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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之上全文阅读

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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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一章:皇城的鬼

    初秋,皇城里的大钟敲过三响,雨丝裹着寒意坠了下来。

    临近黄昏,皇城一侧的大门无声打开,两列纸伞兼着微红的灯笼缓缓游移过城门。

    为首的中年男子官服官帽,过门之后,他脚步微停,望着深院高墙间烟雨凄迷的道路,神色肃然。

    “宁老先生,里面请。”

    被称为宁老先生的是一个名为宁擒水的老人,老人年逾古稀,头发花白,依旧一丝不苟地穿道袍梳道髻,他面容虽很是削瘦,瞳孔深处的炯炯神采却似灰烬下未熄的暗火。

    老人的身后,跟着一对同样穿着道服的少年少女。

    少年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女孩则要更小些,皆是清瘦秀气,两人低着头,视线时不时微微抬起,偷偷望着皇城中恢弘深远的宫殿。

    濛濛细雨里,皇城显得格外清寂。

    越过长长的廊道,巍峨殿宇便在视野里拥来,穿着素朴道服的少年只觉得心中压抑,神色隐隐不安,脚步都慢了一些,他身边的小女孩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神色轻蔑。

    中年男子带着三人走入了一座宫院,宫院格局不小,撑伞修剪花木的侍女见到这位中年男子,微微行了一礼。

    绕过影壁穿过长廊,男子引着他们向前走,尽头的厢房门正敞开着,中年男子解释道:“此间的主人暂时不在,老先生可以先带着两位徒儿安顿此处,关于驱秽除灵的事宜,稍后会有法师前来与先生商议。”

    宁擒水袖中掐动的手指忽顿,他侧过身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可我两个徒儿正当年少,被凶煞之气侵染绝非小事,可住不得这凶宅。”

    中年男子面色微变,笑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宁擒水微微一笑,知道对方引自己来此是想试探自己,他没有主动跨过门槛,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币,轻轻一抛,那枚铜币恰好落在门槛上,它却没有停下,而是如同活物一般翻转蹦跳,最后老人手掌一摊,那铜币竟是跃了回去。

    宁擒水手掌合拢紧握铜币,神色添了几分肃然,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

    “这间屋子的主人丧生于三天前,这怨气经久不散,应是中邪自缢而亡,而期间有人来做过法事,但这做法事的人……也死了。全府上下的人也多多少少患了病,若非今日我们要来,这座宫院应该是要封的吧?”

    中年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中添了许多钦佩与赞许,他抬了抬手,身边的侍女同着那些修剪林木的女子一同退去,等到清静之后,男子才拱了拱手,道:

    “传闻果然不假,老先生的道法确实与前几位截然不同。今日

    带先生前来,本欲试探,如今看来果然瞒不住,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宁擒水微笑道:“无妨,我知道先前已经死过好几位学艺不精的游方道人,你试探我虚实,也是为我着想。”

    “这间院子自然住不得,请先生移步别院。”男子轻轻点头:“不知老先生何时可以进行法事?”

    宁擒水瞥了一眼昏暗天色,势已渐小。

    “子时。”老人声音微涩,道:“到时候希望那位大人不要忘了他的许诺。”

    “自然不会。”男子笑了笑:“下官名为宋侧,若还有不明之处,托人来寻我便是。”

    谈话声渐小,檐角一只朱红小雀振雨而去。

    ……

    ……

    “为师常常与你们说,我们修道之人,秉持的是一身正气,如夜里的一盏烛火,任他夜色泼天,也淹不了这点微末烛光,所以你们只要跟紧为师身边便不必恐慌,哪怕事不成,大不了脱身而走便是。”

    宁擒水坐在一张太师椅中,看着立在身侧的少年少女,语重心长道:“稍后行法事时,你们二人切记要心思纯净,莫要生出什么歪念歹念,让那邪魔歪道乘隙而入,到时候师父可就救不了你们了。长久,小龄,你们记住了吗?”

    少年名为宁长久,少女名为宁小龄。

    宁长久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听着,待到老人问话,他恭敬点头:“记住了。”

    少女同样言语恭敬,她低着头,眸子微动,隐有不屑与怨怒。

    宁擒水点了点头,道:“那你们便好生打坐静心,待到子时,随师父一同降魔。”

    “是。”两人一齐答道。

    嘱咐之后,宁擒水起身向门外走去,出门之后,他手中拂尘一挥,那门应声而合,老人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冷漠,如看死人一般。

    少年与少女并未真正登门入室地修道,自然没有察觉到宁擒水那道隔门相望的寒冷目光。

    宁长久听从师父劝嘱,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宁小龄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呆子,你还真信那老东西鬼话?”

    宁长久没有理她,继续打坐。

    宁小龄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娇小的身子似直接蜷在了里面,她盘着纤细的小腿,双手叠放膝上,却未入冥想,而是轻轻敲着膝盖,恼怒道:“你这呆子可能感觉不到,那老东西最近看我们的眼光越来越不对,一会像是在看自己私藏的金银珠宝,一会又像是在看……”

    她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叹气道:“总之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卖了。”

    宁长久不满

    地睁开眼,反驳道:“我们都是师父买来的,师父对我们也不差,何必这样说?”

    宁小龄冷笑一声:“这些年,他教过我们什么?”

    宁长久执拗道:“师父自有深意。”

    宁小龄冷笑一声,她叹息道:“你买小鸡崽小鸭崽,把他们养大,会传授他们武艺教它们做人的道理?无非是有一天,等他们肥肥胖胖,要么卖了,要么自己宰了,吃掉。”

    宁长久对于她的这个比方很不舒服,皱了皱眉头,想反驳,但是语拙,不知如何开口。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这个看上去很是清秀可爱的师妹,为何时常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

    “唉……”宁小龄悠悠地叹了口气,她也不装模作样地打坐了,她坐在椅子上,小腿轻轻地晃着,脑袋枕在椅背上,望着屋顶发着呆。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师兄看着很是灵气,为何脑袋瓜却这般笨拙。

    “其实……”宁长久迟疑了一会,不确定地开口:“最近靠近皇城,我总会想起一些古怪的事。”

    “古怪的事?”宁小龄来了些兴致。

    宁长久点点头:“我经常会看见一座道观,很熟悉,就像是我从小就住在那里一样。”

    宁小龄费解道:“什么样的道观。”

    宁长久摇摇头:“很普普通通的那种,那座道观门始终关着,但是里面好像有七个……不,八个人!”

    宁小龄笑道:“呆子师兄,法事还没开始,你就中邪了?”

    “我也不知道哎。”宁长久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他默默地想着师父的教诲,念了几句清心的口诀,他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少女取过一些干冷的面食,放在口中缓缓地嚼着,她看着窗外渐渐降临的夜色,怀揣着心底的秘密与底气,却愈发觉得不安。

    时间缓慢地推移着,宁小龄挥着拳头砸着椅背,愈发觉得烦躁。

    宁擒水回来时,已临近子时,“准备得差不多了,随我来吧。”

    宁长久与宁小龄跟了出去,掩门之时,宁长久小声地说:“师妹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该怕的是你吧……宁小龄冷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额头的汗珠,心中骂了句呆子,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宁擒水从袖中取出两张黄符,分别交给了他们,神色严肃道:“这是护身宝符,贴在身上,稍后若有不测,可救你们性命。”

    宁长久与宁小龄接过纸符,一齐谢过了师父。

    夜雾渐渐笼罩皇城。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二章:醒来的少年

    子时,明月高挂,雄铮宫殿门紧闭,宫内置地的宫灯却皆已点燃,红色的烛光将室内陈设照得明亮。

    宁擒水立在殿门口,皱了皱眉头。

    接引之人依旧是白日里那位宋侧大人,宋侧解释道:“此处是王殃渔将军的主殿,自从将军三日前暴死之后,这座大殿便被封了,然而每日夜深之后,宫内烛火皆会自燃,时不时还有一个年迈的声音会模糊地传出来。”

    宁擒水皱眉道:“什么声音?”

    宋侧答道:“很模糊,没有人听得清,但宫女都说,那是王殃渔将军的声音。”

    宁擒水又问:“王将军尸体在何处?”

    宋侧似是回忆起什么,下意识捏紧拳头,叹息道:“焚了。”

    宁擒水疑惑道:“这么快便焚了尸身?是染有疫疾?”

    宋侧摇了摇头,神色复杂:“亦是自燃,怎么扑也扑不灭。”

    宁擒水面色微变,他捋了捋花白长须,袖袍一抖,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掐算起来。

    宋侧叹息道:“若老先生知难而退,我等也不会为难。”

    宁擒水置若罔闻,他的手已按上了大门,封条揭去,宁擒水推门而入,满殿烛火映得他须发微红。

    迈过门槛之时,一枚铜币自他的袖袍间漏下,恰好落到门槛上。

    “哼,雕虫小技故弄玄虚。”宁擒水四下扫视,道袍一拂间,屋内烛火便灭了大半,他沉声道:“长久,小龄,随我降魔。”

    少年少女看了一眼烛火微明的幽深大殿,心中犯怵,却还是一齐应声:

    “是,师父。”

    宁擒水说话间脚步却已放慢,他的手摸入袖间,七枚似兽齿般的小物自其间排出,悬浮周身,似是护体的法宝。

    身后仅是单薄道袍的少女抱着双臂,她偷偷看了一眼老人,神色微有恼怨。

    而她身边的清秀少年却是近乎痴傻一般,只管跟在老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向周围看一眼。

    老人也并不在意身后那对少年少女的死活,他们也不过是前几年在市集上搜罗来的好胚子,虽然珍贵,但终究像是法宝,该砸的时候,任你心里滴血,也是要砸出去的。

    宁擒水抖出一张符纸,符纸才一抖出便凭空烧尽,纸灰未坠,直接化作亦真亦幻的黄鸟,绕殿盘桓,片刻之后,黄鸟尖声一鸣,老人神色微震,冷哼道:“找到你了!”

    他一步踏出,劲风掠殿,他身子竟一瞬过了数丈远,似缩地成寸般一步来到了一座殿中供奉的神像前。

    宁擒水经验老道,二话不说,十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了八张黄纸符箓,双掌一推间,八张符箓一并拍出,如作一条首尾相连的绳索,将那石像死死锁住,屋内未灭的烛火如有感应,纷纷飘摇不定,似都要挣开烛蕊,攒簇到一起。

    “老先生……”一个声音忽然自脑后响起。

    宁擒水本要借势追击,他身形却呆滞了,神色难得地出现了恍惚。

    “老先生……”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声音亲切,似是久别故友街边相逢。

    “休乱我心!”

    宁擒水轻咬舌尖,疼痛带来的清醒里,视线很快再次聚焦。

    而眼前却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材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那男子死灰般的双目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部,身体,双手皆已腐烂得可见白骨,盔甲上尽是细密裂纹,他咧开了嘴,里面腐肉糜烂,鲜血浸透的白惨血肉里,隐有蛆虫蠕动。

    宁擒水不认得这名男子,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便是当日死去的,名为王殃渔的将军!

    在宋侧的介绍中,王殃渔修行多年

    ,再加上沙场磨砺,一身武功强横无比,阴魂难近,不知究竟是被什么力量腐蚀,竟落得了这般下场?

    宁擒水仅仅是迟疑了片刻,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僵硬了,他本就满是皱纹的手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温度与血色,不多时,他便会沦为与王殃渔一样的下场!

    “迷障乱心?”他当机立断,爆喝一声,瘦弱的身子里,道袍却如鼓风般涨起,五指宛若鹰钩,向着前方拍去:“孽障休得猖狂!”

    数十道金光自他袍袖之间迸发,一道道皆如劲箭,向前刺去。

    那王殃渔的尸身咧开血口,暴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惨叫却极短,犹如猝然而起的鸟鸣,他直愣愣地向后倒去。

    砰然一声巨响,宁擒水神色一变,眼前尽是石像破碎后的石块,哪来的什么王将军?

    他收回了手,自认已经破除了迷障,身后的少年却忽然尖叫了起来。

    “师父!你的手!”

    宁擒水下意识看了一眼,面色剧变,他的双手上,黏稠的鲜血顺着指缝向下不停淌着!他敢确定,那不是自己的血!

    他想要自袖中再抽法器,却发觉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一股寒意自背后腾起,凉透脊椎,似有蜈蚣顺着背脊一节节地爬了上来。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黑点,那黑点占据了他的瞳孔,迅速扩散,似有巨大的鬼物爬出洞穴,速度快到诡异。

    意识将被吞没之际,宁擒水神色骤然一厉,他艰难地扭过头,看了身后的少年与少女一眼。

    那少年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可怕的模样,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而那小女孩直接双腿瘫软跪倒在地。

    老人僵硬的嘴角勾起,大喝道:“天尊降旨,通灵请神!”

    少年与少女胸口的衣衫一同裂开,两张贴在胸口的黄符拽着他们的身子,要将他们拉到老人身前。

    这是之前老人给他们号称可以护身的宝符,此刻却成了夺命的钩索!

    “师妹!”宁长久仓促地喊了一声,艰难地踏出了一步,拦在了少女的身前。

    宁小龄想要撕去身上的纸符,那黄符却如生根了一般,只让人觉得如撕扯自己的血肉。

    那符拽着她霍然向前,一下撞到了宁长久的背上,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身前少年的身体,只是无济于事,两人被一同拽着向前。

    宁长久首当其冲地来到了老人面前。

    宁擒水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到他的天灵盖上。

    宁长久来不及惨叫,手脚瞬间瘫软,他的身子依旧拦在少女面前,却已无力跪倒,他的身体像是揭开了封泥的酒坛子,无数邪秽之气自头顶灌入。

    这是上古时期修士们以身镇魔的手段!老人花费数年才找到了两个合适的“容器”,若非此刻危及,他是绝不舍得用的。

    随着一缕缕阴邪之气灌入宁长久的体内,此消彼长,宁擒水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狠厉地望向尚在挣扎的少女,神色却忽然变了变。

    宁小龄艰难地抬起了手,却不是投降。

    她的身体后面,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虚幻的、雪白的影子——那是一只蜷缩着的雪狐。

    只是那头雪狐的灵相断了一条尾巴,它对着宁擒水嘶嘶地咧着牙,却畏惧不敢前。

    宁擒水诧异道:“你这贼丫头,什么时候偷偷学了道法,竟还入了门,结出了先天灵?”

    竟瞒了我这么久。

    果然是万里挑一的绝好胚子,比她那傻师兄要强太多了。

    可惜……

    都不及自己的命重要。

    宁擒水的犹豫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他爆喝一

    声,黄符催动,少女惨哼一声,撞开了宁长久的身子,一下来到了她的面前,老人手掌拍落,那雪狐灵相在微弱的抵抗之后便被打散,少女一下晕厥了过去。

    两个天生的“容器”很快将周遭所有的阴邪之气纳入了体内。

    接着,他的手伸入了袖底深处。

    那是一对紫金神符,珍贵到让他抽符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没有什么是比得到飞升觅长生更重要的,那位大人对于自己的许诺,便是那长生的一线生机。

    念头及此,老人再无犹豫,两张神符啪啪地拍到了他们的额头上。

    少年与少女早已失去知觉,他们的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其下的血丝清晰得似要挣破皮囊,他们凸起纠结,一如地狱之花,妖异而美丽。

    此刻符印按上,他们抽动的身体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尘埃落定。

    宁擒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长长地送了口气,他对着门外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

    宋侧见殿内动静渐止,同样松了口气,他与门口的几人一同踏入殿中,拱了拱手,正欲说话时却忽然怔住。

    宁擒水见他们都不敢靠近自己,以为是惧怕地上那对少年少女的尸体,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他们不过假死,等到老夫抽出他们体内邪秽便可还生。”

    实际上他这不过敷衍之语,他比谁都清楚,他们已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老先生……”

    宋侧瞪大了眼睛,抬了抬手,伸出手指指着他的身体,语调都微微颤抖着。

    宁擒水神色微变,与此同时,殿内那些早便熄灭的烛火忽然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宁擒水神色剧变,他忽然感觉胸口有点痛,手摸了上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已满是血浆,那被搅烂的模糊血肉里,一只没有皮肉包裹,血淋淋的手撕裂他的身子如虫蛆蠕出,宁擒水哪里来得及反应,自己的手便被对方死死钳住,然后拽入身体里。

    仿佛恶魔破茧而出,要将这幅皮囊吞为自己的食物!

    “救我!”宁擒水一声惨叫,他抬起头,众人却纷纷后退!

    他的脸上同样血肉模糊,神色狰狞得不成人形,那些血肉间隐隐约约也已不是他的脸。

    那是王殃渔的面孔!

    骨骼断裂声寸寸响起,老道人道袍破碎,他连惨叫都难以发出,身体便彻底塌陷。

    “雀鬼!是雀鬼!”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惊呼,再没有人有迟疑,朝着殿门外纷纷逃窜出去。

    那已不成人形的老道人,行尸走肉般爬起,他没有去追赶那些人,而是盯着地上那对昏死过去的少年少女,他似望见了人间至味,笑容贪婪。

    他缓缓爬了过去。

    他的手指搭在了少女苍白得宛若人偶的脸上,轻轻掠过她脸颊柔和的曲线,然后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正想要残暴地撕扯她的道裙。

    这是老道人心底被勾出的恶念。

    这般年少貌美的小丫头时时刻刻跟在身边,他如何不起歹念,只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这种念头时刻积压在心底深处,表面还是仙风道骨的高妙道人。

    此刻所有的恶念尽数喷薄而出。

    宁小龄已做不出任何挣扎。

    天昏地暗,烛火乱摇。

    光影晃动的大殿里,少年的身子被遮挡在老道人身体的阴影里。

    在无人察觉的一刻。

    那裂帛声才一响起之时。

    本该昏死的少年却已睁开了眼。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章:遇见一个自己

    那是一双清浅的、极淡的眼眸。

    似瀑布两头悬挂的雾色,亦似隆冬夜幕飘零的星火。

    他侧目望去,看着发疯的走尸与昏死的少女,皱了皱眉。

    随后他伸出了手指,有些不确定地向着那具凶神恶煞的走尸点了过去。

    烛火渐灭,一片寂静。

    片刻后,少年立起身体,看着地上那摊四分五裂的烂肉,盖棺定论道:“真弱。”

    随后他望向了那濒死的少女,他皱了皱眉,先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出现,他只觉得脑袋有些痛,似是在看一道难解的题,随后他抬起食指,落到了她的眉间。

    那根手指犹带血污,有些脏,却一丝不颤。

    ……

    秋风徐至,月起于东,银辉拂山照岗,巍峨的殿楼如覆雪霜。

    他来到殿门口时,门外的人早已逃散殆尽。

    他看了看自己尸斑渐退的手,眉头微锁,嘴唇颤抖,低声呢喃:

    “宁……长久?”

    这世上真有同名同姓之人?

    还是……这就是我的名字?

