就像您说的,立各种各样的规矩,然后逼着这些规矩执行十年,看看谁还能倒回去!”

    “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高拱正色道:“不要学王安石,要敬畏祖宗之法,仔细研究研究,你会发现,祖宗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我也是这样觉着。”沈默笑着点头道。

    “江南……”高拱深深叹一口道:“我是做好千刀万剐加千古骂名的准备,才决定走这条路的。现在倒好,我中途脱逃,担子却压在了你肩上。”他流露出深深的担忧道:“这条路没有人走过,前面一抹黑,两侧万丈崖,稍不留神,就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玄公以何教我?”沈默定定望着他道。

    “论起趋利避害,我不如你多矣。”高拱一字一句道:“但我相信,走上这条路,一丝一毫的私心都要不得。只有立身无可指摘,才能站得稳,走得远。最不济也像王荆川公,哪怕败了,也不至于身败名裂。”

    “是。”沈默重重点头,表示牢记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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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行事,素来干脆利索,交割完毕之后,不像其他致仕官员那样盘桓不去,而是翌日启程,毫不停留……而朝廷为他定下的归期,却是两日之后。这样是为了避开百官相送。

    在他看来,堂堂首辅以这种窝囊的方式下台,实在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在百官面前现那个眼作甚?于是他偕老妻,坐牛车,穿布衣,戴斗笠,无牵无挂,洒然去国。一路秋风,千里黄尘。谁人得识君?

    等到百官送别那天,才发现高老早已经离开京城地面,只能怅然若失望天际,似乎能听到一个燕赵豪迈之声,在引吭高歌道:

    ‘纬武经文昭日月,横经潜邸九年师。锐志匡时肩大任,畿廷再入焕尧章。五风十雨颓靡扫,海客犹说丝路长。若得浩气排云上,再借青天五百年!’

    高拱走了,沈默自动递补为首辅。这位嘉靖三十五年的状元郎,仅仅用了十七年时间,便登上了大明首相的宝座,成为帝国的实际统治者。这一年,他不过才三十六岁……

    究其原因,除了沈阁老英明神武,官运亨通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因,便是他处在一个斗争无比激烈的年代——自嘉靖初年开始,内阁就变成一方擂台,仅出任首辅者,便有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杨一清、张璁、翟鸾、方献夫、李时、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等十四人二十四人次。如果扣除严嵩当国的十五年,平均每任首辅的任期,不过一年半而已。之下的阁员更迭更是激烈无比,多少天下英才因此壮志未酬,多少天才的大脑,全都空耗在勾心斗角之中?

    必须承认,正是得益于令人目不暇接的人员更迭,沈默才能在这样的年纪便坐上首辅之位,这是他一人的幸运。但同时,如此频繁的执政交替,使国家的政策没有延续性,朝令夕改成了家常便饭,前后矛盾更使首相的权威也大打折扣……官员们根本不知道,你会当多长时间的宰相便下台,自然名正言顺的敷衍塞责,就等着看你的笑话了。

    这种现象,高拱扭转了大半,因为他让百官知道,只要隆庆皇帝在一天,自己就是无敌的。他又兼着吏部尚书,谁要是不乖乖听话,只能卷铺盖滚蛋。所以才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使风气为之一变。然而先帝猝然驾崩,高阁老也跟着倒台,这使官员们再次看到了偷奸耍滑的机会,好容易扭转的风气,眼看要急转直下。

    所以沈默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将浮躁的人心安定下来,让他们认清形势,虽然首辅换人了,却休想再回到从前。这一点,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做到了。因为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这一任首辅,手里有前无古人的大权力,哪怕是汉唐时的宰相也比不了。

    高拱走了,张居正也开始长期泡病号,内阁里再也没有能跟他呛声的了。朝廷上下的大事小情,都由他票拟处理意见,批完后,发到司礼监去照抄、盖章……经过冯保的事情,司礼监的批红权和留中权已经被彻底剥夺;而皇帝还小,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而李太后亲笔作序的《女诫》,已经在全国范围刊发,自然也不好意思干政。所以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全由他说了算。

    这个时候,只要让大臣们都能得到点好处,别让他们以为你要独裁,基本上就没人敢闹腾。所以首辅大人以廷寄的方式,正式知会各衙门,说我老师那‘三还’,实在是很不错,以后也是我的执政方略了。

    所谓三还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也!

    这是摆明了要大家一起发财,百官十分高兴。但也有不少人担心,难道他要摒弃高拱的那一套,重回徐阁老时代。这种担心持续没多久,便烟消云散了,因为沈式内阁的工作重点,就放在了落实高拱时期没来得及落实的政令上。

    最重要的,自然是那《陈五事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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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你们根本不用担心我会偷懒之类的,说得最直接一点,我一天不写就一天没钱挣,这对于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来说,简直是比杀了我还难受。其实今天,我的腰还是一阵阵酸痛,写完这一样,直接就像断了一样。但能坚持,就不会停下。

第八八三章 流年(中)

    表面上看,落实《陈五事疏》,是为了安定人心,向遍布朝野的高党中人证明,沈氏内阁还是会按照前任首辅的路线走下去。因此不会有大范围的人员更迭,大家可以继续安心当官。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落实《陈五事疏》的过程,就是内阁权力扩大化和合法化的过程。因为《陈五事疏》所提的五条——‘御门听政,设案览章,事必面奏,按章处事,章奏不可留中’,看起来是一份皇帝练习政务的详细指南。但实际上,却是一份要求权力的政治纲领。

    时下所谓‘入阁拜相’,即官员成为内阁大学士后,朝野便以宰相视之。不仅老百姓和官员这样认为,就连皇帝也公然在谕旨中说‘汝等名为阁臣,实为宰相’……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并非真的宰相。

    因为本朝不设宰相,内阁大学士虽代行相权,但从制度上来说,这种做法实有暧昧不明之处……其实大学士本身只有五品,原属文学侍从之臣,其职责为替皇帝撰拟诏诰,润色御批公文的辞句,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虽然后来内阁的职权就由于处理政事的需要而越来越大,大学士一职也愈发向前朝宰相看齐,但始终无法摆脱有实无名的尴尬——他们其实是在替皇帝批答奏折,以皇帝的名义发出诏令,其与司礼监的宦官殊无二致。

    权力来自皇帝,就意味着皇帝可以随时将你罢免,断绝你的权力。

    现在皇帝只有不到十岁,沈默倒不虞自己突然被罢免,但也正因为如此,再以皇帝名义下达政令,难免会被朝野质疑——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你沈阁老的主意?

    还是那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先将手头的权力合法化,再名正言顺的行使,这才是王道。最有利的条件是,这件注定要找骂名的事情,已经由高拱做完了最艰难的部分——一个月前,便以皇帝的名义批红成宪,并在邸报刊发。沈默只需要打着高拱的旗号,切实落实下去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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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落实‘御门听政’,鉴于皇帝正处在长身体、学知识的年纪,每个月只在朔、望两日上朝两次,不必过问平日政务,只有发生大事的时候,才由皇帝召集内阁、部院大臣共同解决;如果没有大事,那么请太后和皇帝就安生地休息,静等皇帝长大。

    然后是‘设案览章’,规定内侍官每日设御案,摆上最新收到的奏章,然后出门,待御览毕,发内阁拟票。内阁票拟后再行呈览,皇帝认为没问题,即可批红发行。这是为了让皇帝练习政体,更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一切旨意皆出圣裁。

    第三是‘事必面奏’,与第二条是同样用意。

    重点在第四,第五条,‘按章处事和章奏不可留中’上,这两条规定了皇帝的批红必须以票拟为准,若票拟不和圣意,可以打回重拟。如果有未经票拟径自内批的情况,请允许内阁大臣执奏明白方可实施。而且皇帝不能扣住奏章不发,倘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为此命通政司在进封奏章时,应将当日奏章数目,开送六科备照,倘有未下者,由科臣奏讨明白。

    这后两条,其实是很招人眼的,原本哪怕是高拱时代已经提请获批,现在落实下去,也会招致轩然大波。然而因为之前冯保一区区阉竖,险些矫诏罢免了首辅,令朝野无不震惊。所以这两条政令,便被视为是对冯保事件的痛定思痛,防止司礼监再次作乱而设。

    沈默利用了对宦官干政声讨的浪潮,将司礼监的权柄收归内阁,待到浪潮退去,人们冷静下来,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了……毕竟,皇帝这么小,权力操之于内阁,总好过在死太监的手里。

    至此,帝国最高行政机构,终于完成了权力的转移,内阁独揽大权,再无司礼监掣肘……至少在皇帝勤政以前,位于皇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就成了大明朝真正的权力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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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实《陈五事疏》以后,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缓了。那就是高拱去后留下的权力空白,需要马上填补。

    首先,高拱原先除首辅外,还兼任吏部尚书。现在天官出缺,经由廷推之后,朝中最负重望的大臣杨博,接任了这个职位。

    这时候,久病的大学士高仪去世了,加上张居正病休,内阁中只剩下沈默与张四维两个。增补大学士刻不容缓,经过廷推之后,吏部左侍郎魏学曾、礼部左侍郎诸大绶、右都御史陆树声入阁。

    高仪还空出了礼部尚书,由南京礼部尚书孙铤接任。

    在这一系列人事变动中,沈默始终谨守着廷推的原则,并未干涉过人选的确定,并且通过圣旨明确规定,今后凡是四品官员的任命,必须由吏部尚书主持会推,三品以上官员,必须经由内阁大臣和部院长官廷推方可任命,其他方式无效。

    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沈默只是以圣旨的形式,将其法令化和确定化。而且沈默凸显了吏部尚书的职权,并未使内阁一家独大,而是实行中枢机构的二元制,即天官和首辅分权制衡,这让杨博十分的满意,也堵住了说他要独裁的悠悠众口。

    在入阁人选上,除了诸大绶之外,魏学曾和陆树声,都不算沈默的亲信,这又让人看到了首辅大人的一颗公心。然而实际上,魏学曾号称大炮,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的会元,都是出了名的道德之士,两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私党,也不会结党。

    一个月后,刑部尚书马自强致仕,由本部左侍郎孙鑨接任。诸人以外,工部尚书朱衡、左都御史葛守礼留任。至此,京中内阁、六部和都察院的大僚确定下来,沈默便适时推行他的‘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规定但凡军国大事、国策制定等朝廷重大事项,必须经由廷议,如果无法议出结果,则以投票决策。像廷推一样,廷议自来就有。至于投票决策,这也不是新鲜玩意儿了,当年‘封贡议和’之时,高拱便玩过这手,当时便十分顺利的推行,现在沈默将其固定下来,自然也没什么阻力。

    最初百官担心,沈默将司礼监手中的权力收归内阁,会不会展开前无古人的独裁,那样不管他沈阁老多么德高望重,百官也不会跟他合作的。但是沈默将最重要的人事权和立法行政权再次从内阁分出,交由公卿大臣共同决策,这下子就迥异于高拱那样的独裁者,反而给人以推诚布公,集思广益的感觉,这是他少受非议的重要原因。

    然而只有对朝政最谙熟者才会明白,沈默仍然掌握着说一不二的权力,因为在六部之中,沈默的同门亲信,便占据了兵、刑、礼三尚书,以及十二位侍郎中的七人。无论是廷推还是廷议,都有人数过半的优势,这样无论他想做什么,还是没有人能反对。

    不过这终究让大家看到了希望,再不是严嵩、高拱时期那样的一言堂——只要你有足够资格参加廷推,就能参与进国家大事的决策,这样最低可以保证自身的利益,最高可以决定国家的走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毕竟在之前,大家已经做好首辅独裁的准备,现在沈默却把权力与大家分享,虽然他仍然占大头,但大家都视之为天经地义,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都是很满足很满足的。

    这是对高级官员的安抚,对于中下层官员,首相大人的精力,主要放在了解决京官的生活问题上……

    隆庆六年十月,有大臣上书言事,说礼部的六品主事,因为家贫,母亲去世无法发丧。为此,沈默要求有司调查在京官员的生活状况,得出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六品京官的薪俸,居然比不上京城做粗活的苦力。而且大明至今还在执行二百年前,太祖皇帝制定的薪俸标准。二百年间,物价翻了几翻,尤其是最近几年,各种物价连番上涨,官员的薪俸更显微薄--还是以人数最多的六品官为例,把每月全部俸禄拿出来买米,刚够一个五口之家糊口,但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还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呢?

    沈默在给皇帝上书中说,薪俸过低,使但有职权者,无不吃拿卡要,曰不如此无法养家也。然而大多数官员并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生活极为寒酸,甚至要妻儿做工贴补家用。这就造成了一种怪现象,只有敢下黑手者才能过上好日子,越是清廉自守者,就越发清苦难捱。遂使贪污受贿为正途,使清廉自守为无能。长此以往,风气大坏,传之地方,则百姓亦深受其苦也。

    皇帝看后,深以为然,命内阁主持廷推商议为官员加俸。经过激烈的辩论后,直接加俸的方案被否决,因为那有违祖制。取而代之的,是以‘职务津贴’的形式贴补官员的生活,每年的元旦、清明、端午、中秋、重阳、乾元六个节日发放。而且这笔资金并不从两京十三省的赋税中支出,而是由朝廷在安南和吕宋的收益发放……这笔钱,原先是给隆庆皇帝花差的,现在皇帝还小用不着,就先给他的大臣们解燃眉之急了。

    对于这种慨他人之慷,又能赚得好名声的事儿,大臣们自然是无不应允,于是从这一年的重阳节开始,在京官员便享受起了比俸禄还高的津贴——收入增幅最大的,是六科以及都察院的御史,他们除了与同僚相同的职务津贴外,还享受所谓的‘廉政津贴’,乱七八糟加起来,一名七品给事中拿到的薪俸,已经与三品官持平了。至少能保证其无需任何接济,便可衣食无忧,全家也能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了。

    对于这次加薪,沈默对外的说法,自然是‘高薪养廉’,并且还煞有介事的重申,从此之后贪污将不会被姑息……但来自五百年后的首辅大人,十分清楚人的贪念是得寸进尺的,没有严格的监管,再高的薪俸也养不出廉政,所以他并未对此抱多少希望。

    他的目地只有一个,说白了就是邀买人心!

