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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七章:背后的剑

    内峰的试剑大会也已接近了尾声。

    乐柔知道自己夺魁无望,为了不与宁小龄比剑丢人,在早一轮的试剑中便假装失手,输掉了比赛。

    她回想起两个月前励志要揍宁小龄一顿的宏愿,捂着自己的脸,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

    而最初对于宁小龄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场间便没什么人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看似娇俏可爱的少女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击败对手,然后礼貌性地鞠躬,收剑。

    她一开始愿意与人多过些招,是在等师父找回师兄,但是陆嫁嫁迟迟不归,让她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她对于比剑再无半点兴趣,只想快些结束,然后去寻师兄。

    于是她的剑便也显得有些不留情面。

    那雷霆般的剑招里,大部分弟子根本走不过三招便被击败,而宁小龄才来剑锋修行四个月这件事又不停地打击着他们,他们只能以宁小龄在那临河城中以险些身死才换来机缘来宽慰自己。

    富贵险中求,但修仙者最应惜命,大部分有望仙途的人都不愿意做会威胁到生死的冒险。

    最后的决战依旧是宁小龄与徐蔚然。

    徐蔚然见过宁小龄先前的那几剑,他自我权衡了一番,心中灰冷,他知道自己不是宁小龄的对手,之前险胜她一次虽已值得骄傲,但他心里如何能甘心呢?

    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凭什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站在这么高的位置?

    徐蔚然心中激起了无名怒火,他看着高台上那柄白银铸成的剑,他想起了师父离开去寻找那个根本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想起了方才宁小龄出的每一剑,最后视线凝聚,他望向了少女清清冷冷犹有稚色的脸。

    他神色恍惚,似在她身上看到了师父的影子。

    可她才多少岁啊?怎么就有这样清傲的气质?

    徐蔚然平日里为人温和,在众弟子中境界高强,却不骄不躁,深得大家的尊敬,几乎是公认的南承之下第一个人。

    但那终究是身居高位之时的亲和,他内心的倨傲与好胜终于在今日被激发了出来。

    他握着手中的剑,忽然觉得今日自己的剑可以斩得极快极快,击破一切。

    他心念一动,知道这是破境的征兆了。

    雅竹才一出声,徐蔚然的身影便急切地动了。

    他拎着剑一步跨上,蹭得一声灵巧跃起,身子划过一个极妙的,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弧度,拖出了一片残影。接着他手臂屈收,长剑贴面而回,映照出了他冷冽的脸,两者同为一色。

    在场的弟子也为他的气场所震,他们从未这样子的徐蔚然,连与他关系极好的乐柔和云择都吓了一跳。

    空中蓄势不过一刹,卷起的袖子下,徐蔚然手臂的肌肉缠丝般紧绷起来,那个瞬间就像是蛰伏野草间多时的毒蛇,在一个绝妙的机会闪电般展露出了它的毒牙。

    宁小龄在他跃起的那一刻便闭上了眼。

    她没有去想该怎么赢,而是在想如果此刻立在这里的是师兄,他会怎么做?

    徐蔚然没有时间发动剑锁,这一剑若是宁小龄想躲,那她不用费太多力气也能躲掉。

    若徐蔚然这嫉恨之火燃烧的一剑落空,那他接下来绝无刺出第二次这样凌厉剑招的可能。

    但宁小龄没有躲,她选择了与徐蔚然拼剑。

    她本就被对方夺去了先机,此时蓄剑已晚,强行拼剑只会增加她输的可能性。

    但她并不在乎输赢。

    天空中明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背上,照得她白暂的皮肤要融化了一样,但很快,这抹如雪的颜色被夺去了光彩,一道冷冽的白光凭空亮起,如一道白银融成的铁索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剑索?”雅竹轻轻咦了一声,剑索与剑锁一样,都是定住他人身形的道法。

    长锁如蛇,滑过了宁小龄的眸前,她此刻的脸也很冷,与剑光相映时便像是严冬腊月里屋檐上两片孤独相对的冰棱。

    剑索滑过的那刻,徐蔚然积蓄已久的剑势也已攀至了顶点。

    两者相撞,剑气如两道相对的瀑布冲撞到了一起。

    雅竹神色一凝

    ,随时准备出手。

    两者的剑光相撞相融,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将两个人的身影吞了进去,接着光球破散,剑光碎成了无数片,像是散落的鹅羽,在峰顶悠悠地飘坠着。

    峰高风寒,午后的阳光也透着难言的冷。

    剑光散尽时,宁小龄的眉目清晰无比,徐蔚然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前,看不出有什么伤。

    宁小龄说了一句承让,接着徐蔚然便单膝跪倒,捂着胸口,拭着嘴角的血。

    众位师长纷纷点地掠上,为徐蔚然治疗伤势。

    徐蔚然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心中的锐气已被磨去了大半,再次开口时,话语中只是透着淡淡的不甘:“你……究竟凭什么?”

    宁小龄说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回答:

    “凭我是师兄的师妹。”

    她说完这句话,却像是丢了魂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而是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才的清傲仿佛只是拙劣的伪装,于这一刻尽数褪去,露出了那颗柔软的心来。

    接着周围越来越安静,没有人来劝说她,也没有来宽慰她,只是安静。

    这种安静让宁小龄也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跃了起来,噙满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宁长久模糊的白衣。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淡绯的唇轻启,道:“师……师兄?”

    宁长久嗯了一声。

    宁小龄如释重负,在所有人的眼中扑到了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宁长久有些不明白,他原本以为误了师妹的试剑会,她应该会责怪自己几句,此刻他却分不清宁小龄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只是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些。

    宁长久看见了那最后的一剑,很是欣慰,他如哄孩子睡觉般拍了拍宁小龄的后背,轻声赞许了她几句,但宁小龄却又一下挣开了他的怀抱,擦着擦不干净的眼泪,连忙道:

    “对了!师兄你刚刚去哪里了呀?师父还在找你,快去找她,别让她担心了!”

    宁长久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找的,只是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他应了一声:“好。”

    两人很快离去,那柄象征着荣誉的白银佩剑留在了他们的身后,像是秋霜打过的叶子。

    直到这时,几位师长和眼尖的弟子才发现,那宁长久的腰间,外面弟子的木牌已去,换上了内峰弟子才能拥有的玉牌。

    ……

    ……

    陆嫁嫁背系绳索,腰系数柄僻邪的银刃,她纤细的腰肢被一下勒紧,在宁小龄与徐蔚然最后一场比剑落幕时,她已签好了峰主禅让的文书,沿着石壁一点点滑入峰谷之中。

    这峰谷太过深邃,以她长命境的御剑,无法在这般深邃的峡谷里攀援上那样的高度,所以只能借助绳索。

    陆嫁嫁的清美的背影滑入黑暗之中,翻腾的黑雾拽着视线下坠,而她像是雪一样消融在了漆黑的潭水里。

    许久之后,隐峰中渐渐沉静了下来。

    “你们谁也不说话,那就由我来斩索吧。”一个身穿灰袍的长老站了出来。

    他的个子很矮,头发带着一簇红色,先前始终没有说话,隐没在人群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在说什么?!”立刻有人寒声质问。

    灰袍长老背有些驼,他双手负后却有几分宗师风度,他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讥笑道:“装什么装?先前催促陆嫁嫁写禅让文书,现在又来伪装好人,怎么?是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其余几位隐峰中闭关的长老神色各异。

    有人望向了灰袍老者,说道:“文书上说得明明白白,峰主死后,便由严舟师叔接任峰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灰袍老者说道:“我们心里都清楚,严舟也快死了,严舟死了之后呢,峰主之位岂能平白无故空着?”

    “我只是不明白,峰主对自己徒弟好,何罪之有,要你逼得她身陷死地?”

    “何罪之有?当然有罪!”灰袍老者说道:“宗主离开之前怎么说的?说这缠龙柱下是无论如

    何也不能进入的禁地,哪怕她身为峰主,擅自闯入也是罪!”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你们不是也没说?”

    灰袍老者淡淡一哂,道:“既然各怀鬼胎,就别装光明正大,怪就怪这女娃子没拜上一个好师父,当年她师父欠我们太多,就由她来还吧。”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再次被放上台面,许多人沉默不语,便当时了结那些恩怨的默许了。

    但依旧有人站了出来,那人一身青衣,看上去似是个年轻的谋士,脸上带着些许发白的病态,他拦在了那系着铁索的峰石前,道:“我不同意。”

    灰袍老者像是早有预料,说道:“你是唯一与那老东西交好之人,我当初就不明白,你恩情也报了,护峰也护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愿回到守霄峰?你这份骨子里的执拗早晚会害了你。”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道:“老峰主之恩情,一生难尽……何况陆嫁嫁在救人,我们身为峰中元老,便应替她挡好背后的刀。”

    灰袍老者冷笑道:“她值得你这么做?我们异心如此,她却还是一意孤行下峰,生得玲珑剔透,心思却七窍堵了六窍,有什么资格当峰主?”

    “她还年轻。”青衣男子叹息道。

    灰袍老者轻轻点头:“她确实年轻,但我不愿等了,若她是紫庭境,我今日不会有半点心思,可区区一个长命,还能有何依托?对了,先前你说要替她防好背后的刀,你自己……防好了吗?”

    话语的尾音里,一柄刀抵住了青衣男子的背心,男子一言不发,许久后才叹息道:“你也觉得我做的是错的?”

    以刀顶着他的人不说话。

    青衣男子依旧不甘,问道:“谁允诺了你?谁能允诺你?”

    “你永远也想不到的人。”那人只是干涩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彻底闭嘴了,只是固执地拿刀抵着他。

    灰袍男子环视一圈,说道:“斩索。”

    “等等!”

    身后又有人大喝。

    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跑了出来,他拎着一把破剑,身上散发着难掩的剑意,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把剑。

    他是南承,穿着内峰弟子的装束,没有人认识他。

    “你们想对我师父做什么?”南承厉声喝问,别说他剑胎未成,哪怕大成,也断然无法弥补境界的不足,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拔出了剑。

    灰袍老人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陆嫁嫁教出来的好徒弟,后生可畏,我不杀你。”

    说着他手指一点,一股无形的波撞上了南承的胸口,将他身上的剑意瞬间打散,撞上了一根石柱,并将他死死地压在了石柱上。

    仅仅一指,他便让年轻一代的大弟子再无再战之力。

    就像是先前他强练剑体堕境一样,他再次感受到了绝望,而这次绝望更加黑暗,他要眼睁睁看着师父被他们葬送在深渊里。

    “住手……”他无力地喊着,怎么也无法挣脱。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灰袍老人并未放在心上,他转过了身,又问了一遍:“还有谁反对么?”

    死一般的沉默。

    灰袍老者没有再说下文,也没有去斩断铁索。

    众人疑惑地望向了他。

    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剑尖。

    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一把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他想不明白这柄剑的主人是谁。

    他只是有些后悔,当年没好好听老峰主的羞辱,将体魄练得更好一些,这是他一生中关于体魄吃的第二次亏,也永远不会有第三次了。

    剑光一动,猛地搅烂了他的身躯,血水飞溅。

    老人倒下时,人们才发现,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以极其古怪的姿势将剑刺入灰袍老人的身体。

    他将剑收回,手腕一振,剑上所有的血如钢柱般弹散开来,剑刃银亮如新。

    “我反对。”他说。

    ……

    ……

    (感谢书友宁擒水的老公的打赏支持~谢谢对作者君的鼓励!)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八章:白衣逆空

    宁长久的剑尖上已经不沾一点血,他的脸很白净,线条介于柔和与硬朗之间,看上去像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他出剑的姿势也很奇怪,那是极其费力不讨好的姿势,大量的力量都压迫在了双腿和腰肢上,手臂反而显得绵软无力,却不知为何能一剑直接刺杀境界不俗的灰袍老人。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是从哪里出现的。

    灰袍老者倒下的那刻,他的身体才从那个怪异的出剑姿势里解脱出来,收剑之时将鲜血振得一干二净。

    “前辈……”最先认出宁长久的是南承,他看着那个熟悉的白衣背影,激动得浑身战栗。

    场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有人发问,虽有警惕,但谈不上惧怕。

    他腰间那块玉牌那样的醒目,那证明着他的身份与境界。

    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通仙上境的内门弟子,在偷袭之下或能杀死长命境的灰衣老人,但此刻所有人都正对着他,他又能翻腾起什么浪花?

    宁长久没有解答,只是闭着眼睛,道:“现在散去,各回自己的洞府,我可以当做没有看见你们。”

    这带着猖狂挑衅意味的话一说出口,场间的气氛都陡然变了。

    他们无法从他的气息或者是那一剑上知道他真实的境界,但此刻他的行为大概只是虚张声势,可饶是如此,惜命的修道者们依旧不愿意去递出那第一剑。

    在场的修士大部分都是上一辈的修行者,一般修道至瓶颈后的修士,要么在峰中担任职务,要么云游四海,要么继续闭关修炼,所以他们的境界也颇杂,但大部分也有长命初境的实力,这些长老曾被视为天窟峰最核心的力量。

    “我们的恩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小辈插手?”先前问话的人自认为看清楚了他的虚实,首先站了出来。

    宁长久握剑的手垂下,看上去有些无力,他闭着眼,肩膀也拉拢着,仿佛先前杀死灰衣老人的一剑不过是好运。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藏拙,但久闭出关,对于境界上的自信又怎么会被一个晚辈唬住?更何况他们有这么多人。

    那名男子走了出来,他盯着宁长久的剑,说道:“愿意领教。”

    宁长久嗯了一声,他的身子微动,白衣拖曳出些许残影,那剑尖寒星般的锋芒也跟着晃动,剑气像是水滴溅入烧得滚烫的锅炉里,瞬间化作了白气腾雾而去。

    而那男子眼中的警惕和认真一点点变成了轻蔑。

    宁长久出剑了,剑气如箭,紧绷而瞬发,杀意由点成线,向着男子的咽喉处割去。

    那一剑到来时,男子只觉得灰袍老者死得不值——堂堂长命中境的高手,死在这样的剑下,何其可笑?

    大意之人已含笑九泉,他更应吸取教训,所以那抹轻视被他压下,他尽量变得谨慎,猜测着这一剑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招。

    没有变招。藏在剑气的剑径直来到了面前,那本该精妙的一剑因为境界的不足而显得华而不实。

    男子一手直接探入剑气之中,捏住那柄铁剑,另一手倏地一拍剑鞘,铮然一声里,长剑破鞘而出,刷得直夺宁长久的要害。

    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男子神情极为专注,以至于身后有人喊的一句“小心”也后知后觉。

    他的专注让他葬送了性命。

    杀他的一剑是从腰侧来的,剑尖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便破开他的防御,将大半的剑身送入男子的血肉里,然后剑气自身体内部炸开,将他的紫府气海炸得粉碎。

    他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临死之前,男子不解地别过头,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

    少女经历了数个时辰的试剑大会,非但没有多么劳累,此刻展现出的杀气更与她年龄极不相符。

    “怪物……”

    这是男子倒下之时,对于这对师兄妹最后的评价。

    宁长久收回了剑,这一次他的剑甚至没有沾上一点血,其上的寒光却更加慑人,他抬起了眸子,看着在场的其他长老,一言不发。

    宁小龄拔出了剑,她心情很紧张,指甲死死地扣着掌心,才让握剑的手忍住了发抖。

    她见过很多次人杀人,也在临河城杀过许多白骨小妖。但自己的剑却是第一次染上人血,更不幸的是,她的剑好像刺中了某条粗壮的血脉,高压下喷涌而出的血水溅到了她白色的衣服上,黏稠刺鼻的血腥味里,她的瞳孔也变成了暗红色。

    第一次杀人之后,她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在将剑拔出的那刻甚至生出了些惧怕,明晃晃的剑锋上是她不安的脸。

    宁长久知道这是她早晚要经历的事情,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拿剑的手,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们要师父死,我们能怎么办?”

    宁小龄闭上了眼,鼻间萦绕的血腥味也像是淡了下去。

    “杀了他们。”她说。

    宁长久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他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嗜血生长的种子,那颗种子在每个人握剑的那一刻就埋下了,只是他希望宁小龄的种子最后可以成长为郁郁葱葱的花树,而非择人而噬的恶魔花卉。

    所以他要告诉宁小龄杀人的理由,让她坚定自己的道心。

    宁长久加上宁小龄当然不是这么多长老的对手,但在灰袍老人死去的那刻,原本就不坚实的联盟再次生出了裂隙。

    有的人对于那些过去的恩恩怨怨早已看淡,他们不关心这白衣少年到底还有多少实力,只是地上的两具尸体时刻提醒着他们要惜命,他们也无心参与到这场争斗里。

    “后生可畏,不知如今到了何种境界?”有人感慨发问,离开了缠龙柱旁的悬崖。

    “嗯,你剑法很高,也有谋略,若陆嫁嫁有你一半的脑子,恐怕也不会陷入今日的险境。”又有人站出来,直视着宁长久说了一番话。

    陆嫁嫁确实有点笨……宁长久颔首,同意他的观点。

    有些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心怀鬼胎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都有了各自的动作。

    宁小龄渐渐地从第一次杀人的情绪里走了出来,临河城的一个月她修道生涯的财富,每日每夜天空中高悬的红月,在带来恐慌之余也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宁小龄很快平静了心绪,鲜血有时也是宝藏。初春的试剑会,她哪怕夺魁,也未有多少真正的感悟,而此刻她长剑见血,对于道门隐息术和自己的剑术才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

    “云长老,难道你也想走?”崖边忽然有人喝问。

    一个穿着普通谕剑天宗剑服的男子停下了脚步,他面容削瘦,身子欣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却被称为云长老,听到那一声叫喊后,他转过头,神色不悦:“吵什么吵?”

    喊话之人冷冷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职责。”

    “职责?什么职责?”

    “你曾经是律堂的律使。”

    “哦?你想说什么?”

    “陆嫁嫁有罪!群峰之中没有人再比我们清楚这些,难道你没有收到那封信?”

    “嗯?什么信?”云长老面露疑惑,似是不明白对方的话语。

    而对方也再没有给他回答,他带着自己的疑问永远地堕入了阴曹地府里。

    出刀杀死他的是那个原本以刀锋抵着青衣人后背的男子,在先前那人问出“那封信”之后,始终掣肘着青衣男子的他竟不惜调转刀尖,将说话之人灭口。

    而青衣人的反应也极快,在危险脱离自己的第一刻,他所做的不是庆幸,而是在一瞬间拔出了剑,刺向了那威胁者。

    这一幕电光火石般发生的瞬间,许多的剑光亮了起来,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思和立场,这种混乱在混乱爆发之后变得更加混乱。

    而宁长久在他们短暂的交流里明白了一件事:他们要陆嫁嫁死是早有预谋的。

    有人在后背策划了这些,而那个策划者似乎没有将要杀死陆嫁嫁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这些人里有许多是忠于老峰主的,也有许多与老峰主有着大仇,他们那一代本就有着巨大的割裂。

    这种割裂感在大家闭关之时感受得并不分明,而此刻这种感觉则像是一把高悬的巨斧,终于在此刻落下,轻而易举地劈裂了表面上的虚情假意,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阴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雅竹的赶到已有些晚,她一手拇指推剑出鞘寸许,另一手则握着那柄本应赐予宁小龄的白银之剑。

    “他们想杀师父!”宁小龄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说明了情况。

    雅竹心中一个咯噔,她知道峰中潜藏着矛盾,但是没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真的蕴藏着这么大的力量。

    剑刃交击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出剑的男子带着高冠,他一剑朝着青衣人斩去,青衣人避之不及,被对方直接砍下了手腕,与此同时那名拿刀的男子在杀了一人后也被青衣人刺中了后背,身子踉跄,险些直接摔入崖中。

    这一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里没有人是赢家。

    越来越多的人出手。

    他们甚至没有分清楚自己属于哪方阵营。

    只是那些支持陆嫁嫁的,以断了一只手腕的青衣人为首,死死地护着峰石绳索的位置,防止被出剑斩断,雅竹也夺剑而去,一并守在了峰石前。

    雅竹也是平日里教众弟子剑术的人之一,但宁小龄这是第一次见雅竹师叔真正出手,她的剑称不上多块,但是步法很是灵妙,穿过剑影刀光时,衣袂竟毫发无损,就像是雨水中不停腾挪却不沾片雨的小飞蛾。

    宁长久没有立刻出剑,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犹有蹊跷。

    哪怕老峰主与他们确有恩怨,但是毕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们有什么理由将那份仇恨延续至今甚至为之付出生命?

    还有先前那惹来杀身之祸的“信”又是什么?

    宁长久短时间内无法想通这些,正如他直到此刻看到了崖边岩石断裂的痕迹,才隐约想起了什么……自己好像跌入过这片峰谷里?

    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却在第一时间飞快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小龄,先前我……是不是不见了?”哪怕情势危急,宁长久依然没有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宁小龄点头道:“嗯,所以师父去找你了,她还以为你跌到了峰底。”

    “嗯……”宁长久点头,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自己在悬崖边惊险杀死严峰,然后对方死前的反扑将自己也震入了峰底,接着他在峰底醒来之后,发现了一条狭窄的道路,那条道路正好可以通往天窟峰外。

    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宁长久来不及作更多的思索,前面的混乱里,忽然有一剑逼了过来。

    那个使剑的长老境界并不高,甚至与如今的宁小龄也相差无几,但他出剑的时机极好,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宁长久的失神,想要借着这一机会将这神秘的少年一举杀死。

    这位长老的剑破坏了宁长久大脑中思绪的形成。

    也正是他的打断,宁长久才在事后想起了许多记忆中不合理的地方。

    但他不会感谢这个长老。

    少年的眼眸里泛起了金色的光,他的胸前也凝成了一团金色,那金色并未化作金乌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支金箭。

    没有弓与弦,金箭却像是自己长了翅膀,咻得一下冲刺而去。

    长老出剑的速度虽没有一点停滞,但他双目中却失去了目标。

    因为他的瞳孔被忽如其来的金光照彻,巨大的热量自瞳孔中燃起,仅仅一个眨眼里,那一双眼睛便被焚烧成了两个鱼目般大小的珠子。

    他手中的剑凭借着惯性依旧刺去,而宁长久已侧身躲开,反手将剑刺入了他的胸膛里。

    “你知道闭关之人出关,还会带来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正当宁长久要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时,厮杀的人群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没有人听清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也没有人去追问这个无聊的问题,所以那人只好自顾自地回答:“闭关乍出,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究竟在这段日子里修到了何种境界,这才是这里每个人最大的底牌,他们许多人都有信心不被杀死,包括我。”

    “这种自信往往就是灾难和死亡的源头。”那人如此长叹。

    争斗声像是减弱了一些。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了那个说话之人。

    那人是一个玄青衣裳的少年,他面容白暂稚嫩,梳着发髻,配着长剑,先前他不知采用了何等隐匿的手段,在场的众人竟无人发现他,此刻他走出之时,丰神俊朗的少年却一下醒目,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你是谁?”青衣男子发问的声音有些痛苦,他想不起峰中何时有的这一号人。

    回答他的不是少年的答案,而是他的剑。

    少年在说话之际张开了嘴,吐出了一口飞剑,飞剑穿行于血间,一举来到了这青衣人的面前,他虽断了一只手,但毕竟是长命初境的高手,这简简单单的一剑在他有所防范下并没能杀死他。

    而这少年也没有想要杀死他,他只不过是亮出自己的身份罢了。

    “七意?”青衣男子注意到了那飞剑上镌刻的字,猛然想起了什么,惊呼出声:“你是紫天道门的人!”

    传闻中紫天道门的剑客,都喜欢用数字作为自己的姓氏。

    那少年没有否认,淡然一笑:“紫天道门,七意。”

    他已经活了一个甲子的年纪了,只是道门的返老还童之术让他看起来无比年轻,乳白细腻的肌肤仿佛还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

    先前那场混战里,两派的人互相厮杀,而有人潜伏其中,隐匿地对所有人动手,在他们身上添下不轻不重的伤口。

    他便是七意。

    他在在场的数十人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剑痕之后,他才确定这一代天窟峰确实无人了,他是在场所有人中的最强者,当然不需要再做什么隐匿。

    七意看着那名境界平凡却极有勇气的少年,微笑道:“可愿意随我去紫天道门?”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他能感知到对方的境界极高,甚至已经到了半步紫庭的地步,如今这峰中,除了自囚书阁不出的严舟,无人是他的对手。

    七意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他的境界给予了他独到的耐心,“没关系,我给你思考的时间。”

    宁长久假装思考了一会。

    而七意也根本没想等他的回答,在宁长久垂头沉思之际,他假意正了正发冠,衣袖抖擞间,又一柄飞剑递出,刺向了宁长久。

    七意相信自己的每一剑都是一击毙命的剑,杀一个外门的少年根本不在话下。

    叮得一声清脆响起。

    宁长久挡住这一剑,他没有用自己的剑去格挡,而是从不知何处掏出了一根枯枝状的扭曲黑铁。

    这根黑铁没有锋芒,也无法灌输灵力,所以也无法斩出剑气,用来杀人很是鸡肋。

    但他因为材质坚硬的缘故,却适合用来抵挡一些刀剑的袭击。

    七意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如磁石板正好撞上了那根铁棍,一声颤鸣短促而有力,宁长久被铁棍上传来的力量震得后退不止,但那柄飞剑同样被弹开,扎进了附近的岩石里。

    七意看着他手中的铁棍,目露精光,知道这绝对是一件其貌不扬的宝物,只是这件宝物落到了这个不懂操控的少年手里,真是宝剑蒙尘。

    他打算立刻出手,抢夺宁长久手上的东西。

    但七意却还是失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谕剑天宗与紫天道门之间的矛盾。

    这两个宗门的矛盾由来已久,先前严舟便怀疑过宁长久是不是紫天道门派来的卧底。

    此刻,宗门的矛盾竟使得原本四分五裂的天窟峰团结了起来,所有的剑尖齐刷刷地指向了七意。

    七意察觉到之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之前门主命他前来时,便千叮咛万嘱咐过,让他务必沉得住气。

    而他此刻才明白,自己这一口气依旧没有沉住,大势虽已倒向了自己这边,但那些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忽然间拧作一起,依旧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被打破了。

    一记断裂声骤然响起。

    宁长久哪怕面对七意飞剑时依旧冷漠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了。

    那是铁索断裂的声音。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七意身上时,那持刀男子猛地冲破了几人的防御,一刀斩断了那系在崖峰上的剑索!

    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许多人,雅竹更是在这一瞬间暴露出了身为女子的软弱,惊呼出了声。

    剑拔弩张感一下子烟消云散,七意如释重负,开怀地笑了起来,“你们天窟峰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要这般置峰主于死地?”

    这同样是宁长久和宁小龄心中的疑问,在他们心中陆嫁嫁待人极好,上一辈的恩怨再重,也不该牵扯到她身上才是。

    宁长久忽然有些想念赵襄儿,若是她在身边,这个紫天道门的修士哪里还有猖狂的机会?

    细长的铁索在断裂的那刻已顺着悬崖飞速地坠了下去。

    峰谷中没有传来一丁点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了那噬人的黑暗里。

    陆嫁嫁生死难卜。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觉得陆嫁嫁凶多吉少,只有宁长久在短暂的失态后平静了下来,他想着自己坠入峰谷都能从中走出,陆嫁嫁境界远高过自己,应该也不会有事。

    他始终都专注地盯着七意,寻找着他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七意护体的灵力滴水不漏,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是很快,他却犯下了一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致命失误。

    七意看着攻势已经溃散的众人,说道:“当年那个老东西盗走的紫天道门的圣器藏在何处,若是说出来,我可饶那人不死。”

    “紫天道门的圣器?”

    有人疑惑不解,从未听说过,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又触碰到了某个巨大阴谋的一角。

    而知道更多内幕的人,神色一下子阴鹜了下来,掩不住的杀心像是刺破衣料的刀子,锐利的锋芒就像是在昭告七意话语的真实性。

    最先回答的七意的是那个以刀斩断铁索的男子,他的皮肤被太阳长期曝晒过,看上去很是黝黑,若非先前一刀断了铁索,此刻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便会显得很不起眼。

    他听着七意的话,露出了笑容,与肤色相反的牙齿刺目也像是反射着光的刀,“看来你们门主果然快死了,什么紫天道门,靠着吞食亡魂赖以存活的门主,也配与道门二字沾边?”

    面对他的

    讽刺,七意面色没有太大改变,只是看向他的目光已像是在看一眼死人。

    他也确实是个死人了,除非此刻可以逃出生天,要不然无论是谕剑天宗还是紫天道门,都绝无可能放过他。

    但他却依旧在笑,好像根本没有觉得自己会死。

    他的笑容一直到七意剑锋刺入他的眉心那刻终于凝固。

    他瞪大了巨大的瞳孔,涣散的目光中映出了所有的人脸,他死前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好像在好奇为何没有人搭救自己,最后的一刻,他才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他决定将心中最深的秘密说出来,可惜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音节:

    “寒……”

    一个类似于寒的音节之后,持刀男子坠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这个寒字落到大家心里,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读。

    七意心中也有自己的计较,他知道这峰谷之底藏着无数的宝物,而这片拦路的亡灵黑雾,似乎是堂堂正正地宣告着那件可以容纳一切魂魄的圣器,此刻便隐藏在天窟峰底!

    他抬起了手臂,漆黑的袖子像是两个包藏乾坤的黑洞。

    那一片黑雾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翻腾起来。

    “快拦住他!”有人大喊起来。

    银亮的剑锋一截截地递了过去,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却无动于衷。

    果然如我所料……七意嘴角微微勾起。

    他修炼了几十年的道法,不是驱鬼僻邪而是招魂,这满谷的亡灵像是一缸翻滚蠕动的蛆虫,在他的手臂挥舞间上下翻腾着,他体会了一会那种美感,然后手猛地一拽。

    这些沾染邪性的亡魂便是他的巨剑,他从未握过这般巨大的剑,他自信这把剑成型时可以斩尽隐峰中所有的一切。

    但七意却忘了一件事情。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剑都有两面的刃。

    邪魂的浪潮海啸般墙立而起之际,宁长久终于找到了这一刻的机会。

    他看了宁小龄一眼,沉默许久的宁小龄明白过来,立刻点头。

    她要帮他护住身后的偷袭。

    宁长久握剑的身影向着那片亡灵的浪潮中冲了过去。

    七意微微地咦了一声,他心中隐约感觉到一丝警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丝警意能来自哪里?

    接着七意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地想起了一个神话传说。

    传说之中,一个勇士带领自己部落逃亡之际,来到了一片大海的边缘,他们无路可走,幸好神明降下了圣辉,将力量赐予给了勇士的首领,他用无上的神力分开了那片海,等到自己部落顺着海床逃离干净之时,海水弥合,阻拦住了追赶者。

    眼前亡灵的魂魄激起的千层浪里,便自中间分出了一条道路。

    那是一条金色的道路,像是通往神国的阶梯。

    接着七意发现自己还是想错了,这不是神明分开海水的传说,而是天生九日蒸发干净所有江河之水的故事。

    那片黑暗像是遇到了天敌,被一瞬间啃咬殆尽,那作为“罪魁祸首”的金乌悬在中央,背后有着一片红日相映,于是他暗金色的羽毛也成了黑色的剪影。

    “孽畜!”七意终于失态,他意识到这东西应该是能力特殊的先天灵,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情绪的波澜会葬送性命。

    黑暗与光明的交替时,一柄剑刺了进来。

    那一剑也像是被神明赐予了力量,快得看不到任何的寒光。

    但七意也绝非等闲之辈,他先前目睹过灰袍老者死于这一剑之下,他认得出这不是谕剑天宗的剑法,所以他对于宁长久的来历也极为好奇,甚至起过拉拢他的心思。

    只是旁观者和亲临者是两回事,他真正面对这一剑时,才感觉到那种恐怖。

    那种感觉让他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学习控魂之术时,那些魂魄凶厉的嘶吼蚕食着他的心神,他在那种恐惧之下瑟瑟发抖,流过了无数的眼泪,而今他返老还童,童年的阴影竟也随之再次降临。

    “天威!你这是妄动天威!你这样的剑,早晚会遭天诛地灭而死的!”

    七意没有开口,但他心中的念头迫使周围仅有的亡魂开口说完了这些。

    类似的诅咒宁长久在临河城也听过,但他并不在意。

    长剑斩下了七意的头颅,他的身子后坠,跌入了无尽的深渊里,被饥渴的亡魂噬咬殆尽。而他的头颅高高抛起,又平稳落地,临死前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七意死后所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看着宁长久手中的剑,也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的寒冷。

    青衣人看着那剑,皱起了眉头。

    那剑上有血。

    这说明这少年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连像刚才那样振去剑上的血都做不到了。

    而宁小龄一言不发地立在他的身后,以剑身反射掉所有窥伺的目光,那番样子让很多人想起了尚是少女时期的陆嫁嫁。

    “杀了这对少年少女。”

    许多人心中同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们盯着宁长久剑尖上垂下的血,对他的境界做最后的评估。

    可就在此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持刀男子临死前的话也得到了补充和应验。

    隐峰之内,传来了震动不止的声响。

    他们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心中的念头很快一致地泛起:

    “寒牢,破了!”