    他拾起门槛上的那枚铜钱,轻轻捏起,视线透过铜币的中空望去。

    秋叶摇影,明月隔着夜雾,一片婆娑。

    明月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座虚无缥缈的道观,许多记忆的碎片慢慢混入脑海,一时间却无法完整拼凑。

    “我……到底是谁?”

    他静静立着,夜风吹动道袍,如鸟振起翅膀,于夜风中迟迟未归。

    ……

    宁小龄醒来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情。

    驱邪法事之后,宁擒水暴死,次日黎明,宋侧才敢带人前来收尸,他震惊地发现,那老道人已成了一堆烂肉白骨,他的两个徒弟却似都还活着。

    毕竟大难不死,他便安排人将他们送回了那座荒废的院子里。

    此刻小炉上煮着汤药,浓郁的药味伴着大量的白雾咕嘟咕嘟地冒着。

    宁小龄睁开眼时,恰好看见宁长久拈起炉盖,盯着里面沸腾的药物,皱着眉头。

    宁小龄看了看四周,朱漆木床,帘幕半垂,案几古架之间挂着红通通的花灯笼。

    “这是……”

    她想要支起身子,却觉得手脚瘫软,一点也使不上劲,脑袋里更像是有上千只蚂蚁噬

    咬,稍一思考,便觉得头疼欲裂。

    她裹着被子,身子蜷得更紧了些,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场景,她瞳孔微缩,身子颤抖起来,冰凉的手脚怎么都暖不热。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闻着浓郁的药味,愈发觉得不切都不真实。

    “师父呢?”她轻声问。

    宁长久言简意赅:“死了。”

    宁小龄闭上了眼,那些灌入身体的恶灵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犹在耳畔,她一个激灵,猛然睁眼,竭力平静道:“那我们怎么活下来的?”

    宁长久道:“兴许是运气好。”

    宁小龄自然不信这个说法,但她没有问下去,她总觉得,师兄哪里怪怪的……

    宁长久将手中的蒲扇搁到一边,把药斟入碗中,递了过去:“好了,喝药。”

    宁小龄喝过药后,身子微暖,终于有了些力气,她回忆起宁长久方才的倒药手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是什么药呀。”她随口问了一句。

    宁长久道:“宋侧送来的,我看过,没什么问题,是镇寒暖身,滋润紫府之物。”

    宁小龄哦了一声,将空药碗搁在身边的木柜上,手躲回了被子,娇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一只小狐狸。

    “师兄……谢谢你。”她小声道。

    宁长久问:“谢我什么?”

    宁小龄仰起脸,认真道:“当时你挡在我前面,我记得的,我平日里那般对你,你真……不记恨。”

    宁长久道:“其实……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宁小龄一怔,问道:“想起了什么?”

    宁长久轻轻叹息,声音如沉入谷底的风:“我想起了师父杀了我。”

    宁小龄眉头微蹙,那一夜的场景如梦魇般笼罩在她的记忆里,当时宁擒水利用那张所谓的“护身宝符”,分明是要他们做替死鬼,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竟都活了下来。

    这般刻骨铭心的记忆,师兄怎么可能忘,难道是对于宁擒水,还存着师徒情分的侥幸?

    怎么会有这样的呆子?

    宁长久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摇了摇头,道:“你好生休养,我出去走走。”

    宁小龄低着头,嗯了一声。

    屋门大开,凉风吹拂眉眼,不多时,一场秋雨便洒落庭院,淅淅沥沥。

    宁长久搬了张椅子,坐在檐下,望着秋雨,那些雨丝在他眼中是无数垂天而下的、银白的线。

    他忽然抬起了手,维持在某个高度,一动不动。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宁小龄穿着白色的单衣,卷帘而出时恰好看到这幕,她心中微惊,猫着身子,脚步无声地退回了房间里。

    之后的两日格外平静,宋侧命人日常送药与吃食,待到他们病好,再给他们一笔银子,然后送出皇城。

    宁长久似是没什么伤势,而宁小龄却不是伤筋动骨那般简单,她浑身的经脉都有些胀裂,若非之前偷偷修行,有灵气护养,此刻决然无法行走,而她赖以修行的紫府,在那一夜时,也差点被直接搅烂,恢复起来需要很长时间。

    夜里,宁小龄一如既往地趴在床上,宁长久为她的肩背小心翼翼地敷好了药。

    宁长久坐在床沿,收拾着膏药。

    宁小龄忽然道:“等你伤好之后,师父私藏的钱,都分了吧,师兄照顾我不易,理当多拿一些。”

    宁长久道:“你都拿去吧,我不需要。”

    宁小龄抿了抿唇,忽然揉了揉太阳穴:“我脑袋有些疼,想不起放哪了哎。”

    宁长久道:“罗盘之下一笔,灶台之后一笔,自左而右第五根房梁上一笔,床榻下暗格中一笔。”

    油灯摇晃着焰火,少女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着眉眼,她按揉着手臂,没什么神情。

    两两沉默。

    又是宁小龄率先打破平静:“都怨我,明知道那老东西心怀不轨,还是那么不谨慎,那张符我应该检查一下的。”

    宁长久点点头,道:“最难堤防的,永远是背后的刀。”

    宁小龄侧过脑袋,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师兄永远不会害我吧?”

    宁长久一怔,自然道:“当然不会。”

    宁小龄轻轻点头,似是自我劝慰:“嗯,师兄永远不会怪我,害我……可,可是……”

    宁长久平静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问下去。

    宁小龄忽然仰起脑袋,那原本秀气可爱的小脸此刻显得清瘦而苍白,少女眸光闪动,警觉又畏惧,她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那似冻结在喉咙口的话语:

    “可是……你到底是谁呢?”

    噼得一声,衣袖边,一朵油花猝然炸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章:跪在殿前的少女

    夜色无声,灯火微明,宁长久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本就极淡的眼眸虚无得近乎透明。

    那是一刹那的迷惘。

    他很快归于平静,一如那朵青衫袖间转瞬明灭的花火。

    “好生休养,不要多想。”他说:“我永远是你师兄。”

    宁小龄畏惧地看着他。

    宁长久看着她的脸,少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一下碰到了墙上,她浑身一颤。

    思绪纷乱间,宁长久转身离去,灯火随之而灭,宁小龄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前方,似是勇气都已用尽,她一下瘫软在床上,双手捧面,眼泪便在苍白而干涩的手指间溢了出来。

    啪嗒。

    宁长久关上了门。

    外面秋雨未歇,宁长久搬了张椅子坐在门边,十六岁模样的少年便如此坐着,竟有几分持重老成的姿态。

    “我到底是谁……”宁长久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其间雨势时缓时急,却始终不能给他答案。

    五天前那个惊魂的夜里,宁擒水一掌拍在他的头顶,天灵洞开,无数恶灵鱼贯而入,正当他的魂魄要被瞬间噬咬殆尽之时,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意识,似乎来自于一个灰白荒凉的“囚场”。

    接着万鬼辟易,他从昏迷中苏醒,只觉得天地一清,无数奥妙得不可思议的道法,浑然天成一般浮现在记忆里。

    他轻轻点出一指,看着四分五裂的走尸,脑子里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便撞在了一起。

    在另一段记忆里,他原名张久,随二师兄入师门之后,说是师父不喜此姓,改为长久,取长视久生之意。而他自己挑了个姓氏,因为“宁”字似剑,故而选宁。

    二十四年修道生涯碎片般掠过脑海,浮光掠影匆匆。

    记忆的最后,便回到了宁小龄两日前问他的问题。

    “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师父杀了我。”

    这段简短的对话,是他上一世的终点。

    也是这一世的起点。

    那他究竟是哪个宁长久?

    “师姐,你曾说,隐国之外,人死不能复生。”宁长久轻声自问:“那我又算什么呢?”

    ……

    ……

    皇城深处,连绵的阁楼沿着长长的阶道耸立着,那处本该是众星捧月般的殿宇,却只剩下焦黑的断垣残壁。

    去往这片废墟的道路已被封死,连夜亦有侍卫打着灯笼看守。

    “什么人?”

    其中的一个侍卫忽然大喝了一声。

    微弱的灯火照亮了雨丝,前方的夜雨里,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撑伞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柄古旧红伞,细密整齐的伞骨撑着暗红色的伞面,雨水敲落、跃起、震碎,化作濛濛雾气。

    夜色亦如水。

    那柄伞已缓缓越了过来,裙袂下露出的鞋尖踏过石阶潺潺淌下的积水,声音轻碎。

    侍卫手中的灯笼猛一晃动,他看着撑伞而立的少女,手已经按在了刀鞘之上。

    少女停下了脚步,她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牌,平静地递了过去。

    侍卫不确定地接过玉牌,仔细打量,而另一个侍卫看了一眼便仓促跪在了雨水里,恭敬而谦卑道:“恭迎……恭迎殿下回宫!”

    那手持玉牌的侍卫瞬间明白了过来,巨大的恐惧也压得他跪了下来,“殿下,您……回来了。”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接回玉牌,踏过满是裂痕的石阶,向着尽头那片已夷为废墟的宫殿走去。

    废墟前,伞面微扬,电光恰合时宜地撕开苍穹,刹那明灭的光中映出了她的脸。

    少女眉目细美,青丝蘸水,拂乱她如雪的面颊,而那点漆般的眸子里,电光一映而过。

    过了一会,秋雷声隆隆地滚过耳畔。

    少女忽然将伞搁在身边,纤净的身子对着残垣断壁跪了下去。

    “女儿对不起娘亲,学生对不起先生,臣子对不起苍生。”

    秋雨打湿了她的长发,濡湿了她的裙裳,少女的声音很轻,似此刻随风飘摇的细雨:

    “襄儿……何以枉活?”

    夜色里,少女轻轻叩倒。

    ……

    清晨,秋雨稍停,阴云未散,天色依旧昏暗。

    宁小龄喝过了药吃过了粥,穿着白色单衣,罩着一件淡色的襟袍,坐在床上,难得地静心打坐。

    宁长久收拾着火炉瓷碗,清扫药渣,地面被他清扫得一尘不染,案台上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极为熟稔。

    宁小龄偷偷地眯着眼观察着他,并未作声。

    宁长久假装没看到她在看自己。

    两人似都忘记了昨晚的对话,皆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昨天有人来传话,说今日师父的遗体已检查完毕,为了防止尸变,今日便要在九灵台下焚毁。”竟是宁长久率先打破了平静:“去看看吗?”

    宁小龄微整,她幽幽道:“那个老……师父,他差点害死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宁长久问:“你不想知道凶手?”

    宁小龄看了他一眼,心中发寒,压下了那个藏在心底深处的念头,面不改色道:“我听说皇城

    中藏着一个叫雀鬼的大鬼,已经杀了很多人了,那些人,死相都极惨。”

    宁长久问:“你觉得师父道法如何?”

    宁小龄想了想,道:“虽然我讨厌他,但是他道法精妙得很,之前去了那么多大户人家驱邪抓鬼,从未见他失过手,这次……死得不明不白的,倒也奇怪。”

    宁长久点点头,用山下人间的眼光来看,宁擒水确实算是高人。

    宁小龄叹了口气:“这事就这样吧,以后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对吧,师兄?”

    宁长久无视她有些躲闪的目光,道:“肉身消亡,灵质不灭,散则还于天地,聚则凝为魂灵。世间魂灵越多,天地间的灵质便越少,很多道士认为这不合规矩。”

    宁小龄听得似懂非懂:“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守这规矩?”

    宁长久摇摇头:“我要留在这里找些东西,自然得师出有名。”

    宁小龄更加云里雾里。

    谈话间,门扉咚咚咚地敲了三响,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宋侧。

    他望着这对师兄妹,道:“去送送你们师父?”

    宁长久点点头,拉着宁小龄的手腕,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宁小龄有些畏惧地看着师兄,默默地穿着鞋袜,一句话也不说。

    宋侧道:“稍后会有人送你们两笔钱,虽不能抵消那丧师之痛,却也够你们学门手艺,好好活下去。”

    宋侧想着,经过了那一夜,他们应该也没有继续当道士的心气了吧。

    宁小龄行了一礼,道:“小龄谢过宋大人了。”

    宁长久看着他:“宋大人为何这般憔悴?”

    宋侧道:“如今皇城人心惶惶,宫中派人去世外寻那隐修高人,半个月也未有结果……”

    宁长久摇了摇头,打断道:“是因为昨夜不太平,皇宫又有人死了。”

    宋侧惊异地看着他,神色捉摸不定。

    宁长久看着他的脸,认真道:“既然无人可用,不如让我试试?”

    宋侧只觉得他在说笑,微怒道:“你师父都不行,你学了几成便胆敢以身犯险?”

    宁长久道:“略懂。”

    宋侧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稍后随我一同去看看你师父的尸骨,看完之后,不知你还能否说出此番轻狂话语。”

    宁长久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宋侧有些不耐烦:“那一夜你随你师父一同进殿,里面发生了什么,你这么快便忘了?少年人,大难不死便应惜命,可懂?”

    “我们既是道士,便应承起斩妖除魔之业。”宁长久平静道:“如今师父死了,但我还活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五章:雀鬼

    九灵台高耸如小山,上千级石阶延展而上,最上端,隐约可见有巨鸟腾空的铜像。

    那是赵国皇亲贵戚的祭奠之处,亦是每年大祭诰天的圣地。

    九灵台的下端,围着八个巨大的铜炉,此刻其中一个火势已起,汹涌的焰芒喷吐着热浪,星火游窜其间。

    宁擒水的尸体哪怕盖着一块白布,依然瞧得见其中血肉腐烂,白骨生疮的惨状。

    宋侧瞥了一眼身后的那对少年少女,那少女皱紧了眉头,心中应是极痛苦的,而那方才胆敢口出狂言的少年人,见到了活生生的这幕,想必也不会起再起什么荒唐念头了吧?

    只是宋侧仔细观察了宁长久一会,竟在他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呵,故作镇定。

    宋侧刚想说几句,只见宁长久走了过去,对着那尸身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礼。

    宁小龄紧张不安地看着他,硬着头皮跟了上去,闭着眼,对着个心中憎恶无比的老东西,假惺惺地行了一礼。

    宋侧双手交叠腹前,袍袖低垂。

    如今赵国与瑨国时常有大大小小的战争爆发,生灵涂炭已非一朝一夕,所以他看着这对师兄妹,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悲悯情绪,只想着快些将他们送走。

    思绪间,宁长久已走到他的身前,道:“走吧。”

    宋侧松了口气,心想这少年终究放弃了,他自然不会说出什么讥讽话语,只是道:“稍后自会有人送你。”

    宁长久摇了摇头:“宋大人,我的意思是去小将军府。”

    宋侧面色剧变:“你说什么?”

    宁长久道:“昨夜不太平,小将军府有异动,死者应是王殃渔将军的儿子。”

    “谁告诉你的?”宋侧问。

    宁长久道:“推演计算。”

    宋侧没有说话,他看着身前少年的眼神却已变了:“有点意思。”

    宁长久静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宋侧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随我来吧。”

    ……

    小将军府,佣人家仆一列在外,几个侍卫按刀而立,眉头紧锁,隐有几分畏惧。

    “自从王殃渔将军死后,小将军便在家中摆了许多佛像,今天小将军一如既往地敬香,拜了三拜之后,他的头扑通一声叩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侍女感觉不对,过去看他,然后闻到了血腥味……他的脖子被切开,胸口无大伤却大量渗着血,那些血透过衣衫隐隐约约是只怪鸟的形状。”

    “雀鬼?”

    “对!这是第五个人了,所有死人的胸前,都会有这个血印,包括请来作法的道士。”

    “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

    “二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宋侧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年,神色有些不悦,“少年人,你跟着你师父修习,可能学了些本事,但妄自托大可没人救的了你。”

    说话间,宋侧已经带着他跨过了门槛,向着小将军府内走去,宁小龄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不敢插话。

    入了大门,血腥味刺鼻而来,黑稠的血浆长蛇般蜿蜒着,血浆尽头,庄严宝相的金色佛像前,身材健硕却早已断绝气息的年轻男子木然跪着,自后望去,那脖颈处的肌肤如被烫水泼过般腐烂着。

    宁小龄捂着口鼻,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宁长久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面不改色地撕

    下他胸前的衣衫,那个诡异的怪鸟图案由无数细小的红点攒成,那似是数千根针扎过的痕迹。

    宁长久看了一会,望着眉头紧锁的宋侧,问道:“宋大人,二十天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侧面色也带上怒意:“你们道士只管驱邪,能驱则驱,不能则让能的来,哪来这么多问题?”

    宁长久道:“雀鬼未除,便一直会有人死,若能找到症结所在,此事会简单许多。”

    宋侧看了他一眼,本想发怒,最终叹息道:“回去吧,再过几日,想必世外的修道者便可抵达皇宫,届时万事具定了。”

    宁长久问:“如果明日便是宋大人呢?”

    宁小龄一惊,惊恐地看着师兄,心想皇宫中你怎敢如此说话?

    宋侧瞪着他,问:“你如此关心此事,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宁长久没有回答,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被门外的声音打破了。

    “陛下驾到!”

    宋侧神色微变,身旁其他陪同的官员已出门跪迎了上去。

    门口奢华的辇车上,下来了一位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男子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已有几分帝王的威严气度。

    他立在门口,示意那些官员侍卫平身,然后远远地朝着殿中望了一眼。

    身边的近卫正弓着身子,与他说些什么。

    这位年轻的皇帝听着,脸上隐有悲恸之色,慷慨地说了几句,大致是对这对父子曾经功勋的赞美与如今离奇死亡的惋惜。

    接着,他掀起前襟,作势欲迈过门槛,身边的官员连忙劝阻,一个个神色悲痛,说着虽然陛下天潢贵胄,但如今赵国国势危急,应当保重龙体,怎可这般试险?

    年轻皇帝在众人的劝阻中才止住了脚步。

    说话间,年轻皇帝隐约看到了殿中立着的少年少女,神色隐有不悦,但看他们一身道袍,却也并未发作。他又神色悲痛地与周围的官员嘱咐了几句,这才似放心了一般,乘着辇车回宫。

    宁小龄幽幽地收回了目光,低声道:“这般假惺惺……竟也是一国之君?”

    宁长久笑了笑,问:“若你是皇帝,你会进来吗?”

    宁小龄低声道:“哪有女人当皇帝的事情?”

    年轻的国君回宫,众官散去,宋侧回来时,见这对师兄妹还在这站着,愈发不悦。

    方才陛下亲至,你们不去跪拜,陛下仁厚没有怪罪,此刻还在这杵着做什么?

    他懒得再与这故作高深的少年人纠缠,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安排仵作前来验尸,再派人送这两个小道士出城。”

    宁长久却似没有听到他说话,依旧立在原地,他的目光却已落到了大殿深处。

    “什么人?”宁长久问。

    大殿深处,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传了过来。

    “小子眼力不错,师承何处?”

