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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一章:就像是一场梦

    那漆黑的火炉中,本该如日月之辉般的光芒一点点消散,如远逝天国的萤火。

    地宫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吞没,唯有远处四条长长的幽寂甬道上,长明灯的火光极小极淡地亮着,像一只只窥视的眼。

    地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襄儿怔怔地看着前方,她伸手虚握,收回了那柄仙意盎然的古剑,身子摇晃了数下,终于体力不支,膝盖一曲,双膝颓然触地,胸脯起伏。

    她闭上了眼,回想起这些天所有发生的事情,脑海中的画面似走马观灯,当所有的凶险翻转而去,时间便来到了如今的节点。

    她感受着那火炉中终于烟消云散的气息,确认了许久之后,才渐渐笑了起来。

    那笑靥似花,只是开在地宫深处,无人有幸看到。

    她静静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安静了许久,直到灵力一点点地自紫府气海中重新滋生出来,供养给每一寸的骨骼和脉络。

    赵襄儿支着剑起身,艰难地向着其中一条甬道走去。

    那通往的,是乾玉宫的方向。

    所有的谋篇至此浮出水面,这场事关生死大道的尔虞我诈里,她想得更远,便也理所当然赢了。

    十年前,她第一次误入这地宫中,那头老狐的法身如世界上最恐怖的妖魔,仅仅是隔着火炉封印的威压,便让她根本无法起身,哪怕最后娘亲来到地宫中将自己带走,但那一天一夜的痛苦折磨依旧是她内心一片漆黑的云朵。

    如今这多乌云终于化雨而散,在皇城上下了一天一夜之后,化作霁月晴空。

    她沿着这条道路缓缓向前走去。

    道路的尽头处,少女猛提一气,身形跃上,然后掀开那古井上堆积的废墟,翻了出去,目光望向了四周。

    那原本应该是辉煌殿宇的地方,此刻尽是被秋雨洗过的断垣残壁。

    雨虽停了,天上的阴云尤未散去,单薄而飞快地飘着。

    赵襄儿坐在破碎的井沿边,轻声道:“如果这是一场大考,那我表现得怎么样呢?”

    无人应答。

    她原本以为,自己杀死老狐之后,娘亲便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当然不相信娘亲已经死了,那群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杀得了她?她是真正的世外仙人,清幽淡漠,哪怕是对于自己,也带着刻意的疏离。

    但她并不感到太过失望。

    皇城安然,苍生安然,当日围攻乾玉宫的人,已死得七七八八,瑨国荣国的杀手此刻更是无一幸免,甚至那头蚕食国运的老妖狐也已死去。

    这是寒凉秋雨也是百废待兴的新雨。

    她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最好。

    她看着这个偏居一隅,开辟于山岭间的小国,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此刻她也已经累了,此刻她只想着回去沐浴更衣,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剩下的事情,天亮再说。

    ……

    ……

    陆嫁嫁看着那老狐的身影如烟花散尽后,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幕。

    那个不可一世的老妖狐……就这样死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那座除了主殿几乎尽数破碎的皇宫,情绪复杂。

    这场人间历练,发生了太多超出她预料的事情。

    她注意到皇宫前似乎有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她连忙跑过去,发现那是一个气息将绝的女子,那女子整个后背都被妖气滚过,如刀剑乱搅血肉模糊。

    陆嫁嫁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黏稠的血液中翻转了过来,渡了一口精纯灵气护住她的心脉,然后将她抱起,平稳而快速地向着那庙宇中奔去。

    她冲入庙宇中,也不顾女子浑身是血,直接将她塞进了那青花小轿里。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抬人进棺材的错觉。

    她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这座青花小轿,是她师父那一脉的至宝,调养伤势的速度要比自行愈合快上数十倍,如果这都不能救,那整个南州怕是也极少有人能搭救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女子眼皮挣扎了数十下后,终于破茧般艰难地睁开了眼。

    昏迷的过程中,唐雨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一个婴儿被偷偷抱出皇宫,身后有人追赶,抱着那婴儿的妇人流泪满面,脚下不慎磕绊之后倒在了地上,那婴儿也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身后的人追赶了过来,将那婴儿一把抢走,那妇人撕心裂肺地哭着没能让他们回头。

    正当他们要摔死那婴儿之际,她瞥见了一道身影,那是一个裙裳拂舞,长发飘飘的女子,她落在长街上,如一朵无意停留的云朵,哪怕是梦中依旧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她救下了那个婴儿,然后送到了一户贫寒人家,六年之后,那婴儿长成一个小丫头,又被那户家人卖入了皇宫之中。

    从此以后,乾玉宫中便多了一个小女孩。

    冥冥之中,唐雨知道,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她本不可能看到这些的,这是幻觉吗……

    她觉得头痛欲裂,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绞痛自四肢传了过来,刺得她嘶哑咧嘴,误以为那是地狱的冥火在焚烧自己,而与此同时,又有一股很温暖很柔和的气息簇拥着自己,抵消着那冥火的焚烧,就像是母亲的拥抱。

    又过了许久,她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此刻是在一个密闭窄小的空间里,身边的幕布上似绣着青色的小花,那帘幕之外,有雪白的纱幔静静垂落。

    这是……骨灰盒?

    她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很是荒诞。

    接着,她看到了那白幔之外,有个女子在注视着自己,目光柔和。

    这……索命无常端得年轻漂亮,长得像是天上的仙子似的。

    她这样想着,身体间的痛感一遍遍刺激着她。

    “你醒了?”陆嫁嫁终于松了口气。

    唐雨听到了她的声音,下意识嗯了一声,接着她便后悔了,因为在她记忆里,遇到鬼魂问自己问题,自己是不能答话的。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那隔着纱幔的绝美身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觉得眼前这女子,似乎有些眼熟。

    接着,她猛地一惊:“是你……”

    她想了起来,先前有个世外仙子乘青花小轿入城,她曾远远看过,隔着重重纱幔便是这般模样。

    而如今,换成了她在轿里,她在外面,依旧隔着重重纱幔。

    意识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唐雨渐渐清醒了些,她问道:“我还活着?”

    陆嫁嫁点头道:“你暂时不要乱动,在里面再待半个时辰,可保你性命无虞。”

    唐雨感受着这轿子里浓郁的灵气,轻轻点头,“多谢仙子搭救。”

    陆嫁嫁看着眼前的女子,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出现在皇宫里?”

    “我叫唐雨。”女子下意识答了一声。

    “皇宫……”接着,唐雨猛地一惊,连忙问道:“那头老妖怪怎么样了?小姐……小姐呢?”

    陆嫁嫁答道:“那头老妖狐已经死了,小姐,嗯……你说的小姐,是赵襄儿?”

    唐雨听到那老妖怪的死讯,哪怕浑身依旧剧痛,依旧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脸仰慕道:“小姐当然就是殿下!小姐自是天下无双,哪怕那头老妖怪也不是小姐对手!”

    陆嫁嫁深以为然:“你们小姐,确实厉害得很。对了,你为何在皇宫中?这也是你们小姐的谋划?”

    唐雨点头道:“当然,我们在皇宫里做了这么多安排,等的就是今天。”

    她想着既然已经尘埃落定,便将关于自己与赵襄儿入宫之后偷梁换柱的谋划与她粗略地说了下。

    陆嫁嫁漠然,过去她清心问道,只修一人一剑,想着一点点勘破凡尘心障,便迟早可以登堂入室,迈入大道之中。

    对于这些俗世的算计,过去她向来是不屑的。

    但直到今日,她终于遇到了自己斩不破的事物,还差点因此死去。她的心性终究不一样了,对于那位比自己还要小很多的少女,心中更多是佩服。

    陆嫁嫁听完了她的诉说,依旧有不解之处:“据我所知,驱动那朱雀焚火杵,需要的是皇家的血脉,唐姑娘为何可以?”

    唐雨微惊,她一下子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境,想起了她看到的,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

    她已经明白,当日救下自己的那个女子,便是那位传说中娘娘。

    自己应该是一个拥有皇家血脉的私生女,母亲又不慎卷入了什么争端里,被人追杀,随后承蒙娘娘搭救活了下来。

    如今想来,娘娘看中的,便是自己的血脉,于是自己成为了她的一颗棋子,有幸多活了二十余载。

    难道今日的推演,从那时候便已经开始了?

    想到这里,唐雨心底一阵害怕,对于殿下的崇敬却更深了——不愧是娘娘的女儿。

    忽然间,她又想起了梦中自己亲生娘亲抱着自己奔逃的场景,梦中那座王府……好像有些熟悉。

    接着,她彻底震住了。

    那好像是……

    亲王府!

    自己的亲生父亲难道是……赵石松?!