    ……

    今日天窟峰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巨大动荡,而一切的起因,只是一个逃狱的罪人和神秘的白衣人大打出手,一个死亡,一个坠入深谷。

    这就像是一个鱼饵,洒下之后引得大大小小的鱼类从幽深的水面下露出了身体。

    而就当所有人都觉得一切要暂时尘埃落定时,寒牢墙壁破碎的声音,则像是一记大吕黄钟,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鬼飞速逃散。

    没有人知道是谁打开了寒牢。

    但寒牢中关押的许多老怪物仅仅是想到,便令人不寒而栗。

    尚有余力的人都盯着寒牢的方向,如临大敌。

    唯有一个长老死死地盯着宁长久,寒声道:“我认得这剑!你就是先前跌落深渊的人!原来你是故意要引陆嫁嫁下去……你才是要祸乱此峰最大的恶鬼!”

    他的话语将许多人的注意力从寒牢又拉回到了宁长久的身上。

    寒牢破坏的危险还没真实地到来,里面强大的怪物历经了这么久的消磨,说不定也已成了可以随意屠宰的猪羊。

    而此刻,他们还有审判罪人的时间。

    “黄长老,你确定是他?不会有错。”

    “绝不会有错,这样诡异的剑哪怕烧成灰我也认得!他和那七意一样,也是邪魔外道派来的卧底!”

    听着他们的话,宁小龄觉得有些悲哀,她看着地上七意余温未褪的头颅,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恨不得拔剑将开口之人全部挫骨扬灰,将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打入最幽深的地府。

    此刻作为众矢之的的宁长久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与师兄永结同心的宁小龄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师兄已没有再出一剑的力气了。

    只能换我来保护他了。

    她的剑心更加坚忍。

    但愤怒和憎恶无法化作真实的境界,她知道若是他们群起而攻,自己绝对阻拦不住,所以很快,她的杀心又成了必死之心。

    那些怀着异心的长老还没有进攻,宁长久却自己先支撑不住了。

    他今日已经连续使用了三次那古怪的剑招,每一次对于身体的损耗都极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撑到现在的,明明杀死严峰时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那片深渊,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温和的感觉,就像是干渴难言的人在沙漠中穿行数十日,终于见到了绿洲中的池水。

    宁长久的身子向前倒去。

    那一刻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被种下了魔诱!

    谁给自己种下的?他想不起来了。

    一切也已来不及。

    无所依托的身体如鸿羽坠潭。

    专注于他身后敌人的宁小龄发出一声惊呼,她动作还是慢了,回身之际手中的一截白衣已然滑走,她眼睁睁地看着宁长久向着无尽的深渊中堕去。

    宁小龄的心也像是绑上了一颗巨大的石头,随着他一起永无休止地坠落。

    她脚步不稳,身体一个趔趄,这抹破绽被人抓到,一剑直逼后背,所幸雅竹反应也快,立刻替她挡去了背后的袭击。

    “小龄,别做傻事!”雅竹立刻出声提醒。

    宁小龄置若罔闻,她注视着深渊,也想一跃而下时,却见那抹白色的影子又像幽灵一般浮了上来。

    宁小龄立刻擦干了眼泪,定神之时,心中所有的阴霾都烟消云散了。

    “师兄……师父!”

    深渊之中,一袭白影抱着另一袭白影逆空而起,冲破了视线,来到了一片狼藉的隐峰之中。

    陆嫁嫁垂着螓首,极美的容颜遮挡在散乱的青丝里,接着她冷漠的声音响起,像是地狱中招魂问路的女鬼,“你们谁伤的他?”

    ……

    ……

    (终于码完了,更得晚了,抱歉。)

    (超级感谢书友不明喵打赏的盟主!!!感谢喵姐一直以来的支持呀!第八座神国之门打开,欢迎萌主大大莅临她忠诚的神国~)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隐峰中 血染剑裳

    铁青色的墙壁上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剑痕。

    它们就像是春时绵绵细针般的雨,顷刻间泼洒到了所有的空间里,幽深的黑雾在如雨的剑气中也带着迷蒙的美。

    陆嫁嫁悬空而立,襟摆微微拂动,腰间青玉环佩和红色流苏也轻拂着,她鬓发微乱,泛着剑意的秀颈如对着光线的玉石,透着清冷而温润的质地,仙剑明澜悬在她的身侧,笔直的剑体泛着焰火流窜的光,隐隐勾勒着一只幼鸟的雏形。

    那是被封印了神魂的血羽君,如今养藏于剑内。陆嫁嫁曾经许诺等它杀妖过百便重新赐它肉身。

    “器灵?”震惊中回身的长老惊呼道。

    陆嫁嫁没有回答,她看了雅竹一眼,身上添了许多伤痕的雅竹终于松了口气。

    “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境界?”另一位反叛的长老,寒声发问。

    陆嫁嫁长剑一动,带起焰光,她的身影也随之跃到了悬崖上,长剑归鞘。

    陆嫁嫁一句话也没多说,并指于身前一抹,写就一个笔直的“一”字,虚剑凝成,无光无影地斩出,一位长命境的长老什么也来不及反应,头颅便滚落在地,脖颈处的切痕平整如镜。

    陆嫁嫁放下了怀中的少年,宁长久没有完全昏迷,他尚有些意识,只是意识中的自己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他隐约看到了巨大的蛇骨,石像般的老人,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他在深谷中所做的明明只是从峰底爬到了峰外,可他是怎么爬出去呢,他也无法想起。

    如今他只觉得自己靠着一团温暖柔软的云朵,他深埋其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宁小龄单膝跪地,行礼的声音带着哭腔:“小龄拜见师父。”

    陆嫁嫁神色柔和了些,她用拇指轻轻揉了揉了宁小龄的额头,道:“师父来晚了。”

    宁小龄用力摇着头,抹去了眼泪。

    峰谷极深,浓重的黑雾更像是黏稠的液体,阻碍着剑的穿行。

    先前陆嫁嫁背系绳索投入悬崖之下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凭借着御剑上来,而她顺着崖壁滑下,即将接近峰底时,她忽然感应到背后的绳索向着自己压了过来。

    她知道有人斩断了绳索,上面的人乱了。

    她很快想到了师父当年叮嘱自己的话:“等你当上峰主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每一个数十年涨不得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潜藏的疯子,他们不是仙人,而是贪婪的赌徒,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放弃一切。”

    陆嫁嫁当时觉得师父隐有所指,但询问之后却没有得到答案。

    她知道一些那一代人的事情。

    天窟峰原本是四峰中最强的一峰,而她师父原本也被称为剑疯子,是公认的最有希望接过宗主之位的人。

    但没有人想到,那个被称为剑疯子的老人,后来真的疯了,还差点掀起了一场牵扯四峰的浩劫。

    所幸最后天窟峰以举峰之力困住了他,那之后峰主连跌了三个小境界,到死都只有紫庭二层楼,而那一场动荡,也将峰中许多人的修道之路打成了断头路。

    那是天窟峰整整一代人青黄不接的根源。

    天窟峰的执事,教习,供奉对比其他几峰都极少,这座原本被祖师寄予厚望,悬挂剑星的山峰,本不该如此的。

    那一代大部分的修道者在那场动荡之后伤及修道根本,弃峰而走,云游四海,而也有一部分人选择留在了峰里,那但之后,四峰资源倾斜严重,隐居于环瀑山的宗主也很少过问天窟峰的情况,天窟峰一脉由此开始凋敝,而老峰主在几年之后收到了一个女弟子作为关门徒弟后,也不再问任何事。

    最后老峰主的死很是突然,外界传闻许多,只有陆嫁嫁和少数的人知道,他是死于一场天诛地灭的兵解。

    那些被老峰主误了一生的修道者固然心喜,却没想到他竟将峰主之位隔代而传,传给了那名成年不久的女弟子陆嫁嫁。

    那一年,陆嫁嫁坐剑峰主殿,给所有不服者公平比武的机会,最终凭借着一身高妙剑法和神乎其神的剑灵同体,真正入主殿中。

    这看上去固然潇洒,却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只是不知道那个幕后为这颗漆黑种子灌水之人是谁,竟让它在不知不觉间蓬勃生长到了这般境地。

    绳索断裂之时,陆嫁嫁果断斩断了连接在背上的锁,她以剑将自己固定在了崖上,原本想跃至对面的缠龙柱上,以此慢慢攀援上峰顶。

    但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那七日炼体为剑的效果。

    驭剑飞上峰顶这种事,除非晋入紫庭,要不然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是她忽然发现,如今自己便是拟人的剑,人与剑已然基本合一,她的驭剑之术也达到了自身都难以想象的层次,她发现她已经可以操控着自己的身子悬空而立,如御剑一般。

    陆嫁嫁发现这一点之后,心定了许多,她还在犹豫要继续下峰寻人还是上峰先阻止隐峰的内乱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陆嫁嫁意识到那是个人,然后她伸出手接住了他,随后用剑目看清楚了他的脸之后,便抱住了他,御空而上。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情感,那个白影坠下的那刻,她的直觉便告诉她那是宁长久,她不知道他为何会从天而坠,只是沉默地带着他破开黑雾的阻隔,掠上了早已乱成一锅粥的隐峰。

    ……

    雅竹站了出来,道:“师姐,不要心软了。”

    陆嫁嫁没有说话,她不喜欢同门相残,更不希望那些陈年旧事影响到这一代人,但这些恩怨原来从未消弭,他们一直在酝酿着,直到今日爆发了。

    “幕后的人是谁,说出来可饶不死。”陆嫁嫁放下了怀中的少年,交给了雅竹和宁小龄照看,她挽着剑向前走去,细针般的剑气已连成了暴雨,像是可以搅碎一切。

    那些长老已经死剩四人,他们下意识地聚在了一起,神色紧张地盯着那袭白影,窈窕的女子婆娑仙气已散,她身上所发之气,更似地狱狰狞之鬼。

    哐当。

    有人的剑落在了地上。

    一个容貌中年的男子举起了手,诚恳道:“还请峰主大人饶恕,我愿意说出幕后之人。”

    “你这个蠢货,你想做什么?你以为陆嫁嫁会放过你?你以为那个人会放过你?”旁边的人怒喝,想要叫醒这个不知死活之人。

    陆嫁嫁再出一道虚剑,将那厉喝之人直接打得重伤倒地,另外两人见状,身形倏然一窜,想要分头遁逃。

    陆嫁嫁没有急着去追赶,而是盯着那中年男子,问道:“是谁?”

    那男子闭上了眼,心如死灰,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今日太多同谋者的血已经软化了他的斗志。

    但他还是没能将那个说出来,他的身后,响起了巨兽迁徙般的巨大声响,震得隐峰的地方都微微摇晃。

    那是寒牢破碎之后,怪物与罪人挣破牢笼冲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被怪物杀死,或许是被潜藏在人群里的其他同谋者杀死。

    那两个想要遁逃的人也被拦住了去路,那些逃逸的邪魔大

    部分都不是他们这些长老的对手,但他们的数量就像是瞬间淹过来的潮水,让他们几乎没有太多抵抗的余地,便被铁链绞死,被利爪撕碎。

    陆嫁嫁灵眸闪动,她不知道寒牢为何会破,也暂时无法得知幕后之人的姓名,但她隐约可以猜到,这应是内患,背后的指使者应是四峰中的大人物。

    陆嫁嫁不由地想到了四峰会剑,猜想那人莫非是想在四峰会剑之前,直接抢夺过峰主之位?

    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不会也没必要谋划这样复杂的计划,而悬日峰和回阳峰的峰主是一对姐弟,两人关系很好,应该也不会为了峰主之位做这般落井下石之事,那么那幕后之人,应是某个地位仅次于峰主,实力不足却又觊觎宗主之位的人!

    陆嫁嫁短时间内无法去做出太多判断,寒牢已破,她身为一峰之主绝不能坐视不理。

    “雅竹,你替我护住弟子,剩下的随我一道杀人。”陆嫁嫁嘱托道。

    雅竹应了一声,青衣人为首的诸位长老也应了一声。

    “陆……嫁嫁。”

    陆嫁嫁正要长剑化虹而去时,身后忽然想起了少年疲惫的声音。

    陆嫁嫁心神一颤,她转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宁长久正抬着头看着自己,他眼睛只睁了一半,瞳孔中没什么光,身体虽无实质的伤口,却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兽。

    “嗯。”陆嫁嫁应了一声,用平静的话语说着:“你先好好休息,我等会来照顾你。”

    宁长久闭上了眼,在宁小龄的搀扶下直起了些身子。

    “要小心。”宁长久说。

    两人的对话很简短,雅竹蹙眉听着,总觉得有些弦外的情感,但她无法捉摸透,只想着那是师徒之情。

    雅竹将宁长久宁小龄和受伤昏迷的南承放在一起,一一替他们疗伤,而陆嫁嫁已然提着剑去杀死那些寒牢中逃出的东西。

    那缕剑裳的白影就像是逃过眼角的云朵。

    ……

    ……

    寒牢共有五十余个相连的牢房,它隐藏在隐峰之中,于是这座世外桃源般的仙峰,灵气馥郁的山体里,便每日蕴蓄着一半罪恶一半背叛的故事。

    寒牢中关押着的许多人是天窟峰或者谕剑天宗历史上的囚犯,也有许多作恶多端的妖魔。

    那些妖魔并非不能杀死,将它们关押着寒牢之中,便是因为灵气聚合的原因,他们的存在也为天窟峰聚集着灵气,为历代的修道者提供着资源,而它们的气海紫府则都被打碎或者封死,只是沦为了为天窟峰吸纳灵气的工具。

    多年的痛苦和隐忍带来的是无法填补的恨意。

    今日牢门终于打破,那些生不如死的受刑者和邪魔像是永夜中行走的人见到了一缕光,无论那光多么纤细易折,在早已失去了意义的生命里,他们依旧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地面震动,最先冲出寒牢的是一头半身缠绕锁链的巨兽,那巨兽脖子上缠着一串佛珠,半边的身体已经被斩去,伤口就像是糜烂干涸的苹果,它拖着沉重的锁链,独臂的手中没有武器,便只能掰下一根巨大的钟乳石作为武器。

    陆嫁嫁一袭白影掠至时,那头残废的巨兽能感受到她的强大,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它的身后,亦有无数邪魔倾巢而出,它们的行动或迅疾或迟缓,几个身负枷锁的耄耋老人走出寒牢时,他们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目光缓缓地看着这片多年未见的空间和那天窗般的峰石上落下的光,神色里是沉重的缅怀。

    最前方,陆嫁嫁向着巨大的妖魔身上撞去,剑锋裹着白光,她的身躯也裹着剑芒,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是人谁是剑。

    两者交锋不过一个刹那,巨兽的身子中央亮起一道细长的白光,接着它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飞起,其中的空隙里,陆嫁嫁一袭白影斩血肉而出,径直撞向了其后的大批出逃者。

    长剑落地,剑光如旋风般绕着她的身躯涌动,翻搅的剑光一如扬起的尘沙,境界稍差一点的便直接剿灭在了剑光里。

    “现在退回寒牢者,可活。”陆嫁嫁的声音极有穿透力,才一出声便将场间的喧闹压了下去,她的声音也像是剑,刺得所有人心血如泣。

    横竖皆是一死,那些邪魔并不傻,当然不会白白回去自囚,而更聪明一些的,则已经开始寻找逃跑的路线,想要趁着混乱遁逃而出。

    话语间,几个妖邪不要命地扑上来,想在临死前啃咬掉这女剑仙的一块肉。

    陆嫁嫁拔剑扫过,剑气如水气喷薄,瞬间斩出一道如半月的剑光,那些妖邪还未剑身,便被剑光一下子吞没,化作了无数碎片。

    陆嫁嫁清澈的灵眸一下子亮起了光,如雪的光占据了她的瞳孔,她手中剑直接甩出。

    如回旋的飞刀一样在空中转了一圈,斩下无数头颅,而她并未站在原地等那飞刀归来,而是身形一倾一闪,化作一柄真实的剑冲了过去,如白色的海鸥穿行于红海之间,浪头一个个打来,却无法将鲜艳的色彩染上它羽毛半点。

    其余的几位长老则四散开来,去封锁那些可能逃往的位置。

    陆嫁嫁身影如电,在几个腾跃之间,又将剑送进了一头境界不俗的大魔身体,她身影化作白光,飞速绕了那大魔一周,剑光亮如银环,将它如钢铁似的身躯豆腐般地切成两半。

    仙剑明澜在隐峰之内绕了数圈之后回到陆嫁嫁的手中,连斩数头邪魔之后,她犹有余力,过去七天的炼体之后,这是她第一次酣畅淋漓的战斗,她无论是肉身的强度还是剑气的精纯,都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雪山,融化的雪化作飞流不止的瀑布,源源不断地冲刷着一切。

    “陆嫁嫁。”

    混乱的环境里,有人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陆嫁嫁将手中的剑送入了眼前一头干瘦小鬼的身体里,冷冷地望向了那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的灰衣人,灰衣人手中没有剑,却习惯性地做着握剑的动作,他的脸色青白,藏在乱如杂草的头发里,盯着陆嫁嫁,喉结耸动,喊出了她的名字。

    陆嫁嫁没有认出他。

    灰衣人笑了起来,说道:“果然是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不过一丁点大,没想到现在出落成这样了啊。”

    陆嫁嫁想起来了,在她刚入宗门之时,曾经有个蒙学老师,后来那位先生盗取宗门剑仙未遂,被押入了寒牢之中。

    若平日遇到,相隔十几年,陆嫁嫁应是会念旧情,但如今她并不会在意这些恩情。

    灰衣人很快死了。

    但不是陆嫁嫁动的手。

    杀死他的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那老人手中握着一柄破剑,一下子削去了那人的头颅,接着他将那破剑扔回了地上,对着陆嫁嫁行了一礼,道:“在下洪山,峰主戴罪之人,拜见峰主大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也并未多做寒暄,转身走回了寒牢里。

    这个小插曲是短暂的,很快,剑上又喷吐起了血,陆嫁嫁白衣的身影像是进出不断的魔神,她杀得心绪麻木,杀得尸体成山,杀得隐峰中满是血腥味。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嫁嫁,也不知道她为何变得如此强大。

    莫非在无人知晓的时刻里,她已经偷偷臻至紫庭境中?

    他们越想越心惊,更为自己最初立场的选择感到庆幸。

    腥臭的气味传遍了隐峰。

    那些邪魔终于被杀破了胆,越来越多地退回了寒牢之中,重新陷入了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而隐峰的中央,那缠龙柱旁的悬崖边,南承也已醒来,他看着在旁边打坐调息的宁长久,脱口而出道:“前辈?你还活着……”

    宁长久的脸上恢复了些许气血,他对着南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似是想让他保守什么秘密。

    而这一声前辈还是被雅竹听到了,她惊讶无比地看着宁长久,想着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位年轻一代的首席弟子,居然喊宁长久为前辈?

    但雅竹很快打破了自己固有的印象,她想起了先前宁长久杀人的那剑。

    她从不曾见过那样的剑,仿佛递出去的已不是剑,而是死亡的宣判。

    宁小龄也颇为奇怪,师兄什么时候和这个年轻弟子认识的,对方怎么还一脸仰慕的样子……嗯,师兄是不是又骗人了?

    他们静静地打坐着,等待着寒牢那边厮杀的结果。

    厮杀声远远地传来,由热闹一点点归于死寂。

    雅竹听着那里的动静,渐渐地松懈了心神,而就在她松懈之际,蓄谋已久的危险再次突发而生了。

    地上的尸体忽然有一具动了。

    先前他没有展露出任何的气息,他胸口上的伤痕也是那样的真实,但他却没有死亡,类似于隐息术的手段将他藏得极好,直到这一刻才显露,手中寒芒刺出,直指雅竹的咽喉。

    雅竹虽握着剑,但这般迅速的来袭里,她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剑,那潜伏之人忍耐了太久,他已经规划好了路线,雅竹死后,他甚至不会浪费时间去与其他几个弟子纠缠,而是直接从一条早已准备好的秘道中逃出。

    寒芒闪烁。

    但那是另一道寒芒。

    一截剑尖刺穿了他的喉咙,而他手中的剑永远僵硬在了雅竹后背的一寸处。

    他瞪大眼睛,目光顺着剑纹向前,看到了白衣少年握剑的手。

    那只手很美,指节修长分明得犹若少女。

    但握剑的手却是那样的坚定。

    直到此刻,宁小龄和南承才反应过来了这场刺杀。

    那名杀手无法理解这一剑的速度,他盯着宁长久,明明喉咙已碎,却依旧用神魂嘶吼出了自己的疑问:“你的境界明明这么弱,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剑这么快?!”

    宁长久甚至没有睁开眼,但他却不吝在杀手临死前给予了答案:“境界是用来衡量普通修行者强弱的说法,而不是约束我的理由。”

    杀手还未来得及理解这句话,便死在了这片满地尸体的崖边。

    ……

    “他也是紫天道门的人。”雅竹撕开了那尸体的衣衫,刻在背上的符箓,盖棺定论道。

    南承好奇道:“紫天道门与我们到底有何恩怨,这么多年依旧喋喋不休?”

    雅竹想起七意死前说的圣器,她从未听说过天窟峰藏匿着什么圣器,她只是下意识地盯着那片黑雾,隐隐不安。

    天窟峰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峰,今日的暴乱之后,想必更要雪上加霜了。

    幸好如今陆嫁嫁的境界今非昔比,若能捱过这段磨难,想必可以成为一个真正足够强大的峰主。

    宁长久却开口了:“峰下没有圣器。”

    雅竹心中困惑:“你怎么知道?难道先前你真的……”

    宁长久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他曾经亲眼见过满地的器物,那些器物都盖着一层落满灰尘的布,而深渊之中,亡灵弥漫,若真有似七意所说的圣器,那么那片满是邪灵的空间里,应该会形成一个风暴状的眼,当时的他不曾见到那样的场景。

    这是他无法判断,自己这段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他总觉得,自己所有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那个魔诱也不知是谁种下的。

    宁长久抿着嘴唇,神色微微痛苦,他张开了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自己用指甲掐出的疤痕,沉思着什么。

    宁小龄也注意到了手心的疤,她凑了过来,认真地揉了揉宁长久的手,道:“师兄没事吧?”

    宁长久摇了摇头,说道:“没事的。”

    宁小龄撇了撇嘴,怜惜道:“五指连心啊,师兄都伤成这样了,哪会没事。”

    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忽然神色一凝……五指连心?连心……连心!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曾经传达出去过一些什么。

    “小龄……”宁长久忽然喊她名字。

    “嗯?”宁小龄有些奇怪。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的是我的小存钱袋子?”宁长久忽然问了这般奇怪的问题。

    “当然记得啊。”宁小龄有些小声,毕竟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宁长久说出这样的话,她总觉得有些异样,也忍不住害羞了起来。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小钱袋子,最近有新的铜币吗?”

    宁小龄感受到了师兄的心绪,神色也随之认真了起来,她隐约能明白师兄说的言外之意,她不由地想起了一些画面,有些头疼,捂着自己的脸颊,皱着小脸陷入了沉思。

    宁长久知道事情并不会简单,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没关系,师兄只是随口问问,不用放在心上。”

    而隐峰之中,所有的声音终于彻底沉静了下去,满地的残肢与血冲刷过地面,将一切都染成了红黑色。

    视线里,一袭轻妙白裳由远及近,由模糊至清晰,青丝如云,陆嫁嫁绝美的容颜在满地尸体中显得清圣,那一尘不染的素净剑裳上,萦绕着淡淡的、不散血气,却没有沾染上任何一滴鲜血。

    “师姐。”雅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名弟子也明显地轻松了下来,他们望着陆嫁嫁的身影,露出笑容。

    “师父。”三人语气各自不同。

    陆嫁嫁看着他们,脸上的冰霜一点点瓦解,她想起了自己初学剑时立下的誓言,当时师父告诉她,所有剑法的斩灭都是为了守护。

    她想着这些,鲜血却从她的身体里渗出,慢慢染红了她无瑕的衣裳。

    原来她也受伤了。

    雅竹大惊失色,立刻迎了上去:“师姐怎么了?”

    陆嫁嫁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伤得不重,她抬起头望向了那三名弟子,目光却没有具体落到谁的身上。

    “走吧。”她说。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宁长久却很自然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

    ……

    (感谢书友乾坤万宇和风晕物的打赏,谢谢两位书友的大力支持呀~感激不尽!)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章:峰主殿中

    今夜的天窟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光焰从那些山腰往上的洞口冒出,烟气腾腾,似要炼化整座山峰。

    那是隐峰中的火。

    尸体被集中焚烧起来,亮起的火并不是真实的焰火,而是巨量的灵气溃散被点燃的光,它没有热度,却将天窟峰照得通明,只是这明亮的美景里,无数化骨成灰的人,似乎在昭示着天窟峰未来的凋敝。

    本就青黄不接的剑峰,在这场风波之后,没落几乎是可以预见之事。

    最终寒牢再次被封死,只是其中的囚犯已死伤了大半,今后的岁月里,天窟峰将很难再与其他三峰争夺灵气。而那片黑雾笼罩的神秘峰底,也暂时无人再去涉险踏足。

    内峰的弟子们无法前往隐峰,他们隐约知道了山中发生了大事,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在喧哗之后回归了平静。

    焰火熄灭,夜色笼罩峰石,春风过壑亦如鬼哭,声声不绝。

    宁小龄坐在床上,她服食下了疗伤的汤药,盖着被子,手指抚摸着被子上的褶,小巧绵软的手瘦了一些,掌心还有长时间握剑未消退的白痕。

    她微转着头,看着窗外昏暗的夜,天上的月辉洒满了层云,仿佛云端上也藏着一个白银般的国。

    “师兄……”宁小龄轻轻呢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高的月亮,仿佛那是一面镜子,可以从中映照出心中之人的面容。

    她想起了白日里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小钱袋子……新的铜币……

    师兄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宁小龄脑瓜转动,用力地想着,忽然间,她紫府微动,少女按着自己的胸口,一缕缕白光溢出,凝成了雪狐的模样。

    那只雪狐因为被宁小龄压榨了两个月的缘故,此刻看上去有点小只,短短的尾巴圆鼓鼓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毛绒绒的球。

    她将先天灵雪狐拥入了怀中,手指顺着它的背脊一路捋过,然后轻轻地捏着它的尾巴,好奇道:“小狐狸是不是有什么想告诉我呀?”

    雪狐当然不会回答,先天灵大部分时候的反应,都是她潜意识的表达。

    宁小龄认真地想了一会,抓着先天灵的后颈拎到面前,看着它的眼睛,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

    先天灵的存在可以帮助主人以近乎双倍的速度修行,同时也是一双藏在暗处的眼,可以偷偷记录下许多事情。

    宁小龄的手抚摸上了雪狐的脑袋。

    她闭上眼,心灵毫无阻隔地与雪狐相连,很快,宁小龄便看到了一些被她遗忘的画面。

    那是一个黑暗的空间,空间里亮着许许多多乳白色豆大点的灯,那些灯似是鬼火般凭空悬浮,也像是有着长长柱子作为依托,而那地面上,散着许许多多看不清的东西,它们就像是大小不一的石子,零零散散地摆放着,透露出妖异阴森的气息。

    宁小龄胆战心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而接下来的图像更是让她眉心打颤。

    她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骨蛇,那头骨蛇身形完整,没有一点残缺,如盘踞的古龙,吞吐着所有的雾气,而那骨蛇占据了太多的视野,她隐隐约约觉得白骨大蛇之后还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她无法看到,但是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嘤——”宁小龄见到这个诡异的画面,手不小心用重了些力,雪狐叫唤了一声,将她从梦境拉回现实。

    她这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宁小龄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她掀起被子,连忙走下床去,脚丫在地上摸索着鞋的踪迹。

    她此刻还穿着白色的单衣单裤,连外罩的衣裳都还没披上,便迫不及待地掩门而去,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心中泛起了嘀咕,心想今天师父不会又在师兄的房间里吧,要是他们两个人正在做些奇怪的事情被自己撞破了怎么办?

    宁小龄也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是什么,就是觉得他们深夜在一起就很奇怪。

    宁小龄施展道门隐息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师兄的房间,她先小心翼翼地四周打量了一番,生怕又惹来上次乐柔那样的小尾巴。

    接着宁小龄趴到了门前,耳朵贴靠在了门上,小心地听着里面有没有动静。

    确认里面没有古怪的声音后,宁小龄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无比安静的廊道里,宁小龄的敲门声让自己也有些心惊。

    但是屋内没有回应。

    她知道只要师兄在屋子里,就一定可以听到敲门声,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师兄到底去哪了呢?

    宁小龄又敲了几声,心中困惑,只好有气无力地退回房间里,默默地生了一会闷气。

    ……

    峰主殿中,宁长久在那张白玉寒窗上盘膝而坐,陆嫁嫁也在他的身后坐下,为他空壳般的身躯灌输着灵力。

    “你为什么会在隐峰?谁允许你进去的?”陆嫁嫁的语气微冷,玉润的红唇在寒玉的床榻上覆着霜。

    宁长久没有隐瞒,将书阁中有一卷小飞空阵书籍连同隐峰的事告诉了她,宁长久想了一会儿还说:“隐峰既然我可以进去,当然也可以在里面修行。”

    陆嫁嫁冷哼道:“什么歪理?胡搅蛮缠。”

    宁长久问道:“那峰主殿不是也不允许弟子进来?”

    说完这句,宁长久便有些后悔,他生怕陆嫁嫁一气之下直接将自己扫地出门了,他便立刻假装虚弱地弓起了些背,咳嗽了两声。

    陆嫁嫁也无太多动作,只是轻声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吗?”

    宁长久颔首。

    陆嫁嫁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掌心带着温润而冰凉的触感,她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宁长久答道:“峰底好像有一条秘道……我当时掉入了峰底,简单地看了一会四周,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然后寻到了一条暗道,从峰底走了出去。”

    “暗道?”陆嫁嫁疑惑:“峰底怎么可能会有暗道,是谁造的?”

    宁长久轻轻摇头,他觉得自己或许记错了什么,但也无法证实。

    陆嫁嫁继续询问:“出来之后呢?”

    宁长久解下了腰间那块内门弟子的玉牌,微笑道:“请师尊过目。”

    陆嫁嫁早便发现了他换了腰牌,她脸上却没有高兴之色,只是淡淡道:“为什么不先回峰?”

    宁长久想起了陆嫁嫁为了自己独自下峰,在隐峰的内乱中险些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他心中感动,微笑道:“让师尊受累了。”

    陆嫁嫁淡然道:“没死就好。”

    宁长久干咳

    了几声,脸上的苍白一点点换作血色。

    陆嫁嫁又想起一事,问:“听雅竹说,你的剑法很好?”

    宁长久道:“我的剑法一直很好。”

    陆嫁嫁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收回了手掌,调息之后两掌掌心下沉,然后置在膝盖上,她说道:“你身体应该无大碍了,我不管你那剑法从何而来,但是这剑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技巧,对你的气海灵脉损伤都很很大,以后切记要小心。”

    宁长久点点头,心中亦有计较,他休息了一会,道:“那我们继续吧。”

    “嗯?继续什么?”陆嫁嫁问。

    宁长久转过头。

    陆嫁嫁长发未绾,瀑布般散在肩头,也有几缕顺着胸脯披下,她的脸上也带着惫意,一双秋水长眸和着寒雾,好似独坐寒榻的月宫仙子。

    她与宁长久对视了一会儿,很快错开了目光,说道:“今天就算了吧。”

    宁长久道:“背过身去。”

    陆嫁嫁对这种语气有些不悦,道:“我说了,今日算了。”

    宁长久说道:“今日师父下峰寻我,感动之余总觉得无以为报。”

    陆嫁嫁不说话。

    宁长久双手却按上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一点点拧转过去。

    平日里屋子漆黑,两人虽有些较小的肌肤相亲,但也都不以为意,此刻白玉寒床发着光,将两人的身影都照得分明,他们的距离都靠得很近,那些升腾起的寒雾也根本起不了遮蔽作用。

    “那辛苦你了。”陆嫁嫁声音有些轻。

    她挺直了后背,将那散在背上的秀发撩至身前,秀发分散间天鹅般的脖颈也纤细笔直,宁长久这才注意到,她脖颈上戴着一根细银的项链。

    宁长久忽然问:“如果我掉入峰底,再没有上来,你会怎么办?”

    陆嫁嫁清冷道:“你可不要误会,我是峰主,你是我的弟子,救你是我的责任。”

    宁长久笑问道:“我误会什么了?”

    说着,宁长久一指点中陆嫁嫁的背心,金乌绕指,化作丝丝金芒,一部分顺着她的剑裳溢出,一部分则透过她的衣裳,点燃了她的身躯。

    陆嫁嫁轻哼一声,定神之后才说道:“你已有未婚妻子,以后对其他女子绝不可再说这些轻薄孟浪的话语。”

    宁长久道:“我与她只是场赌约罢了。”

    陆嫁嫁冷笑道:“你这话怕是连小龄都骗不过去。”

    宁长久说道:“赵襄儿那黄毛丫头清高自傲,除了生得一副绝佳皮囊,有什么好的?”

