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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二章:九婴

    宁长久接过剑,履过法阵,向着会场中央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勇气可嘉。”方和歌看了他一眼,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后问:“不知尊姓大名?”

    四峰间的天才弟子,大都名声显赫,哪怕没有交过手,也都互相听说过,方和歌此问,若是其他小有名气的弟子,便算是侮辱了。

    但其余三峰确实无人认识宁长久,哪怕是那些师长们,对于这个弟子也处于“偶有耳闻”的阶段罢了。

    宁长久看着眼前白衣翩翩的少年,发现对方的白衣竟比自己干净。

    虽是连日奔波导致,但这让他有些不悦,他平静答道:“宁长久。”

    “宁长久……”方和歌稍一思索,倒是正想到了他:“你是宁小龄的师兄?”

    宁长久微讶,心想小龄如今竟也是个小名人了,他点头道:“正是。”

    方和歌轻轻摇头,道:“让你师妹来吧,你不行。”

    这话对于宁长久是羞辱,但对于宁小龄却是无比的肯定,四峰之中本就有人将那位天窟峰的后起之秀当做另一个陆嫁嫁,也时常把她和其余天才相提并论,今日宁小龄的出剑,也让许多人期待。

    守霄峰主见到陆嫁嫁回峰,松了口气,他望向了这个挑战自己大弟子的少年,对着旁人轻声道:“此人我倒是听说过,不过传言他不是外门弟子么?参加四峰会剑不是坏了规矩?”

    “据说转为内门了。”旁边的长老答道:“但估计也是沽名钓誉之辈,沾沾他那位师妹的光罢了。”

    “宁小龄……”守霄峰主念着这个名字:“当年陆嫁嫁参加四峰会剑时,也不过这个年纪吧。”

    “你觉得她有可能与嫁嫁相提并论?”

    “得看过她出剑才知道。”

    “那这个宁长久……”

    “兴许只是一枚棋子,探探和歌的路数吧,让宁小龄可以有些心理准备。”

    “峰主所言有理。”

    天窟峰的弟子对于宁长久的到场很是高兴,但这高兴源于师尊的平安归来,对于挑战方和歌这件事,大部分人的心中还是判定为宁长久不知天高地厚的。

    乐柔盯着那袭白衣,过往的猜想在脑海中打转,周围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在脑海中嗡嗡作响,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热,竟觉得宁长久能赢。

    她回过头,视线透过许多轻蔑的眼眸,望向了人群后方,白裙娇俏的宁小龄正站在师尊的身侧。

    宁小龄的脸上带着春风吹开樱花般的笑,一旁的师尊的大人,则像是樱花边未融化的一墙冰雪。

    她忽然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和宁小龄才知道的秘密。

    所有人觉得宁长久会输,但她们却知道,他可以赢。

    这种想法带给了乐柔难言的感觉,她甚至想振臂高呼,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然后听着他们的冷嘲热讽,再看他们之后的目瞪口呆。

    她握拳在胸,将这个秘密强压在了心底,眼睛盯着那个背影,呼吸更重了些,她告诉着自己,若是宁长久真赢了,那师尊一定就知道他的原本面目了,以后肯定会小心堤防他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他了……

    宁长久静立着,对于方和歌的讥讽,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只等着师长宣布开始。

    南承也定定地看着他,在回到天窟峰之前,他忽然抱拳行礼,道:“此人剑术不简单,前辈务必小心。”

    宁长久嗯了一声。

    前辈?

    这话让许多听到的人都极为不解,心想这南承脑子被打坏了不成?

    他们交头接耳之中,比剑终于开始。

    方和歌虽未真的将他当做对手,却也没有小觑,他神色认真地开始起剑。

    守霄峰的剑法与天窟峰的灵秀,悬日峰的飘逸有着极大的不同,守霄峰讲究的是大气磅礴,如一人横剑独坐天云,孤守九霄,剑气一动便是四海翻搅。

    方和歌剑气泛起的那一刻,哪怕相隔极远的众位弟子,在遥遥的压迫之下,呼吸也窒了些,许多人想象着自己亲自面对此剑的场景,剑心便似风中烛火,摇曳不止。

    立在八方的十数位师长随时准备出剑搭救。

    宁长久静静地等着方和歌起剑,他的剑与天窟峰的剑法同宗同源,但实际施展,便是画作之中工笔与泼墨的区别。

    甚至有许多觉得宁长久长得还不错的女弟子心中不忍,不愿看接下来的一幕。

    方和歌人与剑一道落下。

    剑锋之上,数道剑气如白龙骤然出水,数道剑气似石破天惊,在刹那间凝成之后,旋转着扑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一句什么。

    这句话在场的人无法听到,但方和歌听到了。

    宁长久说的是:“太慢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龙撞地,如浪涛卷雪,淹没了宁长久的身影,与此同时,方和歌对着那茫茫剑气中央再次斩去,雪白的剑气一蓬蓬炸开,淹没了他们的身影。

    那一幕,时间似短又长。

    刀剑交鸣的声音在剑气之中极高频率地响起,快得只似一声。

    剑光消散,如春风吹走崖坪的雾气。

    两人的身影显露。

    他们背对背站着,相隔不远,表面上都看不出有什么伤。

    但是方和歌的手中却没有了剑,宁长久左右手各拿着一把。

    宁长久看了一眼手中夺来的剑,心想守霄峰大弟子的剑果然锻造得更好一些。

    他将剑抛给了张和歌:“接着。”

    张和歌完全没有从被空手夺刃的羞辱中回过神,他木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落在地上。

    哐当。

    如今的剑场寂静无比,落针可闻,更何况是一把剑。

    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的沉默。

    唯有几位修为高深的师长看清了剑气之中发生的场景。

    宁长久的出剑十分简单,便是以自己的剑撞对方的剑,一息之内撞了不知多少下,直接将张和歌震得虎口麻痹,然后伸手拿住了他的剑柄,把剑一把抢了过来。

    南承虽知前辈一定能赢,但也没想到这般轻松,只是他不太明白,前辈这样的高手,假装弟子做什么?接着他想到了那天师父带着他独自离开的场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前辈所图……甚大啊。

    陆嫁嫁没什么情绪波动,宁小龄则是笑得灿烂,她师兄师兄地大喊了几声,在寂静的剑场里显得极不合时宜。

    接着,许多天窟峰的弟子也欢呼起了他的名字。

    乐柔回身望去,哑口无言,她犹豫着自己该表达怎么样的情绪,但是她实在不好

    意思与他们一同高兴,但如果一直冷着脸,又显得自己在嫉妒他,可是明明是自己才是最早就发现他藏拙的秘密呀……

    她心中纠结极了。

    但幸好,没人注意她。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宁长久的身上。

    “他使得是什么剑?”

    “没看清,好像就砍了几下?”

    “天窟峰的剑法这么朴实无华?”

    “你懂什么!这叫大道至简。”

    “我看未必,或许那个张和歌也是沽名钓誉罢了。”

    ……

    “为什么?”张和歌盯着落在地上的剑,犹豫着要不要弯腰去捡。

    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折一次腰了。

    宁长久道:“我说过,你的剑太慢了。”

    张和歌不明白:“我已经是我们一代最快的剑了。”

    宁长久心想那就说明其他人的剑更慢,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自己说一遍?怎么比小龄还笨。

    而此刻宁小龄还手舞足蹈地傻笑着,并不知道师兄的腹诽。

    宁长久本不想解释什么,但想着天窟峰被其他峰压了这么多年,总该替陆嫁嫁涨涨风头才是,于是他收好了剑,双手拢袖,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清冷道:“你道心有碍,出剑如何能快?”

    简单的一句话,空泛的大道理,宁长久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张和歌听了,却想到了过往的许多事,竟似醍醐灌顶,剑心陡然一清。

    守霄峰主眉头一皱,低声道:“和歌竟打破了多年的心结。”

    “什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另一个师叔惊讶道:“莫非这便是和歌的机缘?”

    “这么多年了,是该输一把剑了,对他不是坏事,若是下次遇到,这个少年未必是他的对手了。”

    “峰主所言极是,只是不知道他们下一次相遇而战,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说的话张和歌听不到,但他的行为却似为了弥补师长的遗憾,他转过身,看着宁长久,认真说道:“这局是我输了,但我能再问你一剑吗?”

    宁长久察觉到了他身体剑意的变化,也有些惊讶,却没有拒绝,颔首道:“可以。”

    张和歌没有动用灵力,而是俯下身捡起了那一剑。

    这一次没有云海般浩瀚的剑气,那些剑意中的杂质也似铅华涤尽,无比纯粹,他的剑依旧不快,却让人找不到丝毫的破绽,仿佛除了以兵器硬接他的剑锋,便没有其他解法。

    宁长久的神色终于认真了些,在张和歌抬手之时,他也出了剑。

    两人无形的剑意碰撞,竟摩擦出了星星点点的剑火,那些剑火像是两人之间炸开的烟花,很是绚丽。

    剑与剑相交、相搅。

    刺耳的声音如音爆而起,两人的长发尽数向后掀飞。

    剑相错而过。

    剑火很快用尽,烟花一现。

    他们的比剑依旧结束得很快。

    宁长久左手并指夹住了他的剑锋,而他右手的剑却抵在了对方的喉结,张和歌伸手去抓时,宁长久已然停剑,他空抓了满手的鲜血。

    张和歌神色闪烁,他道心险些崩溃,他看着宁长久,道:“这又是为什么?”

    宁长久懒得解释太多,只是道:“因为我比你强。”

    他收回了剑,向着天窟峰的方向走去。

    “等等。”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那是一个黑衣的中年男子,他说道:“四峰会剑还未结束。”

    宁长久这才想起还要对敌许多人,他转过身,询问:“还有哪位?”

    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才走出了一位不信邪的弟子,那是回阳峰的弟子,他觉得守霄峰的剑可能被对方天然克制,自己的剑法路数与之不同,说不定能有机会。

    但他与宁长久也不过走了一招,手中的剑便没有了,又是空手夺白刃。

    之后又来了一个小姑娘,说要与宁长久比试,宁长久对于小妹妹向来比较心慈手软,假装势均力敌地与她过了几招。

    但这小姑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应战,本是想学点受用终身的招式,不曾想被这般区别对待,她比自己被一招夺剑还觉得羞愧,竟直接气哭了,扭头就走。

    回峰之后,另一个相貌优雅文静的女师长揉着她的头安慰着他。

    女师长身边还跟着一个男子。

    没有人注意到,卢元白盯着那个女子时,神色何其落寞。

    宁长久立在原地,又等了一会,他其实不喜欢这种上百人盯着的感觉,他只想拿了幻雪莲就走,那是赵襄儿所需之物 。

    “你哪里学的剑法?”薛寻雪满腹疑问。

    宁长久敷衍道:“家师教得好。”

    天窟峰的弟子心想,你装什么装,我就没见你好好听过课!

    宁小龄心想,师兄果然经常和师父独处……

    陆嫁嫁对于这句话有些心虚,毕竟每天晚上,都是他在教授自己的东西。

    她心中忍不住泛起了涟漪,面容却依旧没什么颜色,春风拂动雪裳的身影反而更冷傲了些。

    薛寻雪向来不觉得陆嫁嫁比自己强,而宁长久这句话在她听来显然是刻意贬低自己。

    她心生暗火,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弟子,默默想着有没有哪一位可以派出去杀杀他的威风,但放眼望去,她忽然觉得,满目都是低着头的榆木疙瘩。

    迟迟没有人前来挑战。

    天窟峰的众位弟子都很高兴,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平平无奇的宁长久竟这般厉害,对于过去对他的非议,也不由心生愧疚。

    而有几位弟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云择低声道:“明明有境界,却一直装着,内门弟子的腰牌还是两个月前才拿的,分明就是在耍我们!”

    徐蔚然却已认命,道:“也不算耍,毕竟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的境界,点亮剑星那天,我们就应该想到的……”

    乐柔捋了捋自己的裙子,一想到过去自己戏耍不成还挨了师父的打,就觉得怎么也无法原谅他。

    “还有其他人么?”宁长久又等了一会,忍不住发问。

    “有。”

    终于有人答话。

    那一声回答却不是来自四峰之间,而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桃帘震动不安。

    “什么人敢擅闯天宗!”守霄峰主勃然大怒。

    其余三位峰主也纷纷起身,共结护山大阵。

    “荆阳夏,你如今的境界确实还看得过去,但你距离翰池真人,差的太远太远,凭你也想拦我?”

    荆阳夏是守霄峰主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

    比山峰更高的桃帘像是被狂风吹动的普通幕布,震荡不安,紧

    闭的中心处,桃帘开始漾出一道缺口。

    四峰之中,数剑齐出,一并向着那擅闯者斩去。

    轰然一声里,紫气东来,无数道剑汇聚成了飓风,骤然掀开了帘幕,数道身影伴随着道剑的飓风御空而来,顷刻便到了天宗之外。

    四峰的守峰大阵一同开启,满天剑意将流云切割得支离破碎。

    闯入者以一个紫衣老人为首,其后跟着两人与数名紫袍者。

    守霄峰主荆阳夏盯着为首的老人,声音发寒:“十无……”

    紫天道门门主十无,亲临谕剑天宗。

    “你紫天道门也算是正统,莫非要做出这种修道者相残之事?”荆阳夏已持碧霄剑起身。

    十无看着他,微笑道:“怎么,凭你也敢对我出剑?”

    荆阳夏道:“翰池真人在环瀑山时,怎么不见你来叫嚣?”

    十无洒脱一笑,道:“你是想说老道仗势欺人?哈哈,你们谕剑天宗先行不仁,今日我不过是来讨个公道。”

    荆阳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十无环视四周,笑意收敛,神色冷淡,道:“交出天魂灯,我不愿与你们为敌。”

    “天魂灯?”

    “别装傻了,几个月前,天魂灯失窃,我们寻着蛛丝马迹,最终确定了谕剑天宗,七意潜入过峰里,他找到了天魂灯的所藏,却被你们灭口了。”十无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道:“七意之死为我道门之耻,不过你们若是愿意直接交出天魂灯,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不动干戈。”

    十无的话语风轻云淡,掠过守山大阵之时,却也如风吹纱幔,震得四峰大阵摇曳。

    其余人都望向了天窟峰的方向。

    陆嫁嫁挽剑走出,道:“我不知道什么天魂灯,但外人擅闯我峰,甚至想要袭刺于我,我出剑将其杀死,并不为过。”

    天窟峰的其他弟子这才知道当日陆嫁嫁遇刺之事,心中愤懑极了。

    十无的身后,一个不起眼的人忽然抬起了头,冰冷的眼睛透过护山大阵,望向了那袭白衣:“你把九伞杀了?”

    陆嫁嫁冷声道:“自己下的战书,却让其他人来送死,大名鼎鼎的十四衣看来不过如此。”

    十四衣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是鹅卵石的摩擦,让人极不舒服:“你可别让我失望。”

    陆嫁嫁对于这个神秘的道门高手丝毫不惧,她说道:“今日四峰会剑,乃是我天宗大事,你们挑这个时候擅闯,究竟是何用意?”

    十无微微一笑,回答道:“百年之前,道门与剑宗交好,四峰会剑之时,我峰弟子也常来切磋,如今天宗势力越来越大,是嫌弃我们弟子太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

    荆阳夏沉默不语,百年之前的四峰会剑,确实经常邀请紫天道门之人共同切磋道法,但后来两宗大道越发不同,便鲜有来往了。

    接着十无方向了剑场中唯一立着的少年,道:“这便是你的大弟子?好像是叫……方和歌?气度果然不错。”

    荆阳夏神色更加阴暗。

    他知道自己绝非十无的对手,但是如今在谕剑天宗之内,有四峰大阵加持,他相信哪怕是十无强自动手,自己也有机会直接将其剑斩。

    但今日十无何其势在必得……

    荆阳夏隐隐担忧,四峰之中,莫非藏有暗鬼?

    宁长久对于紫天道门的到来并不意外,他直接顺着十无的话问下去:“你也有弟子要来比剑?”

    “还是这少年聪慧。”十无微笑着点头:“可敢一战?”

    说话间,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看上去比宁长久还要小一些的少年。

    那个少年一身黑衣,眉目同样极黑,却秀气无比,脸颊像是死人一样白,他的瞳孔却带着不一样的颜色,像是被潮水浸透过的红色沙滩。

    “师父。”他对着十无行了一礼。

    荆阳夏冷笑道:“你不过想找个理由骗我们开启护身大阵罢了,这等拙劣手段,你也妄为峰主。”

    十无摇头微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关门弟子,到时候送他进去就好,我等愿意退到桃帘之缘,绝不干涉。”

    “谁知道他究竟是弟子还是哪位返老孩童的高手。”薛寻雪怒道:“别拿我们当傻子。”

    十无脸上的微笑像是永远高悬的旗幡:“以薛峰主的慧眼,莫非连这些都判断不出来么?”

    薛寻雪神色阴鹜。

    荆阳夏盯着那个弟子看了一会,确实找不到任何异常,只不过是个天资极佳的少年罢了。

    十无道:“他叫八隐,今年不过十四。与你们的大弟子一战,应该不算吃亏,若是他输了,我们退出天宗,若是他赢了,你们交出天魂灯即可,如何?”

    陆嫁嫁道:“我说过,天窟峰根本……”

    十无打断道:“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我要亲自去搜。”

    陆嫁嫁与其余几峰主对视了一眼,他们心照不宣,随时准备着祭出护山之剑,将十无逼出峰去。

    但陆嫁嫁比其他三人更清楚,如今紫天道门定有了极大的倚仗。

    但天宗开峰三百多年,岂能退让?

    “让他进来吧。”

    说话的是宁长久。

    他这话不合时宜,哪怕他天赋再高,如今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弟子可以左右的。

    十无笑道:“你们几位峰主的气度,难道及不上一位弟子?”

    荆阳夏不理会宁长久的话语,对其余峰主道:“护山大阵绝不可有隙。”

    那个名为八隐的弟子却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他皱着白惨惨的脸,声音有些稚气:“师父,既然他们不让进,那我自己进去吧。”

    这话有些矛盾。

    但十无的脸上却露出了畅快无比的笑。

    八隐的身子轻轻飘起,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凝视下,如若无物地穿过了四峰的护山大阵,轻飘飘地来到了场间。

    这是十无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可这个稚童却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他站在了宁长久的身前,仿佛真的只是来比武的。

    直到此刻,宁长久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轻声叹息:“九婴。”

    空间本就是他掌握的零碎权柄之一。

    一身黑衣的少年眉头一点点向中间凑着,就像是小孩子被夺去了心爱的玩具。

    他今日刚刚新生,原本想伪装成普通人多玩一会儿,不曾想被这个人直接认了出来,这让他生气极了。

    他稚气地发着火:“尔等凡人也敢直呼我的名讳?”

    这句话配着他的脸显得有些可笑。

    但下一刻,天地清明。

    所有的寒雾都凝成了巨大的剑,那些剑像是横空的舟,而船头无一例外都对准了宁长久。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三章:原来是你

    九婴……

    比武场上的雾气凝成了大剑,这个名字却像是一场更大的雾,笼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黑衣少年双脚微微浮起,足尖与地面隔着一线,他黑色的衣袍像是极暗的云,舒卷不定,苍白容颜上的笑意很浅,却像在泥土下深埋了上千年。

    四峰的护山大阵,哪怕是紫庭境巅峰的高手,在短时间内也无法斩破,可在他的眼中,却只是一层形同虚设的隔阂。

    “九婴……”荆阳夏盯着这个少年,神色震惊不已:“怎么可能?你们竟复生了上古的凶兽?”

    九婴环臂身前,冷冷道:“我才不是凶兽,我是神明。”

    四峰峰主共同盯着这个少年,碧霄、东阳、问云、明澜,四柄仙剑发出共鸣,似是要随时合为一体,铸成护山之剑,镇杀妖邪。

    九婴的黑袍无风自动着,一缕缕漆黑的云气自他的袖口吐出,于他的身侧徘徊不定,凝成各种奇异的形状。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你叫……方和歌?”

    宁长久神色依旧冷淡,道:“宁长久。”

    九婴微异,他想起十无在路上对自己说的话,皱了皱眉,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惋惜道:“藏拙这么久,一鸣惊人击败了原本最厉害的弟子,你本应该骄傲才是,可惜你的命真的很不好唉。”

    九婴话音才落,便听到十无的问话声:“原来你就是宁长久,能逃出莲田镇,确实本事不小。”

    宁长久没有理会十无,他盯着眼前这个以少年皮囊示人的凶兽,看着他惨白却稚嫩如新生婴儿的肌肤,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你那个头?”

    九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神色一厉:“你怎么知道?”

    宁长久道:“你果然不是真正的九婴。”

    黑衣少年的神色一下子森寒无比。

    他们的对话谕剑天宗的人无法听懂,但十无的神色却冷冽极了。

    “张锲瑜不欺我,你身上果然是藏着大秘密的。”十无的目光像是刀子,似要剖开宁长久的身体,挖出其中的隐秘。

    宁长久看着那些包围着自己的剑,道:“你是来比剑的?”

    黑衣少年倒是有些错愕:“你还有勇气拔剑?”

    宁长久认真道:“你境界不高,我可以试试。”

    黑衣少年皱起了眉头,他的足尖轻轻触地,脚落到了法阵上。

    凭虚御空本是紫庭境才能有的本事,他先前刻意如此,便是想让其他人误判他的境界。

    但其实他的御空是与神俱来的能力,只要他愿意,每一寸空间在他的脚下都能成为实质。

    就像这漫天的雾剑,本质上便是他打造了几个剑形的空间容器,将所有的雾都收纳了进去。

    黑衣少年道:“先前约定作数么?”

    宁长久点头道:“嗯,若你赢了,天魂灯自取。”

    黑衣少年的神色更加惋惜。

    宁长久侧过头,看了陆嫁嫁一眼,陆嫁嫁已走到了剑场的最边缘,明澜仙剑在侧,随时准时出手。

    他对着陆嫁嫁轻轻摇头。

    陆嫁嫁的贝齿扣紧,灵眸中的光凝成一点,对于宁长久的摇头,她没有任何回应,她知道宁长久应该还隐藏了些实力,但这个黑衣少年更加深不可测,若情况稍有不对,她便会不顾约定,立刻出剑。

    荆阳夏也盯着剑场,他脑海中生出了一个荒诞的感觉,他知道这个黑衣少年明明紫庭境都没有,但不知为何,自己却没有出剑的念头,仿佛这少年是不可斩杀的一般。

    悬日峰与回阳峰的峰主并肩而立,观察着这个疑似上古凶兽转生的少年,剑气随时准备落下。

    面对四峰峰主的杀意,黑衣少年没有一丁点畏惧。

    空间是他的天赋,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遁走,片羽不沾。

    他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个名叫宁长久的白衣少年。

    他不明白对方的自信来自哪里,莫非他以为有四峰峰主撑腰,自己就杀不掉他了?

    他们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

    那些剑舟般的寒雾大剑已在空中悬停了许久,随着黑衣少年眸光的凝动,空气中响起了弦裂之声,巨大的爆鸣声里,数十柄寒雾大剑向着宁长久砸去,与此同时,黑衣少年手腕一抖,周围的空间以极快的速度汇拢,在自己虚握的手心中凝成一个密度极高的领域。

    那个领域无形无影,被他握在了手里,宛若一柄长剑。

    狂暴的风在剑场上席卷起来。

    剑场四周的弟子忍不住纷纷后退,生怕被波及。

    宁长久闭上了眼,气海开窍,其中灵气如山洪呼啸叩破天门。

    没有每一境的门槛作为标识,他也无法确定自己如今的境界。

    但金乌成灵之后,这数月的修行几乎毫无阻隔一马平川,隐峰中的生死砥砺更让他的剑术上了一个台阶。

    他不觉得四峰之中,除了陆嫁嫁以外任何紫庭之下的人可以胜过自己。

    哪怕是这个黑衣少年。

    寒雾大剑落下的那刻,宁长久身子微沉,然后骤然跃起,手中的剑锋撩起了红色的焰火,那些寒雾在一瞬间如点燃的稻草,随着宁长久身影掠过化作一片红海。

    铮然的撞鸣声在寒雾间响起。

    狂风再啸,所有的雾与火都在一瞬间被无形的大手扯去,火光的碎片里,白衣与黑衣清晰地出现在了半空。

    两人的身影在撞剑之后一同落地。

    宁长久的剑燃烧着狂风吹不散的剑火,而黑衣少年的剑则无形无影,哪怕是剑意也没有散发丁点,却带着巨大而无声的压迫感。

    两人的第一次撞剑已经震惊了无数人。

    方和歌吃惊地看着这一剑,心想原来刚才宁长久已是手下留情了。

    而其余弟子看着这盛大的剑火,皆不相信这一剑出自同龄人之手。

    这一剑可以打败场间任何一个弟子,却没有伤到黑衣少年分毫。

    寒雾大剑与剑火一同破灭之后,两人的身影像是两颗相互碰击的弹丸,弹撞了数十次之后,他们身影似太极圆融交汇,交汇的分割处,锋锐的剑气撕扯如电,电光在短时间内爆裂,两人的身影交错,再次分离。

    人影落地、静止。宁长久与他背对而站。

    他们都没有动,噼里啪啦的声音却在他们中间如爆竹声响起。

    那是两人后发的剑气。

    每一缕剑气都像是高速掷出的石子,于空中对撞,然后碎成了火花般的光。

    宁长久与黑衣少年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戏台上的一曲共舞,两人的动作节奏太过相似,一眼望去更像是相隔镜面的黑白影子,身影的交错,剑锋的相撞,每一个动作都如提早编排好的,丝丝入扣。

    但那些境界高深的人,却一个个紧张到了极点,他们都知道,这看似舞蹈般的比剑里,死神

    的镰刀已经挥舞过宁长久的头顶许多次了。

    空中撞开的剑气像是一条条细长的流火坠到了地上。

    “你很强。”黑衣少年神色也认真了起来。

    宁长久不说话,似吝啬赞美。

    黑衣少年伸出了手,周围的空间再次凝结在了他的手中。

    一瞬间,哪怕是宁长久的身前,空气也泥泞如沼泽,寸步难行。

    他动用了自己的权柄,要把整个剑场的空间都变成一把大剑。

    到时候便是无数闸刀高悬头顶,宁长久逃无可逃的场面了。

    宁长久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直接掷出了手中的剑。

    剑鸣声里,周围凝固的空气被震开。

    脱手而出的剑在空中变幻残影,每飞过一尺,空中的剑影便增加一倍,而那些剑影在极速的穿行之下扯出了无数条真空带,将凝固的空间冲撞得支离破碎。

    黑衣少年未能凝固整个剑场的空间。

    但他手中的剑依旧足够被称作巨剑。

    黑衣少年挥舞巨剑,像是挥舞一把巨大的蒲扇,将所有迎面扑来的、蚊虫飞蛾般的剑影纷纷打散,然后带着重若千钧的惯力,抡砸向宁长久所在之处。

    空气如水一般震荡着,脚下法阵凝成的领域熠熠生辉宛若琉璃。

    但没有人觉得美,那是法阵承受了太大力量,可能要崩溃的预兆。

    巨剑在落下之际自行破碎,散成了无数的残片,如雨珠般密密麻麻地砸向宁长久。

    宁长久此刻手中没有剑,他的满天剑影虽被尽数打散,但作为本体的剑依旧破空而去,直刺黑衣少年。

    没有剑锁限制身形,这样的剑不会特别难躲。

    黑衣少年执掌的更是一部分空间的力量,所以他甚至没有躲,而是伸出了手,掌心白光亮起的那刻,身前空前扭曲。

    那柄剑消失在了身前,转而出现在了宁长久的身后,以更加恐怖的速度袭向他的后脑。

    天上与身后都是剑。

    那一身白衣似置身于风暴的阵眼,随时都要被击得千疮百孔。

    宁长久想要施展身法脱身,但他身影一瞬间动了数下,却四处碰壁。

    剑至身前。

    哗啦的喧嚣声里,无数剑气洗地而过。

    宁长久的身影在剑气中既清晰又模糊。

    黑衣少年神色变了变:“这是什么邪术?”

    眼前,剑气穿透宁长久的身体,却没有带起一片血,而只是越过一个虚幻的影。

    那是不可观的心法之一,镜中水月。

    过去宁长久曾在内峰尝试过数次,却都无法施展,今日他境界圆融,心诵道法,指掐道诀,身影便真似水中盛着的月光。

    这一幕震惊了无数人。

    那柄脑后的飞剑穿过他虚幻的身影,才至眼前时,便被宁长久抓在了掌心。

    轰!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海市蜃楼般的虚影凝作实质,手中的剑刺出,不知是剑带着人,还是人持着剑。

    白影掠过剑场。

    黑衣少年十指曲弹,数道空间的壁垒立在了周围,层层叠叠,固若金汤。

    宁长久盛大的剑光如无数鲤鱼带着雪白的浪涛一同跃起。

    但这浪头却还是阻隔在了“龙门”之前。

    剑斩开了一道空间的裂缝,却未能刺透。

    剑势将尽时,盾与剑相互转换,空间的壁垒再次变作一柄柄横亘的大剑。

    宁长久无法看到这些无形的剑,却能感受到杀意的来源。

    剑斩了过来,他却没有退。

    黑衣少年脸上的稚气尽脱,他没有想到会和这个叫宁长久的过这么多招。

    他今日以灭尽一切的姿态重生,绝没有想到会被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拦在面前。

    宁长久的剑似要在那极小的缝隙中斩来。

    对面兵行险着,他当然也不会退让。

    更何况他有真正的倚仗——八条命。

    对手与其赌命,如何能赢?

    宁长久的身影险之又险地穿过了两柄大剑的空隙,剑交错斩过,若是能再快一些,便可以将这不知死活的人拦腰而杀。

    但宁长久的速度太快,那是长命境巅峰也很难施展出的速度。

    气海中的灵力高速燃烧着。

    哗啦一声里,白衣高高扬起,手臂骤动间,剑气如长龙而去。

    黑衣少年身边环绕的黑气凝成了一柄真正的剑。

    他握剑,身形拔高,黑色巨剑当空而落。

    白色的长龙被他一剑而断。

    如被飓风吹散的如缕剑光里,宁长久身影显露时,一柄黑色的大剑刺入,将他整个身体都震飞出去。

    宁长久闷哼一声,身影沙袋般后抛,半空中,他不停地回剑格挡,切断那些跗骨之蛆般追来的剑气。

    临河城里,宁长久曾与赵襄儿对练了一个月,反复的捶打中,他近战的刀剑与拳脚比过往强了数倍,他同样有自信拦住黑衣少年的所有攻击。

    宁长久落地之后甚至没有后退半步,身子只是略一摇晃便立刻稳住。

    他们遥遥对视着,像是回到了最开始,谁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法阵上负荷的红色也渐渐淡去。

    十无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而他身后的两位道主也抬起了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场战斗。

    四峰中的人离得更近,对于方才他们展现出的招式与境界,瞠目结舌。

    原本对于宁长久还有些不服的弟子,此刻更是生不出任何其他念头。

    “他使得是什么剑法?”

    “这是谕剑天宗的剑招么?怎么不像啊……”

    “师父说过,高手过招不能拘泥于死招式,莫非……这就是高手?”

    “小龄小龄,你知道你师兄这么厉害吗?还是你们一直都瞒着我们啊。”

    ……

    宁小龄没有回答,她握着剑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她看着剑场的中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底默默为师兄祈祷着。

    陆嫁嫁像是崖畔盛开的雪莲,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情绪,但她的足尖已紧紧地贴在了剑场的边缘,只要稍有异样,她这支冰雪的箭便会刹那射出。

    ……

    “快点结束吧。”

    长时间的对峙与平静里,十无幽幽叹息,打破了宁静。

    这句话像是判官的笔,在天地的大纸上书成了一个死字。

    黑衣少年难得棋逢对手,本是想与对方多过过招,但如今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做。

    他身子微侧,始终无风自动的黑袍于此刻静止了下来,他惨白的肌肤上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的血丝,他的瞳孔也便黑暗吞噬。

    “那是什么?”

    剑场上有人惊呼。

    黑衣少年的身后,出现了八条巨大的蟒蛇。

    那不是完整的巨蟒,更像是某种生物极长的脖颈,亦或是倒着的巨大章鱼。

    那八条巨蟒出现在了身后,巨蟒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论是长短还是神态都一模一样,甚至它们的动作也是同步的。

    荆阳夏再也难以忍受,碧霄剑出鞘,高悬剑场之上:“大胆妖物,竟敢来我剑宗猖獗。”

    十无冷冷道:“峰主大人莫非要坏规矩?”

    “仙人斩魔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黑衣少年道:“这是我的先天之灵,先天灵哪有正邪之说?”

    荆阳夏活了许多年,眼光老辣,知道这根本不是先天灵,而是九婴的本体幻身。

    他原本想直接落剑,将这少年斩出峰去。

    宁长久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

    九婴的出现也是他早有预料的事。

    “你果然不完整。”宁长久说。

    黑衣少年道:“现在的我就是完整的。”

    宁长久道:“九婴缺了最关键的部位,所以创造了你作为顶替,成为它的大脑,这是不错的想法,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九婴最中心的头颅被找回,你就失去价值了。”

    黑衣少年冷笑道:“三言两语便想挑拨离间?你确实很聪明,但第九婴早已死去,哪怕找到它的白骨,也只是让我完整,根本取代不了我。”

    宁长久想到了莲田镇的那头黑色巨蟒,道:“第九婴灵我见到过,它虽受了很重的伤,却还活着,有自己的意识,十无骗了你,你不过是一个临时的替代品。”

    黑衣少年神色阴鹜。

    十无皱起眉头,立刻道:“等我们找到那最后一婴灵,我会亲自让你斩杀掉它,然后取而代之。”

    说着,十无咬破指尖划过掌心。

    晴天霹雳,雷声轰鸣。

    那是血誓凝成的征兆。

    黑衣少年这才神色缓和了些,他本该谢谢眼前的少年,但不知道为何,他心中暴怒,更想将他挫骨扬灰。

    九婴的法相顶天立地,几乎充斥了整个剑场,一些胆小的弟子甚至吓哭了出来,向着内峰逃去。

    那顶天立地的法身也给宁长久带来了很大的压迫感。

    但这压迫感消失得很快,他的紫府中,金乌嘶声长鸣着,忍不住想要破紫府而出。

    黑衣少年手持黑刀跃到了空中,踩住了一颗头颅,他的身影随着那个巨蟒般的身躯一同砸落,黑刀当空劈落之际,其余七颗法相头颅也宛若实物般齐齐地跟着落下。

    砰!砰!砰!

    撞击声惊天动地。

    牢不可破的法阵上,巨大的头颅落下,将其砸出了许多个巨大的窟窿。

    那些窟窿同样结成了一个大阵。

    宁长久的身影被锁在了大阵的中央。

    黑刀、黑衣少年、黑色的透露法身,那是一道当空而下的旋风,裹挟着整片天空一同落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嫁嫁想不到破局之法,她原本打算不顾一切地直接出剑,打断这场比武,但宁长久始终冷静的脸,又让她强压下了自己的杀气。

    下一刻,所有的人都见到了他们此生永远无法遗忘的一幕。

    那个巨蟒般的九婴头颅砸到地上。

    宁长久一只手抓着它的头颅,将它按在了地上,而另一只手持着那柄剑,与黑刀对撞。

    黑刀被掀翻,宁长久的剑同样断成两截。

    但他却用这断成两截的剑,对着他死死掐着的头颅,刺了下去。

    剑切入了法身之中。

    九婴法相与黑衣少年同样发出了痛苦的嘶喊。

    没有人想明白,如此巨大的头颅,是如何被他举重若轻地按在手下,而那头颅真的一动也不敢动弹。

    连十无也无法明白。

    他从震惊中回神之后,才发现那巨蟒般的九婴颅颈上,立着一只羽毛暗金色的乌鸦,那只乌鸦头上卷着花蕊般的发冠,身下三足细长。

    它看上去那么不堪一击,此刻却像是一头以龙为食的金翅大鹏鸟,它倨傲地踩在九婴的一颗头颅上,于是其他七颗头颅连带着不敢动弹一下。

    黑衣少年盯着那头金乌,似是有什么记忆冲破历史的堤坝,如洪水奔腾而来。

    “是你!居然是你!你居然也没有死……你居然还没有死!!”黑衣少年发疯似地朝着宁长久嘶喊。

    没有人来得及去猜他口中的“你”到底是谁,他们只知道这个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地就疯了一样,而他心中的恐惧却也激起了无边的杀意。

    金乌破灭天地,九婴法相碎裂,黑衣少年受到极大的反噬,口喷鲜血,但他还是没有退让。

    他霍然伸手,空间凝固,再成一剑,他猛然握剑,向着宁长久斩去。

    宁长久抓着手中的断剑,也向他斩去。

    刀剑声再起。

    从没有人见过那样快的剑。

    那剑是纯粹的快,没有太多的动作幅度,也没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剑的起落都像是遵循着最简洁的法则,在行走过最短的路径后斩向敌人。

    哪怕是发疯似的黑衣少年,竟也在这样快的剑下被死死压制落了下风。

    “这……这真的是我们宗的剑法?”荆阳夏目光颤动。

    “难道是天谕剑经下半卷?”薛寻雪问道。

    “不可能!我少年时候有幸见过师父斩出过剑经下半卷的一招半式,那剑同样快,但与这个快不同。”荆阳夏道。

    “那这到底是什么剑?!”薛寻雪觉得自己也有些疯了。

    薛临原本想安慰一下姐姐,他忽然抬头,却看见陆嫁嫁木立在那里,身上的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嫁嫁散着墨发,拂乱的青丝贴颊,清绝的容颜上,眸中带水,珠泪盈眶。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化作了自嘲的笑。

    天地间像是落起了大雨,当日的无助与绝望再次徘徊在了脑海里。

    原来是你……

    我早该想到的……

    不……我明明早就想到了,但我在逃避什么呢?