    思绪到此,她忽然觉得心肝绞痛,而更多的,依旧是茫然。

    那是彻底的迷惘,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涌上大脑——她嫁入了赵家做了那赵石松最为宠爱的小妾,她作为娘娘培养的杀手,若没有那小道士的阻止,此刻也已亲手杀死了赵石松。

    原来,那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着,眼泪又簌簌流下。

    陆嫁嫁看着这忽如其来地一幕,心中困惑,但多少也猜到对方应是某位皇家弃女,如今自己问起,便想起了自己伤心的身世,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也没再追问。

    过了许久,女子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

    她艰难地抬了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道:“让仙子见笑了。“

    陆嫁嫁道:“唐姑娘如今大难不死,当应珍惜,对于那些生死之外的烦心事,看开便是了。”

    这怎么是小事呢……唐雨心中依旧有钻心刺痛,却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难不死……”唐雨咀嚼着这句话,忽然感到了一些其他的余韵:“大难不死?那头老狐这般厉害,境界远在我之上,他当时撞上我,我感觉我整个身体都被击穿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陆嫁嫁沉吟片刻,答道:“兴许就是唐姑娘命好。”

    “命?”唐雨轻声笑道:“我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陆嫁嫁困惑道:“姑娘是什么意思?”

    唐雨声音却坚定了起来:“那时候,我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但是我居然没死,又恰好遇到了仙子搭救,这……未免有些巧合?”

    陆嫁嫁答道:“这顶青花小轿是师门重宝,若非真正的身心俱碎,都有机会挽回一线生机。”

    唐雨却摇头道:“不是的,你不了解娘娘,我既然活下来,肯定是因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她看着那白幔后美丽的身影,似是问话也似是自问:“我活下来的原因是什么?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到底是什么……”

    ……

    ……

    (感谢书友江湖上歌、人间几朝暮的打赏呀,晚上还有一更,4k字以上!)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二章:婚书

    此刻,陆嫁嫁也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她认为自己能够侥幸存活,是那位娘娘冥冥中的安排,而那位娘娘那样的人,也不可能会无端落子,既然让她活着,肯定是因为有什么事还需要她去做。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件事是什么呢?

    唐雨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因为她隐隐有预感,此事一定很重要,一定是关于殿下的。

    哪怕她知道了娘娘对自己的算计,哪怕她方才也为自己的身世安排感到荒诞而恶心,但她依旧选择相信娘娘,因为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在那个出生不久的夜晚死去了。

    此后种种,又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陆嫁嫁问道:“如果真如你猜想的那样,那应该是某件事,你知道,但是殿下不知道。”

    唐雨立刻道:“只要稍大一些的事情,我都会立刻知会殿下,怎会有所隐瞒?”

    陆嫁嫁掀开帘子,看着她的虚弱苍白的脸,唐雨对上了女子那清澈如雪山溪水般的眼眸,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陆嫁嫁声音清冷而柔和:“你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事情?”

    唐雨闭上眼,沉吟了一会,眼皮不停颤着,似是在快速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一切。

    古怪的事……

    唐雨忽然睁开了眼,不确定道:

    “我遇到过一个少年。”

    “少年?”

    “嗯,他叫宁长久。”

    “宁长久?”陆嫁嫁微凛,想着世上的事真是巧合,不过这少年确实古怪。

    唐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色,继续道:“他是赵石松请来的道士,为我驱邪看病,他一眼便看出当时的我是在装病,半夜三更时候潜入我的房间,威胁我,向我打听一些关于小姐的事情,而且……他很厉害,一下子便破了我的阵法,当时我想杀赵石松,也是他拦了下来。”

    “很厉害?”陆嫁嫁曾检查过宁长久的身体,资质平平,并无特殊之处,此时听唐雨说他破阵,也只当是用了什么奇-淫巧技。

    “关于他的事,你难道没有告诉赵襄儿?”陆嫁嫁问。

    唐雨摇头道:“我第一时间唤来了传信小雀,将此事告诉了殿下。”

    陆嫁嫁蹙眉道:“既然已经告知,那还有什么疑虑?”

    “不……”唐雨眼睛眯起,回忆道:“当晚和我一起出手的,还有另一个刺客,那也是我们的人,因为宁长久和他的师妹都涉及到了此事,为了不给殿下添麻烦,我们自作主张打算除掉他们。于是那晚,宁长久来我房间不久后,那个刺客便去杀她的师妹了。”

    “宁小龄?”想起这个名字,陆嫁嫁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女娇俏可爱的脸,心中却一阵寒冷,拳头不由自主地篡紧了些。

    这次唐雨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她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叫这个。”

    陆嫁嫁寒声道:“那小女孩……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唐雨回想道:“事后我曾与那个刺客私底下见过,他与我说起了那夜的场景,那个小姑娘身手极其灵活,仿佛有先天对于危险的感应,哪怕他偷袭之下连出数刀,竟也一击没有斩中,最重要的是……”

    陆嫁嫁回想着那个少女,自己也曾探查过她的身体,她修行起步太晚,此刻连入玄境都达不到,仅凭直觉便躲过刺杀,确实很难想象。

    她看着唐雨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追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唐雨抬起头,看着一袭白衣的女子,问道:“不知是不是那刺客看花了眼,那小姑娘……好像结出了先天灵。”

    “什么?”陆嫁嫁也吃了一惊:“先天灵?”

    先天灵是与生俱来的灵,藏于身体的紫府中,拥有先天灵的人,修行之时相当于有两个东西同时汲取灵气,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这世间,可以修行之人是千里挑一,拥有先天灵者更是万里挑一,哪怕是谕剑天宗也不曾见过几个。

    宁小龄根骨竟比自己想象中还好……难怪她那天问起自己先天灵时,神色有些古怪。

    不对,如果只是拥有先天灵,那也只能算是小姑娘藏拙而已,真正的重点肯定不在这里。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现在陆嫁嫁的脑海里,她秀眉一蹙,寒声道:“宁小龄的先天灵是什么?

    唐雨仔细回想了一番,不确定道:“据那个刺客所说,是一个幼猫大小的生灵,好像是……断尾的狐狸?”

    那刻,陆嫁嫁心中剧凛,如有雷光闪过。

    她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沙哑了:“你……说什么?”

    唐雨看着她面若冰霜的脸,不知道她的恐惧来自于哪里,便重复道:“若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一只狐狸。”

    “狐狸……”陆嫁嫁闭上了眼,紧绷僵硬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她叹息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们娘娘希望你告诉她的是什么了……我带你去见赵襄儿。”

    ……

    殿后的玉泉清池之间,屏光掩映,雾气濛濛,唯有撩水声时不时地响起,一盏盏玉莲花灯浮于水上,随着少女指间轻点,时远时近,悠悠打转。

    晶莹剔透的水珠自指点落下,滑过冰腻玉肤和少女曼妙起伏的年轻胴-体,消融着一天的疲惫,在那清清浅浅的涟漪里,几乎枯竭的紫府气海中,灵力满满溢上,一如这满池温暖甘泉。

    许久之后,赵襄儿才以浴袍裹身,自三扇纱制的屏风后走出,于雾气中袅袅依依。

    此刻她释去了满身杀意,便只是个娉娉婷婷的绝美少女,她自镂刻凰鸟的木架上取下了一身褒博奢美的长裙,试了试自己的身子,最终放下,只取了一件素色的单衣。

    少女撩起此刻好似海藻般湿漉漉的长发,细眉的眉目如雨后的新月,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泛着丹红细腻的色泽,此刻她纤细雪白的脖颈,晶莹剔透的耳垂,纤尘不染的玉靥之间,都泛着宫灯淡淡的绯色,只让人觉得粉雕玉琢明艳动人,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持剑凌霄斩大妖的凛然之意。

    赵襄儿缓缓走到窗边,眺望夜色,连绵的秋雨过后,夜间的晚云间,一眉秋月朦朦胧胧。

    她唇瓣微倾,回想起了以前坐在榕树上看日落的时光,忍不住浅浅地笑了笑。

    只是娘亲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她心中依旧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遗憾。

    过往的十多年前,她也基本是被娘亲放养的,漫山遍野的跑,唯有每年生辰之时,娘亲会亲自为自己煮一碗长寿面,而哪怕那时,她也总是轻纱遮面,哪怕生为女儿的自己,这十几年前,也从未真正见过娘亲的面容。

    她想起了那无忧无虑的十多年,也想起了三年前自己以一敌众之后忽然开窍了一般,竟开始刻苦修行。

    那个荣国的剑子绝对无法想象,自己击碎他剑鞘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入玄。

    而如今,她借来的一身紫庭境界都还给了朱雀焚火杵,自身的力量依旧只是在通仙徘徊,距离长命还有一些距离。

    三年修道如此,这在山上也是难以置信的神话,而以通仙境借助各种手段,最终斩杀了一头曾跻身过五道之上的大妖,更是天方夜谭。

    她本该足够骄傲。

    但不知为何,她的道心始终难以真正宁静。

    一身雪白单衣的少女想起了一事,随意扯过一件宽袖的对襟长袍披上,走进了夜色里。

    甲子殿中,畅通无阻,赵襄儿来到了最深处,将那柄仙剑供奉回了那青铜剑架上,然后转过身,前往了另一座房间。

    那房间里堆积着许多熟悉的物件,那是乾玉宫被毁之后,从中搜罗中的许多东西,如今被一齐摆放于此。

    赵襄儿凭着记忆找到了一个古旧的木箱子,所幸,那个木箱子没有被大火烧毁,她打开箱子翻找了一通,从一些小时候收到的稀奇古怪的玩具下面,翻到了一封如书笺般折叠起来的书信,那书信已隔了十多年,却不见古旧,正页上的“婚”字依旧焕然如新。