    陆嫁嫁轻笑道:“黄毛丫头?我看你也没比她大多少。”

    宁长久也笑了起来,说道:“确实不如师尊大。”

    “住嘴。”陆嫁嫁轻喝道。

    “师尊别误会了。”宁长久笑着辩解。

    陆嫁嫁不想再理他了。

    而宁长久手上的温度也高了许多,金乌飞入玉体,散去寒气,将细腻白暂的肌肤照得发烫,她的身上冒气微微的热气,脸颊也开始发烫,耳根子更是一颗晶莹的红宝石,而与此同时,白玉寒床上的冷气又不停地驱赶着她身体的温度。

    一冷一热之间,陆嫁嫁心中生出了异样的、意味不明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能明显感觉宁长久是带着一些“报复”心理的,方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刻意挑弄过紫府,刺激其中的剑胎,而她也有所防备,面不改色,假装自己已经对此免疫了。

    但这终究是在他人的“掌控”之下,陆嫁嫁的性格虽从不多么强势,却也不喜欢任人摆布。

    终于,忍耐了许久,宁长久收回了手指,陆嫁嫁身子微松,通红的耳垂像是要着火了一样,若非宁长久在场,她便会直接地趴在寒玉床上,贪婪地渴求着凉意来驱散体内的温度。

    宁长久手指一动,原本立于指尖的金乌跃到了他的肩上,他问道:“明天师父课上要讲什么?”

    陆嫁嫁思索了一会,道:“灵脉的周天循环。”

    宁长久点了点头。

    陆嫁嫁问道:“你有什么高见?”

    过去他们炼体结束之后,陆嫁嫁也会借此机会询问一些宁长久修行上的问题,而宁长久见识渊博,每次的解答也让陆嫁嫁受益匪浅,名义上是陆嫁嫁在与他探讨,实际上则是宁长久在为她解惑。

    这次宁长久对于先前他们的对话好像还有些记仇,说道:“我是你弟子,哪有本事回答些什么,师尊若诚心想知道,不如拜我为师算了。”

    “?”陆嫁嫁听着他的话,疑惑地嗯了一声,转过头去,微红的脸颊带着寒霜,她嘴硬道:“我只是与你探讨。”

    宁长久也并不拆穿,他应了一声,与陆嫁嫁开始说起灵脉周天循环中的许多特性。

    陆嫁嫁轻轻点着头,神色认真,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想到宁长久方才说的话,心思便有些乱。

    她想,若是自己与他晚认识几年,以他的天资,倒真有可能做自己的师父……她难以想象若是自己真认眼前这少年为师的情景,当然,幸好她先下手为强,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了。

    她端正地坐着,身姿笔挺,哪怕作为倾听者依旧带着峰主的威严和冷峻,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正在循循善诱之人。

    两人又本着讨论的原则,将一些细节上的疑问梳理了一番。

    陆嫁嫁感慨道:“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宁长久点头道:“是。”

    陆嫁嫁并不相信,轻声道:“什么时候,你能与我说说你真正的来历?”

    宁长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丝怀念。

    陆嫁嫁见他不愿说便也没有勉强,道:“无神月很快来了,到时候众弟子都会一道下山猎魔,你尽量别去那些无人踏足的荒野,修仙者职责是守护人间,不乱人间的妖魔不必冒险斩杀。”

    宁长久点头道:“嗯,这四峰之中应该也隐藏着什么,你也要小心。”

    陆嫁嫁道:“我知道,我会护此峰周全的。”

    宁长久继续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陆嫁嫁见天色不早,开始下达逐客令:“若没什么事,我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深夜,陆嫁嫁披上了那身黑色的衣袍,为了防止被发现,她并未走正道,而是将宁长久揽入怀中,直接掠空而去,从打开的窗户中回到了宁长久的厢房里。

    陆嫁嫁此刻甚至已不需要仙剑便可御空而行,只是这也让她有些奇怪,若自身是剑,那与自己同行的宁长久又算什么?驭剑之人?

    她不愿多想这个问题,将宁长久送回房间之后便无声离去。

    ……

    ……

    夜里,宁长久并未直接入眠,他抽出了佩剑,开始复刻那诡异的剑招。

    他之前在严舟睡梦之际记下了许多剑招,他所记忆的一共十二招,每一剑的动作都不似剑,更像是祭祀时奇怪的舞蹈。

    他开始再次尝试这些剑招。

    宁长久发现哪怕自己以此剑法连杀三人,但凭空舞剑之际,想要将剑法纯熟贯通,依旧很难做到,仿佛真正的生与死才是淬于剑上的锋芒,才能将那种破开一切直切要害的剑术发挥到极致。

    宁长久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法极不简单,甚至可能和那传说中天谕剑经的下半卷有关系。

    但直觉又告诉宁长久,这不该是剑经的下半卷,他的潜意识里似是得知了剑经下半卷的去向,只是无法想起。

    剑光照着月色,一遍遍地撕开黑夜,宁长久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十二个剑招的运用与变化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熟练起来。

    接着,他发现,这十二个剑招好像互有关联,它们所指向的,似乎是一剑。

    这些剑招都是从一剑之中脱胎而来的。

    宁长久不由地想起了不可观中最基础的道经《天心卷》,那是他一入门就学习的道经,但他修道至高处后才发现,之后无论是道门隐息术还是镜中水月这一类道法,都是天心卷的推演与变化。

    莫非这种剑法和天心卷一样,都是道法自然,一生万物的“一”?

    此刻认真钻研剑法与道法的宁长久并不知道,宁小龄今夜曾来找过自己。

    第二天早课,宁长久并未前去,而是直接前往书阁之中去见严舟。

    老人严舟还在熟睡,宁长久便取了本书随意翻读。

    “隐峰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缓缓开口,他的生命之息微弱极了,一如风中独孤的蛛丝。

    宁长久放下了手中的书,望向了严舟,直截了当道:“严峰是我杀的。”

    严舟微异,他并未听闻此事,只知道严峰是死于一个白衣人之手,而那白衣人也坠入峰谷,以他对峰谷的了解,知道那白衣人哪怕不摔得粉身碎骨,也会被峰底那些邪器污染侵蚀,生不如死。

    但他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宁长久。

    这件事本不可思议,但如果落到这位身负许多秘密的少年身上,似也不是不能解释。

    严舟叹了口气:“严峰要杀你,你要杀他,生死难料后果自负,这样的结局我没什么好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严峰便是我偷偷命人放出来的,你若还是不满,也可以拔剑杀我。”

    宁长久淡淡一笑,道:“师叔祖言重了,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嗯?”严舟微惑,笑道:“那你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莫不是问一些关于陆嫁嫁的事?那女娃子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当初我也没想到她可以出落成这般倾城模样。”

    宁长久心中微异,他忽然有些想顺着严舟的话问下去,了解一下陆嫁嫁的过去,但他忍住了,面不改色道:“和家师无关。”

    “哦?那是何事?”严舟问道。

    宁长久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杀死严峰的?”

    严舟点头道:“好奇,以你的境界应该是必死无疑才对,我本以为是有人暗中帮助,莫非不是?”

    宁长久说道:“我真正杀严峰只出了一剑。”

    严舟睁开眼,望向了那容貌清秀的白衣少年:“一剑?什么样的通天剑法可以跨越两个境界瞬间将人杀死?”

    宁长久说道:“紫庭才堪称仙人,紫庭之下的凡人,当然有可能被任何手段杀死。”

    “你说的虽有些道理,但我还是想知道,是怎么样的剑?”

    严舟话音才落,那一剑便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三尺之处,严舟并不惊慌,因为以他的境界宁长久绝无破开自己护体之气的可能,但他的瞳孔中依旧绽放出了异彩。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剑法?”严舟脱口而出道。

    宁长久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更加疑惑,问道:“你见过这样的剑法?”

    严舟先是摇头,随后又陷入沉思:“我确信我不曾见过,但隐约有些熟悉,你……哪里学来的?”

    宁长久犹豫了一会,说道:“小时候我曾经拜一个游方道士为师,他教过我几招古怪剑术。”

    严舟不知真伪,只是慨叹道:“你的命确实很好,想必那也是一位世外高人。”

    宁长久盯着他,似想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波动,但严舟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破绽,过了一会儿,宁长久摊开了手中的书,状似随意地发问:“能再给我讲讲那个缠龙柱的故事和峰底的情况吗?”

    严舟摇头道:“你踏足过那里,你了解的应该要比我更多。”

    宁长久没有追问,只是道:“你真要一辈子自囚书阁里?天高地阔,修行者修道一生,并不该为这些小事拘泥。”

    严舟却道:“哪里是小事?这是我的大道……”

    ……

    ……

    夜晚,峰主殿中,陆嫁嫁一见到宁长久便兴师问罪:“今日早课和云台剑场为何不来?你已是内峰弟子,便应守规矩,这样子像什么话?”

    宁长久笑道:“莫非又想打我戒尺不成?”

    陆嫁嫁如今每日需要他帮忙炼体,当然不可能恩将仇报,但师门规矩也不可擅自破坏,她想了想,自圆其说道:“隐峰之时,你护峰有大功,如今犯些小错可以将功抵过,我不会太过在意这些,只是这样终究不妥,以后你记得来上课,别让我为难。”

    “嗯,好。”

    “对了,我也会给你专门安排一个座位,老是在小龄身边搬一张椅子,也确实不像话。”

    “不必了,坐师妹旁边挺好的……”

    “不行,小龄如今才十四岁,应该好好打磨打磨她,不可让她对你有太强的依赖感。”

    “那就听你的。”

    “嗯,开始吧……”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了寒气盎然的白玉床上。

    今日的炼体结束得很快,因为宁长久和陆嫁嫁都发现,炼体的效果已经一天比一天微弱了。

    “或许用不了几日,我的剑灵同体百便可以真正大成了。”陆嫁嫁说这话时,神色像是小女孩对于新年的期盼一样。

    宁长久却泼了一盆冷水:“我看未必。”

    “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或许是温度不够。”宁长久看着指间的金乌,猜测道。

    陆嫁嫁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宁长久说道:“你的衣裳可能有些厚。”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一章:轻纱掩映,月色扑朔

    “你说什么?”陆嫁嫁别过头,清寒的眼眸中冷意更盛。

    宁长久手指触了触她犹有余温的后背,认真道:“隐峰中的剑裳都是由山下的灵麻灵丝打造的,它们材质极佳,刀剑难以砍破,对水火也有隔绝作用,但放到如今的炼体上,却是累赘,几乎有一半的热量都被挡在了衣衫之外。”

    陆嫁嫁见他话语认真,似在钻研学问,也不好发作什么,便也与之认真探讨起这个问题:“灵丝的衣裳虽有阻隔,但是我如今已可以以身为剑,剑灵与我身体的契合近乎完美,应该没必有更多提升了。”

    说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手指捏住袖口轻轻后撩,皓白的手腕细腻而光滑,就像是真实的玉石,却带着人类肌肤才有的紧致和弹性,潜在肌肤下的经络泛着极淡的青色,月牙般的指甲泛着珠光,也透着剑锋般的寒芒。

    她身体潜移默化的变化里,一柄曼妙绝伦的人形兵器缓缓铸就。

    宁长久握住她的指尖,认真地端详了一会,摇头道:“我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陆嫁嫁看着他的眼神,心生异样,总觉得自己是一件器物,正被他分析着成色,她气质沉静了些,轻轻抽回了手指,清冷发问:“看出什么了?为何这么说?”

    宁长久说道:“一个瓷器从土胚子到青花釉色,一把剑从生铁到雪花钢纹,它们在真正铸成之时,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你的身上,我并未感受到这种变化。”

    陆嫁嫁蹙眉道:“我是人,并非器物,哪怕剑体真正大成,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宁长久说了一句废话:“大成之后就知道了。”

    陆嫁嫁道:“你我是师徒亦是道友,但这等事情已然出格,我需要好好想想。”

    宁长久点头道:“你自己决定,我尊重你。”

    陆嫁嫁轻声叹息:“谢谢。”

    宁长久笑了笑,道:“大恩不言谢。”

    “……”陆嫁嫁沉默了一会,说道:“从赵国皇城至今,你帮了我无数次,而我虽名义上是你师父,却从未真正帮到过你什么,你……是怎么想的?”

    宁长久看着她的脸,道:“看着你与小龄一天天变得更好,我心中也很欣慰,这是我自我修行没有体会过的感觉,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毕竟前一世他是整个道观中最弱的弟子了,永远是师兄师姐们看着他成长,他虽渴望等个师弟师妹,却最终关了二十多年的门。

    陆嫁嫁听这话却有些古怪,冷冷道:“到底谁才是师父?”

    宁长久见她面容不善,识趣道:“拜见师尊大人。”

    陆嫁嫁听着他虚情假意的尊称,冷哼道:“我送你回去。”

    陆嫁嫁盘着的双腿伸开,剑裳的的襟摆下,纤长紧绷的腿儿嫩如春笋,她的动作撩起寒床上的雾气,萦绕在她雪白的襟袖间,扑朔迷离,她自己似不曾注意这般景致,稍稍出神地想了些事,她赤着玉足,踩过如水的地砖,峰主殿内青铜灯柱上的火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清幽的色彩。

    宁长久很小声道:“每次做完事情之后赶我走倒是勤快。”

    她方才隐约听到宁长久轻声说了什么,见他没有动静,回眸一眼,问道:“怎么了?”

    宁长久看着她一尘不染的背影,想起了前一世与师尊唯一的一面。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样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帮这位面冷心善的陆姑娘一起打理宗门,生活应是平静而快乐的吧。

    但他知道他不能做,这里只是他收敛羽翼的地方,他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前往那座虚无缥缈的不可观,再去见那个道法无上的师尊,解开前一世的困惑。

    他心中隐隐有着恐惧,但他也知道,那是他无法逃避的宿命,有时候他甚至害怕,不敢留下任何的情感,因为在记忆深处窥见过那一剑的他,知道孑然一身或许是自己必将面对的结局。

    过去他明明那般不凡,十六岁便破紫庭入五道,却在师兄师姐的衬托下,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但这一世,他却真的普通了许多,有了如常的七情六欲,有了重头再来的人生。

    他时常想,不可观所不可观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座远在天涯海角的道观,还是自己烟消云散的过去,他甚至无法想起过去自己的脸,仿佛一切在离开那里之后,都变作了秘密,唯有重新再见,方能真正忆起。

    若那宿命的飓风也卷土重来,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得住呢?

    他再次想起那一剑,觉得哪怕自己修道五百年都无法接下。

    如果可以,他更想选择逃避。

    宁长久抬起头,看着峰主殿中衣裳宽松的雪影,心中没由来地宁静了下来,他也从寒冰玉榻上走下,来到了她的身边,道:“走吧。”

    陆嫁嫁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这一刻她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那一瞬像是历经了无穷的时光,白驹奔过隙火,卷上脸颊的热浪像是幻觉。

    她一言不发,带着他走出了大殿。

    皎洁的月光里,又是寻常的一夜。

    ……

    ……

    早课,陆嫁嫁在剑堂最后方的角落里给他塞了一个椅子,宁长久也还算争气,在四角檐铃响之前到了剑堂。

    他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摊开书本,却未诵念剑经,而是垂着头闭目养神。

    “昨晚上干什么坏事了?这么困?”

    调转座位后,乐柔与他倒是近了许多,她回过头,望向宁长久,问道。

    宁长久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认真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乐柔冷笑着别回了头。

    她还在判断宁长久到底是兄凭妹贵还是暗藏手段,总之看他的目光不善。

    而徐蔚然与云择颇感压力,毕竟宁小龄带来了太多的惊讶,昨日的试剑会至今还被津津乐道,徐蔚然输得虽不丢人,但他的自尊心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一夜没睡,只好在天才破晓时将这一切归咎为命运不公。

    诵念完剑经之后,陆嫁嫁给弟子们讲课。

    她复述的便是昨夜宁长久教给她的东西。

    宁长久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虽不曾落在宁长久身上一眼,却能敏锐地感知到她的笑意,那种笑意让她微微发烫,这些温度却没有反应在她的脸颊上,表面上她依旧是冷若冰山的师尊大人。

    陆嫁嫁讲完课,宁长久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陆嫁嫁心中更无奈了些,赌气地想着以后都不向他讨教了。

    而宁小龄则又生气又伤心,整个早课,她习惯性地别过了许多次头,但是发现师兄已不在身边,这让她心中空落,她想着自己明明还有一肚子悄悄话要和师兄说的。

    这副场景陆嫁嫁同样看在眼里,

    心中怜惜之余想着要不要将宁长久再挪回去。

    早课之后便是云台剑场修剑。

    今日的天空像是被吹过了整夜的风,没留下一丝一缕的云絮,湛蓝如透光的宝石。

    宁长久一心两用,一边听着陆嫁嫁讲解剑经,拆解剑招,一边神游剑场,以神识反复练习着严舟的那些诡谲剑招。

    他站在弟子中央,极不起眼,哪怕是在他身边的弟子,稍不注意也会将他遗忘。

    所以剑场上新添一个弟子,对于其余人来说影响并不大,那些原本猜测着宁长久境界的人,多次看到了他寡淡无味的出剑之后,便也失去了兴趣,甚至联想到他侥幸通过内峰考核时惊险而狂喜的样子。

    陆嫁嫁对于这个三心二意的弟子也并未苛责,只是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宁小龄身上,将她捧为榜样。

    上午的练剑结束,下午对于弟子没什么拘束,有些人去书阁翻阅典籍,有的人则继续留在剑场练剑。

    宁小龄终于逮到机会,跑到了师兄的身边,哭丧着脸道:“师父是不是针对我们呀?”

    宁长久揉着她的脑袋说:“她也为难,总不好为了我们坏了百年的规矩。”

    宁小龄捏着拳头,愤愤道:“师兄你怎么总帮师父说话呀,一点也不考虑我。”

    宁长久道:“那我带你去走走逛逛?”

    宁小龄立刻转忧为喜,说道:“上次师兄说要带我去看雪樱的!”

    雪樱生长在天窟峰的山腰间,冬末春初时盛放,如今已开成了漫山遍野的烂漫颜色。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

    于是宁小龄便与师兄高高兴兴地赏花去了,她总觉得自己要告诉师兄什么,但在满山馨淡的花香里,她也想不起来其他,只希望时间可以走慢一些。

    转眼又是一天。

    宁长久回到房中,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了那个看似普普通通的瓷瓶。

    他手腕微斜,将瓷瓶倾倒了些。

    魂魄如无形的水一点点流出,最终凝成了那素衣少女的模样,只是因为魂魄受损的缘故,她的身形要更小了些,看上去稚嫩极了。

    几日的温养让她原本濒临溃散的魂魄稳固了许多。

    她从瓶中飘出之后,立刻寻了个角落蜷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四周,说道:“我不喜欢这里。”

    天窟峰剑气浩然,对于鬼魂有着天然的克制,这让她如鲠在喉。

    宁长久手指一点,空气溅起涟漪,一道无形的屏障如法衣般罩在了她的身上,少女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些,她畏惧地盯着宁长久,像随时打算蜷起身子的小刺猬。

    “你叫什么名字?”宁长久问。

    小姑娘沉思了一会,摇头道:“不记得了。”

    孟婆汤的药力瓦解了许多东西。

    宁长久思索了一会,说道:“那就叫韩小素吧。”

    小姑娘对于这个名字观感尚可,也谈不上是满意还是反感,只是问道:“为什么姓韩?”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以后再告诉你。”

    改名为韩小素的小姑娘弱弱地哦了一声。

    她有了名字之后,不知为何安心了许多,视线向上,望着那白衣少年,问道:“那我以后做什么呢?”

    宁长久问道:“你会什么?”

    韩小素不确定道:“我总不能在峰中唱曲子吧?”

    宁长久有些惊讶,心想这小姑娘竟这么有职业操守,忘了这么多事偏偏没有忘记这个。

    宁长久道:“倒是不需要,这是正道山门,小心被其他弟子抓去充功劳。”

    韩小素听到正道山门几个字,心中又害怕起来,她隐约记得有人叮嘱过她,与正道沾边的,对于她们都是要绕道而行的邪道。

    宁长久道:“以后你就在我屋子里修行,稍有风吹草动就躲起来,若是被发现了,就把这个给他看。”

    说着,宁长久递过去一根簪子,那是陆嫁嫁的簪子,他特意为她讨要回来的,见物如见人。

    韩小素身子一点点挪过去,接过了簪子,女孩子天生爱美,对于金银珠宝的首饰无法抵抗,一拿在手里,心中的恐惧感更消去了许多,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魂魄,根本凝聚不成人形,哪怕有再多首饰,对于自己也没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转捏为握,恨不得一簪子刺死自己算了。

    宁长久站起身,道:“你好好吞食月魄精华,我再晚些过来看你。”

    韩小素紧张道:“你要去哪里?”

    宁长久道:“出去走走,等会回来。”

    韩小素看着他的脸,稚声稚气道:“你是要去见女人?”

    宁长久呼吸一滞,他看着韩小素此刻更幼小了许多的脸颊,感觉自己被这样一个小姑娘一语道破丢人极了,最主要的是他也不觉得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

    宁长久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韩小素狡黠地笑了笑,有模有样道:“因为你刚刚起身时候理了一下衣领呀。”

    “嗯?有么……”宁长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移开了话题,说道:“你不要急躁修行,先老老实实吞服几天月魄,稳住神魂不乱,修道一事我以后会与你说,等你学成之后,我送你回临河城。”

    韩小素知道如今自己只是一片什么也记不得了的漂萍,能随波逐流打转已是万幸,她当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是轻轻地点着头。

    宁长久推门而出。

    夜色里的天窟峰无比平静,风过万千洞窟的声音也极为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他不由地想起了隐峰。

    自从那一场杀戮之后,他对于隐峰有着发自内心的抵触,也没有打算再去,灵气凝成的长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心中想着陆嫁嫁的事,某一道电火般闪过的不安也被他忽略了过去。

    峰主殿中,陆嫁嫁合衣而坐,若一尊清圣的白玉观音,宽大的衣袍和如云般垂下的衣袖遮掩着双腿,手中结的剑印宛若莲花。

    大门不可查觉地推开了一道缝,宁长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峰主殿中。

    陆嫁嫁灵气盎然的眼眸睁开一线,望着来人。

    两人轻车熟路地坐在寒玉床榻上,先是说了几句今日的事情,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坐着,宁长久开始为她炼体。

    陆嫁嫁每当炼体之时便是最薄弱无依的时刻,她不喜欢身体无法完全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还要时刻提防着宁长久会不会突发恶趣味,撩拨自己的紫府,所以她时刻抿着唇,注意力高度集中着。

    而两人都能感觉出,今日的修行亦没有太多的结果。

    陆嫁嫁的炼体好像真的进入了

    瓶颈期,再难做一丁点的突破。

    她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心知肚明,也觉得宁长久所说的有理,这身剑裳确实阻隔了太多温度,但她却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怎么也不可能裸露自己的后背给一个男子看。

    哪怕这只是纯粹的修行。

    她也埋怨过自己的迂腐,心想当日与老狐战于栖凤湖,自己重伤倒在他的门院时,该看的或许也看得差不多了,但那时候毕竟是昏迷,宁长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如今的状况大不相同,更何况,如今他们身份还是师徒。

    于是陆嫁嫁便假意没有察觉到身体的状况,与宁长久聊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夜深之后,陆嫁嫁说要送他回去,宁长久却一反常态地说今日自己回去便好。

    “你走内峰不安全。”陆嫁嫁反对道。

    宁长久心想若是让她看到自己屋子里有个少女鬼魂,那自己不是更不安全?

    他婉拒了陆嫁嫁的好意,打趣道:“放心,哪怕我被抓到,也不会将师父供出来的。”

    陆嫁嫁不理他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都在这般平静中度过。

    被民间成为鬼节的无神月很快也要到来了,这是空猎年和罪君年的接替,这不似新年,并不遵守任何人间的黄历。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陆嫁嫁的剑体再无寸进,她同样自责反思过,责骂着自己的矫情和不体谅。

    宁长久每日冒着危险,不辞辛劳地来到峰主殿中,为自己炼体非但要损耗他的灵力,而且还很耽误他的修行,他这般为自己好,自己却为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犹豫着,他们明明在皇城中便相互照顾过对方,某种意义上坦诚相见过的两人虽未明说,但都是心照不宣的,既然如此,为何心中的坎还偏偏迈不过去呢?

    这不仅是耽误自己,也是在耽误别人。

    陆嫁嫁沉静下心,独照着峰主殿中的幽明烛火,觉得那遮遮掩掩的自矜愈发可笑,她最终下定了什么决心,修长的指节一点点按上了丰盈的衣领,她轻轻叹气,细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烛火跳动的眼眸。

    ……

    夜里,宁长久一如既往地穿过无人的隐峰,他的隐息术愈发纯熟,过峰之时宛若脚步无声的幽灵,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半个月的消磨后,他对于陆嫁嫁的炼体已不抱有什么期待,只是想着去峰主殿坐坐,他上辈子太守规矩,所以如今这种违背门规的禁忌能带给他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欢愉。

    但宁长久并不知道,今夜会有两件大事等着他。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峰主殿中,宁长久不多久便见到了。

    陆嫁嫁一如既往地在寒冰玉榻上坐着,她秀靥如雪,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着,直到宁长久前来,她才睁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不等宁长久开口,陆嫁嫁便嗓音清冷道:“开始吧。”

    她今日的语气平淡地不寻常。

    宁长久捕捉到了这丝不寻常,等到他坐在床榻上,而陆嫁嫁背过身去时,宁长久的呼吸都微微窒住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陆嫁嫁反穿了那身剑裳,此刻在身后的衣襟袒开着,露出了秀丽伶仃的后背,而那后背上,欲盖弥彰地蒙着一层细纱织物,无数细小的白色网格后,玲珑的蝴蝶骨,背脊到纤腰间的柔和而富有张力的曲线,都在白纱中变得绰约而妙美。

    宁长久的呼吸慢慢舒缓了下来,他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点上去,此刻倒是换做他有些拘谨了。

    “你在想什么?”陆嫁嫁淡淡开口。

    宁长久平静夸赞道:“师尊真美。”

    陆嫁嫁心思微动,想着他哪来这么多废话一样的实话,立刻道:“少废话,动手吧。”

    这话语中竟有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

    宁长久听着,微微露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指,点上了她的后背,那一层白纱犹若无物,手指稍一用力,紧致的肌肤陷了下去,并给予了一个不小的回弹力量,陆嫁嫁的蝴蝶骨收紧了些。

    “嗯哼……”

    金乌才一出现在指尖,陆嫁嫁便忍不住哼咛了一声。

    后背传来的温度没有了阻隔之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灌入自己的身躯,她感觉她寒玉般的身体瞬间燃烧了起来,那万年不化的玉床也大量地冒起了白雾,将两人的身影遮掩得雾气朦胧。

    陆嫁嫁手指立刻掩按住了自己的檀口,避免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

    但很快,那温度便像是要将她直接融化,她感觉到紫府内的剑胎不停嗡鸣着,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她身子也不停地起伏着,额角已渗出了细密汗珠,转眼间香汗淋漓,她想要让宁长久暂停,但手指又不敢离开柔软的红唇,生怕一松开便发出怪异的低吟。

    宁长久也感受到了陆嫁嫁的异样,同样,他能从那轻纱遮掩的秀背上,看到她身体正在发生的一点点变化,她的整个身躯,都好似在变作真正的玉白颜色,那纤腰收得更紧,身体的曲线也更加分明,仿佛锻造了千万次的名剑自水中一点点抽出,涟涟水色里是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绝美剑身。

    而此刻,沉浸在纯粹修炼中的两人并不知道,沉寂了许久的寒牢今夜又有了大动静。

    一道石墙破了,声音来不及发出,便被阻隔在了方寸之间。

    从中走出的是一个头发杂乱披散到了脚踝的人,那人提着一把古剑,双脚离地,缓缓向着隐峰外飘去。

    洞窟中吹来的久违的风撩开那人的头发,那残破衣裳间裹着的身子看上去竟似女子,只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杀意已然凌厉到可以斩穿岩壁。

    她沉默地飞掠着,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不敢撩开自己的长发,寒牢不见光的岁月让她的脸白得凄惨,而上面丑陋的疤痕便更加醒目。

    她恨透了谕剑天宗。

    她原本无比后悔半个月前,自己无法挣开铁链的束缚,或杀死仇人或被仇人杀死,了断自己这无所期盼的一生。

    但万幸的是,今日奇迹一般的机缘落到了她的身上。

    一道黑影如水般漫入她的囚牢,斩开了她的枷锁,赐予了比她过去更强的力量。

    而那黑影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杀死如今的峰主陆嫁嫁。

    她的人与剑都干渴了数十年,峰主的血当然是最好的淬剑之物,她越过了洞窟,那一轮明月惊鸿般照亮了她的身子,她心中猛地生出了畏惧,接着畏惧化作自嘲,她在夜空中笑了起来,化作一朵轻飘飘的云朵,向着峰主殿的方向掠去。

    无人发现她的踪迹。

    ……

    ……

    (ps:感谢书友雲端劍聖的打赏!!谢谢书友的大力支持以及帮忙挑错别字!感激!)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二章:惊殿之乱

    女子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月光了。

    她衣衫褴褛,在黯淡的光里透着粗糙的红,她手中提着的剑很薄很轻,像是一截长长的匕首,她的身体同样很轻,像是漂浮在一片虚幻的海水里,而她掠过时空气震动,水纹般的轨迹一如长长的尾羽。

    她时常相信,女人的恨是最容易点燃的柴火。

    她握着剑,脑海中再次出现了那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过的场景。

    深夜、古宅、大火,打翻的铜釉色油瓶,撞断的栏杆,火光吞没的池塘,举着半人高盾牌的士兵,守在大门前拿着酒葫芦仰头痛饮,身子小山般巨大的大髯首领。

    这是她无法挣扎离去的噩梦,噩梦里的修罗穿着重甲向自己走来,大宅里冲天而起的焰火被他慢慢走来的身影吞没,他手上宽大的剑还在滴着血,躲在角落里的小女孩不知道那血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亦或者是其他的家眷,仆人。

    她害怕得说不出话,心脏像是盛满了冰,只要稍微一握,凉意便会冲破心扉麻痹她的全身。

    她睁大了眼看着他,想要求饶,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更何况眼前的人是修罗恶鬼,恶鬼怎么会听得懂人话呢?

    那是你她永生难忘的夜晚,大火将天空图成了红色。

    厮杀声与惨叫声里,那个向自己走来的恶鬼,显然是个很不称职的鬼,他盯着自己的大大的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竟只提起刀在她的脸上划下了一道疤,然后便继续向前走去。

    等那杀手走远之后,紧张得快要窒息的她终于吐了口气,她撒腿跑向了书房的位置,翻开古画,身子贴靠上去,将那墙壁翻转了过去,跑进了秘道里。

    接着她看到了秘道中也陈列着许多尸体。

    原来敌人早就找到了这里,里面有父亲母亲的,也有哥哥弟弟的——他们原本是想抛下自己逃命的,却先一步逃到了阴曹地府里。

    黑影似乎还在远处晃动,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装死还是真昏了过去,总之跌倒在了血泊中。

    她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和周围尸体上值钱的物件已被搜去,而她被误判为已死真是她不敢想象的幸运。

    接着她顺着秘道走了出去,在原野上哭了很久,费尽心血活了下来,几年后想尽办法找到了访仙人,很幸运地被访仙人一眼相中,拜入谕剑天宗。

    她的天赋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二十多岁便迈入了长命上境,若非十几年后出了个陆嫁嫁,她便是天窟峰有史以来天赋最高的女弟子,甚至被一度认为会成为新的峰主。

    但她终于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迈入长命上境之后,她报仇的心太过急切了。

    那修道的二十年,她将自己的仇恨隐藏得极好,她乖巧懂事,只是为了遮掩伤疤铺上的半面妆,使得那种乖巧有些吓人。

    但她确实很听话,从未忤逆过师父的意思,哪怕师父几乎成为全峰之敌的剑疯子时,她也没有离去,而她所有的努力,为的都是记忆中那场大火。

    她暗中调查了许多事情,终于理清了当年的来龙去脉,明白了自己的仇家是谁,那些杀手和铁骑又是谁。

    事隔多年,那些曾经大山般压过她的身边,高傲地露出爪牙的杀手,如今已成为任由她宰割的蝼蚁,她用剑轻易刺穿他们铠甲,将他们一个个送去黄泉时,那肝胆俱裂的神情,那软弱无力的求饶仿佛都在昭告着她,二十年前让她整个世界崩塌的杀神们不过是她记忆里的幻觉。

    修道者除了斩妖除魔之事,不得在凡间干涉寻常人的生死,她虽犯了戒,但她是天窟峰的骄傲,没有人会苛责她,甚至会主动替她圆去这些。

    只是命运太过弄人,她在杀死一个年迈的杀手时,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的眼神,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哪怕此刻他眼角满是皱纹,她依旧认出了那个眼神。

    那是当年铁盔中唯一露出的眼神,是她记忆中的全部。

    这眼神让她有些疯了。

    那名杀手当然不可能认识她了,他说着哀求的话语,说着女儿总被夫婿家欺负,自己要是死了,她不知该被欺负得多厉害。

    她听不下去,所以她的剑骤然落下,斩下了他的头颅,没有折磨的死亡便是对他的仁慈。

    尘缘斩尽,她偏偏在这个该死的时刻破长命入紫庭,接着囚困在了心魔劫里,然后道心失守,半疯半醒,天雷来时她无法扛过,被打得大道受损,身负重伤。

    她疯了,她杀死了很多很多人,屠了数个村子,成为了无数人眼中的恶鬼,唯一的区别是,疯了的恶鬼从不心软,只会斩尽杀绝。

    最终宗主亲自出手,将她的灵脉打断,功力打散,押入了寒牢之中。

    而这漫长岁月里,她是清醒的,这种清醒带来的是痛苦,她整整二十年都在后悔着那场复仇,她想不明白,明明父亲母亲根本不喜欢自己,哥哥也总拿自己当出气筒,她为什么要偏执去复仇呢?