    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承了这么这么多无以为报的恩情了。

    原来自己是在逃避这些一辈子也无法尝还的恩情么……

    她看着那袭白衣背影,庆幸着他没有回头,看到自己丢人的眼泪。

    “这才是天谕剑经!”

    忽然之间,四峰之上,荆阳夏的惊呼无法压抑地响起。

    所有人都听到了。

    而宁长久那暴雨般的剑停了下来,漫天剑影汇作了一剑,那一剑的姿势怪异极了,像是可笑的马戏。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四章:天谕剑经下卷

    宁长久最后一剑刺出时,满天的残影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而盛气凌人的剑气也在此刻消弭。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片黑夜,而本就极暗的天地里,天狗忽然吞去了月亮,于是所有的光就此消尽,可见的一切都被黑暗填满。

    黑衣少年手中的刀像是干了的沙子,失去了黏性,开始消散飘落。

    他看着宁长久怪异的姿势,想笑。但是看着这刺入咽喉的一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喉咙口只能发出“盒盒盒盒”的声音。

    黑衣少年满腹疑问,他想问些什么,但宁长久却不给他一点机会,剑气像是岩浆奔涌而过,他的身体中亮起了无数红色的线,那些线就像是密密麻麻泛起的血丝,随时要破开皮肤迸溅而出。

    “住手!”十无怒吼,道剑破匣而出,向着护山大阵斩去。

    啄着九婴法相的金乌啾啾地鸣叫着,它的足下,那法相开始消散。

    黑衣少年甚至拥有紫庭境破碎虚空的能力,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躲过这里任何人出的剑,哪怕是那个叫荆阳夏的守霄峰主。

    但他却被这一剑刺中了。

    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这一剑,也想不明白那只金乌……与三千年前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

    当年那位,可是真正堪比金翅大鹏明王的神鸟,是掌管着十目国的神明。

    如今又怎么可能只有麻雀大小?

    体内的剑火炸开,身体随之寸寸爆裂,他像是一块被撕碎的黑色幕布,在爆炸之后,黑色的碎片洋洋洒洒落如纸钱。

    炸开的气流夹杂着焰光,掀得宁长久白衣激荡,墨发后扬。

    宁长久回头,望向了陆嫁嫁。

    他微微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遥遥望去时,竟看到了她眼角闪烁着些许泪光。

    黑衣少年炸开的那一刻,十无的脸色阴冷到了极点。

    他的身后,十四衣与另一位道主同时抬头,道剑祭出,身后同时立起了数十丈高的法身。

    “你们莫非要反悔不成?”荆阳夏拍动腰间的木鞘,碧霄剑破去,悬在了护山大阵的最中央。

    宁长久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身子明显地失去了许多力气,肩膀拉拢了许多。

    十无盯着宁长久,想起了一些往事,问道:“你那一剑叫什么?”

    宁长久不答。

    十无显然也听到了先前荆阳夏的惊呼,他确定了那一剑的来路,继续道:“天谕剑经下半卷……你们天宗几十年前便遗失之物,为何会被一个晚辈弟子学会?”

    天谕剑经下半卷?

    先前守霄峰主荆阳夏的惊呼声便让许多人心生疑惑,如今十无挑明,更是让他们震惊不已。

    天谕剑经下半卷的丢失,是峰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是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传言中罪魁祸首便是自囚书阁的严舟师叔祖。而这一代宗主翰池真人本是真正的天纵奇才,若非剑经下半卷丢失,他何至于在紫庭巅峰一甲子,迟迟无法突破。

    但如今一个年纪轻轻的弟子竟使出了天谕剑经下半卷的招式?

    莫非当年剑经遗失另有隐情?

    莫说是弟子,哪怕是四峰峰主,心中都疑惑不解,而陆嫁嫁知道,这剑法是他从严舟睡梦中偷学的,难道说严舟自囚书阁,并非是因为找不到剑经,而是早已找到,一直在偷偷地潜心练剑?

    想到这里,陆嫁嫁想起老人那张和蔼的脸,心中涌起寒意。

    若真如她所想,那么严舟的图谋究竟是什么?

    宁长久的想法与陆嫁嫁不同,他觉得,若严舟真盗走了天谕剑经下半卷,极难不被宗主发现,哪怕宗主没有发现,他也一定会好好藏着这个秘密,不至于明知道自己每日以小飞空阵于书阁和隐峰穿梭,还能坦然安睡。

    但若是如此,严舟会剑经下半卷剑法这件事,又无法解释。

    宁长久没有直接回答十无的问话,而是道:“我峰私事,与你何干?若你还有门主信用,退到桃帘之外去吧。”

    荆阳夏心中对于此事震惑不已,但大敌当前,他也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疑问,道:“你们若再咄咄逼人,百年未出的护山大剑,今日便要问世了。”

    十无道:“没有宗主剑的护山大剑,我倒是想看看有几分威力。”

    荆阳夏怒道:“你真要反悔?”

    十无傲然道:“谁说我弟子输了?”

    荆阳夏道:“众目睽睽莫非你还要颠倒黑白?”

    十无冷笑一声。

    忽然间,那片剑场上再次刮起了阴风。

    宁长久叹了口气,他肩头的金乌却是目光炽烈。

    剑场上,扬起了黑色的细长光芒,一个人影由许多黑色的线条勾勒、拼凑而成,那赫然又是那黑衣少年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的神态和样貌都要成熟了许多。

    “蠢货。”黑衣少年盯着地上衣袂的残片,骂了一句。

    传说之中,九婴有九条生命,只要有一个头颅尚存,其余的头颅便都可以自行修复,所以唯有一口气将其斩杀九次,才能真正将其杀死。

    这个传说有一半是真的,九婴确实有九命,但它中间的头颅,被斩去之后是无法修复的。

    虽然它还可以凭借其他八个头颅继续存活,但是失去了真正的大脑,不仅九婴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其余八首也会自相残杀。

    而三千年前,九婴便是被一口气断去九首,而中间最重要的头颅,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紫天道门重塑九婴之时,生怕它自相残杀,便将八个头颅的意识一同塞入了这个他们创造出来的少年身体里。

    等到九婴彻底拼凑完整,再让这个少年与九婴相融。

    这些事宁长久猜到了,他甚至可以想到,此刻紫天道门的人已将九婴的残骨搬至莲田镇外,让那条巨蟒与九婴相接。

    先前在莲田镇时,他曾想过让陆嫁嫁出剑去斩杀那头巨蟒,但他当时放弃了那个想法。

    一来那头巨蟒也是紫庭或者接近紫庭境的生物,极难杀死,二来莲田镇中,一切都有可能是画,像那条黑色巨蟒,张锲瑜一定想了无数的手段将其保护好。

    真正想要杀死它,唯有在莲田镇外,可那时九婴已成,谁又能连续斩去那九个头颅?

    如今在他们面前的,几乎是一个无解死局。

    但他又总觉,自己漏想了什么。

    他回过头,忽然看见宁小龄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目光闪烁,檀口半张,脸色因为惊吓而显得发白,她对着自己挥着拳头,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迫切地告诉自己。

    “你还想再死一次?”宁长久盯着黑衣少年,问道。

    黑衣少年再次凝出了黑刀,他没有看宁长久,而是紧盯着他肩上的金乌。

    “你到底是谁?”黑衣少年又问。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先前那一剑之后,他的剑道感悟更深了一层,他此刻有自信,哪怕九婴用尽如今的七条命,也无法胜过自己。

    他们又陷入了对峙,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你在做什么?!”

    忽然,剑场之上传来了暴怒的咆哮声。

    荆阳夏看了一眼护山大阵,大阵上,竟隐隐出现了裂纹,那裂纹极细,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九婴空间的法则,非但可以视大阵如无物,甚至有能力直接将其摧毁,这也是十无真正有恃无恐的原因。

    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护山大阵一直被九婴的法则暗中蚕食着。

    “护山大剑!”荆阳夏爆喝一声,再没有任何犹豫。

    四道气势不同的剑光几乎同时亮起。

    十无与两位道主也于此刻祭出道剑,斩向了护山大阵。

    他们从来没有打算信守承诺。

    这种比剑不过是小孩子的打闹,怎么可能真正左右大局的走势?

    这场比剑强行终止,图穷匕见,紫天道门掀翻了棋盘,双方一同亮出了最锋利的剑。

    先前还平静的天地里,一瞬间涌起的剑光便像是要吞天噬地的修蛇,对着整个四峰张开了血盆大口。

    四峰之上,护山大剑凝成。

    那是一柄无比巨大的剑,高悬于四峰之顶。

    那柄剑的剑身,就像是数十条苍古巨龙交缠凝成的一样,只有大概的剑形,没有明确的剑锋,但它才一出现,苍茫古意的杀气像是赶赴了千万里的大风,迢迢来此。

    十无盯着那一剑,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便是这样的剑,压了紫天道门数百年。

    而如今,他作为这一代的门主,只要斩破这一剑,便可以成为真正强大的宗门,从此道门再无对手,甚至有望冠绝南州。

    他的心在紧张与炙热中澎湃着。

    这柄剑凝成,剑尖直指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他的身体后仰,虚空开裂,整个人裂开陷了进去,接着,十无的身后,黑色的大门裂开,少年从中走出,微笑作揖:“师父救命。”

    十四衣的身边,另一位道主抬起了头。

    那位道主同样是宽大的玄紫长袍,容颜隐在兜帽之下,此刻她终于抬头,众人这才发现她竟是一位女子。

    十无也望向了她。

    “十三雨辰,准备好了吗?”

    她叫十三雨辰,是四位道主中唯一的女子,也是四道主中最不起眼的一位,关于她的故事少之又少。

    十三雨辰依旧没有摘下兜帽,尖尖的下巴动了动,似是点头。

    接着,她抬起了手,四指垂落,拇指上翘,然后整个手掌顺着手臂猛地向前一推,如伞一般骤然张开。

    “天道为一,万物归元。”

    女子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化墟。”

    她的话音落下之际,身后紧随着的数位紫袍道人立刻结印,将十三雨辰围在了最中央,无数根紫色的线像是笔直的电,在他们中间交错勾连。

    黑衣少年笑道:“雨辰姐姐好厉害,一手破道术整个南州怕是无出其右了吧?”

    十三雨辰没什么感情地回道:“做好自己的事。”

    黑衣少年淡淡一笑。

    十无与十四衣对视了一眼。

    他们是紫天道门最强的两位,只不过他们先前哪怕联手也敌不过翰池真人,但如今天宗群龙无首,他们又有何惧?

    两柄道剑于空中相合,竟发出了不弱于天宗护山大剑的光。

    两宗巨剑遥对,相互锁定,像是两团巨大无比的云朵,缓慢地靠拢、相撞。

    黑衣少年没有去看那柄剑,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剑场上。

    他脸上的微笑忽然散去,惊喝道:“人呢?”

    宁长久不见了踪影。

    此刻天宗四柄仙剑汇作护山大剑,而紫天道门两位最强者同样以道剑相迎,而道主十三雨辰,又与那黑衣少年一道撬动护山大阵,谕剑天宗的生死存亡关头,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便没再去多注意宁长久。

    “你要去哪?”陆嫁嫁注意到了他,但她此刻控制着仙剑明澜,无法抽身。

    宁长久道:“我去见严舟。”

    陆嫁嫁紧张道:“见他做什么?他私藏剑经图谋不轨,若是知道你也练了那剑,会诛你灭口的。”

    宁长久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只是道:“相信我。”

    宁小龄也跑了过来,急切道:“师兄!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宁长久一边向着内峰走去,一边问:“什么事?”

    宁小龄道:“之前……之前初春试剑会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些画面,之后你问我有没有记得什么事,那天晚上我想起来了,但是去找你你没在,就一直忘了……”

    宁长久眉头紧锁。

    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记忆很难被真正抹去,巨大轮廓勾勒出之后,其中尘封的细节便也会随之千丝万缕地剥离出来。

    宁小龄简单的一句话,便让他觉得有些头疼,接着,他见到了那个灰雾笼罩的轮廓。

    “你想起了什么?”宁长久问。

    宁小龄道:“蛇!有一头大蛇的骨头,缠在缠龙柱上,还有许多灯,满地的物件……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

    宁长久脚步微顿,他闭上了眼,无数画面一下子冲入脑海,那些画面像是一个个模糊的噩梦,隔着重重灰黑的雾气,在迷离的灯火里一点点展露出它的真容。

    天窟峰底……灯柱、被邪性污染的圣器、白骨大蛇、石像老人。

    顺着一条线,这些暗藏的记忆被连根拔起。

    宁长久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么确定,莲田镇的大蛇是九婴的头颅之一,因为他的潜意识在告诉自己,真正的巴蛇在其他地方——它的骨头就在天窟峰底。

    可那个老人又是谁?他为什么要篡改自己的记忆?

    守墓人……

    巴蛇的骨头又有什么用呢?

    宁长久暂时无法想通,眼前还有更加迫切之事等着他。

    “师妹,谢谢你。”宁长久说道:“如果我没有回来,记得把幻雪莲寄去皇城,给赵襄儿。”

    “啊……师兄,你要做什么?”宁小龄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的身边

    亮起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灵光,他一根根地掰开了宁小龄的手指,然后逆画小飞空阵,找到了书阁中那本书的位置,身体一沉,两处的空间交叠,宁长久的身影消失在了峰上,转而出现在了书阁里。

    宁小龄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想起了师兄方才的话,抹了抹眼眶,她知道师兄去了书阁,想追过去,但她却咬了咬自己的手臂,用痛意让自己冷静,她告诉自己,现在不可以再给师兄添乱了,外面的坏人来了,她要好好同师尊一起,将他们赶走。

    ……

    “你来做什么?”严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宁长久道:“谕剑天宗危难临头,前辈难道要坐视不理?”

    严舟声音苍老道:“我不过是一个看着书阁的老头子罢了,若他们要踏入此处,我会立刻杀人。”

    宁长久道:“前辈自囚书阁这么多年,是该到个头了。”

    严舟道:“我曾立下血誓,寻不到剑经,绝不离开书阁。”

    宁长久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前辈,很早之前,你就应该死了。”

    “你说什么?”严舟皱眉。

    宁长久道:“我第一天来书阁的时候,就觉得你的状态很不对,好像随时都要死去。”

    严舟笑道:“老头子本就是这样,一觉睡下去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是啊,我是要死了。”

    宁长久摇头道:“可你一直活着,活了这么多年。”

    严舟道:“长命境尚可活两百岁,紫庭境苟活几百年有何稀奇?当年剑经失窃的时候,我为剑经所伤,若非如此,我此刻也不会这么老……”

    宁长久叹气道:“天谕剑经是一招必杀的剑经,不会受伤,只会死。”

    严舟双手拢袖,他的气息渐渐沉静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长久盯着他的眼睛,问:“如今活着的,真的是严舟师叔祖么?”

    “你……说什么?”

    老人的瞳孔忽然溃散。

    ……

    “万物有灵,本就是神物的剑经更是如此。”宁长久推测起当年发生的事情:“许多年前,天谕剑经生出了器灵,器灵像着世间所有的生命一样,渴望着自由,而它获得自由首先要做的,便是打破眼前的牢笼。所以他蛊惑了最近的看守者,也就是师叔祖您。”

    “你被剑经的器灵欺骗,将它放了出来……但是宗主很快赶到。器灵不想再被封印,但它也同样感知到,它无法变成真正自由的人,它的存在必须依托器物的存在。”宁长久的语速很快,却很清晰。

    他盯着严舟的眼睛,继续说:“于是它想到了一个办法,寄生,它将天谕剑经打入到你的身体里,让你成为了寄生的容器。所以当时你受了伤……其实这并不是器灵想要伤你逃离,而是要将你的身体直接打磨成可供它容纳的形态。”

    “之后宗主赶到,看到你身受重伤,从你的口中得知了剑经出逃之事。”宁长久说道:“其实是剑经占据了你,而剑经对你造成的伤势,足以让你死去……但你一旦死去,它也会败露,所以这些年,它一直在给你吊命。”

    严舟听着他的话语,溃散的瞳孔渐渐重新凝聚成形:“怎么……怎么可能呢?”

    宁长久道:“剑经一直藏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却无法在书阁中找到它。它一直藏在你意识的背面。师叔祖,某种意义上讲,你就是剑经啊……”

    严舟问道:“那……它究竟想做什么?”

    宁长久给出了答案:“寻找下一个可以寄生的身体。”

    严舟脸色煞白,像是又老了几分。

    宁长久解释道:“当初他强行将你的身体开辟为容器,差点将你直接杀死,而你尚且如此,其他人当然更加无法承受……所以它一直在找人,最后,它选中了我,在它眼里,我是唯一有希望学成剑经的人。”

    宁长久想起了严舟梦中练剑的场景,说道:“它故意将这些剑招假装为梦游,便是想让我学会,等我学成剑经之后,它便可以寄生于我,离开谕剑天宗,然后一点点蚕食我的意识,成为真正的‘人’”

    “南承也与我说过,他见过我梦中练剑。”严舟忽然道。

    宁长久一怔,明白过来为何当年严舟挑中了南承,让他去隐峰闭关,而南承为何又强练剑体……那应该也是剑经的蛊惑,若是南承练成剑体,或许就有修习剑经的资格,成为它逃去外面的容器。

    他想要在南承身上看到奇迹,可南承强练剑体,差点因之而死。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我。”宁长久的声音带着哀伤:“开心吗?”

    严舟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缓缓起身,看着自己的身体,手按在了胸口,像是要像铲子一样铲入血肉里,将深藏在体内的那个灵魂挖出来。

    “原来……如此。”严舟缓缓笑了起来:“丢失剑经,是我一生有愧于翰池之事……原来,竟是当局者迷啊。”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你很聪明啊。”许久,严舟才再次抬头,此刻,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稚声稚气,甚至分辨不出性别:“看来我没有看走眼。”

    宁长久看着他,知道器灵已经意识倒转,占据了严舟。

    ‘严舟’说道:“你现在想要这个老头子给你出剑,但是我随时可以杀掉他。”

    宁长久道:“说出你的条件吧。”

    ‘严舟’说道:“我不想再回那个笼子里了,今天我可以帮你出剑,但是你必须让我进入你的身体里,然后带我离开,可以吗?”

    宁长久道:“我答应你。”

    ‘严舟’冷冷道:“你可千万别想着使诈,当着我的面,把剩下的六式学完,到时候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宁长久笑了笑,当初若不是因为给陆嫁嫁炼体耽搁了许多,他或许早就将剑经学完了,若是那样,严舟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死去,而自己的身体里也会不知不觉地多一条寄生虫。

    哪怕是他,也微感后怕。

    宁长久记下了这六式,然后道:“我想问过严舟师叔祖的意见。”

    他答道:“这个老头子的意见做什么数?若没有我,他早死了。”

    宁长久固执地看着他。

    器灵叹了口气,意识下沉,严舟悠悠转醒,老态龙钟的样子像是连拐杖都提不动了,他知道先前器灵与宁长久说了什么,老人释然地笑了起来:“迷失局中数十年,为人傀儡而不自知,何其可笑也……今朝闻道,死亦何妨……”

    宁长久深深鞠躬,道:“师叔祖大义。”

    老人放声狂笑,老泪纵横。

    天窟峰中,剑气骤起三百丈。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五章:剑经之灵 白骨之谜

    四座大峰的上空,风声蓦然降临。

    峰上弟子们的身影像是倾倒的麦田,在跌撞趔趄中相互扶持着,而大风中的天窟峰,更像是一个乐器,吹奏着寒人心魄的悲凉丧曲,那撕裂般的呼啸让无数人捂紧了耳朵。

    “长命以下的,通通避去内峰!”有人大声喊着,用剑气结下屏障,护着众人逃离。

    “弟子们尽数退去,长命之上的长老随我一道固守大阵!”

    “……”

    狂暴的天地里,哪怕是修道者黄钟大吕般的吼声也时常被风声压过。

    长空中,两柄巨剑宛若苍龙相撞,它们在碰撞之后,更似相斗的大蟒,相互缠绕,以交-媾般的姿势将对方活活绞死,生吞。

    两者相撞之处,浓郁的剑气宛若雷池云海,翻滚不休。

    阳光被遮蔽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外,天地昏沉了下来,大风无止尽地搜刮着四峰,雪樱被尽数掀落,树像被吹走了衣裳,枝丫孤零零地秃着。

    这场撼天动地的巨剑交撞,最后以紫天道门的落败收尾。

    入峰之前,他们曾多次估算过四峰峰主的境界,甚至在每人原有的基础上加了一楼,而道门此剑,根据计算原本是可以稳压谕剑天宗的,但剑到临头,天宗之剑的强大依旧超出了他们的估算。

    天空中,道门的玄紫青霜气被那古意苍茫的一剑吞噬,这一幕就像是卷满沙尘的飓风吹过一个村镇,将所有的一切都覆盖上了黄沙的颜色。

    交锋的力量过了极限。

    道剑崩裂,天宗的护山大剑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哪怕十无和十四衣躲开了剑意的最中央,依旧无法彻底逃离,被如龙舟一般的大剑抵着,斩到了桃帘之外。

    但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却成功地联手破去了护山大阵。

    只是大阵才一破除,那斩退了道门最强者的四柄仙剑当空飞回,以四道浩然剑意,一同刺向了他们。

    “师父……”宁小龄跑到陆嫁嫁身边,扶住了她,关切道:“师父怎么了?”

    陆嫁嫁以之剑拭了拭唇角的血,她摇头道:“没事,你师兄呢?”

    宁小龄道:“师兄……师兄还没回来。”

    陆嫁嫁银牙紧咬,道:“你先回内峰去,这里太危险了。”

    宁小龄摇头,固执道:“我现在也要通仙上境了,我要帮你们!”

    陆嫁嫁道:“虽然他们受了伤,但护山大阵破了,若是其余两个道主赶到,我护不住你的。”

    宁小龄握着剑,篡紧了拳头:“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陆嫁嫁轻轻叹气,伸手擦了擦她有些脏兮兮的脸颊。

    宁小龄神色忽动,像是记起了什么一样,她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道:“师父,我……我先回峰,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陆嫁嫁觉得有些异样,但没有追问。她愿意回去,总能让自己安心些。

    ……

    桃帘像是两片分开的海水。

    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也暂时被逼退出去。

    许久之后,十无的道剑再次飞回,脚踩剑身的门主为护山大剑所伤,半身是血,他的衣袖也裂成了数百条丝缕的长带,但他眼神坚毅,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如今谕剑天宗修复护山大阵需要时间,没有了大阵,他们唯有以人为屏障,才能阻挠道门接下来的进攻。

    荆阳夏踏碧霄剑而来,他看着身受重伤的十无,道:“你们还执迷不悟,非要不死不休?”

    十无说道:“无论多重的伤,你杀不死我,就赢不过我。”

    荆阳夏冷冷道:“我宗尚有底蕴,仅凭你们,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十无道:“我说过,我要的只是天魂灯,天魂灯物归原主,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天魂灯!”荆阳夏道。

    十无道:“天魂灯就藏在天窟峰下!此事陆峰主应该最清楚不过。”

    陆嫁嫁横明澜剑于前,冷冷道:“能从你的手下盗走东西,那该是何等修为?你觉得,这样的人会藏在天窟峰里?”

    十无看着她横剑的姿势,神色微异,道:“原来如此……先前我还想不明白,为何我们会输,原来是太低估你了。”

    陆嫁嫁冷漠不语。

    十无道:“陆峰主深藏不露,直至今日才展露锋芒,看来图谋不小啊。”

    陆嫁嫁道:“干你何事?”

    十无抬起手,破碎如缕的衣袖像是碎云般重新汇拢,他说道:“今日我已视名节、正统如无物,天魂灯,道门势在必得,为此,我可以不惜举全道门之力。”

    他的话语铿锵而决绝,但陆嫁嫁依旧没有丝毫退让之意,她手中仙剑亦是随心意而鸣,清亮如磐。

    但十无的话却还是动摇了一部分人的心。

    “天魂灯当真不在天窟峰?”

    “陆峰主,你与弟子都隐藏得这般深,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两宗交战,可是山河断脉的惨祸,若天魂灯真在天窟峰,拿出来又何妨?”

    “……”

    护山大阵破碎之后,许多人心中都失去了安全感,高高在上的神仙有朝一日要面对无妄的生死之灾,这种落差感最易产生怨言和怀疑。

    哪怕是回阳峰主也望向了陆嫁嫁,小声道:“陆峰主,我们都相信你的为人,但是天窟峰中亦有许多闭关的长老,据说两个月前,你们隐峰之中还有过一次内乱,他们想要设计刺杀于你,此事的罪魁祸首据说至今下落不明,会不会与天魂灯有关?”

    陆嫁嫁清眸微凝,她柔和的蛾眉收紧如剑。而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出现了那根贯穿天窟峰的缠龙柱和无边的灰黑大雾,她隐约觉得,下面真的潜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但道门如今已欺人至此,怎可再任由他人搜峰?

    “峰谷之底是天窟峰的禁地,任何人不允许踏足,此事我愿意亲自调查,若天魂灯真为我峰之人所盗,自然会还一个公道,但今日你们已毁我山门大阵,逼我护山之剑,如今不敌,又假借偷盗之名想要侵入我峰,谕剑天宗什么时候容得外人这般为所欲为了!”

    陆嫁嫁踏剑而起,与十无平齐,一袭雪衣御空而立,寸步不让。

    她比其余人都清楚,哪怕天魂灯真在天窟峰也绝不可交还给他们,那魂灯定是九婴复生的关键,若是真让他们塑出九婴,谕剑天宗不知要受到怎么样的报复!

    “陆剑仙果然风姿卓绝,只是你们窃取了我道门重宝,还要让整个谕剑天宗为你们掩护?这便是名门正派所为?”十无冷笑道:“更何况,依我看来,你如今最多刚刚迈入紫庭,剑气再盛又能到哪一步?”

    守霄峰主荆阳夏其实对于天魂灯传闻有所知晓,如今一系列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再次看到那个黑衣少年时,也猜到了许多关键,原本他尚有动摇的心也强硬了起来。

    哪怕天魂灯真为我宗所窃,也不过是为了让邪魔不现于世间罢了。

    念头至此通达,碧霄剑出,也悬在了陆嫁嫁的身侧,表明态度。

    十无身上的血倒流回了身体里,他的衣衫渐渐变得干净。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十无的声音像是下沉的云气,茫茫散开。

    陆嫁嫁的视线越过十无,望向了十四衣,道:“当日与我下战书的是你,今日登峰,可是为了践行此书?”

    十无看着陆嫁嫁,皱了皱眉,他觉得这个女子有点疯癫了。

    如今两宗之人势均力敌,谕剑天宗甚至还略胜一筹,陆嫁嫁与四峰峰主一道出剑,可保不败,但真要与十四衣比剑,下场唯有一死。

    十四衣看着这位姿影绝丽的女子剑仙,原本凝重的嘴角微微勾起,道:“陆峰主年纪轻轻,无论是剑法还是姿容皆卓绝于南州,今日若死于我手,风华玉碎,连我都觉得惋惜啊。”

    荆阳夏也道:“莫要冲动,那封战书本就是他们不义之举,你绝不要应,以大局为重。”

    陆嫁嫁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她剑体的强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此刻单打独斗,她不惧任何

    人,唯一的隐忧便是她害怕自己在战斗中破境,到时候心魔劫和天雷劫同至,她要分心渡劫,天宗便直接少去一位峰主。

    而她如今距离紫庭,只不过是极薄的一线了。

    陆嫁嫁最终还是没有冲动。

    双方在对峙之中已缓缓抽出了兵刃。

    天上的剑云久久不散,天窟峰上空的剑星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四峰上大部分的人已经撤走,零星的身影显得很是孤单。

    十无看着四位峰主,他同样没想到今日之事会走到这一步。

    只是他身为紫天道门门主,亲至此处,若是连没了宗主的四峰都对敌不过,以后翰池回来,道门如何于南州立足?

    所以今日,他也无论如何要夺回天魂灯,九婴铸成之后,那位云游四海的宗主回与不回,他们也都无惧了。

    “四峰无人 ,竟要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打头阵。”十无想起了天宗过往的辉煌,淡淡地笑了笑。

    他推出了手中的道剑,直指陆嫁嫁。

    只是道剑才出不过寸许,他的笑便凝在了脸上。

    天窟峰中,忽然有一道极强的剑气拔地而起,上空的云层受到剑气波及,自中间向着外侧排开,露出天井般的圆。

    而天窟峰中,无数的洞窟忽然一同喑哑,大片雪白的剑气像是从山石中奔涌出的瀑布,吞没了风声过穴的声音。

    那些瀑布逆流而上,汇成冲天龙卷,整个天窟峰,目力所及唯剩下白水般的苍茫剑气。

    十无皱眉,道剑推出,却被阻拦在了那倒挂的剑瀑之外,难以寸进。

    “什么人?”他的身后,十四衣同样大喝一声,道剑即将出鞘之际,一只无形的大手却向自己按来。

    道剑出鞘三寸之时,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接着道剑凝固,剑身被一寸一寸地推回,三息之后,剑气被推回鞘中,然后古剑之鞘轰然炸开,木屑如碎片乱飞,炸得十四衣连退数十丈,身子撞入了桃帘之中。

    远处,黑衣少年与十三雨辰对视了一眼,彼此神色皆是震惊难言。

    谕剑天宗怎么还藏有这样的高手?

    哪怕是宗主亲至也不过如此了吧?

    逆流而上的剑气收回鞘中,白水般的瀑帘消散,露出了一个老人当空悬立的身影。

    老人一袭古黄色的衣袍,袖口绣着藏青色的麦穗纹路,白色的发与眉都是极长,而他身上沉沉的暮气似被尽数洗去,只剩下足以凌驾一切的剑意。

    “严舟……”荆阳夏吃惊。

    严舟曾立血誓自囚书阁,此事也不算秘密了,为何今日他可以安然出关,还有……他手中根本没有剑,那这一身剑气和剑意到底从何人来。

    严舟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虚握的手心,怅然一笑,他原本的剑是天窟峰的寻常佩剑,没能承受住天谕剑经的剑意侵蚀,被融化得一干二净。

    这剑虽是凡品,但也佩了他许多年。

    过去,峰中便有人随剑归去的说法。

    如今剑已去,人也不远了。

    他也只有出最后一剑的机会了。

    “杀谁?”严舟问道。

    他手中明明没有剑,剑气却像是云端上藏着的攻城大弩,死死地锁定了每一个人。

    天谕剑经下卷的剑,出即必杀。

    四峰峰主皆是一惊,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到了这位与宗主同辈的师叔身上。

    杀谁?他在问谁?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天窟峰中走出了一个白衣少年。

    严舟的目光便望着他,他在询问这个少年的意见。

    宁长久看过了每一个人,他就像是真正的阎罗,只要说出某个人的名字,就能将他打入冥府的最深处。

    “那个。”宁长久指向了十四衣。

    陆嫁嫁捏着剑柄的指节更白了些,她神色微颤,欲言又止。

    严舟道:“你确定么?那个少年好像最为邪性?”

    宁长久知道,杀死黑衣少年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那样可以直接阻止九婴的降生,没有了意识,哪怕它拼凑完整,也不过是个疯子,根本不能为道门所用。

    宁长久叹道:“他是九婴的妖灵,杀他必须连斩八次。”

    严舟点了点头,他如今只有一剑的机会。

    但即使不杀那黑衣少年,这一剑也该落在道门门主十无身上才对。

    陆嫁嫁最先明白,他是不希望自己意气用事,可是……可是自己明明才是他师父啊,那也明明是自己接下的战书。哪有徒弟为师父事事操心的,这分明就是将自己当做了小姑娘了……说什么尊师重道,明明就是尊卑不分!

    其余人也渐渐明白了过来,他们注意到了陆嫁嫁不再冷冽的神色,那双向宁长久望去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似隔雾看花。

    他们莫非……

    不待他们思索,严舟的已经抬起了手,他虚握着一柄无形的剑,那柄剑没有一丁点剑气,杀意也淡得像是若有若无的细长蚕丝。

    紫天道门的高手虽然见识了对方强横无比的出招,但他们原本以为,这更大可能是虚张声势,若谕剑天宗真有这般高手坐镇,何至于现在才出手?

    而这老人好像也快油尽灯枯,只能出一剑了。

    一剑……他们确定这老者未至五道,而十无与十四衣都是紫庭八层楼的大修行者,五道之下,谁又能一剑将他们杀死?

    十四衣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那名为严舟的黄袍老人抬起手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他的心脏、咽喉等致命的部位,仿佛被一条名为死亡的线勾连住了,那是世上最柔韧的蛛丝,挣不开,斩不断。

    十四衣依旧不相信自己会死,他三十岁时将道门六十四法融会贯通,门中最为苦奥难懂的九部经书他也尽数啃过,从中又悟了三门洞天之术,其中甚至有假死转生的秘法。

    而片刻之前,他亲眼见到天宗之剑与道门之剑相撞,心中又添感悟,剑道也随之更进一步,此刻他手中的无鞘之剑锋芒吐露,似可以劈开一切。

    他的境界与力量同样在此生的最巅峰。

    所有的目光都交汇于此。

    严舟掷剑。

    十四衣身边万千道法幻象也随之拱起,其中有层层叠叠的通天紫塔,有道门师祖孤坐莲花台,手掐妙法,指间点落人间的法相,有道剑穿行虚空过,时而大如舟,时而微如芥,有袖中万千星辰翻覆,起为兴,落为灭。

    而十无也不会让他独自面对此剑,他同样展露绝学,幻影般的道术像是紫色天龙盘身躯为盾,护在十四衣身前。那作为九婴妖灵的黑衣少年同样伸长双臂,摊开双手,扭曲严舟之剑穿行的空间,想让其偏移方位。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之时,严舟却在掷出剑后悄然转身。

    他自云端向下走去,云气在足下凝成莲花,仿佛他才是真正的道门真人。

    而他的生机走一步便淡去一步,一如足底莲花。

    “小友……”严舟飘然来到了宁长久面前,叹了一声:“将来若见翰池,告诉他,让他早些回来吧,老夫无愧天宗了。”

    宁长久嗯了一声。

    长空之中,各不相同的爆裂声争相响起,其中有轰鸣,有悲啸,有脆裂,有闷响……

    一道深紫色的剑芒像是霞光般穿透了一切。

    那深紫色中,白光涌起,开裂,如恶魔破壳而出。

    满天的光是那样的明亮,像是皇城最盛大的烟火。

    那些火光将严舟的脸衬得更加灰暗——如死灰。

    光芒灭尽时,天空中一袭玄紫色的衣袍像是折翅的大鸟,从高空飘坠入谷底,转眼间已不可见。

    十四衣连带着他毕身所学的道术,一同坠入了峰底。

    十无震惊地看着那破灭万千道法,杀死十四衣的一剑,胸腔中的火焰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了悲愤到了极点的怒吼。

    黑衣少年更比所有人都震惊,他难以想象,那一剑居然无视了自己空间的法则……

    唯有十三雨辰很快冷静了下

    来,她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十四衣死去的全过程,心中不再抱有任何其他想法,她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年,像是在看真正的鬼。她知道,十四衣的死,最大的原因是那封战书。

    “走!”十三雨辰叱道。来日方长,今日绝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十无抬起眼,看着严舟的生机一点点消散,他同样明白,哪怕此刻他们也损失了一个绝世高手,但力量的天平已经失衡了。

    荆阳夏本该与其余人一道去追杀十无,设法将他们留下。

    但他们的目光却被另一个更可怕的东西吸引去了。

    只见严舟死去之后,他的身体开裂,一个白灰色的人影像是破茧一般,撕开他后背的脊骨,一点点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白灰色影子,只有半人高,很是纤细娇小,就像是一个玩偶。

    它的身体被头发包裹着,看不清性别,而它的下身也没有腿,而是拥有人鱼一般的尾巴,那个尾巴悬空着,尾巴的下端,萦绕着许多灰色的线,那些线的尽头,缠绕着一本近乎虚影般的古卷,而那些灰色的线,如铁钉般牢牢钉在了古卷的卷名之上。

    那卷名不知是什么时代的文字,复杂晦奥。

    “天谕剑经!”荆阳夏惊呼,他从未想过,今日自己可以一睹失传多年的剑经。

    宁长久看着对方的脸,那是一张中性的脸,眉目似女性般秀气,脸颊线条却带着男性独有的硬朗。

    “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出走?”宁长久问道。

    剑经之灵似看白痴般看着他,道:“你能搬着自己走路?”