    这是一封婚书。

    她六岁生辰那年,娘亲将这份婚书交给了她,说书信上是她将来要嫁之人,婚书的期限为十年。如果她不愿意嫁,这封婚书随时可以自行撕去。

    小时候她懵懵懂懂,问了殿中的姐姐,那姐姐支支吾吾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她“夫君”二字,小姑娘不以为意,只当是什么有意思的玩具,便收了下来,放在了箱子里。

    当时这封婚书和那不知是啥的夫君,和这些有意思的玩具相比,自然是没什么吸引力的,于是不知不觉就沉到了箱底。

    她明日便是十六岁了,这封十年期限的婚书马上就要作废了,她当然不想这么早嫁人,但是她对于婚书对面那个人是谁,总抱有一些好奇。

    娘亲能答应下来的婚事,应该不简单吧。

    她重新打开婚书,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她早已烂熟于心,这份婚书只说要嫁给某位观主的关门弟子。

    既然这样子写,说明当时这个关门弟子应该还没找到。

    原本她只是想着若那小道士敢来纠缠,把婚书撕了便是,反正娘亲也说过,这件事全凭自己意愿。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找到?

    这小道观的观主可是有够惨的……不过能认识娘亲,应该也不是普通修行者吧?

    她捏着婚书在手中随意地翻了翻,看着那个末尾那两个扭扭捏捏的印章,辨认了一会,其中一个是乾玉宫的印章,上面錾刻的是很怪异的“衔月擘云”四字,而另一个写得更是龙飞凤舞,只能看清第一个是“不”字。

    她辨认了一会,不再多想,将这份虚无缥缈的婚书拢入了袖中。

    “算这小道士运气好。”赵襄儿自语了一句,回头望了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想着他日乾玉宫若是重建,再一一搬回去吧。

    此刻便算了,劳民伤财。

    等她回殿中之时,夜已深了,却见宋侧带着好几位宫女侍卫在门外等候。

    一袭白裳的少女立在殿下,清冷的嗓音带着些许威严:“都找到了?”

    宋侧看见赵襄儿走来,如见月色清丽,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头行礼道:“回禀殿下,散落在皇城各出的宝物已被寻回,还请殿下查验。”

    说着,身后四人将那四把寻到的“钥匙”承了上来。

    那老狐身死之后,魂魄开裂,散成烟花,他还未炼化的钥匙自然而然地渗出了身体,随着他四散的神魂落到了皇城的不同角落。

    那国玺,古卷,红伞和焚火杵如今都被寻回,赵襄儿一一看过,又放心了许多,赞赏道:“没有问题,做得很好。”

    她取过了那把红伞,抽出了那伞柄中藏的古剑,剑身银白,云纹如水,灵气盎然。

    她轻轻点头,又拿回了那朱雀焚火杵,随后轻轻拂袖,道:“这两件东西,送回国师府和不死林吧,告诉先生,如今这国玺已焕然一新,他可以安心修行,我知道娘亲此前和他说的话,所以并不怪他,只是今后,学生很少会去拜见他了,还望他老人家莫要怪罪。”

    “宋侧领命。”宋侧点点头,心知肚明,殿下嘴上说不怪罪,其实这件事后,心中总是有芥蒂了。

    宋侧又想到一事,问:“那巫主殿如今无主,可要让他的大弟子丘离……”

    赵襄儿竖起手掌打断道:“不必,下一任巫主我自有人选,对了,唐雨姐姐呢?找到了吗?”

    宋侧摇头道:“已命人去寻,暂时还没有消息。”

    赵襄儿蹙眉道:“能调动的人都去找,哪怕她已经死了,我还可以为她点盏长明灯,至少还有来生,如果找到她的时候,魂魄都散尽了……”

    她话语顿了顿,最后悠悠叹道:“那便是我的过错。”

    关于唐雨之事,宋侧心中是有许多疑问的,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方便询问,便也压在心里,只是领命。

    等到人都散去之后,赵襄儿一手提着红伞一手握着焚火杵,缓缓走回殿中,月色下雪白纤细的身影宛若一缕烟云。

    那王座先前已被老狐毁去,此刻满地碎块还无人打扫,少女便直接在那金阶上坐了下来,目光顺着大殿的中轴线放眼望去。

    因为那城墙也被毁去的缘故,所以此刻视线可以落到很远的地方。

    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忽地捂住胸口,不知为何,最近心中时有灵犀,时有不安。

    正当她想要推演一番这情绪的来源之时,殿门外忽然出现了两道逆光而立的身影。

    赵襄儿一惊,立刻起身。

    只见唐雨被一个白衣女子搀扶着走了进来,唐雨依旧是假扮自己时的那身黑衣劲装,此刻装束破损,哪怕是被搀扶,脚步也就极其不稳,看得出受伤很重。

    “唐姐姐……”赵襄儿连忙快步走下金阶,搀扶了上去。

    唐雨一把抓住了赵襄儿的手,她没有行礼,没有寒暄,说的第一句却似一记闷雷轰然炸响,震得人大脑空白。

    “殿下……那头老狐狸,有可能还活着!”

    ……

    ……

    (加更呈上!晚安,明天见~)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三章:妖种

    那是半个时辰之前。

    自血羽君遁走之后,皇城里的妖雀也随之散去,许多平日里寻常可见的鸟雀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巢中飞出,来到了这座熟悉却破碎的城池里。

    一只羽毛棕灰尾羽短小的麻雀落在了一间不起眼的院子里。

    那间院子的墙壁已经坍塌了大片,破碎的石缝间还残留着些许血腥的味道,可那屋中的灯火却是平静,窗纸上透着的昏黄光晕像是落日前的天边,也像是少女脸上轻轻敷抹的胭脂。

    小麻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间房间,它喜欢那种颜色,那种颜色能带来安宁的感觉,就像是这座没有妖雀聒噪后的城。

    忽然之间,小麻雀机灵地抬起头,目光落到了云下——初晴的夜空下,墨色的云越来越淡,而那深蓝色的天空间,却有着一抹不和谐的绯色的光,望上去就像是天空中游走过的长蛇。

    小麻雀畏惧着蛇,它抖了抖身子,想要振动翅膀离开。

    可是它忽然看到,那条蛇竟真的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它畏惧地飞起,来到了更高更远的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

    那条绯色的蛇不是冲自己来的,它是由无数星星点点的红光凝聚成的蛇,它自天空中游曳而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间院子里,没有过太久,那间院子里的光便肉眼可见了晃了许多下,然后猝然熄灭,一片漆黑。

    打斗声从里面传了过来,接着窗户破了,大门破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屋顶,也被捅破了一个洞。

    小麻雀感觉到一丝极其危险的预兆,它立刻振翅飞走,在夜色中发出一声预警般的短促鸣叫,只是刚刚经历了大难中的人们,还沉浸在妖邪伏诛的喜悦里,自然是无法听到的。

    ……

    皇宫中异变发生之际,宁长久便心中微动,有所察觉。

    此刻,火炉上的水已经煮开,宁长久提起铁炉站在桌边,沏了一壶茶,因为水温滚烫,所以壶需要端的很高,让热水在下坠的过程中冷却,落入杯中冲开茶叶时,便是适宜的温度。

    这是宁长久记忆中多年的习惯,所以手法很是娴熟,落入杯中时一丝都没有溅出。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可以暴露出很多东西。”宁长久将那瓷杯推到了宁小龄的面前,笑道:“如今回想起来,刚苏醒的那日,我为了你倒了杯热水,便是那倒水时的手法,让你心中产生了怀疑。”

    宁小龄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她端起瓷杯抿了一口,不得不承认,师兄沏的茶比自己大碗泡的,确实要强上许多。

    她放下杯子,看着眼前一身白裳的少年,问道:“那日师兄坐在椅子上,将手举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是在干嘛?”

    宁长久道:“我是在垂钓。”

    宁小龄想起了今日陆嫁嫁问他擅长什么,他的回答便是垂钓。

    “垂钓?钓什么?”宁小龄问。

    宁长久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二师兄给了我一根木棍,让我去河边,不用丝线不用鱼饵钓上一条鱼来。”

    宁小龄惊异道:“这怎么可能呢?”