    昏暗的殿堂深处,一根木纹深重的木拐轻轻敲着地面,接着,顺着木拐,影像似细沙凝聚,一个伛偻着身子的年迈老者缓缓出现,只是他与众人之间似隔着一片雾,无法看清他真实的面容。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宋侧一惊,随后神色端正,似发自内心的恭敬与虔诚:“巫主大人,您怎么出关了?”

    被称作巫主的老人嗓音干涩地笑了笑,“书读倦了,便出来走走。”

    宋侧隐约听说他参详的是什么书,于是

    神色愈发恭敬:“恭喜大人更上一层,想必距离天道也是咫尺之间了吧。”

    老人摆了摆手,没有作答,而是望向了那具跪在神像前的尸体,老人缓缓抬起了手,周遭的空气似也随着他的动作凝滞了下来。

    宋侧似吃了一颗定心丸,笑道:“如今巫主大人出关,这般邪秽哪还有容身之地?”

    老人袍袖鼓起,那片隔着淡雾的虚影晃动了起来,古灰色的袖袍间,一根干枯如焦木的手指自淡雾间缓缓探出,点向了那具尸体。

    再没有人说话,皆是屏气凝神。

    宁长久神色微变。

    老人的手指还没触及尸体,一股极其难闻的焦味忽然传了过来,紧接着,有人惊叫了一声,只见那尸体的下方,忽然燃起了无名的火,火焰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瞬间扩散,一下覆盖了全部的尸身,而那火又似自地狱间燃起,遍地尽是森寒。

    焰火一起,那神秘莫测的巫主竟是也缩回了手,淡雾之后,巫主气息下沉,声音似有震怒:

    “血羽君?”

    说完了这三个字,那雾如风吹流沙般淡去,巫主不见了踪影。

    皇城以北的山崖上,躯干枯裂的灰白林子里,立着一座古老巍峨的高塔。

    那古老的铜铸高台被数根巨大的铁链牵引着,深埋在那片死气沉沉的林间,那形似祭坛的巨大圆盘之下,探出了一个古塔般的尖顶,那是光线难以触及的地方,沿着古塔的坡度向下,每一面窗子都是漆黑的颜色,透不进一丝的光线。

    那与祭坛相连的古塔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盘膝而坐,他额头很窄,下颚却又宽又尖,肌肤的颜色像是那林间的死木,褶皱眼皮下藏着的瞳孔亦如浑浊泥水间死鱼的双目。

    老者一袭雪白的麻布衣衫裹着他瘦弱的躯干,四面昏暗,唯有正中央的塔尖落下一束光,正好落在他鳌背般伛偻的脊梁上。

    啪。

    老者忽然睁开了眼,手中的古卷应声合上。

    “竟又卷土重来……偏偏还是这个时候,找死!”

    他摩挲过锯齿般破碎的书页,神色不知是喜是悲,而那书页亦似舔舐过手指的火焰。

    有些烫手。

    ……

    本在闭关的巫主大人神秘出现又无声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具焦木般的尸体。

    众人在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想起巫主消失前说的那个词,更是惊惧,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宁小龄小声问:“血羽君……是什么?”

    宁长久道:“传说中的妖雀,据说是山间的红羽隼沾染了朱雀神的血后异变而成,它半妖半神,隐匿世间,很是强大,只是极少出现,关于它的记载寥寥无几。”

    宁小龄瞪大了眼,虽是满腹疑问,却没继续开口。

    一旁的宋侧木然立着,官袍间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眼珠转动,神色变化,低声呢喃:“血羽君?怎么会……不应该是她吗……”

    宁长久问:“她是谁?”

    宋侧神色已有些癫,没有理会他的发问,而他身边的人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她是……”

    只是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殿门之外又有声音传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一个青衣小厮跪在门口,神色中竟带着几分惊恐:

    “殿下……殿下到!”

    濛濛的秋雨里,小将军府的殿门前,细密的伞骨撑着暗红色的古旧伞面,寂静盛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六章:小殿下

    “殿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声喧沸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哪里知道?竟没有一点消息?”

    “她……居然还活着。”

    宋侧叹了口气,他袖中的手不停颤抖,再难掩饰自己的恐惧与不安。

    宁小龄怔了一会,忽然恍然道:“难道是她?”

    宁长久问:“谁?”

    宁小龄立刻解释道:“传说皇宫之中,只说殿下便知其人的,不是太子皇子,也不是某位公主,而是……一个娘娘的养女。”

    宁长久愈发疑惑:“养女?”

    宁小龄点了点头:“相传十多年前,先帝亲征归来,于城楼上遇到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子,他将这位女子接回宫,为其铸造大殿,奉为神子,而这个女子身边,据说跟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丫头,有人说那是她和皇帝的私生女,有人说那是她收养的孤苦孩子,总之一并养于深宫之中,而十多年前……”

    宁小龄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十多年前,大殿刚刚落成,本当壮年的皇帝却染了重疾,最终不治身亡。”

    周围人声嘈杂,宁小龄说话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松了口气。

    宁长久想通了许多关节:“原来二十天前,死的便是那位娘娘。”

    宁小龄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才听明白了他的话。

    民间对于那位久居深宫的娘娘有许多猜测,虽然很多人说她是祸害赵国国祚的妖女,先皇的暴死定与她脱不了干系,但是十余年间,谁又敢真正动她?

    这位娘娘虽从未露面,却在赵国留下了很多故事,譬如乾玉宫万里飞剑斩妖,九霄之外苍龙来朝……

    在赵国,那位娘娘不管是神是妖,都算是传说中的人物。

    所以她也并未往那个方向去想过。

    此刻宁长久一语点醒,她也一下豁然开朗,心道若死的真是那位娘娘,那作为她的女儿,那位殿下岂会善罢甘休?而这殿中众人神采各异,多是惊恐畏惧,想来娘娘的死与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难怪这般害怕……

    宁长久道:“哪怕如此,他们为何害怕?既然敢杀那位娘娘,女儿为何不一并杀了?”

    宁小龄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所幸也没有人注意他,因为外面隐约有个绰约人影穿过雨幕走了过来,人声渐渐安静。

    宁长久立在门扉后的阴影里,望了过去。

    秋雨清冷,落木萧萧,青黄参半的院子里,雪白裙裳,纤腰束带的少女支着古旧红伞缓缓走来。

    她走过石阶,于檐下收伞,少女握伞似提剑腰间,水滴自尖细的伞头滴落,一声声清晰可闻。

    她环顾了一圈殿内的众人,最后落到了宋侧的身上,少女抿了抿唇,微微一笑:

    “诸位……别来无恙?”

    话语间恰好阴云开裂,一束天光漏下,越过茫茫秋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此刻立在檐下,半身是光半身是影。

    众人这才一一反应过来,纷纷行礼,恭敬地说着参见殿下。

    事实上,除了三年前那的一天,之后很少再有人见过她,今日一见,才知三年前那个在乾玉殿下阶前立血的野丫头,如今竟已长成这般模样了。

    宁小龄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很快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心脏砰砰得跳着。

    宁长久看了她一眼,同样微微失神。

    少女生得极美,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素衣白裙却动人心魄。

    宁长久看着她,似看着一朵黑白墨色的花,纤细成开在峭壁悬崖,于是万物失了光彩,只剩下纯净的黑与白。

    少女对上了宁长久的目光。

    宁长久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却没有丝毫的闪躲与避让。

    秋雨连连,寒风入殿,官员们依然躬身低头,神像前那座焦黑的尸体混杂着腐烂与烧焦的难闻气味,一

    片诡异的安静里,他们的视线便如此交汇着。

    宁长久觉得她有些熟悉,追溯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见过。

    或许只是少女生得太美,在他道心上溅起了涟漪,如今他终究是凡夫俗子的身躯,自然躲不过人间的七情六欲。

    宁小龄不安地看着他们,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行礼道:“参见殿下,我与师兄随师父一道来降魔,师父不幸身死,师兄近来神思有些古怪,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宁长久稍稍回神,想起了这些世俗王朝的礼节,有些笨拙地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少女微微一笑,清清冷冷的声音犹带几分稚气:“既是来宫中除妖,便是客人,我本就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哪有怪罪之理?”

    宁小龄退回了宁长久的身侧,稍稍松了口气。

    “诸位见到我……”少女眸子微眯,轻声笑道:“为何神色这般悲痛?”

    众人回过神,连忙纷纷跪下,直呼不敢。

    少女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我刚才说了,我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有些人立了起来,却发现其他人依旧跪着,便又跪了下去。

    少女目光缓缓扫视过四周,她叹了口气,声音却愈发冷淡:“诸位不愿起,可是心里有鬼?”

    众人视线偷偷交汇,无人应声。

    而这些人中,宋侧官职最大,雀鬼的调查一事,也主要由他调查。

    他轻声叹气,首先起身,看着眼前白裙微摆,墨发披肩的少女,道:“殿下能平安回来,自是好事,我等……喜不自胜。”

    “呵……”

    少女笑了起来,她的嘴唇血色极淡,薄而微翘,此刻轻轻勾起,眉目也随之生动,她向前走了两步,便似从画卷中走出,来到了众人之间。

    “二十天前,铁骑围宫,曾在殿前宣誓效忠娘亲的宋大人,当时在何处?”

    宋侧冷汗淋漓:“那日……那日太过混乱,满城皆是火光血光,在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不知如何是好?”少女面容柔美,神色却愈发冷厉。

    宋侧闭上了眼,不敢作答。

    少女盯着他,语气陡然露出锋芒:“围宫,放火,杀人,铁骑踏殿……蓄谋这么久,竟成了一句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宋侧悲道:“大势如此,宋某绵薄之力能作为何?”

    少女冷漠地看着他,沉默了一户,问:“为什么?”

    宋侧深深地礼了一身,随后一点点地挺直了自己的身子,尽力看着她的眼睛,道:“如果娘娘不一直久居深宫,如果她能多看两眼人间的苦难,听听万民的请愿,这一切,又何至于此?”

    少女道:“娘亲始终注视着赵国。”

    宋侧悲痛道:“可苍生不知,我亦不知啊……”

    少女道:“你们知不知,娘亲不在乎。”

    宋侧盯着少女那稚美绝伦的脸,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在乎吗?”

    少女没有回答,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话。

    宋侧喟然长叹,眼神愈发坚定:“赵国国运已凋敝至此,前与瑨国战,大军节节败退,后有荣国虎视眈眈,割让国土无算,如今亡国之兆已现其形,瑨国又三番五次放出那种话,殿下久居深宫,不知我等日日夜夜都是承受着何等煎熬!如今事已至此,宋某有恨无悔,只求一死,还望殿下可以收手……”

    “收手?”少女秀眉一蹙,旋即指着地上那具焦黑尸体,笑道:“你以为,他们是我杀的?”

    宋侧低头不语。

    少女平静道:“我何时回宫,昨夜又在何处,以宋大人的耳目,不难知晓吧?”

    宋侧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昨夜殿下在乾玉殿前,跪了一整夜。”

    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杀人者除了是她,还能是谁?难道真是那虚无缥缈的雀鬼?只是她在乾玉殿前跪了一夜,如何又能杀人?

    少女不再多说,直截了当道:“我娘亲的尸身呢?”

    宋侧答道:“不曾找到。”

    “嗯?”少女轻轻挑眉。

    宋侧叹息道:“但我确定,那日乾玉殿中,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

    大火铁骑弓箭法阵,加上那位神灵的出手,插翅难逃。

    少女不再说话,缓缓抬起了手,那修长而雪白的手指自宽大的衣袖间探出,显得愈发纤细。

    那双手搭在了宋侧的肩上。

    宋侧浑身僵硬,浑身冷汗淋漓却不敢动弹。

    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前,乾玉殿前,那个娇小的小姑娘浑身是血却面不改色的模样。

    宋侧闭上了眼,已心存死志。

    少女却只是笑了笑,替他理了理衣衫,微笑道:“宋大人可要好好珍惜这身来之不易的官服。”

    宋侧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依旧紧紧地绷着。

    少女不再看他,视线望向了其余众人,她笑了笑,道:“我便在国师府中,诸位若有事商议,尽管来寻便是。”

    “国师府?”宋侧目光微异。

    少女已转身向外走去。

    檐外秋雨未停,她重新支起了伞,声音透过雨幕清冷传来:

    “先生重病垂危,做学生的,自当尽心服侍。”

    微风徐来,臂侧的裙衫上,一朵黄色小花在风中飘摇。

    ……

    ……

    “国师府?她怎么会去国师府?”

    “国师是她的先生,如今也算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二十天前那场围杀,国师可是选择了袖手旁观啊……”

    “她会不会还不知道自己老师已站在了她的对面?”

    “有此可能。”

    “对了,那些刺客呢?瑨国派出截杀她的刺客呢?为什么她还是回来了?”

    “难道是失手了……怎么会,据说瑨国排名第三的刺客都出手了,哪会无功而返?”

    “看来只能看国师与巫主大人了,这势不同水火的两人可是难得一心,那小丫头除非有通天本事,要不然定和她娘亲一个下场!”

    众人议论纷纷,大抵也算是往好的方面想,一个声音却突兀响起。

    “你们是真的不明白?那位姑娘的话语,不是摆明了已经挟持了国师么?”

    众人循着说话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疑惑地望着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傻子。

    许多人回想起那少女方才的话,心中恍然,但他们心中本就憋屈非凡,如今又被一个少年点破,脸上多是怒容。

    宋侧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这里用不着你们,给我滚出城去,再敢多嘴,那笔你师父的安葬费,一分可都不给了!”

    宁长久无奈地看着他,心想明明是自己好意提醒,为何此人这般不领情?

    这便是山下的世俗世界么?

    宁小龄扯了扯他的袖子,近乎央求道:“师兄,我们走吧……”

    宋侧此刻心情极差,再懒废话,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他们押出去。

    “等一等!”

    人群中忽然有人走了出来。

    宋侧看了那人一眼,不悦道:“赵石松,你来添什么乱子?”

    那名为赵石松的人讨饶般拱了拱手,随后望向了那对少年少女,试探性问道:“不知小道长道法如何?”

    宁长久道:“尚可。”

    赵石松想了想,道:“实不相瞒,近来家中夫人亦染了煞气,名医请了道士也叫了,却都束手无策,不知你们可愿试试?”

    显然他是要死马当活马医了。

    宋侧刚想斥责,宁长久却已抢先开口:“可以。”

    宁小龄被逼无奈,只好假装自信地点了点头。

    宋侧看了他们一眼,不再劝阻,拂袖离去,眼神愈发淡漠。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七章:三更

    “你们那位师父,在赵国也算是颇有名气,本以为这次请他出山可以了结此事,不曾想是这般结局。”

    赵石松在前面带路,一脸惋惜地说着。

    “不过你们也不必害怕,我府中可能只是天寒积阴,加上夫人体弱才不小心染的病,应该无甚大碍。”

    宁长久点点头,道:“师父一生浸于此道,最后因此而死,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善终。”

    赵石松不曾想这个少年人这般豁达,笑了几声,赞许道:“将来若是顺遂,想必你是可以青出于蓝的。”

    宁长久道:“多谢。”

    宁小龄在一旁默默低头走路。

    赵石松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秀气可爱,只是眉目间总有些清清冷冷的意味,他忍不住想逗弄几句:“小姑娘,今年多大,随你师父学艺几年了?”

    宁小龄老老实实道:“十四岁,随师父修道三年。”

    赵石松点点头,道:“我看你颇有慧根,这些年应该也学了不少东西吧?”

    宁小龄在心中咒骂了宁擒水几句,脸上却微笑道:“倒也没有,修道一事总需要年月积累。”

    “小姑娘倒是谦虚。”

    “赵先生过奖了。”

    赵石松的府邸相距不远,谈话之间便也到了。

    府邸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一个额头上贴着黄符的游方道人正前俯后仰地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

    “这方子过去可是百试百灵,今儿这是怎么了?莫非我也中邪了?”

    那游方道士恰看见赵石松回来,立刻站定,抱拳躬身,满脸歉意道:“亲王大人,恕小道无能,尊夫人的病小道实在看不明白,似邪非邪似妖非妖,愁煞小道也。”

    赵石松叹了口气,道:“无妨,领了银钱回家去吧。”

    那游方道士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赵石松身边跟着两个穿着道袍的“小不点”。

    那道人面色微异,奇道:“你们也是干这个的?”

    宁长久问:“有事?”

    那游方道士踏着碎步在他们身边兜转了两圈,摇了摇头,啧啧道:“苗子是好苗子,但听前辈一句劝,回去吧,别白费力气了。”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赵石松,道:“请赵先生带路。”

    那道士气得脸颊涨红,跳脚道:“这皇城里干我们这行的,我少说能排进前五,我这好言相劝,你不听也罢!”

    宁长久没有理他,赵石松对那道士吊儿郎当的模样本就不满,此刻随便摆了摆手,便领着宁长久向着府内走去。

    没走几步,那道士竟扭头跟了过来。

    宁小龄天生有些厌他,蹙眉道:“臭道士,你跟来做什么?”

    那道士气鼓鼓道:“我就在旁边看着,不打搅,我就想来开开眼,瞧瞧你们究竟有什么手段,年纪轻轻竟敢如此托大。”

    宁小龄细眉一竖,正要驳斥几句,宁长久直接道:“没事,随他。”

    ……

    穿庭过廊,古色古香的院房里,咳嗽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立在门口的侍女见到见赵石松回来,喊了句老爷之后让开了道路。

    屋内暖炉,温度舒适,一个年轻女子正侧躺在踏上,那女子面颊微白,眼睛半闭,时不时捂胸咳嗽,

    神色楚楚,颇有姿色。

    宁小龄本以为会是位端庄贤淑的夫人,没想到这般年轻漂亮,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左右,也不知是几房太太。

    那女子见了赵石松,手便搭上了锦衾,想要起身行礼,赵石松连忙跑到身边,按住了她的手,好生安慰了几句。

    那女子向着这边瞧了一眼,皱眉道:“那道士不是刚走么,怎么又来了,我看他也没什么能耐,在这里兜兜转转的,倒是让人心烦。”

    “你……”那游方道人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夫人说的是。”

    接着她打量了一番那两张陌生的面孔,虚弱地笑了笑:“这小道士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看着也能开心几分。”

    对于她的夸奖,宁长久没有回应。

    他打量四周,目光越过高高的房梁顶,似寻找着什么。

    那道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着他出丑。

    宁长久的手伸入袖中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

    那道人见状不由笑了起来:“怎么,是忘带符纸了?要不贫道借你几张?”

    榻上的女子不由皱眉,赵石松连忙瞪了他一眼,那道人见状才悻悻然止住笑声。

    不曾想宁长久竟真的摊出了手:“借我一枚铜钱便好。”

    “铜钱?”道人眉头一皱:“你这小子是在戏弄小道?”