    宁长久抱起了自己,然后向后飞去。

    “你要去哪!难道你要出尔反尔!”剑经之灵看着他有些滑稽的动作,愣了愣,反应慢了半拍,它伸出了手没能直接抓回宁长久。

    它很快冷静下来……距离仍够,它的手掌穿过长发,发出一道特殊的剑意,想要勾连他的身体,将其占据。但是它忽然发现,这个少年的体内,竟没有可供自己容纳的空间……它明明是亲眼看他学完了那些剑招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长久对着陆嫁嫁使了个眼色。

    陆嫁嫁会意,数道剑气像是盾牌般落下,围住了剑经之灵。

    “你要过河拆桥……”那剑经抱着头 ,手指陷入了发丝之中,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宁长久退到了安全的距离,火上浇油地安慰道:“你冷静一点。”

    剑经之灵被他平静的语气堵得说不出话,它懊悔着,自己就不该相信他的话,果然所有的人类都是不可信的……

    它愤怒道:“这是你的女人吧,信不信我再出一剑,立刻杀了她!你应该知道,我的剑都是一招必死的!”

    陆嫁嫁秀眉蹙起,有些不悦。

    宁长久知道剑经之灵并不强大,它要出剑很大一部分依托的是寄生者的境界。

    “师兄师兄!”他的身后,传来了宁小龄的声音。

    宁长久转过身,问道:“带来了吗?”

    宁小龄怀中抱着一个骨灰盒般的石质容器,用力点头。

    剑经之灵脸色变了:“你……你们要做什么!你答应我的!我帮你杀了人,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个卑鄙小人!”

    这是原本封印剑经的东西,当年严舟带着它想擒回剑经之灵,可几十年未能将其找到,于是这个原本的容器也就闲置在了角落里,如今甚至积上了一层灰。

    宁长久已经想明白了,心意相通既然无法逃避,就应该好好利用。

    他利用他们心意的勾连传达了几幅画面,聪明灵巧的宁小龄明白了师兄的意思,默默回到了峰里,然后从书阁里抱来了这个。

    宁长久问:“那几招剑招记牢了吗?”

    宁小龄点头:“记牢了。”

    宁长久微笑道:“那记得到时候教教师兄。”

    宁小龄也笑了:“嗯!我是师兄的小存钱罐子嘛。”

    他将一部分剑招记忆传达给了宁小龄,然后自行抹去,不给剑经之灵创造空间占据的机会。

    “无耻……”剑经之灵想不明白宁长久是怎么做到的,心意相通这样的事情超出了它的认知,它只是抓狂地挠着长发,愤懑道:“我总有一天……要割下你的头颅!然后把你斩成八十一截……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宁长久没再理它,而是望向了空中。

    十无等人已有退意。

    而荆阳夏等四峰峰主也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

    下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之际,黑衣少年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神色痛苦:“他……他们……张锲瑜他……啊!!!”

    十无转过头,马上反应过来,莲田镇那边……出事了!

    ……

    ……

    一个时辰前。

    紫天道门监管最严密的禁地里,一束光线随着大门的开启推了进去。

    这道光线很快被另一个影子盖住了。

    “九婴啊……”

    张锲瑜从门中缓缓走入,他每走一步,老态便愈明显一分,走到那九婴巨大的骨架下时,他已经要直不起腰了。

    他枯瘦的手指抚摸上了九婴的白骨,它的每一根骨头上,都有无数细碎的裂纹,那些都是拼接的痕迹——紫天道门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和时间,才将这尊三千年前的神明拼凑完整。

    那八个巨大的头颅就像是一对展开的翅膀,颅骨上空洞的眼眶死寂地盯着身躯下渺小的老者。

    它明明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旧带着神明独有的威严与狰狞。

    他们并非真正的神,在当初那个年代,还有许多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存在,但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位放在今天,都可以当之无愧地册封为神。

    十二秋静静地看着张锲瑜,感受着他真实的悲恸与伤怀,很有耐心地等他腰背重新直起。

    “先生,可以了吗?”十二秋问道。

    张锲瑜最后看了一眼那最中央,被齐齐斩断的颈骨痕迹,沉重点头,接着,他取出了一张纸,开始作画,他整整花费了数十张画纸,才将九婴的骸骨纤毫毕现地画进了画里。

    这堪称伟大的画作并未花费他太多时间,他卷起了画,道:“走吧。”

    十二秋带着老人离开了道门的禁地,护送着他去往了莲田。

    “先生,据说你的肉身早灭,你如今准备这么多年,奔波这么多事,只是为了朋友?”十二秋将他送至莲田镇时,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以前并不相信神明拥有感情。

    张锲瑜回忆起了往事……他是三人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却也是真正尸骨无存的,而他得以存活至今,依靠的,只是当时上古冥君凑巧的恩赐。

    “能再见到两位故友,一直是我三千年来的夙愿。”张锲瑜叹道。

    十二秋又问:“不知你的另一位故友……”

    说的是当年吞噬神象的巴蛇,他也是从老人口中得知,那条蛇的真名为“修”。

    张锲瑜道:“修蛇的尸骨藏在谕剑天宗,等九婴复生,就去接它出来……这也是你们当初答应我的事情。”

    十二秋颔首道:“今日之后,谕剑天宗将会沦为道门附庸,先生故友的尸骨,哪怕掘地三尺,也会帮您找出来。”

    张锲瑜轻轻点头。

    他没有直接前往莲塘,而是先去了自己的书房里。

    十二秋在门外静候。

    老人走入屋中,从墙壁上取下了一幅挂着的画,那是莲塘中大黑蛇的画作,栩栩如生。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过上面早已干涸的丹青,似认真地数着它的鳞片,脸上忽然露出了奇诡的笑,他如死皮包裹般的干瘦喉咙耸动着,说道:“这么多年了……饿坏了吧?”

    ……

    ……

    (超级感谢榜一盟主大大季婵溪凌晨又打赏的两个盟主!!!谢谢大大一直以来超大力的支持与鼓励呀!无比感谢!鞠躬~)

    (感谢书友苏铃殊和情缘酒的打赏与支持!也谢谢每一位打赏过或者正版订阅的读者的支持!谢谢大家!)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六章:等了许多年

    老人端详了画作许久,手指抚摸过黑蛇的每一片鳞片,最后来到了那青首的上端,褶皱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它尖锐的獠牙。

    这段时间不算长,但老人的眼睛像是越过了久远的岁月。

    他卷起了画,将它塞入一个箱子里,背着木箱走出门去。

    莲田镇的镇民们已在惊慌中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和善的妖怪们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只是他们下意识里,对于那些古怪的字画,便敬而远之了。

    莲塘水面清圆,风荷相举,正午的阳光和着风吹起了银白的碎漪,一片清平。

    老人弯下身子,解开岸边系舟的绳索,脚踩上莲舟,向着莲叶深处驶去。

    小舟很快离岸很远。

    十二秋立在舟上,目光顺着水面涟漪向前望去,接着,他袖中的手指按住了贴在掌心的薄剑。

    “别紧张。”张锲瑜淡淡地说了一句。

    十二秋如何能不紧张,哪怕他是眼睁睁看着九婴那庞大的尸骨一点点拼凑起来的,但那终究是死物,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庞然大物在水底慢慢浮起,他心中的恐惧几乎是随着本能而来的。

    他盯着那个莲舟下巨大的影子,九婴的其余八个巨颈与之相比不过是泥鳅见到真正的大蛇。

    张锲瑜取出了笔,轻轻一挥,前面的水面上,有寒意泛起,接着,先前还波光粼粼的池塘,很快结起了坚硬而厚实的冰,那些莲叶被冻结在冰里,美丽得仿佛水晶中的雕饰。

    巨蟒抬起了青色的头颅,将它放到了冰面上,然后整个身体一点点从水中爬上冰面。

    莲舟也停在了冰层边。

    张锲瑜走上岸,将那十余幅九婴的画卷取出,于身前展开,然后松手。

    眼前的空间像是许多面无形的墙壁,而这些画卷便凭空挂在了墙上。

    画卷的中央,九婴巨大的骨架一点点勾勒出它狰狞的模样。

    十二秋看到这一幕,心中悚然,他想象不到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法则力量,竟能用区区几幅画便将真正的九婴骨架画入画里,而此刻,紫天道门禁地里,那个他们辛辛苦苦拼凑了这么多年的白骨,应该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成了赝品。

    这要是……

    张锲瑜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口打消了他的疑虑:“放心,真人很难绘制,必须所有的细节和神态都吻合,骨头是死物,要简单无数倍。”

    说话间,莲塘的冰面上,那十余幅画于寒风中自燃,化作灰烬,而九婴的骨头出现之后,它极重的骨质将厚重的冰面也压得微微下沉。

    而那头温顺的大黑蛇也从池塘中爬了上来,它锥形的脑袋在冰面上摆动着,打量着这个巨大的、鬼斧天成般矫美的骨架,似在思考它的来历。

    十二秋忽然回身,向着南方望了一眼,皱眉道:“他们为何现在还没回来,一个没了宗主的天宗,至于耗费这么大力气么?”

    张锲瑜没有说话,他翻开了箱子,取出了里面的画作,画作上皆是那些妖兽凶神恶煞的模样。

    十二秋自语道:“天魂灯是为九婴稳固魂魄最关键之物,必不可少啊……”

    张锲瑜依旧没有回应。

    十二秋感觉有些异常,他皱了皱眉,望向了老人,道:“老先生,对于你故友的复生,你怎么好像并不关心呢?”

    张锲瑜翻出了满箱子的画作,道:“急也没用,不还得等你们门主消息么?”

    十二秋嗯了一声,视线落到他的手间,眉头皱起,问道:“这些……是什么?”

    张锲瑜言简意赅:“画,有用。”

    十二秋没有追问。

    巨蟒缓慢地爬了上来,它似不喜寒冷,身体的蠕动也越来越慢。

    十二秋咦了一声,他忽然发现,这条巨蟒中间的一大片,像是被绞肉的刀子翻过数百遍,骨骼尽碎,血肉模糊,就像是以骨椎为链,将两大截血肉串成的巨大软棍。

    “它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十二秋问道,这是先前紫天道门并不知道的事情。

    张锲瑜道:“受伤无妨,活着就好。”

    十二秋隐隐觉得不对。

    巨蟒终于爬上了冰面,展露出了完整的身体,它的后尾那里也是断裂的,看上去正好可以与九婴的脖颈贴合。

    巨蟒目不转睛地盯着九婴的尸骨,上半身一点点抬起,一对蛇目从各个角度打量着它。

    张锲瑜拿起了手中的画纸,正要将它们一张张贴在巨蟒的身体上。

    “不对……”十二秋忽然说道。

    “嗯?什么不对?”张锲瑜问。

    十二秋问:“它……它为什么这么大?”

    那头巨蟒展露出完整的身体之后,身子几乎比九婴的残骨还要长。

    张锲瑜解释道:“九婴虽名九婴,但是实际上,它真正的头颅只有一个,其余八首……你甚至可以理解为那是它的手与腿。”

    十二秋半信半疑地点头,只是他看着这头天真纯良的巨蟒,心中还是有些发怵。

    蟒一点点缠绕上了九婴的骨头。

    张锲瑜将这些画作一张张贴在了它的身上,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在九婴与巨蟒的映衬下倒像是许多和善的笑。

    十二秋紧张地看着这条巨蟒,老人迟缓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岁月感。

    过了一会儿,十二秋忽然怒喝道:“它在做什么?!”

    老人不再回答,他手中的笔一扬,贴在巨蟒身上的画纸一同烧了起来。

    ……

    ……

    桃帘内,四峰已是一片狼藉。

    残破的护山大阵在同样残破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灵力的痕迹,就像是破碎的琉璃灯罩里还透着暗光。

    黑衣少年抱着脑袋,痛苦的嘶喊声响彻四峰。

    十无脸色剧变,他不知道莲田镇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确定,九婴的本体一定出事了。

    他必须赶去那里。

    但如今他却也未必抽得开身。

    荆阳夏已御剑而来,碧霄剑悍然斩开云海,已是不死不休之气势。

    十无面色阴冷,若是平日里,他哪里会将这个守霄峰主放在眼中,只是此刻,四峰峰主一同出剑,他倒是真有可能死消于此处。

    “你们还在等什么!”十无忽然对着四峰怒喝。

    碧霄剑至时,他没有选择正对锋芒,而是直接施展隐遁道法匿影而去。

    十三雨辰同样没有再战的心思,她一把拎起了痛苦嘶喊的黑衣少年,带着他向着桃帘外飞速遁逃。

    而其余跟着他们一同而来的紫袍人则应命出剑,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刀剑之网,替他们阻拦追兵,开辟一条退路。

    而四峰之中,随时十无的那一声吼,也有异变陡发。

    许多道黑影从四峰中浮现,他们就像是水一般的幽灵,淌过地面,拔出了手中刀剑,向着峰中的其余人刺去。

    七意可以混入天窟峰的隐峰里,其他人当然也有机会混进来。

    只是他们先前一直按兵不出,打算在真正钳制住四峰峰主之后,一声令下,彻底掌控四峰。

    只是如今局面失控,等不到那一刻了。

    十无需要制造出混乱,牵制住追兵的脚步,所以他便只好已经将那些潜入峰中的人当做弃子了……不过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负罪感,毕竟,他们又不是真正的人。

    宁长久同样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画人。”

    这些都是张锲瑜的画作,应是费了不小力气才潜入四峰,本该在今日一战的末尾才现身的。

    只可惜,如今底牌沦为弃子,这些画人再精妙绝伦,但毕竟不是真正七意那样境界的人物,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陆嫁嫁没有随着荆阳夏去追击十无,接下来的事已经不需要她动手了,那些残兵剩甲其余两位峰主便可以绰绰有余地处理干净,她只需要稳固一峰安宁,防止再出意外就好。

    她落到了宁长久的身边,话语中带着些遗憾,说道:“师叔生前最后一剑,不该浪费在十四衣身上。”

    宁长久笑了笑,道:“杀谁都一样。”

    陆嫁嫁没有反驳,她眸子在他与宁小龄之间游移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师兄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长久正欲开口,宁小龄却抢先答了去:“师父!这是我与师兄之间的秘密。”

    宁长久微笑点头:“嗯,秘密。”

    宁小龄道:“所以师兄永远不可以抛下我啊,小龄可是藏着秘密的。”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头,道:“大侠行走江湖可以不要刀剑,但不能没有钱袋子啊。”

    宁小龄骄傲地挥了挥拳头。

    陆嫁嫁看着宁小龄娇俏动人的模样,今日沉重的心情终于好转了些,她忽然望向宁长久,低声道:“随我过来一下。”

    好不容易和师兄短暂安宁的宁小龄抱怨道:“师父又抢人……”

    陆嫁嫁假装没听到,宁长久跟了上去。

    陆嫁嫁带着他来到了一边,聚音成线,说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那个……那天在皇城,是不是你救的我?”

    宁长久皱眉道:“哪次?”

    是啊,好多次了……陆嫁嫁下意识地想起了最开始她倒在他们的院子里,那时候明明是宁长久给自己换的衣裳,包扎的伤口,他竟觉得自己会小家子气,还隐瞒了这件事。

    她耳根微红,知道自己亏欠宁长久太多,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赌气。她樱唇微抿,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宁长久猜到了一些,也只是微笑不语。

    陆嫁嫁忽然道:“以后你可以不用叫我师父……我们可以做朋友,平辈相交。”

    宁长久佯作无辜道:“师父是不要我了吗?”

    这句话带着微微戏弄的意味。

    “随你。”陆嫁嫁不吃他装可怜的一套。

    宁长久道:“师父怎么一到白天,心就这么狠呀。”

    陆嫁嫁只好

    假装没听到。

    宁长久也知道如今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他立刻进入正题,道:“天窟峰下藏着东西。”

    陆嫁嫁也正了神色,道:“我知道,藏着些南荒里带来的器物,里面有……”

    “不!”宁长久打断道:“里面藏着蛇的骨头,还有……还藏着人!那个人说,那蛇骨是巴蛇的骨头。”

    “藏着人?!”陆嫁嫁心中一寒,她立刻问道:“你是之前下峰之后看到的?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宁长久道:“峰底那个人抹去了我的记忆,今天我才想起这些。”

    “抹去记忆……”陆嫁嫁轻轻呢喃。

    “嗯,那天你我还有小龄在房间里时,你曾说过,抹去记忆的法术是峰里的禁术。”宁长久说。

    “是!这是禁绝多年的法术了,那个人为什么会?他是哪一辈的人呢?到底想做什么……”又有重重疑云笼上心头,陆嫁嫁蹙眉难解。

    宁长久继续推测道:“天魂灯现在可能也在他的手里。”

    陆嫁嫁明白了些,道:“他想要复活巴蛇?”

    宁长久道:“我是这么想的。”

    陆嫁嫁道:“那我们立刻去拦住他……”

    宁长久道:“可九婴也在苏生。”

    陆嫁嫁问:“九婴与巴蛇谁更强大?”

    宁长久毫不犹豫道:“九婴。”

    两人同时不语,足下同行的步调却出奇地一致。

    “那我们应该先……嗯?你去哪里?”陆嫁嫁停下了脚步。

    宁长久道:“先前比剑我赢了,我先去把东西拿了。”

    陆嫁嫁走到他的身边,冷淡开口:“准备讨好你的未婚妻?”

    宁长久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她什么。”

    “你欠她什么了?”陆嫁嫁疑惑。

    宁长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道:“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陆嫁嫁道:“这天河兕和重火匣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一个可以提升修为,一个帮你提升兵器的品阶,都是难得的宝物。”

    宁长久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色的面具递给她:“送给你了。”

    陆嫁嫁看着面具边缘锯齿般的破碎,冷淡道:“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当日在皇城,陆嫁嫁将这个送给了他们,而宁长久与妖狐战时,这面具还为他挡去了致命的一道攻击。

    宁长久将它塞到了陆嫁嫁的怀里。

    陆嫁嫁皱着眉头,翻过了面具,看到那白色面具的嘴唇上,用笔勾勒出了一个月牙般的笑脸,于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也像是带上了柔和的情绪。

    “喜欢吗?”宁长久笑了笑。

    “无聊。”陆嫁嫁很快将面具翻了回去。

    狂风骤浪过后,片刻的宁静在此时显得弥足珍贵。

    不久之后,荆阳夏御剑而回。

    悬日峰与回阳峰的一对姐弟也平息了各峰的骚乱。

    紫天道门败退,天谕剑经又被重新封印,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但大家的脸上依旧写满了凝重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薛寻雪的第一个问题便指向了宁长久。

    ……

    ……

    天窟峰的隐峰里,一片死寂。

    水滴顺着钟乳石滴答滴答地落下,那微弱的声音在如今的环境中显得无比真切。

    寒牢与隐峰相接的墙壁上,露出了一扇如画笔绘作的门。

    一个年迈的囚犯从门中走了出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撕去这幅丑陋的外皮,十步之后,他竟成了一位淡紫衣裳,面容俊美的男子了。

    他叫十一词,是紫天道门四大道主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他不擅长战斗,而擅长道阵,易容,天文历法等诸多奇门遁甲的手段与学问,所以他被安排潜入此处,作为夺回天魂灯计划里最后的棋子。

    独自一人潜入峰谷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

    他们知道峰谷中藏着极为可怕的东西,那些东西可以让任何修道者发疯……

    天窟峰上一任峰主,便是那样疯的。这是很多峰中之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十一词长长地叹了口气,向着隐峰中心走去,他虽一身绝技,却也没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但道门为今日谋划了太久,也容不得他有再多的选择。

    临近隐峰中央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十一词看着眼前半倒在地上的男子,疑惑中带着敌意。

    那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皮肤有些粗砺,他衣裳邋遢,头发后梳着,只留了一缕挂在额前,他转着手中的酒葫芦,身前放着一把宽刀。

    “我叫卢元白,等你多时,嗯……不对,应该是等你好多年了。”卢元白咧了咧嘴,他拍着地上的剑匣,像是即将了结一桩多年的心事,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

    ……

    ……

    (终于码完啦 这章算昨天的!)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七章:骨蛇衔烛来

    十一词盯着这名自称卢元白的中年男子,他从没听说过谕剑天宗有这一号高手,而对方更是剑气内敛,看上去只似一个境界不高的修道者。

    但越是如此,十一词便越是认真。

    他淡紫色的法袍上亮起了游鱼般窜动的灵光,那些灵光相触相离,似大鼎上所刻的古奥文字。

    十一词的身后,紫色灵气开裂、展平,然后打着转儿,似翩跹而舞的蝴蝶,他像是流连幻彩花丛的公子,只是袖中滑出的不是雕花折扇,而是一柄锋芒似水的道剑。

    “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等我?”十一词问道。

    卢元白抓过剑鞘,抱入怀里。他脸上还带着微醺的酒意,从地上站起时,身子还不稳地晃着,“等的就是你。”

    “为什么?”十一词不明白。

    卢元白道:“有位大人让我今天来这里等人,谁来了,那等的就是谁。”

    十一词问:“不知是哪位高人?”

    卢元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道:“你可真是让我苦等啊。”

    十一词问:“你要杀我?”

    卢元白摇头道:“我只是拦在这里,拦住任何要下峰的人,你要是现在扭头就走,那我继续躺下喝酒,两不相干。”

    十一词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他身边的紫气更盛,实质的灵气似蝶火翻舞,没有退让之意。

    卢元白环臂抱剑,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十一词道:“不知你如今是何境界?”

    卢元白有些羞愧道:“不瞒你说,我修道多年,天赋一直不咋样,就全靠一身艰苦卓绝的勇气支撑着,后生晚辈也不爱搭理我,每日相伴唯有剑与酒,喝多了还要挨骂挨白眼,这日子实在难过啊……”

    十一词冷冷道:“你们剑宗高手都喜欢废话?”

    卢元白挠了挠头,笑道:“这不和你拖拖时间吗?拖久一点,说不定我们就不用打了,我也好捡一条小命。”

    小命这两个字的嘴型已经出现,却没有一点声音。

    本就昏暗的隐峰变得更黑,所有的光和声音都在无形中被吞噬了,淡紫色的灵气炸散,那是唯一可以看见的光,一缕缕绕过卢元白的身侧。

    道门法阵。

    黑暗中,卢元白拍鞘,大剑从鞘中抽出,没有声色。

    它向着背后的黑暗斩去。

    死寂到了极点的黑暗里,终于泛起了一点波。

    那是剑与剑相触而起的波动。

    大剑与道剑相触的那一刻,黑暗中亮起了许多的光,那是先前萦绕在十一词身侧的灵气蝴蝶,它们大量涌出,蚁附在卢元白的剑上,然后蝴蝶像是着火了一般,轰得一声间炸成了一团氤氲的灵气。

    卢元白伸手握住了剑柄,向前刺去。

    灵气团中伸出了一只女子般秀气的手,捏着剑锋向他的喉咙割去。

    两柄剑交错而过。

    杀意揉纳在了一起,然后化作两道分开的线。

    地面上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是血水坠地的声响。

    周围的黑暗像是潮水般退去。

    两人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虚幻的梦。

    “天窟峰的峰主应该是你。”许久,十一词才如此说道。

    卢元白用衣袖擦着剑锋上的血迹,叹气道:“还不是杀不掉你。”

    十一词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白暂的手臂上流淌下来的血像是一条条黏附着的红线。

    “如果其他三个来,任何一个,你今天都死了。”十一词说道:“我不擅杀人而已。”

    “唉,我学艺不精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卢元白咧嘴笑道:“那你去叫他们三个来,他们要是来,我……我就乖乖让道,放你们进去。”

    十一词叹息道:“没有天魂灯,九婴魂识难聚,会发疯的,到时候不仅仅是我们,而是整个南州的灾难。”

    卢元白问:“九婴是谁啊?关我何事?”

    十一词皱眉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与我装傻?”

    卢元白道:“我只是奉命守在这里。”

    “奉命?到底奉谁的命?!”十一词问。

    “一个我信任的人……也算是我,半个师父吧。”卢元白说道。

    “半个师父?”

    “总之师命难违,我也不想大费周章地杀你,回去吧。”卢元白打了个哈欠,将剑收入鞘中。

    十一词看着他怀中的剑,不甘道:“你的剑太好了。”

    卢元白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十一词叹气,他知道自己胜不过眼前这个人。

    没想到今日道门谋划多年,所有志在必得的一切,竟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他还是不愿离去,他将手中的道剑收回了鞘中,五指如花一般开合,周身的灵蝶同时破碎,化作了浆水般的光,凝在了他的手中,变作了一柄比方才更长三四倍的刀,他缓缓挥舞起长刀,刀锋像是切豆腐般切过那些选下的钟乳石,向着卢元白掠去。

    卢元白再没有每日饮酒的颓丧模样,他神色认真极了,脸部线条硬朗得像是刀刻斧凿而成,眉宇之间英气更胜剑气。

    大剑出鞘,与十一词的灵蝶长刀想比,却显得很短。

    在长刀掠至的那刻,他身子下蹲,然后蓄力猛地跃起,那大剑被他的身形拖起,在空中抛过一个陡峭的弧线,重重砸下。

    隐峰的钟乳石被打碎无数,落下的碎石就像是噼里啪啦打落的雨点。

    白色的剑气与紫色的灵蝶之刃在昏暗的隐峰中缠绕交鸣,两者就像是相互击打的梆子,每一声都在隐峰中惹来地动山摇般的动静。

    十一词燃烧灵力,七

    窍流血,以疯狂压榨身体换取短时间杀人的力量。

    每一朵翩跹的灵蝶都是锐利的飞刀,它们似剑气般缠覆上卢元白,而卢元白在三招之后便转攻势为守,他的身上在短短数息间也添了几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道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卖命。”卢元白忍不住骂了一句,跃起踩住他的刀刃。

    “天宗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心甘情愿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十一词冰冷回问,手腕一抖,灵蝶在他身下破碎,化作数十柄长刀,天罚般斩落。

    “报我师父大恩而已。”卢元白右臂向外一分,挥剑猛地撞开了一柄柄落下的刀,但他手臂依旧却被灵蝶侵入,险些直接切开腕上的血脉。

    “如果你师父是恶鬼呢?”十一词的刀随着他一起斩来。

    “呵,他老人家一身正气,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刀剑碰撞,以十字相抵,两人的脸靠得很近,面容上皆是血迹。

    这场战斗在最高峰时急转直下。

    十一词被斩去了头颅。

    动手的是陆嫁嫁。

    他们本就有前往峰谷的想法,而隐峰忽然爆发的动静,让他们来得更快了些。

    十一词身子后仰,碎开的灵蝶像是残红般覆盖在他的身上,他一如流连花丛数十年的公子哥,终于在某个清晨悄然死于花床,只是分离的尸首抹去了所有醉人的美。

    灵蝶化火,很快将他的身体焚尽,不留下任何东西。

    立在陆嫁嫁身侧的,还有回阳峰和悬日峰的峰主。

    “卢元白?”陆嫁嫁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持刀男子,疑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卢元白脸上的认真神色不见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笑了笑,道:“见过峰主大人。”

    薛临笑道:“一峰的风气果然都是随峰主的,峰主藏拙,弟子藏拙,如今又来了一个,以后四你们天窟峰人说的话,谁还敢信呀。”

    薛寻雪看着他手中的剑,觉得有些眼熟,她问道:“你……我好像见过你。”

    卢元白道:“见过的见过的,每次四峰会剑,在下都能一睹薛峰主卓然风采啊。”

    薛寻雪轻轻摇头,问道:“你是不是追求过我们峰中的一个女子?”

    卢元白神色一僵,扭捏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薛寻雪笑问道:“后来怎么样来着?”

    卢元白道:“我这般不成器,怎么留得住女人的心呢,峰主大人可别笑话我了。”

    薛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放弃这么多,你为的是什么呢?总不该真是默默无闻地守着天窟峰吧?”

    卢元白笑道:“放弃?哪有什么放弃啊,这些年我在峰里过得也很开心,当年和宛琴不过是场闹剧,她的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哈哈……”

    卢元白笑着笑着也不笑了,隐峰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陆嫁嫁心中的惊讶在他们的话语中缓和了些,她问道:“所以你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卢元白道:“有贼人来,我当然要帮着挡挡。”

    陆嫁嫁看了他身后一眼,问道:“你知道多少峰谷的事情?”

    “峰谷?”卢元白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他笑着将大剑往背上一背,道:“诸位峰主真以为我是什么高人啊?我不过是奉命守在这里罢了。”

    “守在这里?”

    “嗯,今天任何人都不能去往峰底。”卢元白挺直了腰杆,却忽然叹气道:“唉,师父明明告诉我守一个人就行了,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这是要徒儿不得好死啊。”

    “师父?”陆嫁嫁的心颤了些,卢元白的师父也是自己的师父啊,可师父明明几年前就死去了啊,难道说……他还活着?

    卢元白道:“峰主大人别误会,我口中的师父另有其人,不过这暂时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们。”

    陆嫁嫁没有追问,她说道:“峰下有可能藏着邪魔,我们要入峰搜查。”

    卢元白摇头道:“这可不行啊。”

    陆嫁嫁道:“我不知道你何时偷偷破到了这等境界,但要拦住我们,恐怕不可能。”

    卢元白笑道:“卢某人当然不会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地与诸位峰主交锋,只是……只是我也有苦衷啊。”

    陆嫁嫁道:“苦衷?虽然你阻拦紫天道门之人有功,但你可知,峰底下藏着的邪魔极有可能酿成毁峰的惨祸!”

    卢元白摇头道:“你们都误会了,峰下没有邪魔。”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薛寻雪问道。

    卢元白道:“谕剑天宗今后能否成为南州最大的宗门便在今日,如今当局者迷,今日之后,你们就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了。”

    陆嫁嫁道:“我是天窟峰峰主,我不敢以全峰命运去赌,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

    卢元白道:“既然不愿意赌,那就挑一个绝对正确的事情去做就好。”

    “绝对正确的事?”

    “紫天道门正在复生邪灵,杀死那头邪灵,就是正确的事。”卢元白说道。

    陆嫁嫁知道他的言语有道理,但九婴远在莲田镇,那头传说中的巴蛇却正在眼皮子底下,同是大火,当然应该先扑灭近处的。

    “你的师父或许不是邪魔,但一定是位疯子。”

    一个声音从陆嫁嫁的身后响起,宁长久走了过来,他看着卢元白,说道:“卢师叔,好久不见。”

    卢元白看着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简单,没想到这么不简单。”

    宁长久道:“我倒是没看出师叔的不凡,如今看来,是师叔藏得更好些。”

    “因为我本就是俗人一个。”卢元白笑道:“以后有机会,可以

    一起喝酒。”

    宁长久笑了笑,却没有接话,而是开门见山道:“我曾去到过峰底,我在峰底见过一个老人,那个老人自称是守墓人,看守着陵园里的一具蛇骨,他说要教我无上的剑招,我拒绝了他。”

    卢元白听着他的话,惊愕之后遗憾道:“看来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

    “我不这么觉得。”宁长久轻轻摇头:“方才我一直在想,峰中到底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高人,为此我还去了剑堂后院的石碑前看了一会儿,我心中原本有了些答案,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忽然觉得都不对。”

    “嗯?你有何高见?”卢元白也来了些兴趣。

    宁长久继续道:“我对于他身份的猜测建立在他对我说的话里,一般而言,一番话要别人相信,都是几分真几分假的,于是我开始思考他到底哪些说的是真话,但是看到你之后,我一下子醒悟了一个问题——我当时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

    所以他连出了两剑,用的都是自己必杀的剑招。

    “你想说什么?”卢元白问。

    宁长久道:“我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所以他的所有话,都可能是假的。守墓人是假的,三百多年的前辈是假的,唯一传承也是假的,他未伤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剑招,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师尊是个固执的人,若是我出事了,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我,到时候峰底的秘密可能就会暴露。”

    卢元白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那一位……是个很大的大人物,我很尊敬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们宗门。”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的话语,继续道:“在我意识到他所有的话都可能是假的以后,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

    “当时隐峰中那桩刺杀。”宁长久道:“当时我跌入峰谷,按照道理而言不可能存活,而那时,师父固执地下峰找我,也是那个时候……很多长老对师父动了杀心。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挑那个时候,而且意见如此统一,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确实是商量好的!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们,任何人前往峰底,都不能让他活着,就像是他今天让你守在这里一样。”

    卢元白皱起了眉头,道:“隐峰内乱我知道,他们不过是觊觎峰主之位罢了。”

    宁长久轻轻摇头:“当时一个反叛的长老,临死之前说了一个字‘寒’,接着寒牢就破了,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想说的是寒牢。”

    “难道不是?”陆嫁嫁同样疑惑。

    “不是。”宁长久摇头,却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回忆起另一件事,道:“后来我被困在莲田镇,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困住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现在想来应该也是他担心我恢复记忆,节外生枝,打乱他的计划,就像是……现在这样。

    所以他想让我在四峰会剑的今天回不得峰,而张锲瑜也曾与我无意间说过,他在谕剑天宗有一位故友。我原本以为,今日四峰会剑之事,是张锲瑜与紫天道门共同施为,现在看来,又想错了。与张锲瑜真正合作之人,应该是峰底的那位……他们联合着坑算了紫天道门。”

    “真是好大一盘棋。”

    宁长久的话语像是一个有些拙劣而生硬的故事,落到不同人的耳中,激起了不一样的情绪波澜。

    陆嫁嫁一下子想起了最后关头,那黑衣少年捂着脑袋痛苦嘶喊的场面。

    薛寻雪皱眉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要说什么?峰底那人到底是谁,若是邪魔,我们三人下峰,一道将他斩了就是,每迟一分,希望就少一分。”

    宁长久叹了口气,他说这么话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后,明白哪怕他们加起来,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与其入峰找死,不如静静地在此等待。

    薛寻雪没有等到宁长久的回答,却等来了一场隐峰中的小地震。

    众人的神色在片刻的惊慌之后一齐望向了缠龙柱的方向。

    那根贯彻天窟峰的缠龙柱也在不停颤抖着,它承受了整个山峰的的力量都从未摇晃,却终于在此刻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安声响。

    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这个缠龙柱高速往上爬。

    没有知道爬上来的究竟是神灵还是魔鬼。

    卢元白已回过身,将大剑放在身前,身子跪伏了下去。

    宁长久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对着缠龙柱的方向躬身作揖,道:“恭迎宗主大人出关。”

    “宗……”

    “宗主大人?寒……翰池!”