    宁长久道:“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线的,那些线勾连着世间的一切,只要我们能够把握这些线,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那是上天真正垂落人间的鱼线。”

    宁小龄在身边的空气里抓了抓,摇头道:“我才不信。”

    宁长久微笑道:“我以前也不相信,那时候我拿着那根木棍在河边坐了一天,恰好有条鱼停在木棍的阴影下,我啪得一下敲晕了它,然后捞了回去给师兄交差。”

    宁小龄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问道:“你师兄就没有骂你?”

    宁长久也笑了:“眼疾手快也是本事,为何要骂?”

    宁小龄想了想,也便不笑了,她问:“那你现在也在钓什么吗?”

    宁长久半开玩笑道:“当然是钓一只潜在水下的小狐狸啊。”

    宁小龄叹息道:“师兄你不适合说笑。”

    于是宁长久真的不笑了,两人之间唯有两盏茶冒着淡淡的热气。

    宁长久忽然看了一眼窗,目光却像是可以透过窗纸落到更远的地方。

    “那头老狐败了。”宁长久忽然说。

    宁小龄瞪大了眼,她感知着与自己的先天灵根深蒂固的妖种,虽觉得不可思议,但妖种的反应不会骗人,这妖种的本体已经破灭,于是这枚妖种便成了无根之萍。

    每个大妖修行到较高的境界后,都能如树开花结果般凝出一颗自己的妖种。

    这颗妖种相当于自己的另一颗心脏。

    它只能嫁接到与自己同宗同源的土壤里,要不然被嫁接者会立刻发疯暴死,而妖种同样代表新生,哪怕本体死去,妖种还有可能重新生根发芽,再借助那些未散的灵智,完成新生。

    而越是强大稀有的妖族,想要找到与自己同宗同源者极难,所以当这个先天灵为狐狸的少女出现在皇城时,那红尾老君第一时间便醒了,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自己可以影响到这座皇城的力量,投出了那枚无形无影的妖种。

    而那天夜晚,宁擒水拍开了她身体的灵窍,让那些冤魂厉鬼鱼贯而入,这些冤魂厉鬼便是风,而那枚被老狐投出的种子,则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的种子。

    种子落地,生根发芽,便与先天灵息息相关,再难割裂。

    只要这颗种子还在,宁小龄便迟早会成妖入魔。

    所以那天夜里刺杀,若是宁长久不及时赶到,这颗妖种便会被提前激发,后果不堪设想。

    而若是那老狐真的逃出地宫,他便会收回这颗种子,将其中蕴含的妖力和妖种依附的先天灵一并吞下,若是老狐身死,这枚妖种便会将这具身躯当做新的土壤。

    所以无论如何,宁小龄都难逃一死。

    最初的夜晚,她听到那个老狐通过妖种说与自己的话,彻夜难眠,但为了不让师兄看出端倪,表面上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其实这些天,那妖种便早已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甚至想彻底占据她的身躯。

    妖种的魔性沁染已入膏肓,这是在劫难逃的死局。

    宁小龄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方才的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她最后编制出的虚幻梦境,她有气无力地道:“师兄,我们的命真的不好。”

    宁长久道:“有时候,一张招鬼的符,改动几个笔画,可能便会成为驱邪的符咒,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如此改变,然后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魔是由灵演化而立,自然也能颠倒回去。”

    宁小龄道:“我可不会改符……”

    “没事,师兄擅长这个。”宁长久看着她的脸,平静道:“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宁小龄捧着脸,懊悔道:“如果我早点将这件事告诉你,是不是可以改变很多?”

    宁长久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多想。”

    宁小龄察觉道外面的异动,道:“师兄,其实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你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里总觉得,你还是我师兄。”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一直都会是的。”

    窗外,麻雀短促的鸣叫声响起。

    一条绯红色的长蛇蜿蜒而入,穿透一切障碍,如溪水奔壑般涌向宁小龄的身子。

    宁长久拦不住,事实上,他也没有打算拦。

    他一直在等的便是这一刻的到来。

    只有将那头老狐真正引出,他才有机会在不伤及宁小龄性命的情况下将妖种剥离。

    那绯红色的长蛇便是老狐最后凝而不散的精魄。

    此刻绯色长蛇如魂虫一般缠绕上了她的身躯,宁小龄绝望地盯着眼前,眼眶中眼泪流了出来,而仅仅是片刻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瞳仁几乎看不见了,变得一片苍白。

    一条雪白的尾巴自她身后挣出,摇曳着巨大而虚幻的影子。

    宁小龄身下的木椅倏然碎裂,她木然起身,怔怔地看着前方,身上散发出极其诡异的气息,似妖魔也似神明。

    宁长久与那双雪白的眼眸对视了片刻。

    宁小龄看着他,思考了片刻,不确定道:“师兄?”

    她的声音变得极冷极淡,这声师兄里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更像是一块捂在胸口慢慢融化的冰。

    眼前的少女妖力在几息之间暴涨,那毕竟是老狐六道破碎神魂的精华所在,此刻凝结在一起,若非受限于宁小龄本身,此刻应该能瞬间破入紫庭。

    但是哪怕长命巅峰,此刻这座城中,四钥匙灵性暂失,仙剑重新封入甲子殿,皇宫杀阵被毁,陆嫁嫁伤势未愈,哪里还有可以阻止她的力量?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来了?”

    宁小龄漠然地看着他,道:“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虚伪的冷静还是真正的平静。”

    宁长久道:“我也分不清你是谁。”

    宁小龄周身妖力涌动,如大风起伏于道袍之间,她一手负后一手掐了个道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头老狐狸已经死了,你师妹也快死了,我是我,我还没有给自己想好名字。”

    她是宁小龄的先天灵,是那头断尾的雪狐,如今借助妖种承受了红尾老君死后残余的妖力,境界陡然攀升,直接反客为主,占据了宁小龄的意识。

    宁长久点点头,道:“你不是师妹就好,我可以放心杀你了。”

    宁小龄屹然不动,身后雪白的狐尾幻影依旧在增加,她盯着宁长久道:“我知道世上有许多不凡之人,你或许是其中一个,但你此刻连入玄境都没有,凭何杀我?”

    话语间,宁小龄身影却骤然后退,一根雪白的手指已不急不缓地点来,那指尖光晕缭绕,仿佛燃烧着世上最纯粹的圣火。

    宁长久的神色平静而认真,这是那天夜里他点出的一指,封魔一指。

    宁小龄后退三步之后,身后已经生长出的数道细长狐尾如孔雀开屏般炸开,然后逐渐凝成两道较粗的毛绒绒的长尾。

    这是她第一次战斗,虽然那老狐的精魄之中藏有许许多多的战斗经验的碎片,但她还没有时间去安静消化,此刻,她有些紧张。

    但是这抹紧张只是一瞬的,境界碾压带来的自信很快让她冷静。

    她也点出了一指,指间燃烧的是狐火,于是整座屋子一下充斥着绯色的亮芒,仿佛藏着一**日,宁长久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似是随时要被吞灭倾覆。

    但是仅仅片刻,那狐火撞上宁长久的手指,两者竟然相抵,一同寂灭,屋内的光芒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又被黑暗吞噬。

    片刻后,房梁破碎,屋瓦坍落,木窗木门纷纷碎裂,宁长久身影摔入院中,那白衣的背衫上赫然是三道爪痕。

    宁小龄的身影转瞬也至,她破屋顶而出,高高跃起,灵巧着地,正要奔杀向宁长久之际,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一道金色的光如细线般缠绕上脚踝,那细线深埋在地底,此刻如渔网从水中捞起,那些金色的细线纷纷显露,密集地交织在院子里,无声起伏,似万千纵横交错的弦。

    “法阵?”宁小龄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脚却无法挣脱。

    宁长久一指点出,直指她的眉心,口中喝出四字:“坐忘斋心。”

    那是当年山道碑亭上的头四个字。

    真言一出,满天尘土飘然落地,细碎草屑静静垂落,星辰明月,高楼鸟雀,都似端坐蒲团而忘,万籁俱静。

    ……

    ……

    (感谢书友粥粥大魔王、莫撒123的打赏!额……所以,欠一章,明天一定还!)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四章:小院之战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此刻晋入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哪怕宁长久一指点出的身影,都像是静止了下来。

    宁小龄也陷入这种诡异的平静里,她知道这是虚假的,宁长久并未静止,那蕴含着道门真意的一指,此刻依旧不停歇地在朝着自己推来。

    宛若白狐的少女妖力再次暴涨,她对着四面八方的空间悍然出拳,那拳太快,带出了一连串消逝不尽的残影,密不透风地护住了自己的周身。

    她无法确认宁长久真正到来的方位,所以便只能用这个耗力的笨办法,但她并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宁长久此刻的境界根本无法维持此法太久。

    地面上,那些法阵凝结成的金线忽然如山岳般浮起,那些金线像是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脚,向着她的全身攀附过去。