    作为一名在军政地方都多年任职,并且比寻常人多了五百年见识的首辅,沈默对如何推动这个庞大帝国有清醒的认识——一项政策能否付诸实施,实施后或成或败,全靠看它能否得到大部分文官的支持,否则理论上再完美,仍不过是空中楼阁。

    全国两京十三省,近两亿人口,几百万士绅乡宦,却只有两万名官员。对于两亿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自然是最大的,想要推翻一个王朝,少不了他们出力。但农民的要求又是最低的,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朝局如何,只要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了,就不会起来造反,更不可能支持任何变化。所以在能活下去的时候,他们是被统治者,不读书,不明理,与统治者缺乏共同语言,合作也无从谈起。

    和各地士绅合作,也不会收到很大的效果,因为他们的分布地区过广,局部利害不同,注定了无法协调。

    剩下唯一可行的,就是与全体文官的合作,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如果没有取得他们的同意,办任何事情都将此路不通;而且,作为接受同样教育,同样出身的一群人,只要沈默不表现出独裁的倾向,不侵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认同他,支持他;第三点也十分重要,这个阶层的人数最少,是两亿人、几百万人收买起来简单,还是两万人收买起来简单,这笔账很好算。

    所以沈默看准了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全体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赖,以致于精诚团结,众志成城。

    有道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到底是要得到那些人的心,这一点没搞明白,一切都是瞎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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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腰又厉害了,实在受不了,早点休息,就发一章吧。

第八八三章 流年(下)

    此外翻遍史书,在隆庆六年下半年,就只有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葬大行皇帝于大峪岭几件事情,其余一切都按部就班,与人们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本来在朝野看来,新朝的大政方针既经发表,中枢人选也分别确定,沈阁老必然会锐意进取,想有一番作为,大家也做好了被蹂躏的准备。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年轻的首辅大人,似乎缺乏创造新场面的兴趣,一切都遵循着原先的政策方针。

    这不只是人们的猜测,甚至沈默本人也在不同场合数度表示说:‘仆代高阁老为首揆,一切只是人事的变动,不是政策的变动。’所以高拱时期的一切政策要继续执行,最多只会根据实际情况微调。

    在私下里,他对身边人解释说,当初高阁老制定隆庆新政时,自己全程参与,可以说,自己所有的心血都浸在其中,所以虽然新郑公去国,我还是要坚持执行下去。他的这一态度,也得到了朝野的赞同,因为由高拱主导的隆庆新政,虽然只有短短四年时间,但效果极好,他不为了凸显存在感而折腾,本身就是老成沉稳的表现。

    转过年来,改元万历,正月庚子沈默以皇帝的名义宣布,在全国范围推行条编之法,即所谓的一条鞭法,这项法令早就在许多地方施行,现在终于到了全国推广的时间了。

    而这一条鞭法,也寄托着沈默全部的希望,这是他为华夏打出个未来的一条希望之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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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灵魂来自五百年后,他知道甲申天变、华夏之殇,就在一个甲子之后。一种无可逃避的使命感,从一开始就压在他的肩膀上,也就注定了他这一生满心忧患,无心享乐。

    为了不辜负上天的美意,他将个人的感情全都摒之脑后,只是为了不被扰乱心神,好全神贯注的应付官场的明枪暗箭;调查研究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思考在如何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为这个老大帝国找到一条枯木逢春的破局之路。

    这是多么的困难啊!就算有北山愚公的精神,没有上帝相助,也是绝对无法成功的。

    沈默就是在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在为大明苦苦寻找出路。他最先想到的办法是殖民拓土,趁着欧洲殖民者还不够强大,一举拿下南洋,然后登陆澳大利亚。什么土地兼并、什么粮食问题,什么贫富差距?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中华民族必然迎来第二次腾飞。

    然而有两个时代见识的沈默清楚,本朝的一切政策都是对内的。这是文官政府的必然,他们全部精力都用在防止叛乱,维持统治上,没有开疆拓土的热情。

    沈默说不要紧,你们不做我来做。什么西班牙、葡萄牙之类,一开始不就是几个疯子几条船,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么?凭我手里的实力,比他们的起点,不知道强多少倍。而且我也没打算到远处去,就是把家门口的南洋拿下,再顺势搞定澳洲呗。西班牙想要跟我争,可以,先绕过半个地球再说。至于葡萄牙,就从没在亚洲建立过政权……他们采取的是用军事据点控制航线的方法,固然对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事半功倍,但无法与主场作战的大明帝国争雄。

    事实上,从一开始,葡萄牙人……即佛朗机人,就对大明朝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在判断清楚形势后,从嘉靖三十七年起,沈默就开始筹谋南洋,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终于用尽心机,从西班牙口中夺取了吕宋,又以平叛为借口,将中南半岛归附王化。看起来成绩斐然,连隆庆皇帝都觉着自己可以笑对列祖列宗,但于沈默却是苦涩多于喜悦。

    谁都知道,土地再多,物产再丰饶没有人愿意去,还是一片飞地!而他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当他把吕宋并入版图,给出了优越的条件,还专门派军队保护华人的利益,本以为国内那么多过不下去的,想发财的百姓,应该会蜂拥而至。

    然而理想越丰满,现实就越骨感。嘉靖四十四年,吕宋归附时,华人人口在五万人,而隆庆六年的最新数据是三十万。看起来增长了六倍,似乎是成绩喜人。但稍一品啧,便是满嘴苦涩……要知道,这可是他主抓的样板工程。沈默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让吕宋成为一个殖民标杆、一个华夏民族对外扩张的榜样。

    所以在对吕宋的扶植上,他可谓是尽心竭力,不仅给出最优厚的条件吸引人口,甚至不惜用私信的形式,要求那些封疆大吏帮自己完成移民。令人失望的是,平日里无比恭顺的各省督抚,对此事十分抵触,以‘百姓故土难离、强迁恐生变故’为由,推诿阻塞,阳奉阴违。实在被逼无奈,便将监狱里的囚犯归拢归拢,送去吕宋交差。

    众怒难犯,沈默也不能用强,他只能忍住气,心说等你们看到成效就好了。几年时间过去了,在吕宋的种植园终于进入了回报期,大米、棉花、烟草……成船成船的往大陆运。第一批到吕宋的移民都发达了。这些昔日的穷哈哈们衣锦还乡,自然引得乡亲们艳慕不已,便有许多人想要跟着下南洋。

    然而官府不许,他们以各种各样理由阻止百姓离境,为此甚至驱逐那些衣锦还乡者,唯恐他们带野了人心。

    沈默这下彻底看清了,症结到底在哪里,不是百姓故土难离……都已经挣扎在破产边缘,随时准备当流民了,还有什么难离的故土?而是官府抵触不配合。

    而官府抵触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人走了,赋税怎么办?虽然沈默强买强卖,让官员们都认购了吕宋开发的股份,分红让大家都很开心。甚至有些大家族出身的官员,还让族人速速去吕宋购买几块种植园,作为家族产业。但到了正事儿上,还得一码归一码——我要想维持官府运转,完成朝廷的赋税指标,没有足够的百姓怎么行?

    百姓即是财富的思想,深深刻在每个官员的脑海中,甚至在考察时,还会把人口是否增长,作为重要的指标,你让他们如何放人?

    不打破这个桎梏,就永远无法实现大规模移民,继而一切都免谈。

    所以这些年来,沈默一直苦苦思索破局之法。然而对于庞大的官僚群体来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多渺小?更何况,那还是他的立身之基,要是把官员们得罪了,自己还如何在大明立足?

    好在老天爷把他扔到五百年前,不是为了欣赏他的绝望,早为他准备好了钥匙,只要他能找到正确的思路,自然就能看到希望。

    经过多年的观察和思考,他确定解决之道是,且只能是‘一条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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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条编法出现之前,国家赋役之法的主要特点是赋役分开,实物与货币兼收以及民收民解--赋是田赋,即以田亩数目征税。役是劳役,对户口征课,对象是户和丁,对百姓来说,是十分沉重的负担。

    因为本朝一个面积中等,人口在十万左右的基层州县政权,在册的官员只有知县或知州、县丞、主簿、典史等寥寥几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以地方长官名义招募的不在册的吏员,仅靠这些人,想让一个县级行政机构运转起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有大量的免费丁壮以供驱使,才能完成政府的各种职能。

    百姓的差役分四类,既是所谓‘四差’:里甲、均徭、驿传、民壮,‘里甲’的任务最初是传办公事及催征粮差,但其后发展到官府的祭祀、宴饗、营造、馈送等等,都由他们供应。‘均徭’是服务于官府的经常性的各项差役,如皂隶、狱卒、库子、防夫等。‘驿传’的职务是备办人夫、马骡、船只以传递官府文书和措办廪给口粮以款待及迎送大小过境官员。‘民壮’是用来干工程的,紧急状态下,也有民兵的作用。

    在实行一条鞭法以前的赋役政策,乃是依据丁粮多少分为不同等则进行征纳,这种累进制的税收制度,奉行的是‘有力则多承担’的原则。但这种制定者设想的公平,在实际征收中,本应承担较多的赋役任务的富豪大户,却凭借贿赂官府经办人员而隐匿丁粮、逃避劳逸,反使贫苦小民承担了,本不应承担的过重的徭役负担,造成小民倾家破产、逃亡。不仅严重危害社会安定,还严重削弱了国家的财税收入。

    之所以官府对于偷逃赋役的行为治理不力,是因为一个强有力的利益共同体的存在--豪绅与胥吏,有着密不可分的利害关系。胥吏,就是方才所说的不在册的吏员,他们受地方长官私人雇佣,操持地方政务……像沈默的父亲沈贺老先生,当年在衙门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种性质。他们不在正式编制之内,也不享受朝廷俸禄。这样国家固然不必支付这一笔可观的行政费用,却也无法阻止这一群体,在受托行使权力的过程中谋取个人利益。自然会严重损害法律的执行。

    而且这些胥吏皆是出自本土本乡,和地方豪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自然而然的勾结起来,一方行贿而得以逃避赋役,一方受贿而败坏法律,这就是大明朝长期财政危机,积贫积弱的根源所在。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人笑就有人哭,胥吏和豪绅们笑了,老百姓就得哭,大明的皇帝也得哭,还一群人同样要哭,那就是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州县的地方官。

    因为地方官员是要对税收责完全责任的。宣德五年规定:‘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者俱令赴部给由,所欠税粮,立限追征,九年考满就便铨注,任内钱粮完足,方许给由。’嘉靖年间再一次重申:‘令天下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二百年来,征解税粮的完成程度,从来都是官员考课的硬指标,直接关系到地方官员的仕途前程。不能完成税收指标的,轻者停俸,重者不予升迁、降职。

    所以说,税法的败坏直接危及地方官的利益。也正因为如此,地方官员和豪绅胥吏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而斗争的结果,往往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地方官掌握着一方大权,但他的权力要靠胥吏们配合才能体现,而中国自古的‘皇权不下乡’政策,也使县老爷不得不求助地方豪绅来安一方百姓。所以处处受制于人,也就不足为奇。

    当年海瑞海知县甫一上任,便有胥吏劣绅想要给他吃下马威的事儿绝不是个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海瑞那种专治不服的本事,他们大多要不吃了亏默默忍受,要么就闹得势成水火,百弊皆出,干不了半年就灰溜溜卷铺盖滚蛋了。

    其中固然有人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和劣绅们勾结,一起鱼肉百姓。但绝大多数官员,还是要完成指标,争取早日高升的,他们也因此成为推动税政改革的力量。……这也是朝廷对新科进士下榜即用的原因。那些对未来满怀希望的进士们,只会把七品知县当做起点,而不会当成终点。

    然而税政改革是一个典型的零和博弈,尽管‘条编法’并没有改变税负的总额,而且其目的也不在于减轻百姓的负担。但仅仅改变了税负征收的方式,就在实际上改变了各个纳税人对税负的承担。

    事实上,比起之前的税制,一条鞭法要显得简单粗暴的多,它放弃了超前的累进税制,采取了近似于一刀切的比例税制。简单说来,所谓一条鞭法,就是各项税粮合并,采用统一的税则;各项差役合并,归并到田赋中一体征收;赋税原则上不再征收实物,役也由原来的力差、银差兼征改为统一纳银;并且在征收方式上由民收民解改为官收官解,纳税人只需要交纳税银,至于田赋运送、差役征募均由官府负责,而不像原来一样,需要由老百姓送到指定地点。

    虽然简单粗暴,但它却是近百年来,官员们与‘缙绅-胥吏’的艰苦斗争中,总结出的精华所在。官员们在实践中意识到,累进税制不能有效施行,问题并不在于法律内容,而是政府没有足够的执行能力,杜绝地方利益集团规避法律的行为。因此新的一条鞭法试图回避矛盾,而另辟蹊径,以简单划一来对付徇私舞弊:

    首先,针对的是胥吏收受贿赂高下其手,以上作下,以下作上的弊病,索性取消不同的纳税等则,不再分什么‘官田’、‘民田’,所有田亩只按每亩多少石粮食缴纳田赋。如此一来,以整齐划一的税率,堵塞了所有确定田赋纳税等则中,可能发生的舞弊行为。

    但是由实物税改为货币税,这中间便牵扯到一个折纳比例的问题。是个人便知道,只要有灵活掌握的空间,就有税收经管人员从中渔利的机会。而一条鞭法干脆一刀切,以法定的折合比率一体征银,从而避免了折纳环节的漏洞。

    同时,针对劳役编派中,不同役差轻重不均,而产生的豪民避重就轻的漏洞,取消了按户丁等级编派劳役,将所有差役合并征银,所有人户也一律按统一的标准承担劳役。针对征收运送过程中官司需索、远近悬殊造成负担不均的弊端,改民收民解为官收官解,人民只要完纳税银就已完成纳税义务,避免了在税收征解环节中有司的盘剥和勒索。

    由此可见,一条鞭法也是奉行公平原则,不过此一公平已不是先前那种‘富者多出’意义上的公平,而是‘一体均当’意义上的公平,也可以说是较低水平上的公平。原因是从前较高层次上的公平不仅不能实现,且已损及小民最低限度的生存,所以一条鞭法退而求其次,追求一种简单到让人无从上下其手的征税方法。

    虽然‘一体均当’,对于家仅薄田数亩的小民而言,远非理想的政策,但是较之被富豪欺逼、胥吏压榨以至倾家荡产的悲惨境地,新的政策在贫富之间重新分配义务,使两者的负担维持在各自都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对于大多数人仍是一种很现实的改善了。

    而且国家财政能够得到改善,地方官员们也能比较轻松的完成税赋指标,可以说是在现在这种社会条件下,能够让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改革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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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理顺了。

    后半段是有些枯燥,但我已经尽量写得简单点了,我敢保证,你看了之后,就会对一条鞭法有个立体的认识,也算是展卷有益吧。

    今晚还有,争取早点。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上)

    最初倡行一条鞭法的,是嘉靖十年三月的御史傅汉臣,那时候沈默还没出生呢。之后一条鞭法开始在东南部分地区试行,原因显而易见,它让胥吏和豪绅们没有空子钻。前者吃不到好处,后者逃不了税赋,自然要和推行的官员闹腾。

    因为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而且皇帝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将一条鞭法作为国策定下来。所以地方官员得不到法律的支援,而豪绅们也抱着侥幸心理,往往是一任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法令推行下去。但一旦离任,一切又回到原点,继任者还得从头开始。

    但是条编之法的推行,不仅是由于官吏的提倡,同时也出于人民百姓的要求。所以虽然阻力重重,还是逐渐推广开来。到嘉靖四十年,施行区域已从南方扩大至北方,江西、浙江、南直隶、广东、广西、福建、山东都有比较成熟的经验。尤其是高拱当政以后,他命刘光济在湖广,庞尚鹏在江西、海瑞在南直隶、林润在山东,全省大力推行,已经具备了在全国推广的条件。

    然而总得看来支持与反对的意见都很多,支持者以为一条鞭法负担公平、舞弊困难、税额确定、征输便利,反对者认为负担不平、无普遍适用性、征银于农不利、容易侵吞等。

    反对的声音中,尤其以朝中的清流领袖,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位旗帜鲜明的反条编斗士,自从此事提上议事日程起,他就多方奔走,大声疾呼,希望能阻止形成决议。

    但他很清楚,廷议中超过一般的票数在沈默手中,加之本身就有许多官员支持一条鞭法,其中不受沈默控制的户部七张票一定会支持此案……根据去岁制定的投票办法,在廷推和廷议中,内阁首辅算五张票;次辅、加一品衔的阁员、加一品衔的尚书、加一品衔的都御史算四张;二品的阁员、都御史、尚书算三张;三品的侍郎,副都御史、寺卿算两张。还有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少卿等,算一张……所以廷推时一定可以通过。

    但通过廷推,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颁行天下,因为对于廷议形成的决议,廷推形成的任命,六科皆有封驳权。也就是,六科都能够否了它。

    当初在对付冯保的斗争中,科道是统一战线上的盟友,作为都察院首长的葛守礼,本以为自己可以影响到那些官小权大的科长们。他先是让几个御史去吹吹风,然后亲自出马,找到六科长官韩楫,希望他能推动封驳。

    韩楫不禁腹诽,您是不是老糊涂了?且不说这是我老师定下的政策,让我这个做学生的如何反对。单说现在已经不是我老师在位了,沈阁老仁厚,不计较我当初出主意给他小鞋穿,我就得好好表现,哪能给首辅大人拆台呢?

    何况也不是他想拆就能拆的。因为针对六科的封驳权,去岁也通过廷议给出了明确的规定。对于六部的部务,相对应的科便能驳回。但到了廷议这个层面的国家大事,就必须六科的给事中一人一票,用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封驳。

    而向来给人以团结一心的六科廊,其实结构是最松散不过的。六科之间互不统属不说,甚至每个科里的都给事中和给事中都不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每个人的职权相等,都给事中类似于领班,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

    所以他这个吏科都给事中,只是名义上的六科廊头目,甚至连本科的同事都控制不了。韩楫知道,六科之中,本来就有一小半是首辅大人的门人。而且沈阁老待六科着实不薄,别的不说,薪俸先跟三品官持平了。

    这对于素来清苦的给事中们,既是雪中送炭,排忧解难,又是增光添彩、扬眉吐气,所以大家碍着脸面,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极感念首辅大人的。

    再加上占六科大多数的高拱门徒,还有一小部分张居正的人,都不会去反对他们的旧主,所以不用投票他就敢说,这法案一定能在六科廊获得通过。

    但他也不敢得罪德高望重的葛老爷子,只能轻声细气陪着笑,跟他讲六科封驳权的行事,是要五十二名给事中一起投票,自己虽然挂着个老大的名儿,但实际上也不过比别人多一票,根本不顶事儿。

    “别跟我扯些没用的!”葛守礼多大岁数了,见过的人比他吃过的米都多,很快就看穿了韩科长的心思,登时拉下脸教训道:“朝廷遴选言官,标准就是富裕家庭的不要,富庶地方出来的不要,性格圆滑的不要。你们大都是来自西南、西北的苦出身、硬汉子,怎么也要跟着南蛮子犯浑!”

    “您说首辅大人是南蛮子?”韩楫是干什么的?言官!练得就是嘴皮子功夫。抓住葛大爷上了年纪,说话言语的漏洞,胡乱发挥道:“北宋都过去五百年,您老怎么还有南北之分?”

    这里面有个典故,话说北宋建立时,太祖赵匡胤曾经立下祖制曰‘南人不得为相’,因为当时南方的南唐、吴越、南汉都属于被征服的地区。换言之,这些地方的人都是亡国之民,赵匡胤认为他们的性格,是不适合宰执天下的。但这个祖制,在真宗时便被打破,王钦若、丁谓这些南方人相继登上首相宝座。但最有名的南人宰相,还得属王安石和蔡京,这两位对北宋灭亡要负直接责任的相公。

    所以一提这茬,人们都想到这二位。韩楫的意思很明显,您是要把首辅大人比成是王相公呢,还是蔡相公

    葛守礼当时就当机,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南蛮子,其实是指在南方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些人。但老人家自重身份,不可能去解释,甚至连和韩楫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既然韩科长为难,那就当老夫没来过吧。”又说了几句话,葛守礼便离开了六科廊。

    朝廷惯例,年七十以上的老臣,不论品级,都赐大内乘抬舆代步。葛守礼二品考满加一品衔已经多年,已经可以坐四人抬的轿舆了。葛守礼坐上轿子就开始生闷气。没过多久,忽然他感到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拐弯出紫禁城,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闷声叫道:“不要拐弯,径直去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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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中,沈默坐在首辅值房中办公,听说葛守礼来了,他赶紧丢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葛守礼的倔犟脾气是出了名的。因为一条鞭法的事情,他上疏骂过张居正,高拱任首辅期间,竟没有到内阁一次。除了廷议之外,实在有事的话,高拱得亲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就是这么一位连高拱都得叫前辈的大牌。所以沈默虽是他的上司,还是得敬着他。好在沈默的性格谦和,当上首辅也没有丝毫改变,原先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现在还是一样。

    葛守礼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沈默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再来内阁。

    看到葛守礼已经下轿,沈默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作揖说道:“您老有事,只管叫我过去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葛守礼摇摇头,即使实话也是戏谑道:“你现在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但因为刚在六科受了气,这话说的有些冲了。

    沈默丝毫不以为意,请葛守礼进了会客厅,把正座让给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葛守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江南,咱们这算是朋友闲聊,我请问,这个首辅已经当了半年,感觉滋味如何?”

    “呵呵……”沈默轻啜口茶,顿了顿才苦笑道:“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这正是宰相该有的心情。”葛守礼点点头,道:“老朽待罪官场,已经四十多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虽然一辈子没当过大学士,但也总结出了点当首辅的门道。”说着看看沈默道:“不知首辅大人,有没有时间听老头子絮叨?”

    “洗耳恭听。”沈默微笑着颔首道。

    “那好,我就长话短说。”葛守礼道:“老朽发现,要想把这个首辅当安稳了,关键是三点。第一点,现在皇上太小,不必说。第二点,就是一定要笼络住人心。忠奸都是后人评说,对于我们百官来说,他们都是我们的长官,甭管严嵩还是高拱,都是一样一样的。”

    “……”沈默点点头,对这点他深有感触。

    “像严分宜,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色,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像徐华亭,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完全倒向他这边。就连高拱,他虽然貌似粗豪,但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从不吝惜名器。譬如说,对我这样当部堂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先帝请旨额外颁赐,赐了老夫个荣禄大夫、太子太师,由二品变成了一品,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我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这又是好大的人情。”

    “想不到,我会跟你说这些吧?”说到这儿,他看看沈默道。

    “……”摇摇头,沈默微笑道:“一直以为您老是口不言利的道学先生。”

    “老朽当然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上,”葛守礼淡淡道:“就像那些官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总不是一回事儿。”他这才道明了真意:“老朽也是六十之后,才对此有一番深切的认识。我把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阴’。而调和阴阳,就是宰相的任务,具体说来,就是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这个看起来标准很低,但能做到这一点的,无不是千古流芳的贤相,如果把目标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实事求是了。”

    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老头的话他听懂了……分明是在教育自己,你这个当首辅的,不应该一上任就亮明态度,急吼吼的推行新政,这样会使你失去超然的地位,注定为一些官员所反对,这样还怎么调和阴阳?更何况,你以为那些支持推行新政的人,真的像他们嘴上所说,是为国为民呢?其实心里头都是为自己打算。地方官想着征税方便,不要坏了仕途;京官们则为了巴结你这个首相大人,纯粹为了支持而支持。

    要不怎么说,思想只能在同一层级的人对流呢?要是葛大爷能有耐心跟韩楫这么循循善诱,也不至于话不投机到对方出言挤兑。

    然而沈默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对方说得话句句都是忠言;但另一方面,对方有意无意摆老资格的语气,说明自己在他们这些老臣眼里,还是太嫩了。可想而知,就算法令通过后,人家该掣肘还是要掣肘。

    好在自己早有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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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反复思考,我修改了大纲,不急着大结局了,这可绝对不是为了拖日子,我的新书都等不及了。

    只不过想给大家一个丰满完整的故事。

    从明天开始恢复两更,如有例外,会在晚上十点前通知。三十岁的男人不打诳语。

第八八三章 神鞭(中)

    沉吟有时,沈默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说首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我十分的同意。然而我听说,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才能阴阳有序。”

    “不错,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是调和阴阳的关键。民间有谚云,家和万事兴。于一国也是同样道理。”葛守礼终于忍不住直白道:“元辅准备实行大政,朝野也期待您实行大政。老朽以为沈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刷新吏治、与民休息,调和一下高阁老在位时的暴烈激进。现在要全面推行一条鞭法,虽然出发点是富国强兵,但此法弊端太多,恐怕会事与愿违。”说着一脸恳切的拱手道:“元辅,请恕老朽倚老卖老。这种关系到国之根本的税政大法,实在是一动不如一静,动则百弊皆出啊!”

    “葛老的忧虑老成某国,但从嘉靖十年起,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十年,推行的效果很好。”沈默淡淡道:“而且该出的问题,都已经暴露出来,这次推行的新法,不会让人失望的。”

    “那老夫倒要请教元辅。”葛守礼冷笑道:“这个法新在哪些地方?”

    “还是葛老提问,”沈默淡淡道:“我来解答吧。”竟想让堂堂首辅像下级一样作报告,简直是老糊涂了。

    “也好。”葛守礼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的笑笑道:“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请教元辅呢。”老头年纪大了,稍稍喝口茶,整理下思绪,才问道:“首先,条编法讲的是一刀切。全国一千一百多个县,有山地、有水乡、有旱田……还有林地、果园、棉田,有江河湖海里打渔的,林林总总这么多,如何一刀切?”