    “翰池真人不是去往中土寻觅机缘了吗?怎么……”

    所有讶然的惊叹与疑惑都在越来越近的巨响中湮灭了。

    缠龙柱上,一条白骨大蛇绕着柱子爬了上来,它就像是没有四爪的蛟龙,狰狞地攀附大柱之上,穿越茫茫无尽的死灵大雾,然后那些大雾被它的身体吸附,成为了它的血与肉,而它尖牙利齿森森排列的巨口之中,置着一盏古灯,一如神话传说中衔烛的真龙。

    那古灯寂静燃烧,火苗没有一丝颤抖。

    白骨大蛇越过了深渊万丈,来到了隐峰之中。

    这大蛇本就恐怖,而最令他们感到震撼的,便是大蛇背脊上立着的老人。

    老人的脸像石像一般生硬,披着的白色麻衣却飘舞不定,似仙人翻飞的衣袂。

    “拜见宗主大人。”

    片刻的安静之后,隐峰中的所有人齐齐行礼。

    他是谕剑天宗的宗主,翰池真人。

    ……

    ……

    (由衷感谢书友力排众议928打赏的舵主和书友不好好睡打赏的大侠!!谢谢两位书友的打赏支持呀~感激!)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八章:宗主出峰 妖魔问世

    大蛇的骨架像是一只白色的巨大蜈蚣,而灰雾死灵化作的血肉,则是武装在它身上的鳞甲。

    它上下颌里,皆是一排排钉子般的利齿,圆锥形的头骨两侧,更生着一对向后延伸的长长犄角,好似内扣的刀锋。

    老人立在蛇骨的中央,黑襟白裳,木簪过发,身着朴素却仙意出尘。

    他看着隐峰中的众人,道:“今日我宗遭劫,幸有诸位挺身而出,剑退强敌,今后谕剑天宗,哪怕我真不在峰内,想来也足以稳稳当当立足于南州了。”

    老人的话语朴素而温和,他长长垂落的眉毛像是水中蛟龙舞动的须发。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了宁长久的身上。

    “小友,许久不见。”翰池真人微笑道:“当日问你学不学剑,你竟拒绝了,白白错失一桩机缘,心不心痛?”

    宁长久露出了懊悔的神色,道:“晚辈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翰池真人道:“当日抹消你记忆并非伤你,而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泄露。”

    “宗主大人用心良苦,晚辈知道了。”宁长久说道:“对了,宗主大人……严舟师叔祖生前提起您了。”

    翰池真人微怔,他点了点头,叹息声中带着深深的缅怀:“他终于还是出关了?”

    “嗯,师叔祖是出关之后,受血誓反噬而死的。”宁长久的话语里也带着说不尽的哀伤,仿佛死去的老者与自己是忘年之交。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头颅上,抚动衣袖,峰内有阴风吹起,似掠过墓地的寒鸦。

    大蛇自缠龙柱上探出头颅,落到了隐峰的地面上,他看着地上跪伏的男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道:“元白,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是,师父。”卢元白起身,双手捧着大剑,将其递还给师父。

    翰池真人问道:“修道多年,隐忍数载,只为了守峰一日,会后悔吗?”

    卢元白笑了笑,道:“弟子能有今日境界,皆是因为幸得师父的赏识提携,个人的儿女情长与宗门的千秋大业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翰池真人闻言,古板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这才接过了剑,碎去了那剑原本的剑鞘,将它插回了自己背着的鞘里。

    这本就是他的佩剑。

    “真人……您不是去中土云游了么,为何……”薛寻雪欲言又止,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翰池真人道:“中土云游不过是我欺骗紫天道门的手段罢了,他们自开宗以来,便与我们争锋相对,而我此举,一是为了潜心修行,占据这修蛇之身,二是为了借此机会,引蛇出洞,剪去紫天道门的獠牙利爪,更何况,南州何其之大,紫庭巅峰难以真正立足,唯有五道之上,才能将我宗发扬光大。”

    “真人不愧为一宗之主,气量远非我等可以比拟。”薛临心悦诚服地叹道。

    翰池真人道:“今日出关晚了,辛苦诸位了。”

    “幸好,现在有宗主在,那便是万事无忧了。”薛寻雪笑道。

    翰池真人望向了陆嫁嫁,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当时我便知道你天资卓绝,只是没想到,如今竟能成长到这般地步。”

    陆嫁嫁道:“真人谬赞了。”

    翰池真人道:“只是可惜你还未入紫庭,若是能晋入紫庭,今日护山大阵又何以被破?”

    陆嫁嫁垂着头,将脸颊放在了青丝流泻的阴影里,她的气息内敛而平静,这种平静似带着微微的敌意。

    翰池真人微微一笑,也没有解释什么。

    “我知道诸位心中如今都有许多的疑问。”翰池真人动念,身下的大蛇躯体扭转,带着他从缠龙柱上来到了隐峰的地面,只是它的身形太大,依旧有一大截缠着柱子,吊桥般横在断崖之间。

    他看着身下的大蛇,说道:“它并非邪魔,而是三千年前的一尊神,曾吞过一头恶象,后来被一族举全族之力围猎杀死,只是神虽死去,但神性不灭,这具蛇骨为我六十年前于南荒所得,在环瀑山间劳心费力拼凑而成,此事瞒着你们,只是不想惹起平白无故的惊忧。”

    宁长久看着修蛇口中所衔着的古灯,问道:“这便是天魂灯?”

    翰池真人点头道:“嗯,这本是紫天道门之物,但他们想借助此物复生一头会引来滔天灾祸的邪魔,为此我将此灯取走,使得他们不得入魔,危害南州。”

    宁长久诚恳道:“宗主大人真是深明大义……不知莲田镇的张锲瑜先生,是不是您的故友?”

    翰池真人笑了笑,道:“张老先生将你困在莲田镇里,确实是我的意思。不过这主要是为了保护你,只是不曾想天窟峰如今竟这般人才辈出,这都让你跑出来了,哈哈,以后若是有意,你可以来环瀑山,做我的关门弟子,在峰下时我便与你说过,我愿意传你唯一真传。”

    宁长久的嘴唇微动,脸色虽没什么变化,眼眸中却难掩地期待与狂热,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陆嫁嫁一眼,接着喉结耸动,背也弯了一些,低声道:“晚辈……晚辈再考虑考虑。”

    翰池真人淡然一笑,接着,他望向了天窟峰隐峰某一处的洞窟。

    不一会儿,一柄碧色之剑破空而至,来到了洞府之间。

    荆阳夏第一时间便看到了那头盘踞在峰中的巨大的黑蛇,那黑蛇的血肉还未彻底长全,其间埋着的白骨密密麻麻,隐约可见,他心中警意,险些直接出剑。

    “老荆,好久不见了啊。”骨蛇上的翰池真人的笑声将荆阳夏的杀意轻而易举地拂去。

    荆阳夏心神惊颤,这才看到了老人,他愣了一会儿,不确定道:“真人……真人这是游历归峰了?”

    翰池真人开怀而笑,他没有再解释一遍,只是问:“局势如何了?”

    先前十无等人落败,荆阳夏御剑追出,此刻才回。

    荆阳夏平复了心情,道:“我与十无缠斗至南州之野,后来身陷几幅山水长卷中,让他们逃了去,我斩卷而出之时,北方煞气冲天,应是九婴初成之兆,我便打算先回峰结那护山大阵,做好硬抗九婴的准备,原本我还心中忐忑,如今终于见到宗主回峰……唉,想来万事俱定了。”

    “九婴……”翰池真人看着身下的大蛇,低沉地喊出了这个名字,身下的大蛇似能听懂一般,脑袋微微扬起,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了深深的猩红。

    那大蛇载着翰池真人,蛇行而走,竟像是鸟儿一样轻轻地飞了起来。

    它越过了隐峰,越过了众人的头顶,将几个原本独立的溶洞撞开,巨大的身影穿

    过山体,飞了出去,翰池真人低沉的声音在隐峰中缓缓回荡:

    “自百年之前,紫天道门便与我峰交恶,今闯我宗门,毁我大阵,行乘人之危之龌龊勾当,更是倒行逆施,想要复生三千年前之凶神,为祸南州,今神使不来,天君未至,而正道在我,自当佩刀带剑,为天下苍生扫凶除厄,消灾劫于即生!”

    翰池真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山石顺着岩体滚落,振聋发聩。

    骨蛇乘风而去,凌驾一切,翰池真人祭出六十年未出之剑,掠空之时更胜大日照原、狂风过野。

    “恭送真人出关!”

    卢元白挺直了腰板,大声喊着,他心中挤压了多年的情绪终于于此刻舒展,从今往后,他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什么了。

    “恭送真人出关!”

    其余人一同高声大喊,对着宗主离去的身影恭敬行礼。

    老人一人一蛇,独自离开宗门,仗剑向北。

    这一幕落在四峰弟子眼中,便是毕身难忘的仙人乘龙远去图。

    宁长久抬起头时,修蛇已出隐峰,没入了层云之间,而他先前一瞥,隐约看到那条大蛇好像也被斩去了尾巴。

    ……

    ……

    四峰安定了下来。

    先前被狂风剑气搜卷搅碎的云雾,也重新弥合,变成了一片微澜泛起的白色大海。

    山腰间尽是吹落的雪樱,遍地的残红还无人清扫。

    四峰之下的外门弟子,只知道今日峰中出了大事,先前抬头望去,便是峰顶上剑气纵横,乌云压顶的吓人场景,只是如今那些乌云也在化作暴雨落下之前退去了,一切好像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下去。

    宁长久的房间里,窗户大开,陆嫁嫁自窗外御剑而至。

    宁长久与宁小龄坐在房间里,正等着她来。

    陆嫁嫁身影落地,便立下了一片剑域,防止这里的声音传出去。

    “师兄,先前隐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宁小龄好奇道。

    “还记得先前画面里那个老人吗?”宁长久道:“那是我们的宗主,翰池真人,他出关了。”

    宁小龄惊讶道:“那般吓人的地方……竟是宗主老爷爷,那紫天道门如今可要彻底完蛋了。”

    宁长久点了点头:“紫天道门确实是被联合算计的一方,如今也罪有应得。”

    宁小龄点点头,道:“那现在是不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呀,我今天才想起了这些,告诉师兄,好像也没什么作用了唉。”

    “不。有用。”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道:“师妹,多亏了你。”

    “亏了我什么呀?”宁小龄疑惑,心想自己明明只会添乱。

    宁长久叹道:“多亏了你让我想起这些,我才知道翰池真人不可信。”

    “啊?”宁小龄愣住了。

    陆嫁嫁在一旁落座,道:“你也不相信他?”

    宁长久点头道:“峰底是个很可怕的地方,那里藏着许多古老的器物,那些器物都附带着邪性,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被它们污染。”

    陆嫁嫁道:“南荒中的旧物确实都是如此。”

    宁长久道:“四峰的几柄仙剑,还有峰中的诸多法器,应该也是南荒中的旧物吧,为何它们的污染这么轻易就被抹除了?”

    陆嫁嫁从未想过这些,只是理所当然地推测道:“应该是污染的深浅不一样。”

    宁长久问:“你知道那些东西为什么要放在峰底吗?”

    陆嫁嫁道:“因为灵气聚多了便会下沉,放在隐峰之底,最容易让下沉的灵气去洗刷它们的邪性。”

    “这般浓郁的灵气,洗刷几百年,恶狼都该洗成白羊了,而它们的污染却还是洗不掉么……”宁长久双手拢袖,手指在衣袖间互相敲动着。

    陆嫁嫁纤长的手指也忍不住收紧,握成了拳头,她问道:“你的意思是?”

    宁长久闭上眼,叹息道:“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东西在污染在它们。”

    陆嫁嫁眼眸骤地眯起,她本就板着的腰背更挺得笔直,一旁的宁小龄也听懂了,她牙齿磨了磨下唇,惊诧道:“师兄,你是说……我们的宗主,是大恶魔?”

    宁长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疑问,今日宗主出峰,表现得太过于正气,所作所为几乎挑不出一丝的瑕疵。

    其余众人当然心悦诚服,哪怕宁长久在宗主出关前说了一番外作为暗示与警告,可在宗主真正出峰之后,人心所向,便都朝着他倒了过去。

    但宁长久与陆嫁嫁知道更多事情。

    “九婴是凶神,修蛇难道就不是了?先前在峰底,用尽了谎话骗我,最后将我送出峰去,若非我被外峰考核耽搁,我应该是能很快上山来找你的,你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下峰,从而陷入那场杀局了。”宁长久缓缓地说着。

    “我关心所有的弟子。”陆嫁嫁插了这么一句。

    宁长久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道:“那些长老的境界都不算低,想要使他们完成信服,确实也只有宗主本人出手,而当时你如果坠入峰底被翰池杀了,也可以将此事归咎为隐峰内乱,只是翰池真人终究不是天算,终究无法预防干净所有的意外。”

    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其中一个长老临死之前心中不甘所说的“寒”字,便是翰池。

    “那冰容的刺杀……”陆嫁嫁欲言又止。

    宁长久道:“那日隐峰中发生的事情应该也超出了他的估计,他偷偷出峰,潜伏在了寒牢里,想利用冰容直接杀死我们,后来冰容身死,他也只好放弃了杀人,暗中将我安排去了莲田镇里,让张锲瑜困住我。”

    陆嫁嫁螓首亲点,她亲身经历了两次刺杀,所以对于翰池当然无法信任,只是如今宗主成功出峰,看上去丝毫没有被污染的痕迹,而此刻他更是乘蛇而去,剑斩九婴。

    过往的恩怨好像也可以这样过去了。

    而过往,翰池真人也为南州正道做过无数的贡献。

    陆嫁嫁心中侥幸地想着。

    宁长久看穿了她心头的软弱,言语坚定道:“做好最坏的准备,刺杀宗主。”

    “刺杀翰池真人?”陆嫁嫁眸中的震惊之色无法遮掩,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杀死他,更何况如今几乎与修蛇一体,半只脚已经迈入五道之中。

    宁长久同样觉得不可能,但他还是道:“你想方设法尽快迈入紫庭之中。”

    陆嫁嫁的剑体强得匪夷所思,但哪怕如此,初初迈入紫庭,对付如今

    的翰池真人,也绝无可能。

    宁小龄在一旁紧张地听着他们交谈,问道:“师兄,那我呢?”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龄,你先出去。”

    “啊?”宁小龄瞪大了眼睛,委屈道:“师兄你一和师父在一起就喜欢赶我走!”

    宁长久道:“我需要再为你师父锤锻一次体魄,帮她巩固境界,你在旁边,嗯……不方便。”

    宁小龄更无辜了,道:“师兄,你都方便,我凭什么不方便呀,你……你就是想赶我走!”

    听到炼体两字,陆嫁嫁的身体便不自觉热了起来,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蹙紧了蛾眉,那些峰主殿中的夜晚烙印在她的心里,每次想起,都让她生出异样的情愫。

    “我不需要炼体了。”陆嫁嫁平静道。

    宁长久道:“我们时间不够,别任性。”

    陆嫁嫁螓首低了些,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绝美的脸颊上,发射的雪光显得有些那般明亮。

    宁小龄还是愤懑不平,道:“我要保护师父!”

    “……”宁长久道:“有师兄在,放心。”

    宁小龄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从头到尾好像就抱了个骨灰盒时有些用,如今又被师兄往外面赶,她心中的委屈化作了些许的赌气,她说道:“我就是不放心师兄!当时嫁嫁师尊受伤倒在我们院门口,你也把我支出去找药,一个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饶是宁长久定力超群,此刻忽然被宁小龄揭穿这件事,一口气也呛了出来,他立刻转过头,望向了陆嫁嫁,道:“陆姑娘,当时……嗯……其实是这样的。”

    陆嫁嫁听到了这句话,却不动声色。

    她如常地坐在椅子上,肤色如玉,颈背秀丽,纤腰间的黑色束带将她衬得更加窈窕,此刻的静意更带着些出尘的仙气,安静得有些反常。

    她半垂着的长长睫毛眨动了一下,才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宁小龄吃惊道:“师父……师父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陆嫁嫁道:“我醒来之后你给我沏了一壶茶,当时水在杯子外洒了些,我就知道这般精巧的手法不是你。”

    宁小龄哑口无言,惭愧地低下了头。

    宁长久微怔,心想怎么又是沏茶。

    宁长久叹了口气,见没人再说话了,他为了缓解尴尬,道:“陆姑娘可真是冰雪聪明。”

    陆嫁嫁冷冷道:“叫我师尊。”

    宁长久心想今天不还说可以平辈相交么……但陆嫁嫁心情看上去不太好,他也没有去碰壁,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罪魁祸首。

    身为罪魁祸首的少女有了觉悟,立刻道:“小龄这就走。”

    “等等。”宁长久叫住了她。

    “师兄怎么啦?”宁小龄问。

    宁长久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个瓷瓶,递给了宁小龄,道:“这里面有一个鬼魂姐姐,就是当时临河城在桥旁唱曲子那个小孟婆,你好好照顾她。”

    宁小龄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小瓷瓶,感慨道:“师兄可真厉害,这金屋藏……”

    宁长久不给师妹继续嘴碎的机会,走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送出了门去。

    陆嫁嫁则走到一边,去关上窗子,落下竹帘,然后在床沿坐下,安静的容颜侧到了一边。

    她的手覆到了腰上,玉指勾挑,轻柔地解开了束腰的罗带,后颈边熨帖身子的领子松开,向下微垂,露出了秀美浑圆的肩膀,她彻底背过身去,外裳瀑布般哗得落下,雪一般堆叠在腰肢间,她抓过锦被遮在了身前,嗓音清冷道:“开始吧。”

    阳光透过竹帘,在她伶仃的香脊玉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影分明的线。

    ……

    ……

    莲田镇里,十二秋已经死去。

    他的尸体倒在莲舟中,小舟顺着风穿过碧色接天的莲塘,缓缓向着对岸驶去。

    等到十无等人赶到莲田镇时,莲舟恰好靠岸。

    十无看着十二秋的尸体,沉默不语。

    十三雨辰抓着黑衣少年的衣裳,几乎是将他拖到这里的。

    黑衣少年始终抱着自己的脑袋,喉咙口痛苦的嘶喊一阵一阵地传出来,痛彻心扉,如受凌迟之刑。

    街道中的镇民好奇地走到远处,打量着这几个看上去不善的来人。

    “你们从哪里来的?到这里要做什么?”屋顶上,一只巨大的壁虎开口道。

    “啊,死人啦,死人啦,他们一定是来收尸的。”对面,斑点大蛙呱呱地叫着。

    十无听得心烦意乱,他伸出手,掌下生出两道锋芒,左右射出,刷刷地穿刺过去,将那壁虎和大蛙都打成了碎末。

    但是没过多久,一模一样的壁虎和大蛙不知从哪里爬了出来,他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愤懑道:“外乡人好没礼节,该罚钱。”

    “嗯,罚钱。”

    它们聒噪不已。

    十三雨辰惊讶地看着这幕,她专精破道之术,在破迷障,破阵法,破剑术等方面极为出彩,她笃定这里一定被什么阵法笼罩着,她祭道剑而出,升空而去,寻找着阵眼的位置。

    “别费劲了。”一个迟缓的声音响起,眼前的莲塘中,水面开始旋转着塌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旋涡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的升起,接着,一个所有人都前所未见的古怪生物出现在它们面前。

    那是一个似蛇非蛇的恐怖生物,它的身躯极长,一半埋在水中,只能看到古龙般蜿蜒的影子,而它抬起的上半身很是古怪,它最中间的青首巨大如舟,竖瞳之侧还绘着赤红花纹,而它的两侧,巨大的身躯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样,看上去既像是生长在小腹两侧的蹼又像是蛟龙轻轻扇动的鳍。

    仔细看时,才能发现那鳍一般的位置各有四个大的疙瘩,那疙瘩的形状也像是巨蛇的头骨,而它身子向下些的地方,也有龙爪般的东西要破膛而出。

    “九……九婴?”十无看着那个妖异到了极点的生物,数着它的头颅。

    当他与那双冰冷竖瞳对视之时,他只能将其与魔鬼联系起来。

    “不!”黑衣少年盯着他,嘶声大喊着,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他。

    ……

    ……

    (友情推书:《我是半妖》,后宫仙侠小说,男主是有肉垫的狐狸,喜欢后宫的可以康康)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五十九章:背叛

    午时,日正。

    四峰上的光被云层反射,明亮得宛若仙境,修道者来来往往驭剑,修复着狼藉一片的山峰,相信不久之后,此处便又是彩葩开遍,仙鹤来往的盛景了。

    南承坐在一块峰石上,闭目养神,吞吐着山间的灵气,休养伤势。

    “南承师兄。”

    待到他完成了一周天的修行之后,一个声音在身边轻轻响起,南承睁开眼,看到身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今天明明是四峰会剑,她却自始至终穿着白裙子,显然从未想过要上场比试。

    少女细声细气道:“师兄你好,我叫乐柔。”

    南承在峰中闭关太久,对于自己师弟师妹们的名字早就记不清了,如今才出关,他还不太习惯与人交流,也显得有些拘谨:“乐柔师妹,你好,请问你是……”

    乐柔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问道:“师兄先前出剑,风采卓然,令我很是仰慕,刚刚途径此地,恰好看到师兄在修行,便走近些看看。”

    南承虽然隐约觉得对方有些来者不善,但她外表娇憨可爱,便也没什么芥蒂,道:“最后还是输了,让大家见笑了。”

    乐柔摇头道:“师兄已经很厉害了,嗯……对了,我确实有件事想问师兄。”

    “嗯?什么事?”南承问。

    乐柔犹豫着说道:“嗯……那个,先前我没听错的话,师兄喊宁长久前辈?”

    南承点头道:“嗯,前辈于我有大恩。”

    乐柔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啊?”

    南承道:“问这个做什么?”

    乐柔说道:“宁长久与宁小龄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才入的峰,按辈分来说应是最小的一对,师兄怎么会喊他前辈呢?”

    南承最初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他是峰中某位返老还童的长老,而今日他才慢慢知晓一些宁长久的事迹,对于他竟也是弟子这件事起初是很吃惊的,但后来又想,前辈是真正的高人,有些事情当然不是自己可以看透的。

    南承道:“前辈是个好人,光是今日,他便为我们峰做了太多事了,前辈居功至伟如此,师妹对于他的来历也不必太过介意的。”

    乐柔抓着裙子,有些烦闷道:“可是……万一他做的这些都是装的,那师父怎么办呀?”

    南承回忆了一下,道:“前辈与师尊,关系确实不一般。”

    乐柔忧心忡忡道:“师父这么单纯,会不会被骗呀。”

    南承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师父再单纯也比你这小丫头七窍玲珑多了,他道:“不用担心,师父向来清冷自矜,哪怕与前辈暗中有些交情,想来也是止于礼节,不必太为师父操心。”

    “哦……”乐柔心不在焉地点头,心想师父这般清贵出尘,与那宁长久肯定没什么……嗯,仙子都是不食烟火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一些龌龊的担心有些多余,她随口问道:“对了,师兄知道师父去哪里了吗?”

    南承说道:“师父此刻应该是在和其他峰的峰主讨论些事宜吧。”

    ……

    ……

    陆嫁嫁抓着锦被,遮住了自己赤着的上身,而她的香肩尚露着,莹润如玉的肩膀带着微淡的粉色,此刻似是她刻意遮蔽,屋内的光线并不明亮,她的身边也笼着一层青烟般的纱,这青纱是一层浅浅的空间隔膜,将她微微的喘息声隔绝在内。

    宁长久已经退到了一边,疲惫地在桌边坐下。

    “感觉怎么样?”宁长久看着半蜷着身子的女子,问道。

    陆嫁嫁静了一会儿,平复了气息,直起了清冷却柔弱的身躯,道:“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宁长久挪动椅子的声音。

    陆嫁嫁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那袭白衣背对着自己,心弦才缓了些。

    她松开了抓着锦被的手指,伸手下探,捏住了那件褪下的剑裳,她捏着两边,衣裳顺着身体上滑,重新披在了身上。接着,她将手伸至颈后,把黑发从衣裳内撩出,披在秀背上,她一边无声地交领合衣,束腰系带,一边缓缓转过了身。

    “感觉……”陆嫁嫁穿好了薄如蝉翼的月白袜子和鹿皮靴子,感受着体内发生的变化,她的剑胎作鸣不止,仿佛要化作一柄真实的剑,破紫府而出。

    她笃定道:“感觉距离紫庭,只差一剑之遥了。”

    只是她还不知道出这最后一剑的契机何在。

    宁长久点了点头,他将肩上的金乌抓到了手中,缓缓地捋过它暗金的羽毛,思考着一些事。

    陆嫁嫁道:“转过来吧。”

    宁长久转过身时,陆嫁嫁已经穿好了衣裳,端庄柔美,而一旁的被子也已板板正正地叠好,置在床尾。

    她看着宁长久有些闷闷的神情,疑惑道:“怎么了?”

    宁长久忽然问道:“你的师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嗯?”陆嫁嫁疑惑道:“师父死了许多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长久微笑道:“只是有些好奇,怎么样的师父,才能交出你和卢元白这般优秀的弟子。”

    陆嫁嫁想到了卢元白,眉头不自觉地微紧,说道:“没想到他竟然是宗主亲传的人,当年师父收他的时候,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但是好几年,卢元白的修为都停滞不前,后来师父就很少过问他了,如今想来,这些背后,应该都是宗主的意思。”

    宁长久继续问:“你师父之前是怎么死的?”

    陆嫁嫁回忆道:“师父积劳成疾,再加上当年疯了时,几峰联手镇压,受了不轻的伤,哪怕后来治愈了,也是时疯时醒的……最后人随剑归,也算命数天定了。”

    宁长久点了点头,并未追问这些,他伸出手抓了抓身前的空气,忽然道:“谕剑天宗的灵气稀薄了许多。”

    陆嫁嫁道:“今日桃帘被破,灵气外溢了不少,再加上宗主身怀半宗的气运,离峰而去,自然会有许多灵力难以存留。”

    宁长久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了竹帘,推开窗户,将手伸到窗外,风自指间掠过,竟带着些寒冷的涩感。

    “宗主带着半宗气运离开……”宁长久摇头:“我觉得不止。”

    陆嫁嫁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宁长久道:“如我所料不差,峰底那些器物,包括环瀑山最好的剑与法器,他应该都带走了。”

    陆嫁嫁道:“斩杀九婴这等凶神,哪怕是翰池真人,也需要些法宝护身吧。”

    宁长久道:“那如果……如果他不回来了呢?

    “你说什么?!”陆嫁嫁霍然起身,脑海中想到了这一可能性后,心中生出了一丝可怕的感觉,她连忙问:“不回来?若是不回来,能去哪里?”

    “这也是我现在想知道的事情。”宁长久说。

    陆嫁嫁的神情也凝重了下来。

    宁长久又问:“那剑经的经灵,现在锁在哪里?”

    陆嫁嫁道:“在我的峰主殿里,这本该是要给宗主的,但你当时……”

    宁长久当时隐瞒了剑经的事,将严舟的死归咎于血誓,而其余峰主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对于这个诡异出现的宗主,同样难以完全信任,所以当时宁长久这么说时,他们也顺水推舟,并未驳回,留了一手。

    宁长久点头道:“我就随问问,以后这剑经要好好看管,它太过邪性,同境界下,几乎没有人可以接住它的必杀一剑。”

    陆嫁嫁轻轻点头,接着问道:“接下来呢?”

    宁长久道:“接下来去趟书阁,查一查九婴,修蛇还有……猰貐的历史,它们能从上古流传至今,应该是留下了不少传说的。”

    陆嫁嫁问:“那你呢?”

    宁长久道:“我去隐峰看看,有没有存留的蛛丝马迹。”

    “嗯,好。”陆嫁嫁点头。

    而她即将驭剑离去之时,视线忽然被墙壁上的一幅画吸引了,她问道:“这幅画……怎么没画眼睛?”

    墙壁上,是一幅青鸟的挂画,那彩绘之画笔触行云流水,几近一气呵成,笔墨绘羽如绒,栩栩如生,只是那眼睛的地方还是空白的。

    宁长久笑道:“平日里随手为之的画作罢了,之前在莲田镇时候画的,还没来得及画完。”

    “莲田镇……”陆嫁嫁呢喃着这个地名,她对这个地方印象并不好:“当时如果我早点来看你,也不会让你在里面困半个月那么久了。”

    宁长久微笑道:“这些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再过一个月,莲田镇的莲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弟子私下邀约,她身为师父本该是严词拒绝的,但陆嫁嫁想着最近发生的种种,惫意侵占的身心里,她想到了满池清香袭人的玉莲,心情也不自觉敞亮了许多。

    她微笑着点头,道了声好。

    陆嫁嫁悄然离去,驭剑回峰,然后前往书阁,查阅那几位上古凶神的资料。

    宁长久独自一个人在房中静坐了一会。

    他掐算着时间。

    终于,约莫一刻钟后,他站起了身。

    他的身边,浮现出了点点灵光。

    宁长久逆画飞空阵。

    接着,他出现在了峰主殿中。

    那是冰容刺杀之后,他在峰主殿留下的飞空阵。

    峰主殿空无一人,而殿门外则设有重重禁制,防止外人闯入。

    宁长久对于峰主殿的构造熟悉至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那个封印着剑经之灵的石盒,他将其搬出,犹豫了许久之后才将其打开。

    其中原本沉眠的剑经之灵刹那惊醒,它撩开了自己的头发,一双发光的剑目盯着来人,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立刻换作了一幅凶神恶煞的表情。

    “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怕我一剑杀了你?”剑经之灵恶狠狠地看着他,若非自己此刻虚弱,它就一剑劈过去了。

    宁长久道:“我有一个我打不过的敌人,需要你的帮助。”

    剑经之灵愣了许久。

    它诞生之初,性情本恶,渴望自由却又长期困囚于方寸之地的现状,使得它内心深处挤压了无数的怨怒,而这一刻,背叛他的罪人当前,他竟哑口无言,一句诅咒都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它才怔怔道:“这个世上怎么有你这么无耻的人?”

    一个时辰前还出尔反尔将自己锁在了这破骨灰盒里,一个时辰后又假装什么也没什么发生来求自己帮忙?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骂他了。

    剑经之灵看着眼前的少年,对于人类的黑暗与丑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明白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越是清秀漂亮的,心就越黑。

    宁长久道:“这是你重获自由的机会,帮不帮?”

    剑经之灵牙齿厮磨了好一会儿,痛心疾首道:“行,帮!”

    宁长久道:“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等会我来找你。”

    剑经之灵连忙道:“不用考虑了!赶紧带我走,我可以原谅你今日对我的背叛!”

    宁长久道:“这是大事,我也需要再想想。”

    接着,在剑经之灵的谩骂声里,宁长久重新盖上了骨灰盒,画阵离开。

    ……

    陆嫁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关于那几位上古凶神的书籍,她剑目扫视,飞快地浏览过上面相关的内容。

    宁长久来到的书阁的时候,她的身前已经堆了数十本书了。

    “其余弟子呢?”宁长久环视四周,发现偌大的书阁中只有他们两人。

    “我将他们都赶走了。”陆嫁嫁道:“此事事关重大,最好还是不要被其余人打搅。”

    宁长久点头道:“有什么线索吗?”

    陆嫁嫁道:“每本书的记载都不相同,众说纷纭,但从目前来看,有许多东西是靠得住的。”

    “说说看。”宁长久道。

    陆嫁嫁道:“混沌初开之始,世间生灵抢夺着混沌天地里创世神明散落的权柄,这些权柄造就了神明无数。相传九婴、修蛇、猰貐皆是一头上古真龙的子嗣,那头上古真龙生于墟海,掌握着空间的无上权柄,而它们身为空间古龙的后裔,每个也人与生俱来地掌管了一部分空间的法则。”

    宁长久颔首,对于这个说法表示认可,九婴已经展示过它腾挪空间的能力,而猰貐更是以画为媒介,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环环相扣,匪夷所思的空间,至于修蛇……它的蛇腹便是远远高于肉眼感知的空间,就像是乾坤大袖一般,相传可以吞入一整座通天高的山峰。

    宁长久问:“那关于它们的死亡,可有记载?”

    陆嫁嫁道:“说法同样很多,但大体上说,九婴是被一位金甲大神于南荒凶水连斩九次,钉死于沼泽深处的,而猰貐则是被一位另一位大神困囚于凝固的时间里,剖骨挖心,将它的肉身打成了尘埃般细小的微粒,至于修蛇……说法多是吞象而死,民间谚语里便以蛇吞象比作贪心而死之人。”

    巴蛇吞象几乎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但他们知道,这

    个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以巴蛇的强大,怎么可能吞不下一头象?

    “除非那头象有山那么大。”宁长久笑着说。

    陆嫁嫁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一本难以考究出处的野史上倒是真有类似的说法,说那头大象沉眠之时便是匍匐的山脉,醒来便是高山般象神。”

    上古时期太多的事情,如今看来匪夷所思,其真实性也已无法考究。

    宁长久继续问:“那本野史上写的,修蛇是怎么死的?”

    陆嫁嫁取过那本书,重新快速地翻看了一遍,道:“死法倒是与其余书中记载没什么差别,要么就是因为吞象之后直接裂腹而死,要么就是吞象后难以行进,被荒族之人追至,斩破身躯,诛杀于野。”

    “裂腹而死?”宁长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惊。

    陆嫁嫁问:“怎么了?”

    宁长久道:“可有拟作的画集,给我看看。”

    陆嫁嫁翻出了几份,递给了他。

    宁长久翻开了一遍,神色越来越阴沉。

    “到底怎么了?”陆嫁嫁问。

    宁长久道:“峰底的那条修蛇之骨,除了断尾以外,是不是太过完好了些?”

    “嗯?”陆嫁嫁不解,说道:“兴许是书上记载有误。”

    宁长久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着,他闭上眼,苦思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陆嫁嫁有些云里雾里。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这时候才想到。”宁长久哀叹一声,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书合在了桌上,说道:“峰底那一条,根本就不是修蛇!真正的修蛇在莲田镇里,是莲田镇中那条青首大蛇。而峰底的……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九婴最后缺失的一婴。”

    陆嫁嫁惊诧,她没有见过莲田镇那条蛇,若是见过,她便会发现那和自己手上这本野史典籍记载得几乎没有出入:青首、黑身、裂腹……

    “他们……他们究竟要做什么?”陆嫁嫁有些慌神。

    宁长久说出自己完整的想法:“想要复活九婴的,不止紫天道门,真正的幕后人其实是翰池真人,他掌握着九婴的最后一首,所以紫天道门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拼凑出真正完整的九婴。而张锲瑜……他的目的,应该是复活那条传说中的修蛇,所以他们结成了同盟,一同算计了紫天道门。”

    陆嫁嫁听得寒意阵阵,背脊都忍不住挺直了。

    宁长久继续说:“这一天里,紫天道门折损了三位道主,几十年的谋划也沦为了他人嫁衣,此后几百年,恐怕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这些……这些都是翰池真人的算计么?”陆嫁嫁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抓到了一丝漏洞,问道:“难道严舟师叔祖的事情也在他的算计之内?按理说他不应该知道剑经之事才对。”

    宁长久轻笑着摇头,道:“正是因为严舟师叔祖无畏生死,我们四峰的峰主,才得以一个没死啊。”

    陆嫁嫁瞪大了眼,心中最后的侥幸被碾灭,“如果没有严舟……与他们拼死拼活的,就是我们?可我们如果死了,谕剑天宗不也……”

    宁长久打断了她的话 :“你以为他在乎吗?”

    ……

    ……

    莲田镇再次陷入了鬼节。

    整座小镇首尾相连。

    十无盯着那个疑似九婴的巨大怪物,眼中难掩恐惧,他身子飘然后退,道剑祭出,拦在了身前。

    十三雨辰同样紧张至极。

    人类在面对上古凶兽之时,那种在威压下臣服的恐惧感,几乎是遵从本能的调遣。

    黑衣少年捂着头,痛苦死嘶喊着,他抬起头,盯着那头无比巨大的蟒蛇,他像是正经受着凌迟之刑的人,而行刑者在他身前放了一面清晰的镜子,他就在镜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自己的肉一片接着一片地割下来。

    “不……不!不是……”黑衣少年长大了嘴巴,话语像是寒气般从中冒了出来:“不是……它不是九婴!”

    “它是修!!”黑衣少年嘶吼着喊出了它的名字,然后他的胸口像是被铁锤凿下,骨头裂开,猛地吐出了一大口的血,他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似要徒手将自己撕开,神情痛苦到了极点。

    “修”——这个词像是爆竹般炸开之际,莲塘的水面也掀起了风暴。

    十无以道剑斩开了大水,与众人撤到了一边。

    水幕落下时,十无才骇然看到,那条黑色巨蟒高高鼓起的腹部,有着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被里面的白骨高高撑起,九婴其中一只粗壮的利爪,甚至直接从小腹中伸了出来。

    这根本不是九婴……而是修蛇将他们辛辛苦苦拼凑了六十年的九婴骸骨吞入了腹里!

    “你骗我……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十无明白了一切,发疯似地怒吼。

    当初他与张锲瑜约定,他们一同拼凑出完整的九婴,九婴归紫天道门所有,而道门将帮助张锲瑜攻入谕剑天宗,夺回修蛇之骨,从此以后,道门掌九婴,他掌修蛇,共分一份空间的权柄,互不干涉。

    可惜张锲瑜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张锲瑜立在大蛇的头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十无,而他的身下,修蛇已将九婴的残骸彻底吞入了腹中,两侧拱起的鳍也被它的身躯一点点压迫下去,那钢铁般坚硬的骨头,便在它的腹中缓缓被消化着!