    她原本已经成为了仙人,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

    一场荒唐的复仇断送了大道,换来无尽的痛苦人生,所以她恨所有人,恨死去的家人,恨饶过自己一命的鬼,恨师父,恨宗主,恨所有谕剑天宗的人。

    她立在一处高高的峰石上,简单地回忆过了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就像是陈年的酒,本该变得无比醇厚,却在即将开封的时候,晃动起了坛底的渣滓。

    “是你么?”她看着远处的峰主殿,缓缓飘了过去。

    那个赐予她新生的如水黑影告诉她,如今的峰主是陆嫁嫁,天赋资质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所以她更要杀了她。

    她从不觉得有任何其他女子比自己更强,哪怕是那位悬日峰的峰主,也不过是比自己多修了几十年道罢了。

    破旧的红衣在夜风中掠起,风吹开长发露出苍白的脸。

    她很快来到了峰主殿前。

    而来到殿前时,她却听到峰主殿中传来了奇怪的声响,这一声响更让她的杀气再也无法遮掩。

    ……

    ……

    峰主殿中。

    宁长久正在帮陆嫁嫁炼体,他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指泛着淡淡的金色,那种金色像是电光,传达到了每一根构成白纱的细线上,将陆嫁嫁遮掩着秀美后背的白纱也染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而她柔美的身躯也像是被这张网裹紧了一样,仿佛被困住的小兽,在网中收窄着双肩,战栗着身子。

    宁长久能察觉到她身体的异样,她的体内从未如此明亮过,那些郁积了多年的寒气,便在金乌中消散于无形,而所有的窍穴都喜爱着这种光,它们吸收着光线,散发出热量与温度,就像是一枚枚错落在体魄内的太阳。

    她的紫庭明亮,气海亦被照得宛若一颗金丹。

    她觉得自己明明裹着衣裳,却似被一览无遗,那炙热的温度虽非真实,而是一种道境上的灼烧,这种灼烧更让人难耐,若是此间无人,她恐怕会忍不住撕扯去衣裳,直接扑入峰主殿后的寒池中。

    她此刻脚趾蜷紧,身子紧绷如弓,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裳,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竭力对抗着那种身体灼烧的眩晕感。

    陆嫁嫁银牙紧咬,眼皮合拢颤抖着,她忽然觉得握在手中的衣襟是那样的滑,仿佛只要再热一些,整件衣裳便会融化在金乌的光中,她的手指摸索入唇间,轻轻咬住,湿润的热气氤氲上葱尖般的手指,痛意换来了短暂的清醒。

    她一点点沉静下来,另一手手掐出了一个莲花剑诀。

    她开始尝试将精神剥离,使得主要的意识陷入昏迷,而另一个意识如无知无感的圣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改变,就像是督造的官员,在一旁严肃地看着匠人手中瓷器或者铁器的铸成。

    这种过

    程持续了许久。

    陆嫁嫁忽然感觉灵台一清,那种灼热感中催生出的**在脑海中潮水般褪去,涛声渐远渐小,仿佛她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

    她不过是一把真正的剑,一尊静坐的观音像,任何的情感激不起她容颜上丝毫怜悯的波澜。

    她的道境偶得感悟,在机缘之下竟迈入了崭新的境界,她能感知到,紫庭距离自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宁长久的视角里,便是陆嫁嫁的背脊再次挺直,背与腰的曲线再次柔延起来,而她的平静亦是可以感知的,仿佛视所有的外部触感皆如无物。

    宁长久对于陆嫁嫁如今的状态有些不满,但他当然不会去破坏陆嫁嫁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道境,他只是担忧,陆嫁嫁这般下去,会不会真的变成一把没有**的人形兵器。

    但这种状况很快被打破了。

    陆嫁嫁毕竟不是真正的紫庭,这种超乎境界的道境未能持续太久,放空的精神无法做到真正的空,那么任何的情绪和**哪怕是渗入一丁点,都会如春雨后的杂草藤蔓,发疯一般地攀爬满意识。

    道境的一空一满之间,陆嫁嫁神思飞回,对于道境的感悟虽更进一步,但提前窥探紫庭,负面影响便是会带来很多精神的虚无。

    在极短的时间内,她又由剑变作了人。

    她咬住了指尖渗出了血,咛地哼了一声后,身子陡然前倾,手臂一撑,半趴在了寒冰玉床上,反穿的剑裳垂了下去,灯火映照出更多玉石一般的颜色。

    而如果炼体忽然中断,对于身体的伤害极大,幸好宁长久的手指似黏在她的背上一般,随着陆嫁嫁身子向前倾倒,他也跟着前倾了过去。

    “不……停下。”陆嫁嫁已有些不清醒,声音细若蚊讷。

    宁长久当然不会停手,他有分寸,此刻若是住手,将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陆嫁嫁难以承受,长发向下垂落,遮住了红潮翻滚的脸颊,她支撑着身体的手臂渐渐弯曲,最终整个前臂屈下,压在了玉床上。

    这是暗红衣裳的女子在窗口第一次窥见的那幕。

    在她的视角里,陆嫁嫁罗裳半褪,裸露后背,趴跪在床上,一个白衣少年欺在她的身上,不知在做什么,总之惹得陆嫁嫁面露潮色,低吟不止。

    “就你也配为峰主?”女子神色凶厉,脸上的疤像是一柄随时要飞出的刀,她咬牙切齿,自认为撞破了峰主与弟子的私通,怒意和恨意难以遏制。

    她自疯了之后本就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此刻在这一幕刺激之下,更是忍无可忍。

    “这等沦于**无法自持的贱人,竟也敢有人将之与当年的我相提并论?”

    女子看着那幕,手中的剑已缓缓举起。

    她原本以为,那沉沦**中的两人无法察觉自己的动手,毕竟她如今的实力已恢复到了巅峰,在夜色的遮掩下,她本应是天窟峰最好的杀手。

    但她举起剑的那一刻,屋中的两人却都察觉到了。

    最先察觉到的是境界更高的陆嫁嫁,她剑心的警鸣将她营造出的道境暂时震碎,她察觉到了屋外的杀意,无法判断来人,而身体的灼热感又让她手脚发软,一时间竟催不出剑意。

    而她的身后,宁长久却当机立断,伸出了手,将峰主殿内所有灯柱上的烛火瞬间斩灭。

    殿内瞬间一片漆黑。

    门外窥探的女子神色凛冽,她下意识地睁开了剑目,而这一举动,却也使得她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里。

    她立刻合眼,想要再次隐匿身影,但为时已晚,一柄剑已破窗而出,射向了自己的眉心。

    女子二十年失去功力,对于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软弱的,而她战胜心中软弱之后,那一剑已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幸好她反应不算慢,在极短的时间内徒手抓住了剑身,将其一把拔出,拧成了铁条。

    “狗男女。”

    女子骂了一句,接着窗户瞬破,她身影一下子冲入漆黑的峰主殿中。

    宁长久与陆嫁嫁已不在寒玉床榻上。

    “松开手!”陆嫁嫁低喝一声。

    “不行,此刻提前结束,先前半个月努力便都功亏一篑。”宁长久揽住了她的身体,手指依旧抵在她的后背上,陆嫁嫁无法做太多反抗,总觉得此刻的姿势自己像是个小女孩一样。

    “还要多久?”

    “半刻。”

    “那先拖住,我还能出剑!”

    “好。”

    宁长久点点头,没有去管突袭的杀手,他一边为陆嫁嫁炼体,一边施展道门隐息术向后门掠去。

    他们虽是用聚音成线的手段,但话语发出时的波动还是让女子察觉到了,她身影滑掠过地砖,快得像是游鱼一窜而过的影子,一剑刺入黑暗,她感觉到自己刺中了什么,长剑一挑,是一片带血的衣衫。

    受伤者是宁长久,他一声不吭,面色冷峻极了,带着陆嫁嫁向着后门飞掠。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杀手的速度,第二剑转瞬即至,若非峰主殿对于外来者有天然的压制,这恨意滔天的一剑甚至可以将地面流水纹路的砖石尽数斩灭。

    而宁长久也是外来者,他的行动在峰主殿中也受到了阻滞,所以那杀手女子咄咄逼人的一剑,他未能完全躲开,后背被斩出了一道极长的血痕。

    宁长久身子摇晃,痛意带来的痉挛让他难以做出反应,唯有手指死死地按在陆嫁嫁的后背上,力气大得似是想要深陷其中,与之融为一体。

    陆嫁嫁感受到手指的力量,她浑身炙热,神志在清醒和模糊间不停地拉扯着,而宁长久的指力让她意识到他已经受了伤。

    陆嫁嫁绝不允许自己在他的保护下坐以待毙,她清叱一声,再次强入那种道境之中,神识清明,意识似超脱了身体的魂魄,却主宰着她所有的一切。

    意念稍动,仙剑明澜破鞘,嗡鸣而来。

    剑光如电,一闪而过。

    这剑鸣很是耳熟,女子一下子便认出了那是天窟峰的镇山之剑——那本该是属于她的剑。

    嫉恨让她直接伸出了手掌,想要抓住那道闪电,但她动作慢了一些,闪电从指间溜走,落到了陆嫁嫁的手中,而那不安分的剑气却炸伤了手指,留下了焦黑的颜色。

    陆嫁嫁正过了身,握剑而立,宁长久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顶在她的背心上,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陆嫁嫁知道宁长久受伤,所以她干脆不动,握剑直面对手。

    她们同时睁开了剑目。

    女子望着陆嫁嫁那微红的绝丽脸蛋,心中微动,哪怕同为女子,她也觉得沉醉,只是这种沉醉让她想要拔出剑,在她的脸上划下一道疤痕。

    他看着那缠绕在她腰间的手,冷笑不止:“好一对狗男女,都这般关头了,竟还缠绵在一起?你身为天窟峰的峰主,若是此事让满峰皆知……呵,瞧你的容貌,外面的弟子们怕不是还以为你是个冰山仙子吧?”

    陆嫁嫁沉默不言,盯着眼前的女子,目光落到了她那道伤疤上,陆嫁嫁心中闪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旋即寒声道:“你是冰容?”

    “冰容?”女子迟疑了一会,才笑了起来:“我自己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没想到你居然知道。”

    陆嫁嫁过去从没有见过她,她入门之时,冰容便已在寒牢中关押了好几年了。

    但她曾经听师父无数次念叨过她。

    说她如果不疯,便会是自己最好的师姐。

    可她疯了,师父疯的时候有人将他拉回来,但这位师姐疯了,铸成的大错却已不值得别人再拉她一把。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陆嫁嫁心中震惊,她明明亲眼监督着寒牢的修复和禁制的立下,当日隐峰大乱冰容都未能逃出,那之后当然更不可能。

    而宁长

    久则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他明白了过去几天他察觉到的异样。

    按理说如今天窟峰凋敝,灵气的抢夺上应该远远逊于其他几峰,但是当日,灵气的风拂面,一如往常,因为太过寻常,所以他潜意识感知到了异常,却也未能琢磨明白这异常的由来。

    今日他终于想通,原来是因为天窟峰还藏着高手。

    这个高手指的不是眼前名为冰容的女子,而是那个给予冰容力量,帮助他逃出寒牢的人。

    宁长久想不通那个人能是谁。

    而陆嫁嫁与冰容,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便几乎同时开始出剑。

    她们同承一师,一个是二十年前最优秀的女弟子,一个是如今最优秀的,她们的剑法也同出一个路子,一出手便几乎知根知底。

    宁长久确信,若是陆嫁嫁全盛,这冰容绝对活不过十招,但此刻,陆嫁嫁炼体不可断,身体的炙热侵蚀着她的精神,而她营造出的道境,同样岌岌可危,支撑不了太久。

    冰容身影一晃,下一刻,留在原地的便是一道很快破碎的残影了。

    而她手中极薄极轻的剑已经贴近了陆嫁嫁。

    冰容起势是天谕剑经上半卷的砂雪式,而陆嫁嫁则用的镜花式,双双蓄势之后,两人如出一辙地使出了大河入渎式,黑暗中,她们的剑光在对撞之后湮灭,地上的砖瓦上,一下子碎开了无数的裂纹,飞速绵延到了极远处。

    剑气之中,两把剑也撞在了一起。

    她们以剑锋抵着剑锋,冰容手臂的力量压上,钢铁的摩擦声里,冰容的轻剑擦过明澜,一下子抵上了剑锷,她手腕一转,想将剑漏过陆嫁嫁防守的间隙,直接切入她的心口。

    陆嫁嫁有所察觉,手腕一振,剑身猛然一动,在那剑切入之前将其振开,而女子握剑的手臂虽被格开,接着身子扭转之际,另一只手直接化掌拍向了陆嫁嫁的额头。

    陆嫁嫁此刻如母鸡护崽般护着宁长久,对于冰容的攻势无法直接躲避,她只好伸手迎接。

    啪得一声,冰容的手掌打上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里,陆嫁嫁连带着宁长久身形倒滑,而峰主殿中,黑暗一下子被照亮了许多,冰容张开了双臂,自己的中心点,那柄长剑默然悬空。

    剑气大方光明。

    这是当日皇城之中,陆嫁嫁所斩出的那一剑。

    “松手!”陆嫁嫁低喝了一声,但为时已晚。

    炼体即将完成,宁长久此刻也不愿意中途放弃,使得今后陆嫁嫁再无修成剑体的可能。

    而关键时刻意见相左却是致命的。

    此刻,陆嫁嫁的道境几乎失守,炙热感再次涌上身心,无数的情绪在烈火中被放大了,这将极大地搅乱她出剑的速度。

    果然,冰容剑势已起,她却还未摆正剑架,而冰容一剑夺怀而来时,她只好转攻为守。

    如虹的剑气将她们的脸照得分明。

    “你这么弱有什么资格当峰主?”冰容感受到了她摇晃不定的剑心,怒喝着推出了剑。

    两人的剑势相撞,激起了漫天剑火,照得峰主殿通明。

    两人的剑气随后也撞在了一起,凌乱的剑意犹如无数飞刀,瞬发而出,摧枯拉朽地割破一切。

    冲击凝成了巨大的波,直接掀翻了陆嫁嫁,将他们向后撞去,峰主殿的后门破碎,陆嫁嫁与宁长久的身影一起向后跌飞出去,如一块石头般砸入了峰主殿后的寒池中。

    冰容立在原地,看着寒池中溅起的水花,冷蔑一笑,轻轻摇头。

    “咳……”

    两人在巨大的冲击中一下子撞入了寒池之底,宁长久咳嗽了一声,寒冷的池水灌入了他的口鼻,他连忙屏住了呼吸,任由透明的水巨大手掌般托起自己的身体,将他们重新捧回到水面上。

    冰容从峰主殿的后门走出。

    她抬头看着月色,又回身看了一眼巨大的大殿。

    四十多年前大宅子的火焰和二十年前她发疯之际屠村屠城的记忆一并涌上心头,她从最初手无寸铁的人变成了手握刀剑的魔鬼。

    她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她从来觉得自己是个可怜人,她最痛恨的是就是师父,明明当年他也疯过,为什么他就没办法体谅自己呢?

    冰容冷笑着掩面,泪水从指间溢了出来,这本该是她早已干涸的东西。

    而她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望月伤怀,究竟错过多么好的杀人良机。

    冰容提着剑走到寒池边时,陆嫁嫁已握着剑站了起来。

    她的衣裳漂浮在水面上,像是一朵雪白的睡莲。

    她的下裙浸透了寒冷的池水,湿冷地贴紧在纤长的大腿上。

    她的长发同样湿漉漉地披下,遮掩着她的身躯,此刻她的容颜变得极静,静得幽邃,月光下的身躯似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也似最好的宫廷画师呕心沥血之作,这般欺霜赛雪的美丽里,冰容看得痴了,恨不得将她的肉身劈开,占据这副诱人的皮囊。

    但她感应到陆嫁嫁的气息已陡然变了,先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像是此刻才真正出鞘,她所展露出的寒芒让自己都要退避三舍。

    冰容却没有畏惧,反而更激起了战意。

    能再酣畅淋漓地出一次剑是自己毕生的夙愿,更何况是这样的对手呢?

    冰容想起了自己杀死的那个男子,那个男子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源自于当年的心软。

    杀他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妇人之仁,哪怕再让她选一万次,她也会杀死他,她享受那种杀死良善之心的快感,虽然这也成为了她之后失陷于心魔劫中的关键。

    她原本以为,那是她此生最满意的一剑。

    但如今,她的精气神再次攀升到了顶点,她相信自己可以斩出很强很快,自己都挑不出瑕疵的剑。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再次出剑。

    天上的明月被夺取了颜色。

    两人的中央,寒池卷起水龙,淹没了她们。

    这果然是冰容最满意的一剑,任何方面都让她无可挑剔,哪怕是如今的陆嫁嫁,在面对她这一剑时,也只做到了平分秋色。

    但她还是死了。

    她死于侧面刺穿咽喉的一剑。

    那是宁长久的剑。

    虽然他知道陆嫁嫁下一剑也可以杀死她,但他不会给冰容任何反击或者通风报信的机会。

    冰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中的火渐渐熄灭,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寒池里,鲜血晕染开来。

    陆嫁嫁垂下了剑,轻声道:“转过身去,我换衣服。”

    宁长久没有回应,他在砍出那剑之后,身子直接坠到。

    陆嫁嫁轻声惊呼,她这才发现宁长久的后背已然被鲜血浸透,剑痕极深。

    她再顾不得什么,直接冲过去扶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她低下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立刻驱散心中的念头,为他疗伤,但他的后背本就血肉模糊,强渡真气只会使得伤口更加撕裂,适得其反。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也未浪费时间去寻其他可以渡气的窍穴,而是直接俯下身子,花瓣般的红唇印了上去。

    弟子性命攸关,自己只是为他疗伤。

    唇瓣相接,真气如水渡去时,陆嫁嫁是这样想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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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三章:神弃之月

    冰容的尸体被拖出了寒池,陆嫁嫁把刺入她的心口,剑火的红很快盖过了衣裳的颜色。

    本该死于大火的她依旧消亡在了火里。

    宁长久醒得很快,他背后的伤对于普通人是致命的,但他凭借修行者的体魄自我疗愈了大半。

    “水。”宁长久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嘴唇很是干燥,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句,接着发现自己并不渴。

    陆嫁嫁在一侧合衣而坐,体貌具冷,湿透的身子已用剑火焚干,唯有眸间依旧泛着淡淡水气。

    陆嫁嫁给他舀了碗水。

    “感觉怎么样?”宁长久直起身子,单腿蜷起,半屈的手靠在膝盖上,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问道。

    陆嫁嫁点头道:“果然如你所说,剑体更进一步了。”

    宁长久问:“看得到极限么?”

    陆嫁嫁摇头。

    宁长久抬头,忽然发现陆嫁嫁的樱唇上带着淡淡的血痕,好像是咬伤的痕迹,他未作多想,只以为是先前刺杀时受的伤。

    “什么时辰了?”宁长久问。

    陆嫁嫁抿了抿唇,平静答道:“寅时了。”

    “嗯。”宁长久垂头沉思了一会,说道:“天窟峰藏着人。”

    陆嫁嫁先前也想到了这个,只是摇头道:“能入寒牢,替冰容斩开锁链,赐予境界的……此人至少是紫庭境。天窟峰哪来这样的人?”

    “严舟。”宁长久说出了这个怀疑的名字。

    陆嫁嫁并不认同:“严舟师叔立誓自囚书阁,不寻得天书踪迹不出,几十年来安分无比,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严峰是他放出来的。”宁长久说。

    陆嫁嫁道:“手足之情是个理由,可严舟师叔是识得大体的,绝不会因为此事便想要杀我,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会甘愿自囚书阁。”

    宁长久道:“只要峰中没有第二位紫庭境,他的嫌疑就是最大。”

    陆嫁嫁不认可也不反对。

    宁长久又问:“那天的隐峰之乱,调查有结果了吗?”

    陆嫁嫁道:“那天发动内乱之人,加起来的实力要比支持我的高出一线,若非有你在,我上来之前其余人可能都会被杀。”

    宁长久道:“紫天道门也参与了进来。”

    陆嫁嫁点头道:“谕剑天宗与紫天道门向来不合,但也绝对没有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次……确实不正常。”

    “那件招魂的圣器?”宁长久问。

    “我接任峰主以来,从未听说过。兴许只是他欲加之罪。”

    “严舟快死了,他可能需要这件圣器。”

    “你还是怀疑他?”

    “如果真的是他呢?”

    “那也只能等宗主回来再做定夺。”

    接着,他们一同沉默了,他们同时想到,宗主的云游或许就是他们发动这场变动的时机。

    宁长久犹豫了一会,还是坦诚道:“我从严舟那里学来了一种剑法。”

    “什么剑法?”陆嫁嫁才问出口,便想起了宁长久所用的杀人之剑,她今晚目睹了那招剑法,看似普通,却在眨眼之间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将剑送入了敌人的喉咙,一击毙命。

    她不喜欢这样的剑法,非但不美而且似乎沾着邪性。

    “那是严舟师叔教你的剑法?”陆嫁嫁好奇问道。

    宁长久道:“严舟睡梦中摆出的剑架,我于生死之间有了感悟,参透了这一剑。”

    陆嫁嫁继续问:“这剑法……有什么特点?”

    宁长久毫不犹豫道:“它适合杀人。”

    世间所有的剑法都擅长杀人,但天谕剑经的上半卷,所有的剑招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所出的剑法也带着或婉转或磅礴的美感。而这种剑法与之不同,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杀人。

    陆嫁嫁回想着方才宁长久杀死冰容的那一剑,取过剑,想要复刻那个剑招,却得不到法门。

    她试了两次之后便摇头放弃,道:“这剑招和谕剑天宗的剑法并无关联。”

    “那严舟又是哪里学来的?”宁长久问。

    陆嫁嫁不知道答案,只是道:“我以后会堤防着他的。”

    宁长久想起一事,问:“那天你下到隐峰底层了吗?”

    陆嫁嫁答道:“没有,绳索断裂之际,我距离峰底还有些距离。”

    宁长久再次不解:“他们为什么觉得斩断绳索就能杀死你?”

    陆嫁嫁道:“可能他们以为,峰底没有出路?”

    宁长久摇头道:“可我出来了……况且哪怕你顺着缠龙柱往上爬,也总能出来。”

    陆嫁嫁心中一寒,问:“难道说,峰底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宁长久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想不起来了。”

    陆嫁嫁叹了口气,最近发生的事犹如风吹乱絮,她隐约觉得山雨欲来,却不敢确定这些乌云究竟预示着什么。

    而今夜的事情也会很快过去,冰容的死甚至不会惊起什么波澜,而那寒牢中的黑影也始终无法立体起来。

    “无神月要来了。”陆嫁嫁忽然说:“到时候你和宁小龄可以一组,去的地方是抽选牌子决定的,谕剑天宗管辖的区域只有那么些,不必去节外生枝。”

    宁长久对于无神月斩鬼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问:“无神月每年都有?”

    陆嫁嫁点头道:

    “当然,自谕剑天宗开山以来就有。”

    宁长久问:“那由来又是什么?”

    “由来?世间神明天造地设,法则亦是天定,有何由来?”陆嫁嫁从未想过这些。

    宁长久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南荒那具神骨,他心中闪过了一个极其荒诞,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那具神骨生前会不会也是一位神国之主?

    ……

    ……

    无神月到来前的日子是短暂的风平浪静,未起什么波澜。

    而冰容死后,那个给予她修为的高人也似离开了天窟峰,天窟峰的灵气再也争抢不过其他三峰,日渐稀薄,这对弟子们的修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而陆嫁嫁便是天窟峰所有人的希望,唯有她能迈入紫庭,走到比其他峰主更高的地方,才有可能改变当下的局面。

    所以之后的课程,都由雅竹和其余出关的长老代劳,陆嫁嫁便居于峰主殿中,潜心修炼。

    宁长久还是一如往常地为陆嫁嫁炼体,那之后,陆嫁嫁也并不遮遮掩掩,将背上的轻纱也撩去了,让金乌的光可以更好地渗入后背。

    而宁长久为了避免再遇到刺杀的情况,他在峰主殿中也偷偷画下了一个小飞空阵。

    这一计谋很快被陆嫁嫁发现了,她虽有微词,但并未将其擦去。

    之后宁长久在夜里偷偷去书阁看过严舟几次,却都不曾再见他施展过那种剑法,后来他才知道,自从严峰死后,他便没有真正睡着过。

    对于无神月最为期待的就是宁小龄了。

    她每天下课之后都与宁长久掰着手指算日期,仿佛将这种鬼节当做了游山玩水的机会,有时她也会喜滋滋地舞动手指,幻想着自己降妖除魔后被人尊称为女侠或者小剑仙的模样。

    而无神月到来的前两天,峰中还出现了一桩波折。

    桃帘被外来者掀开。

    有一玄紫星衣的道人来到了谕剑天宗,他才一到,距离桃帘最近的守霄峰剑阵便展开,万千飞剑直指这个闯入者。

    那紫衣道人微微一笑,很是谦恭地行了一礼,捧出了一卷信,说道:“师弟七意命绝于此,今日我为来使,便是为门主传达一封战书。”

    天窟峰的惊变其余三峰虽有耳闻,但因为事情处理得太快,所以消息也并未传出去多少。

    今日紫天道门忽然来人,其余诸峰心思各异。

    “何事?交于我便可。”

    最先落于峰前的是一道虚影,那是守霄峰峰主的投影,如今宗主不在环瀑山中,守霄峰的峰主便是公认的领袖,而他成为下一任峰主,也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这位紫衣道人对着那道虚影行了一礼,他也并未觉得受到了怠慢,脸上犹挂微笑,道:“此事与守霄峰无关,门主亲自吩咐,这封战书要递给天窟峰的峰主,陆嫁嫁。”

    守霄峰主对于天窟峰的惊变有所耳闻,冷冷道:“紫天道门主动挑事,妄图刺杀本宗峰主,我们还未来讨要公道,你们却敢主动寻衅?紫天道门何时这般威风了?”

    紫衣道人珊笑道:“听闻翰池真人远游,归期不知何时?”

    守霄峰主声音更冷:“擅入我宗之地,你当我不敢杀你?”

    紫衣道人连忙笑着讨饶道:“还请未来的宗主大人饶过,今日门主命我前来,态度诚恳,所下战书亦是光明正大,天窟峰的峰主大人接与不接,我们也并不会强求干涉。”

    守霄峰主问道:“战书另一头是谁?”

    紫衣道人道:“峰主不必紧张,我们门主绝不仗势欺人,与陆峰主对敌者,将是紫天道门的四道主之一,十四衣。按照各自在其宗门的地位,应属平级。”

    紫天道门一门主,四道主,若论地位确实与陆嫁嫁相仿,只是十四衣年岁过百,成名已久,境界深不可测,与紫天道门门主孰高孰低都未有定论。

    而那位道主十四衣,已经数十年未出手露面,不曾想今日竟会为了一位晚辈出山?

    而陆嫁嫁修道不过二十年,紫庭境都未入,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守霄峰主道:“无理。”

    紫衣道人不依不饶:“有没有理得看陆峰主自己决意了。”

    道人身前,守霄峰主衣发舞动,哪怕只是虚影,杀意却已凌然而起,若非如今宗主远游,他便直接虚实颠倒,现真身于此,杀死这个道门走狗。

    而今日他亦不打算忍让,宗主在时,谕剑天宗便力压道门一甲子,而他是未来的宗主,如今虽未至紫庭巅峰,但怎可示弱?

    紫衣道人神色微凛,身子忽地飘然后退,他的身前,守霄峰主的身影流光溢彩,似将化虚为实。

    “宗门之战不杀来使,莫非峰主大人要与整个道门为敌?”道人不笑,已然现匕。

    剑拔弩张之际,天窟峰顶有剑意起,飞剑如针,掠过紫衣道人的掌间,剑尖挑起那封信后,飞剑再次化作流光返回天窟峰的方向,与此同时,一个年轻女子清冽绝尘的嗓音如薄寒春风,吹绕过四峰之间:

    “信我收下了,随时恭候。”

    陆嫁嫁的声音宁静高远如悬空的剑星,在夺去道人战书之际,溢出的剑气震得他道心微鸣。

    这位陆峰主的境界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高。

    但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似是怕陆嫁嫁反悔,紫衣道人笑道:“陆峰主果然风姿卓绝。”

    他一边微笑着,身后桃帘飘起,半空中显露出几颗淡

    紫星辰,那是类似小飞空阵的手段,他的身形向后倒去,即将离开之际,守霄峰主冷哼一声,斩出一剑,道人离去之前中剑,痛哼了一声,却朗声笑道:“诸君他日再会。”

    ……

    这封战书陆嫁嫁给宁长久看过,战书内容中规中矩,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日期。

    “这不是战书,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的杀人理由。”宁长久说道。

    陆嫁嫁本是不该接下这封无理战书的,但她毕竟是一峰之主。况且她在步入紫庭之前绝不会轻易出峰,而等她晋入紫庭,那位大名鼎鼎的十四衣,未必是她的对手,某种意义上,这又是一场明与暗的对换。

    陆嫁嫁傲然道:“宗主在与不在,谕剑天宗也绝非任人欺凌。”

    宁长久想得更多些:“虽然战书没有日期,但是我相信,他们已经选定了动手的时机,你一定要小心。”

    陆嫁嫁蹙眉道:“我修道峰中不出,他们要如何杀我?除非……那位十四衣已然潜入了天窟峰?”

    七意可以潜入,修为更高的十四衣当然也有可能。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位有可能存在于峰中的神秘人,冰容的刺杀依旧历历在目,容不得他们掉以轻心。

    宁长久放心不下,道:“要不我搬过来住?”

    陆嫁嫁面不改色,心中却不知在想什么,话语冷然:“不必了,你现在的境界对付不了十四衣。”

    宁长久微笑道:“现在嫌我境界低,晚上难耐求饶的又是谁?”

    说的是这些天的炼体。

    没有外裳阻隔之后,哪怕陆嫁嫁剑心坚定,很多时候也难以忍耐,她想起了自己软弱时的模样,寒眸微抬,以剑气在宁长久的双唇间覆上了一层霜作为惩罚。

    这封没头没尾的战书暂时放下,两天之后,无神月终于到来。

    在凡人无法察觉到的领域里,空猎的神国关上了大门,一个月后,罪君的国度将会开启,镇守此后一年的人间。

    凡人无法察觉到神明的离去,但压顶之雷吹散,白云化雨,万物宣发,世间的阴鬼邪物像是被搬去石头的新草,失去阻力之后开始发疯似地生长。

    他们大部分会在接下来的一年中死去,但仍有一小部分得以暗藏着修行,一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邪魔。

    四月初,谕剑天宗举行仪式,让年轻的弟子们自行分成十队,抽取地域的木牌,决定他们各自守护的领域。

    他们每个人还会得到一个木筒,危难之际,以剑火点燃木筒,其中藏着的剑玉都是对璧之玉,一端破碎,藏于峰主殿中的另一端也会随之破碎,殿中感应之后,便可以立刻驰援陷入危难的弟子。

    宁小龄去抽取了牌子,她拿到牌子有些失望,原本还想着去自己的家乡杀山鬼的。

    她将木牌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看了一眼,上面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镇名:“莲田镇。”

    “是个小地方哎。”宁小龄有些丧气,埋怨着自己手气不好。

    宁长久宽慰道:“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难不成你还想再来一次临河城的一个月?”