    “您老说的这些,正是条编法不得不行的理由。”沈默温和笑道:“原先我在地方上当知府时,每到收税季节就头疼。好家伙,就看老百姓肩扛手推送来完税的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什么纸笔墨砚、竹木藤漆、绫罗丝缎、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咸鱼腌肉,收上来把仓库堆得满满当当,就是不见银钱。更愁杀人的是,我还得把这些东西,再解送给三十多个军政机构,这个运送过程不仅要征调大量劳役,三成损耗是最起码……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作用如何呢?一旦国家有事,朝廷用银,除了粮食之外,这满仓的东西都一无用处!国家需要的是什么,是钱,是粮!而有钱就能买到粮,所以不收东西只收银钱,这是利国利民利官的善政!”

    “我没说改收银钱不好,”葛守礼摇头道:“可一条鞭法是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看每亩该银多少!但地有贫富之分,上下等产量相差何止十倍?就算同一块地,不同的年景差异也是巨大,一刀切能切得动么!”

    “这个问题很关键,”沈默点头道:“标准的决定权自然掌握在户部手中。但这个折算标准不是恒定的,也不是统一的。当初太祖皇帝设立对应各省的十三清吏司,本意就是为了分管各省财政。然而在财政安排上出现了偏差,各省所收的赋税,不经户部直接解送往接收单位,结果户部财权大空,只能当个国家的大会计。十三清吏司自然也就有名无实了。”

    葛守礼点点头,他是多年老吏,自然对这些来龙去脉十分了解,便听沈默继续道:“现在,是到了恢复祖制,让十三清吏司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内阁预备让一个清吏司负责一个省的折纳系数,不仅每个省不同,甚至要细化到州县。法令颁布后,将由户部侍郎分别带队,下到各省去,每府每县的敲定。之后每年完税前二月,由清吏司再次下到各省调研,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比照去岁执行,还是有所增减。”

    “这个……”葛守礼听得有点晕,苦笑连连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虽然户部是个大部,但要完成您的设想,怕是得再扩大数倍才行。而且还有个监管问题,您怎么保证他们不会被下面人糊弄,甚至被他们收买了?”

    “人数不是问题!”沈默一摆手,有些自得的笑道:“从隆庆元年开始的国子监改革,到现在已经六年多时间了……”

    “原来元辅打得是这般主意。”葛守礼恍然道。所谓国子监改革,引子就是隆庆元年,南京秋闱监生之乱。当时沈阁老代表朝廷向监生承诺,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和出路。回到北京后,他提出改革国子监。

    首先。在校的监生全部肄业后,将不再接受花钱捐监。只接收举、贡、荫三种监生,并将恢复祖制,以坐监积分与实习历练磨练他们。学制定为四年,前三年以坐监积分,学习文化知识为主,待新科进士产生后,也会进国子监学习……不过人家就不必积分了。然后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修满积分的监生,都会被派到各衙门实习历练,一年后按照各衙门、吏部、国子监给的综合考评排定名次,进行分配。

    当然为了避免有关系户走终南捷径,引起科场出身官员的不满,沈默定下了严进严出的规矩。首先,各省督学要对所举荐的监生负责,监生在校期间的成绩、表现,将是考核其政绩的重要依据、二是‘坐监三年’的前提,是监生能够修满积分。如果修不满,还得继续念下去,最多六年修不完的,只能打回省里自己处理了。并且,最后一年实习的衙门,肯不肯给好评,还得看他们的表现。

    就这样,还引得朝野满是怨言,那些已经从科场出来的,和挤不进国子监的举子们,曾经许多人愤怒的上书,说这是乱法亡国!好在一来沈阁老是六首状元,牌子又硬,加之又是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这才没有让他们闹起来。

    后来,隆庆四年第一批监生毕业,又有人闹腾,但在之前一年的实习历事中,各部大佬们已经见识到了这些监生的过人能力,爱他们还来不及呢。于是高阁老一声断喝,这个世界安静了……

    现在降妖镇魔的门神已经回老家了,反对的声音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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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手的问题解决了。”言归正传,葛守礼道:“监管怎么办?”

    “这就得您老来办了。”沈默朗声笑道:“都察院也有十三道御史啊!”

    “您是说?”葛守礼眼前一亮道。

    “不错,一道盯一省,出了问题立即参奏。”沈默笑望着葛老头道:“既然您老这么不放心,我就把监管大权交给您,你看那里有问题,立即提出来,该整改整改,该处理处理,甚至某些地方暂时停止,你都有权决定,怎么样?!”

    “啊……”葛守礼被沈默的气度折服了,有些美好的情绪在胸中滋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噎废食要不得啊,葛老。”沈默轻舒口气,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道:“百姓为税赋苦矣。方才说的纳税还是轻的,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当官的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累死累活完成了任务,还得给当官的行贿。你要是不给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下次接着干!你有意见?这事儿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百姓苦于税赋久矣,再不改革,真要国将不国了。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把这件事办成办好!”顿一下,坚定的挥挥手道:“为了避免法久则弊,我们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了,立完善了!”

    “要是能严格按元辅说的办,这事儿倒真有可为之处。”不知不觉,葛守礼的立场在渐渐松动:“但都察院能监管官员,却管不了那些奸商……老百姓要完税,得先把东西卖给他们,才能换回银钱。平白让那些奸商加进来,使百姓多了一重剥削,这也是老朽反对的一个重要原因。”

    “谷贱伤农,这是无法根治的死结。”沈默叹口气道:“但百姓为完税而出售货物,是带有强制性色彩的,并不是买卖自由的市场行为。所以我们必须要保护农民,打击投机倒把。”

    “那么如何去做呢?”葛守礼追问道。

    “三个办法。一方面,官府要通过常平仓,在粮价低的时候高价买入,调解粮价。”沈默眉宇间的杀气一闪而过道:“另一方面,要严厉打击奸商不法,对于在完税期间哄抬物价的,以破坏国家税赋大法重处,轻则罚款杖刑,重则杀头抄家!”

    “也只能如此了。”葛守礼叹口气道:“希望严刑峻法能让奸商收敛。”

    “葛老,您是山西人,自然对晋商十分了解。”沈默也叹口气道:“应该知道,我大明绝大多数商人,都是诚实守信,视口碑为生命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透做细,相信各个商会会出面阻止有人搞乱市场,把那些害群之马赶出去的!”

    “但愿如此吧。”葛守礼点点头,这一条算是通过了,又道:“我现在相信,这个法子,是很好很好的。但是能好多久,我还不乐观。因为它受地方官员的素质影响太大。不是我抹元辅面子,秉承圣人教化,爱惜羽毛的官员不少,可千里当官只为财的人还是太多太多了,这些人能在高压之下忍一时,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伸手。”端起茶盏,却发现早就喝干了,他有些尴尬的搁下道:“一条鞭法施行后,旧的摊派并没有消除怎么办?或者消除了又再生出来怎么办,百姓岂不是比原先负担耕种?还有官吏的贪污问题,固然征银有定数,可老百姓交上来,都是细碎银子,地方上要熔炼成银锭,这里面会有损耗。但是多少没有定数,多出来的都进了他们的腰包。”

    “葛老确实把条编法看的很透啊。”沈默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赞赏的颔首道:“这确实是两个难题,第一个还好说,都察院严加监管,一旦有税外摊派,或者免费劳役的情况,立即上奏弹劾,查实后撤职严办!”顿一下,他有些无奈道:“至于火耗的问题,民有福祉,官也有福祉……”觉着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首辅之口,实在是不恰当,他便换一种说法道:“说难听点,就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把这个口子堵死了,他们又会去别处找漏子捞钱。不如就睁一眼闭一眼,把他们喂饱了,只要好好给我干活,可以不追究。”说着冷哼一声道:“要是拿了钱还不干人事儿,那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讲起经权之道,沈默绝对是超一流的。

    “亏老朽还自吹什么阴阳之道。”葛守礼老脸羞红道:“在元辅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说着有些萧索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服老不行啊。”

    “此言差矣,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见葛守礼终于被说服了,沈默心中欣喜,随手一顶高帽送出道:“我这个首辅当的是真真假假,最盼着有您这样的老人家随时提点着,才能不至于行差踏错,成了国家的罪人。”

    “大人哪里的话,”葛老爷子果然开心道:“来之前我去看了杨维约。他对我说,大人乃不世奇才,说我一定会被你说服。我当时还不信,说我都倔了一辈子了,哪里让谁说服过?”

    “是您老对后辈太好了。”沈默笑笑,面上现出忧色道:“公务繁忙,也没时间去看看蒲州公,他现在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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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当然两更了,一点以前吧,不要等喽。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上)

    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沈默听到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未等他回头,身后人便轻声道:“师相……”

    “是不疑啊。”沈默听出,是马上就要离开内阁的沈一贯,回头朝他微笑道:“都跟子荩交接好了么?”

    “是。”沈***:“学生已经把一应事体都交代给子荩了,我看他老成稳重,师相只管放心。”

    “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沈默笑笑道:“我不放心的是你,这次到户部当差,可不是历练那么简单,而是要真刀真枪的上战场啊!”

    “一条鞭法是师相力推的大事儿,”沈一贯摸摸鼻子笑道:“弟子冲锋陷阵,义不容辞。”

    “将军马上死,瓦罐井边破,没让你冲锋陷阵。”沈默看看他道:“给我用心去看,多动脑子想就行了,不要强出头。”

    “学生知道……”沈一贯缩缩脖子道:“别人会以为是师相授意,会误会的。”

    “……”沈默摇头笑笑,没有再说话。倒见沈一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笑骂一声道:“有话快说,日后想见面就难了。”

    “呵呵……”沈一贯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也没啥,我就是觉着,今儿您对葛老大人,是不是过于客气?只怕日后那帮老家伙,会愈发倚老卖老,不把您放在心上的。”

    “是么?”沈默随口应一句,心中却起了波澜。如今朝廷之中,有杨博、葛守礼、朱衡等几位老臣,论资历,那都是跟徐阶一个档次的,十分的德高望重。这些人,是沈默搬不开,也压不倒的,如果硬来的话,难保人情汹汹,乱了局面。所幸他向来对这几位老臣礼敬有加,成为首辅之后,更是以晚辈自居,这才换得几位老臣的支持。

    沈默这个人,永远是一团和气,看上去就像一团棉花,但这棉花里却藏着一簇针,谁要真敢握他一把,非得被扎得满手血。他对几个老前辈敬着供着,对下面那些犟脖子卖拐,口蜜腹剑的刺头烂疖子,却一点不手软,借着人事调整,就让他明升暗降,贬的贬谪的谪,收拾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显眼的人物,也都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终究也闹不成事了。

    加之这十多年来,他一直不动声色的,向朝廷安排自己的同年、门人、弟子。他当首辅以前,党羽便已经遍布京城各衙门之中。当初哪怕不用跟李太后私下交易,他都有能力把冯保的局硬翻过来。然而沈阁老所图远大,只用些小手段,就将冯保杖死午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

    结果现在,世人明明不见他用什么手段,只是撵走了几根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就让十八衙门一呼百应,指手向左没有一个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权甚至比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还要高出不少。

    这种局面得之不易,固然是因为皇帝年幼,一应国事皆仰赖首辅。但更重要的,还在于沈默草蛇灰线、谋篇甚早,等坐上首辅之位时,已经是桃李满园,水到渠成了。好饭不怕晚,要是早五年当这个首辅,定然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然而局势既定,就该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了,在这个过程中,沈默却又明显感到那些老大人,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反而会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就像今天这件事,自己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葛守礼不再反对?要是每件事都需要这样额外解释,那自己什么工作都不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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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事情,作为沈默的亲随。沈一贯自然清楚,他早就想劝沈默,应该想办法把这些老家伙打发回家颐养天年,别让他们在朝堂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没关系,”沈默却摇头道:“杨蒲州已经快要不行了,剩下朱衡和葛守礼,嗓门再大,也没法掣肘大局。”说着对沈一贯笑道:“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难道我连两个老头都容不下?”

    “是么……”听说杨博要死了,沈一贯心头一喜道:“那也总得给两位老大人找点事儿干,让他们闲着肯定要找事儿的。”

    “葛守礼已经领了监察新法的差事,这一件事儿就够他忙得了。”沈默点点头道:“至于朱衡,我已经写信给潘季驯,让他重提胶莱河工程的方案……”

    “呵呵……”沈一贯闻言笑眯了眼道:“师相果然奸……那个,见识高远。”

    所谓胶莱河工程,其实是漕运工程。隆庆四年九月,黄河在邳州决口,从睢宁到宿迁一百八十里河水骤浅,江南来的粮船,一概不能北上。在本朝这是一个异常重大的问题,因为大明的政治中心在北京,但是经济中心却在南京。京城所需的一切资源都出自南方,尤其是每年四百万石粮食,全赖南方的接济。从南方到北方,惟一的生命线就是运河,运河发生了问题,南方和北方失去联络,整个的国家,立刻受到影响。偏偏运河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安全的水道,尤其是在北方,黄河就是运河,运河要靠黄河底接济。水量太大了,漕船随时有漂没底危险;可是水量太小了,粮船便要胶搁半途。

    而且就算平安运抵,沿途也要产生两到三成的损耗,其实进了哪些人的腰包,天下皆知。把一国命脉完全寄托在这样一段弊端百出的水道上,显然是十分危险的。其实谁都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海运,试问在这个大帆船贸易遍及全球的时代,难道大明连近海运输都做不到?事实上,海运损耗只有百分之三,远远低于漕运。这显然不是技术上的问题,一个关系到上百万漕丁饭碗的政治问题。

    说一个简单的例子便知道,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崇祯年间为了节约财政,大规模砍掉了全国驿站,结果让个叫李自成的驿卒失业,然后……

    崇祯皇帝动了驿递系统,都不敢动漕运,改海运的危险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运河既然时常发生困难,海运又被排除在外,因此便有缩短海程的提议,这就是胶莱河工程。胶莱河横贯山东,南北流向,南流至胶州湾入海,北流至莱州湾海沧口入海,这是天然的水道。如果胶莱河能通漕船,漕运便可以由淮入海,由胶州湾入胶莱河,再由海仓口出海直入天津,漕运大为便利,北边的粮饷便有把握,国防问题、经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单凭一条天然水道,根本谈不上漕运,因此便有人提议在中间另凿新河,沟通南端的胶河,北端的莱河,这便是所谓胶莱新河。此建议由来已久,虽然始终未曾动工,但却不断被提上朝堂。隆庆四年黄河决口导致漕运中断后,这个建议又一次引起了重视。

    当时总督漕运河工的潘季驯,极力主张重开胶莱河。然而另一位与他齐名的水利专家,工部尚书朱衡,却顾虑到水源的问题。胶河和莱河的分水岭要凿,已经够困难了;而且有了水道,还要有充足的水,水从哪里来?山洞不是没有水,但是水量不够行船,更谈不到刷沙;在河水不能刷沙的时候,海沙侵入河身,倒是河道很快淤塞,谁来负责?