    宁长久摊着手。

    道人看了看周围人的目光,叹了口气,解下钱袋,取出一枚铜钱抛了过去。

    宁长久接过铜钱,放置在那女子踏前的小木柜上,过了一会,道:“可以了。”

    众人皆是一愣。

    可以了?什么可以了?

    那道人哭笑不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

    赵石松刚要说话,却见那木柜上的铜钱裂成了三半,他嘴巴半张,惊讶地望着宁长久。

    宁长久则是平静地看着榻上的年轻女子,问:

    “感觉好些了吗?”

    那女子看了那铜币一眼,轻笑一声,正要摇头,但对上了他的目光之后,只觉得灵台被凛冽冬风拂过,僵硬寒冷。

    过了一会,女子脸上的笑容才重新展露,“哎,倒是真感觉好了许多,身子都轻了。”

    赵石松见她气色果然转好,大喜过望,望向宁长久的眼神更和善了许多:“以前一直以为破财消灾只是一句玩笑话,今日见了小道长才发现果真是非同凡响,赵某不知该如何答谢才是。”

    宁长久道:“我与师妹没地方可以去。”

    赵石松连忙道:“来人,打扫间干净屋子,安排小道长暂住。”

    那道人看的目瞪口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这……这,你们是不是合起伙耍我?”

    赵石松此刻更懒理他,直接一挥袖子:“送客。”

    “哎,我……”那道人气得跳脚:“我的铜钱!”

    宁长久道:“欠着。”

    ……

    夜半三更。

    年轻女子自榻上醒来,她掀开帘幔,慵懒地舒展了一番身子,伸手拢了拢披在肩背的长发。

    她缓缓转过头,正要点灯,忽然呀得惊呼一声,双手捧心,一脸惊恐。

    昏暗的屋子中,一张古秀的木桌旁,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影。

    “别装了。”那个声音开口,烛火随之点燃。

    “你……是你?”那女子胸膛起伏,嗔怪道:“你这小道士,我白日里看你长得清秀,还当你是好人,你半夜闯我闺房想做什么?你现在立刻出去,要不然我叫人了!”

    宁长久转过椅子,平静地看着她:“与我说说你家小姐的事吧。”

    “小姐?”那女子抓着自己的衣领,“你问的什么胡话?难不成你看我像下人?”

    宁长久道:“这些天你卧床装病,应该没办法出去,我白日里见过你家小姐一面,我与你说说她吧。”

    那女子幽幽地盯着他,旋即噗嗤一笑:“你们这些男人,老的小的都一个样,都闯到这了,还和姐姐故作正经,哎,难道你替我治了病,就要我以身相许,老爷若是听到了,定要将你乱棍打出去。”

    宁长久问:“不想听?”

    那女子笑了一声,道:“你这小道士倒是无理,来,我倒是听听看,我那主子是谁?”

    宁长久道:“她在城中有许多棋子,但是仓促布局,各方之间协调传信应该也不容易,你应该有好几日没有收到你家主人的信了吧。”

    女子摇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长久继续道:“因为她也受了很重的伤,想来也是,这么多人想杀她,她又如何能真正全身而退。”

    女子望着那相隔灯火的少年,神色幽怨:“你来……就是想与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宁长久道:“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我还没有确定我的立场,你接下来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左右我。”

    女子眸光一颤,旋即平静,笑道:“我可没见过闯女子房间的普通道士。”

    宁长久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女子忽然觉得眼前坐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幽灵。

    她渐渐敛去笑意:“普普通通的道士?那你来皇城做什么?别拿什么替天行道之类的话糊弄我。”

    宁长久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能力保住自己,自然便有能力插手。”

    “嗯?口气倒是不小。”女子看着眼前静坐的少年,自己的呼吸都忍不住慢了下来。

    宁长久道:“与我说说你家小姐最简单的故事便好,不需要你出卖什么。”

    “最简单?”

    “嗯,比如她的名字,比如三年前发生的事。”

    她的名字?三年前的事?

    这种事情你还大费周章来吓我?皇宫中随便问一个人谁不知道?究竟是我傻还是你傻?

    女子一下子呆住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宁长久以为她不想说,懒得废话。

    一枚金簪不知何时从梳妆台上停至了眼前,咻得一声掠至女子身前,几乎已贴上了鼻尖。

    女子喉咙耸动,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不敢妄动。

    “你是在试探我?”女子犹不死心。

    “不是。”宁长久静坐着等她回答,他抬起了手,浑身上下陡然散发出一股致命的杀意。

    女子认命般叹了口气:“小姐姓赵国国姓,名为襄儿,三年前……”

    赵襄儿……

    寂静的夜里,她缓缓说起了那段往事。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八章:榕树与日落

    “三年前,那是赵国十年一次的大祭礼……”

    南州之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有数十个,彼此间虽时有摩擦,却也没有哪国强大到可以独吞南州。

    赵国虽与荣国与瑨国相差许多,却也算不上弱小。

    百年之前,相传有神仙开辟天荒,助赵国于山野荒蛮之地构筑国都,此后群山为天险,其间常有神仙结茅修行的传说,也算是赵国冥冥中的倚仗。

    三年前那次大祭礼,各国皆有来使,那时南州并不太平,荣国与瑨国争锋相对,而赵国的国土恰与两者接壤,所以赵国的立场尤为为难。

    那一次,荣国的使团中,随行的还有荣国的二皇子。

    各国年轻一代皇子中,荣国的二皇子最为惊才绝艳,他七岁之时便成功开窍修行,相传已有山上的大仙师早早指定其为亲传弟子,而这次出使,是他登山修道之前,最后一次游历人间。

    “为何选在赵国?”宁长久听着她的介绍,问道。

    那女子笑了笑:“因为相传赵国有个少女,比他年纪更小,天赋更高,那少女更是神子的女儿。”

    宁长久问:“赵襄儿?”

    “对。”女子道:“他来赵国,便是想见一见那个赵襄儿。”

    宁长久问:“她真有这般厉害?”

    女子道:“事实上那之前,从未有人见过小姐打架,那时候的小姐,还是个……野丫头,我们最常见到她的地方是野林子里和楼顶上,衣服也总脏兮兮的,如今想来,应该是那瑨国故意传的谣言,为的便是激起荣国二皇子的好胜之心,让他们打一架,小姐毕竟名义上是神子的女儿,败给荣国皇子,颜面总是会折损的。”

    宁长久问:“那他们见到了吗?”

    女子点了点头:“当时小姐坐在大榕树上看日落,二皇子无意间看到了她,不知道她便是他在找的殿下。”

    宁长久微笑道:“倒有些像故事,然后呢?”

    女子唇角微倾,目光短暂失焦,回忆道:“然后那二皇子念念不忘,被迷得神魂颠倒,想着与那个叫赵襄儿的少女比试过一番后,便请份婚书,将这个惊鸿一瞥的小姑娘娶回去。”

    宁长久笑了笑。

    那女子也不禁笑了起来:“小姐一向不问世事,自是不知道这些的,次日那二皇子登门挑战,打伤了许多殿外的守卫,然后小姐双手叉腰,从里面骂骂嚷嚷地跑出来,指着那二皇子问‘就是你在闹事’?”

    “那二皇子也怔住了,不曾想那惊鸿一面的小姑娘便是传说中幽居于乾玉殿的小殿下,他立刻收手,想要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小姐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怒气冲冲地大打出手了。”

    说道这里,女子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鼻尖前的那柄小簪子也不顾了,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宁长久也觉得有趣,问:“然后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本来只是那二皇子和小姐单打独斗,但是仅仅过了十招不到,二皇子所有随从的高手便被迫一起动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小姐,她就像是穿行乌云间的闪电,明亮得惊心动魄,当时没有人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

    “最后二皇子连同他那七位随行高手一并受伤落败,最后他的影卫都不惜暴露,才拦下了小姐接下来的出手,而那位影卫是荣国剑圣的亲传剑子,在那一战里,剑鞘却

    被小姐硬生生打了个粉碎。”

    “那天乾玉殿前的石阶尽数碎裂,小姐半身是血,立在那里,没有胜利的喜悦,脸上尽是迷惘之色。接着她淡漠地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回宫,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那个疯疯傻傻的野丫头,偶尔见她,也是衣裙得体,安静清雅的样子了,就像是真正的大小姐那样。”

    宁长久安静地听完,问:“她说了什么话?”

    ……

    ……

    国师府。

    仅有的几盏烛火凄凄然地亮着,木门桌椅皆是深色,方正墩重,整个房间像是一个将要熄灭的灯笼,即使是屏风上的松柏仙鹤也无出尘仙意,反而带着被囚者般的压抑感。

    一个白裙少女坐在一张方正敦厚的木桌前,看着那双鬓斑白,衣着素朴的老人:

    “老师,喝药了。”

    少女嘴角勾起,袖间那朵黄色小花恬静却明艳。

    她将一碗浓稠的汤药递了过去。

    老人看着那药汤,神色颤抖。

    “襄儿……何至于此?”

    赵襄儿神色平静:“我怕你添乱,所以我必须看着你。”

    老人苦笑道:“我一生便只有你一个学生,我又怎会害你?”

    赵襄儿问:“那二十天前,你为何袖手旁观?”

    老人无奈道:“大势如此,老夫能奈何?”

    “又是大势!”赵襄儿冷笑道:“没有我娘亲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国师,你行此叛逆之事,此刻都不知悔改?”

    老人摇了摇头:“我毕竟是赵国国师,承的是赵国国运,我自然想救娘娘,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国国祚就此断裂!”

    赵襄儿道:“已经快断了。”

    老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若非三年前的那事,赵国何至于如今的局面?”

    三年前,赵襄儿以一敌八,打碎了荣国剑子的剑鞘,更打烂了荣国二皇子的道心。

    自那之后,荣赵两国决裂,瑨国趁此机会与赵开战。

    “是你毁了赵国!”老人握拳的双不停颤抖。

    赵襄儿轻轻摇头:“你永远不明白,有娘亲在的赵国,才是赵国,要不然十年前先皇驾崩之际,赵便要亡国了。”

    她立起身子,身姿挺拔而出挑,她望着那满脸怒容的老人,淡淡地笑了笑:

    “我引起的因,却让你承担了果,这终究是我有愧于你,但如果时间回到三年前,我依然会那样做。”

    老人在成为国师之时,便相当于接过了赵国的国运,短短三年世间,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

    他如何不恨?

    “为什么?”他颤声发问:“你以为凭你就可以把那些反对你的人,还有瑨国的奸细、刺客,全杀了?更何况,据我所知,你如今也是身负重伤!”

    赵襄儿轻轻摇头,目光却愈发明亮:

    “三年前,我若接了那份婚书,或许能换赵国十数年太平,但那样没什么意义,我也不喜欢。先生,你承了赵国国运,不会不知道赵国究竟拖着一些什么东西在艰难前行吧?百年之前,赵国虽以此得仙人许诺立国,但终究是要被反噬的啊……”

    老人惊愕地看着她,慢慢地听着她的话,然后一点一点想明白了,但越是明白便越是震

    惊:

    “襄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赵襄儿收敛起了杀意,柔和地笑了笑,“老师喝药吧,你我终究师生一场,我不会杀你……”

    她顿了顿,神色恍惚,声音轻似叹息:“我于殿下看日落,你们何苦扰我?”

    我于殿下看日落,你们何苦扰我?

    这是三年前她在乾玉殿前的问话,那时无人回话,唯有如血残阳好似应答。

    从那以后,她便被尊为殿下。

    如今乾玉殿已被烧成废墟。

    她不理世事,世事却总来扰她。

    “还望先生莫要与他们一样。”

    她对着老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摇晃的灯火里,老人颤抖着端起药碗,凝视片刻,叹息一声,一饮而尽。

    那是封闭灵海的药,喝完之后便再无力插手之后的事了。

    ……

    ……

    “我于殿下看日落,呵……你们小姐确实不凡,那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天前,众人以讨伐妖女的名号围住了乾玉宫,而小姐在回京路上同样遭到截杀,据说里面还有瑨国排行第三的刺客,不过幸好,小姐终究回来了。”

    “你们的小姐交给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宁长久继续问。

    “我只能说这些。”女子神色一厉:“小姐与娘娘是我一生最崇敬之人,我是绝对不会背叛小姐的,你不必套我的话。”

    宁长久道:“你必须回答我。”

    女子笑道:“你这小道士可真是蛮不讲理,我凭什么要回答你?”

    宁长久道:“因为你的阵还没布完。”

    女子瞳孔骤然一缩,躲在锦衾下偷偷划动阵法的手也不由一滞,她冷冷地盯着宁长久,“你究竟是什么人?”

    宁长久没有回答,继续问:“为什么要杀我?是你们小姐的指示?”

    女子冷笑道:“主子不说,下人也应该把事情做干净点,对吧,小道长?”

    宁长久点点头:“有些道理。”

    女子好奇道:“你明知道了,为何还不出手阻拦。”

    宁长久道:“让我看看你的阵法,我不扰你。”

    此人竟敢如此托大……

    女子神色一震,她有一种荒唐之感,冷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

    既然你给机会,那也休怪我了。

    指间灵力涌动,阵法只差最后一笔,女子正了正自己的心思,灵力灌注之间,一笔落下。

    女子的后背早已湿透,身子却终于放松,畅快无比。

    惊心动魄间磕磕绊绊画出的阵法,最后一笔竟是如此酣畅淋漓,

    屋中的地板下,似有亮光渗出,那光极细极快,如刀割而过,以宁长久为圆心,转瞬亮起,一道繁复而美丽的小阵浮现屋内。

    她自信,这极为耗时耗力的阵法,除非能找到阵眼,要不然哪怕巫主亲至,短时间内也无法逃出,此时无论是谈判还是杀人,她都是绝对的主动。

    与此同时,窗外隐约响起了少女的呼救声。

    那是宁小龄的声音。

    那边也动手了。

    “要么拿出你的诚意,要么死。”

    她绝不会拖泥带水。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九章:刀剑入夜

    木格子大门上黑影一窜而过之时,宁小龄睁开了眼。

    “是谁!”

    一股寒意侵入手脚,她厉喝一声,瞬间清醒。

    一片死寂。

    不过那只是极短的一瞬,甚至宁小龄的一呼一吸还未结束,右侧的黑暗里,极低的嗡嗡声伴随着暗敛的杀意骤然刺出。

    瓷瓶破碎声清脆响起。

    一柄长刀自右侧的木架之间刺了过来,寒意已凝成一点,直夺脖颈。

    那是极险的一刀,似草木下瞬间窜起的毒蛇,带着惊人的速度与致命的杀意。

    而宁小龄却不知哪来的直觉灵性,竟在那瓷瓶未破之时便已觉察,身子做出了后撤的反应,刀意扑面之时,宁小龄的身子已退了两步,那一刀的刀意尽出也无法再波及她。

    那暗中的刺客惊讶于她的反应,而他与少女隔着镂空的柜阁,受限于此,他无法立刻做出第二刀的扑杀。

    宁小龄虽躲过这惊魂一刀,却也惊得手脚颤栗,眼皮狂颤。

    此刻大门紧闭,屋子也并不宽敞,一片黑暗之中,那柄噬人的尖刀依旧在黑暗中对准着自己。

    宁小龄从未经历过这些,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长刀挣破木头的咔擦声响起,那刺客并未选择直接抽刀绕柜再来,而是直接一拍刀柄,让尖刀直接破空而来,与此同时,他身形一晃,同时绕柜疾速而至。

    杀意再至。

    宁小龄无法看清刀的来路,只有心底那点神识惊动的直觉骤然放大,让她本能地撤步后仰。

    哗!

    刀锋将至之时,外面夜风忽作,一间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帘幕乱动,廊上的灯火照入,将那刀光映成红亮的芒点。

    那是方才刺客入屋时所开的窗子。

    那一点薄光里,宁小龄看清了那一刀的来势,那一个瞬间,宁小龄的身形竟一下快了数倍,她脚步点地,身子倾倒,以掌拍地,双掌交换间身子向侧腾跃,灵巧地劈开了那夺命一刀。

    叮然一声里,尖刀已刺入了身后的隔板。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刺客的身影于黑暗的交错间也至,只是他的一掌竟也落到空处,只沾到了些许衣袂。

    他无暇去想为何这小丫头忽然这般迅捷,只是本能地反手抽出刀刃。

    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抽动。

    紧接着,疼痛感自手腕爆发出来,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一般。

    刺客猛然甩腕,将一个雪白的身影振了下来。

    那是一只没有尾巴的雪狐,身体娇小得像是幼猫,只是它的反应快极了,脚一沾地,便如弹丸般飞速跃动,朝着少女的方向跳了过去。

    刺客瞬间明白过来,紧接着心中惊骇无比:“先天灵?你竟然能结灵?”

    世间可修行者便是千里挑一,天生便可具象灵的,更是万中无一。

    宁小龄没有与人废话的习惯,直接循着透着灯光的窗户奔去,她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声救命,随后身子一跃,正要破窗而去。

    那刺客的惊骇也是短暂,他本能地摸到了腰间,那是一柄小弩。

    宁小龄起跳之时,他立刻对准少女的身躯将要越向的位置,扣动半首,咻得一声里,

    那弩箭瞬间破弦而出。

    少女再如何天资过人,对于生死终究缺乏经验。

    她此刻的修为不足以让她在空中,没有支点和借力的情况下改变自己的速度和位置。

    所以她跳起之后,那一箭循着她的轨迹而去,她避无可避。

    风声撕破,那一支小箭既快且直。

    雪白小狐察觉到了杀意,毛发炸起,腾空而上,似要挡住这夺命一箭。

    但那灵终究初成,与箭锋相对间一触即溃,碾为烟迹,星星点点地倒流回宁小龄的识海,她喉咙一甜,鲜血还来不及喷出,箭已直逼腰间。

    就在这志在必得的一刻,那刺客却忽然震住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那箭已撕纸破窗,钉到了墙上,而那小丫头的身影,竟似鬼一般凭空消失了。

    接着,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袭青衣的清秀少年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他的手上,拎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正是宁小龄。

    刺客如临大敌。

    “回去吧,别让我改主意。”那青衣少年摊开手掌,那是一块玉牌。

    刺客愕然道:“青花司的玉牌……怎么在你这?”

    宁长久道:“见此玉牌自当听令,回去吧。你们若还不甘,可以再来,我会尝试杀人。”

    说话间,宁长久反手握住了刀柄,一下将其抽出,宁长久手臂一甩,咻得一声间,那刀没入他的鞘中,刀刃崩碎的声音犹如炸膛的爆竹。

    ……

    ……

    那房间中,女子睡袍凌乱,冷汗淋漓。

    她颓然坐倒在床榻上,依旧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那阵法已成,来势汹汹,那少年明明已形同困兽,而仅仅是短短的三个呼吸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拿起了桌上的掌灯,脚步沿着规整至极的方位踏出,总共七步,不迟一分也不早一息,在那匪夷所思的精准里,破阵而出,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便是我给你的诚意。”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没废话,直接夺走了她枕下的玉牌。

    她这一刻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所说的诚意便是强大。

    因为他足够强,所以他们必须重视他,甚至是迎合他。

    只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为何这般厉害?