    “我是不想了,就怕师兄皮子贱,再想挨一个月揍。”宁小龄捧着脸,但脸上依旧写满了不高兴。

    宁长久叹了口气,心想师妹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偏偏自己还打不得骂不得。

    宁小龄抓着这块木牌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可是她修道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斩妖除魔,当然要遇到一些厉害的对手,才配得上她高超的剑法呀。

    下山之前,宁长久又偷偷见了陆嫁嫁一面。

    他给陆嫁嫁做完了最后一次炼体,嘱咐完一些修行的事项,又让她帮忙照看着些自己的弟子丁乐石,虽然这个弟子他自己都没太上心,但毕竟一年之后要与赵襄儿的徒弟严诗公平一战,这场面子之争,宁长久不想轻易输掉。

    宁长久最担忧的,便是路上会不会遇到紫天道门的麻烦。

    陆嫁嫁劝他不用太过担心,虽然宗主出游,但是总会回来,紫天道门也绝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更何况他们也算是名门正派,哪怕对年轻弟子使阴险勾当,对于两宗的实力也没什么影响,属于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在看过地图之后,宁长久发现莲田镇与临河的方向倒是出奇地一致,都在谕剑天宗以北的方位,而赵国在天宗的西北处,与那偏僻小镇倒不算远。

    前往莲田镇的路上,宁长久与宁小龄先后问了几次道,许多村落的樵夫见到他们的装扮都很热情,很多妇人连忙拉来了自家的小孩,请求仙师为之赐福。

    宁长久便为他们各自输入了一道微弱灵气,可以挡消许多病厄。

    有一个年纪半百的瞎子妇人,领着自己又瞎又哑的孩子求仙师医治,宁长久与宁小龄对视了一眼,无能为力。

    但宁长久抵不住那母亲失望的神色,便以周围的村庄为蓝本,化作具体的模样勾勒在了他的神识里,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息,但还是令那小男孩欢欣得手舞足蹈,永永远远地记下了这一幕,直到数年后重病死去。

    在妇人的千恩万谢里,他们告辞离去,又过了几村几坊,一片连绵的土胚房子里,莲田镇的牌坊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土墙不高,他们到来之时,恰有一只灵巧狡黠的黑猫压低了身子走过墙沿,而当他们进入小镇时,梆子声传了过来。

    ……

    ……

    (过渡章节,有些短小无力……)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四章:访妖

    黑猫的毛发很亮,在阳光下还反着淡淡的光,它灵巧地跃下墙体,又矫健地跳过了一排木栅栏,窜入了巷子深处。

    巷子的另一头,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拎着一个鱼篓子蹦跳着,他口中哼着小曲,鱼篓中的鱼还在拍打着尾巴,他的袖口湿了小半。

    小男孩推开一间屋门时,那只小黑猫也快奔过弄堂,窜入了那间房子里。

    房子的红土打得很硬,红得发黑,木门晃了晃,前脚才迈进大门的小男孩回过了身,一只稚嫩的手伸了出来,接住了跃起的黑猫,黑猫没什么反抗地被抱起,只是摊着爪子拍着鱼篓,时不时伸出舌头舔着。

    小男孩揉了揉黑猫毛绒绒的耳朵,口中呜呜地说了句什么。

    他怀中抱着黑猫像是听懂了一样,也呜呜地叫了两声,小男孩面露喜色,向外张望了一眼,然后打开鱼篓,将一条银白身子的小鱼扔给了它,黑猫叼起了鱼,嗖得一身窜到了屋子深处,屋子深处传来了老人的谩骂声。

    小男孩将鱼篓中剩下的鱼一股脑倒入了水缸中,然后对着屋子里小声道:“外面来人了。”

    话音刚落,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兴奋地跑了出来,跟到了他的身后,他们都穿着土蓝色的衣服,衣服的颜色褪了大半,像蒙着一层灰,小女孩尚带婴儿肥的脸却洗得很干净。

    “我带你去看看?”小男孩对着妹妹问道。

    小女孩迟疑了一会,鼻子里发出嗯地一声。

    小男孩抓着妹妹的手跑了出去。

    他们赶到时,莲田镇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夹道而站,两位年少的仙师才一走进来,他们便无比热情地迎了上去。

    仙山修道,每日的云蒸霞蔚,使得这对少年少女如披月衣云绶,带着不近烟火的气质。

    小男孩远远地看着,只见那少年风姿卓然,那少女玲珑俏美,那两人许是乘风踏剑而来,雪白的衣裳皆一尘不染。

    而他身边的小女孩因为个子太矮的缘故,踮起脚尖了还怎么也看不到,小男孩便将她抱在了肩上,小女孩用手遮在额头上,挡着光,看着远处的外来者,兴奋地招着手,只是不知是不是哑了的缘故,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小镇里每年都会有仙师来住一个月,民间骇人听闻的鬼节反而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成了一段最祥和的光景。

    宁长久和宁小龄被众人围在中央,热情的镇民送了许多东西过去,他们中许多都是匠人家,那些石匠,木匠,砖瓦匠纷纷拿出自家的手工器物给仙师,然后请仙师赐福,讨个吉利。

    宁小龄对于这种热情的场面有些害羞,但她一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心道怎么也不能折了谕剑天宗的颜面,便抬头挺胸立着,学着师父端着些仙人架子,时而微笑道谢,风轻云淡,颇具仙仪。

    等到与居民们热情寒暄之后,便是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仙师要住谁家?

    有木匠邀请,说要给两位小仙师雕刻人像的,自称这么多年已经为许多仙师雕过像,手艺纯熟。

    石匠又拦在木匠前,说是木头易朽易蠹,不如石头日晒雨淋经久不坏,一个月雕个石像刚刚好。

    还有采莲家的女子要邀他们去泛莲舟,也有小茶馆家的掌柜要邀过去喝茶。

    宁小龄不想辜负每一份热情,难以决断,望向了师兄。

    宁长久忽然心生灵犀,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望向了前方,望见了那肩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的少年。

    他穿过人群向前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宁长久问道。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巴半张着,她不是哑巴,但开口咿咿呀呀的话语却怎么也连不成句子。

    小男孩第一次离气度不凡的仙师这么近,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是我妹妹,叫小莲,嗯……我叫秋生。”

    宁长久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家方便吗?”

    名为秋生的小男孩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怔了一会,连忙道:“方便方便,仙师您等等,我这就去给你们收拾屋子。”

    围观的人大失所望,心想去哪里不好,偏偏去那越老越不成样子的老画匠家。

    ……

    ……

    宁长久与宁小龄便在秋生家住下了,秋生家不算穷,相反在镇上还算殷实,那是一个古董般的老宅子,门口挂着一串新年时留下的灯笼,门环上缠着香草系着铜铃铛,院子里种了两片竹子,风过时沙沙的声音像是一场雨。

    穿过院子,后面有个孤单的小楼,几只灰头土脸的鸟雀在楼上搭了个窝,飞进飞出着,小楼的门紧闭,里面的人对于仙师的驾到似是无动于衷。

    “两位仙师莫要见怪,自从爹娘死后爷爷性情就怪怪的,一直在楼里鼓弄着画,不见客人很多年了。”秋生解释道。

    一旁不会说话的小女孩用力点头,表示认可。

    宁小龄对这个小姑娘挺有眼缘,觉得她除了不会说话,倒是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嗯……名字里还一样带着小字。

    “你爷爷是画师?”宁长久问。

    秋生点了点头,说道:“其实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前爷爷的画可好了,不仅在我们镇,甚至有许多城里的贵人专门派人来买画,攒了不少家底,不过后来爷爷就不当画师了,自称是个画匠,再没主动画过什么,拿起笔也是临摹些过去朝代的名画或是自己以前的得意画作。”

    宁长久看着堂中挂着的几幅画,他觉得这画的笔触有些熟悉,兴许是模仿的某位名家,而这位老人甚至有些青出于蓝。

    宁长久虽不算多懂画,但过往在大河镇时被大师姐送去和村里的张老画师学过三个月,最后因为天资实在不行,被老画师赶出家门,被迫出师。

    这一度让大师姐怀疑师父是不是找错徒弟了。

    宁小龄想起他们来这里的本职工作,立刻肃然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祸害一方的大妖怪吗?”

    秋生又愣住了,心中权衡着多大的妖怪才算大妖怪,要不然说只小妖怪出来,岂不是显得我们莲田镇的人没见过世面?

    但能在荒山野岭里开辟出村镇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宁长久入镇时便发现,这小镇外围着一层夯实坚硬的土层,围绕着土层甚至还有望楼,碉堡,有别着箭囊踱步巡逻的年轻人,寻常入玄境的妖怪,还真攻不进这里。

    “有倒是有哎。”秋生认真思考了一会,挠着头,犹豫道:“可只有小妖怪才作祟,真正的大妖怪都是不吃人的呀。”

    “嗯?”宁小龄有些诧异:“还有不吃人的妖怪?”

    秋生想着该怎么解释,这时,身后传来了不重的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回头便能看见一个年迈的老人带着布帽子站在门口,他对着宁长久与宁小龄打了个稽首,然后对秋生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秋生一边过去一边解释道:“这位是镇长老爷。”

    那镇长爷爷将秋生拉到了一边,认认真真地嘱咐了一通什么,然后告辞离去。

    宁长久与宁小龄认真地还了一礼。

    秋生快步走到了宁长久的身边,说起了方才镇

    长老爷给他的嘱咐:“老爷让我带你们去认认妖怪。”

    “认妖怪?”宁小龄听不明白,道:“我们本就是降妖除魔的呀,怎么会连妖怪都不认识?”

    “不是的不是的。”秋生连忙摆手,说道:“这个小镇里住着好几个妖怪的,都是好妖怪,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镇长老爷让我带仙师们去认认,免得到时候误伤了它们。”

    “好妖怪……”宁小龄觉得头有些晕。

    宁长久也觉得新奇,人与妖共处不算新鲜事,但一个小镇里呆着数个妖怪,确实罕见。

    “有劳了。”宁长久道。

    话语间,一只小黑猫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畏手畏脚地探出脑袋,望着这对生人,秋生对着黑猫吹了个口哨,小猫这才放心地跑了出来,一下子跃到了他的肩头,喵呜地叫了一声。

    秋生像是能听懂猫语一样,他笑着说:“它在问你们爱不爱吃鱼。”

    民间虽说黑猫代表不祥,但宁小龄看这小猫觉得煞是可爱,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了抓它的肉垫,她发现这黑猫干净极了,身上没有杂色也没有跳蚤,带着与生俱来的狡黠。

    “放心,不会抢你鱼吃的。”宁小龄认真地担保着。

    秋生转过头,看着那个口不能言的妹妹,说道:“你去陪着爷爷,我带哥哥姐姐们去镇子里逛逛。”

    小莲嘴角向下撇了些,显得有些不高兴,她张开嘴,咿呀地打着手势。

    秋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好,带你一起去。”

    小莲这才嘴角上翘,可爱的小脸像一张初荷。

    宁小龄看着她,强忍着伸手去捏的**。

    于是在秋生的带领下,他们去探望了这镇上土生土长或是归降安生的妖怪。

    第一个去的是木匠家里,木匠家的妖怪长相古怪,生着鸭子一样的嘴巴,猿猴一样的身体,站在木雕中间,一动不动,也像是雕刻奇怪的木雕。

    “它叫大力,力气很大,可以一口气抗七八根木头,而且只吃素,不吃肉。”秋生介绍着,小莲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

    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大力察觉到了仙师的到来,学着人抱了一拳,神色认真,似是在感谢仙师的不杀之恩。

    造访的第二个妖怪是一堆漂浮在半空的煤球精,它们生活在一个河畔的人家,那家的女儿正坐着刺绣,对着他们甜甜地笑了笑。而煤球们趴在板架上,认真地看着女子刺绣,对于仙师的到来也没有察觉,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

    之后他们又去见了在路口端正站岗的兔子精,他一蹦一跳地在街上走着,身上披着的铠甲是用青瓦穿着线的,看上去没什么防护力。

    等到秋生气喘吁吁地带着仙师们造访了十多只妖怪之后,他们来到了小镇后的那片大莲塘边,名为小莲的少女看着莲塘,目光幽深,脸颊也涨红了起来,好像有些期待。

    “这是最后一只了,只是它就住在莲塘里,也不被哪户人家养着,平日里不一定能见得到。”

    秋生解释着,借来了一叶莲舟,招呼着宁长久他们上船,他想了想,虽知道这两位都是神仙,还是叮嘱道:“这头妖怪有点吓人,但是绝不吃人的,到时候可千万别出剑伤了它呀。”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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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汇报一下,目前欠更十万余字,还清可能需要较长一段时间。)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五章:小镇七日

    莲舟驶入湖水,浮萍分开,宁长久看着水天交界处的颜色,目光淡然,他手指轻轻敲着船舷,让莲舟顺着秋生的指引向前驶去。

    宁小龄神色自若,心中却打着鼓,有点紧张。

    小莲趴在莲舟边,伸手撩着水,听着哗哗的水声,笑脸不断,看上去精力十足,一点也不累。

    宁长久问:“是什么妖怪?”

    秋生回答道:“一条大蛇!受伤的大蟒蛇,可大可大一条了,过往可是有仙师被吓到过,忍不住拔剑的。”

    宁小龄心中定了些,心想自己好歹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头蟒蛇怎么能吓到自己呢?

    今日他们的运气不错,莲舟驶远了之后,原本就昏暗的水面之下浮起了大片的黑色,那一刻,宁小龄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头大蟒蛇的长度。

    那个黑影比他们的莲舟长了几十倍,从水底浮现出时,宁小龄觉得有些眩晕,总感觉下一刻,那大蟒身子一甩,这小小莲舟便要顷刻翻覆,然后蟒蛇张开血盆大口,他们就都成了大蛇的果腹之物了。

    宁长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而宁长久袖中的手掐好了一个剑诀,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变化。

    但一切自始至终平静。

    莲舟下那蛟龙大小的身影无声地滑过了船底,它露出了些许黑色的背脊,游曳之时带起了很是狭长的三角形水纹。

    暮色四合,那头大蟒乖巧地陪着莲舟游了一段,秋生也没有催促,只是对着两位仙师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像不想惊扰这头“河神”。

    天光消失在湖水尽头之前,这尊河神一般的大蟒终于抬起了头颅,它的头颅是深青色的,一如陈年的瓦片颜色,饱含岁月感。而它的眼睛两边绘着赤红色的线条,有些凶相,它转过锥形的巨大脑袋,对着莲舟上的人吐了吐细长的舌头。

    “仙师,追过去。”秋生小声道。

    宁长久轻敲船舷,驱使着莲舟来到了大蛇的边上,那大蛇的头颅便有莲舟大小,看着吓人极了,宁小龄心中犯怵,但看着小莲这七八岁的小丫头都不怕,甚至伸出手去摸大蛇的头颅,她的心也轻松了许多。

    宁长久看着这个深青色的头颅,也伸出了手,抚摸上了细密坚硬的鳞片,那鳞片很是光滑,像是流水洗刷过无数次的鹅卵石。

    “它有名字吗?”宁长久问道。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它叫大黑。”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平静道:“好名字。”

    宁小龄努着嘴,强忍着笑意。

    那条名叫大黑的蛇与他们逗玩了一会儿,接着它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名字的由来,翻滚了一番自己的身体,宁长久顺着它极长的身子望去,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宁小龄也发出了小小的惊呼声。

    他们这才知道先前秋生说的,那头大蛇受伤了是什么意思。

    只见那大蛇几乎从身体中央撕裂了开来,它的腹部是空的,只有一根粗大嶙峋的白骨连接着身子的两端,看上去就像是一截铁索连接着两根软棍子,大蛇对于这般致命的伤却无动于衷,悠闲地晃着身子沉入了荷塘深处。

    荷塘尽头泛起了寒雾。

    月亮已在不知不觉间挂在天上,深蓝的天空像一块巨大布,繁星如萤火点点,水面银光晃动,月影漾成条条平行的银弦。

    莲舟回头,去时慢,返时快,没多久便靠上了岸,秋生去还了莲舟,然后带着两位仙师归家。

    宁小龄今天认识了好多新奇的妖怪,觉得开心极了,等到回家之后,安顿在了干净的新房间里,她才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她扭过头,望向了师兄,问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宁长久说道:“好像是来帮忙除妖的。”

    宁小龄道:“可是这里的妖怪都被感化了呀……我们去除什么呀?”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这对这里的镇民倒是好事。”

    宁小龄捧着脸,先前的心满意足消去了一半,道:“那其他弟子这一个月积累下功勋无数,我们这一个月,在这里骗吃骗喝?”

    宁长久宽慰道:“可以安心修行也不失为好事。”

    宁小龄抓起自己的佩剑,拔剑出鞘,看着镜面般剑身上自己的脸,愁眉不展,道:“那我们就这样白吃白喝嘛?”

    宁长久道:“谁能想到这荒郊野岭这般风调雨顺呀。”

    宁小龄托着腮,道:“要我是那些邪魔,有这么大一条身残志坚的大黑蛇坐镇着,我估计也不敢来。”

    宁长久想起了那条大黑蛇,思维松动,隐约浮现了出些尘封的碎片,慢慢地拼凑出不成型的画面。

    宁小龄在那抱怨不止,道:“师兄,要不然我们出镇子去看看吧,

    兴许外面有大妖怪虎视眈眈!”

    宁长久驳回:“陆嫁嫁说了,让我们不要乱跑,而且师兄这个体质,真招来什么怪物,可没什么人能来搭救了。”

    宁小龄想到了白骨夫人,那从天而降的一剑每每想起都让她惊心动魄,她忽然觉得过一个月田园生活似乎也不错,这里有好吃的糕点,好玩的妖怪,坚强的大蛇,灵气也还算充沛。

    “倒是挺适合养老的。”年仅十四岁的小龄如此评价道。

    宁长久笑道:“上次去临河城你也这么说的。”

    宁小龄哼了一声,道:“修道之人,四海为家,师兄这次可是你想浅了。”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

    宁小龄烧了壶热水,然后去铺开叠的整齐的被子,回想起今日的经历,好奇道:“那个叫小莲的丫头嘴巴是什么了,我探查过,明明正常呀,怎么就说不了话呢?”

    宁长久同样探查过,也不得解,只好说:“这镇子本就奇怪,有些反常的怪人怪事也不难理解。”

    宁小龄又问:“那么那些妖怪呢?他们为什么也这么乖啊,尤其是那条大蛇,放其他地方估摸着是独当一面的妖王啊。”

    宁长久点头表示认同,那头青首黑躯,眼绘赤纹,腹部却大面积撕裂的巨蟒,境界很难估测,而它出现时也实实在在地给予了自己天然的压迫感,总之绝不弱于血羽君,而血羽君当年可也是叱咤南州的一代妖雀。

    而这样的巨蟒,按理说也是要头生犄角,随时化蛟的灵兽,不知怎的,竟愿意守着这顷莲塘。

    “或许这座小镇中,有高人坐镇。”这是宁长久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

    一语点醒梦中人。

    宁小龄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有道理!一定是很厉害的高人隐居于此,说不定还是谕剑天宗的某位老前辈!”

    想到这里,宁小龄丧丧的心情又消了大半,没办法斩妖除魔的遗憾,一下子被寻找神秘高人的期待给盖住了。

    她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师兄,恳求道:“那师兄明天陪我一起去找那个老神仙吧。”

    宁长久心想人家老神仙隐居于此不就是不想被打扰吗?但他也拗不过师妹的苦苦央求,只好答应。

    夜渐渐深了。

    宁小龄已然入眠,宁长久则习惯性地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致。

    明月如水,瓦檐如霜,竹窗上遮着一大张芭蕉叶子,大片的修竹在夜风中摇曳着,爬满了细长藤蔓的院墙上连绵竹影沙沙晃动。

    世界沉静在静谧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明的离去,星辰更清晰地投影到了天空上。

    若是平日里,他此刻应是在给陆嫁嫁炼体,而陆嫁嫁又经历了半个月的锤炼,再次陷入了瓶颈之中,宁长久与她认真探讨过,已然想不出更好的手段,认为接下来的道路,只能靠她自己软磨硬泡,完成那场剑体修炼的千里之行。

    陆嫁嫁同样可以感知,她距离紫庭不过一线,等宁长久一个月后回去,迎接他的,或许便是一位紫庭境的峰主大人了。

    宁长久的心越来越静。

    体内泛着淡金色的灵脉开始流转,气海涡旋般打开,周遭的灵气灌入,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开始转动,若他此刻睁眼,便可以看见他眼眸如含大日般泛着千丝万缕金色的光。

    灵气在数个周天循环之后被炼化为灵力。

    寻常修行者都可以在迈入每个境界之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瓶颈,入玄、通仙、长命、紫庭,每一个境界都有明显的分界。

    但宁长久却无法感知到自己的那条线。

    金乌到来的那刻,所有的障碍都被一扫而空,修道之途对他而言已是一马平川,他只能在遥远的地方看到一条线,他不确定那条线代表的是长命还是紫庭,亦或是更远。

    一夜平静地修行,宁长久小寐了一会,满天星斗渐渐淡去,青草的尖尖上已滚着露水。

    清晨,秋生喊两位仙师吃早饭。

    菜是小莲做的鱼。

    宁小龄原本还犹豫着,心想昨天还答应小黑猫不抢鱼吃的,但她下了第一筷子之后,便毫不见外地下筷如飞了,一旁同样早起的黑猫轻灵地跃上了长长的木板凳,对着少女呜呜地叫着,斥责着她的不守信用。

    宁长久简单地吃了两口。

    他对于世间的美味佳肴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

    吃过早饭之后,阳光照入屋内,明亮的堂中,墙壁上装裱挂好的画作清晰了许多。

    宁长久目光投了过去,那些画作题材丰富,有烟波浩渺的渔舟泛江图,有色彩夺目的青绿山水,有笔画精细至极的花鸟,家中这只颇有灵气的黑猫也拥有着一幅肖像,活灵活现。

    宁长久的视线缓缓掠过,最后落在了堂中央,那里挂着一幅画,这幅画对比其他的很

    不起眼,甚至因为格局太过方正,线条太过死板而显得中规中矩。

    那是一幅小镇的布局图。

    宁长久盯着看了一会,轻轻摇头,并未看出什么名堂,反而有种当年拜师学艺了三个月的自己拿起笔也能画的错觉。

    而那副画的左边也端端正正地写了首诗,这首诗同样普通:

    素荷香摇风动铃,灯映竹墙院照影

    家归雀远望楼高,孤灯如水拂月明

    宁小龄注意到师兄的眼神,也望了过去,读了两遍之后也低声点评道:“好像我也能写。”

    宁长久心想自己与师妹在诗画方面倒是挺天作之合的。

    早晨,宁长久与秋生闲聊了几句,小莲摆着个板凳坐在一旁安静听着,时不时比划什么。

    宁长久向他询问了一些关于镇中隐世高人的事情。

    这可难住秋生了,秋生虽然不过十岁,但是小镇不大,邻里之间关系又好,他走街串门都走访过一遍了,身强力壮有本事的男子倒是不少,但非要说什么隐士高人……

    他想着莲田镇中很具名气的那几位老爷爷,但每想到一个就摇头,他们的名气大都来自于博学和绝学手艺,要真论武功,怕是连喜欢在路口巡逻,空有花架子的小白兔都打不过。

    “好像……还真没有。”秋生苦思之后,无奈摇头。

    宁小龄倒是不觉得失望,心想轻易被人发现还叫隐世高人吗,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宁长久原本还想着秋生的爷爷,竹楼里的那位老人会是高手,但是他仔细观察了这些画作的笔墨劲道,虽然运笔流畅老道,但仅是出于熟能生巧的画技,没有一丁点修道之人的痕迹。

    宁小龄在一旁拿着小鱼干逗着黑猫,黑猫灵巧跳跃,爪垫挥舞,几个回合之后猛地一跃,一个眨眼后,宁小龄的指间便只有一小截鱼尾巴了。

    小龄对于这只黑猫的身手很是惊讶,在心中重新评估了它的战斗力,心想这里一只小猫咪都这么厉害,肯定藏着其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物。

    玩耍了一会之后,宁小龄便抓着宁长久的手,拉着他去寻找高人。

    秋生询问着要不要陪同,宁长久婉拒了。

    这座小镇确实算不上大,整个小镇的格局大抵呈现一个“丰”字,寓意吉祥。

    春时的太阳不烈,暖融融地,透着慵懒的和煦。

    他们在小镇中逛了一上午,认认真真地神识感知着,看看神识铺展出的地图中,有没有明亮或异样的闪光点。

    但是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将这个小镇来回逛了两遍,却都一无所获。

    “高人不愧是高人。”宁小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坚信是高人太高了。

    宁长久无奈地笑了笑。

    “哎,我们这个战果,到时候怎么回去和师父解释啊。”宁小龄还是有些担忧,脑子里不由泛起其余弟子飞剑斩妖的飒爽英姿了。

    宁长久说:“这才第二天,以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怪事。”

    宁小龄撇了撇嘴,不太信任地应承了一声。

    在一间屋子上,他们看到了一只硕大的蜥蜴精正趴在屋瓦上晒太阳,这蜥蜴精是一个老奶奶养的,自称壁虎将军,动作迅捷。

    它看到了这对白衣的师兄妹,壁虎将军尖着喉咙道:“仙师仙师,吃斑点蛙。”

    而他对面的屋顶上,一只蟾蜍精被惊醒,鼓着圆圆的大腮子争锋相对道:“仙师仙师,宰四角蛇。”

    宁小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它们各自打过了招呼。

    路口处,那只身披瓦片的兔子精也闻讯赶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兔语,与他们好生纠缠了一会。

    等到下午两人坐在莲塘便眺望着湖水的时候,宁小龄终于绝望了:“师兄哎,我也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宁长久道:“国泰民安当然值得高兴,你要学学你襄儿姐,要有君王气度。”

    宁小龄捧着脸,眺望着夕阳慢慢沉入湖中的过程,无奈道:“那师兄给我打片江山,我也去女皇帝的座椅上坐坐?”

    宁长久笑着将石子一颗颗扔进了水中。

    “若是其他弟子偶得机缘,四峰会剑我会不会就打不过人家了呀。”宁小龄开始瞎担忧起来了。

    宁长久道:“回峰之后距离四峰会剑还有半个月,有时间摸一摸他们的虚实,况且此处灵气充沛,你安心修行不一定就比他们差。”

    宁小龄觉得有些道理。

    之后,这样宁静无波的日子足足过了七天,当宁小龄对于寻找绝世高人计划的时候,终于又有另一件事情激起了她的期待。

    第七天,莲田镇的牌坊外,一头手握狼牙棒,自称是方圆百里狼牙榜排行前三的,凶神恶煞的大妖怪,前来拜庄。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六章:误入藕花深处

    莲田镇高高的木牌坊外,一头白鬃野狼立着,它皮毛乌黑,身材高大,两只尖耳竖着,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棒槌,棒槌上扎满了狼牙模样的铁钉。

    “本王天煞乌七,狼牙山双煞洞洞主,先前地煞前来拜过庄,你们下手太重,折损了我狼牙山的颜面,今日本天煞就要来讨回公道!”自成乌七的狼妖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

    妖怪的拜庄在宁小龄死气沉沉的心上激起了波澜,她兴奋不已,闻讯之后连忙向着镇外的方向跑去,想要一睹那妖怪的模样。

    接着,她发现大家对于那自称凶名赫赫的大妖拜庄,好像没太大兴趣。

    匠人们手头的活不曾停下,农夫们也专注在庄稼地里耕种,背都不直一下,只有其他的妖怪对于那头乌七魔狼还算关心,讨论着它的来历,最后却都笑了起来。

    宁小龄环视四周之后,觉得自己兴奋过头了。

    “师兄,他们怎么都没有大敌当前的紧迫感呀?”宁小龄无法理解。

    宁长久道:“兴许是习惯了。”

    最先到达庄外的,反而是宁小龄和宁长久。

    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块孤零零的石头上,乌七按棒而立,泰然自若,它见到了这对师兄妹之后,冷冷道:“就你们?”

    乌七的眼神失望之际。

    “你这黄毛丫头,也想领教一下我们狼牙山的武功?”乌七挥舞了一下棒槌,似想将他们直接驱赶离开。

    宁小龄的眼神同样失望,她叹了口气,心想这妖怪拜庄果然是雷声小雨点更小,她甚至懒得拔剑,直接撸起了袖子与这头魔狼对敌。

    三个回合之后,宁小龄一记掌刀劈下,将它的狼牙棒斩成了两截,乌七看着断掉的棒子,瞠目结舌,怪叫了一声“算你狠”,然后转身逃去。

    宁小龄懒得去追。

    她想不明白这样弱小的妖怪为什么要起这么响当当的名号,害人白高兴一场。

    这样的拜庄持续了几天。

    这几天都是宁小龄前去应战,一次比一次失望,倒是这里的镇民,对于仙师出手很感兴趣,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在赶走了第七头妖怪之后,宁小龄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再也不去欺负小动物了。

    后来问过了秋生他们才知道,原来莲田镇有个莲子节,到时候荷塘中会生长出不少颇有灵气的莲子,莲田镇的镇民也会邀请许多威震一方的妖怪来过莲子节,所以夏天快到之前,经常会有妖怪前来拜庄,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然后得到莲子节邀请的资格。

    宁小龄这才知道,原来周围真正的大妖怪都被莲子收买了啊……她再也提不起一点劲。

    “无神月结束前,我绝不踏出莲田镇一步!”宁小龄信誓旦旦道。

    宁长久无奈地笑了笑,他这些天已经听过太多次师妹的抱怨了。

    宁小龄也放弃挣扎了,道:“剩下的半个月我还是好好修炼吧,师兄,你有什么厉害的法术教我嘛,就上次那个一下子可以移动好远的阵法,我想学那个……”

    “那个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宁长久说道。

    “那师兄学了多久啊?”

    “没学,自己悟的。”

    “……”宁小龄生气道:“师兄又欺负人!”

    之后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波澜,虽然时常还有妖怪来拜庄,但宁小龄已经封剑不出山了,不知是谁去应战,总之那些拜庄的妖怪都没有讨到好处。

    宁小龄每天便在吃鱼,逗猫,练剑,逛镇子,宁长久则被师妹拉着一起干这些事,偶尔再传授她一些精妙道法。

    料峭的春寒渐渐散去,光线游走在莲田镇的每一处,温和中已夹杂了些许的燥热。

    宁小龄在平静下来之后,心便真的静了,闲适的生活是这样的安逸,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白色的道裙上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棵小树,在光线和雨露中一点点的生长,发育,仿佛很快就能变成师父那样姿容姣好的仙子。

    宁长久同样喜欢这种安逸,这让他像是回到了前世的道观中,每日除了心无旁骛的修行,便是坐在崖边远望日落,亦或是去大河镇拜访朴实的镇民。

    而如今在宅子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时常在屋中端详那些画,感受着画上略有熟悉的笔触,思考着它们的来历和蕴藏的故事,而最后他的视线总是会来到中间那幅小镇的布局图上。

    宁长久始终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照这位老人家的笔力,不应该画出这么诗与画都平平无奇的作品。

    而且竟还挂在最中央。

    宁长久看不出什么名堂,而整整二十多天,这位老人都孤居在那小楼之中,一直由秋生送饭,始终没有来见这两位客人。

    而秋生也将两位仙师服侍得好,生活起居方面滴水不漏,小莲也很是乖巧,她人如其名,时常去那片烟波浩渺的荷塘放舟,如今莲叶已经接天,一望无际的碧色里,摇曳的荷风像是少女微摆的裙角。

    让宁小龄高兴的是,这十来天的安静修行,她的境界确实坚实了不少,只不过她是踏着登云梯上的这个境界,根基不牢,所以哪怕再怎么刻苦修行,距离长命初境依旧是遥遥无期的。

    宁长久平静地看着时光一天天流逝,想着陆嫁嫁那封战书和半个月后的四峰会剑,他心生隐忧,总觉得不太平。

    而无神月将要过去,罪君的神国即将开启之际,那是离开小镇的前一天,先前所有的平静,仿佛都在等待着一场大风过后的波澜,而巨大的改变到来之前,身处莲田镇的宁长久还被宁小龄拉着与那些小妖怪们一个一个地道别。

    ……

    ……

    宁长久陪着宁小龄穿了好几个巷弄,终于遇到了那头巡逻的兔子精,宁小龄拦下了兔子精,和它认认真真地告了别,兔子精依旧披着那身瓦甲,它的背后像是背剑一样背着三根胡萝卜。

    得知宁小龄要走,兔子精犹豫了一会,忍痛取下了一根胡萝卜,一如宝剑赠英雄般双手捧上,交给了宁小龄,宁小龄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胡萝卜。

    街道两边的屋顶上,蜥蜴精和蟾蜍精还在争锋相对地叫着,一头绿头鸭也晃着微肥的身子,穿街过巷来到了他们面前,嘎嘎地叫着与他们作别。

    宁小龄俯下身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

    她第一次见到这头鸭子时候,还是在荷塘上看见它被一条鱼追着跑,宁小龄好心替它解围,不曾想转眼间便是一个月要过

    去了。

    “师兄,什么时候我们也给山门引进点妖怪呀?”宁小龄突发奇想道。

    宁长久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幻想:“你嫌你师兄师姐们伙食不好?”

    宁小龄叹了口气,一边与那些妖怪告别着,一边向着居住的地方走去。

    秋生今天抓了一条大鲈鱼,熬了浓浓的一锅汤,黑猫已经端正坐好,猫眼直勾勾地盯着那腾腾的热气,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了鱼肉的诱惑。

    宁小龄坐在黑猫旁边,习惯性地把猫抱进怀里揉了揉,接着她夹起一块肚子上最鲜美的肉,送到了黑猫的嘴里,黑猫满意地叫了几声,听上去却像是婴儿的哭声。

    他们吃完饭的时候,天边已涂满了残霞。

    整个小镇就像是一幅精致的画,光线的明暗由远及近,远处云霞的红,近处流云的青,万千摇曳的碧色,莲塘波光的暗银,所有的色彩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将它的模样勾勒得馨宁而寂静。

    吃过了饭后,小莲忽然跑去了小木楼里,然后又快步跑了出来。

    还在与秋生闲聊,说要再去看看那头坚强大蛇的宁小龄,身后的衣裳被人扯了扯。

    宁小龄回过头,看着小莲睁得大大的眼睛,小姑娘张着口,咿呀咿呀地说着什么,宁小龄听得一知半解。

    一旁的宁长久忽然睁开了眼睛。

    秋生听完了妹妹说完,他也皱起了眉头,不确定地看着两位仙师,说道:“爷爷……嗯,爷爷邀请你们进去。”

    “一个月没见,这个时候见做什么?”宁长久问道。

    小莲捏扭着手指,横竖画了画,然后又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体的轮廓。

    这次宁长久看懂了:“老先生要给我画画像?”