    两人都是公忠体国,也皆是河工方面的权威,潘季驯年轻,天才绝伦、锐意进取,朱衡年长,经验丰富,稳重持国。因此各有一票支持者,争来争去,最后皮球被踢到高拱那里,高拱是很支持的,但慎重起见,还是下函咨询了山东巡抚林润。林润在和沈默统一意见后,回函支持朱衡。

    高拱从林润的态度,就知道了沈默的态度,加上张居正也是反对的,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沈默本身是不支持这项工程的,现在却又让潘季驯上书,朱衡自然会全力接招。不过单单为了牵住个朱衡,就要引发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仗,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当沈一贯到处自己的疑惑,沈默只回答了他八个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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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午饭,沈一贯就走了,临走前他对接替自己的张元忭千叮咛万嘱咐,唯恐这位隆庆五年的状元郎,自恃清高,失了本分。张元忭不禁苦笑道:“不疑兄,你担个什么心?你不知道在我们绍兴人心中,元辅大人的地位有多高。我要是敢不用心侍奉,传回去我爹妈会出不了门的。”

    张元忭是绍兴山阴人,沈默在苏州府学的学生,因为侍奉双亲的缘故,前年才考了进士,一下就中了状元……这已经是绍兴人连续第二次科举夺魁了,风头甚至盖过了天下文脉所在的金陵,而开创这一时代的琼林七子,尤其是连中六元的沈默,更是被父老乡亲顶礼膜拜,成了神话般的人物。

    沈一贯走后,沈默吩咐张元忭好生看家,也命人备轿出门,往纱帽胡同的张府去了。

    自从去岁败下阵来后,张居正便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一直在家中休养。其实他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该辞官回乡,和京城说再见,所以索性就一直病下去……

    其实,原本没什么好犹豫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从冯保被打死那天起,他就对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做指望了。然而沈默的态度令他又生出一丝期望……那颗蜡丸是他和冯保勾结的铁证,沈默不声不响还给他,放他一马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

    但张居正不会因为对方不追究,就赖在内阁不走。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眼看就要知天命了,怎么可能再伏低做小,继续当孙子呢?何况现在的首辅比他小十二岁,把自己熬到坟里,也等不到出头那天。

    钩动他心神,让他一直没有离开北京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条鞭法’。虽是称病,他的耳目却依然灵通,从去岁下半年起,朝廷要在改元之后全国推行新法的消息,便源源不断传到他耳中。

    张居正登时就放不下了,一条鞭法啊,那是他准备用一生去做好的事呀!你叫他怎能放得下,离得开?

    且说这天下午未牌时分,张居正午睡不着,便在书房中翻阅刚拿到的《新法细则》,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气道:“胡闹,真是胡闹,人要是这样正直,早就天下大同了!”说完把那丢在一边,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真是走眼了,这个小会计竟是个纸上谈兵的花架子。”然后忍不住冲动道:“不行,我得去趟内阁,不能让他这么乱搞?”这大半年闷在家里当宅男,昔日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冷面张相公,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多动,还给人起外号的毛病。

    “……”刚要让人背轿,他又站住了,摇头道:“不行,人家虽然放过我了,却断不会让我再出来多事,要是此去自取其辱怎么办?”过一会儿,却又改主意道:“豁出去了,一人受辱是小,乱法祸国是大!”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斗争,纠结在去与不去的边缘时,外面传来游七的声音道:“老爷,小会计来了。”

    “小会计来了……”张居正先是一喜,旋即勃然变色,怒喝道:“狗奴才,竟然侮辱当朝首辅!”

    游七这个郁闷啊,是你整天小会计小会计的叫人家,我为了哄你开心,才这么跟着叫的,怎么现在又怪我了?合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半年眼看着张居正成了明日黄花,连带着管家都不像原先那么畏惧他了。

    见游七口称‘知罪’,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张居正冷哼一声道:“明天立刻滚回老家伺候太爷去,这里用不起你这样的大管家!”

    游七这才吓坏了,筛糠似的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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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法什么的,就当个故事看吧,后面再没有一段那样的分析文了。从此不再详细解释了,懂得懂,不懂得就看热闹好了。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中)

    张居正本打算出迎,但一转念,让长子敬修代自己出迎,他则除下外衣,躺到床上装病去。

    当沈默被迎进卧室,张居正让嗣修、懋修搀扶自己起床行礼。沈默见其慢吞吞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但张府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他也不拆穿,一把将张居正按回被窝里,对两个大侄子道:“快给你爹盖好被子,小心着凉了病情加重。”

    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厚君子,难免面色很不自然,张居正只好应付道:“我这个病燥热,盖不住被子。”说着给儿子递个眼色道:“你们下去吧,为父和首辅大人说话。”

    “是……”儿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撤了出去,在这种场合待多了,实在有损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

    沈默坐在床边,看着张居正红润健康的脸色,叹气道:“原先还以为老兄只是称病,现在一看你这脸色,才发现真是病得厉害。想不到我兄春秋鼎盛,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张居正心中直翻白眼,暗骂道:‘你哪知眼看我像长病的?’面上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道:“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算是看开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沈默才一脸惋惜道:“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探视仁兄,二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新朝改元,万象伊始,正是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之际,离不开仁兄出力啊!”

    “呵呵……”张居正也不否定,也不答应,只是笑笑道:“元辅太高看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中那么多青年俊彦,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

    “唉,少不了你这根中流砥柱。”沈默假假道:“只是你现在这个状况,我看了很痛心啊,怎么能再让你出来受累呢?”说着摇头道:“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啊……”

    这两个人虚头巴脑,不过是在争一个主动权。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但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说到新政,我也了解了一二,”毕竟心境不同,张居正担心沈默真以为自己不想出山,于是岔开话题道:“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辅提出呢。”

    “怎么样,不错吧?”沈默笑眯眯道:“可费了我不少脑汁。”

    “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张居正斜眼看着他道。

    “假话怎样?”

    “元辅大人宅心仁厚,大行王道,焉有不成功之理?”能借着机会讽刺沈默一番,他自然不会留情:“假以时日,必然海晏河清,天下大同,您的英明也能传之万万年!”

    “那真话呢?”沈默依旧笑道。

    “真话就是,首辅大人的法令看着花团锦簇,完美无缺,可实际要执行的话,恕我直言,法令太松弛了……如果那些商人和官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才有可能实现。”张居正摇头道:“自古未有靠道德成事者,欲行大事,还是要用法家的一套。”

    “愿闻其详。”沈默点点头,正色道。

    “元辅说,要加强监管,用户部监督折色,用地方官监督商人,用都察院监督户部和地方官,自然不能算错。”张居正不知不觉坐起来,斟字酌句道:“因为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何况要这样做,肯定要大量增加官位,百官肯定拥护,但是效果怎样呢,不欺心的说,我不看好!毋庸讳言,太祖皇帝最后不是靠这套制度统御文官,而是靠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为什么会这样呢?”沈默问道。

    “这不是元辅的问题,也不是太祖的问题,而是千年以来,我们就走了错路。”张居正叹口气道:“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我华夏就以开始道德代替法制。伦理道德成为了治国的标准,朝廷以《四书》取士,就是要求我们这些官员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只有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一切制度才能完美执行,才能实现国泰民安。”

    “只是这现实么?在书生眼中,自然是现实的,圣人不是说人性本善么?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么!”张居正道:“圣人的话当然不会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谁让这个世界物欲横流,将一张张白纸染成墨色?千年以来的历史早就证明,赤子之心、道德之士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都被挂起来,当成偶像膜拜了。为什么?因为物以稀为贵,那是人们的理想状态,可能达到的实在凤毛麟角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有私心私欲的。”

    “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成了圣贤。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是千钟粟、是颜如玉!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首辅大人你是出身大户,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大明朝的读书人,却大都像我这样,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全家人都将做官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

    “事实上,一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玩弄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北京的一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一欸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就随同上任,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会本外加利,利又成本。”张居正道:“世风如此,又有几人能海瑞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要下海的,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能把握住一个度,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些外快补助官俸的不足的,就算是清官了。”

    “所以说,靠官员自觉,就像让狼看着羊,指望他们老老实实不偷嘴,是不可能的。”看来张居正这大半年是歇过来了,说了这多话,依然神完气足,口不干舌不燥:“至于那层层监督,虽然制度完备,看似天衣无缝,但问题还是一样,得靠人来完成。官场一大绝症,便是各种这样的关系网,座主和门生的师生关系。出生于一省一县的乡谊;同一年考中的年谊;还有彼此通婚形成的姻谊。这多种的‘谊’,让文官私下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各有其官方的组织,但是背后又有他们私人派系。而他们真正服务,终生不渝的,往往是私下的‘谊’,却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自己的官职!”

    作为朝中最大的派系老板,沈默被说得老脸微红,咳嗽一声道:“那么你说怎么办?”

    “那些措施都很好,都不用改!”张居正已经进入状态,不知不觉两腿着地,光脚踩在地毯上道:“只要加上一条,就可以了!”

    “加什么呢?”沈默看他站在地上,也不点破,依然虚心问道。

    “考成法!”张居正道:“这些年,我在南直、山东、江西、两广推行条编和清丈,都是靠这个法子。这么好的办法怎能不用呢?”

    “是吧……”沈默点点头,慢悠悠道:“我要是把这条加上,怎么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呢?”

    “哦……”张居正不禁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时激动,不自觉地就跑到地上来了。登时恼羞成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就喜欢玩这套!我怎么又上你的当了?!”

    “呵呵,莫怪莫怪。”沈默笑眯眯道:“这也是因为你病得太久,我才下了点药。”说着有些得意道:“怎么样,药到病除了吧?”

    “请首辅大人先去书房喝茶!”张居正直接撵人道:“鄙人要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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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盏茶之后,张居正穿上衣袍出来相见,两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情,而是就推行的《一条鞭法》展开了细谈。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在张居正面前,不需要像对葛守礼那样,满嘴的冠冕堂皇,只需要有一说一:“朝野上下,对新法的抵触不小,要想顺顺当当的通过,日后少惹非议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少。”顿一下道:“但你说的不错,仅靠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东西。”

    “只有考成法,能办成此事!”张居正斩钉截铁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

    “诚斯言,妙哉!”沈默颔首道。

    “政务办不通,不是机构的缺乏,所以我不主张增加机构人员。也不是法令的缺乏,大明建国二百年,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置邮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浪费笔墨纸张而已。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以后,再出衙门,进另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匿迹消声,不见天日!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所以我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只能徒增浪费。”

    这种方式的谈话,张居正同样直言不讳,提出对沈默的批评道:“我们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很简单,要求户部以下,各省府县衙门,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发到京城。一本送各科备注,执行一件、注销一件,如有积久尚未实行的,即由该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内阁随时稽考。这样谁没有完成任务,就进行相应的处罚。征赋不及八分,便降职使用,再完不成,再降,直到卷铺盖回家!一切都在白纸黑字之上,谁也没法弄虚作假!”

    “其实我在苏州时,就学过你的这个法子,确实立竿见影。”沈默笑道:“太岳兄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啊!”

    “你在苏州时?”张居正有些糊涂了,十年前自己还在教书呢,哪里来的考成法?

    “这个就按你说的办。”沈默笑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想和你议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

    “百年大计?”

    “嗯。”沈默点头道:“方才你说了太祖的不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说两句。”张居正笑笑,听他说下去道:“大明二百年来的重重积弊,有大半功劳要记在太祖的账上。在王朝草创时期,一些政策走了弯路,就越走越远,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

    “不错。”张居正苦笑着点头道:“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半辈子,却让你讲出来了。兵制、宗室、财政、厂卫……这些当今之大患,都是拜太祖所赐,如今都成了祖宗家法,就更是动不得了。”

    “但这些问题不解决,就是治标不治本,只能为大明延几年国祚,但改变不了结果。”沈默沉声道。

    “不错!”张居正两眼放光道:“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勇气动这些祖宗家法,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不能动的时候八风不动,能动的时候,就得大动特动!”沈默点点头,沉声道:“这次我想要做的,就是整理全国财政,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改为全国总收总支——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一概呈报中央,再由户部统筹!”