    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去找纸与笔。

    无论他是什么来历,无论他究竟会站在哪边,这件事必须让小姐第一时间知道,绝不能让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成为影响大局的关键。

    女子取过纸笔之后,对着门外吹了一声口哨。

    待到她字条拟好,墨迹风干,一只朱红小雀已停在窗棂上,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女子快速将纸条卷起,那小雀便张开嘴,直接将纸条衔入口中,扑棱着翅膀飞近了夜色里。

    女子对着茫茫夜雾,悠长地叹了口气,心中稍稍定了一些。

    今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她无力去揣测其后的伏线,只能做完自己该做的。

    “雨儿,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门外声音传来。

    女子身心俱惊,她转头

    望去,却见一袭睡袍,尚有些惺忪的赵石松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方才太过紧张,对于赵石松的到来竟也没有丝毫的留意!

    “你……”赵石松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她,他想起了方才那振翅而去的朱红小雀,不敢置信道:“你是她的人?”

    女子没有回答,同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赵石松再无睡意,气愤得跺脚,“唐雨!我究竟哪里待你不好?你在她那里只是个下人,而我呢?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哪样没有给你?哪怕你生病中邪,我依旧陪了你好几日,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

    赵石松身体激动地颤抖起来,他胡须颤动,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

    名为唐雨的女子轻声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心里知你谢你,也是想待你好的,只是……”

    她话语中的情绪渐渐淡去,如今夜悄然停歇的雨。

    “只是二十天前,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这么多人,跟着去围娘娘的殿!你走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成定局了。”

    赵石松愤怒而疑惑,他跨过门槛,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那年轻而美丽的脸,痛惜道:

    “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你虽是从小在那长大,但以你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见过她?你这般愚忠到底为何!如今赵襄儿虽回来了,但她终究势单力薄啊……你此刻回头尚有余地,我……可以既往不咎的。”

    说话间,他伸出手,想要去扶住她的肩膀。

    唐雨却不留痕迹地后退了一步,目光愈发坚定。

    “我若是愚忠,你们便是愚蠢。”

    “为何?”

    “你们没见到娘娘的尸骨,便敢说娘娘死了,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可是……”

    唐雨不想再听下去,她的眼睛愈发寒冷:“况且二十天前,乾玉宫里死的许多人,有一些是我过去的姐妹。”

    窗外有鸟雀声鸣,那朱红小雀已去而复返。

    赵石松看了它一眼,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恐惧,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后退,疾声大喊:“来人呐!”

    ……

    宁小龄的房间里,满地狼藉,那刺客已经离去。

    宁小龄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依旧惊魂未定。

    她在半空之中无助地看着那一箭离弦而至之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得将她拽了出去。

    她抓紧了宁长久的手,险些哭了出来。

    今晚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了。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那心跳似是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掌心,扑通扑通地难以平静。

    她窝在床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师兄:“师兄,我们回去吧……”

    宁长久道:“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先送你回去。”

    宁小龄道:“那你呢?不和我一起走吗?”

    宁长久道:“我要留在这里。”

    宁小龄问:“难道如今这座皇宫里发生的事情与师兄有关?”

    宁长久道:“那是他们的恩怨,不是我的因果。”

    “嗯……”宁小龄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问:“那师兄在找的因果是什么?”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章:一纸空梦为谁书

    宁长久道:“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人,我隐隐约约能感觉他在皇城,我觉得,只要见到了他,我便能解开心中许多的谜题。”

    宁小龄越听越玄乎,问:“师兄心里……有什么谜题?”

    宁长久道:“我到底是谁?”

    宁小龄心中一寒,面色不变地笑道:“师兄可别吓人了……对了,师兄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啊?”

    宁长久不确定道:“可能是个师弟,也可能是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师妹,总之他如今也在这座皇城,我不能确定他的位置,但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

    宁小龄撇了撇嘴:“原来师兄是想找师妹啊。”

    宁长久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好好养身体,你的先天灵又碎了一次,需要好生恢复。”

    宁小龄微惊,问:“你都知道了?”

    宁长久微笑道:“能结灵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现在师父死了,你没必要瞒着谁。”

    宁小龄嘟囔道:“可惜我那小狐狸,现在和小老鼠似的,而且它天生就没有尾巴。”

    宁长久道:“除了那十二位,世间所有的灵都是先天残缺的。”

    那十二位……宁小龄心中一个激灵。

    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人们总是怀着巨大的恐惧与敬畏,同时,心底难耐的好奇又忍不住肆意生长着,她终于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自从结灵之后,对于那些事情又有着极大的好奇,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那十二位神灵和他们的隐国,真的存在吗?”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师兄。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我是你师兄,又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

    “额……”

    她错愕地看着宁长久,只觉得如今的‘师兄’气质变化太快,她有些难以适应了。

    她依旧不放弃,问:“那师兄知道些什么?”

    宁长久想了想,道:“关于那十二位隐国之主,我倒是看过一些传说,你乖乖睡觉,以后有机会讲给你听。”

    宁小龄鼓了鼓腮,愤愤地哦了一声。

    宁长久又与她闲说了几句,然后揉了揉她的眉心,替宁小龄安神定魄,待她入睡之后,宁长久将地上破碎的瓷片和木屑打扫了一番,然后回到自己榻上,看着窗外透入的微红灯火,久久无语。

    过了许久,他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那是血迹。

    先前一气呵成地破了那女子的阵,再以极快的速度救下宁小龄,那刺客临走之前,他将对方的刀推入鞘中时,也顺手将那刀尽数震碎。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了巨大的疲惫。

    那一夜的那一只,不仅是杀死宁擒水的走尸,同时还汲取了他毕生的修为。

    这些天,他时常在想,自己一鼓作气,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

    于是今夜他借此机会试一下,答案却不能令他满意。

    这与记忆中的那个自己,差得太多。本该是一座大湖的灵海,如今已萎缩成一方小小的潭水。

    对于能否从这座风起云涌的皇城中全身而退,他渐渐没那么自信。

    但他必须寻找到那个人,解开心中的答案,不然道心始终不宁。

    身在局中,子已落下,自然没什么反悔的余地了,只是如今自身难以修行,这些修为用一些少一些,今日之后绝不可再随意浪费了。

    他想着这些,目光放向了窗外。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他话音才落,隔着两条长廊一座小院,有呼救声传来,那是那个女子闺房的方向。

    呼救之人便是赵石松。

    ……

    ……

    国师府的灯光未灭,巡逻的侍卫有些畏惧地看着天色。

    他们知道此刻府中的是谁。

    三年前乾玉殿阶前立血,赵襄儿便得了赫赫凶名,如今那

    座巍峨大殿已毁,至亲亡故,三年前那个斜阳中一身血衣的少女,究竟会疯癫成什么样子呢?

    而自从赵襄儿入府之后,却也没什么动静,那府中燃烧的灯火都显得格外寂静。

    某一刻,一个侍卫忽然望了一眼夜色。

    方才他听到了一声细细的鸟鸣。

    他身边的侍卫同样听到了,只是不以为意:“最近城里古怪的鸟五花八门,据说啊和那雀鬼有些关系,那些被雀鬼袭击过的凶宅,据说半夜还有血鸦盘旋,能聒噪一晚上。”

    那人听了之后叹息道:“听说巫主大人出关了,只希望大人道法无量,可以迟早了了此事,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而国师府中,窗开了一线。

    一只朱红的小雀停留在少女细秀雪白的手掌上,吐出了口中衔着的字条。

    赵襄儿伸出手指逗弄了一番它的羽毛,那朱红小雀满意地叫了几声,振翅离去。

    她走到桌边,打开那一卷小字,目光掠过之时,眉头微微皱起。

    “小道士?”

    一身宽大襟袍的国师喝过汤药之后,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盘膝而坐,真打坐凝神,此刻见少女目光微异,忍不住问道:

    “可是有变数?”

    赵襄儿将那纸条卷起,掷入火盆之中。

    “没有。”

    她想起了那个小道士,今日小将军府中她曾看过一眼,当时她见他的眼神触及自己而不退避,只当他是痴了,并未多想。

    此刻看来,能让唐雨冒险让红雀传信的,定不是等闲之辈。

    只是若大势真起,哪怕是她也不过是被裹挟着前行,然后寻找那一线的机会。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再惊才绝艳又能改变什么?

    她压下了心中的不安,默默回想着那小道士的脸,想着今后多堤防一些便是。

    此刻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借着国师府的庇护安心养伤。

    “如今皇城风云际会,有不少人混了进来,不仅是瑨国,传说荣国也有剑圣的弟子来为他们的师兄寻仇,许多刺客组织甚至倾巢而动,你真有信心应付?”老人叹息道。

    赵襄儿道:“如果只靠我,当然不行。”

    老人愈发疑惑:“乾玉殿已毁,你虽手握国师府大阵,可以躲避一时,但这终究只是一张龟壳,虽然看似坚硬,但砸石头上,还是要碎的。”

    赵襄儿看着他,淡淡道:“先生,您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这句话像是一柄刀子,刺破了老人心中最后的侥幸,他有些浑浊的目光里极快地勾勒出了血丝,但是受那汤药的压制,体内涌动的灵力却似无根之水,根本无法供应上体魄。

    他定定地看着赵襄儿,声音缓慢却近乎声嘶力竭:“你要灭国?但你别忘了,你非皇家之人,没有皇族血脉,即使拿到了朱雀焚火杵,你又拿什么操控?如今的皇帝,他一来不会听你,二来他那副羸弱身躯,哪里撑得起焚火杵的反噬?”

    “放手吧……你做的不过是一纸空梦罢了。”国师长长地叹息着,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赵襄儿静静地看着他,淡雅而稚美的眉目间,笑意似融雪般漾了开来:

    “不久之后,天地翻覆,凤火燎城,朱雀溅血。先生拭目以待。”

    ……

    ……

    黎明渐至,薄薄的窗户纸开始透进光时,赵石松摸着自己的脖子,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竟活了下来。

    一袭青衫道衣的少年立在他的身前,平静着注视着他:“我与她谈妥了,她答应饶你一命,只是接下来皇城中不管发生多大的事,你都不要让亲王府上的人去搅局,必要的时候,你要站在殿下那边。”

    “如果同意这些,喝下这碗符水,若你反悔,符水便会发作。”宁长久将一碗清水递给他,道:“这是我为你争取的,她如果要杀你,府上除了我,没人拦得住。”

    赵石松惊魂未定,他神色挣扎,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那碗水,饮了下去。

    他靠在墙上,神色颓然:“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宁长久好奇道:“你这府邸这般大,竟没有藏几位修为高深的高手?”

    赵石松叹息道:“二十日前,两位供奉的修士,都折损在乾玉殿里了,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很惊慌。”

    宁长久问:“为何非要杀那位娘娘?”

    赵石松无奈道:“瑨国的压力,边境战事的压力,荣国的压力,陛下的压力,哪怕是民间,打着诛杀祸国妖女旗帜的,便有数十个……这是数十年的积怨,赵国供养那座乾玉宫十二年,那位娘娘非但没有任何回应,三年前赵国与荣国的交好还被殿下亲手打烂。更何况这次……”

    宁长久问:“这次怎么了?”

    赵石松犹豫了一会,还是说:“这次的事,借我们几个胆子,其实也是不敢的,一切的来源,还是一个月前,瑨国的那位神明显灵,说得隐国神诏,要诛杀祸国之女。”

    宁长久微惊:“隐国?按照天地法则,隐国怎会理会世间?”

    宁长久说完之后,才恍然想起,若非修行到人间极致,根本无法触碰到天地法则。

    这个世间有无数强大而神秘的灵,譬如赵石松所说的,庇护瑨国的那位。

    但真正极致的神灵,唯有十二位隐国之主。

    宁长久又问:“那位神灵,还说了什么?”

    赵石松道:“他说,若是赵国配合他们杀掉娘娘,便愿意停止兵戈,从此之后,赵国作为瑨国的附属,而瑨国也会保护赵国的安危。”

    宁长久问:“杀那位娘娘时,那个神灵出手了吗?”

    赵石松闭上眼,回忆起了当天的场景,心有余悸地点头道:“那一日的前一天夜里,城里偷偷运进来了一具彩绘的人形傀儡,那便是接纳神灵降临的容器,乾玉宫被围当日,那头傀儡便活了过来,那时我们奉命燃火,眼睁睁看着他飘了进去。”

    宁长久问:“事实上真正进去杀娘娘的,是那头神明寄生的傀儡?”

    赵石松点头道:“那是当然!能教出殿下那样的人,娘娘是何等人物?哪怕是瑨国前十的高手一齐出动,也不一定是对手,这个世上能杀死神灵的,只有神灵。”

    宁长久道:“最后呢?那具傀儡呢?”

    赵石松苦笑了两声:“一直到大火熄灭,我们也没有见到娘娘和那具傀儡,我们做的,只是事先安排的事。”

    宁长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不敢确定,那个所谓的神灵和传说中的娘娘,与自己的死而复生到底有什么关联,只是脑海中,那个复杂的线团隐隐约约勾勒出了它的庞大轮廓。

    宁长久又问:“在你们心中,赵襄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石松愣了一下,旋即苦涩地笑了笑,“襄儿殿下自是风采无双,但娘娘都没逃过啊……她年纪这般小,纵使有办法把我们全杀了,又如何能左右大势?”

    宁长久点点头,赵襄儿即使再强,毕竟太过年轻,始终只是普通的修行者,唯有将先天灵修到大成,才真正拥有凌驾于世俗王朝的力量。

    宁长久忽然想到了什么,语速极快地问:“你们的襄儿殿下……可有婚配?”

    赵石松一怔,他直愣愣地看着宁长久,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难怪小道长要趟这趟浑水啊……”

    宁长久摇头道:“我只是问问,并非爱慕。”

    赵石松笑道:“啧,少年慕色,更何况殿下那般绝世佳人,你们年纪相仿,生出这种心思我自然不会笑话。”

    见那青衣小道士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并无杂欲,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摇头道:

    “十余年前倒是有些传闻,但是这么多年毫无动静,应是谣传。”

    宁长久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光,道:“劳烦赵先生带我去皇城走走。”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一章:殿下入井去,仙人乘轿来

    “沿着这条街一直过去,是甲子殿,那是皇城的密库,赵国的历史与绝密,还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古董,都存放在那里,不过那大殿之中看守极其森严,飞鸟难近。”赵石松指着一大片看似平平无奇的宅子,缓缓介绍着。

    宁长久顺着他指的视线望去,深门大宅,石狮灯笼,看守的人来来往往,井然有序,似也未受近日皇城动荡的影响。

    他的身边,宁小龄揉着眼睛,尚且有些睡眼惺忪,方才她被师兄拍醒之后,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便被稀里糊涂地拉了出来。

    宁长久收回了视线:“好大的剑意和杀意。”

    赵石松袖中的拳头一紧,旋即笑道:“赵开国至今百余年,甲子殿中自然藏着许多杀伐之器。”

    宁长久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道:“师妹,你能感受到什么吗?”

    宁小龄看了那深宫大院一眼,皱眉摇头。

    赵石松看着那玲珑可爱的小姑娘,道:“听说昨夜这位小龄妹妹也遇了袭?”

    宁长久点头道:“也是她的人。”

    宁小龄回想起昨夜的场景,心有余悸道:“幸亏师兄即使赶到,拉了我一把。”

    赵石松感慨道:“其实赵某一直想不明白,小道长这般修为为何要跟在宁擒水的身边,你到底图个什么?”

    宁长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道:“昨夜哪怕我迟了些,师妹也不会死,这小丫头厉害着呢。”

    宁小龄愣了愣,她微低着头,神色在那一瞬淡漠极了,眸底似有风雪漫过,又转瞬平静。

    她抬起头,莞尔道:“师兄说什么笑呢?”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淡淡地笑了笑。

    赵石松看着这对师兄妹,愈发觉得捉摸不透。

    三人距离甲子殿渐远。

    赵石松地位尊贵,一路上众人见了他总要行礼寒暄几句。

    宁长久便跟着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座苏醒中的古城。

    出了皇宫城墙下的拱门,再行不远,便可看见一座大湖,湖心雾气氤氲,湖畔红叶堆叠,湖边有宫女投洒着鱼食,湖面上涟漪四起。

    赵石松笑道:“这是栖凤湖,并非人为开凿,赵本就建于崇山峻壤之间,殊为不易。”

    宁长久回头望去,那座森严辉煌的皇宫,便是靠着山势而建的,而皇城的格局则要平坦许多,连绵的殿宇之外,市坊勾连,视线再往外拓展,村落要塞亦是分布有致。

    赵石松回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过去,赵国也占据了南方的许多沃土,只是十多年前,许多都割让给了荣国,为换取一时太平……可惜,后来因为襄儿殿下那事,也都毁了。”

    宁长久指着大湖以南,问道:“沿着这条路向前,便是国师府了吧?”

    赵石松点头道:“嗯,前两年国师还是满头黑发精神矍铄,如今国运凋敝,国师承的是国运,便也是岁将垂末的老态了。”

    宁长久问道:“国师承的是国运,那那位巫主承的是什么?”

    赵石松道:“巫主一脉,所做的,主要是注解古奥典籍,传承道法,还有便是守城。巫主对于皇城的权柄,仅次于陛下,所以皇城若被毁坏,巫主也会遭到反噬,当年血羽君祸乱皇城,出手镇压的便是巫主本人。”

    宁长久有些不解:“国师承一国之运,巫主承一城之运?”

    赵石松道:“正是如此。”

    宁小龄在一边听着,小声道:“那听起来国师大人可要厉害许多。”

    赵石松苦涩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宁长久知道他还隐瞒着什么,但毕竟事涉赵国绝密,没有追问。

    三人沿着湖边走着,宁长久看着满地飘零的红叶,疑惑道:“书上记载 ,血羽君是半步紫庭的妖鸟,位格很高,为何会出现在赵国皇城?”

    赵石松道:“赵国建城开辟了许多原本的荒蛮之地,或许那本是血羽君的领地,被无故占用,自然会引来怒火。”

    宁长久问:“那头血羽君可被杀死了?”