    见他听懂自己的话,小莲兴奋地跳了起来,指了指院子,示意他们进去。

    宁长久笑了笑,道:“既然主人邀请,那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宁小龄下意识看了一眼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栩栩如生的黑猫,知道这位老先生的画技极不简单,若是能得两幅画,自己回峰了可就可以好好炫耀一番了。

    宁长久与宁小龄向着那栋小木楼走去。

    暮色里,旧楼像是一个孤单的符号。

    今日门栓未上,推开虚掩的门,墨香味便扑鼻而来了。

    宁小龄惊讶环视着这墨意盎然的竹楼,墙壁上挂着许多画,那些画作年月难以追究,画纸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黄色,而那些画风格各异,或精致典雅或大气磅礴,千姿百态地抓住了宁小龄的眼球。

    所以宁小龄根本没有注意身边师兄的神情。

    宁长久在走到屋中的那刻,他呼吸稍滞。

    他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三个月的学画生涯陡然浮起在了脑海,眼前楼中的格局如此熟悉,甚至墙壁上的一些画都与他记忆中的一些画面重叠起来。

    这应该只是巧合……

    宁长久这样想着,然后在转角处看到了站在桌前,手臂顿挫起落的老人,老人不算太老,他披着青黄色的襟袍,或许是因为长期伏案的缘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

    宁小龄向着老人走出去,好奇他在画什么。

    宁长久却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脚步。

    师妹手臂吃痛,疑惑地转过头,然后也愣住了,他很少见到师兄这样的表情。

    只见宁长久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老人,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屋中的空气也随着他的目光凝固了下来。

    “嗯……咳咳……”老人提起笔,另一只手握拳捂住嘴巴,身子随着咳嗽声震了震,空气也随着他的咳嗽声再次流动起来。

    老人缓缓转过身子。

    巧合变成了现实。

    “张老先生。”宁长久无法压抑住心中的冲动,喊出了他的姓氏。

    他认得眼前的老人,这就是前一世,自己在大河镇拜之为师,学过三个月画的张老先生!

    他这才想起了那些画卷的笔触,只是大河镇的张老先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他的画笔之间可以明显看出修道者的痕迹,而眼前的老人,所有的画作都是凡人之作,所以宁长久只觉得熟悉,却从未将他们联系到一起过。

    而今日,夜幕降临之前,老人与他们第一次见面,宁长久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擂鼓声。

    大河镇与不可观同属一座隐世大山,若是前世记忆无误,他是八岁那年被大师姐塞去张老先生那学画的,如今张老先生应早就在大河镇才对啊。莫非时光逆流,很多事情也随之改变了……

    接着,他立刻想到了最关键的事情。

    这位老画师可能知道去往大河镇的道路!

    极短的时间内,宁小龄不过仰着头眨了两下眼,宁长久的心中便浮过无数思绪。

    “你认得我?”张老先生看着他异样的眼神,淡淡地问了一句。

    宁长久摇头:“不认识,只是听秋生说起过。”

    不!师兄一定认识!

    宁小龄的身体忽然泛起了鸡皮疙瘩,她能分明地感受到师兄的心思,那一刻师兄的精神波动太大,那是深深恐慌,连带着她都有些心神摇曳,这是绝对无法隐藏的情绪。

    可师兄怎么会认识他呢?又为何会是这种复杂心情?

    宁小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再次看向老人时,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张老先生没有生疑,他半转过身子,手指拂过卷纸,声音不轻也不重,道:“两幅画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是这眸子的神采始终不得其髓,所以我想近一些看看你们。”

    宁长久犹豫片刻,带着宁小龄佯作平静地走了过去。

    宁小龄望上了桌面,神色再次呆住了。

    只见书案上摊着两幅未裱起的画,那两幅画是她与师兄的肖像,她不知道这位张老先生是什么时候动笔的,但如今陈在他们面前的,是两幅几乎快绘制完成的画卷,画卷上少年白衣,少女白裙,眉眼写实,细致得巧夺天工。

    接着,宁小龄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能将他们画得这么细致,莫非平日里这老人一直偷偷在暗处观察他们?

    宁小龄脑海中浮现出生活里那些阴暗的角落,想象着那里始终藏着一双眼睛,心中凉风嗖嗖地。

    宁长久知道张老先生的本事,他并没有多么惊讶,认真地端详着这幅

    画。

    整幅画除了眼睛有些死板无光,其余地方已找不到可以挑剔之处了。

    “好画。”宁长久赞赏。

    张老先生不以为然,道:“画了一辈子,也不会其他技艺,倒是羡慕你们,年纪轻轻便迈入了修道之路。”

    宁长久问道:“老先生不能修行?”

    张老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哪有修仙之人做个画匠的。”

    这句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宁长久表面点头,心中却半点不信,他知道张老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修行者,八年前是高手,如今当然更是。

    “老先生这画作颇具仙气,可有去访仙问道过?”宁长久问道。

    张老先生摇头道:“不感兴趣。”

    宁长久道:“先生这身衣裳看上去是道衣?”

    张老先生头也不抬,将笔放入缸中搅了搅,随意答道:“确实修过两年道。”

    宁长久继续问:“不知先生去的什么道观?”

    张老先生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好好的神仙不当,要去当道士?”

    宁长久笑答道:“我与师妹入剑宗前便是道士,如今见先生这身道衣,很是怀念。”

    张老先生答道:“附近倒是没什么道观,我当年啊……”

    他用笔润上了新墨。

    宁长久想等他继续往下说,张老先生却认真地落下了笔,对着眼眸处点去。

    “老爷爷不是说要好好看看我们的眼睛么?”宁小龄插嘴问道。

    张老先生一边运笔,一边答道:“已经看过了。”

    自始至终,他只看了两眼。

    而宁长久等到他画完两幅画作,也未能追问到道观的来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宁长久因为思维太过专注,这时才忽然抬起头,看到了秋生正在外面紧张地踱步,似是有什么急事在等自己。

    张老先生完成了画作,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明日走之前,我将这画送与你们。”

    宁长久没有回答。

    宁小龄能感受到师兄的忧心忡忡,她不知师兄到底在忧心什么,只是老爷爷送画,她出于礼貌还是表达了谢意。

    等到宁长久与宁小龄走出屋子时,明月已在天上,月光如水,望上去却似檐角的孤独的灯。

    秋生在门外焦急地等了多时。

    “怎么了?”宁长久问道。

    秋生紧张兮兮道:“没出什么事吧?张爷爷没有为难你们吧?”

    宁小龄很疑惑,心想那位张老先生明明很和蔼啊……难道有什么东西自己看漏了?

    宁长久答道:“没有。”

    秋生微微松了口气,低声道:“两位仙师,跟我走!”

    “出什么事了?”宁长久问。

    秋生不说话,只是快步跑入堂中,叮嘱了小莲几句,然后他对着宁长久和宁小龄郑重其事道:“仙师……其实我一直有事情瞒着你们,我原本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但是好巧不巧……嗯……我带你们去看一下小镇最大的秘密!”

    ……

    小镇最大的秘密。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带着奇怪的魔力,整个世界都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什么。

    宁长久走出宅门,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天上的明月似乎淡了一些,竟被挂在墙上的孤灯夺去了光色。

    灯影亦如水。

    秋生带着他们穿过了小镇,来到了后面的莲塘。

    莲塘上迷着一层雾气,月光透过雾气,犹若重重白纱。

    三人一同走上了莲舟。

    “仙师,请向前。”秋生说道。

    宁长久轻敲船舷,莲舟向着远处驶去。

    途径莲塘中央,水面之下再次浮现出那个巨大到恐怖的黑影,那黑影潜在水面之下,只探出了一个深青色的脑袋,那蛇首随着身子的游曳始终平静地望着前方。

    它与莲舟同行。

    莲叶时而疏时而密,雾气渐深,若没有灵气护舟,此刻他们便已是满身露水了。

    莲舟渐行渐远,宁小龄紧张地看着寒雾深处,生怕见到什么可怕的怪物,而她忽然发现,莲舟边那条大蟒蛇的黑影不知何时不见了。

    宁长久知道,它是在第二道白雾吹起之时消失的,应是潜入了水底,或许连它都不敢靠近前面的领域。

    秋生自始至终很紧张,没有说什么。

    宁长久与宁小龄也没有问话,气氛保持在一种诡异的安静里。

    宁长久能够感受到,白雾中的区域带着奇怪的波动。

    宁小龄心中直犯嘀咕,这片莲塘虽然很大,但是过去,极目远眺还是可以看到对岸的,今日怎么莲舟穿行了这么久,依旧没有离开这片大雾呢?

    “师兄,你走的真的是直线吗?”宁小龄不放心地问道。

    宁长久敲击船舷的手指没有什么变化,他点了点头,沉默地看着这片大雾,瞳孔中泛起了金色的光。

    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依旧只是一片大雾。

    莲舟不知驶了多久,久到宁小龄一直紧张的心都不太紧张了,而她的眼前,终于出现了光。

    宁小龄面露喜色。

    宁长久的神色却更加沉重。

    莲舟破开雾气,那无数重的白纱终于抛在了身后,宁长久敲船舷的动作停了下来。

    宁小龄看着前方,难以抑制地发出了惊呼:“怎么会这样!”

    他们停靠的岸前,赫然立着一个牌坊,牌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莲田镇”。

    而那熟悉的小镇便这样氤氲在谜一样的月光里。

    秋生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声音有些紧张,也带着愧疚,他看着前方,说:“虽然镇子里每年都有仙师来,但其实我们这是没有那种鬼节的说法的,这……才是我们的鬼节,只是它来的时间不确定,有时候几个月就有一次,有的是几年都不会有的,上一次已是三四年前了,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嗯……我们不巧撞上了。”

    小镇里,梆子声再次传了出来。

    ……

    ……

    (感谢盟主大大季婵溪再次打赏的好多纵横币!!谢谢大佬的大力支持与鼓励呀~)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执一笔江山入画

    “混沌万物之初萌,藏黄泉之下。”

    一个瘦高男子一手左手持着方形的木板,右手持着差圆长的木梆,梆子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男子神色如常地走过街道,就像是一个巡街的打更人。

    莲舟慢慢悠悠地靠岸,白雾在身后流动。

    “这是哪里?”宁长久问。

    秋生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小镇这幅场景时,也是吓了一跳,哪怕如今已是他第四次见到这一幕,心中依旧打着鼓,他说道:“这就是莲田镇……”

    “这……”宁小龄吃惊极了,她从船上下来,缓缓向着小镇走去,风吹开她额前细碎的头发,带着久违的凉意。

    “这怎么可能?”宁小龄的手抚摸上牌坊的木柱子,上面有着水渍般发霉的痕迹。

    秋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只好说:“我带两位仙师进去。”

    莲田镇内,一切如常。

    所有的布局都没有改变,只是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一切都透着怪异的静。

    连常年趴在屋顶上的壁虎将军和斑点大蛙也停下了交锋,默默地趴在深青瓦片上,大眼瞪小眼。

    巡逻的兔子精却依然精神,它很快注意到了夜行的几人,如临大敌,随后发现是熟人,竖起的长耳朵又拉拢了下来,它正了正后背的两根胡萝卜,抱拳行礼,很有江湖侠气。

    宁小龄确定它就是那只兔子精,那根它送的胡萝卜自己还带着呢。

    “师兄……这是不是和那天在临河那样?”宁小龄小声问道。

    临河城的那天,他们从白骨夫人手下暂逃,遁入一个小巷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都会回到一个白墙之下,他们翻过墙壁,却发现那是自家的宅子,本该早就死去的宁擒水微笑着等待他们。

    今日的情况和那天有些相似。

    “不一样。”宁长久判断道:“那天是白骨夫人施展的类似鬼打墙的手段,但这次……”

    “这次什么?”宁小龄追问。

    宁长久说道:“这次似乎要更高明一些,先前我们危难逃命,很容易被种下心障,这次不一样,这太……光明正大了点。”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怕。

    宁小龄轻轻点头,能将整座莲田镇首尾相连,这简直是手段通天了!

    秋生在一旁解释道:“两位仙师误会了,这不是什么妖邪作祟,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了,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宁长久问:“那一次会持续多久?”

    秋生道:“短则三两天,长则半个月,一个月都有。”

    “这也太久了吧……”宁小龄担忧地嘟囔着:“我们要是回不去,师父肯定担心死了,之后的四峰会剑不会也要错过了吧……”

    “先回宅子看看。”宁长久说。

    他们回到了秋生家的宅子里,小莲还没入睡,一直搬了个板凳等他们回来。

    屋门口的那个大水缸,又多插上了几片莲叶,其中还有鱼儿时常轻点涟漪,那些鱼儿就这样在浴缸这般不大的空间活动着,吃着小莲洒下的鱼食,不曾意识到自己明日也可能成为粮食。

    荷叶散发着淡淡清香,清风过时铜铃微鸣。

    宁长久听着铃铛声,却感受不到轻松,他走入院中,几盏孤零零悬挂的灯点着烛火,映着墙壁上的竹影。

    木楼里,灯还亮着,张老先生显然还没入睡,宁长久迈入院子时,一只灰不溜秋的鸟雀恰好飞远。

    一切依旧如常。

    “我去看看张老先生。”宁长久说。

    秋生阻拦道:“爷爷只会邀请客人,可是很讨厌有人不请自去的。”

    “无妨,我与他说。”宁长久心中已有决意,他知道木楼没有上锁,里面的老人正在等他。

    木楼的门推开,老人坐在一张古重的椅子里,那张椅子没有一点镂空,透不过气,看上去倒像是黑色的棺材。

    “张老先生。”宁长久叫了他一声。

    老人对于他的不请自来也没有生气,问道:“有事?”

    宁长久很自然地在一旁坐下,说道:“只是想与老先生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张老先生言语平淡,似不觉得这个年轻人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宁长久开门见山道:“先生是否曾在谕剑天宗修行过?”

    张老先生笑道:“我一生只爱笔不爱剑,年轻时候有几分灵性,便做画师,如今老了灵感枯竭,便踏踏实实做个画匠,打打杀杀惹人生厌,我只想到死如此。”

    宁长久问道:“那为何我在谕剑天宗见过您的真迹?”

    张老先生问:“天宗竟有我的画作?”

    宁长久点头道:“最初见先生画作,我便觉得熟悉,今日才想起来,我们内峰剑堂里,便有三幅画作嵌在屏风之中,笔触熟悉至极。”

    张老先生没有否认,说道:“兴许是买去的吧,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那三幅画作一幅是荒人骑象猎蛇,一幅是群仙入海猎龙面人身的怪物,还有一幅是万剑升空斩九头大魔,那三幅画虽被乌纱遮掩,但画作之间,我依旧感受到了天宗的剑意。”

    张老先生想了一会,摇头道:“我不记得我画过这些了,只是年轻时候,天宗之中确实有过友人,只是许多年没有来往,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了。”

    宁长久问道:“不知先生友人是哪位,我可以代为问候。”

    张老先生不答,继续说道:“那三幅画作皆是寻常神话,巴蛇吞象,猎杀猰貐*,剑斩九婴,许多画师画过,并不新奇。”

    宁长久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位“故人”,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一丝外泄的灵气,但他藏匿得太好,始终没有外露丝毫。

    若非宁长久与他相识,他也会觉得眼前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暮年老人,绝不会将他和隐藏的高手联系在一起。

    宁长久说道:“先生画作之生动,绝非寻常画家可以媲美。”

    张老先生忽然回过头,看着他,问道:“你以前听人说起过我?”

    “没有。”宁长久回答。

    “那为什么你是那样的眼神?”张老先生想到了先前和宁长久的第一面,他同样想不通,自己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为何会让这个年轻人有些失态,这也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宁长久解释道:“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我与他是忘年之交,可惜那位老人家几年前死了,先生的相貌与他太像,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老先生认可了这个解释,说道:“那你明日就要走了,今日还来见我做什么,莫非是不满意那两幅画?”

    宁长久摇头道:“先生画技巧夺天工,只是……我们明日走不了了。”

    张老先生好奇道:“神明又发怒了?”

    “神明发怒?”宁长久不解。

    张老先生道:“就是鬼节,鬼节来临的时候,整座莲田镇就会首尾相连,那是神的怒火。”

    宁长久问:“哪位神明?”

    张老先生答道:“你们神仙都不知道,我一个老头子哪里知道,只是有传说,这里曾是某个神明的故土,那片莲塘也曾是巨大的沼泽地,而我们占据了神明曾经的领地,神明的亡魂当然要责罚我们。”

    宁长久依旧不解,想起一事,问道:“这与南州中央那片南荒有关系么?”

    张老先生年岁已高,所以更见多识广,他答道:“沿着莲田镇,再往更北处就是南荒了,过了穹岭山之后,就会看到仙人划下的红线,那条红线变作了红河,红河对岸,就是南荒,至于莲田镇这位神明的由来,众说纷纭,我哪里知道?”

    宁长久问:“那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可有先例?”

    张老先生答道:“先例?有倒是有……有人在鬼节时从外面进来的,是个小姑娘,看了一圈就走了,不过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八年前……这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在宁长久听来却有截然不同的意味。

    前一世,他八岁那年,大师姐让他去随张老先生学画,那时候,张老先生也没来大河镇多久。

    “什么样的小姑娘呀,这般

    厉害?”宁长久的话语同样状似随意。

    张老先生也没有避讳:“是个小丫头,背着一身兵器,在镇子里逛了一圈,然后走了。”

    四师姐……

    宁长久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当年除了大师姐和二师兄,其余几位师兄师姐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他的任务只是潜心修道,所以也并不知道那二十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如今他走过南州,一点点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先是大师兄,后是四师姐……师尊到底要做什么?

    宁长久笑了笑:“多谢先生为我解惑。”

    张老先生似有些困倦了,他点点头,摆手道:“那就先老老实实待着吧,等这鬼节结束再回峰,莲田镇鬼节的事情,你们天宗是知道的,不必太过担忧。”

    宁长久轻轻说了声好,随后告辞离去。

    才出木楼,灰雀振翅飞回。

    ……

    ……

    “师兄,我们怎么每次都能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呀?”宁小龄苦着脸道:“这要是一个月前发生我就很开心,可偏偏这个时候……唉。”

    宁长久安慰道:“这次好歹没人追杀。”

    宁小龄敬佩道:“师兄可真会苦中作乐呀。”

    宁长久的忧虑其实一点不比师妹少,他不相信神明的怒火,他知道张老先生一定对着自己隐瞒着什么,而四师姐当年愿意来此,说明此处说不定藏着连师尊都感兴趣的东西。

    宁长久道:“明天我再去一趟莲塘。”

    宁小龄眼睛一亮,道:“师兄的小鸟不是很厉害嘛,上次临河城都能照破,这次的白雾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宁长久没有太多信心。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农夫,匠人,织女如常地劳作,妖怪们也渐次醒来,宁小龄路过那条必经之路时,那兔子精盯了她好久,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生气,向宁小龄讨要回胡萝卜。

    宁小龄明白,这兔子精可能是因为自己说是要走却没走,以为自己骗了它。

    宁小龄有苦难言,在兔子精的穷追猛打之下交还了胡萝卜,那兔子又是赌气又是骄傲地离开了。

    宁长久先去镇口的牌坊上看了看,原本是草地的前方已经变作了一片湖泊,他转身离开之际,指甲若有若无地擦过木柱,留下了些许痕迹。

    他们再入莲塘。

    接着,他们发现,白日里的莲塘没有雾气,天地一清,只是一眼依旧望不到边。

    这次秋生没有陪同,宁长久与宁小龄独自泛舟。

    莲舟穿行不久,大蟒再次浮现,探出一个巨大的青色头颅,与他们同行。

    莲叶生长得很快,有的甚至已经高过了头顶,莲舟过时,如穿过一柄柄碧色的大伞。

    宁小龄看着莲舟旁那个大到夸张的巨蟒,她已经不害怕了,甚至还探出身子,将手伸入水中,触碰它看似光滑,但手感粗糙的鳞片,而巨蟒很是温顺,只是安静地游着,仿佛陪同游客泛舟是自己的职责。

    宁长久唤出了自己的金乌。

    金乌立在肩头,陪着他一同眺望水色,周围的水面却都铺上了粼粼金光。

    那头巨蟒回过了头,它看着宁长久肩头的金乌,狭长的竖瞳一下子变得更细,向来温和的它似是出于恐惧,竟不安分地甩动起了身子,脑袋一下子扎入了水中,潜入了莲塘深处。

    水面晃动起巨大的波浪,宁长久以指扣舷,将莲舟连同整个升起的水面一起压了下去。

    宁小龄吓了一条,她本来好好地摸着蛇,却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立刻缩回了手,惊讶地看着师兄:“怎么了?”

    很快,风平浪静。

    宁长久目光深深地看着水面黑影消失的地方,道:“它好像在害怕?”

    宁小龄知道那头金乌的厉害,没觉得太过奇怪,倒是挺为这条大蛇着想,道:“下次可别这样吓它了。”

    宁长久轻轻捋过金乌的羽毛,然后将它捧在掌心一抛。

    金乌飞到空中,悬停在了某个位置,随后,一条金线连接着莲舟,空中的金乌指引着他们向前驶去。

    宁长久一开始觉得是舟下藏着暗流,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让莲舟一点点偏移,然后将行使的轨迹变作了一个圆。

    所以他让金乌牵引莲舟,让金乌在空中行成一条绝对笔直的线,因为金乌没有先天自然的意识,所以理论上不会被任何东西左右。

    金乌带着莲舟前行,周围越来越静。

    最后他们依旧再次回到了莲田镇的大门前,熟悉的牌坊像是一个讥讽的笑脸。

    宁长久走下莲舟,看着牌坊上的木柱子,那里有他先前指甲轻轻划过留下的痕迹。

    “我们又回来了。”宁长久说道。

    宁小龄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嘟囔道:“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呀,一直向前走怎么可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呢?”

    宁长久道:“你手指放在鸡蛋壳上,一直向前,最后会回到原点。”

    宁小龄心想这个时候了,师兄怎么还在开玩笑,“难道莲田镇是圆的?”

    宁长久轻轻摇头:“不可能。但是有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呀?”

    “这或许也是法则的力量……”宁长久说出了心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莲田镇是一个类似于神国的存在,而这个鬼节,则是莲田镇的法则之一。”

    ……

    ……

    莲田镇可能像临河城的酆都一样,都是某个独据一方的小神国。

    距离宁长久发表出这番言论,时间又过了三天。

    哪怕宁长久觉得自己的猜想无比接近现实,但是他们依旧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整整三天,他们横竖尝试了许多办法,却都无法离开这里。

    越过莲塘是莲田镇,越过两边的麦田,尽头还是莲田镇,四通八达的世界,却将中心都指向了这个唯一的小镇。

    而莲塘泛舟时,那头黑色巨蟒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师妹,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宁长久问道。

    “什么事?”

    “陆嫁嫁竟没有来找我们。”宁长久说。

    “师兄,你是傻了吧……”宁小龄翻了个白眼:“我们都出不去,嫁嫁师父哪里进得来?”

    宁长久轻轻摇头,自语道:“在此刻外界的世界里,莲田镇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宁小龄数落道:“师兄要有本事,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宁长久也自嘲地笑了笑。

    当日的酆都,陆嫁嫁未能斩破是因为境界不够。

    但如今陆嫁嫁的实力,没有人比宁长久更清楚,她的剑灵同体已是质变,实力较之临河城时强了一倍不止,哪怕紫庭初境,与她对敌应该也绝非敌手,若此处真是类似临河城那样残破的酆都,不应该斩不开才是,还是……

    宁长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筒。

    那是临别前交给他们的木筒,宁长久直接捏碎了它,藏于里面的对璧也随之破碎。

    宁小龄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他们此刻困在这里,但也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危险呀。

    “我要捏吗?”宁小龄问。

    “你的先留着。”宁长久说。

    宁小龄点点头。

    两人坐在船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远方,都不再说话。

    这次他们没有再做尝试,而是随波逐流地漂浮着,宁小龄摘下一片荷叶遮着阳,莲叶下的小脸比初荷还要稚嫩。

    她百无聊赖地撩着水,并不认为自己对于破局能起到什么作用。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着。

    算着日子,四峰会剑也越来越近了,而这个迷障一样的鬼节,却异常地持续着,始终没有消失的迹象。

    转眼之间,时间又过去了十个日夜。

    宁长久坐在屋子里,安静地看着墙壁上的画。

    秋生看着仙师白衣孤单的背影,有些内疚,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这些画都是张老先生的作品吗?”宁长久问道。

    秋生点头道:“都是的,爷爷只喜欢自己的画,其他人画的,无论多好,都不会挂在自家的墙上。”

    宁长久点点头,目光盯着中间的那幅画作。

    一直到夜幕落下。

    今夜过后,距离四峰会剑就只剩下两天了。

    宁长久盯着那首诗,看了很久。

    接着他走出了门外,看着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水缸,莲叶,铃铛,然后他跨过门槛,重新走入屋中,接着穿过屋子,走进后院,看着墙上挂着的灯和照着的竹影,天上的明月都显得黯然,一只灰雀振翅离去。

    他回到屋中,叫醒了宁小龄,低声道:“随我出来。”

    宁小龄半梦半醒间被宁长久拖着走到了屋外。

    “怎么了……”宁小龄头晕晕的。

    宁长久带着她重新走了一遍屋外到院子的路,然后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宁小龄觉得师兄有些魔怔了,道:“很正常呀,什么都没有发生呀……”

    “你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宁长久说道。

    宁小龄清醒了许多。

    宁长久又带着宁小龄从木楼外走到了大门之外。

    “发现什么了吗?”宁长久又问。

    宁小龄沉思了一会儿,回想着刚刚的所见。

    她发现,他们才出院子,那只灰雀就飞了回去,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情,一开始她以为只是那只小雀比较怕生,见到生人所以飞走,现在想想倒是古怪极了,都一个月了,他们应该是熟悉了才对啊。

    “莫非那只小灰雀有古怪……难道它是一头隐藏的大妖?”宁小龄问道。

    宁长久轻轻摇头,又带她来回走了一遍,这一次,宁长久给她讲述了许多更细节的事情:“我们进门的时候,是先起风,铃铛再响,但是我们走出去时,却是铃铛先响,然后再感觉到风,它们之间相差的时间极短,你用神识感受。”

    宁小龄将信将疑地闭眼,铺开神识,在门槛处来回走了几遍,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那个差别极其细微。

    她还发现,在门外的时候,这些莲叶看上去碧色很深,而在屋内的时候,它们看上去颜色却有些淡,她以为是光线的原因。

    “这是怎么回事?”宁小龄吃惊道。

    宁长久又带着她走到了院子里,他指着那面满是竹影的白墙,沉吟了一会,道:“这个可能不是很明显,看这里吧。”

    说着,他指向了挂在墙上的灯,道:“你进院子时,灯光会比较亮,天上的月亮则不太起眼,但是等你回过来的时候,灯和月亮却又颠倒了过来。”

    宁小龄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在院子中来回走了一遍,那灰雀又随着她的脚步来回飞了一遍。

    宁小龄发现,这一切竟也如师兄所说,只是这么小的差别,师兄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宁长久闭上了眼,至此想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宁小龄心中的疑惑,说道:“跟我过来。”

    宁小龄跟着他走入了屋中。

    宁长久指着正中央那幅没什么美感的小镇布局图,说道:“上面这首诗,看到了吗?”

    宁小龄当然知道这首诗,她第一天与师兄一道赏画的时候,还自得地说这水平自己也能写呢。

    此刻她带着不一样的心情轻轻念出了这首诗:

    “素荷香摇风动铃,灯映竹墙院照影。家归雀远望楼高,孤灯如水拂月明。”

    宁小龄还是不解:“哪里不对么,这写的就是我们这宅子的模样呀。”

    宁长久闭上眼,叹气道:“你倒过来读一遍 。”

    宁小龄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到了最后一个字,然后缓缓往前读:“明月拂水如灯孤,高楼望远雀归家,影照院墙竹映灯,铃动风摇香荷素……”

    她声音越来越小,她发现这首诗从尾到头竟一样通顺。

    而她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首诗正读是他们从门外走入院中的场景,而倒过来读,则是他们从院子走到门外的场景!

    寒意激起了鸡皮疙瘩,那一瞬间,宁小龄忽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如此不真实,她还是困惑:“可……可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一首回文诗。”宁长久看着那幅小镇布局图,轻声道:“这里根本没有鬼节,我们现在正被困在一首回文诗里,而作诗之人,利用他堪比天高的画技,以这小屋为蓝本,将这首回文诗的力量影响到了整个小镇。”

    “如今这座莲田镇,就是一篇首尾相连的诗。”

    宁长久的声音同样越来越轻。

    宁小龄瞪大了眼睛,呼吸声都重了起来,她立刻扭过头,望向了那些小木楼:“难道那个张老先生……”

    宁长久没有接话,只是道:“我还有一件事没有确定。”

    “什么?”

    “师父为什么没来找我们?”

    “这个问题……”宁小龄原本想说师兄早就问过了,但此情此景之下,她意识到师兄一定有其他意思。

    宁长久再次径直走入院中。

    小木楼的门关着。

    他直接敲动大门。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敲了好一阵子之后,张老先生才打开门,他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怒意。

    宁长久安静地看着他,问道:“先生,先前您给我们画的画呢?”

    那两幅画原本是要离别的时候让他们带回去的,但因为鬼节的事情耽搁,宁长久与宁小龄也没问过这件事。

    张老先生倒是没有避讳,道:“半夜喊我就为了这个?”

    宁长久带着歉意道:“麻烦老先生了。”

    张老先生忍着怒意,带着他们走入楼中,取出了那两幅画,摊开来,道:“你们有什么疑问么?”

    宁长久看着桌案上的两幅画,端详了许久,他才幽幽开口:“先生,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两幅画,眼睛好像失去了神采。”

    张老先生的怒意却消散了,他的脸色同样平静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下一刻,宁长久怀中的匕首如剑出鞘,刺向了这位老画师,用的是那必杀的一招。

    ……

    ……

    时间推回到十三天前。

    谕剑天宗。

    宁长久与宁小龄一同回到了山门,白衣少年神色淡然,白裙少女姿容娇俏。

    雅竹见到他们之后笑了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宁长久对着雅竹行了一礼,认真说道:“师叔,这次出行我与师妹都得了机缘,心中有大感悟,为了四峰会剑,我们想要先闭关大半个月,这期间任何人不要打扰,可以吗?”

    宁小龄在一旁点头附和。

    雅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心想这少年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爱修行了。

    但这毕竟是一桩好事,而且当日她可是亲眼见过宁长久的剑的,半个月后的四峰会剑,她对于宁长久是充满期待的,所以她也自然地应承了下来。

    之后,宁长久与宁小龄便一直在房中,一步也没有踏出过。

    陆嫁嫁原本有些奇怪,为何宁长久回峰后没有去找她,但是很快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他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怎么可以生出这种类似于依恋的情绪呢?她立刻掐断了念头,继续闭关。

    没有人发现这对师兄妹是假的。

    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事情。

    但宁长久没有想到,这屋中,还有另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来自那个瓷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宁长久每天夜里由一个立体的人像是泄气一般变成一张平面的画。

    她知道这绝不是宁长久,可真正的宁长久……

    韩小素心里害怕极了,她躲在瓶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希望对方不要发现自己。

    而直到第十三天,她才终于忍受不了这种阴谋绕身的压力,决心一定要想尽办法将这件事告诉这里的峰主。

    这天夜里,她拿出了宁长久给她的簪子,偷偷飘出了瓷瓶。

    “你是谁?”一个有些木讷的声音在她即将飘出窗户时响起。

    韩小素魂魄冰冷。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八章:苟延残喘三千年

    宁长久怀中寒芒闪过,匕首先刺出,接着杀意才随剑而至,木楼中的空气在短暂的激荡后凝固,匕首上的锋芒像是一片狂风骤动的雪。

    剑停在了张老先生的身前,贴着他喉咙的肌肤,一点血珠在匕刃上翻滚。

    张老先生后知后觉地看着那把匕首,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你在怀疑我?”

    宁长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他这一剑本就是试探,但杀意却半点做不得假。

    可张老先生没有任何动作。

    宁长久将匕首收入鞘中,随后双手捧鞘,呈放在一旁的桌面上,道:“先生得罪了。”

    张老先生冷冷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匕首,眼眸中难掩怒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坐回了那张不透风的古董椅里,叹气道:“出去吧。”

    宁长久与宁小龄离开这栋木楼。

    “师兄,难道真的是我们误会他了?”宁小龄不确定地询问道。

    宁长久断然摇头:“就是他。”

    宁小龄问:“为什么呀,张老爷爷要真是高手,刚刚怎么会没有反应?”

    宁长久道:“正因为是高手,才会如此冷静,寻常人面对刺杀哪里会是这种反应……而他的冷静也是对我的警告。”

    宁小龄忧心道:“那现在怎么办呀?”

    宁长久道:“他暗地里的意思,就是不会对我们动手,让我们老老实实等这鬼节过去,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宁小龄皱着眉头:“可我们两个普通弟子,他将我们关在这里做什么呀?”

    这同样是宁长久想知道的事情,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冰容的刺杀,当时潜入隐峰之中,赐予冰容境界的,莫非就是张老先生?