    “好!好!好!”张居正连声叫好道:“若能把此事办好,实百年旷举,如果不趁这几年没有掣肘,将此事办成,一了百了,日后更没有人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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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12点左右送到。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下)

    本朝的财政制度的显著特点,是户部每年的收入,比不上南方一个省,实乃千古未有之奇葩。究其原因,还要归咎于创立这一切的太祖皇帝。如果要给历代帝王排个名次,朱元璋的军事水平、政治水平,都可以跻身前三。但他的经济头脑,却是毫无疑问的垫底。

    比如说,他认为老百姓纳税之后,要先解送到京城再分发给各军事单位,实在是没必要,平白给官吏从中渔利的机会。本着效率至上、避免贪污的原则,他让百姓纳税实物不入仓库,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试验一年以后,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便通令全国一体施行。

    这一办法之脱离实际,异想天开,完全是历史的大倒退,也注定了它虎头蛇尾的命运,没几年便销声匿迹了。然而朱元璋却依然本着这种思路,安排着他的帝国的财政制度。其中最具标志性的,就是物资的收发都是由地方官府完成。十分普遍的,一个县令每年要向三十几个不同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超过一万两白银。

    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几乎全是如此,全国布满了这种短距离的补给线,此来彼往,侧面收受,既无架构,更无从监管。这种低能低效,直接导致了国家供血不足,人民负担沉重。只是肥了那些中饱私囊的腐败官僚。甚至可以说,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由先进的汉唐宋元,渐渐掉队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够改由户部总收总发,政府不必再为低效腐败埋单,能真正支配全国的财政,国防问题、经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这是张居正看到的好处。

    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见识,自然能看到的更多。如果改为总收总发的话,国内的交通通讯,必然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银行业、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商业组织和法律也会有所发展。而且各地区既互通有无,自然就会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独特条件,而发展其生产技术。以沈默所学的历史知识,西欧各国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朝着这一方向前进,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亦复如是。而本朝的财政税收制度,则和民间经济的发展脱节,不能相互促进,共同繁荣,反而对后者形成压制和阻碍。

    如果不把这种财政制度改革掉,这个国家的商品经济发展,就永远是畸形的、非主流的,不仅不能成为国家腾飞的动力,还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的财政和安定。这些,历史已有明证,教训也同样惨痛。

    甚至包括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因为客观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动,商业和金融的发展,在创造一片繁华景象的同时,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原因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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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沈默主张的整理地方财政计划,张居正是完全赞同的。

    现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热切的,同志般的目光啊:“如果真能将此事,在任上办成,一了百了,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这件事,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沈默叹息一声道:“如果加以彻底改革,必须要重新厘定会计制度,在中上级机构中,实施财政管制的方式。这样必然会重新改造朝廷和地方的权利架构,注定要招起轩然大波呐……”沈默叹息一声道:“还有,如果要让一条鞭法不流于形式,就必须要全国范围的清丈田亩,跟这两项比起来,推动个条编法的难度,实在是不值一提。”

    “……”张居正何其人也,一下就听懂了沈默的话,这分明是让自己来顶雷。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反倒踏实了……怪不得沈默会大出意外的放过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挑这副担子!

    不是他自傲,天下人才虽多,但只有区区二人能替沈默达成目标,一个是他张居正,另一个是高拱……然而高拱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沈默只能求助自己。

    沈默确实是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明盘了,张居正到底接还是不接,他真没底……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分明可以当一辈子太平宰相,舒舒服服的掌权享福,然后退休,继续享福的情况下,却要死命折腾着变法,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也在所不惜。当初大政变时,他肯定会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干掉,不留后患!

    但是,他太需要强有力的帮手了,哪怕这个帮手的能力比自己还强,未来有可能会反噬,沈默也愿意赌一把,先把事情干成了,如果你还想跟我斗一斗,我随时奉陪!

    望着一脸期盼的沈默,张居正笑了,笑得无比畅快,将半年多来的阴霾一驱而散。

    笑完了,他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目光又深又远道:“还记得隆庆元年,刚入阁那会儿,我请你在后海喝酒么?”

    “嗯。”沈默点点头,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已经六年多了,却好像就在昨天。”

    “那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嗯……”沈默点点头。

    “男儿在世,自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张居正淡淡道:“就不用我说第二遍了吧。”

    六年前的那个初秋,在后海的那间酒庄里,张居正就着烈酒,说了掷地有声的几句话:“

    “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

    当时说这番话时,张居正料想不到会有今天,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我张居正就是想做事,具体是在谁手下做,还是自己当老大;是隐居幕后不留名,还是冲锋陷阵当炮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能让我放手做事,不负此大好人生!

    “太岳兄……”沈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也有些激动道:“定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

    “你的话,我信!”张居正点点头,有些萧索道:“其实你我很清楚,有时候坐头把交椅的并不适合大刀阔斧的做事,那样会给人以专权跋扈的印象。如果下面人惹了众怒,他可以调和挽救,可他要是惹了众怒,却只能死挺,要么独裁到底,要么挺不住下台。当初高拱不懂这个道理,非要把身边人都撵走,自己大权独揽,现在沈公您明白这个道理,我便把后背交给你,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声,别让我死的太难看。”

    “又怎会让你独自承担呢?”沈默动情道:“我会力挺你到底的,要完蛋,咱们一起完蛋!让那帮败家子自己玩去!”

    “哈哈好……”张居正笑道:“元辅能有这份决心,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沈默点点头道。

    “要求当然有。”既然要替他顶雷,张居正自然不会客气,道:“第一,财政改革的事情,我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指手划脚。”

    “也包括我么?”沈默笑问道。

    “当然不包括元辅,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你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咱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可以。”沈默点点头道。

    “第二,既然元辅给户部加人,那就大方点,编制至少向兵部看齐。”张居正接着道:“我要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之下除了郎中只增加四个外,员外郎和主事的人数也要翻倍。另外,这批毕业的监生,我要先挑。还有一个名单,上面的人物,得都给我安排到位。”

    胃口着实不小,但比起要担的责任来,却又微不足道了,沈默点头道:“可以。”

    “还有最后一个。”张居正道:“我这边放炮,你也得打锣,不能四下一片安静,就我这边热闹,那天底下口水,还不直接把我淹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一系列的安排了。”沈默微笑道。

    “说说看。”张居正非要弄踏实了,才肯把这一百几十斤交出去。

    “第一,万历改元,普天同庆,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转过年来,又是会试之年。”沈默举起食指道:“这样连续两年都是大比之年,你说天下的读书人,还有功夫议论时政么?”

    “真是大手笔……”张居正点头道:“不过这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吧?”

    “当然不是,”沈默也不虚伪,点点头道:“你方才说,不建议增加机构,这个我同意,但不增加人员,我不同意。”顿一下,解释道:“一提起增加官吏来,就好像马上要增加冗官冗员,给老百姓增加负担了。但凡是得有个度,现在大明朝才两万名官员,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万八千人,要管理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县,实在是太少了。事实上,也是根本管不过来的,还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才能勉强维持运转,这个数字是三十万。”

    “哪怕是京城之中,也有大量的吏员存在。”沈默喝口茶,接着道:“每个衙门的正式官员太少,又多调动频繁,以至于缺乏经验,不得不把大半权力交给终身都待在一个衙门,一个岗位的小吏操持。如果官员不够精明强干,往往就会被胥吏们牵着鼻子走,权力也旁落到这些人手上。在地方上更是如此,县令、县丞、主簿、典史各一,这就是管理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官员编制,这些人要管地方上的文教税收,治安防盗、河工团练、工商建筑……更是不得不把绝大部分权力交出来,让那些胥吏来办。所以才会有人说,真正管理这大明朝的,不是官而是吏!”

    “而这些胥吏呢?一没有正式编制、二没有国家俸禄,三没有上升空间,在一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官员在做事的时候,还得想想自己的升迁、封荫、诰赠、养老,但胥吏们统统没有这些,他们只能追求钱财!或是寻租,或是索贿,手段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更是毫无原则廉耻,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朝廷,官员和百姓都苦不堪言。”

    “是啊……”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大点其头道:“这些小吏位卑权重,又浑不在乎,胆大包天,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在户部和吏部都待过,对此深有体会。”

    “他们不过是些抄写文字,传送书信,处理流程性事务的小卒,哪里有什么权力?”沈默指出原因道:“只不过因为正式的官员太少,不得不把大量的权力交给他们,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可也不能把他们都裁撤了,一水换上官员吧?”张居正道。

    “当然不用,只要在各衙门增加官员。”沈默答道:“将权力分工细化明确,每个人各管一摊。再用太岳兄的考成法监督,还怕官员们不瞪大眼睛,盯紧了手中的权力么?”

    “嗯。”张居正点点头,又摇头道:“但这样一来,全国的官场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官员们自然欢迎,读书人也欢迎,可将来一旦要改回来,立马天下大乱!”

    “……”沈默看他一眼,暗赞道:“不愧是张太岳,果然一眼看到头!”他摇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回去的,覆水难收,木已成舟。所以我们不做是不做,做就让他永远回不去!”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在这一任上,让督抚都变成常设官!给地方上重新划分权力,倒要看看谁能改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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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终于交代完了,下面进剧情了,请系好安全带。

第八八五章 大婚(上)

    三天后,由户部提出的《请颁行条编疏》,通过了廷议,即日起颁行天下。自此掀开了全国范围的清丈田亩、赋税改制的大幕。

    为了保证新政顺利实施,张居正上《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同样获得了通过。自此,凡上峰交代的差事,本堂执掌的公务,都必须专人专项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一式三份,一本自留,一本送六科稽核,一本送内阁监督,以备查验核实……这是京城的衙门。对于地方官府也是如此,每个省都要立账册,同样是一式三份,所不同的是,稽核的任务交给了都察院。日后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所有官员的升迁,奖励或罢黜,都凭这册档录作为依据。月有考岁有稽,全凭白纸黑字说话,谁人也打不得马虎眼。

    这项改革极为简单,效果却立竿见影。自推行以后,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魔蘑菇菇的办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一拖再拖,而是立即执行,毫不延误,唯恐在‘考功簿’上记下秽行劣迹,断了晋升之路。

    这样内阁通过六科控制住六部,通过都察院控制住各省,终于管住了散漫懈怠的天下官员,至此令行禁止、如臂使指,一举解决了困扰历朝历代两千多年的政不通、事难举的痼疾,为接下来一系列政令的推行,铺平了道路。

    万历元年三月,户部、都察院扩编完成,然后由长官带队,分赴各省督办一条鞭法,这次的队伍中,有一半是国子监毕业的监生,对于监生的栽培,沈默可谓是不遗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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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毋庸置疑,从九品中正到科举取士,从唯出身论到唯才是举,是极大的进步。尤其是到了宋明以后,随着科举取士彻底成为正途,阶级的流动性大增,大官的儿子没法再是大官,平民百姓也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

    这样给了天下人才一个公平竞争、出人头地的机会,天下人才也争相报效朝廷,大大加强了王朝统治的稳固和持久,自然是极好极好的。然而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久则生弊。国初用人的制度,分为三途;第一是科甲,第二是监生,第三是吏员。这是所谓‘三途并用’。朝中的高级官员大都出自前两种,后来因为监生的质量下降,进士成为正途,尤其是高级官员都是进士出身,所以科甲官员才是自己人,举人、监生出身的,备受歧视,吏员出身就更惨了。

    于是吏员上进无门,自甘暴弃,举人监生也决不轻易就职。他们惟一的目标,便是考进土,考中了获得甲科出身,日后才有前途可言。考不中,就准备三年以后重考。如此一科又一科,耗尽一生的精神才力,就为了能够金榜题名。许多人考了一辈子,头发全白、牙齿掉光,还在锲而不舍。

    如果科举能够真正选拔出人才也行,然而四书五经八股文的教条考试,注定除了极少数智商绝伦的天才之外,选拔出的绝大多数是书呆子。这些人本身毫无政务能力,又大都在层层考试中耗尽了精力和锐气。年纪且大,无心学习,只想着如何补偿过往受尽的苦累。

    浪费精力,埋没人材,选拔出的又大都年长事故,暮气沉沉,只想着升官发财的官吏,科举制遂成为吏治的大害。不知道有多少天官首辅,想要扭转这一局面,使官场的升迁不论出身,只看政绩,然而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沈默的前任,隆庆年间的首相高拱就曾提议,国初举人为名臣者甚众,以后偏重进士,轻视举人,积弊日甚,请求自今以后,惟论政绩,不论出身。这是一个有见地的提议,但是以高拱的手段都没有推行下去。现在轮到沈默来做这件事,他没有发表刺激科甲官的言论,却默默的做了很多。

    他知道,高拱和之前的官员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科甲官群体,对任何妨碍他们独吞官位,虎口夺食的举动,都会极为警惕,坚决反抗。一个人想和一个集团斗,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成功,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个集团从瓦解,让争论乃至争斗产生于集团内部。只有这样,才可能找到同盟军,取得斗争的胜利。

    沈默正是这样做的,南京监生之乱后,他改革国子监教育,第一步是优化生源,首先停止接收捐监生……这是监生质量下降的根源。只接受各省学政推荐上来的生员,以及恩荫大臣的子弟。本朝的制度,对于大臣的儿子,有文荫或武荫。在大臣建功或是几年任满以后,照例可以荫子。文荫从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起,毕业后直接授官。比如说严世蕃和徐阶之子徐璠,都是走的这条路。

    然而对于仕途而言,这种不劳而获的荫生身份,非但不是大路,反而是种阻碍。是以严世蕃权势滔天,尚不能入内阁、掌枢机,徐璠刚当上工部侍郎,就被人盯上弹劾,不得不辞官回乡。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监生出身的官员,普遍地位低下,能靠父兄攀上高位的数目极少,所以缺乏天然的同盟军,很难在科甲官的地盘生存。