    赵石松道:“只是驱逐罢了,巫主为此也受了很重的伤。”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走了不少路程,大湖雾气如纱,身后朝阳的光透了过来,一束束犹如利剑,缓缓拨开清冷的雾气。而湖岸的那头,带刀的侍卫来来往往地穿行着,他们交织的身影后,是大片残破的废墟。

    “乾玉殿?”宁长久问。

    宁小龄踮起脚尖望了过去,视线穿过高墙间的长廊,隐约只能看到那恢弘大殿崩塌的一角,哪怕时隔许久,那一路上裂砖残瓦都带着湿润的杀意。

    赵石松一手握拳身前一手负后,目光中尽是怅然慨叹之意,那曾被当作圣地奉养的殿宇,如今在一场滔天大火之后,也终未涅槃出凤凰。

    “可惜从未见过娘娘一面,娘娘天人之姿也只能从襄儿殿下身上窥见一二了。”

    宁长久抱拳道:“多谢亲王殿下一路解惑。”

    赵石松摆了摆手:“与小道长救命之恩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宁长久道:“接下来我想与师妹走走看看,不碍事吧?”

    赵石松道:“自然可以,只是方才我说的那些密库重地,小道长万不可擅闯啊。”

    宁长久道:“我有分寸,那些地方自然是避而远之。”

    赵石松神色忽有些为难:“那亲王府……还有那唐雨,我……”

    宁长久道:“按照约定便可,不要再插手此事了,赵襄儿应该也无暇顾你。

    与赵石松别过之后,宁长久和宁小龄便在湖边慢悠悠地走着,远处是古老的宫殿,近处是潮湿的落叶,天边金光乍破,湖面雾气渐散,泛着零星金色。

    宁小龄簌簌地踩着落叶,双手抱臂,攥紧了稍显单薄的道裙,稚嫩的脸颊冻得微红,她又朝乾玉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眉头微蹙,不知想着什么。

    “师兄啊……”她视线顺着皇城高高的城墙移动着,悠悠开口:“你此刻究竟是什么境界呢?”

    宁长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笑着摇了摇头:“境界不过是人们的编排臆想罢了,就像一杯水,空杯时是空杯,倒上了一些水便是有水,水倒得溢出来了,便是满了……人们在那个倒水的过程中,为了方便记录,便在上面刻下了许多尺度作为标记,作为一个个里程碑,我觉得那没有意义。”

    “为什么?”宁小龄有些不服。

    宁长久道:“因为水终究在杯中,只有当水跳出了杯子,开始寻找一个更大的容器,那个节点,才是真正意义上境界的节点……”

    宁小龄悠悠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大部分的修行者,究其一生都无法见到杯子的边缘。”

    宁长久停下脚步,想了一会,道:“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连修行都只是空中楼阁,但是师妹你不同,你既然能结出先天灵,便已在万人之上了。”

    说着这些,宁长久想起了如今这副身躯,心神稍黯,想着不知如今的自己,究竟能走到哪里?

    宁小龄也想起了自己那只老鼠大小的断尾狐,很没信心地鼓了鼓腮,她抬起头瞥了宁长久一眼,好奇道:“师兄可有先天灵?”

    宁长久犹豫了一会,才缓缓吐出一个音节:“有。”

    宁小龄身子一震,几乎脱口而出道:“是什么?”

    宁长久平静地看着她:“我的先天灵,不见了。”

    宁小龄一时间有些木然。

    先天灵一旦出现,便与气海连为一体,若是先天灵被强行拔除,那么气海也会随之破碎沦为废人……

    那天晚上,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此刻站在自己的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宁小龄一阵胆寒,心中那份恐惧她已压了许久,此刻更如碾过皮肤的针,让她身心发凛。

    她状似随意地问道:“先天灵好端端的怎会不见,师兄是记岔了吧?”

    宁长久轻轻摇头,没有作答。

    那段遥远得近乎虚假的记忆里,他所记得的最后一幕场景,便是一道皎洁到极致的剑光刺入心口,那最极致的剑光之外,是一张最淡漠也最美丽的面容。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师父。

    模糊的记忆里,他隐约见到自己的先天灵被她生生拔出,一剑斩断。

    她似乎对自己说了一句什么,那句话好像很重要,但是他无法想起。

    那一世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之后一直到在这具身躯中苏醒,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在一个坟场般荒凉的地方困囚着。

    他不再去想那些,目光眺望着赵国的城楼,朝阳初升的光映照着这座城市的古老,望上去像是一头暮年的困兽。

    “你喜欢这座城吗?”宁长久忽然问。

    宁小龄在湖岸边坐了下来,水面中映着她娇小美丽的影子,她淡淡道:

    “我才来几日呀,哪里谈得上喜欢和讨厌?”

    宁长久道:“赵国这百年,想来过得是很艰难的。”

    宁小龄点头道:“荣国与瑨国两头饿狼时时盯着,哪怕自己割了自己许多肉,又哪里喂得饱他们?”

    宁长久笑道:“那你知道百年之前,为何赵国能在他们之间,硬生生开辟出一块自己的国土?”

    宁小龄道:“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我哪知道?”

    宁长久笑道:“因为有仙人相助。”

    宁小龄也笑了:“师兄也信那些传说?”

    宁长久道:“我曾经读过一些人间王朝的典籍,那时我也以为是传说,这些日子住在皇宫,我隐约觉得,那些传说可能是真的。”

    宁小龄轻轻晃着双腿,道:“师兄说些什么呢?什么传说呀?”

    宁长久也在她身边坐下:“那是赵国真正的立国之本,师妹年纪太小,此刻听起这些可能有些唬人。”

    宁小龄眨了眨眼:“没关系,师兄与我讲讲呗?”

    ……

    ……

    国师府的上空聚集着许多怪鸟,它们有的停留在屋脊上,有的振翅回旋在上空,但似是怕扰了府中的那位少女,竟是鸦雀无声。

    关于雀鬼的传说在皇宫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昨夜赵石松遇袭之事也在小范围传开了,但赵石松自己的言辞很是模糊,只说是厉鬼索命,多亏了府上的小道长及时搭救,而那日巫主的出现与言辞,又将那雀鬼的身份,锁定在了许多年前祸乱皇城的妖鸟血羽君上。

    许多经历过血羽君之乱的老人尚且心有余悸,期盼着巫主大人再次出手,彻底杀死那头妖鸟。

    而知道更多内幕的人,则不相信血羽君的说法,他们最为忌惮的,还是如今暂住国师府的少女。

    她如今握着国师府大阵的权柄,又事关国师性命,他们自然不好出手。

    但是赵襄儿总有一天会出府的,所以私底下,许多人已经联系瑨国紧锣密鼓地准备了起来。在围杀娘娘的那一刻,一切便已不可逆转,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连同这位殿下一并杀了。

    少女

    仍在府中,杀手却已在路上。

    而对于那些,国师府中的少女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清晨,赵襄儿醒来之后便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漆黑的丝质长裙,墨染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一如蕴蓄着雨的云。

    弯弯曲折的回廊缠绕着古老的藤蔓,廊道一侧,有一口苔藓枯黄的老井。

    “此井连通的是栖凤湖的地下泉,很是甘美,若你要沏茶,老夫给你泡一壶便是。”

    廊道口,国师拄着拐杖立着,他的精神愈发萎靡,语调也愈发缓慢。

    赵襄儿看着那口井,道:“井水不犯湖水,先生不必遮掩,其实我都知道。”

    老人伛偻的身躯一震,握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哪怕他此刻灵力被封,杖尖下的地砖依旧出现了裂缝。

    赵襄儿笑了笑:“像这样的井,乾玉殿有一座,不死林有一座,皇宫里也有一座。很小的时候,我听到井下有鬼叫之声,曾下去看过。”

    老人凝视着她:“原来你都知道?”

    赵襄儿道:“如今乾玉殿已毁,通往地宫深处的井也被封死,皇宫和不死林我如今都去不得,所以来了国师府。”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老夫还以为我这身风烛残年之躯还能让殿下重视几分,如今想来,是我自大了。”

    赵襄儿摇了摇头:“老师不必自谦。”

    老人叹了口气,心中的那抹猜测至此落到了实处,他语气深重道:“你可知那地宫下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怪物?”

    赵襄儿道:“我曾隔着火炉栏栅见过他,是头很强很强的老妖怪,我这一生见过的所有杀手加起来也没有它一半强。”

    老人痛惜道:“那难道你不明白,赵国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它?若它逃离地宫,那整个赵国都将不复存在!”

    赵襄儿平静地看着他,缓缓说起了那段历史:“娘亲曾与我说过,这五百年前,天地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数十头妖力通天的大妖,除了十二位隐国之主,世间极少有能真正杀死他们的存在,而隐国之主受限于天地法则,无法直接干涉世间,于是他们命使者前往人间,借人间的城国之运镇压大妖,而许多镇杀他们的蛮荒之地并无国土,于是使者帮助人们在那里开辟疆土建立城国,那便是传说中的仙人铸国。”

    “这五百年前,陆陆续续崛起过许多国家,他们的立国之本,便是为了镇杀这些祸乱天地的妖邪。”

    “而百年之前,有一大妖逃逸而出,仙人逐杀万里,最终将它的肉身打碎在了岘台山下,然后仙人以岘台山立皇城,以四件宝物镇国,‘赵’由此而生。”

    赵襄儿一边说着,一边向着井边走去,漆黑的裙摆在秋风中飘啊飘的,如一剪夜色。

    老人的神情由激烈渐渐转为落寞,他涩声道:“即便如此,你还想要入井?你可知道它到底有多强大,它杀死你,不过是一个弹指间的事情。”

    赵襄儿道:“那你也不会不知,它蚕食的究竟是什么?赵国的地动,洪水,瘟疫,许许多多天灾**究竟源自哪里,先生承的国运,不会不知吧?”

    老人萧索道:“那又如何? 这些灾难再难捱,也动摇不了赵国根基,既然这是赵国的立国之本,自然也是赵应该承受的宿命!”

    古井边落叶堆满,如红黄相间的墨,如锈迹斑斑的剑。

    秋雨过后井水涨了许多,她清丽的容颜在水中晃着,染着井水凝翠般的美。

    她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道:“我想试着杀了它。”

    老人看着她,近乎央求道:“襄儿……停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外面那些要杀你的人,我拼了命也替你拦着,只求你……”

    赵襄儿打断了他的话语:“我会还赵国一个清朗天下。”

    说罢,她提起裙摆的前襟,握着那柄古伞,跃入了井中。

    耳畔水声如雷,老人一口气猛得上提,手中的拐杖没有握稳,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他按着胸口,颓然坐倒。

    片刻之后,忽然有个侍从自阁中奔来,他匍匐在地,声音慌乱到了极点:“国师……国师大人,不好了,国玺……不见了!”

    老人怔了许久,他颤颤巍巍地捡起那根拐杖,朝着那口古井摔去,掩面悲痛道:

    “疯了……疯了,都疯了啊……”

    ……

    栖凤湖的湖水起伏着波光,皇城里钟声遥遥响起之时,宁长久讲完了那个关于赵国的传说。

    宁小龄认真地盯着他,神思稍稍拉回了一些,好奇问道:“我们的脚下……真的压着大妖怪?”

    宁长久道:“也许是真的,也许故事只是故事。”

    宁小龄忧心忡忡道:“那如果有一天它从地下逃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宁长久抬头望天,“那我只好带你逃命了。”

    宁小龄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那你到时候千万不能丢下我啊。”

    不远处的官道上,两列官员跪在道上,此刻城门已是大开,光线越过高高的砖墙照了进去。

    远处的拱桥上,宁长久再次见到了宋侧的身影。

    他的身后,一顶青花小轿无人抬着,却凭空悬浮,均匀起伏着驶来,仿佛四周的空气皆是湖水,温柔地拖着那一叶扁舟。

    此刻天地明亮,青花小轿垂帘挂幔,目光顺着阳光望去,隐约能看见轿中有一绰约人影,隔雾看花,好似世外而来的仙人。

    宁长久不为所动。

    宁小龄却怔怔看着,已然忘了言语。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二章:妖雀鸣城

    在赵襄儿跳入井中的那刻,白幔飘拂的青花小轿恰好越过皇城的拱门。

    年轻的皇帝陛下早已在大殿前伫立等候,这座原本阴云笼罩的皇城,在那顶小轿到来之后,渐渐喧沸起来。

    宁长久道:“应该是世外寻访来的仙师,去看看?”

    宁小龄眼眸明亮,满是仰慕崇敬之意,听到宁长久说话,她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有什么好看的?”

    说罢,宁小龄从湖岸边坐起,拍了拍手,朝着与那城门相背的方向走去。

    宁长久看着她纤净娇小的背影,眸子微微眯起。

    ……

    皇城以北,那片不死林的中央,巫主殿的大门已缓缓打开,身穿祭服的弟子们手中持着折子,陆陆续续地入殿出殿,好似一场早朝。

    近日皇城所有发生的事情,便都记录在他们手中。

    巫主苍老的身影盘踞在青玉莲花座上,他从不释卷的那本古书此刻摊在膝盖上,身前的折子皆是以木块夹着纸条,已然堆成了三沓。

    巫主伸出指甲极长的食指,向上一勾,那些折子凭空浮起,其中的字条展开,一面面地摊在身前,巫主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它们,眉头渐渐皱起。

    “子时,赵石松遇刺,被一小道士拦下,未死,唐雨不知所踪。”

    “小将军府全府上下染疾,有家仆在噩梦之后于丑时跳湖自杀。”

    “陛下再未出宫,今日朝堂上为是否开启朱雀大阵护城有争执。”

    “宋侧很安分,做的都是陛下交待的分内事,并无不妥之处。”

    “辰时,宁长久与宁小龄于辰时三刻随着赵石松游历皇城,天上怪鸟相随,却无怪事。”

    “卯时入城的刺客皆已就位,只是国师府有阵法阻拦,无法窥探。”

    巫主的目光匆匆掠过,停在了最后一张字条上:

    “巳时,一顶青花小轿入城,应是世外寻访来的仙师。”

    巫主皱起了眉头,自语道:“来得这么快?”

    “青花小轿?难道是谕剑天宗的人?”巫主神色骤然一震。

    人们对于那些世外仙宗知之甚少,唯有到了他这个境界,才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隐秘。

    几乎所有仙宗都是由各大王朝悉心奉养的,为了争夺一些仙宗的奉养权,许多国家之间甚至爆发过无数战争。

    而能入仙宗修行者,几乎都是可以结出先天灵的,万中无一的绝好胚子。

    而大多数仙宗对于人间,又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唯有在一国真正危难之际才会出手。

    可谕剑天宗……根本不是赵国疆域内的仙宗呀。

    当年血羽君撞破皇城,无仙人下山阻拦之时,巫主便明白,仙人早已弃了赵国。

    可今日,那远居世外的仙宗之人终于现世,难道这次皇城之乱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复杂?

    巫主一边想着,一边以手指摩挲过那卷古籍的边缘,神色复杂,他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年轻人,道:

    “丘离,可知那位仙师是何境界?”

    名为丘离的年轻人恭敬答道:“只知是为女子,那青花小轿似有天人之隔,混目珠无法探知她的境界。”

    巫主点了点头,又问:“那些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丘离答道:“只等赵襄儿出国师府,杀无赦。”

    巫主颔首道:“这次莫要再出岔子了,剩下的我会处理。”

    丘离跪伏在地,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师,国师府……还有其他出来的可能性吗?”

    巫主闭目沉思,他仰起头,看着殿顶漏下的那束光,摇头道:“不可能。”

    ……

    ……

    国师府中,水井波纹乱颤,却又很快平静,仿佛只是寻常女子哀怨投井,再无动静。

    赵襄儿扎入水中之后,水幕一层层地荡开,那些水幕似带着尖锐的意味,割裂了她束发的细红发带,割碎了些许的裙袖衣角,甚至自她瓷白的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黑裙于水中散开,又在倏然之间猛地下沉,对于那些似阵非阵的水幕,赵襄儿置若罔闻,身形疾坠间破开重重阻隔猛地向下扎去。

    不久之后,她的手触碰到了冰凉的石壁,少女轻咳了一声,一口血自嘴角溢出,被流水带去,

    开成了黑暗中无人能见的花。

    她在触及石壁之后,身子猛地一蹬,向着更深处的黑暗游曳而去。

    她小时候曾经下过井,不过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自己游啊游啊就来到了一个空旷至极的地宫里,而如今这里的水明显比当年要更加阴沉,触及肌肤时便有闹人的冷意与黏稠。

    古井深处,周遭霍然开阔,急湍的暗流冲刷过石道,如大剑横亘于前,而那暗流的对岸,隐隐约约泛着昏黄色的光焰。

    赵襄儿以伞为剑,当空劈下,骤然炸开的水声里,少女身形骤然坠入,自流水间横劈而过,水流的对岸,是人工开凿的墙壁,墙壁上的一个甬道间透着光,而入口的两侧,立着两个巨大的,手持巨斧的金甲神像。

    赵襄儿踩着墙壁借力,一下跃上了那条甬道,在她踏足的那一刻,两个金甲神像似活了过来,手中的巨斧当头劈下。

    赵襄儿不为所动,径直穿过,身形恰好与那两柄巨斧错开,斧头斩落之时,两座金甲神像竟砍中了彼此,神像粉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那两个巨斧在空中连结到一起,化作一柄滚地的飞刃,自甬道中快速袭来,冲向少女的后背。

    赵襄儿对这里的机关似熟悉得很,那斧如旋风般滚来时,她立刻跃起,身体贴靠在甬道之顶,那巨斧从身下滚过,恰好离面三尺,斧风有些刺人,却并未伤及到她。

    她的身影落了下来,她知道这巨斧看似杀人,实则只是要惊醒那地宫深处的存在罢了。

    甬道两侧浮着无根无源的火,甬道的尽头便是一座开阔的地宫,那地宫似怪物战争的斗场,以一层层环状的阶梯式向外铺开。

    而地宫的最中央,有一个巨大而漆黑的圆形火炉,火炉的由六根铁索相连,四根分别连着进入地宫的四个甬道,一根直插地宫的穹顶,一根则是深埋地下。

    随着赵襄儿的到来,那几乎漆黑一片的火炉中央,似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

    那一点幽红的火焰燃了起来。

    旋即那个镂空的圆形铜炉被充斥的焰光照亮了,那个铜炉太过巨大,几乎充斥了半个地宫,所以火焰一经亮起,便照得赵襄儿眉目如绯。

    那一团焰火层次模糊,由极深的猩红色到淡淡的绯色,它挣扎变幻着不同的形状,焰芒之中却似深藏着一双眼,那双眼望着衣裙未干的少女,眸子中有绝对的炽热与寒冷。

    若是仔细看,会发现那团火焰的中心,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撕裂开了,露出了巨大剑痕状的缺口。

    赵襄儿裙衫上的水迹被瞬间蒸干,即使隔着仙人的封印,她仅仅是站在这里便能感受到极大的威压。

    就像十余年前,第一次误入这里时,她直接被那气势震得匍匐在地,难以动弹,整整一天之后才被出现的娘亲给带走。

    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而那种威压却愈发真切。

    “好久不见。”赵襄儿微笑道。

    那团火焰渐渐安静了下来,一个苍老至极的声音似老驴拉磨般缓慢地响起:

    “原来是你。”

    它静静地注视着赵襄儿,问:“那个女人呢?”