    宁小龄强忍着撕裂脚踝的痛意,下身猛地一拧,那些金线一下割入她的肌肤,那渗出的妖血却化成了火,沿着金线开始燃烧。

    妖火之下,那些坚韧的金线很快成灰,宁小龄的身子终于从地面上拔出,她妖力涌动,飞快修复着脚踝处的伤,与此同时,一双雪白的眼睛敏锐地扫视过四周,寻找着一切异常的灵力波动。

    事实上宁长久并未消失,只是那种静太过平静,仿佛他就是一株草,一片尘,一缕远道而来的月光,而这种平静却是蒙在宁小龄浮躁道心上的尘,如障目之叶,让她产生了短暂的错觉。

    这一指再次出现之时,指间凝的是一个“坐”字。

    终于来了……

    宁小龄心念一动,收至腰间的拳头焚燎着火焰如流星般冲拳而出,她身边那些凝儿不散的残影此刻尽数消散,化作锐利无匹的妖力凝于拳尖。

    她想要凭借境界的碾压一击将其毙命。

    可那一拳递出之后,宁小龄瞳孔却微微收缩。

    那一拳并未触及实质,磅礴的妖力直接撞上了法阵,那些金线微微黯淡,一时间难以进行攻击,而宁小龄的脑后,却有一根雪白的手指探出,直接点了上来。

    那是真正的“坐”字。

    一字点落,宁小龄的大脑骤然放空,她双腿微软,竟有种抑制不住的,想要盘膝打坐的冲动。

    紧接着的一字是“忘”。

    忘字点落,亡字先行,心字紧随其后。

    宁小龄下意识地驱使那幻影般的狐尾,如大浪拍击般猛地向身后打去,宁长久身形已然退后,他十指绽开,变幻清影万千,其间有箓法、有桃符、有道剑,一并护于身前,打散那些狂暴流窜的妖力。

    那斋字未出便被打得粉碎。

    而宁小龄却没有进一步地追击,那“忘”字打入她的识海之后,她雪白的眸子骤然变得无比空洞,娇俏而冰冷的小脸上,露出了挣扎迷茫之色。

    那是忘恩负义的忘,也是没齿难忘的忘。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檀口微张,声音颤抖道:“师……师兄?”

    紧接着,这抹意识又被瞬间占据,她的声音转瞬冰冷:“去死。”

    她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凄厉长啸,似要将宁长久的道字直接碾碎于识海之中。

    宁长久手指一勾,那些起伏的金线如巨网般罩来,每一道都是凌厉而锋锐的匕刃。

    宁小龄一边抵抗着识海中意识的入侵,一边凭借本能散发着狂暴的妖力。

    她此刻就像是一座决堤的大湖,妖力滔滔,那些金线是浸入水中的网,在妖力的浪潮里起起伏伏,无法靠近。

    这道法阵是宁长久这些日子耗费极大的心力埋下的,为的便是今日。

    而如今短短一刻钟不到,便要被宁小龄的妖力冲击得灵气尽失,摇摇欲碎。

    宁小龄低垂着头,黑发无风而动,在随着那些黯淡的金线疯狂乱舞,她仰起头,爆出一声清啸,眸子中的迷惘之色如被流水冲刷去的尘埃,再次清明。

    所有的金线被顷刻撕成粉碎,周遭的清静也在此刻被打破,妖力如滚地惊雷,风卷残云般向着四周扩散,土地如被数百只牛一同犁过,破碎不堪,尘土草屑再次被大风卷起,连落到此处的月光都显得微微扭曲。

    长久没有浪费灵力庇体,那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上很快半身尘土。

    宁小龄看着他的衣服,满意地笑了笑,她厌恶着世上的一切美好,尤其是看到宁长久那始终处变不惊的面容时,心中便会激起滔天的怒火。

    她想要撕碎这张平静的脸,斩去他的手脚,然后以妖力为刃千刀万剐,她想要看看他真正面对死亡之时,还能不能保持这份令人生厌的平静。

    她的眸子越来越白,白得映出了宁长久的身影,少年盯着她嗜血般残忍的面容,将所有多余的情绪敛于道心深处,他再次出指,于空中虚画,又是四字“澹然独静”。

    这次他缄口不言,唯手指快速虚画。

    “真麻烦。”宁小龄冷冷说了一句,竖掌挥臂,斩出一道雷霆,轰向宁长久所在的位置。

    那道雷霆将身后的院子轰然炸开,碎石飞砾间,宁小龄燃火般的拳头又至,她明明只是十四岁的娇小模样,但身体间瞬间爆发的力量,仿佛可以瞬间打断凶兽的脊骨。

    轰然一声里,向后反噬的拳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向后抛气。

    可是这一击又落到了空处。

    宁小龄眉头蹙得几乎要碰在一起,她盯着眼前的深坑,咬牙切齿。

    她明明有足以碾压对手的力量,但是她的每一个雷霆万钧的拳头,都像是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对方出的尽是阴招损招或者干脆不知用什么手段避而不战,偏偏让她没有机会直接进行正面力量的抗衡。

    少女狐尾甩动,如大风中乱窜的火焰。

    她环视四周,一双妖目却捕捉不到宁长久的踪迹,仿佛他就那样凭空蒸发了一般。

    宁小龄冷笑一声,残忍笑道:“既然要和我玩躲猫猫,那我先去碾死其他蝼蚁吧。”

    话音才落,她身后的虚空裂开,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从中探出。

    宁小龄耳朵微动,在那虚空裂开的一瞬间,猛地回头,一拳轰出。

    那只手却直接抓住了她的拳头。

    他的手很稳,沏茶时一滴不溅,绑绷带时更是整齐得挑不出任何瑕疵。

    此刻哪怕那拳头来势汹汹,他依旧稳稳地接住了。

    只是仅仅这一拳,便打掉了他蕴藏的小半灵力。

    宁长久闷哼一声,另一手并指点出,闪电般触及她的眉间。

    宁小龄回头的刹那,便正好撞上了这并指的一点。

    少女雪白的眸子骤然一黯,隐约可以看见瞳孔淡灰的颜色。

    那双眼睛里再次露出了些许的迷茫,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一拧,想要渡入更多灵气。

    但宁小龄那显露出的灰色瞳孔,刹那间便竖成了一线,像是蛇的瞳孔。

    宁长久心中一凛,瞥见少女的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一抹阴嗖嗖的笑,他想撤身之际,她却骤然抬手上撩,一边格开那擒着自己右拳的手,一边撞上他另一手的穴位,然后反手将其抓住。

    “抓到你了。”宁小龄先前的冰冷褪去,娇滴滴地笑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真正的狐妖。

    这是宁长久第一次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先四字真诀的“独静”二字破开虚空,如蝉蛰伏,再破空而出,将“澹然”二字自她眉心打入,试图破除她妖种上的魔性。

    只是哪怕妖种上魔性祛除,她依旧是妖,真正的妖,怎么可能变回宁小龄?

    这刹那的变故在宁长久的道心上激起了微微涟漪,却没有让他真正慌乱。

    “你还未入玄竟可以施展出长命境碎虚空的手段,看来你身上藏着让我都垂涎的秘密啊。”宁小龄柔柔地笑了笑,月牙般的眸子里爆发出贪婪的颜色,话语间,她指甲飞速生长,锋锐如钢铁,一下向他的心口掏去,在空中斩出三道血影。

    那利爪直接刺中了胸口,却没能伸出。

    宁小龄脸色一变,旋即又推了一掌,宁长久胸前白衣碎裂,露出了藏在其后的东西。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面具。

    那是陆嫁嫁赠送给他们的面具,他一直放在胸口,此刻便如护心镜一般抵挡了那致命的一击。

    宁小龄

    脸色一变,她不确定那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若是巧合便是他命好。

    若是有意为之……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接下来的招式?

    这个念头很荒诞,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宁小龄的脑海里,只是……这怎么可能?一个入玄境都不到的普通人而已。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要直接将这面具摧去。

    宁长久同样反击,一掌直接推向宁小龄的额头。

    宁小龄没有抽手反击,因为她能预感到那一掌的威力,根本伤不到自己。

    宁小龄妖力催发如刃,誓要直接摧破面具,贯穿他的心口。

    而宁长久这一掌则是软绵绵地印上了她的额头。

    那一掌确实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比宁小龄想象中更轻,轻的像是一片落在额头的鸿羽。

    但越是如此,宁小龄心中的不安便越剧烈。

    她感觉自己只差一点便可以打破这个面具,而那个刹那,本能却让她抽回了手。

    一道雪白的光刃在宁长久的胸口和宁小龄的手掌间亮起,如白泉喷涌,如银刀亮鞘。

    那是剑气。

    蕴含在这面具之中的剑气!