    “你犯了两个最简单的错误。”张锲瑜叹气道:“第一个,是不该相信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人说的话,第二个就是……发现自己被骗了,竟还心存侥幸,不知道立刻逃走。”

    张锲瑜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十无便反应了过来,他与十三雨辰对视一眼,向着街道的反方向驭剑而去。

    张锲瑜没有去追他们,他望向了那个黑衣少年,将他隔空抓起。

    黑衣少年此刻根本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

    修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它囫囵吞下,结束了他的痛苦。

    而十无的头颅也很快来到了张锲瑜的面前。

    杀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同样骑在一头大蛇背脊上的翰池真人。

    他捏碎了手中的头颅,眼睛死死地盯着与自己齐平的张锲瑜,问道:“你承诺的九婴骸骨呢?”

    张锲瑜脸上露出了微笑。

    承诺不过是守信之人的尸骨,背叛才是他存活三千年至今的秘诀。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像极了饱食之后的饕餮:“在这里呢。”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章:画卷绘界 白骨观人

    莲田镇像是一幅崭新的天地,所有的民众和妖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小镇成了一片独立于一切的、首尾相连的空间领域。

    这是另一幅画卷。

    在这幅画卷中,无论打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会影响到小镇的本体。

    而小镇的妖怪们依旧摸不着头脑地乱跑乱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平行的领域里,有两位自上古而来的凶神正寂静地对峙着。

    “小莲,不要去碰这些画!”秋生一把抓住了妹妹向着那幅黑猫画作伸去的手。

    小莲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那只小黑猫趴在她的怀里,蹭着她的手臂,很是亲近。

    秋生将小莲拉到了一边,嘱咐道:“现在是鬼节,碰了这些画会到外面去的,到了外面哥哥可找不到你。”

    小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秋生看着墙壁上的挂画,哀叹了一声,捏了捏小莲有些婴儿肥的脸,道:“以后千万不许碰了,知道了吗?”

    小莲张开嘴,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秋生道:“不是才吃过饭吗,等爷爷回来之后,我再给你们做鱼吃。”

    小莲怀中的黑猫睁大了黑宝石般的眼睛,期待地叫了一声。

    “爷爷……”秋生低声呢喃,心不在焉地揉着那只黑猫的身子,心中预感不祥。

    ……

    ……

    陆地随着莲舟退去,整个世界都是湛蓝的湖水。

    翰池真人立在巨蛇的头骨上,目光眺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莲塘,塘中的每一片莲叶都大得好似一座大宅楼的屋顶。

    雪团般巨大水珠在莲叶上滚动着,透着翡翠般的碧色,簌簌作响。天空上的云整整齐齐地分布着,像是无数错落在棋盘上的白子。

    这个世界除了天空便是莲塘,几乎没有任何外物。

    翰池真人知道,这就是张锲瑜特意挑选出来的决斗之地。

    他看着眼前如镜的水面,皱起了眉头。

    张锲瑜立在修蛇的巨首上,水面中的倒影却不是他!

    只见水中影子里,修蛇的头颅上,缠绕着一个巨大的、人面龙身的怪物,它趴在修蛇的脑袋上,面容的线条宛若木雕,那原本属于耳朵的地方,生长成了巨大的鳍,而它的上半身似饿了许久的人,肋骨分明,小腹以下则尽是蛇身,那蛇身与九婴的脖颈差不多粗,但与此刻的修蛇相比,却显得细长极了。

    “猰貐……”翰池真人看着水中的那个影子,喊出了他的名字。

    而青首大蛇上的张锲瑜依旧带着微笑,他缅怀地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虚影,道:“三千年前那一役后,我从没想过我们三人还能有聚首之日。”

    猰貐,九婴,修蛇 ,三头早该死去的凶神,今日尽数到场。

    只可惜重逢已非故友。

    翰池真人寒声道:“若书上记载不错,九婴与修蛇都是你血脉相连的兄弟,你今日竟以修蛇为傀儡,以九婴为腹中之食,果然凶兽可以修出人形,却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张锲瑜大笑了起来,道:“翰池真人贵为名门正宗的高人,不也差点做出了欺师灭祖之事?”

    翰池真人捋了捋长须,坦然道:“我未伤同宗一人,所取的也不过是些宗门气运,况且天宗百年繁盛,本就是因我而生。”

    张锲瑜道:“你只是没有必要杀人,若同宗之人有人阻你的道,你下手怕是也不会留一丝情面……是啊,这个世界上,能做一个德高望重之人,谁又愿意去做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呢?”

    翰池真人对他的话不以为意,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修蛇高高拢起,然后正逐渐恢复的躯体。

    他的灵力已在衣袍间涌动不止。

    张锲瑜却始终看着水面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知道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翰池真人没有回答。

    这些陈年旧事在张锲瑜心中堆积了太久,在这场决战来临之前,他想起了过往,不吐不快:“说出来惹人耻笑,上古那些手握巨大权柄的龙王们,竟然都相信一个荒谬的传说——真龙九子,共鼎九州。后来大家都明白了,那些不过是某一位大神,利用血脉来瓜分龙王权柄的手段罢了,真龙每生一子,实力便会弱一分……这般拙劣的传说啊。”

    张锲瑜的笑始终没有停下,只是情绪变作了悲凉:“可当时,父王居然也相信了这个传说,可惜他到死也只凑出了八个儿子,最后一位他最宠爱的妃子,却给他生了胎女儿,真龙九子的传说没有实现,而他也在接下来的神战中奄奄一息,你知道最后是谁杀的他吗?”

    翰池真人猜到了答案。

    张锲瑜道:“我们把他杀死在了王座上……吃光了他的肉,喝干了他的血,分干净了他的权杖……甚至是妃子。”

    翰池真人叹道:“茹毛饮血,手足相残才是你们的本性,所以我先前不该相信你啊。”

    张锲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九婴再过美味,也终究比不得当年父亲的血肉啊。”

    翰池真人驱使着身下大蛇,滑过镜子般的水面,向着张锲瑜逼去。

    “你存活至今确实不易,现在将九婴的尸骨吐出来,我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翰池真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张锲瑜冷着脸,道:“我其实也很好奇,你今日来见我的底气是什么?”

    翰池真人不答,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尽数淡去,一如峰谷之底的石像。

    他的背上,剑破鞘而出。

    张锲瑜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剑,嗤之以鼻。

    “你这柄剑放在人间是绝顶的好剑,但是神明之间的战斗,从不仰仗刀剑。”张锲瑜像是在教导一位晚辈,他伸出了手,身前的整片空间都朝着他聚拢了过去,“我们有更锋利的武器。”

    随着张锲瑜伸手,整片空间骤然间上下翻倒。

    天空与水面换了颜色,立在修蛇之上的,已非张锲瑜,而是那人面龙神的巨大怪物。

    “故弄玄虚。”翰池真人不为所动,道:“你的修为尽失,如今依托的,也不过是身下的怪物和莲田镇的权柄,而我距离五道不过一步之遥。吐出九婴吧,对你我都好。”

    他背上的大剑却已升空而起,一剑化九,剑尖直指修蛇。

    修蛇的瞳孔里,那一线瞳仁已细得几乎无法看到,它不再是先前莲田镇那头温顺的大黑,此刻被无数妖兽的凶性灌输过的身躯里,是压抑不住的狂躁凶性。

    大剑撞向了修蛇。

    张锲瑜伸出了瘦骨嶙峋的修长手臂,他人鱼般的脸上瞳孔通红,满是锯齿般的嘴巴勾着一抹凶性毕露的笑。

    九道剑影在空中变幻不定,而张锲瑜眼都未眨一下,直接伸出了手,将身前的空间尽数凝固。

    高速飞行的剑像是冻在冰面中的鱼。

    那些剑气与剑意构筑的虚影被空间挤压破碎,那柄真正的剑也在空间的牢笼中纹丝不动,难以寸进。

    “你若是早认识我几百年,说不定我会答应你这桩交易。”张锲瑜的手指高速变化着,他像是神明下达着指令,湖水翻覆,天云开裂,碧空塌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置身在各异的容器里,然后变化成匪夷所思的形状。

    “可我现在快死了,与你交

    易不过再苟延残喘几百年,又有何用?”张锲瑜复杂的手印之后,手指一弹,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柄剑,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翰池真人斩去。

    翰池真人立在大蛇的头顶,白裳飘飘,面容冷峻,他看着世间对自己砸来的一切,也伸出了手。

    那柄大剑停在了自己的身前。

    九婴最中间的头颅,占据了九婴绝大部分的权柄,如今那些法则般的力量也嫁接到了他的身上。

    空间像是一团被大风向外吹动的火苗,在极短的时间内扭曲,摇晃,而翰池真人立在最中央,没有被波及一点。

    “这柄剑原本名为天谕,为我宗宗主传承之剑,今日之后,我愿将其改名为斩首。”翰池真人的话语也像是言随法出的宣告。

    他再次握剑,以大河入渎式斩出了一道几乎绝对的空间,他的身影从大蛇的头顶拔起,手中的剑推出,当那一剑来到张锲瑜身前时,翰池真人与古剑的位置骤然对调,真人伸出了手,手背似托着天空,手心似承载莲塘,一掌落下之时,天空与池水的距离也骤然缩近。

    张锲瑜念头一动,天地再次颠倒。

    他由猰貐重新变成了人形,身影快了数倍,精确地于腾挪的空间里缝隙里挤过,躲避了这裹挟天地之威的一掌。

    而随着他们离开身下凶神的躯体,那两头巨蟒像是失去缰绳的野马,凶性大发,也向着彼此冲撞过去。

    修蛇的身躯要庞大许多,此刻被九婴的骸骨撑起,看上去就像一坨巨大的肉山。

    当年修蛇生吞山峰高的神象之时,也不过如此。

    而他的身形虽然巨大,移动起来 却并不方便,而那大蛇般的九婴一首,脑袋两侧原本向后延伸的犄角,调转了刀锋的方向,随着它身体的蛇形移动,向着前方切入。

    两头大蟒的脖颈在空中对撞,他们相撞的位置,都是心脏所在的部位,所以在碰撞的一刻,响彻天地的怒吼声也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修蛇的身体没被撼动多少,而九婴之首却被撞得侧倒,只是它侧倒之际,飞快地翻过了头颅,张开了满是锯齿的血盆大口,咬住了修蛇的身体。

    修蛇张开大嘴,对着空中怒火,吐出了寒冰与火焰混杂着的气息。

    冰与火也是九婴与生俱来的能力之一,随着修蛇对它的消化,九婴的能力也一点点被嫁接到了它的身上。

    巨蟒饱食之后是最倦怠的时候。

    而九婴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这头大蟒的腹中,它钢铁般的骨头,正在被对方一点点地压扁,消化,它的愤怒与痛苦使得它发疯似地朝着巨蟒不停冲击,试图攀咬上它的身躯,用吐着灰白色气焰的巨口撕扯下它的血肉来。

    它们的身躯很快纠缠在了一起,双方的利齿都破开了对方的鳞甲,将躯体咬得血肉模糊。

    只是九婴的躯体是由无数灰黑色的死灵之雾凝成的,那些死灵被撕咬去之后,又纷纷投回它的身体里,变作了真实的血肉。

    所以虽然双方体格大小悬殊,但一番缠斗之后,反而是修蛇受伤更重。

    “天魂灯?”张锲瑜看着九婴修复身躯的一幕,明白了过来,那头大蛇已将天魂灯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翰池真人并不关心下面的战斗,他知道九婴虽然凶悍,但是要杀死如今的修蛇,同样是极为苦难的事情,而若等到修蛇将九婴彻底消化,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所以他必须赶紧杀死猰貐。

    不同于巨蟒之间血肉硬碰的战斗,翰池真人与张锲瑜的交锋要更为激烈许多,只是这场激烈无比的战争,却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任何一点伤痕。

    他们都掌握着空间的权柄,杀机到来的那刻,他们都可以用扭曲的空间的手段使得自己躲避攻击。

    除非双方的实力过于悬殊,要不然他们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期间两人甚至闲聊了一些问题。

    “南荒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翰池真人虽游历过南荒,却也只是在边缘走过。

    “藏着凶兽的魂,无可归家的鬼,和无头的天神。”张锲瑜不吝赐教。

    “传说是真的?”翰池真人问。

    “什么传说?”

    “南荒的中央,曾经归寂过神国之主层次的神?”

    “哈哈哈……凡人妄言神明何其可笑?你的境界虽在南州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但在神国之主面前,你与蝼蚁何异?千年之前,获得了十二个神主王座的,皆是任何人都不得窥探的存在,更没有任何生灵可以杀死他们!”

    “它们在成为神国之主前是什么?”

    “是什么?你以为是什么呢?”张锲瑜放声狂笑,扭动空间,将那柄飞来之剑的轨道再次错开,与此同时空间似破碎的冰,朝着翰池真人砸去,“当然都是我这样,在诸神时代里,艰难求活的诸神或者恶鬼啊!”

    “也就是说……若是命运在你,如今你兴许就是掌管一方神国的主人?”翰池真人问道。

    张锲瑜在露出凶性之后,体内罪恶的亡魂便开始翻滚不休,他的瞳孔越来越红,就像是临河城上的月亮。

    他对于那段过去有太多的不甘。

    成为十二神国之主的,并非那个年代里真正最强的十二位,其中有几个,便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窃取了神主的权柄,一跃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存在。

    而像他们这样可以苟活至今的神,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大多缺乏着殊死一搏的勇气。

    他的手中握着他延续至今的空间大剑,天地间的一切,都在经过这片空间时高度地扭曲,浅蓝色也被凝在一起,化作了大海深处般的蓝。

    他持剑向着翰池真人压去。

    两人再次从天上斗到低下,满池巨大的莲叶几乎都被连根拔起,水底的淤泥翻腾而上,污染着那镜面般的湛蓝色调。

    张锲瑜上百年没有出手,翰池真人也六十年没出过剑。

    此刻这片无拘无束的天地里,他们的战斗几乎没有任何顾忌,仿佛要打得天地洞穿才会终止。

    两位头发皆是披头散发,一如狂风中剧烈晃动的枯槁树木,在天地第十三次颠倒的时候,他们古井无波的瞳孔里,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杀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最大的杀机藏到了此时。

    最先出手的是翰池真人。

    “碧霄剑!”他大喝一声。

    随着他话语而出的,是一道几乎覆盖了天空的碧色剑光。

    一柄模拟出的碧霄剑当空浮现,而凝成它的,则是守霄峰半峰的气运!

    “东阳剑!”翰池真人再喝。

    回阳峰半峰气运翻江倒海而来,翰池真人的脑后,有万丈金光冲天起。

    这两柄剑构成了天空和太阳,它们就像是真实形成的一样,一经出现便覆盖了翰池真人原有天地画卷的模样,使其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裂口。

    张锲瑜盯着那两柄剑,神色一凛,道:“看来你做的,比我想象中还要过分。”

    它们的下方,九婴与修蛇在水中缠斗着,它们就像是入了油锅的麻花,炸在了一起,在沸腾的油水中翻滚不止。

    翰池真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问云剑!”他话语不停。

    问云剑来时,整座浩瀚无边的空间颤抖不安,显然已经难以支撑。

    张锲瑜放弃了与之决一生死的想法,他自行崩去了方才设下的大阵,遁逃而去,暂避锋芒。

    但他却无法动弹。

    翰池真人弹指之间已立下了锁。

    那是剑锁的法诀,在他如今的权柄下,这道锁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问云剑斩来之时,天地嘶鸣,剑身过处,留下了一道宽大无比的真空带,周围的空气凝固了片刻后,才向着中间填充进去。

    问云剑斩到了张锲瑜。

    张锲瑜的身体被斩碎。

    下一刻,在另一幅画卷前,张锲瑜的真身再次出现。

    他手中的画卷里,赫然是双蟒缠斗、翰池真人御剑杀死自己的画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而正当他要毁去这幅画卷时。

    画中的剑竟破卷而出,刺入了他的眉心。

    张锲瑜再次被杀死。

    下一刻,另一幅画卷前,他的身影再次凝成,画卷之上,赫然是自己观卷,然后被卷中之剑刺杀的情景。

    张锲瑜手指弹出了一个墨点,钉住了画卷中的剑,防止他再次飞出。

    可不久之后,又有一剑连破两卷而来。

    那是天窟峰的仙剑,明澜。

    张锲瑜再次死去。

    下一幅画卷前,老人又死而复生。

    这一次,他眼前的画卷,便是他观卷中的自己观卷的场景。

    几幅画卷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里。

    幸好,天窟峰在四峰中气运最弱,这柄仿造的仙剑明澜不过杀了他一次,便被他彻底钉死在了画卷中。

    而那柄名为“天谕”的宗主之剑到来并杀死他时。

    他眼前的画卷便成了他观卷中他观卷中自己观卷的场景!

    空间的法则在他巧夺天工的画技之下,几乎来到了一个神乎其神的境界。

    等到天谕剑再斩杀几次后,老人眼前的画就像是一个无数面相互映照的镜子,根本分辨不出何为真何为假。

    翰池真人以积累了百年的半宗气运,才堪堪斩出了这五道无视空间法则的剑,可惜直到仙剑天谕破碎,他也未能真正取下张锲瑜的头颅。

    而此刻,在谕剑天宗,则是令人绝望的一幕。

    谕剑天宗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可以感受到峰中的灵气像是水一般被抽走了,与灵气一同抽走的,还有许多人的境界,许多境界本就不稳固之人,甚至足足跌了一个大境,悲痛欲绝。

    直到此刻,原本还沉浸在宗主归来的欣喜中的峰主和师叔,终于被一盆冷水泼醒。

    原来宗主驭蛇而出之时,看似风轻云淡,实则赌上了全宗的未来。

    接着,他们发现了一件更何况的事情。

    剩下的半宗气运,好像也在被慢慢抽走……

    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敌人,值得翰池真人赌上整个谕剑天宗?!

    ……

    ……

    隐藏着莲田镇的荒原深处,十三雨辰拄着剑,跌跌撞撞地行走过荒原,她的道袍上尽是杂草,漂亮的脸蛋上也抹满了血污。

    她分不清自己所行走的方向,只是每走一步,都更绝望一分。

    三位道主相继死去,门主也未能走出那片小镇。

    而她虽然凭借着自己高超的破道术,在被翰池真人杀死自己之前,于一处壁画上找到了缺口,险象环生地逃出了莲田镇……但如今的紫天道门,已经没有未来了。

    而重伤难治的她,如今走出这片荒原都费劲,以后哪怕可以活下来,修道之途也应该就此中止了。

    她也不管如今自己行走的方向,只是用剑支撑着自己,一步步向前走着。

    许久之后,她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红色的线。

    她在迟疑了一会儿,幡然醒悟,明白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红河……红河的对岸,便是传说中的南荒!

    十三雨辰的呼吸声加重了许多。

    南荒是整个南州的禁地。

    整片南荒都带着一种渗透神魂的污染,哪怕是紫庭境也不可避免。

    她原本是绝不该越线的。

    但此刻,万念俱灰的十三雨辰不知激起了什么勇气,竟拄着剑,向着那条平静流淌过的红河走去。

    她劈开了荆棘,一路走到了红河边。

    这条大河传说是神女臂弯间的彩带,长达数万里,将整个南荒的废墟都围在了中间,使得其中的污染无法抵达更远的地方。

    十三雨辰连滚带爬地走到了她过去从未踏足过的红河岸边。

    她将脸凑到了水边,于是她见到了红河的另一个诡异的能力——观万物如白骨。

    水中倒影的她,是一具骇人的红粉骷颅。

    她看着水面,似觉得这冥冥中兆示着自己的未来,竟留下了绝望的眼泪。

    等她擦干眼泪微微抬起头时,手忽然僵住了。

    她在对面的水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十五六模样的少女。

    她身材娇小纤细,剪着凌乱极了的短发,被短发包围着的脸蛋有些圆,却是眉目如画,英气逼人。这个少女穿着一件黑白交领的道衣,下身则是一袭及膝的短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的背后——那是一个百花齐放般的兵器匣,其中各式各样的兵器如孔雀开屏般绽放着。

    明明她的后背已背了数十把兵刃,但她由不满足,腰左佩狭刀,腰右系长剑,于是她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柄杀气禀然的兵器。

    十三雨辰以为自己看错了。

    红河对面怎么可能有人?世上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小丫头?

    她的视线顺着影子向上,最终与少女的目光对视上了。

    竟真有这样的人……

    十三雨辰畏惧地跪下了身子。

    那少女轻描淡写地踏过红河,如履平地般走到了这岸。

    十三雨辰竖起了耳朵,时刻关注着对方会不会突然拔出兵刃杀死自己,可她的耳中,最真切的,便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了。

    少女自始至终没有关注她。

    十三雨辰看着那条红河,想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少女在红河中的影子竟不是白骨!

    按理说无论是什么境界的人,在这条红河看来都只是骷颅才对。

    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想带着疑问死去,于是鼓起勇气开口:“红河……你的影子为什么……”

    她的话没有问完,少女的口中说出了三个字:“不可观。”

    红河观万物如白骨,却不可观她。

    接着,十三雨辰像是听懂了什么 ,刹那醒悟,但是很快,随着不可观三字的余音消失,她的这丝醒悟也被抹去。

    少女消失之际,她片刻的记忆也烟消云散。

    她木讷地转着身子,看着身后的山道和荒野,空无一人。

    ……

    ……

    (感谢书友书友58702131打赏的纵横币,谢谢书友的支持~)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一章:司姑娘

    莲田镇的空间就像是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长廊,每一幅扁平的画作都蕴含着立体的时空,它们沿着空间运行的轨道逻辑交错着,而这些空间的尽头,则是张锲瑜幽灵般浮现的身影。

    他在这片的致密交错的时空中,分立在两侧的尽头。

    一个是衣着素朴,指肚尽是老茧的年迈画师,一个则是人面龙身,耳侧双鳍如蒲扇大张的凶神猰貐。

    他们沿着截然相反的空间通道背道而驰,就像是人与影子飞快地剥离开来,成为独立的存在。

    张锲瑜的真身有两道,可以类似小飞空阵一样进行超距的位置转换,而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吟唱的前奏。

    但翰池真人杀人的剑只有一把。

    张锲瑜为了今天准备了太久,这片莲田镇就像是他的国度,其中蕴含的大小空间,数目比莲塘中的莲叶更多,而每一个空间里又蕴藏着几乎等量的小空间。这就像是极西之地朱雀神的神国,无量的三千小世界,每个小世界里又包含三千个沙子般的世界,每一个沙粒世界里又有三千个小世界,如此循环,无限无量。

    在古往今来的故事里,背叛者往往可以取得胜利,因为支撑他们的,通常是数以多年的准备。

    翰池真人的剑固然极强,单单剑道一途上,在南州以南的这片区域里,甚至无人能出其右,但要斩破他以法则立下的,无数大小环环相扣的世界,依旧是几乎不可能之事。

    翰池真人悬空而立的身下,那片莲塘已经于不知何时化作了火海。

    而九婴之首还在与修蛇纠缠,虽然九婴凭借着更为敏捷的身形在修蛇的身躯上撕咬下了无数的伤口,但这些伤口没有一条是致命的,而九婴狂暴的凶性所消耗的则是大量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太久,它便会力竭,然后被对方碾绞而死,成为腹中之物,补齐九婴最后一道权柄。

    翰池真人向火海中翻腾的生物递出了一剑。

    那一剑却在要落到修蛇上时错开了。

    原来,哪怕是同一幅画卷也被撕裂了开来,看似一体的空间实际上则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块。

    此刻翰池真人几乎处于绝对的下风,他的神情却没有太大波动。

    真人伸出二指,点破左肩之侧的虚空,一件件琳琅满目的法宝从虚空中飞出。

    紫庭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开辟出一片随身的空间,用以存储贴身的法宝器物。

    这些法宝或是从天窟峰底带出来的,或是环瀑山宗主殿中储藏了许多年的秘宝。

    起初张锲瑜的神情不以为意,后来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件事——翰池真人对于自己的背叛也早有准备。

    真人的足底腾起了一朵巨大的莲花,那朵莲花并非翡翠、琥珀之类的宝石材质,更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凝成的,每一团乌云般的花瓣上,腾起的灰黑色云气都像是无数不停翻滚的小蛇。

    “你要做什么?!”张锲瑜淡然的神色瞬间打破,发出了略带惊惧的呼喊声。

    他的呼喊声在无数的空间里不停地回荡,像是绵绵不绝的洪钟之音,这本该震慑人心的喊声,却将他的恐惧不停放大。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翰池真人应该会设法打破他与九婴修蛇的空间阻隔,然后去剖开修蛇之腹,这样他就会陷入到自己早已构筑好的空间樊笼之中,他便可以同时引爆上千幅画卷,引起无法抵挡的空间乱流,将他炸得尸骨无存。

    但翰池真人没有这么做。

    他的足底有黑莲升起。

    那黑色的莲花托着他的身体将他不停地带往高处,黑莲所过之处,拖出了一条极长的烟迹,那条烟迹贯通天地,看上去就像是火海中腾起的黑色巨龙。

    翰池真人的脸不再是他的脸。

    他的头上伸出了镰刀般的犄角,面目也开始扭曲起来,逐渐变得峥嵘可怖,他依旧带着宗主独有的道骨仙风,面目却已变成了九婴头颅的模样。

    他对着天地张大了嘴。

    张锲瑜明白他要做什么,但已来不及阻止。

    身前,一幅幅画卷被摧毁。

    每一幅画卷毁去之时,另外的画卷中的这幅画卷也随之毁去。

    翰池真人距离五道确实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在天窟峰之底时,便借助了那个误入的少年杀死了原本自己的身体,使得死灵构筑的神魂之体与九婴之首彻底相融。

    而他迈入五道所需要做的,就是补齐空间的法则。

    如今这些囚牢般的画卷世界,在他面前就是再美味不过的食物,他此刻像是以身为饕餮,要吞噬所有的空间,一举迈入五道之中的妖道。

    与他同行的是宗主之剑“天谕”。

    局势在极短的时间内翻转,这些画卷世界一下子成了任人宰割的鱼,天谕剑碎鳞剔骨,而他直接大快朵颐!

    张锲瑜的身形再次消失。

    他这次出现的位置是自己的书房里。

    这是真正的莲田镇。

    秋生与小莲还在木楼的屋外坐着,小黑猫也趴在他们身边晒着太阳,眼睛盯着木楼巢穴中的那只灰雀。

    张锲瑜看了眼木楼之外,叹了口气。

    “秋生。”他喊了一句。

    秋生一惊,连忙起身,看着身后的木楼,丝毫没有察觉到爷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进来一下,我有事与你说。”老人继续开口说道。

    “爷爷我马上来。”秋生连忙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今日的木楼尤其黑暗,周围墙壁上的画像是失去了色泽,他看见爷爷正躺在那张厚重古老的椅子里,老态更加明显。

    “爷爷……”秋生低低喊了一句。

    张锲瑜将他叫到了身边,从案上取过了一个他最常用的墨块,递给了他,说道:“等到小莲成年之后,将这个墨块掰成两半,研成汁水,一半给小莲服食,一半给黑猫服食,听明白了吗?”

    “啊……爷爷,这是做什么呀?”秋生神色慌张。

    张锲瑜没有多作解释,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按我说的做就是了,爷爷要睡会儿。”

    秋生接过了那个墨块,捏在了掌心里,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呀。”

    张锲瑜摇头道:“没事。”

    秋生道:“最近的镇子不太对劲……刚刚有人在莲塘边上发现了许多紫袍人的尸体,他们……他们都是谁呀,是被谁杀的?池塘里的大黑好像也不见了,怎么叫也不出来,爷爷,我觉得不对劲,从那天的鬼节开始,我就觉得好不对劲。”

    张锲瑜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说道:“爷爷只是有点累。”

    秋生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秋生走后,老人起身,他摊开了身前的画卷,那画卷之中,半数已经沦为火海,而翰池真人的身躯则是越来越巨大,此刻看来,他才是真正吞吐天地的修蛇。

    张锲瑜深吸了一口气。

    某一个世界里,还在与九婴缠

    斗的修蛇忽然长大了嘴巴,放声嘶吼起来。

    它长大了嘴,竟将腹中的九婴尸骨慢慢吐了出来。

    九婴的尸骨此刻像是一个蜷缩着的蛋壳,它的骨骼在对方的腐蚀之下,原本嶙峋的边缘已被磨去了棱角,变得柔软。

    而修蛇吐出九婴之骨时,神色也痛苦不甘极了。

    “以后我们再吃了它。”老人的叹息声像是宽慰,他让它吐出九婴尸骨,当然不是为了求和。

    张锲瑜走入画中,来到了修蛇的面前,修蛇的瞳孔盯着他,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那蛇口的利齿像是一排排弟子,红毯般巨大的舌头则像是通往地狱之门的阶梯。

    他没有时间去消化九婴的尸骸了,他也打算强融修蛇,迈入五道的妖道之中。

    九婴的尸体上沾满了胃液一般的东西,那东西黏稠地包裹着它,不仅侵蚀着他的骨头,还一点点耗损着他的权柄,抹去它的神性,将其拉入凡间。

    修蛇吐出九婴之后,它的身体灵活了无数倍,而那条原本与它缠斗的九婴之首,此刻看到自己完整的身躯,它的蛇瞳中露出了狂热之色,恨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修蛇大敌当前,它又不敢冒进。

    九婴之首终究只是残缺的神骨,在完整的修蛇面前哪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攻守再次倒转。

    所幸它在被杀死之前,翰池真人已吞噬诸天而来。

    真正的决战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张锲瑜与翰池真人,此刻都是在五道的门口徘徊不止的假神,冠冕加身对于他们而言,都不过一步之遥。

    只是此刻他们并非大道同行者。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只能过一人的独木桥。

    大半的画卷世界正如火如荼地燃烧着。

    他们的身影在天地塌陷之前撞在了一起。

    那不是刀与剑的厮杀,也不是术法与道法的比斗,更像是千年前蛮族部落里,赤手空拳的血肉相残。

    原本固若金汤的空间隔阂,在他们的厮杀中竟脆弱得像是一张可以被轻易撕去的白纸。

    镜子破碎般的声音每隔数息便猝然响起。

    莲田镇的镇民和妖怪们,终于于今日看到了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场景。

    天空像是一枚脆弱的蛋壳,露出了无数蕴含着岩浆地火般的裂缝,那些裂缝起初只是一道,接着不断地开裂,很快连绵到了整个天空。

    随后,像是有一根手指戳上了蛋壳。

    蛋壳慢慢地向内凹陷。

    这个速度起初很慢,但没过多久,便是天崩地裂式的了。

    争斗在一起的张锲瑜与翰池真人,他们的身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砸入了这片莲塘之中。

    浪头激起百丈,然后滔天的大水朝着莲田镇砸去。

    半个小镇在一瞬间便被湖水淹没了。

    而那些湖水拍打上镇中的画作时,则直接涌到了小镇外面。

    莲塘中,大量的湖水被蒸发成了白气。

    张锲瑜与翰池真人在水面上拔起身子时,两人皆半身炭黑,狼狈至极,一时间也无法分清谁伤势更重。

    与他们一同落下来的,还有修蛇九婴和它的一首。

    修蛇的腹部又添了一道极深的伤口。

    张锲瑜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

    在翰池真人以剑斩开蛇腹将他硬生生拽出之时,他就注定了失败。

    而水中,九婴在被吐出来时,反倒是吞走了修蛇腹中的天魂灯。

    它借助着天魂灯渐渐地有了意识,这种意识是独立的,以至于它最中间第一首想要靠近与其相融之时,这八头的怪物竟张开脖颈对它嘶声狂吼,使得它一时间也无法靠近,但它们毕竟有着天生的勾连,几次对峙与试探之后,那一首还是缠了上去,试图重新钻回自己的躯体里。

    这历史性的一幕却无人关心了。

    翰池真人看着张锲瑜。

    他像是即将踏上王座的帝王,悲叹地看着这块王座之前最后的顽石,他的心中生出了棋逢对手的欣慰和马上就要定鼎一切的骄傲。

    天谕剑已在身侧。

    张锲瑜所有的画作都已毁去,再没有还手的机会。

    “你杀死你们父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翰池真人问道。

    “想过。”张锲瑜翕动着碳化了的嘴唇,说道:“我早就猜到我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晚。”

    “我会带着你的权柄继续存活下去。”翰池真人的话像是安慰。

    张锲瑜抬起头,眼睛盯着他,说出了诅咒般的预言:“背叛他人之人,终有一日也会死于背叛,我是如此,我死之后,你也同样如此。”

    翰池真人没有在意他的话,他心中生出了灵犀,他知道,只要自己刺下这一剑,便可以扣开五道的大门,成为谕剑天宗开宗以来,第二位真正迈入五道之中的强者。

    张锲瑜万念俱灰,已不再反抗。

    “你们聊完了么?”

    正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张锲瑜与翰池真人俱是一惊。

    他们循声望去,然后在岸上看到了一个短发凌乱的少女,她纤细娇小的身材与背后那巨大沉重的兵器匣显得格格不入。

    张锲瑜瞪大了眼睛,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八年之前。

    八年前,他便见到过她,那时候的她和现在好像没什么两样,依旧穿着纤肿合身的道衣和偏短的褶裙,裙摆下的腿同样纤细而笔直,像是白玉胚子雕琢出的,线条一气呵成。

    八年前她来到莲田镇时,张锲瑜想尽了一切方法躲避起来,而那时候的少女好像有其他要事,也只是逛了一圈便离开了。

    如今她再次到来,却成了张锲瑜眼中的希望之火。

    翰池真人不知道她的来历,但能破开天地进入这片莲塘的,定然不凡,所以他也没有一点轻视。

    他只想赶紧迈入五道,五道之后,众生皆是蝼蚁,一个小姑娘又有何惧?

    他调转了剑尖,指向了这个少女。

    少女看着这个半身炭黑,却神采奕奕的修道者,挑起了眉。

    “你想与我一战?”少女的声音像是清澈的溪水,听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让人觉得清新悦耳。

    翰池真人问道:“莫非你不是这个意思?”

    少女真像是一个人形的兵器,不带什么感情:“师尊只让我来找一个叫张锲瑜的人,剩下的我懒得管。”

    翰池真人问道:“你要带走他?”

    “是。”少女简单地答了一句。

    翰池真人问道:“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少女的秀眉再次微挑,似是觉得这个老人话有点多了。

    翰池真人笑了笑,开门见山 道:“我要杀他。”

    少女点了点头,她不擅长与人交流,出来的时候师尊曾经嘱咐过她,能

    少惹事就少惹事,能少杀人就少杀人,不可观并非真正的天地不可察觉,与人间的羁绊越深,便越可能使得这座隐世的道观暴露在神国的目光之下。

    那样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她原本想说服这个老人,让他直接回家去,但看着这老头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难道直接说自己很厉害,让他赶紧跑?

    说了他估计也不信。

    少女有些烦恼地想着,她的手伸至了背后,从百花齐放的兵器匣中随意取出了一柄长枪。

    翰池真人感受到了对方若有若无的杀意,那杀意淡得难以捕捉,就好似一抹错觉。

    张锲瑜的心绪死灰复燃,他知道翰池真人哪怕此刻再厉害,应该也不是这个小姑娘的对手……因为他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真正嗅到了一丝与太古大神相关的气息。

    果然,这场战斗发生在极快的时间内发生并结束了。

    翰池真人刺出了一剑,那是谕剑天宗上半卷剑经所有的招式融汇成的一剑,大巧若拙,剑递出之际,他一甲子未动的境界,像是蓄到瓶颈之后开始决堤的大水,万里而来叩破天门!