    若真是如此,那陆嫁嫁此刻反倒是安全的。

    只是这张老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宁长久回忆起前一世张老先生的种种行为,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细节,接着,宁长久再次想明白了一件事。

    剑堂中的三幅屏风藏着剑意,前一世张老先生的画作中也有明显修道者的痕迹,而这一世他的笔触却只似普通的凡人画师。

    其中的原因,应该是他如今的境界比过去和前世都要高,所以他真正做到了藏锋。

    而前一世,张老先生无法藏住锋芒,原因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

    留下那伤的人,宁长久心中已有答案——四师姐。

    前一世的八年前,四师姐来到这里,应是与张老先生战了一场,然后将他带去了大河镇,但这一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场战斗没有爆发出来。

    宁小龄见师兄沉默不语,便自顾自道:“我们要是回不去,师父不是要担心死了嘛。”

    宁长久摇头道:“有人代替我们回去了。”

    宁小龄吃惊道:“什么?”

    宁长久说出了一个荒诞的可能性:“那两幅画没了神采……可能已经有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替我们回峰了。”

    宁小龄想起了那两幅栩栩如生的画作,毛骨悚然:“那师父能发现吗?”

    宁长久道:“陆嫁嫁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怕她潜心闭关,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宁小龄拧着手指,纠结道:“以师兄和师父的关系,师父应该会来偷偷找你的吧?”

    宁长久一愣,望向了宁小龄,苦笑问道:“我与陆嫁嫁……什么关系?”

    宁小龄一凛,立刻正色道:“嗯……平平无奇的师徒关系!”

    穿过竹影摇曳的院子,修竹在风中沙沙摇晃,灯影点亮了一方黑夜,鸟雀在他们离去之后飞回。

    走入堂中,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黑暗中,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小莲?”宁小龄微微吃惊,轻声地喊她的名字。

    这小姑娘应是被方才他们的敲门声惊醒的。

    小莲张了张口,手胡乱地比划了两下,不知要说什么。

    宁长久却似听懂了,他蹲下身子,平视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认真道:“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小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力点头。

    ……

    “师兄,你想到办法了吗?”

    宁小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怎么也睡不着,而宁长久一如既往地坐在窗边,半身皆是月光。

    宁长久答道:“我们必须从这首回文诗里走出去。”

    宁小龄心想师兄怎么越来越爱废话了,她继续问:“可要怎么才能走出去呢?难不成我们要把这首诗里所有的东西都拆了?”

    宁长久轻轻摇头。

    虽然被师兄否决了,但宁小龄却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第二天,她便在有意无意之间解下了门上的铃铛。

    “这铃铛真漂亮呀,我走的时候可以送给我吗?”宁小龄将它在手中摇了摇。

    秋生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位仙师姐姐。

    接着,仙师姐姐越来越狮子大开口起来。

    她拔出了门口水缸中的荷叶,解下了墙上挂着的灯,爬上高楼将那小灰雀驱赶走,在那灰雀的反击之下还被狠狠啄了。

    但是莲田镇的鬼节一点消失的迹象都没有。

    她原本想是不是因为诗文里的意象还没有完全消灭,她纠结地看着竹子和院墙,衡量着自己要是把竹子砍光,把墙壁推了,会不会惹来张老先生的追杀。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了诗中的“明月”,沉默了许久,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她将自己所有抢夺的东西都放回了原处,安静地等待着师兄能不能想到破局的方法。

    时间重回平静,宁长久每日坐在屋中,不饮不食,默然沉思,手指时不时蘸点清水在桌面上写些什么,最后却又摇头将它擦去。

    宁小龄则是本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情,每日出去游荡,或是探望那些温顺的小动物,或是去田垄上走走看看,有时也会去莲塘中寻找那条巨蟒,可那条巨蟒好像真的被吓坏了,哪怕师兄不在身边,它也怎么都不肯浮出水面。

    一天,两天……时间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焦急而慢上半点,转眼之间,天宗里四峰会剑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

    韩小素躲在瓷瓶里,看着那个与宁长久一模一样的画人,心中的担忧和恐惧让她都不敢安魂而眠。

    两天前,她想从窗户中逃出,却被对方发现。

    韩小素原本以为她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冰冷地对她说了一句:“回去。”

    韩小素如获大赦,战战兢兢地躲回了瓷瓶,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接下来,宁长久好像真的没有察觉到她的存

    在一样,每日便化作一副画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人一样睡眠,而他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期间韩小素曾经再次尝试过离开,但是每次她才一从瓶子里离开,宁长久便会苏醒,从画变成人,冷漠地盯着她,仿佛下一刻就会打得她魂飞魄散。

    而在韩小素第三次被逼回了瓷瓶之后,她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她忽然觉得,这个宁长久是不是也在害怕自己。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对于自己的存在竟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韩小素想象着,如果自己是他,绝对会斩草除根,不留下任何隐患的。

    但她依旧害怕,她觉得宁长久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似乎也并不值得自己冒险,他救自己好像也是因为出于对某个人的承诺,那个人是谁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屋中的两个人就在沉默中对峙着。

    而今夜,隐峰之中,一声剑鸣声在小范围内响起,南承睁开眼,插在他周围的数十柄铁剑嗡嗡振鸣,随着他意念一动,便从坚硬的岩石中硬生生拔起,悬停在他的身侧。

    披头散发的南承撩开了遮住眼睛的长发,他吐了口浊气,望着那些整齐悬停的飞剑,他手臂起落,那些飞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起落。

    “这就是后天剑胎么……”南承心生敬畏,他转掌为拳,猛地一握,那些本就生锈的铁剑齐齐地撞向了前面的墙壁。

    铁屑落如秋叶。

    今夜过后便是四峰会剑,而他恰好在今晚结成了后天剑体,跌落的境界不仅恢复如初,甚至更往上走了一大段,距离长命境也不过一步之遥。

    铁剑的撞击声在耳畔一点点淡去。

    他此刻欣喜若狂,苦于找不到人分享喜悦,想着若是那位前辈在就好了。

    对了……那位前辈到底去哪里了?

    南承心中泛起了担忧,他觉得自己恰好今日结成剑体绝非巧合,这一定也在那位前辈的算计之内,只是他为何没来看自己,难道这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吗?

    他摒去了这些杂念,感受着剑体的强大,那是一个崭新的,无与伦比的境界,他沉醉其中,许久才平静了下来。

    南承取过一柄剑,将自己两年未理的长发斩得整齐了些,他走出洞府,离开了隐峰,然后想起一事,犹豫片刻后走入了书阁里。

    他打算感谢一下严舟师叔祖,当年若不是他举荐,自己作为一个年轻弟子,未必能有得到玉牌,去隐峰闭关的资格。

    他走入书阁里,然后呆住了。

    “师……”他看见严舟半躺在地上,背却没有触碰到地板,他持着剑,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他原本以为严舟醒着,想要喊他,但第一个字才出口,他却忽然意识到,师叔祖似乎是在梦游?

    但这个“师”字一出口,严舟便醒了过来。

    他古怪的剑架一下子崩散,身体倒在了地上。

    老人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奇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皱着眉头,似在思考为何自己睡觉会握着剑。

    随后他才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夜入书阁的人。

    “谁啊?”严舟对这个搅自己清梦的少年语气不善。

    南承握剑行礼,有些紧张道:“弟子南承,两年多前承蒙师叔祖赏识,得以闭关修行,今日大成出关,特来感谢。”

    严舟没好气道:“不能白天来?”

    南承歉意道:“弟子太过高兴,想早些给师叔祖报喜,没太注意时间。”

    严舟揉了揉眼睛,自严峰死后,他原本好些天没有好好睡过了,今日好不容易安心歇息一会儿,竟还被一个弟子搅了,他心情有些烦闷,摆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南承知道自己此刻离开最好,但他忽然想起,先前严舟那古怪的剑架,自己似乎见过……

    接着,他脑海中闪过了当日前辈一剑背刺灰袍老者的画面,原来那剑招是严舟师叔祖传授给他的啊。

    南承敬佩道:“师叔祖不愧是师叔祖,梦中犹不忘练剑。”

    严舟本想直接赶他离开,但这句话却让他怔了怔:“梦中练剑?”

    南承微惊:“师叔祖方才正在摆一个剑桩呀。”

    严舟看着这名神色严肃的年轻弟子,嘲笑道:“就因为我是前辈,资历老境界高,我哪怕梦游随便摆个姿势,都是在练剑了?”

    南承一愣,道:“师叔祖……难道不是在练剑?”

    严舟好不容易想安睡一晚,懒得搭理他了,他将剑一抛,那剑精准地飞回鞘中,他打了个哈欠,背过身,向着躺椅中走去。

    南承知道他此刻不该再多嘴了,他默默转身离去,随后带上了门。

    严舟看着鞘中的剑,自嘲地笑着:“剑招剑招……天谕剑经丢失这么多年了,难道我在梦中都还是牵挂不下?倒是让小辈看了笑话去。”

    南承走出了书阁,向着自己尘封许久的房间走去。

    忽然间,他闻到了一丝酒味。

    “卢……卢元白?”南承走到楼梯口,看着地上摆放着的酒坛子和半醉的男子,不确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卢元白抬起头,看着这个头发剪得乱糟糟的年轻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份:“呦,南承大弟子啊,出关了?白日里的四峰会剑,我们峰的颜面可就靠你了。”

    南承本是不太想理会这个境界低还爱喝酒的师叔的,但是本着辈分还是笑了笑,坐在他的身边,与他饮了几口酒,寒暄了几句。

    可惜卢元白实在不胜酒力,没喝两杯就醉倒在地,醉倒之后口中还不停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话语模糊。

    南承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想要离去,路过某个房间时,他剑心一动,猛然回头,盯着那房间的大门,他能感受到,门的那头忽然有杀气传来。

    ……

    犹豫了一晚上的韩小素,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下定了决心,她心想那位白衣公子哥可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倚仗,要是他出了事,那今后自己可怎么活?回临河城塑金身做河神也就彻底成一场梦了。

    最主要的是,她实在有些讨厌眼前这个画人傀儡。

    她通过自己细致的观察,心中已经笃定,这个假人肯定是虚张声势的,而她修行这些天,也有点境界,不妨就先拿这个假人过过招。

    韩小素说服了自己,壮了壮胆,飘出了瓷瓶。

    宁长久醒来,变作人样,坐在床上,话语冷漠得没有一丝情感:“回去。”

    韩小素冷笑道:“你吓唬谁呢?要是你真有本事,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宁长久的声音依旧机械:“我不想节外生枝。”

    还在吓唬人……韩小素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去死!”她冷

    叱一声,一掌劈去。

    但她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假人的实力。

    宁长久平举起手,与她对了一掌。

    那一掌,差点打得韩小素魂飞魄散。

    他没有欺骗韩小素,他真的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在他被画出来的那刻,他便被镶嵌了意识:安分守已,闭关不出,不要被任何人发现,绝不与人动手,更不杀人。

    宁长久在拍出那掌之后,心底在短时间内做了个机械的权衡,另一道指令解锁——“除非逼不得已”。

    他又拍出了第二掌。

    韩小素后悔极了,心想自己真不该多管闲事,如今自己就要无人知晓地死了,若是那人真还活着,哪怕知道自己的死讯,应该也是高兴着少去了一个拖油瓶吧。

    就在她要被一掌打得神魂俱灭时,大门忽然破碎,一柄剑转瞬间横在了他们之间。

    宁长久的手掌拍上了剑,剑身上的锈迹被打得簌簌散落,露出了光滑明亮的剑身。

    “前辈?”南承出剑挡在了韩小素的面前,他看着这个杀气腾腾的人影,吃惊道。

    “不!他他……他不是!”身后韩小素失声惊呼。

    宁长久似乎没有将南承当做敌人,他看着地上的鬼魂少女,冷冷道:“杀了她。”

    南承回过神,这才发现这少女是个阴灵,谕剑天宗为名门正宗,怎么会有阴灵潜入,定是图谋不轨!他没有向前辈去询问缘由,而是出于莫名的信任,直接转身向着韩小素斩去一剑。

    “不!”韩小素大喊道,生死一霎间,她惊慌地举起了手里的簪子,语句却难以惯连:“这……这个,见簪如见……”

    她想不起后面的话了,但这簪子拿出来时,南承落剑的手确实迟疑了。

    接着,他的身体也僵住了。

    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小腹处,一截剑尖冒了出来。

    “你……”南承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着宁长久那张傀儡般冷漠的脸:“你到底是谁?”

    韩小素魂魄震颤不止,她这才大声喊道:“他不是恩人!他是假的,恩人没有回来,没有回来!”

    宁长久原本想炸开剑气,直接杀死眼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少年,但他同样低估了对方,宁长久发现,自己的剑气竟然不受自己的控制,反而顺着剑身、剑柄,向着自己反噬而来。

    宁长久机械般抽回了手。

    南承受伤,以他被灌输的力量,原本是有反击机会的,但这里的动静惊动了雅竹,几息之间,雅竹便驭剑而至。

    “怎么了?”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幕。

    宁长久知道大势已去。

    相邻的厢房里,宁小龄睁开了眼。

    她沉默地起身,然后整个身体开始燃烧起来。

    她知道宁长久死了,而在他们既定的认知里,有任何一方死去,另一方就要将这件事传达给主人。

    画卷燃烧殆尽,火焰中,一只红色的蝴蝶翩翩而去,越过窗户,消失在了夜色里。

    等到雅竹和南承弄明白一切,反应过来宁小龄也是假的时,他们来到屋中,却只能看到地上残余的一截落灰了。

    ……

    ……

    “师兄,真的没办法了吗?”宁小龄与他一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宁长久道:“这首回文诗并非无解。”

    宁小龄叹气道:“我其实也想到了,只要找到这首诗正反之间不连贯之处,说不定就可以破解它,可是这诗哪里不连贯了呀。”

    宁长久道:“有的。再好的回文诗都有一处无法反着念的地方。”

    “什么呀?”

    “题目。”

    宁长久平静地说出了答案。

    宁小龄眼睛一亮,犹如醍醐灌顶,接着,她才猛然想到,这首诗竟是没有题目的!

    这定是刻意为之的,生怕他们领悟到这点,破题而出!

    破题……好一个破题。

    宁小龄心情激动。

    “可题目是什么呀?”师妹天真地问道。

    宁长久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用看小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叹气道:“这就是师兄这三天在想的事情。”

    “哦……”

    宁小龄觉得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说话间,开着的窗户里,忽然有只黑猫跃了近来,它对着两人呜呜地叫声,声音还是那般,仿佛婴儿啼哭。

    宁长久摸了摸它柔软的背脊与毛发,接着,他看着这只黑猫,说出了让宁小龄一下子毛骨悚然的两个字:

    “小莲……”

    ……

    ……

    黑夜,万顷莲塘里,银光粼粼的水面上,忽然激起了波浪。

    莲叶摇晃,水底的淤泥翻腾,一个黑色的光滑背脊在水中翻滚过,它拱起的躯体就像是上下起伏的漆黑潮水。

    时隔数天,青首黑身的巨蟒重新浮出了水面,它像是席卷过莲塘的怒流,身子的起落砸起了巨大的浪头,就像是河神的怒火。

    终于,水面渐渐平息,月光在它裸露的鳞片上反射着淡淡的光,它的上半截身子从水面上直立而起,蛇首高高仰着,眺望着银白的月色,目光中带着久违了千年的骄傲。

    它像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莲塘边走来了一个老人。

    那是张老先生。

    他抬起了手,那头巨蟒如有感应,缓缓游了过来,它俯下了头,老人的手便按在了它的脑袋上。

    “三千年了啊……”

    张老先生的手指温和地抚摸过它前额的鳞片,老人静立着,像是一棵被风霜摧残得即将腐朽的老树,于此刻见到了千年之前时常栖息在枝头的鸟雀,目光中带着超越时间的缅怀。

    “三千年了,一个变成了残废,一身碎骨被紫天道门关押着当做容器,而你又变成了傻子……”

    “我们是比神国之主更古老的存在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如今九婴便可顺势接管一方神国,你我各为神使和天君,何至于苟延残喘至今?这三千年,我们苟活于世,熬死了多少人啊……哪怕是五百年前……”

    张老先生轻轻叹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身子像是更苍老了些。

    “唉,我千辛万苦才把你拼凑成了现在的模样,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一只红色的蝴蝶飞到了他的面前。

    这意味虚假的宁长久和宁小龄已被发现。

    但天快亮了,这些已无碍大局。

    他看着天边,这是他第一百万次眺望朝阳。

    ……

    ……

    (距离第二卷结束不算太远啦,有一丢丢卡文……)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四十九章:混沌之始

    灰蒙蒙的天边亮起了一丝光。

    初更,万物舒伸。

    谕剑天宗、紫天道门、莲田镇,亦或是南州大地各个角落,不同的人从着不同的角度看着这轮太阳的升起,看着这轮镶嵌金边的红日,将灰蒙蒙的天地照得清清亮亮。

    星月失去了色彩,退到了湛蓝的天幕之后,于是整面天空都像是一面辽阔的镜子,只是映照不出一丁点大地的影子。

    莲塘边,张老先生与那头巨蟒一同望着太阳的升起。

    老宅子里,宁长久和宁小龄皆是一夜无眠,白衣白裙像是堆积了许多年的雪。

    “师兄,四峰会剑可就要开始了。”宁小龄面露忧色,看着外面的光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越来越亮,她的心却一点点暗了下去。

    宁长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同样沉重,这三日,他看似一步未出,却已神游小镇,将许多有可能是出口的地方一一探查过,却都没有结果,他渐渐明白,哪怕自己找到了出口,以张老先生的境界压制,他们也未必可以走得出去。

    “仙师,要喝早粥吗?”秋生轻轻敲着窗,询问道。

    宁小龄本想拒绝,宁长久却起身,微笑着道了声谢。

    宁长久三天中第一次走出房门,宁小龄便也跟了出去。

    “可以与我说说你爷爷的事吗?”宁长久忽然问。

    秋生觉得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爷爷?爷爷能有什么事情呀。”

    宁长久问道:“老先生原名叫什么?”

    秋生一愣,有些羞赧道:“爷爷的名字可难写了,我没读过什么书,仙师要真想知道,可以去找爷爷錾刻的印章看看。”

    宁长久与宁小龄在桌边坐下,喝了一碗白粥。

    黑猫跳了上来,坐在了长凳上,似是不喜白粥,只是跟着他们一同坐了一会,闻了闻之后呜呜地叫了几声,小莲坐在猫的旁边,不知为何,一向无忧无虑的她看上去反而有些不开心。

    宁长久喝完了粥,看着那今天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姑娘,问道:“小莲今年多大了?”

    秋生道:“小莲只比我小两岁的,只是她看上去要小些,当年娘亲生完小莲就死了……”

    宁长久宽慰道:“此处人杰地灵,小莲一定能健康长大的。”

    秋生轻轻点头,道:“也是,那些妖兽本来可凶了,但来了我们镇之后都像是小黑一样温顺,这就是爷爷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宁长久问道:“老先生可有其他什么画作?”

    秋生一愣,答道:“爷爷一辈子画了这么多画,我哪里知道哎。”

    宁长久不再多问,又多看了那墙壁中央的画一眼,微笑着点点头了,感谢了秋生的款待。

    宁小龄不太死心,佯作随意道:“那这幅画有名字吗?”

    秋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挂在墙壁中央的画,点头道:“当然有呀。”

    宁小龄强压下了心中的激动,小心地问道:“那……叫什么呀。”

    秋生回忆了一会儿,回答道:“就叫莲田镇。”

    “……”宁小龄又泄了气。

    师兄妹回到了房间里之后不久,张老先生从门外走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收拾好的碗筷,问道:“他们人呢?”

    秋生将猫抱给了小莲,小莲带着猫跑到后院去玩耍了。

    他望向爷爷,答道:“两位仙师回房间去了。”

    张老先生点点头,向着木楼中走去,他知道这对师兄妹并不简单,尤其是那个少年,一定身怀着什么巨大的秘密,但以他们如今的境界是不可能走出这个小镇。

    只是不知为何,张老先生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个白衣少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神。

    宁长久……

    张老先生确认自己从没有见过他。

    他心底还是放心不下,向着他们的房中走去。

    房门没有关紧,张老先生走了进去,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视过整间屋子。

    屋子里,被褥叠得整齐,地上的鞋靴,盆栽花朵,墙壁挂画,一切东西都安放在它们原本的位置上,看上去干净而整洁,地面上甚至寻不到一丁点尘土的痕迹。

    但屋中却没有人。

    “秋生。”张老先生喊他的名字。

    秋生连忙跑了进来,问:“爷爷怎么了?”

    张老先生指了指空荡荡的屋子,问道:“人呢?”

    秋生瞪大了眼睛,惊讶道:“我……我分明看见他们进去的啊。”

    张老先生皱起了眉头,他走到了桌案上,手指抚摸过桌边,忽然触到了一丁点墨迹,他心中闪过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很快又自行将它掐灭。

    “绝不可能,哪怕是最天才的天才,哪怕在我亲授之下,学我的画也至少需要三个月才能有些雏形,这少年人定是与我故弄玄虚……”张老先生手指捻动,将这一丁点的墨迹碾散,他目光扫视过四周,寻找着蛛丝马迹。

    只可惜在紫天道门动手之前,他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力量,否则他只要掌观山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追寻到他们的踪迹。

    先前宁长久想错了一点,如今的张老先生并非藏锋,而是真的无法得到境界,先前那以匕首作剑的一击,若他一往无前,便可以真的刺入他的喉咙里。

    但他也不会死去。

    因为这个小镇里。

    江山如画,一切如画。

    张老先生从桌上随意取过了一张宣纸,想要画一只青鸟去搜寻他们的踪影,他娴熟地挥笔而就,正要为那青鸟点睛之时,他的手却顿住了,他立刻反应过来,那对师兄妹或许就是用了某种隐匿之术,藏在暗处,等待自己画些什么去寻找他们,然后借此破局。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所画的,他们的画像,已经变作

    真人,走出了莲田镇,代替他们去往了谕剑天宗。

    所以他想借此找到这个小镇的出口。

    张老先生搁下了笔,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任他们东躲西藏,藏到天荒地老也与自己无干,今日之后,或许世间的所有事,都与自己无干了。

    “呜呜……”

    窗台上,那只猫跳了上来,定定地看着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看着这只猫,神色中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缅怀。

    这三千年里,他留下过许多的子嗣,但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诅咒,他们的命都不长。

    秋生与小莲,这对兄妹已不知道是他们多少重的孙子孙女了。

    他摸了摸黑猫的脑袋,叹气道:“四岁了。”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画作,取出了一枚印章,錾印在那画卷之上。

    若是此刻鸟雀点上眼睛,便会直接振翅飞出画外。

    这是诱饵。

    若是那个少年真觉得自己光靠着看画便学到了几分本事,说不定真会自负地来试试,到时候他再画地为牢,他们就彻底逃不出去了。

    张老先生盖好了印章,印章上是简单的四个字:张锲瑜印。

    ……

    ……

    谕剑天宗,地动山摇。

    桃帘将轰隆隆的雷鸣声隔绝于外。

    那四座山峰之中,复杂而庞大的机械运转下,缠龙柱带着整座山峰向着某一个中心点倾斜,竟像是四根手指,缓缓向着中间攒簇起来。

    四峰相接,那中空之处,一道法阵在四峰撞在一起之时如游走的电光般飞速勾勒。

    那个法阵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圆盘形状,而圆盘之内,星宿般的光点密布游走,层层叠叠。

    一个巨大无比的“剑”字呈现在最中央,如日冕一般,周围围绕着许许多多古怪的符号,那些符号随着剑一道游移旋转。

    许多师长踩上了这个法阵,半透明的法阵如履平地,之下山峰的落差,犹如万丈深渊。

    “碧霄剑!”

    剑鸣的声音最初是从守霄峰发出的,呛然一声里,一道碧光如挂长虹于空,连接两头。

    守霄峰的镇峰之剑,碧霄悬停在了大阵四阵眼之一上,它的周身剑气流泻如缕缕青云。

    一身宽大襟袍的守霄峰主随剑而至,身影远远落地,坐在了守霄峰的高座上,仙风道骨。

    “东阳剑!”

    回阳峰亦有喝声,那一声喝音色年轻,一道橙红相间,宛若灼灼岩浆的剑悬空而至。

    回阳峰,东阳剑主,与守霄峰峰主行了一礼,也随后落座。

    接着是悬日峰峰主。

    悬日峰主是回阳峰主的同胞姐姐,只是她的天资稍逊色于兄长,境界要低些。

    “问云剑!”

    悬日峰的古剑亦落于阵眼,与回阳峰大日初升般的景象不同,这一剑,更似夕阳西沉。

    “明澜剑!”

    最后出剑的是天窟峰。

    明澜剑化白虹而至。

    这四柄仙剑,便是峰主之下至高无上的剑,是如今谕剑天宗最坚实的力量。

    而天窟峰的出剑之人,却不是陆嫁嫁,而是雅竹代为出剑。

    “陆峰主人呢?”问话的是守霄峰主。

    雅竹叹息,答道:“嫁嫁师姐离峰了。”

    “所为何事?”守霄峰主立刻发问。

    雅竹答道:“先前无神月猎魔,有两名弟子被人拟成了一模一样的样子,代替回峰,此事昨晚才被发现,嫁嫁师姐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去寻那两位弟子了。”

    “无神月已过去半个月了,早做什么去了?”悬日峰主冷冰冰地说道:“这点魍魉小技都发现不了,天窟峰已经凋敝至此了吗?”

    悬日峰主容貌年轻,一身红色的剑裳,绘着滚金的花纹,此刻哪怕神色冰冷,望上去也有几分艳色。

    卢元白很不起眼地混在一堆境界都比他高的师长中,望向了悬日峰的位置,他却没有去看哪位姿容绝丽的悬日峰主,而是有意无意地掠过她身后的人群,寻找着某个人的踪影。

    面对悬日峰主的质问,雅竹垂头没有答话。

    四峰里,如今的天窟峰确实凄惨极了。

    回阳峰最为年轻,也最为冷静,道:“画人?莫不又是紫天道门的歪门邪道。半个月前,十四衣与陆峰主下了封战书,原本我还好奇,他要是潜入谕剑天宗,哪怕能打赢陆嫁嫁,也绝无活路,不曾想倒是用这种手段将她逼出峰去,唉,她出峰前应该知会我们一声的。”

    “她还是太年轻了……”守霄峰主叹了口气,他原本对于这个晚辈,是抱有极大期待的。

    只不过若真有紫天道门设伏,陆嫁嫁与十四衣对敌,他们的境界之差,怕是九死无生。

    “我去寻她吧。”悬日峰主叹了口气,道:“若是陆嫁嫁死了,到时候宗主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回阳峰主立刻劝阻:“不可,说不定他们就是以此为陷阱,想要引更多人出去。”

    悬日峰主怒道:“我们谕剑天宗不过少了个宗主大人,就要被他们那个破道门骑在头上欺负?”

    回阳峰主悠悠叹息:“看陆嫁嫁自己造化吧。”

    守霄峰主此刻是四峰领袖,他看了一眼场间,说道:“四峰会剑如常。”

    接着,他聚音成线,似与其余两位峰主说了什么,这对姐弟对视了一眼,凭虚踏空一同来到了守霄峰上,相坐议事。

    雅竹轻轻叹息,相比此刻天窟峰受到的羞辱,她更关心陆嫁嫁的安危。

    而天窟峰上的其余弟子,这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这件事,交头接耳起来。

    “宁长久,宁小龄……怎么又是他们两个!若是师尊因为他们出事了

    ,我这辈子饶不了他们!”乐柔愤愤不平道。

    “要相信师尊。”

    “可师尊还没有紫庭啊,那个叫十四衣的,一听名字就感觉好厉害……”

    雅竹听着他们的讨论,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将这件事告诉陆嫁嫁时对方的反应。

    那种情绪哪里是对弟子的呢,哪怕至亲之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师姐可真傻啊。

    雅竹的苦笑中,四峰会剑已经拉开了帷幕。

    每个峰都可以派出四名弟子,轮番而战,其中一名弟子是初春试剑会的魁首,其余三名可由峰中自行决定。

    而如今天窟峰的魁首不在,所有的希望便压在了南承的身上,可雅竹知道,南承昨夜被一剑贯穿身体,受了不轻的伤,短时间内无法痊愈。

    今年的四峰魁首,注定又无法落在谕剑天宗了。

    而夺魁之人,非但可以追随宗主修道三年,还可以有三件师门重宝作为奖励,今年的三件分别是天河兕,重火匣,幻雪莲。

    尤其是这朵幻雪莲,珍贵得难以言喻。

    四峰已各出弟子。

    “天窟峰首战何人?”有师长庄重问话。

    “我来吧。”南承捂着腹部的伤口,脸色有些苍白。

    雅竹皱眉道:“你重伤未愈,多休息一刻吧。”

    南承摇头道:“没什么区别的,我来吧,放心,我不会折了我们峰的颜面的。”

    他此刻的心比任何弟子都要沉重,陆嫁嫁是自己最敬重的师长,那个叫宁长久的前辈又对自己恩重如山,此刻他们尽数失踪,他又受了伤,仅仅一夜,他心中便再无出关之时的意气风发了。

    他知道四峰的实力差距,除了他,其他人必败无疑,所以他必须一直赢下去。

    他提着剑走了出去,峰中其余弟子都高喊着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背影却显得那么孤单。

    ……

    ……

    宁长久和宁小龄居住的房间里,那幅未点睛的青鸟,墨色早已干涸,只是这对师兄妹却似经受住了诱惑,迟迟没有出现。

    名为张锲瑜的老人独坐在幽深的木楼里,看着窗外炽烈的光,自嘲地笑着:“真是越来越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了。”

    他终究放心不下,从暗室之中翻出了一个大箱子,他打开箱子,怎么挑选,只是将最上层的数十幅画作取出。

    他所取出的画作,都是莲田镇中妖怪的肖像。

    兔子精,鸭嘴猿身的妖怪,壁虎将军,斑点大蛙等数十头分布在莲田镇各处的妖怪尽在其中,只不过不同的是,妖怪们在这些画中皆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哪怕是那头看上去最人畜无害的兔子精,都瞪大了血红的眼,一对露出的门牙宛若獠齿。

    其中只少了那头黑色巨蟒的画作。

    张锲瑜闭上眼,这些画的意识与他自然而然地想通,于是所有妖怪看到和记忆的画面,便与他同享了。

    整座莲田镇,除了那片莲塘,所有的一切他都尽收眼底。

    只是他依旧没有找到那对师兄妹的踪迹。

    这对师兄妹,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许久之后,老人收起了手中的画,轻轻叹了口气。

    上古时期妖兽横行,能活到现在的却屈指可数。

    他虽境界尽失,但眼界还在,他能够想到数十种在小镇藏匿的办法,但他并不认为那两个少年可以做到。

    他收起了这些画。

    暗室中的画一共有几千幅。

    画中都是莲田镇附近的妖怪,亦或是这些年前来参加过莲子节的妖。

    张锲瑜将他们都画了下来,而每一个被画过的妖怪,都会变得很善良天真,因为它们的恶性,都被画进了画里。

    整座莲田镇,只有一条真正纯良的妖兽。

    便是莲塘中那条巨大的黑蟒。

    不过它的善良源自于痴傻,而它也是整座莲田镇最不该善良的妖,张锲瑜收集了这么多妖兽的凶性,便是在为它的再次入魔铺路。

    也就是今日了。

    而此刻,紫天道门里,几十年的筹谋与苦心之下,无数碎骨终于得以收集并拼成一个巨妖,那巨妖骨架极美,修长而健硕,两侧各生有四个长蛇般的头颅,身后,巨大的尾骨像是一节节由大到小的鞭子,而鞭尾尽头,最后一节尾骨则是一柄破碎的白骨巨剑。

    这个巨大的妖骨顶天立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本该在最中间的一个头颈却缺失了。

    他们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片碎片,直到几年前,门主才秘密得到消息,说这个缺失的头颈,藏在莲田镇中。

    于是他与莲田镇的张老先生做了一桩交易。

    只是紫天道门的人还不知道,这幅强凑出来的九婴之骨,到头来也会成为张锲瑜和他某位故友的嫁衣。

    ……

    ……

    荒原上,白衣御剑的陆嫁嫁停下了身影,她的眸光盯紧了前方。

    “怎么不是十四衣?”陆嫁嫁清冷发问。

    眼前之人一身紫色道衣,正是当日里替十四衣传达战书之人。

    他笑吟吟地看着陆嫁嫁,道:“上次见面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九伞,修道五十载,如今已至长命巅峰,对付陆峰主正好,而十四衣大人……呵,也不妨告诉陆峰主,十四衣大人从未想过要对你出手,因为你根本不够资格让他浪费时间,那封战书不过是幌子,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说完了这番话之后,九伞的头颅便永远地留在了荒原上,他的脸上犹带着微笑。

    他至死都没有看清那一剑。

    陆嫁嫁收回了推剑出鞘的拇指,踏过他的残躯,在谕剑天宗与莲田镇的方向里摇摆了片刻,随后剑光如影,朝着莲田镇的方向掠去。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章:破题

    陆嫁嫁御剑穿行过荒野,她的速度太快,狂风劈面宛若雷音,衣角在风中高速震动,其人如剑,所过之处亦炸出阵阵空气爆裂之声。

    陆嫁嫁未着发冠,长发狂舞,她目光向下,掠过荒野,田垄村庄在视野中皆是一闪而过,荒林荆棘也未能阻她分毫。

    白虹凿地,片刻之后,飞剑才缓缓落至她的身边。

    佩剑悬在一侧,轻轻转动,剑尖上寒芒如星。

    狂舞的墨发渐渐静下,眼前是莲田镇的牌坊。

    牌坊之后,是夯实坚硬的红土墙壁,墙壁之下堆积着许多兽骨,那些兽骨大多没死多久,身体还未彻底腐烂,胸骨内,有许多黑红色的食腐小鸟啄食着它们的剩肉。

    陆嫁嫁骤紧了眉头,觉得有些不太对,她的剑飞至足下,长剑托着她的身子升起,陆嫁嫁的视线越过土墙,望向了那小镇之中。

    小镇中土楼木楼毗连着,远处冒着滚滚浓烟,像是在焚烧着什么东西。

    陆嫁嫁御剑进入小镇时,墙壁后一支飞箭射了过来,那支箭未近她身便被震碎,陆嫁嫁转过头,看向了那望楼中满脸炭黑,手指扣箭弦的人。

    “仙……仙师?”那人见到了御剑独立的绝美女子,一下震住了,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箭,惊呼道:“仙师……仙师您是来帮我们的吗?”