    这是陆嫁嫁随身佩戴的面具,她身为谕剑天宗的重要人物,所佩之物定然不凡,更何况与老狐相斗,那面具都未破碎。

    宁长久这一掌不过是虚晃,为的只是激发她速战速决的**,然后激发出这面具中自我反击的剑气。

    当时陆嫁嫁将面具留给他们时,说了一番关于这面具的言语,便是有让他们借此自保之意。

    剑气如无数根细小银针构成的瀑布,那是面具被压到极致之后反弹出的剑意,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宁小龄惨哼着后撤,身后虚幻的巨尾犹如巨大的毛毡,一下子覆盖住了她娇小的身躯。

    雪白的剑意如山洪涌去,万千银针暴雨梨花般落在她巨大的狐尾上。

    那本就虚幻的狐尾在剑气的冲刷下显得更加透明。

    她双脚一前一后死死抓地,如大浪之中顽固的礁石。

    宁小龄双手环胸抵抗着剑意侵蚀,但那巨尾越来越小,于是她只好渐渐地单膝跪地,才能躲在那尾巴构成的茧衣里。

    她咬牙切齿地抵抗着那剑气洗刷,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她的身体感觉有无数针芒同时扎下,忍不住颤抖起来,眼中怨毒之气愈来愈重。

    终于,剑气洗尽。

    宁小龄松开了护身的巨尾,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竖瞳变得更细,细的几乎不可见。

    她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妒恨之意。

    “陆嫁嫁……”宁小龄声音怨毒而冷漠,道:“等我杀了你,再去杀她。”

    只是宁长久的身影再次消失,她的目光四下扫视,寻找着他的踪迹。

    她越发觉得烦躁,恼怒,心中那颗妖种如心脏般擂动着,沉重地叩击心扉,浑身上下的血液便也随之感到躁动。

    她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宁小龄搜寻的视线猛地上抬,然后眯起。

    只见那院外的阁楼上,立着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宁小龄懒得多想,手臂一抖,掌心之中,直接凝出了一柄绯红色宛若水晶雕成的长剑。

    她身子一跃,踩上破碎的院墙,借力一蹬,身子直接高高拔起数十丈,三条巨尾于空中拖成一线,在她接近宁长久之时又猛地展开,随着她那绯色剑光一并斩出。

    那剑光划出饱满的弧线,如阁楼檐角处挂起的绯色月亮。

    宁长久的身影被一剑斩去。

    “道门换身符?”宁小龄微惊。

    忽然,眼角的余光里,她瞥见一个黑影从下面一层的屋顶上掠过,接着,她感觉身体一重,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纤细的脚踝,拖着她的猛然下沉。

    ……

    ……

    (第一更。一个小时后下一章!)

    (感谢书友一颗红小豆、宁长久的打赏!谢谢书友支持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五章:仙剑来时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来。

    宁小龄一时间竟没有办法抗衡那种力量,身形疾速下坠。

    下坠之间,宁小龄竭力平衡,挥剑向下斩去,直削他的天灵盖。

    宁长久手臂猛然地发力,如抡铁锤一般将少女的身子抡下,宁小龄身形旋转,那斩落的一剑偏离了方向,绯色的剑气撞上了阁楼,木梁纷纷破碎,高楼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坠落下来。

    宁长久松开了手,身形疾退,避开那塌陷的阁楼,而宁小龄的脚踝上,却又缠上了烦人的丝线,那丝线与地面勾连,牢牢地定住了她的身体。

    高楼巨大的阴影很快倾覆,遮掩住了她娇小的身躯,巨大的崩塌声也撞击中响起,少女的清啸声带着一些疼痛的意味,她身后的狐尾如飓风般转动着,那朝她撞来的高楼,在她狐尾的撞击之下,无数木柱破碎开裂,喧杂的声音暴乱地响着,片刻之后,高楼的废墟里,一个雪白的身影再次拔出废墟。

    宁小龄抹了抹嘴角的血,她抬起手臂,垂下的指弯之间,勾着几条黯淡的丝线,她冷笑道:“这就说你说的天地间无形的鱼线?哼……烦人倒是烦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宁小龄手指一捏,那些灵力构成的柔韧丝线纷纷破碎,她掸了掸自己道袍上的尘土,眉头皱起又舒展,似笑非笑。

    长街的那头,宁长久白衣破损,脸色更是比衣裳还白,先前的一系列或虚或实的攻击,显然也耗费了巨大的灵力。

    他的紫府气海宛若一座不大的潭水,那潭水乍一看犹如枯井,哪怕是陆嫁嫁也没有探查出异样。

    没有看到只是因为潭水太深,那些从宁擒水身上汲取到的灵力虽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沉入气海深处,却几乎不可察觉。

    但无论如何,这潭水终究只是死水,这副凡人之躯汲取天地灵气的速度太慢,根本无法弥补气海的亏损。

    而宁小龄恰恰相反,她在不停消化着那老狐残存下来的记忆碎片,消化着那妖种中蕴藏的魔力,境界依旧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攀升着。

    此消彼长之间,宁长久的胜算只会越来越渺茫。

    宁长久看着她,忽然道:“你其实不想杀我。”

    宁小龄瞳光骤然一厉,“你在做梦?”

    宁长久道:“你妖种上的魔性已被暂时压下,你不是老狐,你是宁小龄。”

    宁小龄冷笑道:“你当我是你那个傻师妹?看来你真的是在做梦啊。这副愚蠢的身体,我占据了她,才是她的幸运。”

    宁长久摇头道:“你骗不了自己,你是宁小龄心底勾起的恶念,所有的恶念,或大或小,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都被妖种无限放大,占据你原本的心神。”

    宁小龄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冷笑,她忽然出奇地平静:“你说得对,但是我喜欢现在的我,身体里那个念头好像还在劝我放过你……呵,她难道不知道,你根本不是她的师兄吗?”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道:“或许你说的对,但我觉得她就是我师妹。”

    宁小龄竖瞳一凝,身后的狐尾大如高楼,将她的身躯衬托得格外娇小。

    她冷冰冰地看着宁长久,道:“你本来就不是!你和我一样,在那一夜之后,都被附身了,而你还在一直骗着自己

    ,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但附身你的,终究不是什么恶人,我哪有你这般幸运,寄居在我身体里的……是魔鬼,不过幸好,你优柔寡断,没有听这个蠢货的话杀我,要不然我也没有生根发芽的机会!”

    她盯着宁长久的脸,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懊恼,看到一丝后悔。

    但是都没有,依旧是那该死的冷静。

    宁小龄继续道:“你道法高妙得不可思议,还未入玄便可以与我缠斗这么久,你上辈子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是谁杀了你,让你沦落到需要夺舍一个凡人的地步?”

    宁长久道:“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了。”

    宁小龄一怔,此刻她也无法想起些什么。

    宁长久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你现在还有机会彻底驱除魔性,若是将来妖种大成,反而会吞噬你的意识,你现在再多的努力,都不过是为那老妖转生作铺垫罢了。”

    “休想骗我,那头老狐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了……”她嘴上如此,心中却闪过一抹恐慌,接着杀意大盛,道:“你还在等什么?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你该不会是在等人吧……那赵襄儿和陆嫁嫁此刻恐怕还沉浸在杀死大妖的喜悦里,哪里能想得到我?”

    宁长久没有打断她的话,他知道她说这么多,为的不过也是蓄势。

    她也被自己游移不定的身形弄得烦心,所以她要创造出一把锁,将自己困住,然后一鼓作气直接杀灭。

    她不疾不徐的话语仿佛咒术,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愈发黏稠。

    这道锁正在靠近。

    宁长久忽然闭上眼,以指抵住自己眉心。

    宁小龄一震,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一道锋锐的杀意便已抵上了背心。

    宁小龄来不及回身,她驱动巨尾,猛然拍向了那杀意的来处,长街之上,一声震响骤然暴起,满地的青砖碎裂、震起,在地面上如浪潮起伏,少女转过了身,向着那道偷袭来的白光伸出了手,接着她惨哼了一声,小腹一收后背拱起,似被什么东西刺穿了过去。

    那是一柄剑,突如其来的剑。

    那是陆嫁嫁的佩剑。

    先前陆嫁嫁与老狐便在这条长街上战过,后来陆嫁嫁走了之后,宁长久便以此剑纠缠老狐,而他用换身符离开之际,也并未带走此剑,而这等仙剑与妖气天然相冲,所以老狐权衡之后也没有拿走。

    于是这柄剑便一直落在这条长街的另一头。

    此刻在宁长久的驱使下,那柄剑无声地穿过长街,直取她的背心。

    那一剑极快,快得令人发指,快得让人感觉速度足够快便可以填平境界上的鸿沟!

    于是那一剑便真的刺中了宁小龄。

    少女的惨哼声响起,她握着那剑身,双手鲜血淋漓,半截剑尖却依旧刺入了小腹中。

    宁小龄半屈着身子,她的妖血淬上剑锋,如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周围震起的碎石很快被碾成齑粉,在骤起的妖风中轰然散开,以宁小龄和那柄剑为中心,仿佛单独隔成了一个领域!