    少女掂量了一下手中长枪,接着神色认真起来,她纤细的腿开始狂奔,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影子。

    两人身形接近之际,少女高高跃起,光朝着枪尖聚拢过来,很快,那枪尖便像是一个小巧的太阳,她小臂一紧,腰臂甩动间,长枪瞬发而出。

    那柄枪带着千万均的力道,在与剑相撞之时,两柄兵刃在空中以锋相抵,相对静止了。

    翰池真人神色一惊,而那少女则像是矫健的猎豹飞扑了过来。

    她一抖手腕,拳刃上的尖刀弹出,顺着她出拳之际刺向敌人,而她左手则虚握半掌,身后,一柄满是锯齿的长剑握在了她的手中,与此同时,兵器匣中的兵刃像是具有灵性一般,一柄接着一柄地抽出,千斤重的大锤大斧等重兵器先行压上,钩叉剑戟等兵器紧随其后。

    它们似将士排兵布阵,井然有序。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的技巧,少女带着拳刃的手握紧,连着满身兵器,像是老师傅的一通乱拳,杂七杂八地一同砸向了翰池真人。

    这般市井斗殴般的动作,翰池真人却躲无可躲,他仿佛是一块磁性巨大的石头,将那些冷兵器朝着身上吸附。

    少女的第一拳直接断了他的五道之路,翰池真人来不及撕心裂肺地悲哀,少女接下来的几拳,一拳便打去他的一个小境界,七八拳后,翰池真人的紫庭境都快保不住了,那些兵器更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无数不可逆的伤口。

    起初的意气风发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的身影一下子扑到了九婴的身上,意识勾连住了九婴中间的一首,彼此互为锚点,然后发疯似地御之而逃。

    少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去追击,只是打了个响指,那些散落而出的兵刃刷刷刷地插回了自己的兵器匣中。

    “前……前辈,您……您为什么不杀了他?”张锲瑜瞪大了眼,震惊无比地看着翰池真人乘凶神而去。

    少女看着他逃跑的背影,没好气道:“早点跑不就好了?浪费时间……”

    接着她才看向了张锲瑜,少女的心情显然有些糟糕,她有些圆圆的脸蛋带着困惑:“你这样,还能画画吗?”

    张锲瑜看着自己炭黑色的手臂,立刻道:“可以!”

    “可以就行。”少女点点头,道:“师尊让我来带你走。至于其他人,我懒得管也不必管。”

    张锲瑜小心翼翼道:“不知前辈要带我去哪里?”

    少女皱起眉头,晕恼道:“什么前辈前辈?你一个老头子喊我前辈像什么话?”

    “那……”

    “我姓司。”

    “司姑娘……”

    “嗯,我要带你去一个叫大河镇的地方。”少女说道:“其余的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知道,都是师尊的意思。”

    张锲瑜看了一眼翰池真人遁逃的方向,忧心忡忡。

    “司姑娘应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你的存在的,可那人却活着逃出去了……还带走了一头凶神,这……”张锲瑜用手抹了抹脖子,暗示少女杀人灭口得了。

    少女平淡道:“好了伤疤自然就忘了疼,不用你操心。”

    张锲瑜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今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场梦一样,他想过许多结局,想过自己夺得权柄之后如何藏匿身形蓄积力量,躲避神国的窥探,也想过自己失败之后该如何救局,唯独没想到会有人打破这场战斗。

    “那……它……”张锲瑜转过身,那头身上伤痕累累的修蛇正躺在湖面上,匍匐着脑袋,对于少女似有天生的畏惧。

    少女拔出了腰间的刀。

    张锲瑜大喊道:“司姑娘!姑娘可否饶它一命。”

    “师尊来之前没说过让我杀它。”少女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她对于那位师尊似是言听计从的。

    只见少女拿刀架在了巨蟒的七寸处,认真道:“以后做一条好蛇,不准害人,听到了吗?”

    巨蟒将少女本就纤细的身子衬得更加娇小,而她威胁的言语听起来也像是过家家一样可笑。

    但巨蟒却真的听懂了,它小心至极地点着蛇首,生怕在水面上惊起一丝涟漪。

    “好了,沉下去吧。”少女下达了下一个指令。

    巨蟒乖乖沉入了莲塘之底。

    “那个……我有一个孙子孙女……”张锲瑜欲言又止。

    少女皱起了眉,英气勃发的眉目间带着杀气:“师尊只让我带你走。”

    ……

    ……

    翰池真人半身修为付之东流。

    荒原上,他驾驭着身子被修蛇侵蚀严重的九婴之躯,向着谕剑天宗的方向走去。

    他今日在出天宗时,便从未想过回去。

    但如今,那里却是他最安全的居所了。

    他走着走着,忽然愣住了,他一下子竟想不起来,自己如今这般的狼狈,到底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接着,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幕幕“真实”的画面——他与张锲瑜最终一战,张锲瑜呼唤出了上古的真龙的法相,将他打成了重伤,而他驾驭着九婴仓皇逃出……

    那法相应该是他父王的吧,这好像很合理……

    只希望他别追上来……回到天宗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来的……

    翰池真人趴在九婴的身上,奄奄一息地想着。

    ……

    谕剑天宗里,宁长久再次来到了陆嫁嫁的峰主殿中,陆嫁嫁被他嘱咐去寻一些古龙族的资料,暂时不会回殿。

    他打开了那个封印着剑经的石匣子,问道:“想好了吗?”

    ……

    ……

    (感谢书友邈若山河n的打赏呀,谢谢书友支持!)

    (祝明天要高考的小书友们一切顺利呀~加油!!!)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陆嫁嫁的剑

    石匣子沉而缓地推开后,被长头发包裹着的灰白色半透明小人伸出了纤细手指,如掀帘子般拨开了自己的头发。

    剑经睁开了眼。

    那双如阴雨天般的眼睛盯着来人,其中蕴蓄着雷电将至,暴雨将泻般的恨意。

    “你还想来耍我?”剑经咬牙切齿,对于眼前这个少年没有一点信任感。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觉得我这次还像骗你吗?”

    剑经看着他平静的眼神,恨不得直接伸手将一双看似清澈实则尽是肮脏污浊的眼珠扣出来,“如果你是诚心的,就立刻把剩下的六招学完,让我进你的身体,如果不愿意,那其他话也不要说了。”

    宁长久没有理会他,而是问:“我如果将剑经带在身边,是不是也一样?”

    剑经没好气道:“一样?你把你头拎手上和装脖子上一样?”

    这个精妙的比喻说服了宁长久,宁长久想了想,继续道:“那你进入我的身体之后,我该怎么样限制你呢?”

    剑经再次愣住了,难不成自己还要教这个无耻小人怎么欺压自己?

    “你当我是傻子?”剑经怒气冲冲。

    宁长久如实道:“先前你一下子就占据了严舟的意识,这让我有些担忧。”

    剑经愤愤道:“我都住进你屋子里了,你还不让我用用你的脑子?你什么猪脑子?”

    宁长久起身,道:“既然你要这么谈,那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合匣子。

    “等!等等!”剑经大声喊道:“谈谈……我谈还不行吗?要不……你先把剩下的六招学了?”

    宁长久平静地盯着它。

    剑经最终叹了口气,道:“唉,还是老人家好相处。”

    “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吧。”宁长久道。

    剑经道:“严舟是个将死之人了,他空有一副身躯,精神意志是很薄弱的,我在他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想要占据他当然易如反掌,但偏偏他又立了个血誓,我哪怕占据了他也是走不出书阁的,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按兵不动。但你不一样啊,你血气方刚的,我哪怕占据了你的身体,也只能占据片刻的意识,而且这至少需要几十年的功夫。”

    “几十年?”宁长久想了想,道:“具体是多少年?”

    不等剑经回答,宁长久先唤出了自己的金乌,剑经见到了这金乌之后,吓了一跳。

    他不认识这金乌,但是可以感受到它身上散发出的神格,这种神格让憧憬自由的它想要钻回自己骨灰盒里,它觉得自己只要多看这只鸟几眼,身体就会被灼得透明,然后消散。

    宁长久道:“这只金乌可以验证你说的话是谎言还是真话,如果你骗了我,你就有可能成为它的食物。”

    “你骗鬼呢?”剑经勉强抬起头,道:“我可是神卷天书中孕育出的真灵,就凭你这只小鸟,还想吃我?做梦!”

    宁长久看着它,嘴角微微勾起,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剑经虽然嘴上强硬,但是心中却也犯怵不已,它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头来历不明的可怕金乌一眼,心中打着颤。

    “回答我的问题。”宁长久道。

    剑经将自己埋回了头发里,思考了许久,才道:“最多两年。”

    宁长久道:“两年啊……你的几十年可真短。”

    剑经理直气壮道:“还不是为了骗你!”

    宁长久点点头,收回了金乌。

    剑经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它……它真的知道我骗没骗人?”

    宁长久如实道:“不能。”

    “……”剑经搓着自己的手,像在磨剑,满腔怒意压在心底。

    同时,它也失望起来,它心里知道,如果只有两年期限的话,这个少年哪怕再喜欢富贵险中求,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

    难道又要泡汤了?剑经心中哀嚎。

    但宁长久思考了一会儿后却伸出了手,平静道:“教我后面几招吧。”

    剑经瞪大了眼,“你认真的?”

    宁长久平静地点头。

    这六招招式同样透着诡异,就像是黑夜深处舞动着的影子。

    宁长久在多次的杀人中,对于这种剑招有了自己独特的领悟,所以这最后的六招,他只是看了一遍,便可以一模一样地复刻出来了。

    剑经感慨道:“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

    宁长久显得有些不领情:“那是因为你自出生起就没出过天窟峰。”

    “……”剑经也觉得有些丢脸,它每日想着要自由,到头来几十年,却始终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里,兜兜转转走不出去。

    宁长久学成了所有的十八式剑招,问道:“这剑有名字吗?”

    剑经双目炽热,怪叫了一声:“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之后,生怕他反悔,身子弹簧般跃起,死死勾连住了宁长久,然后化作一道灰白色的光,拖着那本剑经,一同钻进了宁长久的身体里。

    宁长久眼睁睁看着这吸血虫般的身体钻入皮肤,没有做任何阻拦。

    ……

    ……

    “小龄,看到你师兄了吗?”陆嫁嫁敲开了宁小龄的房门。

    正在和韩小素闲聊的宁小龄愣了一下,旋即她立刻感应自己的心绪,接着她发现师兄的心情好像很平静,摇头道:“没有哎,师兄又不见了吗?”

    陆嫁嫁嗯了一声,道:“没事,我去找找他。”

    “我和师父一起去吧。师兄肯定还在峰里的。”宁小龄笃定道。

    陆嫁嫁道:“不用了,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今天可能还会有大事发生,但别怕,师父会保护好你们的。”

    宁小龄没有勉强,乖乖点头。

    陆嫁嫁出门之后,便朝着峰主殿走去。

    峰主殿位于天窟峰顶。

    峰顶最为幽寒,其间白雪至今还未消融,雪中偶有冰莲盛放,开在殿墙的一角。

    陆嫁嫁踏过峰顶的雪地,瞬息间来到了殿中,没有在平整的雪面上留下一片脚印。

    她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殿中未点灯,一片昏暗,她蹲下身子看了看光洁的地板,并未见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她还是放心不下,睁开剑目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接着,她终于在正殿的宗祖画像下找到了一点物品挪动的痕迹。

    那是藏着剑经的地方。

    但剑经的石匣子却还完整地放着。

    “人到底去哪了?”陆嫁嫁寻找无果,喃喃自语。

    ……

    隐峰,寒牢。

    宁长久抱着一柄剑,席地而坐。

    这是一个幽暗的角落,没有一缕光线可以照射到这里,水滴滴落的声音也显得遥远。

    他利用隐息术敛去了几乎所有的气息。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他要杀死的人。

    他甚至不确定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但这些年,他的直觉很少欺骗他。

    他总是觉得天窟峰中藏着危险。

    至于这抹危险的源头,他原本以为会是翰池真人。

    但此刻翰池真人明明已经离去,他的不安之感却不减反增。

    他知道,这种感觉的根源与当天冰容的刺杀有关。

    宁长久原本认为,冰容的刺杀是翰池真人策划的,但是他却也想不通翰池真人要杀陆嫁嫁的理由。

    他觉得寒牢之中还藏着

    其他人。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手搭在剑柄上,就像是一块生长在这里的石头,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息波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周围的世界安静极了。

    这个过程寂静而漫长,甚至让宁长久生出了一种自己直觉错了的想法。

    终于,钟乳石上的水滴不知道滴了多少下,前面的黑暗里,泛起了一丝空间的波动。

    宁长久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线。

    他勾了勾手指,收好了拦在甬道之间,用以探测行人的弦线。

    那个气息越来越近,就像是一阵缓慢的风,也像是拉着沉重货车的老牛。

    宁长久心如止水。

    只可惜此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映照出的他的影子,否则他便可以施展镜中水月之法,彻底敛去自己所有的气息。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笃定,那个人发现不了自己。

    “出来吧。”

    声音的响起在这本就不算宽敞的甬道中显得突兀而沉重。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较大的老人。

    这句突兀的话语令得宁长久心中一颤,险些控制不住隐息术,直接暴露身形,向后逃窜。

    正当他在短时间内无法决意之际,另一道生命之息的波动泛起。

    宁长久这才发现,这条狭长的甬道里竟还藏着人。

    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

    宁长久借着这个脚步声响起的缝隙,很快地遮掩住了自己暴露的一丝破绽,重新变回了极致的静。

    “师父。”黑暗中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个声音谦恭而诚恳,隐隐带着强烈的期盼。

    宁长久认出了那个声音,卢元白。

    宁长久也很快想起,翰池真人出关的时候,卢元白曾说过,翰池真人是自己的半个师父。

    那另外半个师父是谁,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了。

    他是陆嫁嫁和冰容的师父,天窟峰的上一任峰主。

    宁长久在峰主殿中见过他的画像,上面写的名字是晋飞白。

    “你来了?”老人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感。

    卢元白道:“师父,翰池真人已经离开了天宗,您隐忍多年,终于可以出关了,我是来接您的。”

    老人道:“是吗?那为什么你早些不出来?”

    卢元白道:“谨小慎微,这是师父教给我的道理。”

    老人点点头,道:“翰池真人走之前,是什么境界?”

    卢元白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但应该还未到五道。”

    “峰底那条蛇呢?”老人又问。

    “宗主骑着它一并离开了。如今环瀑山宗主之位虚席以待,只等师父出关了。”卢元白答道。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似犹不放心,道:“其余峰主如今皆是什么境界了?”

    卢元白认真道:“悬日峰与回阳峰的一对姐弟不成气候,荆阳夏今日一战后伤势也未痊愈。”

    “那么我那女徒弟呢?”老人又问。

    “师妹还未晋入紫庭境,不足为虑。”卢元白答道。

    老人极轻地嗯了一声,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师父,您还在犹豫什么?”卢元白问道。

    老人收回了思绪,在黑暗中盯住了卢元白的眼睛,缓缓道:“那你如今是什么境界了啊?”

    卢元白像是低了些头,他的声音明显地低沉了下来,显得愈发谦恭:“翰池真人帮我开了窍,徒儿如今才侥幸破入紫庭初境,在剑术上倒是有些造诣,其他的不值一提。”

    老人道:“让我看看你的剑。”

    卢元白婉拒道:“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呢?”

    老人叹息道:“当初将你和冰容带回峰的时候,她还是个毛头丫头,你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

    卢元白笑了笑,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没有带酒,只是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人道:“你和冰容一样,都是带着满腔仇恨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所以我一直相信,你们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只是冰容让我失望了,幸好你没有。”

    卢元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先是轻轻地笑了笑,接着笑意转为悲凉的叹息:“冰容师姐……可惜了,她还在寒牢里吗?把师姐一并接出来吧。”

    老人摇头道:“不在了,那天隐峰内乱,冰容逃出了隐峰,然后再也没回来。”

    卢元白道:“隐峰内乱那天,逃出来的人都死了……”

    老人问道:“那日隐峰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元白解释道:“那是翰池真人的一点小计谋,在一个长老即将出卖他的时候,让其血咒发作,直接身死,而他临死之前说出了真人姓名的前半个字,真人便顺势而为,传念命人从里面偷偷打破了寒牢,引走了注意力。”

    “陆嫁嫁下了隐峰为何又回来了?”老人问道。

    卢元白对于这个问题有些奇怪,道:“师妹下去了……当然得上来。”

    老人问:“那她知道峰底的事吗?”

    卢元白回忆起宗主出峰时的话语,摇头道:“应该是不知道的。”

    这番对话很是稀松平常,就像是师徒之间简单的闲聊,但落在宁长久的耳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想明白了许多事。

    老峰主应该曾经下到过峰底,窥探过翰池真人的秘密。而翰池真人知晓后,便想要除掉他。老峰主不是翰池真人的对手,他心生畏惧,便假装被峰底的邪物污染,开始装疯,然后在三峰联手之下身负重伤,不久之后趁机“死去”。

    他不知用手段骗过了翰池真人,假死之后躲入寒牢之中,隐匿了功法气息,隐姓埋名许多年。

    而那一日,陆嫁嫁下了峰底,却又安然无恙地回来,接着寒牢被破,陆嫁嫁杀死了许多许多人。

    老峰主知道翰池真人的厉害,所以他认为,陆嫁嫁下了峰底还能可以平安回来,定是与翰池真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而陆嫁嫁后来的屠杀又让他生出了一丝慌乱,他以为自己藏在寒牢这件事,已引起了翰池真人的怀疑,而陆嫁嫁所做的一切,都是真人授意。

    那天寒牢死了许多人,他甚至生出了冲动,要直接遁逃出去,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陆嫁嫁最终也没能找到他,他庆幸之余生出了恐慌,他知道生为自己徒弟的陆嫁嫁,如今已成了翰池真人的剑。

    于是他想要除掉陆嫁嫁。

    这是那夜冰容刺杀的源头。

    宁长久想通这些花的时间并不久,因为他早就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里缺少了一个人,如今最终的这个人填补了进来,所有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

    只是不知为何,老峰主这么笃定翰池真人离开后就不会回来了,以至于哪怕冰容刺杀失败,他也没有离开,而是孤注一掷般等待一切的尘埃落定。

    “师父,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当初你让师妹坐上那个峰主之位?”卢元白道:“师妹本就不耽于权利,心软却又不服输。你应该知道,师妹的性格,是不适合做峰主的。这些年……她很辛苦。”

    老峰主道:“若是冰容没造下大孽,峰主这般重任,当然不需要嫁嫁去扛,可惜……万般皆命不由人。不过如今都过去了,等我入主环瀑山,你便是下一任宗主的承继者了。”

    卢元白简单地答了一句:“多谢师父。”

    老峰主咦了一声

    ,道:“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卢元白回神,道:“没事,师父,我接你回峰吧。”

    老峰主点点头:“好。”

    脚步声轻轻响起,没走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对了,师父,峰里今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卢元白忽然说。

    “嗯?怎么了?”老峰主不以为意。

    “天谕剑经下半卷……”卢元白话语顿了顿,道:“问世了。”

    “什么?!”老峰主险些没有遮掩住他的情绪:“那半卷剑经,找到了?”

    卢元白嗯了一声,然后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老峰主喟然长叹:“不曾想竟是如此……严舟师叔,可惜了。对了,宗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卢元白道:“那个少年骗了宗主,没有提剑经之事。”

    老峰主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曾想翰池真人英明一世,竟也能让一个小孩子骗过去?”

    卢元白道:“那少年挺了不起的。”

    老峰主不置可否,只是道:“将来成就应该不小,但如今终究年轻,腾不起什么太大浪的。”

    卢元白同样没有回答什么,脚步声再次响起,两人该说的像也说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同默默地朝着甬道外走去。

    他们与宁长久的距离越来越近。

    宁长久原本对于刺杀老峰主有七成的把握,但如今卢元白在他身边,他的机会便大打折扣。

    但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宁长久搭在剑柄上的手慢慢地收紧。

    黑暗中,哪怕是落针般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脚步声,水滴滴落声,时不时响起的轻微交谈声,整个甬道像是一支笛子,吹奏着低声徘徊的曲调,那曲调中暗藏着死亡由远及近的低吟。

    剑刃破空的声音响了起来。

    割破空气的利刃没有一丝光,就像是黑暗的本身。

    那片黑暗锋锐得难以言喻,不知何处的手,无形中推着剑以更快的速度切行而去。

    黑暗融入了另一片黑暗里。

    就像是水滴入杯中的水里。

    溅起的却是血珠。

    血珠落地的声音打乱了钟乳石上的水滴声。

    宁长久紧紧地握着剑柄。

    他没有出剑!

    真正出剑的另有其人。

    “为什么?”问话的是老峰主。

    卢元白在黑暗中握着剑,他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血顺着手腕滴了下来。

    卢元白笑了起来:“十几岁的孩子腾不起什么浪,他们就该什么都不懂,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对吧,师父?”

    老峰主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都知道了?”

    卢元白惨笑道:“冰容……也是你做的吧?”

    问的便是冰容家当年的灭门之祸。

    老峰主坦然道:“顺手推舟而已。”

    “为什么?”卢元白问。

    老峰主道:“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是十万里挑一的修道胚子。但胚子还不够,需要真正的大火才能烧制得完美,而仇恨是最好的火。”

    “所以你杀了这么多人?”卢元白的声音颤抖着,平日里那个大大咧咧,爱饮酒的师叔好像也被黑暗吞噬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在黑暗中颤抖着身体与灵魂的男子。

    老峰主不回答他的话,他知道自己在道义上是错的,但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自己唯一做错的地方,便是露出了破绽,让卢元白察觉到了真相。

    “当年我就觉得,你能比冰容走得更远,因为你把仇恨藏得更好。”老峰主看着他的脸,说道:“只是可惜,今天你还是没能藏住。”

    卢元白靠在墙壁上,捂着手臂。他先前的刺杀虽然伤到了老峰主,但他自己的伤势更重。

    卢元白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哽咽:“因为我今天再不杀你,就再也没机会了啊!”

    他的声音像是嘶吼。

    卢元白将剑递到了左手,发疯般朝着黑暗中砍了下去。

    老峰主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响起。

    他没有骗卢元白,他是真的想把他作为下一任宗主培养的。

    而最令人振奋的是,天谕剑经下半卷还找到了,这简直就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思绪及此到了最高点。

    他不再怜惜这个爱徒的生命,他画出一道虚剑,打算直接将他斩死。

    可是他忽然脖子一凉。

    在脑袋离开的身体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身后又有一柄剑刺了过来。

    他的意识已经洞察,但手脚却做不出反应。

    他不知道那是谁。

    剑刃切破咽喉,剑气割裂脖颈。

    他的脑袋像是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碎开。

    宁长久收回了剑。

    融合了剑经之后,他的必杀之剑强到了普通修行者难以想象的地步。

    卢元白感受到了师父的死去,他猜到了出剑者,试探性喊道:“宁长久?”

    宁长久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用剑砍上了他的尸体,刺透了他的心脏。

    卢元白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的,但忽然间,一个想法闪电般照亮他的脑海,“小心!小心我师父会魂死转生术!他当年就是这么骗过……”

    卢元白的话语才说到一半,冰霜的气息便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的话语冻结在了喉咙口。

    宁长久心知不妙,他感受有什么东西突兀地立在了自己身后。

    他体内的金乌嘶鸣,想要破紫府而出,以之为食。

    但好像有些来不及了。

    剑破擦过的剑鞘的声音又轻又快。

    一剑之后,宁长久却是安然无恙。

    甬道中的寒气反而渐渐消散。

    黑暗中,陆嫁嫁收回了剑,她睁开剑目,看着地上的那具尸首分离的老者躯体。

    她注视了半响,随后眼睑低垂,收回了目光。

    “他是谁?”陆嫁嫁轻轻问了一句。

    宁长久感受到了她熟悉的气息,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陆嫁嫁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宁长久问。

    “你真当我是傻子吗?”陆嫁嫁冷冷地说着,她蹲下身,解下了自己的外裳,披在了他的身上。

    宁长久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陆嫁嫁面无表情道:“此人想要擅离寒牢,死有余辜……”

    “你……都听到了?”宁长久问了一句。

    陆嫁嫁没有回答。

    “师父?”宁长久又轻轻喊了她一句。

    陆嫁嫁依旧没有回应。

    宁长久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开始出现了一道道柔韧的丝线,那些丝线将她裹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茧,而她已经闭上了眼,就像是水晶棺中美绝尘寰的仙子。

    陆嫁嫁刺出的最后一剑,竟是弑师之剑。

    这一剑之后,她便要真正迈入紫庭境中。

    雷劫到来之前,心魔劫先至了。

    宁长久对于她历心魔劫是不担心的,以她此刻的心性,斩劫而出绝非难事。

    只是好巧不巧,谕剑天宗忽有地震般的晃动。

    不久之后,宗主归峰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峰。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三章:山水断脉 崩乱之夕

    甬道里没有光,血腥味弥漫开来,刺激着鼻腔。

    宁长久体内金乌流转,消融了眉目间的冰霜。

    他披着陆嫁嫁的衣裳起身。

    衣裳上犹带着雪樱淡淡的清香味。

    而陆嫁嫁已经陷入了沉眠,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肌肤如纸一般苍白,散开的青丝在水晶棺般的茧里显得根根分明,静谧的容颜好似可以吻醒。

    宁长久抱住了茧。

    “谢谢你。”卢元白靠着墙壁,伸出了没有血污的左手。

    宁长久也伸出了手。

    黑暗中,一双手握了握,宁长久一用力,将卢元白从墙上拉了起来。

    卢元白立正之后一手扶着墙,一手握着剑。他毕竟是紫庭初境的大修行者,只是喘了两口气,身体便恢复了许多。

    “没想到卢师叔这般深藏不露。”宁长久由衷道。

    卢元白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太好意思的笑道:“高手不都喜欢藏拙嘛,卢师叔也装了几年高手了啊,只可惜最后也差点被这老东西杀了,还是不如宁兄弟啊,藏得比师叔还深。”

    宁长久认真摇头道:“我从未藏拙,只是你们从未过问我境界罢了。”

    “真能装。”卢元白愣了愣,低声骂了一句,然后问:“那你现在是什么境界啊?”

    宁长久摸了摸自己气海的位置,经过数月的修行和精进,他气海的灵力已经往那条分界线不停靠近了。

    宁长久不确定道:“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是长命境吧?“

    “我们的说法?”卢元白一惊,心想难道这个少年还自带体系?他要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来吗?

    卢元白骂骂咧咧地想着时,宁长久给出了朴素的答案:“我比较厉害。”

    “……”卢元白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宁长久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你把他处理掉吧,处理得干净些,今日隐峰中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

    卢元白看着地上那分离的尸首,大仇得报之后,他反而生出了空虚感,过往的许多事浮上心头,二十多年前与冰容一同入门时,他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那时候悍匪屠了村子,他被师父“救下”,带来峰中修行。

    他想要回忆更多,却发现许多记忆已经模糊,无论是爱还是恨,曾经深刻的情感此刻都显得不太真实。他这才恍然明白,大好时光已经辜负了啊。

    修道者哪怕修道一千年,最美好的也永远是回不去的少年时。

    若是宁长久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定又会说那句“容貌年轻,就能永远年轻”的歪理。

    短暂的安静后,卢元白摒去了心中那些杂念,顺着额头向后捋了捋头发,打趣道:“你自己抱的美人归了,要我干这脏活累活?”

    宁长久抱着陆嫁嫁的茧衣,道:“不要说出去。”

    卢元白笑了起来,道:“宁兄弟敢做不敢当?”

    宁长久道:“你误会了。”

    卢元白啧啧道:“早就觉得你和陆师妹关系不一般,没想到这么不一般,啧啧,这天宗最漂亮的剑仙子都要让你吃了,要是让其他弟子知道了,我们天窟峰还不集体道心崩碎?”

    宁长久平静道:“我与师父不是那种关系。”

    卢元白得理不饶人,道:“现在四下无人,你装什么装?没想到嫁嫁师妹这般不食烟火的人,竟也会动了凡心,到时候你们结为道侣,我一想到高冷的师妹要被一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人欺负,就觉得有趣极了啊。”

    宁长久抱着陆嫁嫁往外走,想找个僻静的洞府先躲躲。

    卢元白不依不饶,追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洞房花烛夜啊,生个小长久或者小嫁嫁,哎……”

    宁长久无奈道:“师叔,你师父的尸体还在地上呢,不用这么活泼吧?”

    卢元白大仇得报,心情终究是好了许多的,他将剑一插,背回背上,好奇道:“难道你真不喜欢陆嫁嫁?”

    “喜欢的。”宁长久不假思索。

    卢元白皱眉道:“既然喜欢,那说我误会什么了?”

    宁长久犹豫了一会儿,道:“可我还有一个未婚妻。”

    卢元白一惊,心想难道是定的娃娃亲?这个少年得了仙道遇到漂亮师尊之后,便想着不要自己糟糠之妻了?哦……难怪他假装说不喜欢陆嫁嫁,原来是怕人觉得他忘恩负义啊。

    呵,得了势的男人果然都是这样啊。

    卢元白虽然对于宁长久的天赋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对于他的品德却生出了一丝鄙夷。

    他继续问道:“你和你那未婚妻成亲了吗?”

    宁长久道:“还没。”

    卢元白想着既然没有那就好办,他本着劝分不劝和的心理道:“那就把婚退了呗。”

    宁长久笑道:“师叔可真是料事如神,大约两年半之后吧,我会去退婚的。”

    卢元白瞪大了眼睛,他原本只是玩笑话,不曾想宁长久真这么禽兽不如。

    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哎,果然外表越是像正人君子的,其实越无情无义,只有自己这样看似放浪不羁的,才是痴情种子啊。

    卢元白也不想劝人私事了,只是问了一句:“那你还喜欢你那未婚妻吗?”

    宁长久停下了脚步,他下颚微抬,目视着前方的幽暗。

    他没有睁开剑目或者黄金瞳。

    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往往最能听清自己心中的声音。

    临河城的一月像水一般流过自己的心田。

    “应该是喜欢的。”宁长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卢元白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年轻人的世界了:“喜欢还退什么婚?”

    宁长久老气横秋道:“你光棍了三十多年,懂什么?”

    “?”卢元白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捂着胸口,哎呦地叫了一声,觉得自己伤势更重了。

    他不服气,决定问一个可以找回场子的问题:“那你未婚妻和陆嫁嫁,你更喜欢谁?你要是不回答,我就让你出不了寒牢!”

    说着,卢元白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他自信以自己的境界,拦住他应该不成问题。

    宁长久倒是也没抵触什么,他竟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我都喜欢。”宁长久说。

    卢元白倒吸了口凉气,心想此人怎么比我想象中还不要脸,“那你师妹宁小龄呢?”

    “她还是个孩子。”宁长久终于展现出了一点道德情操。

    卢元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要养大点再下手?

    我呸!

    “那如果你娶了陆嫁嫁,岂不是要我们峰主大人做小妾,这说出去像什么话!”卢元白说道。

    宁长久抱着陆嫁嫁的茧衣向外走去,他的话语平淡却认真:“大道独行何其寂寞?修道之途当有伴侣二三,互为道友,共参天道,此非人间谈婚论嫁,不分主次尊卑,唯有心中情谊相契,足下大道相同而已。”

    卢元白微睁着剑目,看着宁长久抱着沉睡中的绝美女子离去的白衣背影,震惊无语,他一口血卡在喉咙口,将出未出,只是想着,如果自己要有这等不要脸的口才,想来也不至于留不住宛琴了吧。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背起了师父的尸体,顺手拔剑,如扎西瓜般扎起了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你这入峰三年,就要去和未婚妻退婚

    ,我要是你那未婚妻啊,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三年……嗯?”

    卢元白咦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赵国那位女皇帝,好像也沸沸扬扬地传出要和未婚夫退婚,几年来着?

    宁长久要走出甬道之前,卢元白大声问道:“等等!冒昧一问,那个……不知宁兄弟未婚妻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啊?”

    宁长久没有隐瞒:“送我们去临河城时,你在剑舟上提过她的,赵襄儿。”

    卢元白道心不稳,喉咙口卡的那口血终于吐了出来。

    ……

    ……

    宁长久走出寒牢时,隐峰迎来了第二次的地动。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用陆嫁嫁给他的衣服撺成了绳子,系住了陆嫁嫁,将她背在了背上。

    正当他想要去隐峰闭关,不问世事时,隐峰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是守霄峰的大弟子方和歌。

    “你果然在这里。”方和歌道。

    “有事?”宁长久问。

    方和歌道:“现在整个宗门都在找你呢。”

    宁长久道:“宗主回来了?”

    方和歌点了点头。

    宁长久道:“翰池真人如今什么境界了?”

    方和歌笑了笑,道:“翰池真人境界跌了不少,哪怕是我都看得出来。”

    宁长久不解道:“翰池真人几乎耗尽了宗中百年气运,当属我宗罪人,为何不擒了押入寒牢?”

    方和歌愣住了,心想为何你欺师灭祖这么熟练?

    不过原本其余峰主是有此打算的,只是……

    “与宗主一同回来的,还有完整的九婴。”方和歌叹气道。

    宁长久骤紧了眉头,他原本的思路一下子断了。

    在他的认知里,要么翰池真人赢了张锲瑜,夺得九婴,要么输了,直接被巴蛇吞入腹中,不得超生。

    这又输又赢的算个什么?

    “那就一起恭迎宗主回峰吧。”宁长久向来能进能退。

    方和歌不知该说什么,便直接传话道:“宗主要见你。”

    宁长久猜到了原因,依旧装傻道:“见我做什么?”

    方和歌道:“天谕剑经下半卷不见了。今日的情景我们都见到了,你与剑经关系甚密,我们都怀疑与你有关。”

    宁长久问:“他知道剑经的事情了?”

    方和歌道:“难免走漏风声。”

    宁长久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隐峰?”

    方和歌犹豫道:“师父猜测你在隐峰,让我来找找,没想到真撞见了。”

    宁长久点了点头,知道荆阳夏暂时也不想明确立场,就让弟子来背个锅。

    方和歌看着他身后背着的东西,最初他以为那是大剑什么的,他仔细凝视才注意,宁长久的脑袋后,有发丝溢出。

    “陆峰主?”方和歌一惊:“这是……陆峰主要破入紫庭境了?”

    宁长久道:“我要为陆嫁嫁护法,你们别来扰我。”

    方和歌叹息道:“可是宗主之命……”

    宁长久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逼我废了你。”

    “那我呢?”不待方和歌说话,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宁长久回过神,看到一个老人陡然出现在身后,那老人的身体半虚半实,显然不是真身。

    正是翰池真人。

    “真人亲驾,不知所为何事?”宁长久装傻。

    翰池真人看着茧衣中衣裳胜雪的女子,感慨道:“陆嫁嫁确实收了个好徒弟。”

    宁长久道:“你要是想做什么,就让你的真身来,别做缩头乌龟。”

    翰池真人道:“交出天谕剑经吧。”

    宁长久道:“自己来拿。”

    翰池真人对于今日在莲田镇的溃败难以释怀,不过幸好,九婴终于完整,得以保存下来,这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若是单以剑道修为而论,他如今甚至不如守霄峰的峰主荆阳夏。

    但他输,终究是输给了张锲瑜那个老狐狸。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宗中立威多年,竟还有弟子敢当面忤逆自己的。

    “你想叛宗?”翰池真人厉声喝问道。

    宁长久知道这个投影没什么杀伤力,甚至懒得理会他,他背着陆嫁嫁自顾自地朝着隐峰外走去。

    翰池真人看到茧中的女子,疑惑不解:“天宗气运消亡大半,哪怕是几位峰主都跌了小境,为何偏偏陆嫁嫁晋入紫庭了?其中可有隐秘?”

    宁长久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心中清楚,只要陆嫁嫁醒来,他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心魔劫同样需要消耗不少的时间。

    哪怕是先前宁小龄渡劫,有他的帮助,同时也有那个心魔劫中的小女孩直接动用权柄,删繁就简,略至关键处,才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完成的。

    他知道陆嫁嫁一定能斩劫而出,却不知道需要多久。

    他必须拖延足够多的时间。

    “拦住他。”翰池真人发号施令。

    方和歌被迫出剑。

    宁长久没有一丝手软,在双方剑火相触的一刻,胜负便是压倒性的。

    宁长久的剑意与剑气要强大许多,剑火之舌顺着剑身压去,燎上方和歌握剑的手,他瞳孔一缩,被迫收手弃剑,身形后掠,宁长久以剑夺剑,然后将对方的剑直接抡在了地上,折成两半。

    翰池真人神色阴鹜。

    方和歌已无阻截之力,宁长久要遁逃出时,翰池真人的一句话再次成为了绊脚的绳索。

    “宁小龄是你师妹吧?”翰池真人问道。

    宁长久神色骤然冰冷:“她现在在哪里?”