    陆嫁嫁御剑至他身前,问道:“无神月已过,这里怎么还是妖兽横行?”

    那人愣了许久,道:“不是一年到头都这样吗?”

    陆嫁嫁微微蹙眉,道:“先前来你们镇子里的两个弟子呢?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那人擦了擦黝黑的脸,不敢正视眼前的女子,只是疑惑道:“哪……哪来的少年少女?”

    “嗯?”陆嫁嫁同样困惑:“你们这里不是莲田镇么?”

    那人愣了许久,道:“莲田镇?我们这里是孤山镇啊,莲田镇还要在更北方向的。”

    陆嫁嫁刚想说为何你们牌坊上写着莲田镇,但话到唇边又被她抿散,她猜到了些缘由,倒了声谢,御剑北去。

    沿途上,陆嫁嫁途径了数十座村镇,每一座村镇的牌坊都如出一辙,上面写着:“莲田镇”。

    但是其中的镇民却都说这里不是莲田镇,那牌坊定是被妖魔篡改过。

    连续碰壁了数十次之后,哪怕是陆嫁嫁也有些头晕。

    她下山次数本就不多,走之前也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地图,了解了大致的方位,但被人接二连三地刻意混淆之后,此刻本就心焦的她也有些分不清方位了。

    她平复下絮乱的剑心,回忆着莲田的方向。

    她原本想询问村民,但是关于莲田镇的方位,大家的说法又都不一样,唯有大致的方向是一致的,北方。

    陆嫁嫁不敢轻信任何一个人,她害怕哪怕是一个普通的村民,都是那幕后之人事先安插好的,为的就是阻拦自己的脚步。

    她御剑向着北方飞去。

    可南州何其之大,要在群山僻壤之中找到一间小镇何异于海中捞针?

    她原本想着谕剑天宗有其余三峰峰主坐镇,又有天宗的护法大阵加持,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此刻她才发现那背后的阴谋筹划已久,而她能够瞬杀九伞,应是他们计划中没想到的一环,那时她若是立刻回宗,说不定能为宗门免去一劫。

    只是她却没有那么选。

    她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陆嫁嫁以指鸣剑,稳住道心。她知道,自己无论做哪种选择,许多年后应该都会后悔。

    她不再多想,凭着本心的选择向着北方御剑而去。

    太阳越升越高,世界也越来越明亮。

    ……

    莲田镇中,有客人来。

    如今春深,天气已经回暖,那客人却还披着一件不薄的玄紫大氅,兜帽遮着面容,唯有两绺白色的发丝从兜帽下漏出。

    他来到了莲田镇之后,收好了一幅小画卷。

    他走过了长街,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张老先生家的大门被打开了,玄紫大氅的人走了进去。

    坐在长凳上的黑猫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向着他的方向望去,大大的猫目之中却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那人立在堂中,盯着正中央那幅画看了一会,然后径直穿过院子,走入了那座古老的木楼里。

    “来了?”张锲瑜闭着眼,缓慢开口。

    那人在走入屋中之后缓缓现出了身形,地面上也浮现出了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秋。”玄紫大氅的来人直接自报家门,他亦是紫天道门的四道主之一。

    紫天道门之中,一到九为寻常弟子的姓氏,并无什么尊贵优劣,而十为门主之姓,十一到十四则为四大道主的的姓氏,每一位道主境界皆是深不可测。

    “十无可还好?”张锲瑜问道。

    十无是紫天道门门主之名,上一次张锲瑜与之会面,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十二秋淡淡一笑,他没有落座,静静地立在一旁,像一个活生生的幽灵。

    “门主很好。”十二秋话语中带着浅浅的微笑,他并未透露其他信息,只是道:“耗费了将近六十年的时间,九婴的神骨已然从凶水之中尽数打捞而出,只是独缺一首。”

    张锲瑜说着千年前的隐秘:“那个时代的许多妖兽,都是被斩首的,哪怕是南荒神窟中的那尊神骨,同样也是无头神。”

    “无头神?”十二秋对这隐秘往事有些兴趣,他虽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是一部活生生的史书。

    张锲瑜点头道:“当年被某位大神杀死的古神,皆是无头之骨。”

    十二秋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故意说起此事,或许也是想诱惑图谋什么。

    他冷静了下来,没有继续问下去,南荒中央的那个深渊,据说当年让谕剑天宗的初代强者疯了大半,那等可怕的污染,哪怕是五道之中也未必可以幸免,绝不是如今的紫天道门可以觊觎的。

    十二秋笑了笑,说起正事:“九婴神骨已成,独缺其一。三十年前,门主曾与先生有约,今日该是赴约的时候了。”

    张锲瑜叹息道:“眼睁睁地看着故友沦为傀儡,心中哀也。”

    十二秋微笑道:“千年以降,先生朋友无数,如今孑然一身,确实令人哀伤,不过从今往后,紫天道门愿为先生道友。”

    张锲瑜不为所动,道:“我们不过是交易罢了。”

    十二秋笑意更盛。

    他想起一事,对着张锲瑜行了一礼,问道:“神国之主高居天外,镇守人间,若是九婴重新现世,不知会不会惹来天上存在的窥视?”

    他们这个级别的修道者都清楚,历史上神国之主干预人间,诛杀邪魔之事不算少数。

    张锲瑜只说了一句:“九婴不是魔……若是其他十一年,我或有担心,但你放心,罪君大人或许还乐意见到这位故人的重生。”

    十二秋听到罪君两字,心中凛然。

    无论紫天道门在人间掀起何等风浪,神国之主都可以轻易地让他们灰飞烟灭,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触碰道天地法则的底线。

    张锲瑜的话让他安心了许多,十二秋抬起头,兜帽下苍白的脸带着真诚的笑:“恭请先生前往紫天道门。”

    张锲瑜没有立刻起身,问道:“据说今日谕剑天宗举行四峰会剑?”

    十二秋道:“正是,道门与剑宗虽自古便有过节,但我们皆是名门正派,哪怕一方强大,也绝不会多打压另一方,只是剑宗不知好歹,竟敢盗取道门圣物,那也是九婴复生的关键之一。”

    张锲瑜疑惑道:“怎么?天魂灯丢了?”

    十二秋没有避讳,点头道:“嗯,几个月前丢的,或许是剑宗有人察觉到了我们的动向,想要暗中破坏,不过无妨,天魂灯的去向我们已然确定,正好还可以借此机会,围攻谕剑天宗,将他们六十年的嚣张气焰压一压。”

    张锲瑜蔑然笑道:“不过是趁着翰池真人不在罢了。”

    十二秋道:“听说先生与翰池真人有些交情?”

    张锲瑜淡淡道:“我与许多人都有交情。”

    十二秋见他迟迟不起身,微笑着催促道:“先生可还有其他事?”

    张锲瑜说道:“莲田镇里有两只谕剑天宗的虫子躲着我,你能帮我把他们揪出来吗?”

    十二秋渐渐皱起了眉头,张老先生是莲田镇真正的主人,他若是都无法找到,自己何必白费力气,更何况,他此刻绝不认为有任何事情大得过九婴的复生。

    “既然是虫子,不管也罢。”十二秋说。

    张锲瑜想了想,道:“也对,先去道门吧,那位老朋友,确实令人想念”

    ……

    ……

    “师兄,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宁小龄看着师兄有些疲惫的清秀侧脸,不知是第几次发问了。

    此刻他们身处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青山绿水环抱,樵夫桑农来往,浑然不似莲田镇中。

    宁小龄至今回忆起来,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之前他们进入了房间,师兄研磨,拿起笔在卧室墙壁的挂画上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接着他们竟走入了这幅画里。

    宁长久给她解释说,张锲瑜的所有画作或为黑白或为彩色,而所有的彩绘画作,皆是创造事物于外,所有的黑白画作,则是创造空间于内。

    宁小龄立刻想到,正中央的那幅小镇布局图是黑白水墨的,而给他们画的画像,哪怕他们白衣黑发,肌肤和瞳孔却都以其他颜色精心点缀过。

    “那么那只黑猫?”宁小龄忽然想起了挂在墙上的那只黑猫。

    宁长久说道:“秋生说,小莲比他小两岁。今年小莲八岁……八年前,莲田镇应是发生过大事的,而那件大事影响到了才出生的小莲,让她险些死去。张锲瑜人性未泯,不愿孙女死,

    他画了一只黑猫,这只黑猫既是实物也是容器,它帮助小莲收纳了魂魄,稳定了性命,唯一的缺点是,这只黑猫与她共生,

    所以小莲如今明明八岁,但她的真实心智却只是四岁的孩子,而那黑猫同样如此,它的心智也类似于四岁的婴儿,所以小莲作为一个人看上去有些笨,而黑猫作为一只猫,看上去就很聪慧。”

    宁长久说完之后补了一句,这些只是他的猜测。

    但宁小龄相信了,她听得瞠目结舌,回想起种种细节,觉得师兄说的是真的!接着,她想起了那只小猫咪宛若婴儿呜咽般的叫声,背脊发凉。

    “那有办法帮她吗?”宁小龄问道。

    宁长久轻轻摇头,他也想要帮那个少女,但绝不是自身难保的现在。

    他在设法破题,张锲瑜也在等他破题。

    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博弈。

    宁长久知道,哪怕自己准确无误地猜到了这首诗的题目,或许出口处等待自己的,也是屠刀。

    他必须想到张锲瑜想不到的办法。

    而张锲瑜哪怕身处小镇,也绝非全知全能,要不然不至于一个时辰都未能找到他们。

    宁长久静静地等着,等待一个时间。

    “师兄你想到破题的办法了吗?”宁小龄担忧地问道。

    宁长久没有回答,而此刻,忽然有猫叫声响起,那叫声遥远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宁长久轻轻吐了口气,道:“走吧。”

    他们退出了画里。

    干净整洁的房里中,黑猫乖巧地看着他。

    宁长久捋了捋黑猫柔顺的毛发,轻声道谢。

    这些天,宁长久沉思之际,黑猫经常跃入他们的房间里,宁长久便哄骗下了这个年仅四岁的单纯“小姑娘”。

    黑猫叫声起时,宁长久便知道,张锲瑜终于离开了。

    宁长久看了一眼桌上还未点睛的青鸟,无动于衷。

    他与宁小龄离开房间,走进了堂中。

    一直在收拾屋子的秋生活见鬼一般盯着这对仙师:“你……你们之前去哪里了呀,爷爷一直在找你们,可担心了。”

    宁长久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中间的那幅画。

    秋生这才注意到,宁长久的手中握着一支笔,毫锋上已吸饱了墨水。

    “你……仙师,你想做什么?”秋生惊讶道。

    金乌唤出,啄着他的肩膀向上飞去,宁长久悬空而立,提起的笔落向了那幅画。

    “仙师你到底要做什么呀?爷爷说过,这些画只有他自己能动,爷爷的笔触天下独一无二,其他人都仿不来一丝一毫的。”秋生去搬梯子,想要阻止。

    宁小龄却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了原地。

    宁长久这些天想许久。

    张锲瑜知道他要破题,但绝对想不到,自己上辈子与他学过三个月的画,那些画作的运笔确实极其复杂,但是他因为学过,所以略懂一二。

    而张锲瑜显然也不希望任何人学会他的笔法,所以上一世自己学过三个月后,他以天赋太低作为借口,将宁长久赶了出去。

    在大师姐的认知里,没有什么道法剑术是三天学不成的,而宁长久花费了三个月时间入门,当然算是天赋不行,所以也没让他继续学下去。

    这些都是张锲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他略懂一二的画作没办法做出一幅完整的画骗过这个小镇,但若是做些不和谐的手脚,却是够了。

    这幅画叫莲田镇。

    这首诗却无题。

    他不去猜那个答案了。

    既然无题,他就自己作题。

    宁长久提起笔,落了上去。

    虽是他自行拟题,但是题目也必须符合这首诗的意思,还要考虑到他的画技。

    宁长久屏气凝神开始写字。

    莲田镇外,张锲瑜神色骤凛,他怒喝道:“回去!”

    十二秋皱眉不解,问:“怎么了?”

    张锲瑜道:“我见到那两只虫子了。”

    十二秋心想碾死两只虫子应该废不了太多时间,他没有反对,微笑点头:“愿为先生之刀剑。”

    而他们话音刚落,莲田镇上,空间似涟漪波动,许许多多的人从镇子里走了出来。

    “这……我怎么会在这里?镇子呢?”一个铁匠手中拿着榔头,环顾左右。

    “不知道啊,我刚刚不过是看了会墙壁上的画,一个眨眼,怎么就在这里了?”

    “我也是在看画……”

    “镇子里不是鬼节吗?鬼节可从没有人出去啊,这……这是怎么了?”

    背着三根胡萝卜的兔子精也出现在了镇子外,它一蹦一跳地环视四周,似乎也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二秋与张锲瑜来到了镇子之外,镇子外已经不知不觉聚集了几十个人了。

    “怎么可能?”张锲瑜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知道,小镇被打开缺口了,还是无数个缺口。

    而那个白衣少年写的字,他也猜到了是什么,只是他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模仿出自己的笔迹,谁来都不行。

    但这样的人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两只虫子可能就易了容混在这些人里面。”十二秋冷冷道:“要杀光他们吗?”

    张锲瑜叹气道:“紫天道门是正派,我亦非邪魔。”

    十二秋道:“神的王座本就是由蝼蚁的性命堆成的。”

    他没有给张锲瑜感怀和犹豫的时间。

    十二秋道剑出鞘,直接挥斩而出,剑气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对着莲田镇外的众人割了下去。

    ……

    宁长久收起了笔。

    那首诗的题目上多了一个字:“画”。

    这个字的结构唯有横竖,极其简单,而它亦可以对应这首诗的意思,诗中描绘的,本就是如画的风景。

    于是,这幅画将这个“画”字波及到了整个小镇,小镇上,所有出自于张老先生之手的画,无论是纸画还是壁画,都成了门。

    许多人在不经意之间靠近画卷,便被吸纳到芥子般的门里,走出了鬼节中的莲田镇。

    这是他鱼目混珠的手段。

    但他同样没有想到,张锲瑜会做得这么决绝。

    他与宁小龄走出莲田镇的那刻,剑气恰好落下。

    宁长久原本要唤出金乌,以全力挡下这一剑,但他黄金色的瞳孔才一亮起,便熄去了光。

    一道白影落在了身影,那剑气如雪崩般被撞得粉碎。

    “弟子拜见师尊。”宁长久如释重负,对着身前的绝丽的背影,微笑行礼。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一章:四峰有剑谁来问

    荒原上没有莲田镇的影子。

    它似是隐匿在一处无形的空间里,那透明空间的四壁涟漪点点,时不时有人从中走出,神色茫然。

    那道死神镰刀般的剑气像漆黑的鸦群横扫过众人的头顶,却被白茫茫的虹光当空斩断,碎成了无数斑斑点点。

    陆嫁嫁挡在宁长久与宁小龄的身前,她手中明明只是一柄寻常之剑,却发出了不合常理的盎然仙气。

    十二秋抬起了头,苍白鼻梁之侧,兜帽下的眼睛像是幽蓝色的刀锋,他盯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女子,猜测着她的身份:“可是悬日峰主薛寻雪亲驾?”

    陆嫁嫁没有回答。

    她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剑音缭绕,身侧之剑化作数道长虹,似流风卷雪,一同斩向了十二秋。

    十二秋神色凛然,心想悬日峰主竟比自己想象中更强。

    他星衣一振,宽大的袖口张开,漆黑的大袖包罗万象,其中暗华明灭,如森森洞府,将所有触及到的一切都尽数纳入其中。

    游龙般的剑气撞入漆黑广袖,喑于无声。

    十二秋宽大的衣袖间,肌肤苍白的手瘦得只似皮包骨头,而这干瘦手臂间,却爆发出了难言的力量,修长削瘦的手指像是五柄剔骨的利剑,直接切向了陆嫁嫁的心口。

    此刻陆嫁嫁手中之剑被星辰广袖纠缠,无法脱身,这一掌又切得太快,按理说她根本无法反应。

    但几乎同时,十二秋发出了一声惨哼。

    他漆黑的广袖中亮起了一道光,先前所有被纳入袖中的剑气像是一缕缕导火索,于此刻一同炸开。

    若只是剑气,当然破不开十二秋的广袖,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袖中的星辰竟也跟着一同化作剑气,向自己反扑而来!

    他所释放的真元,竟都被对方同化为了剑气。

    嘶啦!

    锐利而雪亮的剑光像是一捧炸开的水,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了锐利五匹的刀刃,在他的广大柔软的衣袖上割裂出了无数裂口。

    而那一掌同样在陆嫁嫁胸前一寸停了下来。

    她的身躯就像是一柄剑,每一寸肌肤都随时随地地激发着剑意,那干瘦手指的指尖,竟被陆嫁嫁的贴身剑气一瞬间搅得血肉模糊。

    十二秋收回了手,轻轻一抖,指尖的血肉散去,肌肤宛若新生。

    他掐了一个道诀,破碎飘落的衣袖陡然变大,化作了无数淡紫色的云朵,包裹住了他的身体,那些剑气落入云絮之中后散去无形。

    十二秋隔着淡紫色的云雾盯着这个剑法卓绝的女子,寒声道:“你不是薛寻雪!”

    陆嫁嫁依旧没有答话。

    她剑体几近大成,雪雾般的剑气绕身不止,就似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雪甲之后,女子的神情冷冽绝美得令人动容。

    她随时准备斩出下一剑。

    十二秋不再去猜测她的身份,他不确定自己道法尽出能不能战胜她,但只要他们打起来,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靡战,若是平日里,他肯定会忍不住出手,不死不休。

    但今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陆嫁嫁与他的想法差不多,她同样急需回到宗门,只是她不愿表露出一丝退意,她的每一缕剑意似都有千万斤重,压得足下峰石破碎坍塌。

    最先让步的是十二秋。

    “他日偶遇,你我定只能活下一人。”十二秋淡然开口,云气裹住了他与张锲瑜,消失在了崖石之上。

    “她的剑体有些熟悉。”张锲瑜忽然说。

    “嗯?先生知道她?”十二秋对于这位天宗剑仙同样好奇,什么时候天宗又出了一个紫庭境的绝色女子了。

    张锲瑜回忆道:“八年前,我在另一个少女身上看到过类似的剑意。”

    “八年前……”十二秋隐隐知道,八年前南州来过一位大人物。

    他也没有追问,带着张锲瑜直接前往紫天道门。

    莲田镇的人们看不到崖石上发生的全景。

    他们只知道这个白衣玉立的女子是神仙派来救他们性命的。

    陆嫁嫁回过身,对着荒原的空地,斩落了一剑。

    莲田镇没有了张锲瑜坐镇,鬼节便弱了许多,那一剑竟切开了莲田镇的遮蔽,隐隐露出了其后的一线风景。

    众人回身望去,隐约看到此刻的莲田镇的长街有着一个明显弧度的弯曲,而置身其中的人们却无法察觉。

    而那莲塘的尽头,连接着一条长长画卷般的暗河,那条暗河通往河底无边的隧道,以一个极长的弧度绕回莲田镇的开端,隧道上壁画无数。

    但不知为何,人们身在其中时却根本无法察觉这些。

    有的人试探着回到了小镇,有的人躲在外面观望,犹豫着要不要踏足其中。

    而有些人发出了惊呼,因为那个崖石上的白衣仙子,在劈出那剑之后,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人群中的一对少年少女。

    “尽给我惹事!”陆嫁嫁瞪了宁长久一眼,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

    宁小龄躲在师兄身后,不敢看师父凶巴巴的样子。

    陆嫁嫁目光越过宁长久的肩头,神色柔和了许多,关切道:“小龄你没事吧?”

    宁小龄轻轻点头。

    宁长久对于陆嫁嫁的差别对待有些不满,心想女人果然都是有两张面孔的。

    他微笑道:“恭喜师父剑体大成,师父能有今日这般境界,想来应是艰苦修炼的成果。”

    陆嫁嫁知道他在暗讽自己过去炼体时的失态,她心中暗暗记了一笔,面不改色道:“师父不厉害一点,怎么救得了徒弟?”

    宁小龄的眼神中充满了激动与仰慕:“嗯,师父最厉害了。”

    陆嫁嫁抿着唇笑了笑,见到两人安好,她灵眸中的冰雪才终于消融,她伸出双手揉了揉两人的脑袋,问道:“你们在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什么人困住了你们?”

    宁长久道:“你还记得剑堂中的三幅画么?”

    陆嫁嫁点头道:“当然。”

    宁长久道:“画中的三头妖兽,可能现在还存活着。”

    陆嫁嫁神色一变:“你开什么玩笑?”

    宁长久说道:“九婴如今在紫天道门,据说缺了一首,那一首很有可能便是莲田镇中的那头巨蟒,修蛇目前不知所踪,而猰貐……”

    宁长久话语顿了顿,道:“困

    住我们的是一个画师,名叫张锲瑜,谕剑天宗有许多的画作便是出自他的手笔,锲瑜……意思应该就是失了兽性的猰貐。”

    陆嫁嫁越听越觉得虚幻,问道:“若真是上古的妖兽,那你们如何能活下来?”

    宁长久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他所图甚大,或许是他真的没有杀死我们的能力,总之……今日南州可能要出大事了。”

    “九婴……”陆嫁嫁想起它的传说,依旧觉得疑惑:“如果传说记载属实,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妖兽了,怎么可能存活至今?”

    宁长久解释道:“五道之上的修行者和妖魔,都能存活几千年之久,只是他们大多数都会被更强大的存在杀死……”

    宁长久说到这里,自己的心中都涌现出了寒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先回宗门吧,剩下的事情我们路上说。”

    ……

    ……

    谕剑天宗。

    四峰会剑一切如常,守霄峰,悬日峰,回阳峰,天窟峰,四峰弟子各承仙剑,各继绝学,于会剑场上开始比剑,数十位师长立于八方,防止会剑之时发生意外。

    而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天窟峰反而带来的最大的惊喜。

    天窟峰的弟子南承,于其余三峰的首位弟子各一战,皆胜,并且赢得毫无悬念。

    “这个弟子不错,能将剑意修炼至此难能可贵,只可惜生错了峰,要是能来守霄峰,如今在这一代弟子中的地位,应该是仅次于和歌的。”一位守霄峰的长老感慨道。

    方和歌便是四峰这一代里,最赫赫有名的守霄峰大弟子。

    “我倒觉得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三峰所出的第一名弟子,相对太弱了。”另一人悠悠道:“这个南承天赋虽然不错,但这一场并不能看出真实的实力,等第二轮再看看吧。”

    “天窟峰实在无人,才让南承打头阵的,南承之下的任何弟子前来,或许都是直接一败涂地的。”

    四峰之人对于南承议论纷纷,虽然肯定着他的实力,但是对于天窟峰依旧无法看好。

    不过天窟峰弟子们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因为南承的接连胜利抬起来了许多。

    大家觉得南承师兄可以于隐峰闭关这么久,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那一身剑气之锋利,哪怕在许多师长身上都没有见过,更何况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呢?

    “可惜小龄师妹不在,也不知道她与南承师兄相比孰强孰弱。”

    “当然是南承师兄更厉害!宁小龄天赋虽然也可圈可点,但初春试剑不过是窝里斗,当时南承师兄也还没出关呢。”

    “嗯……师姐,你是不是嫉妒小龄师妹啊。”

    “才没有!”

    南承孤立剑场,法阵的光在他足底莹莹流动,宛若实质,而法阵之底,峰高万丈,一眼望去云气蒸腾,如在天上。

    他默默调息着,等待着下一个对手。

    他的剑体比他想象中更为强大,只不过他今日身受重伤,身体每一缕灵气的损耗,对于他的负荷都是数倍的。

    “你叫南承?”下一个对手一身身影飘然而至,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特殊锻造的剑,这一剑很厚很重,但在他的手中却有种采摘云絮般的缥缈之感。

    那人目光冷淡地盯着南承,对于他手中之剑似是不屑。

    “悬日峰的大师兄!好像是叫林采。”

    “好怪的名字。”

    “据说是悬日峰主捡来的孤儿,悉心照顾了许多年,亲授剑术,原本应该是悬日峰压轴出场的人物,现在应该是看不得天窟峰的风光,便想提前出来打压南承师兄。”

    “悬日峰……嗯,女人的嫉妒心吗?哎,也不知道南承师兄能不能扛下。”

    “难……”

    南承看着他手中的剑,那剑明明如此轻盈,却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迫感,他的剑仿佛超越了剑经之外,无迹可寻。

    “出剑吧。”南承警惕,但是不惧。

    林采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他身影轻轻飘起,似快似慢,捉摸不定,手中的剑就像是随风而动的纸鸢,朝着南承斩来。

    悬日峰主看着他的剑,很是满意,露出了微笑。

    林采的剑术之高,剑意之盛唯有她最为清楚,并且她是将林采视为接班人培养的。

    南承立在原地,剑目死死地盯着林采出剑的轨迹。

    许多人都望了过来。

    风中两剑相交。

    林采似压来的云朵,而南承似顽固的磐石。

    他们的剑在相交的那一刹那,如冰河乍破,寒水泻瀑,两人的身影一上一下,剑尖却默契地贴在一起,他们的剑气几乎在同一时间涌起、相撞,剑气外泄形成了无数的波,涟漪般向着四周高速扩散。

    悬日峰主眉头微蹙,饶有兴致道:“这是在比拼剑气的精纯?呵,自寻死路。”

    他原本以为南承会有什么精妙剑招,没想到用的竟是这般简单的手段。

    与林采比拼剑气,相当于把他唯一的胜算也掐灭了。

    果不其然,林采的剑气如大河涌下,顷刻间便压制住了南承,南承双手握剑高举,苦苦支撑,膝盖都在微微颤动着。

    天窟峰的弟子们紧张地看着他,他们也没什么信心了,南承师兄虽然厉害,但是这位悬日峰的大弟子名声更盛,而且不过一招照面,便将南承死死地压制住了,他们都是懂剑之人,明白一招稍慢便处处受制的道理。

    但南承再次给了所有人惊喜。

    林采满天大云般的剑气,忽然转为阴沉,如遇凉风化雨,而那些雨水般的剑气,又被南承同化,竟在极短的时间内炼化成了他的剑意。

    攻势的倒转是在三息内完成的。

    林采的剑意一下被同化了大半,仿佛大军之中,手下的将领士兵尽数叛乱,一眨眼间将矛头调转,尽数转向了中间的元帅。

    林采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南承的剑已燃上了剑火,向着林采刺去。

    宛若实质的剑气像是多棱的镜子,将这抹剑火反射成了炉火般的霞色,那抹霞光很美,照得林采的脸颊更红。

    那是羞愧的红。

    南承的剑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心口,剑上的火渐渐熄灭。

    “承让。”南承收剑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身后是天窟峰骤然爆发的高呼声。

    剑灵同体?”悬日峰主薛寻雪眉头紧皱,剑眸之中难掩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难道天窟峰要出两个剑灵同体之人?”

    “不像。”回阳峰主薛临摇头道:“我曾经见过陆嫁嫁出剑,剑灵同体不该是这般模样。”

    “那这是什么?”

    “会不会是后天剑体?”

    “后天剑体?”薛寻雪一口否定:“后天剑体的修炼之法,三百年前就遗失了,天窟峰怎么可能还有这般法门?”

    他们的争论得不出结果。

    南承几剑之后又败了一人,孤独地立在天窟峰之前,似一夫当关。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疲惫,看到他没有血色的脸和渗着血的小腹。

    但他能将他人剑意为自己所用的杀手锏,却使得挑战者在短时间内根本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更年长一些的,则想到了当年陆嫁嫁第一次参加四峰会剑便夺得魁首的场景。

    那时候陆嫁嫁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一晃十年。

    他们心生感慨之际,守霄峰有剑出。

    剑气凿地,那坚不可摧的法阵上也漾起了细碎涟漪。

    “方和歌?”南承感受着他的剑意,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便是守霄峰大弟子方和歌。

    他看着南承身上的伤,话语中带着微微的歉意:“对不起,我没有早些来出剑,此时哪怕战胜了你,我的名声或许也不美。”

    方和歌话语稍顿,微笑道:“但我也不想看你一直赢下去。四峰会剑历史上,虽也不乏一人连战三峰十二弟子的壮举,但这一代,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他的话语平静,语调温和,明明是在挑衅,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守霄峰主本想阻拦,让他给师弟师妹们多些练剑的机会,但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少年的锐气本就是一柄不可挫折的剑。

    南承感受得到他的境界。

    若是自己未受伤,实力鼎盛之时,或许还有三成机会。

    但如今出剑,他一成也没有了。

    他有些高兴,高兴的是师父和前辈都不会看到自己的失败,他也遗憾,遗憾自己未能一朝出关,一鸣惊人到最后。

    他不喜欢这个守霄峰弟子说的话。

    在南承心里,真正的高手就应该像师父和前辈一样,言语简练,不苟言笑。

    但此刻自己偏偏又赢不过他,这让他憋屈极了。

    “久仰。”他与方和歌互行礼节。

    而南承的接连胜利,也给了天窟峰的众弟子许多错觉。

    先前林采不也是神仙风采而来,最后铩羽而归么?

    他们高呼着南承大师兄的名字。

    只是他们的呼声也越来越低。

    方和歌不愧为守霄峰大弟子,他周身的剑意似虚似实,流转不定,丝毫不给南承同化它们的机会。

    于是两人的比剑,便是单纯的境界与剑招的相较。

    南承依旧坚如磐石,没有很快落败。

    一道火线自他们中间亮起,纠缠相交宛若闪电。

    剑气四溢,喷涌不定。

    有形与无形的剑招,都在他们之间化作交错的光影。

    但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来,每一剑之后,南承的胜算便减少一点,十招之后,南承已处于绝对的下风了。

    “没有了剑体庇护,便只有这些本事?”方和歌轻轻挑眉。

    南承不言,立剑如碑横于身前。

    方和歌的剑气似雪鹰觅食俯冲,如箭无数,齐齐射向这不愿服输的顽石。

    忽然之间,一道白光闪过。

    方和歌身影微顿,双臂环抱胸前抵挡。

    一对羊角撞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绵羊不大,力量却不输通仙境巅峰的修行者全力的一击,哪怕强如方和歌,身影都在第一时间被撼退了数步。

    “先天灵?”方和歌神色中的惊讶很快成了淡然。

    先天灵是辅佐修行之物,本身很脆弱。若是境界相仿之人对敌,以先天灵偷袭,通常只有一击的机会。

    方和歌一击未伤,南承最后一抹胜算当然也就抹去了。

    雅竹知道胜负已分,闭上眼不忍再看。

    所有的弟子都陷入了沉默。

    以至于除了三峰峰主没有人发现,桃帘不知何时打开,一道剑光来到了天窟峰人群的最后方。

    宁长久看到了南承的落败之剑。

    对于谕剑天宗此刻的平静,陆嫁嫁有些惊讶,不过平静总是好事。

    她看着身负重伤的南承,叹了口气,随后看了宁长久一眼,道:“你去试试?”

    宁长久道:“我对比武没有兴趣。”

    宁小龄则没有去看比武场,而是望向了高台上闪闪发光之物,问道:“师父师父,那是什么呀?”

    陆嫁嫁解释道:“那是这一届四峰会剑魁首者的奖励,分别为天河兕,重火匣还有幻雪莲,各有妙用。”

    宁小龄点点头,觉得它们名字听起来就很不错。

    宁长久的神情泛起了轻微的波动,他目光投向了那朵重重叠叠花瓣的莲花,问道:“这就是幻雪莲?”

    陆嫁嫁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心想难道天宗还能造假不成?

    比武场上,南承终究败下了阵来。

    他垂着头,看着那抵着自己的剑尖,无力感涌然于心。

    方和歌战胜强敌,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的胜利只不过理所当然的事。

    他收回了剑,礼节性地笑了笑,环视四周,问道:“不知下一位问剑之人是谁?”

    四周俱是沉默。

    他们知道,方和歌可以一直赢到最后。

    这是四峰会剑没开始前,所有人就知道的事情。

    南承带来了惊喜,却没有带来意外的结果。

    他提着剑,以失败者的姿态沉默地向着后方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低着头的时候,眼角忽然闪过一抹白衣的身影,他神色一震,立刻抬起了头,回身望去。

    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自己的身前,摊开了手。

    南承会意,连忙递去了剑。

    宁长久接过剑,走到了方和歌的面前,平静道:“我来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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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