    她与那剑死死抗衡,心中极为不解,宁长久凭什么有这么精纯的剑意,怕是陆嫁嫁亲自出剑,也不过如此了吧?

    宁长久

    依旧死死地摁着眉心,手指几乎要陷入额头里。

    他道法精妙是因为他上一世足足修道十二年,而另外十二载,他修的是剑。

    若是灵力足够,他可以驭气为剑,驭万物为剑,更何况是真正的剑?

    气海中,他的灵力疯狂燃烧,如烈火上煮沸的水。

    ……

    僵持的时刻里,时间缓慢得像是静止了一般。

    宁长久灵力终究有限,他松开了自己眉心的手指。

    宁小龄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抓着那剑锋,将那仙剑硬生生地拔出了自己的身体,她漠然回头,望向数丈开外的那个罪魁祸首,眉目间的杀意几可噬人。

    长街上风雷乍起,宁小龄抓起那把剑,直接掷向了宁长久,同时,她身形消失原地,如箭般冲了过去,竟比那剑飞行的速度更快。

    嗤然一声间,那柄剑砸入了宁长久原本所在的位置,宁小龄足尖踩过剑柄,向着宁长久遁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数丈的距离被一下子拉近,宁小龄对着宁长久的后背拍出了一掌,掌间被仙剑割开的伤口还未愈合,鲜血飞溅而出化作一只只细小的火蝶,依附上他的后背。

    宁长久同样不再有隐藏,宁小龄的攻击太过凶狠狂暴,只要稍有不慎,自己也会很快沦为她的爪下亡魂。

    那颗妖种似被彻底激发了出来,身后三条虚幻的尾巴之间,又生长出了一条,并且开始暴涨。

    那柄仙剑虽然重创了她,但是妖种凶性被激起之后,她反而因此融合了更多妖力,竟然隐约要冲破长命境的瓶颈,跻身紫庭第一楼!

    宁小龄自己也怔住了,随后心中狂喜,那颗妖种不停跳动,提供着几乎源源不断的妖力,修复着她身体的伤口。

    宁长久左躲右闪,竭力避开她的攻击,而宁小龄的动作越来越快,如真正的灵狐,只能看见雪白窜动的影子。

    短暂的奔袭里,两人一前一后,已将两条大街的街面尽数摧毁。

    宁小龄一边尝试着叩开长命境的瓶颈,一边紧追不舍,她要在皇宫那边察觉到自己之前,抢先将宁长久诛杀。

    在她眼中,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明明境界最低,但比赵襄儿和陆嫁嫁对自己的威胁更大。

    而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她实在不敢再拖下去了。

    ……

    而此时,唐雨刚刚入殿,将老狐可能未死的消息与关于那对师兄妹的事情告诉了赵襄儿。

    赵襄儿快步奔出大殿,抬头望去,她忽然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向红尾老君这等大妖,消散于世间之后,那些灵气应该会散还于天地,形成壮观的妖云,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雨。

    可是今晚老狐死后,天清气朗,弯月如眉,那本该出现的妖云去了哪里?

    也是此刻,白衣玉立的陆嫁嫁忽然心神一动,她骇然睁眼,望向了皇城的某个方向:“明澜……”

    明澜是她的佩剑之名。

    当日与老狐一战散落在外,至今还未寻回。

    而她的心中,忽有剑鸣响起。

    ……

    ……

    (一个小时到了(x))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六章:云至劫来

    阁楼坍塌,长街破碎,那些砖石瓦砾沉浸百年,历经风霜雨雪,终于在今日纷纷化作废墟。

    两道白影穿梭在漫天的扬尘里,一进一退,一攻一避,打得夜色炸响,乱石穿空。

    宁长久一身白衣破破烂烂,尽是灰蒙蒙的尘土,他的灵力消耗极大,已经很难供应上他身体的速度,终于一声脆响里,宁小龄的一记拳头打中了他的后背。

    骨骼断裂声应声而起,宁长久痛哼一声,身子直接砸到地上,他立刻翻滚,躲过了接踵而来的另一拳重击。

    宁小龄动作未断,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那一拳才一落地,她直接化掌撑起身子,撩腿如刃横扫而去,宁长久踩踏墙壁躲过那雷霆般的横扫,踏墙而上之后,身形又朝着宁小龄所在的位置一跃而下。

    宁小龄望着那如鹰一般扑来的身影,低声道:“找死。”

    她没有丝毫退缩,身形直接猛地向上冲去,迎向了宁长久。

    宁长久的指剑点在了她的拳尖上,他手指一曲,如一柄柔韧的铁剑被骤然弯折,宁长久抿起嘴唇,手指不得已后撤,另一只手化掌拍下。

    撞击声里,宁长久直接被那妖力的暗劲掀飞出去,撞上了残破的端墙后,身形又倒滑了数十丈才堪堪止住。

    宁小龄冷冷地看着他,傲然道:“你这个附身鬼,终究比不得我。”

    她忽然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离紫庭不过只差一线。

    那一线仿佛近在眼前,却又差了一点意思。

    宁小龄生出一种感觉,只要杀死眼前的少年,自己便可立刻破镜跻身紫庭。

    她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做着无力的抵抗。

    宁小龄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你有什么魔力,她明知你不是她师兄,却还护着你。”

    宁长久道:“我明知你被种下妖种,不也没有杀你?”

    宁小龄目光晦暗,道:“那是你愚蠢,我早就与你说过,狐狸是最忘恩负义的种。”

    说话间,她身影一闪,一拳朝着他的额头打去,宁长久仓促在身前画下一道符,那拳尖触碰到符,然后符便碎了,哪怕宁长久有意避开,依旧被一拳直击打中了左肩。

    他的身体如沙袋一般飞了出去。

    身体还未落地时,在空中是没有借力点的。

    宁小龄抓住了这个机会,纵身而起,一记手刀对着他的腰身劈落,空中,他们双眸相对,宁小龄双眸中怒火与狂傲一并点燃,苍白的瞳仁里,如镜般映出了宁长久的脸。

    那张脸依旧平静……依旧平静……

    她心中每一道一闪而过的恶念,都被放大了数百倍,于是指间的熊熊烈火更如一柄柄弯刀。

    宁长久的身体被打落在地,地面的石砖也在撞击声里微微凹陷。

    宁小龄直接扑了上去。

    那是势在必得的一刻,这在宁小龄的眼中,对方已是必死之人。

    可她瞳孔中的狂喜之色并没能持续太久,转而代替的是烦躁与暴怒。

    因为她的身后,那针芒顶背般的寒意再至,这一次来得更为凌厉直接,似要直接贯穿她的身体,宁小龄不得不暂时退避,那原本致命的一击威力小了许多。

    宁长久身子再次重重砸落,他抹了一口鲜血,手藏于袖中,似在书写什么。

    宁小龄回头望去,只见一女子玉冠银簪,白裳飘飘,那柄仙剑如今悬浮半空,她踩在剑身上,衣袂曼舞。

    陆嫁嫁?

    宁小龄心中一恨,自己还是被宁长久纠缠太久了。

    她此

    刻所能施展的境界虽比陆嫁嫁还要更高些,但是真要击败她谈何容易,更何况她既然察觉到了自己,那么赵襄儿应该也快到了。

    虽然没了朱雀焚火大阵的加持,赵襄儿的境界不过通仙,但毕竟她一人一剑杀死了老狐,这颗妖种之中,对于那个冠绝一城的小姑娘,终究是有天生的畏惧了。

    陆嫁嫁看着她身后漂浮的四条尾巴,剑目如镜,寒声道:“你已入魔?”

    宁小龄愤恨道:“你也来找死?”

    陆嫁嫁看了一眼宁长久,宁长久此刻状态极差,他浑身上下的灵力几乎消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半身是血,狼狈至极。

    宁长久解释道:“师妹的先天灵是狐狸,如今被那老狐的妖种浸染,占据了她的意识。”

    陆嫁嫁问:“为何不早告诉我?”

    宁长久反问:“除了杀了她,你还有其他办法?”

    陆嫁嫁哑然,想了想,道:“先天灵与妖种融为一体,哪怕只是割裂先天灵,她也必死无疑,还能怎么办?”

    宁长久道:“先帮我拦住她。”

    陆嫁嫁望着那妖气勃发的少女,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先前宁长久驭剑袭杀之时,便振剑而鸣,为的就是让她心生感应,快点来到这里。

    所以她一刻不停地来了。

    “你们……好烦啊。”宁小龄闭了闭眼,吐气如箭,她篡紧了拳头,一身妖力转眼攀至巅峰。

    ……

    ……

    皇殿之前,陆嫁嫁已匆匆忙忙御风而去,赵襄儿与唐雨境界不足以御风远行,而且她们也无法锁定那妖种的具体位置,只能等陆嫁嫁以剑光为信。

    唐雨跪在地上,懊悔道:“都怪我没有事先将此事告知殿下。”

    赵襄儿忙将她扶起,她的眉目重归静美,眸子深处却依旧有一丝无法抹去的茫然:“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在意料之内,总该有些计划之外的变数……或许这才是娘亲真正给我准备的大考。”

    “娘娘……”唐雨神色一震:“娘娘还活着?”