    翰池真人微笑道:“有人照看着她呢,她很好,你不必担心。”

    宁长久叹了口气,心想这宗门到底是怎么了?凡是与宗主之位相关的,怎么不是魔头就是疯子?以后陆嫁嫁还是别当宗主了。

    宁长久的神色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他稳了稳背上的陆嫁嫁,说道:“和严舟一样,剑经就在我的身体里,如果你们敢伤我师妹一丝一毫,这剑经你这辈子都拿不到。”

    翰池真人道:“不,剑经不止在你的身体里。”

    他话语顿了顿,说道:“它还在你的记忆里。”

    翰池真人便是想告诉他,他既然可以抹去他的记忆,当然也可以提取他的记忆,若非此刻他境界大跌,便直接强来了。

    此言一出,数道剑裳从隐峰外的天然洞窟中掠入,宛若一支支插着雪羽的箭。

    这些年,翰池真人在隐峰中终究是有许多信徒的。

    他告诉所有人,自己斩杀了紫天道门的门主和莲田镇的恶魔,夺回的九婴便是最好的凭证,而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境界大跌,需要在环瀑山疗养数年。

    九婴虽然也伤势极重,但它全盛之时毕竟也是五道顶峰的生命,寻常的紫庭境哪里是它的对手?

    虽然宗中许多人已有异心,但暂时没有人在明面上反抗他,哪怕是三峰峰主,也只是没有明确表态罢了。

    如箭的雪影皆是天宗的长老,每一位都至少是长命初境的修为。

    宁长久眉头微皱,身边浮现出灵光点点。

    “小飞空阵?”翰池真

    人微惊。

    雪影扑空,宁长久的身影消失。

    但下一刻,他却再次回到了原地。

    翰池真人正在与完整的九婴相融,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九婴的权柄。

    小飞空阵再玄妙,归本溯源还是对于空间的运用。此刻在翰池真人面前,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他的身体明明已经出现在峰主殿,但脚未落地前,却还是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翰池真人看着他,疑惑道:“天窟峰峰主殿,竟有你设下的阵法?呵,我原本以为陆嫁嫁真修成了冰魂雪魄的仙子,不成想竟与自家弟子私通,不知廉耻。”

    他的话语没能在宁长久的心湖上激起一丝涟漪。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拖住时间。

    他的身影被拽回之后,那几道身影也已各自握剑,向着自己斩来。

    而整个四峰之间,洪钟大吕般的喊声也开始回荡。

    “天窟峰弟子宁长久,私藏宗门重宝,天谕剑经,此为天宗大罪人,按门规应当重惩,如今他畏罪而逃,试图伤人,四峰当同气连枝,共守天宗四方桃帘,莫让这罪人逃出峰外。”

    这些话语借助着九婴的力量,像是被包容在固定的空间里,清晰无比地带去了四峰的每个角落。

    各峰反应各异。

    他们脑海中纷纷浮现出那个白衣少年仗剑而立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横空出世的剑道天才与罪人联系在一起。

    “我看那宗主才是罪人!”天窟峰的弟子最为愤愤不平。

    “今天宁师弟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倒是那宗主,明明身在峰中,四峰危难之际,却一点忙没帮上,如今还耗去了大半气运,我好不容易迈入通仙,境界一下子就被打回去了!”

    “对,我也支持宁师弟!那宗主定是觊觎剑经,绝不能给他!”

    “对了,师父呢?师父去哪了?”

    “乐柔,你是大师姐,由你来主持大局吧。”

    “我……”

    “都别吵了。”雅竹平息了众人的讨论,道:“经历了这么多事,究竟谁好谁恶,大家应该都看清楚了,如今翰池靠的,不过是一点余威罢了,今日他想动我峰之人,我们全峰上下绝不会答应。”

    在他们的交谈声中,宁长久已与那几道围来的身影搏杀在了一起。

    宁长久今日出过了一剑,灵力耗损了不少,但他出剑的速度与决绝却丝毫不减。

    隐峰里,刀光剑影错乱。

    数柄剑同时砍来之际,宁长久毫不怜香惜玉地俯下了些身子,以背抵挡,陆嫁嫁此刻的茧衣柔韧至极,哪怕是紫庭境也很难斩破,当然不怕这几个长命境的长老。

    剑刃斩上茧衣,被柔韧的茧丝震开。

    宁长久握剑扫过,剑火画而为圆,在数人间灿然绽开。

    他们避其锋芒,向后撤步收剑,宁长久看准了其中最弱的一人,一步迈前,欺身压近,手中之剑缠绕上对方的剑,与铁器撞鸣声一同尖锐响起的,还有长老的惨叫。

    宁长久的剑瞬间破开了他的防御,将他的一只小臂斩下。

    那持剑的小臂下坠之际,宁长久以剑锋将它挑起,破开三人紧随其后的追击,刺向了翰池真人。

    翰池真人终非真身,避之不及,被一剑此碎。

    宁长久瞅准时机,一手持剑燎火,一手逆画飞空阵,在逼退三位长老的同时离开了隐峰。

    但空间再次错位。

    他出现在了天窟峰的峰顶附近。

    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那是翰池真人又一个虚影,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翰池真人抬了手。

    天窟峰顶,悬着的漫天剑星忽然都亮起了光。

    即使是白天,那些光也显得醒目,一如炸开之后凝固在了空气里的烟火。

    天窟峰上的剑星连成了一道剑意。

    这道剑意是祖师留下的,虽在天窟峰顶,但实际上却也由环瀑山宗主殿执掌。

    它在历经了多年的风霜和弟子的篡取之后已不算完整,但苍茫剑意如接天大火亮起时,依旧泛起了足够强大的威能。

    宁长久感受到了这道剑意,他脑海中飞快想着脱身之法,嘴上说道:“我不过是个普通弟子,为何不敢以真身来见我?”

    翰池真人道:“你不配。”

    宁长久冷冷道:“你是担心被其他峰主杀死吧?”

    翰池真人被戳中了心事,沉默不语,不知为何,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诅咒——你会死于背叛。

    这句话像是心脏上的肿瘤,也像是骨头上的毒药。

    他想要严词反驳,但可笑的是,这句话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应验了。

    漫天星光相连,浩瀚剑意像是大片的流星雨,齐齐陨坠。

    只是它并未能落在宁长久的身上。

    一柄宽厚的剑挡在他的身前。

    卢元白撸起了袖管,他双手持剑,遒劲的肌肉紧绷,保持着劈砍的姿势,这个姿势看着甚至有些憨傻。

    但那道祖师留下的剑意,便被他这如劈柴般的剑斩成了两段。

    “你师妹我帮你劫出去了,现在雅竹照看着她呢,别担心了,安心出剑,先前太黑,没看清你那天谕剑招,不知宁兄弟能不能再演示一番?”卢元白扭过头,咧嘴一笑。

    “多谢卢师叔。”宁长久抱拳行礼。

    “到时候若我还活着,你婚礼时可别忘了给我发请柬,老卢我也想见见大世面。”卢元白笑着说道。

    翰池真人的身影气得发抖,他盯着这个自己亲手栽培的弟子,愤怒道:“我为你开窍,传你修为,授你剑招,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竟敢以剑尖指着我?”

    卢元白叹了口气,道:“师父对我确实算是仁至义尽,但我今天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

    “我想做一个好人。”

    “好人?”

    “嗯,我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一个正义的侠客,这是我十三岁时的梦想。”卢元白拔下了一根头发,放在剑锋上吹了吹,发丝应风而断,轻飘飘地坠地:“师父若真要断天宗之脉,陷南州于水火,那我也只好出剑。”

    “做一个好人?”翰池真人听着他的话,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哪怕你对得起苍生,但你若对我出剑,真能问心无愧?”

    卢元白闭上了眼,叹气道:“或许这就是做一个侠客的代价。”

    环瀑山中,翰池真人的真身盘膝而坐。

    他的身前正摊着一本书。

    那是南荒古卷,古卷的扉页上写着三个字“无头神”。

    翰池真人不再看卷,他忽然伸出了手。

    仅仅片刻,四峰中的缠龙柱一齐摇晃了起来。山水塌陷,河川断脉,方圆数百里残余的气运和灵气都朝着环瀑山的方向涌去。

    九婴在天魂灯的帮助下已生出了死灰色的皮肤和鳞甲,灵力涌动的那刻,它中间的头颅率先睁开了眼,紧接着,其余八个巨首也缓缓睁眼,它曾是睥睨一时的王,如今神性虽在,却已沦为受人控制的傀儡。

    “做一个好人……”翰池真人抚摸过古老的书卷,叹息道:“你的遗愿,很好。”

    ……

    ……

    (感谢书友纸会割人的打赏!谢谢书友的资瓷呀!)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四章:弟子拜见师父

    环瀑山所环的并非是真正的瀑布,而是数道垂峰而下的,水一般的幕帘,这种隐世之帘比桃帘更为高阶,名为界帘。

    峰主殿巍峨高耸,其上无绮丽霞瑞,妍秀珍葩,唯有松柏无数,望上去只似古穆的寻常高山。

    此刻原本高耸的山峰上,怪物般的九婴正立着。

    它的双肢踩在峰底的岩石上,中间巨蟒般的头颅高高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阳,而剩余的八个头颅则像是手臂一般固定在山峰上,身后长长的尾巴顺着岩体垂下,一直从峰顶垂到了山腰的云雾之中。

    宗主殿便在九婴庞大的身躯的环抱里。

    界帘上映着光,那些光不是反射出去的,而是像瀑布般流淌下来,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光瀑。

    它隐没在四峰的更远处,唯有山水大阵开启之时,才会暴露于视野中。

    此刻山水大阵已经开启。

    四峰的方位与环瀑山的位置,好似一个尖顶的房子,四峰连成矩形,环瀑山则处于尖顶。

    山水大阵开启之后,四峰所有的气运便像是脉搏中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跳动输送到宗主殿中,各个山峰上,原本光泽鲜亮的灵果和灵花都渐渐黯然失色。

    此刻放眼望去,环瀑山便像是一根顶天立地的光柱。

    “你要做什么?!”守霄峰地动山摇。

    荆阳夏驭碧霄剑而出,从天而落,想要斩破流动的山水大阵,那一剑威势极大,碧光里,地面开裂数几十丈,可山水大阵的根基却在更深处,难以撼动。

    悬日峰与回阳峰的峰主也御剑而出。

    “出什么事了?”薛寻雪惊道。

    薛临很快明白过来:“翰池逆了山河大阵,想要独居整个天宗残余的气运和灵力!”

    薛寻雪皱眉道:“怎会如此?”

    “你们莫要插手此事,我此举不过破而后立,待我融了九婴之骨,取了剑经之卷,我天宗三百年之兴,便在今朝了。”翰池真人开口,正气浩然,声音回荡四峰,哪怕是捂着耳朵的弟子都可以听到。

    三位峰主对视了一眼。

    荆阳夏聚音成线道:“祭护山之剑?”

    薛寻雪轻轻摇头:“陆嫁嫁不知所踪。”

    薛临看了一眼天空,道:“似有天劫要来?”

    翰池真人坐镇宗主殿,如幕后行棋之人,他看着这座天宗的棋盘,四个主峰好似棋盘上的四角座子,而他不仅要赢棋,更要将整座棋盘收入囊中。

    “天窟峰弟子卢元白,包庇天宗罪人宁长久,违抗师命,罪不可赦,当与宁长久同罪,一同缉拿!”翰池真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窟峰上,他的投影恰好被卢元白一刀两断。

    宁长久背着陆嫁嫁,他手中的剑刃上豁口无数,伤痕累累。

    “擒拿这二人者,我愿将佩剑相赠,再授予谕剑天宗无上剑诀与未来宗主殿长老一席。”翰池真人许诺了极为诱人的条件。

    佩剑相赠是何等的荣耀?那几乎是将其定位下一任宗主的传承人了!

    更何况说这话的又是宗主本人。

    许多四峰隐峰中清修的长老都动了念头,大部分人的境界一出生便划好了上限,数十年的修为都可能只是徒劳无功,而宗主的话语便是让他们看到了一线突破天赋上限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宗主的条件好像并不难。

    宁长久今日表现再出彩,也终究只是年轻一代的弟子,而一个叫卢元白的,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

    “卢元白……”

    悬日峰中,一个文静而优雅的女子忽然起身,她一手捧心,一手按住了腰上的剑,目光闪烁不已:“怎么是他?”

    “嗯?你认识?”她的身边,一个男子问道。

    女子闭上了眼,静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坐了回去,摇头道:“忘了。”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此时此刻,一场源于天窟峰的逐杀就此开始。

    一身身剑裳都驭剑朝着天窟峰赶去,如今整个天窟峰中,长命境之上的修士并不算多,但加起来也总有二十余位。

    卢元白没有离开天窟峰顶,他自信天宗的长命境基本都是乌合之众,哪里是他这个紫庭境大修行者的风采,过去他压抑了太久,他今天就要于峰顶横刀立剑,绝不退让地迎战每一位胆敢前来的修道者,也让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晚辈大吃一惊,直呼师叔威武。

    卢元白又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想了想,便清了清嗓子,放声大喊:“今日妖道翰池祸乱天宗,天窟峰正义的侠客卢元白在此,一人守峰,寸步不让!”

    声音在四峰回荡。

    只是许多原本惊叹于卢师叔深藏不露的弟子们听完之后,都觉得有些尴尬,心想师叔你还是被武林故事荼毒的几岁小孩吗?

    “卢元白?”

    “是卢师叔吗?那个每天在楼道里无所事事的卢师叔?”

    “对,就是那个天天喝酒没个正经的楼道口之王卢师叔。”

    “酒量还差。”

    “酒品也不行!”

    “可是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啊……”

    “走,我们去看看卢师叔去!”

    宁小龄听着他们的交谈,担忧地看了雅竹一眼,道:“师兄现在情况好像不太好。”

    雅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瞎担心了。”

    宁小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认真道:“是真的,师兄现在好像很累……”

    雅竹幽幽叹息,抱了抱身边的小姑娘,安慰道:“这些日子的相处,别的我或许了解不多,但宁长久这少年不仅命硬而且花招迭出,想来他们奈何不了他。”

    宁小龄对于师兄也有信心,但她能隐约感知到师兄的情绪,知道师兄现在心情有些糟糕,这也让她担忧极了。

    “雅竹师叔,我想出去。”宁小龄说。

    “你出去做什么?”雅竹问道。

    “我想出去杀人。”宁小龄仰起小脸,认真说道。

    ……

    ……

    宁长久遇到的一次截杀是在天窟峰的山腰。

    那些没有樱花的树干间,一柄剑向着自己的背后刺来。

    宁长久没有理会,那柄剑便刺在了陆嫁嫁的茧衣上,然后折断。

    断裂的剑锋激射开来,高速旋转着,在他的身体之侧绕了一个圈,向着腰侧切去。

    宁长久身影一顿,伸出二指截住飞刃,回身一抹。

    那刺杀者横剑抵挡,却被宁长久直接伸手捏住剑锋,搅成花卷,与此同时,他手指一撇,那飞刃高速激射而出,钉在了他的喉咙里。

    一个杀手死去的同时,地面上的樱花落红猝然炸开,另一个潜伏许久的男子以一种揭棺而起的姿势起身,向着宁长久袭杀而去,宁长久早有察觉,在他才起身的那刻,便抓起那柄已经凝成麻花的剑刺了下去,剑毫无阻挠地刺破他的胸膛,将他又一下钉回了满地的落红里。

    半空中,又有惜命之人于远处驭飞剑刺杀。

    宁长久此刻要摆脱纠缠,就必须立威,所以他也并未给对方惜命的机会,他在一剑打落掉对方的飞剑后,直接强注神魂,抹去了对方在飞剑中温养的精神烙印,使得这柄飞剑为自己所有。

    宁长久按住眉心,飞剑在破空而去不久之后,便蘸血而回。

    瞬息间连杀三人之后,那些原本心思狂热的修道者也冷静了许多,并未再贸然出手。

    “宁长久,你好大的胆,竟敢滥杀天宗长老。”有人厉声大喝:“你若再不束手就擒,今日便要你碎尸万段!”

    宁长久停下了向峰下遁逃而去的身影,他背着陆嫁嫁,转过身望向了那些人,道:“你们也想死?”

    天窟峰的山腰间悬着数柄飞剑,剑上立着人影,如虚空中的一叶叶扁舟。

    他们原本以为宁长久会先逃至山下,然后他们便可以在开阔处结阵,将其围杀。

    但在他们的震惊的目

    光里,宁长久却持着剑,调头向他们走来。

    他们明明有十余人,每一个都是长命境的修行者,这少年……怎么敢?

    宁长久不再说话,他在短暂的狂奔之后足下一蹬,身形拔地而起,手中的剑带起一阵阵连绵的影子。

    他像是驮着棺材的小鬼,身上的杀意与剑气飘忽不定,像是一缕阴间的冥火。

    在他身影掠空的一刹那,数位长老会意,皆飞剑而出,于空中转瞬结阵,然后连带着剑法大阵一同朝着宁长久所在的方位压去。

    这剑阵名为百囚,虽是仓促结成,但绝非凡品,相反,它的品阶很高,在天宗入人间猎魔之时,这种剑阵便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招式,不知斩杀了多少邪魔。

    在这剑阵要触及到宁长久时,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们瞠目结舌,那剑阵触及宁长久,却像是触及了一个虚影,径直穿了过去,没有溅起一丝血。

    虚实的交换只是一刹那。

    宁长久背着茧衣立在了一人的足下的剑上,那悬空的飞剑快速下沉,这种失重感使得那个长老惊慌失措,一时间来驭剑的法门都想不起来了,宁长久直接抓住他的手腕,让他以自刎般的姿势了结了性命。

    阵法不攻自破。

    宁长久脚下用力,那柄飞剑连带着尸体坠入峰下。

    他的瞳孔中亮起了金芒。

    “宁长久!此时回头尚有余地,不要铸成大错!”

    一剑似大瀑迎面拍来。

    宁长久伸出了手,掌心由内转外,双臂一扯,向外一分,将那剑瀑撕碎,宁长久一拳递出,只撼对方的胸口。

    砰然一声里,那出招的长老带着剑在中空倒滑而出,他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了被打得凹陷的护心镜。

    其余人将宁长久团团围住,却都不敢冒进。

    宁长久面不改色,平静地提议道:“你们去打卢元白,别来烦我。”

    说着,他直接驭剑,调头向着山下飞去。

    几个长老还要犹豫要不要追时,忽然有人说天窟峰顶的卢元白好像只伤人不杀人。

    众人面面相觑。

    而此刻正在峰顶酣畅淋漓出剑的卢元白,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些什么。用不了太久,他便会在那些蜇人马蜂般的长老烦不胜烦的骚扰下,骂骂咧咧地弃剑而逃。

    ……

    ……

    宗主殿中,翰池真人的身边,一个灰袍老者的身影缓缓浮现。

    “不过是一个晚辈弟子,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灰袍人问道。

    翰池真人道:“他不简单。”

    “有多不简单,你竟把我叫醒了?”灰袍人话语平静。

    翰池真人道:“天谕剑经的下半卷,此刻就在他的手上。”

    “你说什么?”灰袍人皱起眉头:“剑经又现世了?”

    翰池真人看着他,问:“上一代宗主没有给你看过剑经吗?”

    “天谕剑经是唯有宗主才能翻阅的天书神卷,哪怕是我,也没有见过。”灰袍人遗憾道。

    翰池真人道:“那有劳先生出山,帮我夺回那卷经书了,到时候我愿与老先生共参剑经。”

    “什么?”灰袍人目光微动,却古板摇头:“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翰池真人摇头道:“过去的宗主不愿交出剑经,不过是出于心里的恐惧,我与他们不一样。”

    翰池真人看着他,诚恳道:“老先生掌殿守殿多年,居功至伟,理当拥有这份殊荣,更何况那弟子如今在峰中杀了不少人了,先生也不愿意看到四峰继续乱下去吧?”

    灰袍老人同样看着他,道:“你要以九婴为身,小心堕入魔道。”

    翰池真人朗声笑道:“我以人修妖道,再将九婴化人,无论妖道魔道,皆可转为天道!届时一步迈入五道之中,便是我宗复兴之始。”

    灰袍老人看着他,沉默不语。

    ……

    宁长久从山上驭剑至山下时,又遭遇了两次截杀,但都化险为夷。

    他的身体有些糟糕。

    一切的来源都是寒牢中他联合剑经之灵,用尽全力斩出的那一剑。

    天谕剑经要么必杀,不然就会遭受极大的反噬。

    那种反噬像是几千只爬过身体的蚂蚁,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而先前决绝至极的出剑更加重了他的内伤。

    “陆嫁嫁,你到底在干什么啊,破个心魔劫怎么需要这么久?宁小龄都比你强!”宁长久有些生气,心想自己每日为你炼体,帮你打磨道心,可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呀!

    天空中,乌云已经聚拢了过来,那是雷劫降成的征兆。

    ……

    ……

    陆嫁嫁回到了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她孤孤单单地走过一条很长的街道,街道上人影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依靠着记忆中零零散散的路线,走到了一条老街的中央。

    那是一扇木纹紧密的门,门上钉着铜钉子。

    一个小女孩从门里跑了出来。

    陆嫁嫁与她对视了一眼。

    那小女孩很是瘦小,穿的衣服也旧得发黄,那张脸因为瘦弱而尖尖的,脸颊的肤色却很白,若是洗干净了或许还会显得清秀。

    陆嫁嫁看着她从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走过,那小姑娘一口气都不敢喘,仿佛稍稍用力的呼吸都是亵渎。

    等她走远之后,陆嫁嫁走到井边,向下看去。

    她发现此刻的自己是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白白的裙子,梳着端庄的发髻,腰间别着一把装饰性的木剑,看上去颇有小剑仙的风范。

    她看着井水中的自己,弯下腰扔了一块石头,将井水中的影子砸得破碎。

    陆嫁嫁并未迷失在心魔的幻境里,她虽没有立刻明悟自己在渡劫,但也意识到,这应该是类似梦境一样的东西,只是她左右望去,那屋楼墙壁被岁月侵蚀的痕迹是那样的清晰,每一条划痕都可以清晰地抚摸,感受到它的坎坷与不平。

    车辙滚过街道,她避让了开来。

    胡须花白的老人牵着一匹马,马车上架着货物,跟在旁边的是几个小跑的士兵,衣袍残破,满面风尘,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说着话,好像是某种遥远的方言。

    这一切是那样的真实。

    陆嫁嫁迟疑了许久。

    “嫁嫁!”身后,有人高喊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衣裳华贵的妇人,她发髻上凤钗镂金,脸上妆容稍重,气度却是雍容。

    陆嫁嫁下意识地应声,走了过去。

    那妇人捏着陆嫁嫁的手,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说着:“哎呀,小祖宗呀,你这是去哪里了?仙师在屋子里等了好久了,人家千里迢迢踏过来的,可不能让人久等了吧?”

    “仙师?”陆嫁嫁问道。

    “你这小丫头,这是脑袋撞坏了?今天可是你拜师的日子啊!那仙宗的师父要收你为徒,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好胚子呢。”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哎,我问过了,哪怕上了山,逢年过节啊也是可以回家的,到时候当了仙人,可别把娘亲忘了啊,记得常回来看看。”

    陆嫁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被这妇人牵着手,走入了一个很大的府邸里。

    今日的府邸热闹极了,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大堂中金碗银筷摆正,粉面玉手颠倒,说说笑笑着什么,见到陆嫁嫁来,那些人便都拥了上来,众星捧月般簇着,嘘寒问暖,妇人便笑着帮她推让着。

    陆嫁嫁没有去理睬他们,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踮起脚尖,视线努力地想要穿过人群,向着某个方向望去。

    妇人见了,连忙拨开人群,带着小丫头去拜见仙师。

    仙师坐在一张本该废弃的椅子上。

    制造这张椅子的匠人显然失了手,那椅子臃肿俚俗,若非材质极佳,便早就敲烂当柴火烧了。

    但一身白衣的仙师坐在椅子上时,

    那椅子也便是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望上去竟似一只精秀灵巧的鹿,温顺地伏在仙师的身下。

    那仙师起身,缓缓转身。

    陆嫁嫁屏住了呼吸,随后有些失望——这仙师居然带着一张白色的面具。

    想来是不怎么好看的,若是生得漂亮,为何要如此呢?

    “这是为了避世。”仙师如是解释,他的嗓音听着年轻,也很平静,却给人一种有城府的感觉。

    有些熟悉的回答。

    “嫁嫁,快叫师父。”妇人说道。

    “我才不叫,他才不是我的师父!”陆嫁嫁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对方不对劲,她甚至隐隐生出一种恶寒感,仿佛对方摘下面具,自己就会看到一张狐狸一样的脸。

    陆嫁嫁赌气地说完,转身就跑。

    妇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追了回来。

    最终,陆嫁嫁与他还是结成了名义上的师徒,只是陆嫁嫁心中有抵触,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

    他们的宗门是一处世外的仙山。

    一回宗门,白衣飘飘的仙师便解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年轻而秀气的脸。

    脸颊的线条像是刀刻斧凿,带着男性独有的硬朗,他的目光却是柔和,其中隐隐带着平静的笑意。

    陆嫁嫁看着这张脸和那身静默的白衣,心中生出了一些亲切感。

    但每当她想要开口的时候,又觉得抵触极了,总之就是不愿意下跪,也不愿意喊他一声师父。

    五六岁的小丫头就这样来到了宗门里,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这位师父虽然年纪轻轻,却丝毫没有年轻人的张狂傲慢,他博学而温和,待自己极好,视如己出。

    转眼间不知几个春去秋来。

    陆嫁嫁一天天地长大,头发也越来越长,从肩膀上慢慢长大了腰间,又越过腰肢,向着脚踝冲刺着,像是春天里柳树垂下的枝条。

    终于,在某个冬天,她用剑将自己的头发亲手拦腰斩断。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了。

    她的剑法极高,在宗门中鲜有敌手,而师父能教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两人偶有交流,说的或是一些宗门琐事,或是过去的趣事,她听着听着总能微笑起来。两人独坐的时候,是陆嫁嫁心情最静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的面容却一点也没变,依旧喜欢穿着白衣,依旧眉目清秀,好似一个永远的少年。

    陆嫁嫁曾经嫌他白衣太素,然后偷偷翻开过他的衣柜,发现衣柜挂的几十件衣服,都是白衣服。

    时间如水,转眼又是几年。

    这一年,陆嫁嫁二十四岁,早已脱了清稚,她姿影窈窕,身段纤肿曼妙,眉目淡雅清美,白裙佩剑,美得好似天仙醉落人间,亭亭玉立,远非尘寰之物。

    她是整个宗门最受人敬仰的仙子。

    只是不知为何,她原本顺风顺水的修行里,境界忽然陷入了瓶颈,这一年,她辞别了师父,决定独自下山,去斩妖除魔,寻求机缘。

    赵国皇城,天地雷动,风雨压来。

    自栖凤湖到长街,她的对手是一头境界深不可测的老狐,她发现,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剑法,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生死交难之际,她立在长街上,天空中哐当一记雷响,陆嫁嫁灵台一清,似大梦初醒。

    满天大雨打在了她的身上。

    “心魔劫……”她看着老狐向自己走来,尘封在心境深处的意识终于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心魔劫中原本历历在目的过去,忽然间变得虚假无比。

    那个锦衣玉食长大的根本不是自己,小时候偶尔一眼的瘦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她。

    同样,她的师父也不是那样白衣人,她师父……已经死在了自己剑下。

    这是几乎所有破入紫庭的修道者的必经之路——在心魔幻境中几经辗转,然后在最关键的一刻幡然醒悟,破境而出。

    陆嫁嫁同样如此。

    她举起了剑。

    这头老狐很强大,但不代表长街上他的分身也很强大。

    当初的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但此刻她已今非昔比。

    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恐惧,而今天的长街上,也没有一袭青衫能为她接剑,她所拥有的,只是超越境界的勇气和信念。

    长街上,暴雨中,每一根雨丝都被剑光照得雪亮。

    雨地踏碎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

    那头老狐原本巍峨的身影淹没在了满街的剑气里。

    陆嫁嫁却觉得不够,她要闭上了眼,意识勾连了街道,勾连了皇城,勾连了整个赵国,一直连绵到了这场暴雨的边缘。

    每一根雨丝都像是一柄剑。

    全天下的乌云也向着这里聚拢而来。

    老狐死在一场天诛地灭般的大雨里,他临死之前对着陆嫁嫁报以微笑。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陆嫁嫁却发现,心魔劫依旧没有打破。

    “这明明就是我的心魔啊……”陆嫁嫁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她一生修道顺遂,直到这片皇城中才遇到了最大的挫折,这个挫折差点要了她的命,也一度成为她道心的阴影。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斩破了这段过去,为何还没有破劫而出。

    不知不觉间,她竟回到了宗门。

    她去见了师父。

    大雨远去,一切变得清幽。

    如今她勘破了心魔劫的魔障,当然知悉了一切,这个白衣人哪里是自己的师父,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宁长久……

    陆嫁嫁看着她,心情复杂,不明白为什么心魔劫会勾勒出这样的幻境。

    “回来了?”宁长久缓缓开口。

    “是。”陆嫁嫁说。

    “没事就好。”宁长久睁开眼,微笑道:“这是你第一次历练,我担心了好久。”

    陆嫁嫁觉得眼前这幕情景好生奇怪,她虽然知道这是梦境,却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谢谢……”她轻声开口。

    宁长久面带微笑,眼神却有些疲惫:“从今天起,这宗主之位,就交给你吧?”

    陆嫁嫁沉默不语,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回忆起了许许多多。

    从最初的相遇,当皇城的落幕,然后到天窟峰上的点点滴滴和那些难忘的夜晚。

    这明明才半年啊,他们就经历了这么多。

    那些夜晚,宁长久为她炼体,为她解答修道之路上的疑难,俨然把自己当做弟子了,而他那天说过一句无心之语“你不如拜我为师算了”。这句话本是玩笑话,不知为何却一直萦绕在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一直到那天,宁长久的身影与长街上那袭青衫融合在一起,终于彻底爆发。

    这才是自己的心魔吗?

    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真烦。

    陆嫁嫁捏紧了手,长而曲翘的睫毛轻轻覆下,那秋水长眸中的光潋滟而落寞。

    “怎么了?不愿意吗?”宁长久淡淡地笑了笑:“还是……你从没把我当过师父啊?”

    他的声音也那么落寞。

    陆嫁嫁看着他,看着这场真实的梦。

    她的耳畔隐隐有雷声。

    天雷劫快要来了。

    宁长久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他向外面走去,白色的衣裳像是云——一朵飘远之后便永远不会回来的云。

    “等等。”陆嫁嫁忽然出声。

    那朵云停在了门口,停在了明与暗的交接处。

    这只是一场梦,不会有人知道的……陆嫁嫁这样想着。

    她忽然撩起了裙摆的前襟,缓缓跪地,清妙的身影伏倒,螓首垂下,光洁如玉的额头触在冰凉的砖面上,长发落如夜色中的瀑。

    “弟子拜见师父。”她的声音清冷而恭敬。

    ……

    ……

    (对不起 更得晚了些 顺便祝中考高考完的读者们都能取得好成绩~)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五章:碑雪

    殿中不算明亮,光滑的地砖像是幽暗的水面,淌着暗银色的光,骨雕的剑桶,檀梨的漆器,狸面般的硬木纹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此刻的情景落上肃穆的款。

    陆嫁嫁跪伏在地上,散开的雪白裙裳一如水面散着莲花花瓣,隐约绣着一袭清香。

    白衣的少年回首看着她,背后的光透过他的面颊轮廓,微明地闪烁着。

    “嫁嫁。”少年唤她的名字。

    陆嫁嫁缓缓抬头,一点点直起上身,白裳熨帖的身躯似睡莲于夜色收敛的花苞。

    她依旧跪着,漆黑的束带勾勒着细腰,宽松的裙裳也已掩不住傲然的曲线。

    太阳跌落山谷。

    世界的背景由白色转为红色,最后归于黑暗,一切的画面也像是定格在了这里。

    “师父。”陆嫁嫁阖上清眸,夕色般绛色的朱唇泛着光,似吹弹可破。

    ……

    ……

    “徒弟!有住的地方么?”宁长久背着茧衣,在山峰下见到了一个小男孩。

    丁乐石怔怔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震惊道:“师……师父?”

    宁长久嗯了一声。

    丁乐石哭丧着脸,道:“师父,这都两个多月了,你也没来看看我,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道:“徒弟啊,师父不会忘了你的,还有十个月,你就要和……嗯,赵襄儿的徒弟约战了,要好好训练,别丢师父的脸。”

    “严诗。”丁乐石小声提醒道。

    宁长久点头道:“对,徒弟你可千万不能输啊。”

    丁乐石用力点头:“我最近很努力的。”

    “嗯,这就很好。”宁长久拍了拍他的脑袋,心想果然近墨者黑,自己与卢元白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说话语气好像都有点被带坏了。

    小男孩看了一眼宁长久背上的茧衣,被茧衣中大姐姐的容颜震惊了,只觉得临河城的花魁姐姐和她一比就像是村姑一样。

    丁乐石惊讶无比,道:“师父,这件事,嗯……大嫂……不对,师娘知道吗?”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宁长久愣了一会,旋即有些生气,心想自己收徒的眼光和陆嫁嫁相比却是有差距,他叹道:“你现在住哪?我要躲躲。”

    丁乐石先前是听到了宗主的喊话的,他只觉得师父不愧是师父,惹事情的能力果然第一流!

    “师父!我带你走!”丁乐石拍了拍胸脯道:“我们那人多,我知道一个隐蔽的地方!”

    宁长久赞赏着点头。

    丁乐石一边领着路,一边道:“师父,这边是灵果的园子,平日里是有人看守的,但是今日峰里有些乱,都怕山塌下来,所以越靠近山人是越少的,园子里面有排石头房子,里面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宁长久点点头,背着陆嫁嫁向那边走去。

    此刻四面桃帘皆有人看守,他此刻很难逃往峰外,幸运的是三峰峰主还算将义气,没一个人来追杀他,他自认只要别来一个紫庭境的高手,那再拖一个时辰或许都不是难事。

    “师父。”丁乐石忽然喊他。

    “怎么了徒弟?”宁长久问道。

    “师父,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名字了啊?”丁乐石忽然说。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

    丁乐石稚声稚气地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我叫丁乐石,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乐石。”

    宁长久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些难记,但现在记住了。”

    丁乐石开心地笑了起来,小孩子的快乐永远比较简单。

    灵果院子里,香气馥郁,只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原本累累的枝头空了大半,淡青色的灵果大都砸在了土地里,沾满了污垢。

    灵果圆后面有一排石头排成的屋子,那是给看守果园的值班者休憩的地方。

    宁长久背着陆嫁嫁来到了成片石屋子的门口。

    屋门口立着一个灰衣人。

    那灰衣人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了,背微微驼着,灰袍兜帽下的脸也像是泥间慢慢腐烂的灵果。

    他抬起了头,目光与宁长久对上。

    丁乐石大吃一惊,立刻道:“师父!他……我不知道他。”

    宁长久点头道:“没事,和你没关系。”

    灰衣人道:“你就是宁长久?”

    宁长久叹道:“我这是捅了谕剑天宗老一辈的窝了?怎么你们这些老人家都和我一个普通弟子过不去?”

    灰衣人道:“交出天谕剑经,我可以饶过你。”

    宁长久道:“前辈境界高深莫测,我不是对手。”

    灰衣人虽已多年没有出手,但他境界之高,隐约的威压便已极强,哪怕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都能像风一样拂去对方的杀意和斗志。

    “那你是愿意交出剑经了?还是……只是想拖延时间?”灰衣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后:“这个女人我知道,天窟峰的峰主,没想到这般年纪就要破入紫庭境了,确实前无古人,但终究年轻,哪怕真入了紫庭境,也不能改变什么。”

    宁长久道:“翰池真人给你许诺了什么?”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隐瞒,直接道:“翰池真人说,擒了你,他就愿意与我共参剑经。”

    宁长久诚恳道:“这般简单的要求,我就能满足你,何必相信那个老不死的话?”