    赵襄儿同样平静道:“娘亲已然仙逝。”

    那团火焰瞬间窜起,充斥着火炉四壁,仿佛随时要破壁而出。

    “什么?死了?小丫头莫要唬我,她怎么可能死!谁能杀得了她?”

    十余年前,它见到了这个小姑娘误入禁地,然后被自身散发出的威压震得无法动弹,它欣赏着那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那是它百年难得的快感,但是那小丫头比它想象中更加坚强,竟足足撑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带走她的同时对着自己随手一指。

    于是他本就残破的神魂中央,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数十年难以弥合,日日夜夜给它带来痛苦。

    那种神魂撕裂的恐惧它犹自历历在目,甚至不输当年镇杀自己的那个仙人。

    那样的女人,怎么会死?

    “你是她的女儿?”它问。

    赵襄儿颔首道:“我自小随娘亲长大。”

    那团火焰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遗憾的叹息:“但你太弱了,你哪怕修行一生,也远远触及不到那个层次。”

    赵襄儿没有回答,但她蹙了蹙眉,显然不认同对方的观点。

    那声音微讽道:“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但是你要明白,修行之路上,大部分时候,年龄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修行不像行商,若非机缘通天,大部分人一生能达到的顶点,在出生之时便已然决定好了,甚至很多人,十多岁时便触碰到了那个顶点,误以为是绝世之才,可惜此后一生再难寸进。

    赵襄儿道:“既然前辈修为通天,那可能猜到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那苍老的声音笑了笑,自嘲道:“总不能是来陪我这个老东西解闷的吧?”

    赵襄儿直截了当道:“我要放你出来。”

    地宫之中一片死寂,接着山呼海啸般的笑声爆起,有飓风自那铜炉间涌出,吹得少女黑发向后抛舞,一袭黑裙更是灌风般猎猎抖动着。

    她抿起薄薄的嘴唇,双手负后,似暴雨之夜湖上逆行的舟,竟艰难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过了许久,暴风渐止,光影明灭的地宫恢复了平静,少女紧绷如弦的身子却并未放松,她目视前方,并无退意。

    那声音威严中透着一些古怪,“你可知道我是谁?”

    赵襄儿道:“五百年前,有一灵狐吞食了隐国流落人间的炼天珠,逃至岩溶山脉,跃地火而遁,一隐十余年,其后生八尾,毛发生焰,可焚万物,破紫庭境直入五道,叱咤一时,只是恰逢天地灾变之大浩劫,终被‘原君’隐国的大神将镇压于西国,百年前你侥幸遁逃而出,至南州,又被仙人衔尾追杀,打碎肉身,筑起皇城,定下四件护国之物,镇杀于地宫之底。”

    听着少女的诉说,那团焰火渐渐平静,火焰在破碎与凝聚之间隐隐攒簇成了一头八尾天狐的模样,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注视着赵襄儿,眼眸深处,似有着自地狱间燃起的鬼火。

    少女说完之后,这头活了数百年的火狐才缓缓开口:“我越发不明白,你是真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另有依仗?”

    少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老狐眯起了眼,“你是谁?”

    少女莞尔一笑:“我叫赵襄儿。”

    ……

    ……

    秋风吹拂,栖凤湖上忽有涟漪一圈圈漾起。

    宁小龄仰起脸,用手遮了遮额头,道:“怎么又下雨了唉。”

    宁长久道:“秋雨无常……早些回去吧,小心着凉。”

    宁小龄点了点头。

    宁长久抬起袖子替她遮住了脑袋,小丫头便也往他身边靠了靠。

    城墙的塔楼上,一只朱红小雀俯瞰着这座古老的城池,它一边梳理着自己的翅膀,眼睛一边不停转着,打量着四周,他看到湖畔那对一身道袍的少年少女,竟口吐人言自言自语了起来:

    “唉,烦死了烦死了,怎么全是硬茬子,本仙君如今这副样子要是真把事情闹大,怕是要被毛都扒得不剩啊。”

    “今天又来了个不知深浅的女人,若真是那天宗的人……”

    说着,朱红小雀想到了自己的凄惨下场,不由浑身一颤。

    “反正殿下给的任务只是闹事……随便闹闹就能走的吧?”

    “要是当年知道这破地方藏着那种怪物,他们磕破脑袋我也不会来这闹事啊。”

    朱红小雀在塔楼的屋脊上蹦蹦跳跳,越发觉得烦躁。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记钟响,一场新雨随之而下。

    那一记声响里,朱红小雀如闻丧钟,浑身都僵硬了。

    “算了,反正横竖是个死……要是这次能脱身,我就彻底自由了。”

    它绝望地眨了眨眼,扑棱起自己小小的翅膀,像是跳楼一般从塔楼上跃了下去。

    “殿下……要信守承诺啊,皇城,本仙君又来了!”

    那朱红小雀扇动翅膀间,身形却越来越大,它自城楼上猛然折返,朝着塔楼撞去,巨响之中,塔楼破碎,那已然变得巨大无比的朱红怪鸟张开了极长的翼展,灵力涌动间,一道裂纹自城墙上撕了过去。

    皇城的骚乱就此开始。

    很快,几乎全皇宫的人都看见了那高踞城墙上的血红巨鸟,一些老人便想起了那段历史,惊恐地嘶喊起来。

    “血羽君!果然是血羽君!皇宫的大阵开了吗?”

    “来不及了……”

    “快去请巫主大人!”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三章:仙子悬剑气如虹

    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带着难以言喻的寒凉,便在这个太阳还未升至当头的时间突兀地坠了下来。

    铅黑云层聚拢碰撞,其后雪亮的电光如巨蟒翻腾云海,行云布雨间掀起山呼海啸。

    栖凤湖上水气翻腾,皇城之中行人仓皇奔走,在那血羽君忽然现身城楼之后,文武百官四散奔逃,那一间间毗连的宫殿,此刻在阴云遮蔽之下犹如困兽的囚笼。

    国师府外,那些隐蔽许久,伺机待发的高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

    血羽君重新现世,非同小可,此等妖兽,通常需要一个大修行者压阵,连同数十位修行者联合才有可能击退。

    可他们如今连结在一起,为的可是杀赵襄儿,这头妖兽绝不在他们计算之内,不可能为此平添折损,更何况,这里许多人还是瑨国、荣国之人,他们哪里会来管你赵国的烂摊子?

    天地间大雨倾盆,城楼上妖力肆虐,雷鸣电闪之中,血羽君高亢的嘶鸣声锐利地响彻皇城,带着血腥的杀戮意味。

    城墙随着血羽君的踏过,一寸寸地开始崩裂。

    但不知为何,那头妖鸟却没有直奔皇城,只是踏着城墙一路奔行,旗帜倒塌,塔楼倾覆,一路过去皆是摧枯拉朽。

    栖凤湖前,宁小龄被这惊人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步步后退,若非宁长久一把拉住,险些摔进湖泊里。

    “师……师兄!”她紧紧地抓着宁长久的手臂,雨水浇在惨白的脸上,前方时不时有碎砖大片大片的塌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宁长久同样面色沉重,他看着那头肆意破坏着皇宫城墙的怪鸟,那股磅礴噬人的妖力明显犹有收敛,此刻他仅是远观依旧觉得心驰神曳。

    “走,回家。”宁长久断然道。

    宁小龄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她生怕师兄真不知天高地厚冲过去和那怪鸟厮杀,少女连连点头:“是,师兄!”

    所幸赵石松的府邸与那怪鸟进行的方向相反。

    宁长久一边离开,一边回望着那头怪鸟离去的方向,而宁小龄则是捂着耳朵狂奔着,只想着能尽快远离那头发疯似的怪鸟。

    ……

    皇城乱了。

    很多年前,血羽君第一次出现,也是肆虐过了许多边境小城,一路上过了很多关隘要塞,才来到了皇城,那时城中的修行者早已严阵以待。

    而这一次,它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出现,这二十天以来,关于雀鬼的传闻越来越多,先前巫主现世,说出了血羽君的名字,许多人便将雀鬼与之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血羽君铩羽而逃再无消息,那等睚眦必报的强大妖兽,心中定是积了许多怨气。

    如今皇城没了娘娘坐镇,它便卷土重来。

    关于‘雀鬼’的恐慌,在城中已如阴云笼罩了二十来日,如今血羽君真的横空而现,一下子便吓破了众人的胆。

    这城中本就聚拢了许多怪鸟,如今随着它的出现,那些怪鸟冒着大雨纷纷赶来,绕着它不停鸣叫,众星捧月一般。

    血羽君扑棱着翅膀,看着四散而逃的人群,看着那些兴奋至极的

    怪鸟,然后有气无力地踩碎了一块砖头,唉声叹气。

    当年第一次临城之时,他何等倨傲不可一世,想着这等小小国度,自己还不是来去自如,哪怕最后被一个叫巫主的糟老头子暗算受伤,不得不暂退一时,它也并未气馁,只觉得是自己年纪还小,再修炼几年,养好了伤,必定是可以横行南州的妖王。

    直到后来遇到了那个女人……

    往事不忍多想,血羽君的年纪放在妖兽之中,确实算是年轻,此刻俯瞰城池的眼,不知为何有几分沧桑的感觉。

    皇城的大阵已然开启。

    只是如今赵国这般凋敝,再加上当今皇帝太过弱小,这大阵也有几分形同虚设的意味。

    但血羽君依旧没有贸然踏足。

    因为阵法再弱,依旧是一颗绊脚石,会影响它接下来逃命的速度。

    它所需要做的,只是制造混乱,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这里,为赵襄儿争取时间。

    她曾经告诫自己,绝不可因为一时贪玩而画蛇添足,所有一切皆按计划行事,见好就收,要不然……

    想到这里,恶名远扬的血羽君也忍不住一个哆嗦,心想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唉,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的信鸽,我都开始有职业操守了……”

    它自嘲地嘟囔了一声,随即昂首挺胸,将翼展延伸到最大,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有风自翅间生。

    它张开长喙,口吐人言,威严而尖锐的嗓音穿透雨幕,笼罩上整个皇城。

    “老巫狗,当年你百般暗算下,我不慎糟了一剑,今日本天君卷土重来,实力更胜过往,你这背着龟壳过日子的老巫狗可敢出来公平一战?”

    它清了清嗓子 ,继续道:

    “本天君听说今日来了个谕剑天宗的小娘皮子,你且听好,此乃我与那老巫狗私人恩怨,与你无关,所以你莫要插手,否则,嗯,否则……”

    血羽君还在酝酿着措辞,皇宫之中宫门却已洞开。

    那漆黑一片的殿门之后,一抹白影如鬼魅浮现。

    铺天盖地的雨丝在那白影出现的一瞬皆受剑气牵引,向着血羽君所在的位置激射过去,而那道身影在殿门只停留了一瞬,大雨之中,有一束白光大盛,自殿门起,横跨皇城,白光过处,雨丝皆被照得雪亮,似每一线都蕴含着盛大的光,都折射着万千凌厉的杀意。

    白虹贯空而过!

    剑气喷薄吞吐之间,剑鸣清亮,那数百丈的距离此刻不过一瞬。

    血羽君瞳孔骤缩,其间的眼白却被映得雪亮至极。

    它心中暗骂了一句,心想那些仙宗的人还是这副老样子,一边说着不理凡俗,一边又爱多管闲事。

    在极快的权衡之后,它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大雨磅礴,天云摧裂。

    皇宫的上空,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然开始缠斗,其间剑气纵横,妖光肆虐,波及之处,屋脊被狂暴的灵力掀开,檐梁瓦片一并被碾作齑粉。

    宁小龄捂着耳朵,惊魂未定地看着上空。

    若是那血羽君身形巨大,尚能看清形容,那随剑气而去的谕剑天宗的女子,则是完全无迹可寻,甚至无法看清是她带起了一道道剑气还是剑气拖曳起了她的身形,远远望去,只能看见美人如雪剑气如霜。

    “那……就是仙人吗?”宁小龄痴痴地望着,一时间竟忘了逃跑。

    宁长久道:“自是非常厉害的。”

    宁小龄仰起头,问道:“师兄,以后我们也能像这般厉害吗?”

    宁长久道:“师妹天赋异禀,只要勤勉修行,不触碰那些邪魔歪道,一定可以修至圆满的。”

    宁小龄抿着唇,似是尝着雨水,她眨了眨眼,道:“师兄你可不准骗我。”

    宁长久道:“当然不会。”

    宁小龄小心翼翼地问道:“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选错了路呢?”

    宁长久似是早有答案,平静道:“把魔斩了,你留下。”

    那一刻,少女眸底深处寒冷至极,她抬起手,向着宁长久的身后伸去。

    在触碰到背脊之前,宁长久自然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罪,还是早些回去吧。”

    宁小龄回过了神,宁长久已拉着她的手腕向着赵亲王的府邸走去。

    “哎哎……”宁小龄有些吃痛地扭了扭胳膊。

    临近别院,宁小龄摸出了钥匙,目光有些恋恋不舍又有些畏惧地看了一眼天空。

    院门打开,宁小龄绕到后面,将师兄一路推进了屋里,口中念叨着:“师兄啊师兄,你可千万别再多管闲事了啊,这皇城忒吓人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拖不动你哩。”

    ……

    ……

    不死林中,巫主殿的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方才血羽君的喊话他是听到的,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在看到那道剑光自皇城亮起之后,他才推开了门,手中却依旧没有放下那本古籍。

    这本古籍是历代巫主真正的传承,它像是一位活生生的史官,会自己生长出书页,记载皇城的历史,同时,那每一行文字也都是皇城真正的缩影图。

    他将古籍翻到此刻的最后一页,那里有一句他以精血炼化之后方才显现的谶语:

    “刑天法地,祭以城国。”

    他一直不明白这句话要应验的究竟是什么,但隐约能感受到其后寒冷至极的肃杀意味。

    他看着窗外的雨,苍老伛偻的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

    “难道……便是今日?”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巫主殿前的一口古井上,但是他很快掐灭了心中那个荒诞至极的念头。

    关于这口井的秘密,如今只有国师与他知晓,更何况,哪怕国师告知了赵襄儿,她应该也不至于愚蠢地下井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如若她真下去了……

    那更好了,反正有死无生,也省得自己动手。

    他转过头,看着木架上一只羽翼漆黑的巴哥,道:

    “告诉丘离,计划不变,继续看紧国师府,天上那头孽畜不用管,我来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四章:湖上狐影

    当空而下的秋雨里,许多鲜红的雀羽被雨水打湿,零碎飘落,坠地之后血羽灵性不灭,周遭的雨水被嘶嘶地蒸成白汽,然后血羽也在秋雨的冲刷间渐渐失去温度。

    天地之间灵气震荡,满城的雨水在剑气与妖气的冲洗之下,皆被震成粉碎,于秋风中飘拂,化作泼天雾气。

    鸟嘶声与剑鸣声便在这雾气中不绝地响起,随之而来的,也有两者相撞迸发出的金石般的声响。

    而血羽君便被这凌厉剑气,硬生生从皇城上空逼到了栖凤湖上。

    栖凤湖上空,此刻远远望去,无数道极细的剑气割开雾气,似白虹挂空,一道道缠绕交织成雪白莲花的模样,而自那花蕊的位置,一点寒光亮起,那雪白衣裳的女子化作一道剑芒破空而去,与此同时,湖面上空那剑气交织成的莲花瞬间破碎,化作星星点点向着中心汇拢,如光粒般依附在女子身上。

    那一幕似万千溪流入川,终汇作难挡的洪流。

    血羽君叫苦不迭,在这一剑凝聚之前,它已被剑锁固定,好不容易以血海化剑**破开剑锁,那破碎剑莲凝成的一剑已在眼前大放光明。

    它寻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只能扇动双翅带起狂暴的风浪,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在湖面逃遁,远离那柄盛气凌人的道剑,而它扇起的风浪之处,同时也腾起了成千上万羽毛幻化的剑影,如成群的红蛾向着那道剑气洪流扑去,阻拦其前行。

    然而这些红蛾被碾碎不过瞬间,血羽君贴着湖面飞速遁逃,那道剑光同样贴着湖面紧紧追袭。

    他们所过之处,湖水分浪,高卷数丈,如湖中高高筑起又随着他们离去而快速坍塌的水墙。

    血羽君双目通红,那凌厉至极的剑气几乎已贴住了背脊,开始卷落它如钢铁般坚硬的毛羽。

    “娘的,谕剑天宗的娘皮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在剑气即将追及的一瞬,它忍无可忍,双翅猛地拍击水面,一道水幕自他们相隔之处高高腾起。

    剑气刺穿水幕之时,血羽君已然转身,它双目如炬,死死地盯着那刺破水幕的剑,生死一瞬之间,它铁钩般的利爪带着血色的焰火探出,硬生生地伸入那道白光里。

    那道一往无前的剑气终于在这一刻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他们滞留之处,足下的浪花炸出石破天惊般的声响,其下的水面已然塌陷成一个极深的大坑,大量湖水自四面八方灌入却无法将其填满。

    那道剑气的洪流渐渐变淡,雪亮剑芒中,一柄雪亮的长剑自剑尖开始,终于缓缓展露出它全部的面容。

    那剑尖距离血羽君的胸膛不过数寸,而血羽君同样以利爪精准地扣住了那剑的剑身,使其再难寸进。

    哪怕如此,这一剑去势犹未停止,巨大的冲击力依旧顶着血羽君向后飞快划动着,而血羽君同样不停地挥动双翼,掀起狂风,借着这巨大的阻力抵抗着那一剑的推进。

    血羽君倒退的身形越渐缓慢,这意味着那一往无前的一剑终于也快穷途末路。

    而只以一气强撑至今的血羽君,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它猛然张喙,将周遭的空气瞬间纳入体内。

    湖心一声振鸣。

    两者的身影在某一刻终于停止,带着一种诡异的平衡静止在湖面上。

    周遭的怒浪在他们身形停滞之后也渐渐平息。

    血羽君有些力竭地扇动着翅膀,看着那已然贴在胸口,却未能刺入的剑尖,双目中浮现出了艰难的笑意。

    而那剑气也似被烈阳蒸尽的雪沫,在狂风卷浪间渐渐散去,那持剑的身影第一次停下,清晰地浮现在水面上。

    女子持剑而立,剑裳如雪,纤腰束带漆黑,腰侧银环玉佩,细红的流苏自佩间垂落,随风拂动。

    而那玉冠银簪也一丝不乱,其后青丝柔逸飘舞。

    而她的面容上,遮着一个纯白的面具,只能望见那秋水般的眼眸中透出的无限寒意与杀气。

    血羽君对上那双眼眸,某一瞬,它竟有种这女子便是一柄冷漠无情的剑的错觉。

    “半步紫庭?”血羽君心中大骇。

    长命境的巅峰便是半步紫庭。

    这般境界,放眼南州何处,皆是可以开山立宗的仙人,这等境界不在世外好生修行,来找我的麻烦干嘛?