    现在沈默致力于提高监生的教育质量,改善生源之后,他更是恢复了原先严谨的积分加实习的学制,并且广聘名师坐堂。北京国子监由徐渭领衔,有陈绍儒、陈鎏、闵熙、华察、王世贞、徐中行、李贽等;南京国子监由耿定向领衔,颜山农、林云同、柯维骐、张献翼、林庭机、何心隐、余允文、冯越等当时知名大儒分而教之,昼则会撰共堂,夜则灯火彻旦,如家塾之教其弟子。

    对于首辅大人的这项善政,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子弟,自然不会反对。而大儒们也因为被重视被尊敬,而为他大唱赞歌。当然那些尚未及第的平民士子会感到焦躁,尤其是屡考不中者,更是将其视为自己失败的原因。几乎每年都要为此闹事,但这一次,朝廷宣布连开两年科举,所有的噪音马上就销声匿迹了。

    所以沈默能有一个比较愉快的心情,为北京国子监的毕业生们践行。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取代了寒风,一扫冬日的严寒,沈默在三公槐下,对这七十八名毕业生,以及五百多名在校监生,讲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历代朝廷选拔人才,为国家出力,自应当不论出身、唯才是举!本朝更是立贤无方,惟才是用。太祖高皇帝时,用人之途最广,僧、道、皂隶,咸得至九卿、牧、守,大臣荫子,至八座、九卿者,亦不可缕数。然而宣德以后,独重进士一科,虽乡举岁贡,莫敢与之抗衡,而大臣恩荫,高者不过授五府幕僚,出典远方郡守而止,即便有卓荦奇伟之才,若不从科目出身,终不得登堂入室,为国家展采宣猷,终身不得其志矣……”

    沈默一番话,把过去二百年来,监生们江河日下的地位勾勒出来,引得全场无不黯然神伤。然后他话锋一转,大声道:“一直有人说,这是因为科甲官排挤所致。我相信,哪怕现在,持这种想法的也大有人才。然而我告诉你们,这是大错特错的。你们要知道,开国初年,便是监生与进士并举。那时经过严格教育、谙熟政务的监生,表现要远远强于进士。以至于后来,国朝曾经有十年未开科举,朝廷官员尽数采用监生,当时的名臣大僚,都是清一色的监生出身。如果说要排挤,也应该是你们排挤进士才对,怎么能挤着挤着,又被人家后来居上了呢?这显然要从别处找原因!”

    “这里面,既有朝廷的原因,也有你们自己的原因。朝廷方面,由于财政危机,允许捐资入学、缩短学制、减少师资力量,这都是导致监生水准下降的客观原因。然而最根本的,还是监生们的自我放纵,不管是荫生还是贡生,都可以说是天之骄子,进入国子监后,便自以为前途无忧,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开始耽于享乐,荒废学业,在国子监中混几年,除了酒色财气,什么知识都没学到,进入官场上,如何去跟那些经过层层选拔,才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科甲官竞争,输得一败涂地也就不足为奇。”

    “所以几十年来被边缘化,你们怨不得人家科甲官,是朝廷和你们自己的错。”顿一下,沈默接着道:“但是从隆庆元年以来,朝廷已经改正了错误,这一点上,相信你们比谁都清楚。可以说,今天能够毕业的七十五人,在学识上不逊于那些进士官,在实际政务上更是要比他们强。现在我给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虽然起点要比进士官低一些,人家毕竟是一层层考出来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成就,你们不该不平衡。但我保证,自从你们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便不论出身,只看政绩!不管你是科甲官,还是监生官,考核你们的唯一标准,就是那本考成账册!白纸黑字,历历在目、谁也捣不了鬼!只要你们表现优秀,年年考成位列前茅,自然不会有人阻止你升迁,将来就是登阁拜相也有可能!”

    “我今天来到这里,说这么多,其实也不至为了你们,同样为了我自己。你们也许不知道,为了重振国子监,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如果你们不能争气,我自然要引咎。这这不要紧,关键是好容易重新振作的国子监,就会成为昙花一现。到时候再没有人会为你们说话,机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万事开头难,想要把国子监这块招牌,变得和科举取士一样亮,你们要付出科举官十倍的努力。”

    “自助者天助之,国子监将来何去何从,监生的前途如何,答案就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已经毕业的,将要毕业的,和还要继续学业的监生们,牢记你们各自的使命,为了美好的明天,共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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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会之后,沈默到徐渭的值房中休息,徐胖子摇头连连道:“通篇没有说一句忠君爱国,勤政恤民,全都是官途啊、前程啊、命运啊……俗,真俗,这些年你可是越来越俗了。”

    “这世界本来就是个俗世。”沈默撇撇嘴道:“你也不想我好容易来一次,全讲空话废话吧。”

    “这倒是,”徐渭点头道:“我看那些监生,眼珠子都红了,只要不是麻木不仁的,你说这一回,得管好几年用。”

    “但愿如此吧。”沈默颔首道:“他们到底能不能立足,接下来几年是关键。推行条编、清丈田亩、整理财政,这三大战役中,不知要有多少官员落马,多少新星窜起。加上从朝廷到地方,都要扩大编制,能把握住机会,他们就能确立自己的地位,要是把握不住……”说到这,他轻叹一声道:“恐怕真会是昙花一现。”

    “那样就太糟了。”徐渭摸着已经斑白的胡须道:“我这辈子全搭在这一件事情上,还指望这帮子除了四书五经,还会数学、会计、逻辑的家伙,毙掉那些书呆子呢!”

    徐渭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科举。他才华横溢,百年不遇,却被一篇八股文,足足折磨了三十几年。要不是遇上沈默,点醒了他,还不知道这辈子蹉跎成什么样呢?所以当初沈默让他当这个国子监祭酒,冲击一下大明朝的取士之道时,徐渭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并且在国子监一待就是十年,为得就是培养出一批学以致用,经纶济世的干才来,证明不是只有文章写的好,才能当好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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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没有第二章了,明天两更哈……

第八八五章 大婚(中)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万历六年春。冰消雪化燕子归,柳条滚绿榆钱青。辽阔的华北平原从漫长的冬季中苏醒过来,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牛欢马叫春光如酒,天地回暖花香芬芳,怎不叫人心旷神怡?

    这六年时光里,老天爷给足了大明朝面子,年年风调雨顺、四方无事,正是内行改革的大好时机。自从隆庆六年八月,沈默当国以来,这五年半的时间内,国家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在政治上,重新理清了中央地方各衙门的权责。其中最醒目的,是财政权的上收和行政权的下放。

    财政权的上收,是一项重大的成就。在此之前,全国的补给虽然也是由中央统筹分配,而实际的执行却全赖互不相属的地方衙门。各个地方衙门……通常是县一级的官府,按照上级规定的数额,把给养直接运交附近的卫所、河工等需要补给的单位。一个府县,要向十几个不同的小单位输送钱粮;一个卫所,要接受十几个府县送来的补给。这种短程的补给线就如蜘蛛罗网一般,密密麻麻遍布全国,其低效僵化的程度,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试想,由十几个州县分别按固定的数量供应,总难免有个别州县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如额如期缴纳,而其他州县没有义务补其缺额,于是国家明明有能力,却总是供应不足。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更谈不上作任何改变。所以开国二百年来,因此引发的财政危机根本无从解决。

    但条编法的出现,为解决这一痼疾,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使中央总收总支,不再只是一个口号。万历二年,户部成立了‘度支全国钱粮总司’,简称‘度支总司’,由户部尚书王国光亲任度支使,南京户部尚书陶大临任副使,在两京分设南北总库,在全国各省设立分库。规定各省所收税银,除规定作为地方费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库,不得自行截留。

    按规定,各省分库需在每年十月前,将银钱账目汇总至户部,待下一年度预算之后,由户部统筹分配,一应军需供给,物资采买,全都采取招商买办的方式,佥募商人代为采买运输。

    所谓招商买办,简称‘招买’,与‘采办’一样,是一种政府的采购行为。但国初便存在的‘采办’,是官府直接与农民或小生产者之间的交易,其间不经过商人这个环节,而且并不经常发生。因为官府所需要的物料,大部分都通过贡赋的形式,直接向百姓征取。总之在嘉靖中叶以前,任何形式的政府采购都只是偶然的,非常设的,并未形成规模。

    近五十年来,商品经济在整个社会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有了显著的提高。其带来显著的改变,便是大量的物资涌入市场。不只是远销欧洲的苏杭丝绸、衣被天下的松江棉布、价比黄金的景德镇瓷器,还有那些原本在小农经济时代,只能自产自用的粮食、棉花、蚕桑、茶叶、靛青、果品等都纷纷进入市场,成为商品。这些商品又多又好,愈发刺激了百姓的生产从多而全,进步到少而精。这种深耕细作的社会分工,加大了生产的价值,促进了各地的互通有无。

    除了南京、苏州、松江、杭州等老牌商业中心外,又涌现出许多中小商业城镇,如吴江的盛泽镇、双杨市;浙江的不濑镇、长乐市等,商业市镇遍布东南。北方则以北京为主,有河间、临清、开封、西安、太原等中小城市,及郓城、彰德等小镇,与南方的商业网相连接,形成一个遍布全国的巨大商业网络。商人穿梭其中,货运南北,每个市镇既是商品的集中地,又是商品的交流中心。因此,不论何地的货物,都能从市场上买到。特别是那些中心城市,虽然本身没有发达的工业手工业,但城内货肆鳞次,商人们汇集天下之货在此出售,想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初严格的户籍制度土崩瓦解,不仅是军户名存实亡,负责为官府生产的各种匠户也逃亡一空,这些人到大城市中改名换姓,加入到商业生产的行列中。官营作坊的消失,更使得官府直接征收所需物资,变得困难重重。

    这些新出现的经济现象,对官府的各项政策与措施起了巨大的冲击作用,一些旧的常规的做法行不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方法——置身于商品经济大潮之中,许多官员深感征收官府各种实物并负责运输,不仅费心劳神,还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误事受罚,他们希望能借用商人的强大力量,来轻松完成任务。

    到了嘉靖末年,商人已经成为掌握社会经济的重要力量。各大城市中的居民,多半以商贾为业,剩下的一半,则是为商人做工的雇佣者,可以说,整个城市经济,都已经被商人们控制了。家拥万资的富商大贾如过江之鲫,家资至百万者才能称为巨富。其他二、三十万,只能称中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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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百年后的人们会知道,货币是一种公众的制度,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私人。私人资本积累愈多,它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越大。尤其是商人们善于和官府以及地方势力打交道,越是富有往往就越有势力,这使得他们不像农民那样可以随意盘剥驱使。

    尤其是嘉靖以后,沈默提出的‘以商养士,以士护商’的号召,在这十几年间,已经深入人心,各省的商人们普遍效仿晋商,把赚来的大把银钱,投入到本地的文教事业中,开办学校、资助士子、赞助文会,馈赠文士已经成为常态,经过十几年不懈的努力,使朝廷地方有大片为他们说话的官员、文人……一旦官府催征过猛,诛求无度,赖账不付,马上就有数不清的文人口诛笔伐,危言耸听,骂官府‘捶骨竭髓,以致人人破家,逃死相继’,也会有官员以充满同情的口吻上书,说什么‘数万金之家,无不荡产罄货,因而投河经渎,言之酸鼻刺心,孰非酷吏之流毒哉?’好像一夜之间,商人就要全都破产了一般。

    而且老百姓也不站在官府一边,这个年代商人的主流形象,还是疏财好义的儒商模样,他们用极小部分的钱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就让老百姓念念不忘他们的好……这在后来的轩然大波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因为百姓还远未到觉醒的时刻,对于直接剥削他们的地主乡绅尚且奉为神明,诚心拥护。更不要说剥削手段更隐蔽的商人了……

    在这种环境中,官府想不付钱就驱使商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是官员们一直想方设法的增加银钱收入。正统元年,东南七省的田赋改折白银纳税,正是代表了官府的这种欲望与政策的变化。不久,田赋外的所有税收,都逐渐以银代物。直到一条鞭法问世,彻底的取消了实物税,只向百姓征收银钱。官府的仓库里,不再堆满了五花八门的实物,取而代之的是白花花的银两。官员们终于可以从市场上购买品种更加齐全,数量更加丰富的商品了。

    然而官府直接派人去市场,采买名色繁多的货物,显然是极不便利,也不合适的……对于口不言利的士大夫们来说,要跟小民百姓讨价还价,实在是有失身份,也没那个耐心。于是另一种被广为采用的形式出现了,那就是招商买办,即是在官府采买与市场供应之间寻找中间人,官府只与中间人联系,一应所需物资,都由中间人采购并运送到指定地点。这种中间人便被称为‘买办’,一般都是资财富厚的大商人,采买的范围更是林林总总、包罗万象,从粮食到被服、从笔墨到木炭,只要是官府所需,尽数可以拿来招商。

    中标的买办商人,可以得到一张由户部签发的保证票,在将指定物资运至指定地点后凭票兑现。然而官府的信誉早已破产多时,商人们担心完成差事后会一无所获,因此在官府的招徕下踯躅不前。他们提出,希望官府能将钱先行存入汇联号或日昇隆,如果答应的话,他们可以同样存入一笔保证金。到时候完成差事,凭票提钱。若是逾期,甘愿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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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政权上收之后,地方官府固然从繁重的收解任务中解脱出来,然而从中揩油的机会也失去了,如果没有相应的补偿措施,引起地方官的强烈抵触,简直是一定的。就算有考成法这座大山压着,官员们也是要造反的。

    这就是沈默明知道有火耗的存在,却不做任何规定的原因。对于这种无横征之名,却有暗中渔利之实的办法,自然比‘淋尖踢斛’之类又费力又被戳脊梁,还得和奸商联手倒卖的法子,要文雅简便的多了,自然大合官员们的胃口。

    有了火耗喂着,府县一级的官吏自然心满意足。但对于封疆大吏们来说,他们从来用不着自己去踢斛卖粮食,自然有小得们孝敬真金白银,所以火不火耗,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在乎的,是随着财政权上收,手中权力的缩水。尤其对于那些富裕的省份,原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用看户部的脸色。户部反过来还得求着他们,请诸位大爷行行好,多给两个大钱周转周转。

    现在一旦财权上缴,就成了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户部的孙子变成大爷了,你想各省督抚能愿意么?