    灰衣人也露出了笑容:“年轻人确实懂得审时度势。来,拿出你的诚意,让我看看传说中宗主一脉的唯一传承。”

    宁长久将缠着陆嫁嫁茧衣的衣裳系得更紧了些。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有乌云自远处滚滚而来,云层之中已有电气呲呲作响,暗含着滚滚惊雷的咆哮之鸣。

    灰衣人道答应了下来。

    天谕剑经的下半卷只有十八招,而这十八招并非真正的剑招,他们实际指向的,是一种出剑和运灵的模式,而学成所有剑招之后,哪怕是最寻常的刺剑手法,只要用上了天谕剑经的心诀,也可以做到一击封喉的效果。

    而修道者要躲避剑,前提则是自己的感官或者神识可以感受到危险,可以看到对方出招的轨迹,但这一剑却能敛去所有的杀气,逃过所有的感知。

    就像是一片迎面而来的透明云朵,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它有危险。

    宁长久在出第一剑的时候,灰衣人便感知到这是真正的剑经之招。

    身后的丁乐石看着宁长久的动作,也愣住了,他的眼睛在盯着剑锋的一刹那,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顺着宁长久的动作不停游移着,恍然出神。

    十息的时间并不长,宁长久已经走完了剑经的六式,只不过,他颠倒了顺序。

    灰袍人同样沉浸在这杀机绝妙却又无可琢磨的剑法里。

    其实在修道界,对于剑招剑法之流通常当作末道,真正强大的唯有境界,境界碾压之下便可以一力破万法。

    但今日宁长久的剑一点点颠覆着他的认知。

    宁长久停下了动作。

    灰袍人微微回神,道:“继续。”

    宁长久说道:“以前辈的修为,这几招,够你杀死宗主了,杀死他之后,我再将剩下的剑招和运灵的法门告知于你。”

    灰袍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冷声道:“继续。”

    宁长久倒是没有违逆,继续出剑。

    天谕剑经来到了第十四式。

    这一招的动作像是人踩在马背上,平举着剑,身体后仰,做着滑稽的表演。

    丁乐石有些想笑,但他的嘴角才翘起,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宁长久的剑轻飘飘地向前,不知是如何在瞬间突破了距离的间隙,来到了灰袍人的面前。

    老者的灰袍没有一丝的颤动,那柄剑的剑气也同样没有溢出一点,前切的锋刃是那样的平稳,仿佛刃锋扫过的一切都会像豆腐一样被切成两半。

    但两人的境界相差太多。

    老者在极短的木讷之后,目光从剑锋上收回,他抬起衣袖,两根手指自袖袍中探出,稳稳当当地伸向了那切来的一剑。

    周围的风卷起了枯黄的碎叶子。

    乌云压低,似有大雨将落。

    丁乐石甚至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视线一晃,然后师父的身影就像是片枯叶子一样飘了过来。

    宁长久先前的一击停在了灰袍老者的喉咙口。

    老者的手指像是石头,而这柄剑则像是陷在了石头里。

    在杀意顺着剑锋袭来的那刻,他立刻脱手,身形后撤,对方的手指在夹断了剑尖之后,同样像是一片梧桐叶,翻舞着吹上了自己的胸膛前。

    两人在空中的相对静止不过保持了一刹那。

    那一掌终于还是轻飘飘地按上了宁长久的胸膛。

    手掌触及胸膛,一刹那的平静后,宁长久像是沙袋般被击飞了出去,周遭的树叶与此同时尽数破碎,被碾成了沙尘般的齑粉。

    宁长久被那一掌打得胸膛凹陷,巨大的力量冲入五脏六腑,击碎了护身的灵气,打得他气血翻涌,再也无法维持一口真气,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喉咙口一甜,鲜血喷出,而那些血同样凝固在了空中。

    周围的空气像是冰一样凝固了。

    灰袍老人道:“既然你不诚心,也就别怪我无情了。”

    他伸出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圆。

    那个圆心过处,纷纷幻化出了一柄柄白色的飞剑,那些飞剑日晷般转动着,随后鱼贯而出,钉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身体疼得发颤,他艰难地转动手指,想要掐诀施展镜中水月,可他的手指才一颤动,那些飞剑便如白鸟朝凤般撞向了自己。

    “师父!”丁乐石惊呼了一声,想要靠近,却被狂暴的气流吹得后退不止。

    境界相差太大,又是正面迎敌,宁长久唯一的胜算被抹去,体内原本就积藏着的伤势在飞剑落于胸膛的这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剑气撞上胸膛,他只觉得身体都要被撕裂了一样,他像是断线的风筝,被狂风一下子扯了出去,手中握着的断剑别说激发剑气,哪怕是挥动都变得极为困难。

    “这么弱也敢盗取剑经?”灰袍老者一甩袖子,一手负后,一手立于身前,如佛门弟子喝经文退恶鬼前的手印。

    灰袍老者活了许多年,只是他极少出环瀑山,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某种意义上,他才是天宗宗主之下的第一人。

    此刻他不过两招,便将宁长久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你还有机会,交出剩下的剑招。”灰袍老者道:“弱者不需也不配怀璧,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宁长久胸口的衣衫尽碎,那系着陆嫁嫁茧衣的衣裳却破了,陆嫁嫁便落在了地上,神色静谧,与周遭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天空中聚拢的乌云越来越密,像是黏稠的灰色浆水,而浆水之下,则是液体般的雷电,它们会在乌云决堤的那一刻,千军万马般汹涌而来。

    宁长久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施展出了十八招剑经,才会真的没有活路。

    怀璧虽然危险,但至少能让对方投鼠忌器。

    宁长久艰难地起身,横起了那柄断剑。

    灰衣老者的目光越来越冷漠。

    “既然不交,我便自取。”老者五指张如鹰钩。

    宁长久结成的剑架几乎没有一点抵抗之力,老人的身影瞬息而至,要拍向他的头颅。

    宁长久仰起了头,不躲不避。

    他的瞳孔变作了金色。

    那抹金色将老者的兜帽下的脸照得清晰。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少年的瞳孔里,瞳仁已经不见了,所有的眼白也是由无数条丝缕的金线杂错而成的,那些金线像是血脉,也像是俯瞰的陆地,双眸深邃得像是藏着一个金色的王国。

    灰衣老者失神了片刻。

    宁长久的断剑从在两人的胸膛前刺了过去。

    一片灰色的衣角被挑下,衣裳上带着血,这点伤势甚至不能换来一记灰衣老者的痛哼。

    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确定这对看似唬人的黄金瞳孔不过是虚张声势。

    他的手指落下,向着宁长久的脖颈抓去。

    下一瞬,老人的眼前一黑,鲜血从瞳孔中留了出来。

    周围昏暗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清亮了许多。

    老人在失明的前一刻,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金色的乌鸦从他与宁长久对视的眼眸里飞出,化作一道金色的箭,破入他的瞳孔之中,接着,撕裂般的痛感将他的瞳孔炸得粉碎,那眼眶一下子变成了两个血洞,连带着兜帽也被炸得向后掀翻,露出了秃了的头顶。

    这是老人此生受过最重的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金色的先天灵,但手指淌过金光,却摸空了。

    先天灵可以逃走,但宁长久却已无法挪动。

    他痛苦地嘶吼着,神识展开,哪怕双目失明,周遭的一切依旧清晰地倒影在了识海上。

    宁长久后撤的身影很快被逼近。

    那双干枯的手掐上了他的脖颈。

    宁长久的脖子一瞬间绷紧,每一根血管都坚硬得宛若钢铁。

    宁长久双脚离地,被灰衣老者提了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任何道法都无法施展,唯有求生的本能让他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到脖颈上,苦苦抵挡。

    他瞳孔中的金光渐渐熄灭,漆黑的瞳仁里,是灰衣老者恶魔般的脸,他抓住了老者的手臂,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只握着断剑的手艰难地抬起,对着老人的脖颈插下去,但对方的皮肤却像是蟒蛇坚硬的鳞甲,根本无法刺破,老人嘴角勾起狰狞笑意,伸手一拍,直接将他手中的剑打落。

    哐当!

    天空中响起雷鸣。

    雷鸣掩盖了剑落地的声音。

    不!剑根本没有落地!

    接着,他的神识中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警鸣!

    宁长久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意识混沌,难以追忆。

    老人的手松开了。

    他捏着宁长久脖颈的手,齐腕而断。

    寒风萧肃。

    陆嫁嫁接住了那柄即将落地的断剑。

    她的白衣有些单薄,眉目有些凄冷,流泻狂舞的青丝比天空中的雷云更为狂暴!

    此刻她不是九天谪落的仙子,而是幽冥间走来的冷艳女官。

    “陆嫁嫁?”灰衣老人的话语被雷声碾碎。

    陆嫁嫁斩心魔劫而出的那刻,

    雷劫已至。

    地上的风尘与落叶,半空中弥漫的水雾与电气,长空上的乌云与劫雷,目光所及的一切,在陆嫁嫁破茧而出的那刻,都带上了霜雪般的剑气,仿佛整座天地都是她随手立下的剑域,天地间所有的生命流动,都是她举手投足间落下的剑招。

    灰衣老者在一瞬间生出了举世皆敌的感觉。

    陆嫁嫁的身侧,细长的剑气如圆弧扫过,刷得一声掀起碎草枯叶无数,她裹挟着无边的剑气斩向了灰袍老者。

    灰袍老者想不明白,陆嫁嫁哪怕天赋再高,不也只是一个刚刚破长命入紫庭的修道者么,怎么会有这般裹天挟地般的剑势。

    灰袍老人气海翻涌。

    这些年他隐修与宗主殿,同样积攒下了数不胜数的灵力,而宗主殿中所藏的,南州最高深的心法典籍,他也几乎阅遍,这一刻,他的身体像是翻江倒海,毕生所学尽数倾翻。

    其中有天宗的剑法,有道门的阵术,有玄宗的天象秘法,有荒门的金刚不坏。

    万千法相似海水中拱起的数百座高座,将灰衣老者的身形烘托得巍峨无比。

    以他的境界,若非他要生擒这个少年,何至于被对方偷袭,弄瞎双目?

    陆嫁嫁一往无前的剑势也被拦在了这瀚海般的道术之外。

    她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宁长久,然后盯着灰衣老者。

    她的眼中没有那浩瀚巍峨如雄城般的无数法相。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老者,目空一切。

    她握着断剑,缓缓向前推了过去。

    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横扫了过来。

    她的三千青丝在这一刻被剑气照得雪亮,宛若美人转眼白发。

    剑宗,道门,玄宗,荒门,那些构建起雄城的大柱之间,一道剑气似临河城中的沙水,呼啸而过,接着大河泛滥,每一缕剑气都好似有千万斤重,极短的时间内,灰衣老者一身磅礴修为无力支撑,被蒸发了大半。

    陆嫁嫁的剑破万法,将断剑送入了对方的胸口。

    天空中,雷劫大势已成,乌云化作了电浆,连成了一方不可逾越的雷池。

    这雷池之强大,整个天宗历史几乎闻所未闻,哪怕只是一缕溢出的电光,都带着毁灭的气息。

    陆嫁嫁仰起头,剑目睁开,似永不熄灭的圣火。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老者的肩膀,在天雷如柱而下的那刻,身形骤然拔地起,似白虹贯天去。

    虹光与雷光相撞。

    天地明亮如昼,四峰都浸在了无穷无尽的雷光里,残破的护山大阵被掀了个粉碎。

    陆嫁嫁抓着灰衣老者的身体,顶着劫雷,逆空而上,竟将那强横得匪夷所思的劫雷一点点压了回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久之后响起。

    天空中,雷池的中央出现了无数雪白的裂痕。

    白虹贯穿了雷池,冲天而去,然后化作无数仙人之剑,再次斩落。

    轰隆轰隆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整个天都像是要塌了。

    雷池破碎,无数青紫色的球状劫雷飞出,向着渡劫者袭去。

    陆嫁嫁清叱一声,竟将这些劫雷都化作了淬炼剑锋的火。

    而她的剑锋上,那袭灰衣早已被雷火湮灭,不见了踪影。

    天空中的雷声渐渐喑哑。

    陆嫁嫁手腕一抖,振去了剑锋上雷电,那本是凡品的断剑,淬过天雷之后竟带着仙剑才有的璀璨光泽。

    一场声势浩大的雷劫,便这样被她硬生生地斩灭了。

    她不染纤尘的白衣于空中凝立片刻,确认雷劫已过,她便立刻如雪鸢般俯冲而下,拖着连绵残影来到了宁长久的身前。

    她扶起了浑身是伤的宁长久,敛去了自身所有的剑意,立刻用灵力护住了他最关键的窍穴。

    宁长久捂着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咳嗽着,他好像很冷,抱着双臂,哆嗦不断。

    陆嫁嫁想要将衣裳给他披,却发现自己只剩一件了,她迟疑片刻,直接拥住了他的身体,她以身为剑,燎起了温和的剑火,驱散宁长久身上的寒意。

    宁长久安静了下来,他靠在她的胸前,像是埋在棉花地里,他说道:“谢谢……”

    陆嫁嫁低声道:“抱歉,来晚了些。”

    宁长久缓和了一下气息,问道:“心魔劫看到了什么?还顺利么?”

    陆嫁嫁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他,道:“寻常问心之劫罢了。”

    宁长久想了想,道:“与老狐那一战?”

    陆嫁嫁点头道:“要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宁长久嗯了一声,道:“翰池倒行逆施,要攥取天宗所有的气运,然后强融九婴……小心啊。”

    陆嫁嫁道:“先不想这些,我带你去疗伤。”

    宁长久用手指了指后面,道:“那个……我徒弟……”

    陆嫁嫁看了一眼,那个名为丁乐石的少年本就是凡人,这等天威之下早就昏倒在了地上,陆嫁嫁抛出了那柄断剑,托着他,将他送去了剑堂的方向。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陆嫁嫁在双手按上他后面的时候,忽然说道:“叫师父。”

    “什么?”宁长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陆嫁嫁嗓音清冷道:“我让你喊我师父。”

    宁长久皱眉道:“你怎么了?”

    “不喊师父就不给你疗伤。”

    “不是说平辈相交吗……我不喊你也总不能眼睁睁看我死吧?”

    “你哪有这么废话?”

    “你到底在心魔劫里看到了什么?”

    “闭嘴!让你喊你就喊!”

    “师……师父?”

    平日里喊起来很是自然,但此刻宁长久似被刀架脖子般的强逼,喊出来就有些生硬且不自然了,但陆嫁嫁的神色却是缓和了许多,她一边为宁长久疗伤,一边道:“多喊几句。”

    “……”宁长久觉得今天的陆嫁嫁很不对劲,但迫于对方威严,还是道:“师父,师父……师父?可以了么……”

    陆嫁嫁娥眉微蹙,似觉得哪里不满,她回忆起了方才的场景,道:“你的腿没事吧,膝盖什么的受伤了吗?”

    宁长久以为她在关心自己,心中一暖,道:“没事,谢谢师父关……”

    “嗯,那好,跪下。”陆嫁嫁打断了他的话,发号施令。

    “???”宁长久彻底怔住了,心想这姑娘脑袋被雷劈傻了吗?

    他反抗道:“你到底想干嘛!”

    陆嫁嫁似非要吃到糖葫芦的赌气小姑娘,道:“你要不跪,可就戒尺伺候了。”

    宁长久道:“陆嫁嫁!你再这般倒行逆施,迟早我要……”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

    陆嫁嫁与他一齐扭过头,望向了宗主殿的方向,一言不发。

    她能感受到那里有一道妖神之气冲天而去,哪怕是如今剑体大成,破境如紫庭的自己,对上那道妖神之气也丝毫没有可以彻底胜过的信心。

    四峰山河断脉,环瀑山现世,山顶上九婴的九首宛若舞动的狂雷。

    “师父……”宁长久轻声呢喃,想要嘱咐什么。

    陆嫁嫁已站起了身,挡在了他的身前,清美的背影好似一块覆满白雪的剑碑。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六十六章:九婴白骨爪

    雷光像是散去的雪屑,被狂暴的风从天幕上扯散。

    云层间落下了一束束光,那些光还未来得及扩散便被聚拢弥合的云再次遮挡,而远处的天峰上也亮起了新的雷光。环瀑山的幕布已经落下,依附着的山石和松木也开始塌方般地下沉,山顶上,那些压下的阴云里,云层似沸腾的海水起伏跌宕,狂暴的九首就像是深海而来的巨型章鱼,在暴雨天气里翻腾在海面上,吸附并缠绕住了远洋的巨舟。

    即使在许多年后,这一幕依然会烙刻在谕剑天宗弟子的心里,此刻他们仓皇望去的目光中,是神罚天降、末日来临般的场景。

    那是传说中恶鬼夜行的戏台,幕布轰然落下,统领一切的妖神已展露出了它的庞大的躯体,随之来临的灾难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雷电劈开每一个凝望者的瞳孔。

    陆嫁嫁逆着风向前走去,宁长久也从地上艰难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腰侧,除了那根干硬的,无法灌入灵气的铁树枝之外,他已没有趁手的兵器了。

    “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宁长久狂奔了过去,体内灵力忽地失衡,一个趔趄间摔倒,失衡之前,他伸长了手,却抓住了陆嫁嫁的衣袖。

    陆嫁嫁停下脚步,扶住了他,道:“斩妖除魔是修道者的宿命,你是明白的。”

    宁长久道:“我们可以走。”

    陆嫁嫁道:“如今天宗大难临头,四峰山河断脉,狂澜将至,我的弟子们还在天窟峰等着我,我怎么能走呢?”

    她轻轻笑着,继续道:“你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

    宁长久沉默不语,他抬起头,环瀑山的上空,狂乱的雷云还在不停炸开,三千年前的凶神正在昭示着它的强大,而它的力量似也超出了宁长久最初的预算,哪怕是如今的陆嫁嫁,他也没有信心可以战而胜之。

    陆嫁嫁一点点扯开了他手中的衣袖,道:“你平日里做决断的时候,可问过我的意思?”

    宁长久没有说话,他想起了方才陆嫁嫁救下自己的一幕,他忽然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偿还,等一切偿还干净了,他们之间就会像两条水波中渐行渐远的莲舟。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与你同去吧。”宁长久说。

    “你是怕我太厉害了,九婴招架不住,所以想给我添点乱?”陆嫁嫁淡淡地笑了笑,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叮嘱道:“你去照顾小龄和其他人,等我回来。”

    宁长久闭上了眼,垂头叹息:“那你不许不回来啊……如今整个天宗的灵力和气运几乎都被吸了个干净,这对你有些天生相克的,千万小心。”

    “气运……”陆嫁嫁轻轻点头。

    每个宗门都有一个全宗门适用的独门心法,譬如谕剑天宗的天谕剑经上半卷心诀和紫天道门的紫天道诀。

    宗门中每个人都修行这种心法要诀,聚在一起,便会形成一种缥缈却真实存在的“气运”,这种气运对于所有修行过这种心法的人来说,一荣俱荣,一毁聚毁,这也是大部分宗门可以真正做到同仇敌忾的原因,因为他们的修道根本在一开始就联系在一起了,除非脱离紫庭晋入五道,否则这种联系无法斩断。

    所以翰池真人以宗主的权力,强行篡取四峰气运,宗门中的所有人,几乎都至少跌了一个小境,而翰池真人虽也有自损,但满峰气运却能轻而易举地填上这些空缺。

    宁长久道:“当年谕剑天宗的祖师建立这个山水大阵,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念头了。”

    在瓶颈待得太久,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老去,满腔宏图大志腐朽的修道者,很多都是会发疯的。

    “但祖师终究没有这么做。”陆嫁嫁说道,她不愿意恶意揣测任何死去的人。

    宁长久道:“所以你将来一定要当上宗主呀……唯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预防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陆嫁嫁犹豫了一会儿,竟反常地点了点头。

    如果还有以后的话……她默默地想着。

    话语间,几道或青碧或橙红的流光撕开破碎的天幕,悬停在了陆嫁嫁的身前。

    剑气停滞,露出了三峰峰主的身影。

    “只等你了。”为首的荆阳夏说道。

    陆嫁嫁轻轻点头。

    谕剑天宗于此刻已彻底割裂。

    同一天,护山大剑开启两次,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之事,剑尖所指,甚至是本宗宗主。

    “你多加小心。”陆嫁嫁回头,最后叮嘱了一句。

    宁长久深深作揖,道:“徒儿拜别师尊。”

    这句话落在陆嫁嫁心里,溅起了意味不明的涟漪。

    她暂时抹去了这丝道心的微涟,御剑而前。

    四柄仙剑汇拢,聚于空中,剑意细沙般凝聚着,主剑似古龙盘踞,剑意似蛇蟒缠绕,苍茫古意的剑气占据了半面天空,哪怕是宗主大殿在一瞬间也显得渺小了许多。

    四位峰主的身影消失不见的那刻,宁长久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脚却生出一种踩空感,身子微微趔趄,他单手撑地,站直了身子,随之而来的却是心里的空落。

    他挪开了自己的脚,忽然发现自己踩弯了一朵纤细的小野花。

    它历经劫雷闪电,剑气摧洗,依旧奇迹般活了下来,最后却还是在人类无意的一脚下折断了。

    宁长久看着这朵野花,蹲下身将它扶正,可它纤嫩的茎已经折断,始终恹恹的。宁长久抬起头,看了一眼陆嫁嫁离去的方向,在这不祥的寓意之下,心中更加不安。

    最终他还是起身向着天窟峰顶的方向走去,那朵小野花会在接下来的风吹雨打里化作残红,碾为尘土。

    ……

    ……

    天窟峰顶,卢元白被接连赶来的长老弄得烦不胜烦,他想做一个侠客,他觉得这些人只是利欲熏心,尚有回转的可能,所以不愿下死手。

    在他要放弃出剑,想去避避风头之际,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具长老的尸体。

    那尸体的伤来自背后,直穿心脏,干脆直接。

    卢元白在错愕间抬头,对上了一个少女的目光。

    宁小龄持着剑,剑锋上滴着血,她冷着脸,神色中带着厌恶的情绪,那刺鼻的血腥味让她有种干呕的冲动。

    卢元白在一瞬间有个错觉——眼前立着的,好似陆嫁嫁幼时的影子。

    宁小龄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她还是很讨厌这种感觉,她的手忍不住打着颤,心中的愤怒与恶心涌了上来,她生气地看着周围的人,不明白为何他们修道修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愚蠢。

    围斗之中,许多人的也停下了手中的剑,飘然远撤,盯着这个少女,道:“你胆敢杀人?”

    宁小龄面无表情地抬头,雅竹赶到她的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同门之人,手足相残,会入魔的……”

    宁小龄一言不发。

    雅竹叹了口气,道:“等师父回来再做定夺吧。”

    雅竹话音未落,眨眼之间,一道白光辗转而过,先前说话的男子喉咙口出现了一个血洞,他瞪大了眼,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随着他足下的飞剑一起摔倒在地。

    几人一起回头,望向了那飞剑穿刺而来的方向。

    宁长久一身白衣已显得破烂,上面沾着雷烬劫灰。

    他指间夹着一柄随意捡起的带血飞剑,身后空无一人。

    他看着宁小龄,道:“师妹,这种事情确实不该你来做,是师兄没护好你。”

    宁小龄握剑的手不抖了,她难得地觉得安稳,身上冰冷的杀

    意很快敛去,就像是从没出现过那样,她走到了师兄的身边,看着他的脸,道:“师兄没事吧……师父呢?”

    宁长久道:“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宁小龄忽然解释道:“师兄,我没有滥杀无辜。”

    “我知道。”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望向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他看了一眼剑伤,道:“好剑法。”

    接着,他望向了四周如临大敌的敌手,道:“师兄再教你一剑。”

    宁小龄担忧道:“师兄千万别勉强啊。”

    雅竹紧张地看着他,道:“今日四峰已经这么乱了,别再乱下去了。”

    宁长久平静道:“人死完不就安静了吗?”

    说完,他俯下身,忍不住急促地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了捂嘴,松开手时手心便是一滩血迹。

    宁小龄抓着他的手,道:“师兄,我来吧……”

    宁长久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摇头。

    那些围着宁长久的人,许多已生出退意,但也有人低声道:“他身受重伤,不过故弄玄虚而已,紫庭之下再强又能如何?”

    “可他偷了天谕剑经。”

    “剑经与人相辅相成,他如今……”

    讨论声被强行中止,宁长久接过了宁小龄手上的剑,向前跨了一步。

    “借我一剑。”他以心声沟通剑经之灵。

    “不借!”剑经之灵愤怒道:“我借你剑,我自己道行也损,而且你拿什么赔我?”

    宁长久不说话,催动金乌来到了气海中,凝视着剑经之灵。

    剑经之灵对金乌有种天生的畏惧,两人四目相对地看了一会儿之后,剑经之灵撩下头发挡住眼睛,妥协道:“行行,就借一剑,多了可不给啊……”

    宁长久金光泛起的瞳仁忽然像死人一样扩散。

    剑尖没有对准任何一个人,但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意却在所有人的心湖中泛起了尖。

    即使是宁小龄心中都咯噔了一下,她觉得这一刻的师兄既可怕又陌生。

    宁长久衣角飘动,先前走去。

    一步,两步……他一边走着,一边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就像是一个路途劳远,偶感风寒的剑客。

    卢元白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心想这一幕怎么有点熟悉,这哪里是杀伐入心,分明就是为情所困嘛……

    想着这些,卢元白把视线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是环瀑山的方向。

    那座比四峰离天更近的高山上,护山大剑像是一条滚滚乌云凝成的大舟,向着那云空之中巨大的礁石撞了过去。

    四位峰主凝立虚空的身影远望去是那样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道飞去的雷屑切碎。

    宁长久的咳嗽声越来越急促,他眼中的金色却越来越浓郁。

    极闷的撞击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护山大剑在环瀑山上撞了个粉碎。

    灰雾在撞散之后吞没了高山的顶端,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爆炸,掀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过来。

    天窟峰上,剑鸣声和宁长久的咳嗽声也被吞没了。

    烟雾散尽时,宁长久抹了抹嘴角发黑的血,他还在不停地咳嗽,涣散的瞳孔却已重新凝聚,他的剑也已被鲜血洗成了暗红,地面上,横七竖八尽是尸体,触目惊心。

    许多人到死之前也没有做出一丝反应。

    这卷当年祖师于南荒深处拾得的剑经,才是谕剑天宗真正的开山之物。

    宁小龄踏过遍地的尸体走了过去,她抬起了头,平视前方,竟一点也不害怕了。

    她走到师兄的身边,解下了腰间的剑鞘,然后握住了师兄的手,抬起他手中的剑,将鞘对准了剑锋,送了进去。

    剑归入鞘中之后,宁长久身子一软,倒了下来,宁小龄扶住了他,将他背到了背上,有些吃力地向着内峰走去。

    这一幕看着有些可笑,场间却是寂静无声。

    受伤的杀手长老还未死绝,宁长久那一剑再强大,但受限于今日的实力,终究未能将他们尽数杀死。

    只是他们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越来越多的天窟峰弟子从内峰中走了出来。

    他们给这对师兄妹让出了道路,男弟子以南承为首,女弟子以乐柔为首,他们纷纷拔出剑,像是人墙一样挡在他们的面前。

    卢元白也拔出了剑,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剑心低鸣不止,怎么也无法平静,他深吸口气,一跺脚,干脆也直接御剑飞往了宗主殿的方向。

    人渐渐地散了。

    天空中还有火光落下。

    没有了护山大阵的四峰在这般天地里显得有些萧肃。

    环瀑山笼罩的深乌色剑云也开始旋转。

    厚厚的剑云后,亮起了三个巨大的灯笼。

    左右对称的两盏是九婴中间之首的眼睛,中间的,则是它口中衔着的天魂灯,瞳光与灯光穿透层层迷雾,射了过来。

    它再次拱起了巨大的身躯,巨蟒拧成的九首像是九条搅动天地的长鞭,在乌云散去之后再次显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你们也要叛我?”

    这声音不知是从九婴还是从翰池真人口中发出的。九婴垂下巨首,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悬空的四把剑,它白骨嶙峋的身躯已被死灵之气覆盖。

    薛寻雪和薛临这对姐弟沉默不语。

    护山大剑消散,他们却没能在九婴的身上留下一点实质的伤。

    这与如今天宗气运的消亡也有关系。

    哪怕他们身为峰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荆阳夏在一日的奔劳之后也满脸疲惫,原本精神矍铄的他此刻已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

    “是你叛了天宗。”荆阳夏手持碧霄剑,目光中尽是失望之色:“天宗三百余年基业,都要被你毁了啊!若天宗倒塌,在重建之前,人间无人庇护,此方南州将是何等妖魔横行?复城池于荆莽,你这是忤逆苍生!”

    九婴中间那首的蛇目移向了荆阳夏,翰池真人的话语缓缓响起:“这不过是你的看法罢了。等数百年后,史书上写我,所用之词,应是谕剑天宗中兴之祖。”

    他的话语缓慢,九婴的行动亦是缓慢。

    此刻整座山峰与它的身躯比起来,反而像是一块大海上的危石,给人以摇摇欲坠之感。

    时间像是回到了几千年前,那时候修道者还在摸索修行的法门,无数天赋卓绝者便是走了岔路,走火入魔而死,而那时候,却是人间妖魔与神明最混乱的时候,真龙一族横行于陆海,天凤一族雄踞于苍穹,人族于夹缝中求生,英雄的崛起缓慢,陨落却快得匪夷所思,许多迈入五道的修道者,甚至未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便成了某位凶神王座下的白骨。

    那时候人类面对这样顶天立地的怪物又是何等的绝望?

    时隔千年,这种恐惧和无力再次降临了。

    四位峰主手中的剑在它的面前就像是散落的书签。

    “你们不是对手,我来吧。”陆嫁嫁御空而行,向着九婴的主首飘去,她的话语不轻不重,但再狂暴的雷声也无法将其压过去。

    薛寻雪看着这个晚辈清清冷冷的漂亮脸蛋,忽然勃然大怒,道:“你个小妮子逞什么能?”

    说着,她直接伸手抓过身侧的问云剑,向着九婴斩去。

    陆嫁嫁蹙眉,立刻御剑跟上,荆阳夏的碧霄剑虽已失去了大半神采,但他出剑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而原本因为心底的恐惧已萌生退意的薛临,在姐姐踏剑而去之后,自嘲一笑,也跟了上去。

    环瀑山乱了。

    那先前护山大剑炸散开来的剑云,以一个巨大的环状向着周围扩散开来,扫过四峰,环状的剑云扩散之处,草木成灰。

    九婴踩在天窟峰上,每一个头颅都像是一柄绝世的利剑。

    谕剑天宗这一代尚存的最强者几乎都齐聚于此,而这场震铄天宗历史的战斗结束的速度却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料。

    薛寻雪与薛临甚至没有走过十招,他们的剑在撞上了九婴的头颅之后,只割过了一层极淡的白痕,他们在狂乱的九首之间腾挪了片刻之后,便被九婴甩来的巨尾击退,若非他们同时祭出先天灵,这尾袭一击甚至能让他们直接失去战斗的能力。

    越是修为高深之人,就越不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先天之灵,哪怕是紫天道门逼至门前的那战,也未将他们迫入绝境,不得不使真灵现世。

    但此刻他们祭出先天灵,为的也只是简单的防守。

    一如传闻中所言,这对姐弟的先天灵都是残缺的老虎,一只缺少了眼睛,一只缺少了尾巴,两只大虎用庞大的身躯为他们遮挡住了攻势,掩护着逃离了最中央的暴乱区域,但虎身也被打得遍体鳞伤,灵力很快难以维持。

    而荆阳夏境界最高,他的剑虽可以斩破九婴的鳞片留下明显的伤口,但无法一剑斩首,无异于杯水车薪。

    翰池真人对于这个与自己同辈的老人,同样没有留下丝毫的情面。

    在薛寻雪与薛临暂时撤走之后,九婴分出的两首便如两柄利剑,向着荆阳夏刺去。

    荆阳夏从最初奋不顾身的进攻被迫转为防守,那些狰狞的巨首一个个巨石般砸了过来,每一次交锋之后,碧霄剑便黯淡一分,砰砰砰的撞击声里,他被打得不停后退,耳畔不知是不是幻听,每一个冲击而来的巨首里,都发出着妖异的声音。

    “几千年没有喝过血了……”

    “脑子里好像多了个瘤子啊……”

    “啊,我当年父王的妃子们可真是细皮嫩肉,她们的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谁知道呢,反正这些拿兵器的人类还是这么不堪一击啊。”

    “嗯?这个白衣服的女人好像还不错。”

    “也不知道她的血好不好喝呀……”

    “等一下……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现,她有些像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可能!”

    九颗头颅一下子炸开了,无数嘈杂的话语像是泼妇吵架般嗡嗡作响,这些话语传入荆阳夏的耳中,他只觉得脑子都快炸开了。

    “你是被吓傻了,看到白衣服的女人就觉得是她!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当年鹓扶天君把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杀死了!”

    “对……她早就死了,那样的人也会死……”

    “是啊,他们都死光了,未来的天下,还有谁可以阻拦我们?”

    在尚不知道神国之主存在的时候,它只觉得主神死尽,次神便是新一代的主神了!

    九婴仰头巨吼,它的意识崩离,在那一刻甚至压过了翰池真人的主导。

    荆阳夏终于不支,被一记头槌重击打飞了出去,恰好赶来的卢元白接住了他,卢元白近距离地看着那头大怪物,又看了看荆阳夏老峰主的伤势,权衡之后决定先带老峰主去治伤。

    而九婴之前,唯有那一袭白衣还在猎猎舞动。

    九婴九首的交谈声还在嘈杂地响着,那交谈很快变成了怒吼。

    “杀了她,杀了她!”

    “所有穿白衣服的女人都该死!”

    “我要撕下她的肉,饮下她的血!”

    “杀了她,杀了她!!!”

    没有了那些修道者的妨碍,九婴的九首便齐齐对准了陆嫁嫁。

    环瀑山上的灰雾还未彻底消散,九婴的九首像是巨大雾天里横跨天际的九座大桥。

    而陆嫁嫁立在大桥之前,剑目明亮如正午之日,她雪白的剑裳灌满大风般鼓起着,衣裳上更是呲呲地冒着雷电般的剑气,狂风中,她墨发张狂地泼洒舞动。九婴的环伺之下,她的身形纹丝不动,身上的剑意却节节攀高,像是能将眼前的妖神连同着环瀑山一起劈成两半!

    翰池真人在短暂地夺过意识之后,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身上的剑体是那么的熟悉,仿佛自己在哪里见过一样……他关于莲田镇原本的记忆链条再次断裂,他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却泛起了本能的恐惧。

    九婴的每个头颅都生出了意识,所以这种恐惧无法传达到每一个头颅里。

    他强融九婴之时的境界终究太低了,以至于如今根本无法压抑住九婴的凶性,哪怕是只控制中间这一首都很难做到。

    无数声音在脑海中纷乱地起灭,翰池真人知道,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了。

    “你身为天宗之人,天宗气运萧条,为何你修为不减反增?你明明也背叛了天宗,何必在这里装作救世之人?”翰池真人竭力地喊话着,他希望陆嫁嫁可以回答,这样他就可以勾连住一个锚点,使得自己不至于很快被压过去。

    但陆嫁嫁置若罔闻。

    她手中的明澜剑剑气大盛,其中被作为器灵的血羽君像是涨潮时上岸玩耍的鱼,终于飞了出来。

    血羽君已渐渐恢复了些意识,它刚想庆幸自己重获自由,期盼未来自己兢兢业业杀恶灵,赚回肉身,然后重新成为一个合格的南州妖王。

    可它抬起头,呆若木鸡。

    这是什么怪物……它如今整个身躯甚至没有对方的一只瞳孔来得巨大。

    “这……这……”血羽君瞪大了眼,立刻回身,然后看到了陆嫁嫁那要将九头怪物连带着它身下山峰千刀万剐般的剑意,吓得像是淋雨的鸡,双翅一抱,连带着它的宏图霸业一起瑟瑟发抖地钻回了还算安全的剑里。

    在血羽君钻回剑中的那一刻,陆嫁嫁一拍剑柄,明澜剑挂虹而去,而她停留在原地的身影,也已是一片残影。

    她的体内,已经消融大半的剑胎嗡鸣不止。

    天空中的环形剑云像是受到了感召,在陆嫁嫁身形发动的那刻再次聚拢回来。

    那剑环像是绳索一般,要将九婴牢牢地圈锁,九婴狂雷般的九首撕开剑环,但它却无法捕捉到陆嫁嫁快如闪电的身影,尖锐的摩擦声在九婴的身体上不停地响起,每一道声音的尽头,便是一道深入骨骼的剑痕,而陆嫁嫁与明澜剑各分两边,皆是白影缭绕,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谁是人谁是剑。

    陆嫁嫁踏过九首,在几息的起落之间,来到它中间的那首之上。

    人与剑恰好在这一刻从两边汇合。

    陆嫁嫁立在蛇首的中间,双手握住剑柄,十指相扣,猛地向下刺去。

    明澜剑触及九婴之首,实质的剑气一道道射出,化作一道道的白色气流,以剑尖为中心,螺旋般地转动着。

    九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杀了她!杀了她!”

    所有的头颅齐齐咆哮,震耳欲聋。

    九婴没有利爪,可它身体的两侧,各自分立的四个头颅于此刻弯曲,它们像是明晃晃刺出的一对四爪弯刀,发劲之后,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

    这个曾经杀死过五道之中修行者的九婴白骨之爪,在三千年后,朝着二十出头的白衣女子切了过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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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