    血羽君心中哀叹,心想对方不会是想把自己当做彻底步入紫庭境第一楼的契机吧?

    女子漠然地看着它,她身侧微侧,右手按推着剑柄,依旧与这妖兽角力着,湖风伴随着反推的妖力吹得她紧贴着身子的剑裳向后狂舞,猎猎作响,那本该曼妙似山峦起伏的曲线,此刻亦透着锐利如杀的意味。

    “说出指使你的人,饶你不死。”

    女子终于开口,那声音清澈而冷漠,不掺一丝杂质,亦似一柄纤尘洗尽的剔透玉剑。

    血羽君干笑两声,义正言辞道:“本君做事本君当,更何况这小小南州有谁可以差使本天君?你这小娘皮子,别仗着有几分本事稍稍压我一筹,便想着践踏我的尊严!”

    女子看着它,淡淡道:“你体内有禁制,要不然我这一剑很难将你伤成这样。这禁制是谁下的?你究竟听命于谁?”

    血羽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它一边调息着体内被激荡得紊乱的妖力,一边开口道:

    “呵,我看你要多感谢这下禁制之人,若没了这禁制,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哪里是我对手?此刻怕是已被我一路撵打着狼狈逃窜,哪还敢这般趾高气昂的和本天君说话?”

    女子并不动怒,只是冷漠发问:“你不说?”

    血羽君猖狂大笑,道:“你弃了剑,跪下磕三个头求我,我就考虑与你说说。”

    狂笑之间血羽君骤然扇动翅膀,无数红色的虚幻剑羽浪潮般席卷而去,而它抓着剑身的手猛地一拧,势要夺剑。

    女子眸子微眯,那剑与血羽君相持,一时难以抽回,她断然弃剑,身形向后掠去。

    血羽君大笑道:“谕剑宗的小娘子可真是听话,说弃剑就弃剑,什么时候磕三个头?本天君倒是不妨也随你跪了,一并拜个天地……”

    本以为偷袭得势的血羽君骤然敛去了笑意。

    他骇然发现,那女子身形虽向后飞掠,但她手指在胸前不知拈了一个什么法诀,那些他激射出的剑羽,临近她的身边,竟都被她同化成了白茫茫的剑气,那剑气汇成潮水,随她指间一动,便调转潮头,反而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剑灵同体?南州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它来不及思考,弃剑而逃。

    它掐算着时间,虽与殿下的约定还有些距离,但是它实在不敢继续冒险,只想全力逃逸。

    他坚信,若是自己一心遁逃,任那女人剑术再高也赶超不过自己。

    只可惜巫主还未现身,殿下交待自己的事情,怕是难以完成了。

    这个念头才起,下一刻,异变再生。

    一道古杖从天而降,横亘身前,如一道大柱,拦住了去路。

    眼前,一个头发枯槁花白的老人一手持卷,一手握杖立于湖波之上,脚下湖水如沸。

    他浑浊如死鱼的眼睛盯着那头逃逸而来的巨鸟,凝重而肃杀,其间隐忍了数十年的怒火。

    几十年前,若非这头妖鸟祸乱皇城,他的大道本该走得更远,为了自己的道源维稳,他不得不护一城太平,尽全力与这头妖鸟一战。

    那一战他受伤太重,直接危及大道根本,本该扶摇直上的修行之路也变得崎岖无比,如今他年岁过百白发苍苍,已然能感受到死亡临近。

    而大道无期,死亡便是他唯一的结局。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这头血羽君。

    他如何能够甘心?

    “孽畜!”

    老人怒喝一声,木杖当空砸去

    ,朝着血羽君当头砸落。

    那身后原本紧追不舍的剑仙女子反而停下了身形,她盯着老人手中的那卷古籍,眼眸眯起。

    那血羽君却是不惧,瞳孔中竟也爆发出了难得的狠意。

    当年年轻时,全盛的巫主都只能靠阴谋诡计伤它,如今自己虽有禁制在身又负有重伤,但你也老了啊……

    火光与血光照亮了湖面,照彻了雨丝,血羽君高亢而鸣,向前冲去。

    巫主屹然不动,他承的是一城之运,所代表的,便是这座古老的雄城。

    两者相撞,血羽君惨鸣一声,浑身红羽簌簌抖动,胸前血肉模糊。

    而老人亦是身形摇晃,只是湖畔那座皇城,此刻如地动一般,许多结构不稳的房子已然开始倾塌。

    血羽君嗜血般的瞳孔盯着他:“你变弱了,不持这本仙卷,方才你胸骨便全断了。”

    巫主阴冷地看着它,自不会废话,他视线望向了湖面后那伫剑而立的面具女子,大声道:“你在等什么?”

    女子道:“这卷书让我带回山门,我此刻便替你杀它。”

    巫主神色阴厉:“你们名门仙宗也干这乘人之危的勾当?”

    女子道:“我知道这仙卷才是皇城之运的真正承载者,我们仙宗会好好护它,可保你赵国太平。”

    “赵国或盛或衰,都只在我手里。”

    巫主冷笑一声,手中的古卷捏得更紧,他没再去看那女子,将卷翻到了某一页,口中念了句极为晦涩的咒语。

    血羽君只觉得耳畔如有雷响,他心中同样震怒,却没有冒进,下一刻,它足下的湖水开始下陷,它只觉得有什么无形的、极为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背脊之上,要将它硬生生地打落湖底。

    那是一城之力。

    女子看着那竭力反抗的红羽妖雀,无声叹了口气,她手中的剑轻轻划过,在跌宕起伏的湖面上划出清圆涟漪。

    那轻轻的一剑,杀意却重若千钧。

    此行杀妖终究是她的职责所在,无论巫主答不答应她的条件,她都会出剑的。

    那一刻,血羽君真正地感到浑身冰凉。

    一城压身之下,它如何能躲过这一剑?

    便在此刻,皇城之中,钟声恰好敲响。

    那是正午时分的钟声。

    血羽君心神剧动,这一记钟声,是它与殿下约定好的时间,只要拖到此时此刻便可!

    如今时辰已到!为何皇城还没有半点异动?

    莫非那个死丫头早就打算把自己当做弃子?

    若是如此……

    必死无疑的绝望吞没了他的心脏,身后那一剑即将斩落,它却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力量。

    赵襄儿!我做鬼也……

    心中怨毒的咒语还没念完,一道剑气便撞上了后背,它口喷鲜血,向着湖中跌去,却讶然地发现那一剑比自己想象中轻太多太多。

    它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得转身,却发现那戴着面具的女子剑仙已然转过身去,再没看自己。

    而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巫主,这一刻的目光竟也没落在自己的身上。

    它发现湖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火焰凝聚成的身影。

    那团火焰看不出具体的形状,似扭曲的电也似一只幽异的眼。

    那道身影一经出现,它心中便涌现出强烈的恐惧,那种惧意与生俱来,似自于血脉深处,甚至比方才夺命的一剑更甚。

    但它也没有因为这种异变而迟疑,它身为一只鸟,没有向上飞去,那样太过显眼,而是直接向着湖水深入扎了进去。

    它不管来者是何等妖魔鬼怪,此刻只想抓着这一线机会逃出生天。

    湖底的黑暗吞没了它,曾有希望成为南州妖王的它,此刻拖着重伤之躯,调动着浑身最后的力量,如鳞片剥尽的湖鱼,狼狈地向黑暗深处逃曳而去。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十五章:我为杀局,请君入瓮

    血羽君自水中钻出时,那两人也并未追来,视线中那三人的身影已是几乎不可见的点,似还在对峙着,也无暇管它。

    它心中泛起了死里逃生的侥幸和一抹没由来的失落。

    没想到自己这般重要的人物,最后竟被无视,也不知道那团火焰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让自己生出这般恐惧的感觉。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变小,虽没有变回那朱红小雀,却也只是红羽隼的大小。

    它本来便是红羽隼,百年前偶得机缘,饮了几口不知是什么妖兽的血,才得以异变,踏上了真正的修行之路。

    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它忽然惊喜地发现,在方才的战斗之中,体内的禁制似乎也被白衣女子最后无心的一剑割裂。

    它感受着禁制的松动,心中狂喜,想来用不了太久,单靠自己便能摆脱这枷锁。

    血羽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又回望了一眼栖凤湖,眼中泛起了艰难的笑意。

    许多年前差不多也是这般,它重伤逃出,本以为无人能挡,正当它运转妖力修复伤口,打算着将来报复皇城之时,它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落叶踩碎的声响。

    那是它一身都无法忘记的声音:

    “你这小麻雀资质不错,若愿为我所用,可饶你一命。”

    它心想什么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正要转身反击之时,忽然感觉骨头像是重了千万均,撕裂般的痛感切过肌肤进入身体深处,然后它的身体漏气般疯狂变小,真的只剩下麻雀大小。

    然后它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轻笑声:

    “其实也由不得你。”

    从那之后,它便被一个少女关在笼子里玩赏,那少女据说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但是自始至终,它也没有见过那女人一面。

    血羽君仰起头,秋雨落在它的身上,它回忆起十数年的信鸽生涯,只觉得锐意消磨,感慨万千。

    “幸好如今因祸得福,那禁制假以时日我便能挣破,如今还是早些出城吧……”

    正当它打消了向赵襄儿复命,正准备独自离去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小红,你要去哪?”

    它心头剧震,半响才别过头,只见一个黑裙少女俏立雨中,笑吟吟地看着它。

    血羽君呆若木鸡。

    ……

    ……

    时间推回至半个时辰前。

    那场秋雨尚是四面八方涌来的云,那谕剑天宗的白衣女子也尚在青花小轿中假寐,巫主摩挲着古卷推演着迷雾重重的未来,反复思考着卷尾那句谶语。

    而地宫深处,幻化如火狐般的烟火窜动着,少女的黑裙泛着淡淡的火光,衣角的那朵小黄花显得愈发动人。

    赵襄儿道:“这六道天命之锁,我能为你斩去四道,能不能逃出来,看你自己。”

    老狐不解:“我在地宫之中你尚无法杀我,若是出了这里,你还能拿什么杀?”

    赵襄儿道:“试一试?”

    老狐狸笑道:“求之不得。不知小丫头何时能为我解开这六道锁链?”

    赵襄儿摇头道:“这里的锁链,只有四条有钥匙。”

    老狐狸的眼珠自火焰中钻出,凝视着赵襄儿,道:“国师府一把,巫主殿一把,乾玉殿一把,皇宫一把……四把便够了,只要有这四把钥匙,我便能逃逸出四道神魂,剩下的两道,等我四魂合一自能斩断!”

    赵襄儿微笑道:“原来你都知道?看来这些年你确实影响着赵国。”

    火焰中的老狐身影愈发清晰,那占据了半个地宫的火炉里,缓缓浮现出的身影竟有种顶天立地的高大错觉。

    “我肉身未灭之前,终究是迈入过五道的大妖,你们以皇城压我百年,我自能做出一些‘回报’。”

    它眯起了眼,嘲弄地看着赵襄儿:“你妄言要杀我,不会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赵襄儿微微一笑,“这个原因不够?”

    那老狐狸的身形在火炉中蠕动着,笑声之中带着不可

    捉摸的讥讽意味:“这些年,我或于无形中杀过许多人,但那些终究是蝼蚁的性命,哪里值得……”

    老狐狸话音一顿,语气忽然放缓:“难道……你想成圣?”

    赵襄儿没有作答。

    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似有风声悄然呜咽,老狐的声音起伏如跳动的焰火:“先前我心中还有几分后生可畏的敬意,如今来看,你也不过伪善,要借我成一颗圣人种子罢了。”

    赵襄儿道:“我只是想借你的刀,杀人。”

    老狐问道:“杀谁?”

    赵襄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玺,摊在掌心。

    老狐看着那玉玺,神色震颤,那团火焰也随之颤抖,似是难奈的悸动。

    “这便是……”

    “国玺,国师府的第一把钥匙。”赵襄儿接话道:“你吞下这把钥匙之后,便可以挣开一缕神魂,不过国师府承的是国运,若你挣脱之后做出有损国运之事,对于你的反噬便是百倍千倍的。”

    老狐看着那块国玺,神色惊疑不定,问:“哪怕只是一缕神魂,我便可以杀你,你何以倚仗?”

    赵襄儿微笑道:“我代表的,便是赵国之国运。更何况……”

    她忽然打开了手中提着的那柄伞,数百道竹节一同撑开古旧微红的伞面,如今伞面照映着火光,愈显鲜艳。

    事实上,自踏入这地宫的那一刻,老狐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伞,他以微薄的魔念穿透火炉感知过那把伞,却得不到答案。

    如今古伞撑开,少女立在伞下,笑意敛去眉目淡然,竟有几分清圣的意味。

    “这便是乾玉宫的钥匙?”老狐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少女点头道:“杀巫主,吞噬他手中那本古卷,你可以再斩一道锁,届时,我会把这柄伞给你。”

    老狐道:“我知道这伞或有玄机,我一道神魂或许真不能把你如何,但三魂一体,这些花哨之物便没有任何意义,我要杀你,不过弹指。”

    少女支着伞,似毫无阻挠地走到了那火炉之前。

    火光映照下,她的身影显得愈发娇小纤细,那漆黑的裙摆之侧,火星飘舞,她像是一**日之前孤独伫立的仰望者,如海的光浪随时要将她倾吞下去。

    地宫中没有任何声音,一人一狐静静地对视,似乎彼此都在确认着什么。

    这一幕便如此诡异地持续着。

    铺天盖地的光里,少女黑裙飘飘的背影却逐渐盖过了它们,愈发显得清晰。

    渐渐地,所有的焰火却收敛了温度,隔着火炉纵横交错的黑铁栏栅,少女依旧注视着火狐,然后随手将手中的国玺高高抛起,向着炉中投去。

    “小丫头,我都有些替你害怕。”

    那声音狂笑着响起,一个漆黑而巨大的身影破焰火而出,一下子叼住了那枚玉玺。

    “不要怕,我替你收尸。”

    少女抿唇一笑,清媚淡雅得似袖间的花。

    那黑色的狐影伸长脖颈,将玉玺囫囵吞下,光线盛极的地宫骤然一黯,铁链的断裂声在耳畔响起,视线中,一个庞大的身躯如海面上拱起的鱼背,那几乎撑到穹顶的火炉在这一刻也显得渺小。

    狂风迎面而来,吹起少女额前的发,吹得她眉眼愈发苍白。

    那些风像是一柄柄无形的刀。

    无数条漆黑的影子自焰火中钻出,一尾尾地越过少女的身侧、肩头、颊畔,向着后方掠去。

    那是老狐挣脱出的一道神魂。

    少女静静撑伞,不为所动。

    那些黑魂越向井口之时,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赵襄儿,后会有期。”

    少女转过身去,对他挥了挥手。

    身后,那身影明显小了许多的老狐依旧无声地注视着她。

    “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的一缕神魂已然放出,既然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还问什么?”赵襄儿莞尔一笑。

    那老狐沉默片刻,道:“有些意思。

    赵襄儿背过身去,对他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事要做,以后再来与你一叙。”

    说着,少女支着伞缓缓离去。

    那老狐盯着它,眸子里忽然暴发出风雪般的杀意,赵襄儿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离去,最终她登上了另一条甬道,消失在了那老狐的视野中。

    老狐眼中的杀意缓缓沉寂。

    而赵襄儿在确认老狐的魔念无法追及之后,她立刻收伞,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外面奔去。

    这条甬道通往的是不死林中的那口井。

    与那老狐狸交谈之际,她看似不急不缓,但又如何能真的不急?

    这是一场真正刻在时间尺度上的生死之争,哪怕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更不允许自己出丝毫的纰漏。

    而一路而来的那些障碍与机关,她早已烂熟于心,自不能挡她丝毫。

    很快,她仰起头看见了井口的光,数滴秋雨落在了眉间,她纵身而起踩着井壁凌然而上,几个身法之间便跃出了井口,接着,她朝着与巫主殿相背的方向狂奔而去,那是栖凤湖的方向。

    而那时,血羽君同样扎入湖中,向着皇城的北方向逃窜而去。

    ……

    赵襄儿望了湖面一眼,远处的那三个小点开始缓缓移动,巨大的灵力流席卷栖凤湖的上空,数道龙卷裹挟着湖水凭空而起,遥遥望去,如巨蟒抬首。

    “小红,你刚刚……是想逃?”

    赵襄儿收回了视线,望向了伤痕累累的血羽君,柔声发问。

    少女状似温柔的声音听得血羽君肝胆欲裂,它连忙道:“我这不在这恭候殿下您吗?”

    赵襄儿笑了笑:“嗯,看来你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生死到底拿捏在谁手上的啊。”

    血羽君连连点头:“这哪需殿下多说,属下对殿下绝无二心!”

    赵襄儿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盯着它,道:“你作恶无数,毁城杀人,我本早该拿你煲汤的,但你这些年送信还算勤勤恳恳,如今你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将来有机会,或许还能来试着杀我,所以小红啊……接下来,千万不要犯傻。”

    血羽君听着她气若游丝的话语,身体中禁制发作,他浑身犹如刀割,只敢匍匐在地哀求着殿下饶命。

    赵襄儿忽然握住了伞柄,猛然一抽。

    清越的声响中,一道柔和的光芒划过她的身前,银亮却内敛,单薄而澄澈,仿佛她抽出的只是一泓清水。

    那是伞中藏着的剑。

    血羽君再不敢有任何忤逆的念头,连喊着:“小奴这些年改过自新兢兢业业无半点僭越,没有殿下吩咐,我绝不擅离皇城!”

    “拔剑又不是砍你,你这么害怕,是有亏心事?”赵襄儿淡淡笑着,将那抽出了剑的古伞扔给了血羽君:“稍后等那头老狐狸杀了巫主吞了古卷,便你把这个伞给他,他会放你走。”

    血羽君连忙用喙叼住了伞,小心翼翼地以心神发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赵襄儿道:“你不需要知道……按我吩咐做,不要再有其他念头了。”

    血羽君也算是跟随她多年,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小恶魔,哪句话是玩笑哪句话是认真,它总是分得清了。

    它立刻点头,抹去了心中最后的侥幸之意。

    赵襄儿看了它一眼,转身离去。

    “殿下此去?”

    “皇宫。”

    “皇宫如今戒备森严,赵国皇城几乎所有的高手都聚在那里,凶险万分,要不小奴先为殿下开道?”

    “不必。”

    她走皇宫,当然不走正道。

    很快,地宫中那头老狐再次见到了那去而复返的少女,只是这一次,她手中无伞,只有一柄如水般细长明亮的剑。

    而这一次,赵襄儿连个招呼也没有和他打,径直朝着通往皇宫之井的甬道奔去。

    这是真正的无人设防之路。

    而皇宫中,亦有大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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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