    沈默为他们准备了另一份大礼,那就是行政权的下放。简单说来有三点,一、将总督巡抚改为地方官,第二,重设地方行政架构,第三,将一部分任免权下放。这对各省督抚来说,实在是太合胃口了……沈阁老不愧是大家的贴心人,太知道俺们的需要了。

    虽然在常人看来,一省的最高首长,就是总督巡抚,而且他们也确实在履行着一省首长的职责。然而打开一份《大明职官录》,你会发现地方官员的架构中,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才是最高长官,根本没有巡抚、也没有总督的影子。

    这是因为太祖皇帝为了防止臣子专权,在中央废除了宰相,析中书省之政归於六部。在地方上,亦废各行中书省,把行省的权力一分为三,置承宣布政使司掌一省之政事,置按察使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置都指挥使司,负责一省军事。三者互不相属。互相制约,以免地方权重之弊。但就像中央离不开宰相统领,后来出现内阁一样,地方上三司互相掣肘,遇事难决,才有了巡抚和总督的出现。

    巡抚、总督,是两个动词,区别于‘尚书’、‘布政使’之类的名词性官名,显然有临时差遣的意思。巡抚的意思是,巡视地方、抚治军民,凡有大灾民乱,需要统合全省力量的力量平定时,国家便会遣使巡抚地方,事毕则罢,故无定员,更无专职。但后来各省的事情越来越多,前一个巡抚还没回去,后一个又来了,如此一来,巡抚间的权限又重叠了。宣德五年,第一批常任巡抚诞生了,一代名臣于谦,便在其列。

    总督的出现要稍晚,因为巡抚渐渐偏向民政,而且各种起义叛乱也不会理会省界,往往在数省之间流窜。各省之间难免推诿扯皮,无法齐心协力,便有了总督数省军务的差事出现,同样是因事乃设,事毕即罢。然而对于湖广、两广、贵州、四川、蓟辽、三边、宣大这些边地,战乱是常态化的,常任总督也就应需而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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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再重复一遍,我说每天两更,但有事儿就一更,会提前通知,没说第二天会补上啊……不是不想补,是根本补不上,因为一天两更是极限状态,只要状态不好,或者恰好有事儿,就只能写一更。

    今天是有两更的,下一更大概在一点……亲们还是睡吧。

第八八五章 大婚(下)

    总督巡抚虽然常驻地方,然而本身并无品级,多是以朝廷佥都御史或者兵部侍郎的官衔出任巡抚,以都御史或兵部尚书衔出任总督。入则为朝廷尊官,出则奉敕行事,为一方军政之首,可谓是举足轻重,然而这种中央不是中央,地方不算地方的尴尬身份,还是为各位督抚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首先,地方行政架构仍然是原先的。都指挥使因为是武职,已经靠边站了,所以各省的行政机关,是以布政使和按察使为首,两位大僚开府见衙,都有各自的一套佐属官员。如承宣布政使司,有从二品左、右布政使各一人;从三品左、右参政无定员,从四品左、右参政无定员……本朝并无散官,官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四品以上的高级官职更是缺货,所以‘无定员’的意思,绝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可以有很多名,一般每个布政使衙门里,都有十名以上的参政、参议协理政务。

    这是高级官员,之下又设有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杂造局、军器局、宝泉局、织染局等机构,且都有官职、定员。至于按察使司,规模要小一些,但性质是完全相同的。这很好理解,因为太祖设立这两个衙门,是为了让他们统领一省政务的,自然要将属官机构配置齐全了。

    再看督抚帐下……不好意思,除了办理文书工作的书吏以外,并无任何佐属官员。为督抚办公的幕僚,并不是国家职官,乃是督抚私人聘用的。在这方面,连个知县都不如,好歹人家还有个县丞、主簿、典史,是国家给开工资的。

    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最初总督、巡抚都是临时性质的差遣,不是官职,因此不会设有佐官。这就造成了一种普遍的怪现象……督抚是布政使、按察使的长官,而布政使、按察使却是省级官僚系统的长官,督抚若是越过他们,直接指挥下级官僚,便犯了‘越权’的官场大忌。

    且布政使是从二品,按察使是正三品,而巡抚往往以佥都御史出任,官衔才是正四品,甚至一些总督也是以正三品兵部侍郎出任。名为上司,品级却不如下属,而且下属还领着庞大的官僚机构,不出幺蛾子才怪。

    事实上,督抚政令难行,全省事权不一,各衙门推诿扯皮,对上司阳奉阴违的现象,在各省极为普遍。这不仅使督抚大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调和阴阳,许多不擅长搞人际关系的,直接四面楚歌,不得伸展。然而一旦有大事发生,朝廷要追究责任,督抚又首当其冲,下面人反而无事。这种吃不着羊肉还惹一身骚的郁闷日子,是每个督抚都不愿意继续下去的……跟这个比起来,区区财政权上收,简直是毛毛雨了,毕竟那是跟户部扯皮,不管输赢,无非就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至少在省里还可以穷横穷横的。

    所以对行政权下放,地方督抚是一万个赞成的,有他们压着,布政使、按察使们也没招,只能暗中联络同党,在朝中给新政点眼药。便有官员上书说:‘按照新政,总督治兵事,巡抚理民事,巡抚例归总督节制。督抚同省,本以相互牵制,然权利穿插堆叠,权非难分,矛盾在所难免。因此为消除事权不一一说,实为无稽。’

    又言道:‘一省之中主大政者二人,志不齐,权不一,其势不得不出于争。若督抚二人皆不肖,则相互容隐以便私图;若一贤一不肖,必势不两立致成水火;即便二人皆贤,亦或意见不同,性格不合,因此不能相安者,虽贤者难免。’

    更有甚者直接否定道:‘祖宗撤行省、设三司,为防臣子权重难治。今复行省,设督抚治三司,大违祖宗之法,使臣子权重难治!实乃亡国之举!请立废此法,今后有再敢言复立者,满门抄斩!’

    沈默明知道这不是他们反对的真正原因,却依然要打起精神,命人逐条反驳道:‘督抚同省,只有边地疆界,因其以军事第一,才使总督节制巡抚。其他省份,总督只管军事,平时不得干涉地方政务。军政泾渭分明,何谈权非难分?’

    ‘言两人主大政,其势不得不争者,殊为可笑。彼一人独揽大权者善,还是两人分权者善?’

    ‘至于祖宗之法,分三司乃祖宗之法,设督抚亦是祖宗之法,是以世易时移,不得不变原法设新法。况且今天下财权已收归太仓,总督得其兵而不得钱粮,巡抚掌民政而无兵权,焉有作乱之可能?’

    像这种没营养的口水仗,从来没有断过,然而新政顺利通过廷推,并得到督抚的大力贯彻,几年下来已是大势所趋、无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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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上了轨道,经济上也蒸蒸日上。根据万历五年底的统计,太仓存粮足以支取二十年,太仆寺积金八百余万两,都是当年仁宣之治也没达到的高度。这当然有沈默的功劳,但更要的是高拱打下的好底子,以及张居正这些年的浴血拼杀。

    除此之外,北边国防也处于黄金岁月。俺答已经挂了,他的儿子们一面争权夺利,一面争相向朝廷献媚。土蛮虽然没有屈服,但在李成梁和戚继光的打击下不断溃败,已经远离了京畿许多年。内阁里面,张居正只专注财税改革,对其余的事情一言不发,张四维等人各司其职,都不敢挑战首辅的权威。几年来,安静到没有一点波浪,更是嘉靖、隆庆以来没有的现象。

    跟这些令人舒心的事情比起来,那点持续不断的口水仗,简直就像枯燥生活的调剂一样,那么无足轻重。

    然而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一桩桩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在预示着平静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首辅大人烦恼的日子来临了……

    首先是,皇帝大婚的问题来临了。这一年皇帝十六岁,按周岁说,才十五岁。然而他的母亲李太后,在前一年,便已经替他定下一名祖籍余姚,生在京师一个小官吏家庭的女子,名叫王喜姐的作为皇后人选,并且希望在万历五年就举行大婚。

    然而内阁以为,皇帝在万历五年才只有十五岁,新娘也只有十四岁,为免太早,恐伤圣体。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因为传统认为,男子十六岁才发育成人,在这个年龄之前行房,会有损精元。在内阁的坚持下,皇太后退步了,然而她实在等不及了,要求今年皇帝一过完生日,就举行大婚。这次内阁也无话可说了,只好命钦天监选定吉日,最后定在了今年三月。

    李太后之所以如此坚持皇帝早日大婚,是因为在中国传统来说,男子结婚就意味着是一个成年人了,皇帝成年就意味着可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顾命大臣的使命也就到头了,应该还政于君了!

    对于这一点,李太后都看得明白,更不要说朝野上下了,因此从去岁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呼声,要求内阁在天子大婚后还政,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必然的……虽然这些年来,朝廷的小事由内阁六部各衙门解决,大事由廷推已定,可以说处理的井井有条,但这里面没有皇帝什么事儿啊!

    做臣子,总不能一直把皇帝排斥在权力之外吧?特别是那些被排斥在核心圈之外的,在改革者失意的大臣,更是想要给太后和皇帝留下好印象,好借此机会咸鱼翻身。

    对于这一天,沈默早就料到了,倒也不算措手不及,他亲自担任大婚总理官,命令内外衙门开始采买筹备,务必使天子婚典办得合乎礼仪,不给人任何口实。未来如何应对也早就盘算好了……

    真正让他措手不及的,是昨天发生的一桩事。当时他和张居正正在文渊阁中争吵。这些年来,为了新政的事情,两人没少吵架,不过都算顾全大局,只在私下里争吵,且就事论事,过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因此这种时候,是严禁任何人靠近值房的。

    然而就在两人拍桌子瞪眼,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沈默登时拉下脸道:“怎么搞得!”

    “元辅,”外面传来张元忭的声音,这位素来稳重的状元郎,已经内阁五年半了了,早从当初沈默的侍从,被提升为掌管文渊阁内外事务的官员。除了几位阁老之外,内阁中就属他说话最管用:“有江陵急信给张阁老!”

    沈默看看张居正,张居正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从老家送来的,又是严重到足以让张元忭坏规矩的消息……联想到父亲从去年就健康堪忧,张居正不敢往下想了。

    “进来吧。”沈默出声道。

    张元忭便领进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来。

    张居正一看,来者正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张简修,因为读书不成器,因此荫了个武职的锦衣卫千户,便在江陵老家侍奉自己的爷爷奶奶。不由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爹……”张简修噗通一声跪下,放声痛哭道:“爷爷已经仙逝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居正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爷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张简修哭道:“奶奶命我来京城报丧!”

    “这怎么可能……”张居正如遭雷击,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重重的朝南方磕头,锥心裂骨的捶胸嚎啕道:“爹啊,孩儿不孝!”

    沈默在边上也是一片黯然,他知道张居正是真难过……官员出仕之后,与父母便是长久的分离。像张居正自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了三年的病休回京之后,便再未回过江陵,整整二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去年夏天,江陵来信,说他的父亲病得很重,有时连走路都困难,十分想见他最后一面。张居正便准备请假省亲,偏偏财税改革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只好等把硬骨头啃下来再走。谁知道没等他忙完,张文明便已经去世。生不能亲自奉养,病无法床前尽孝,死不能见最后一面,作为儿子,又怎么能不抱恨终生,自责一辈子呢?

    沈默命人把悲伤过度的张居正送回家去,便没时间再替人家难过了。不是他冷血,而是想到了张居正将要丁忧守制三年。这三年里,自己岂不是要独撑局面,还得替张居正对付那些视变法为眼中钉的敌人?一想到这个,他就一阵阵头大。

    当然,不管心里怎么想,该怎么做还是得按程序来。他首先批准了张居正在家哀思,不再来上班的要求。然后向皇帝和太后报告此事,讨得了对张居正劝慰的圣谕。然后第二天下朝后,他带领内阁众人到纱帽胡同的张居正府上致祭。只见张府门前的一对灯笼,已经换成白色的,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

    进去大学士府,只见里面已是一片缟素,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还有上面‘音容宛在’之类的挽联,沈默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心中暗暗道:‘爹啊,您可千万保重啊!’

    听说有圣谕,张居正让家人先回避,跪听了小皇帝母子两人的慰问之词,然后伏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臣多谢皇上、太后关怀……”

    沈默把张居正扶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太岳兄节哀,咱们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张居正借着着擦泪,点点头,嘶声道:“请元辅书房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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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情……两更……三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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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