    赵襄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她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注视着我。”

    唐雨垂下了头,涩声道:“娘娘当然神通广大,甚至可能连我今日顶替小姐开阵,都在她十几年前的计算中了。”

    赵襄儿秀眉一蹙,清澈的眸光闪动,沉默了一会,道:“你都知道了?”

    唐雨轻轻点头:“原来小姐也是一直都知道的,对吧?”

    赵襄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歉意,道:“一年前,我才在乾玉殿的密卷上看到这些,那时候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但是那卷宗上说,他们想要杀死尚是婴儿的你时,赵石松是默许的……如今你若是杀了他,然后一辈子不知道此事,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只是阴差阳错,这一幕终究没有发生,也好。”

    “赵石松平时待我很好……像亲生女儿那样好。”唐雨神色恍惚,面颊上忽然淌下了眼泪,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惨然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该谢那小道士,还是该怪那小道士。”

    “小道士……”赵襄儿螓首微动,眯起眼睛想了一会,记起了那天小将军府里,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关于那个少年,她只记得他长得很清秀,好像有些不知礼节……

    只是没想到,他的那个师妹竟拥有狐狸的先天灵,成为了那头老狐死后转生的土壤。

    既然那小姑娘已经成了妖魔,那想必那少年此刻也已成为他师妹的爪下亡魂了吧。

    不知为何,她明明与那少年没有任何交集,心中却一丝无由来的失落。

    唐雨忽然问道:“小姐,趁现在还有时间,要不要去甲子殿取仙剑?”

    赵襄儿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那柄仙剑以我现在的境界,很难驱使,我能用它杀那头老狐狸,只是因为它被关在了笼子里,若是在外面缠斗,我一剑也砍不中他,也正是如此,他没有太过堤防,才让我有机会偷偷派人取剑。”

    唐雨焦急道:“那可怎么办?如今城中还有谁能对付那妖怪?”

    赵襄儿淡淡地笑了笑,溶溶的月色落到了她的唇间,那一身白衣在月色下显得单薄而寂寞,她望向了某个方向,道:“刑天法地,祭以城国……我本从未当真,但现在看来,便是今天了。”

    “小姐……你说什么呢?”

    赵襄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生养伤,我不弃赵。”

    ……

    剑光照彻长街。

    陆嫁嫁与宁小龄的身影如两颗不停撞击又错开的弹丸,两道雪白的影子飞快起落,妖芒与剑光交相辉映,耀得白月失辉。

    她们同为长命境,短时间内的战斗哪怕再声势浩大,也很难打出实际的结果。

    而宁长久以剑鸣惊醒陆嫁嫁,将她引来,为的也并非是要她击败或者杀死宁小龄,他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指间流萤般的光在空中虚画成一道精巧小阵。

    那阵很美,如淡色的翡翠雕成的花卉,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枯萎,但就是这种易碎的美丽里,一股清圣的古意焕然而发。

    “剑锁!”宁长久忽然大喝了一声。

    陆嫁嫁心中一动,她早有准备,狭长的剑目豁然明亮,剑灵同体之力催发,从低到尘埃的碎石瓦块到九天落下的淡淡月影,都好似沾上了挥之不去的剑意。

    宁小龄心中一凛,以狐尾护身,身子向后挣脱,奔向宁长久的方向。

    宁长久早有预料,将手中精美的小阵拍出了出去。

    那小阵中,藏着宁擒水毕身修为的最后一点,而那些修为又被他以提炼精纯了数遍,晶莹剔透地就像是这朵小花。

    宁小龄感受不到那阵法中丝毫的杀伤力。

    而这阵法本就不是杀人之阵。

    许多老修行者,在垂垂老矣之时,会将自己的毕身修为传给后人,那用的便是这种阵法。

    这是渡功力的小阵。

    宁小龄撞了上去,因为那阵法的灵力足够纯净无暇,所以与宁小龄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排斥,直接容纳到了她的体内。

    陆嫁嫁看到这一幕,心中大骇,厉喝道:“你在做什么?”

    那点灵力之间,带着高妙的道法感悟,一入她身体,便直接融入了她的妖种里,于是那长命境的瓶颈就此勘破,宁小龄直接晋入了紫庭境!

    长命境便已难缠至此,若是让她跻身紫庭第一楼,那再无人能拦住她了……

    宁长久这是疯了吗?

    陆嫁嫁强自镇定,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倾力出剑。

    可这时,她却发现宁小龄杵在原地,如一根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天上忽有阴云自远处翻滚而来,仿佛江水中推来的浪潮,于是清淡的月色很快也暗了下去,这座皇城变得一片昏暗,雷声远远地回荡着,仿佛又要迎来一场大雨。

    陆嫁嫁抬头望去,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这是劫雷。

    ……

    ……

    (三更任务完成!接下来几天想先好好写一下毕业论文的初稿,大四了qaq。所以暂时先继续维持一天一章啦。)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七章:心魔历劫

    长命境破入紫庭之时,会有两场劫,一场是心魔劫,一场是天雷劫,心魔劫破除之后,魔性消散引动天雷,天雷劫便也会随之落下。

    之前赵襄儿是假借的境界,所以没有引动雷劫。

    而如今宁小龄则是以崭新生命的身份,即将迈入紫庭之中,随着宁长久助其破开瓶颈,劫便来了。

    此刻宁小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是困入了心魔劫中。

    而她的身上,开始有灵力凝成的白丝缠裹住她,那灵丝每一道都分明可数,坚韧至极,寻常刀剑根本无法切断,那是为了保护渡劫者在突然破境之后失去行动的能力。

    陆嫁嫁明白了宁长久的所作所为,他助其破境便是为了以劫困她。

    “你困得了她一时,可等她破劫而出,晋入紫庭之后,谁能杀得了她?”陆嫁嫁疾声道:“你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说着,她身边悬着的仙剑“明澜”嗡然一鸣,似要随时化虹飞去。

    但是陆嫁嫁心里知道,那灵丝之柔韧,先前全盛之时的她或有机会,但如今与那老狐战,她不得已跌了半境,此刻想要将其斩开,难如登天。

    宁长久看着那白衣女子,深深地行了一礼,诚恳道:“陆姑娘可以放我们走吗?”

    “你说什么?”陆嫁嫁面色微变:“我不知你哪里借来的修为,但现在你还剩几分气力?等她醒来之后,你该怎么办?”

    宁长久知道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说服对方,所以没有多做隐瞒:“师妹执念极深,实际的境界又太低,如今仓促入劫,她会困在心魔一劫中很久,我会用道门的清心诀将她的魔性彻底驱除,然后唤醒她本来的意识,将那妖种的妖性压下去。”

    陆嫁嫁听了,只觉得匪夷所思,靠一个道门清心诀,怎么可能让一个即将跻身紫庭境的人格反主为客,退居幕后?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你说的,我想不到实现的可能。”陆嫁嫁叹气道。

    宁长久坚持道:“我有把握。”

    陆嫁嫁问:“那如果将这妖种压下之后,宁小龄会变成什么样?”

    宁长久道:“如果不出差错,那个紫庭境的妖种会被埋藏在识海深处,师妹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陆嫁嫁疑惑道:“若她变了回去,那这滚滚劫雷怎么办?”

    宁长久平静道:“我在决定救她的时候,就做好了对抗劫雷的打算。”

    陆嫁嫁某种闪过震惊之色:“你早就算到这一步了?”

    宁长久略带愧意道:“时间不够,我只预测了三种结果,幸好,这是其中之一。”

    “你若是资质再好些,便是真正的天才了。”陆嫁嫁看着他,神色复杂,最终悠悠叹息:“我知道你不凡,但依然难以置信……幸好入魔的不是你。”

    宁长久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陆姑娘,你会放我们走的,对吧?”

    陆嫁嫁轻声道:“你对我有大恩,于情理我不能出剑,但是若放她离开,对这满城苍生,终究是不负责任。”

    宁长久抓起了已经化茧的少女,四条毛绒绒的虚幻尾巴无力地趴在她的茧上,看上去煞是可爱,只是这可爱的雪球里,藏的却是一个睁开眼后便可以毁城灭国的妖魔。

    宁长久沉默地想了会,抬起头,一字一顿道:“那我便挟恩求报。”

    陆嫁嫁白衣御剑落到了地上,她缓缓走到了宁长久身边,望着他那张秀气的脸和

    澄澈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什么秘密来。

    “你可以带走她,但我会请剑宗门,到时候你若是没做到,将来宗主便会亲自剑斩了她。”

    最终,陆嫁嫁无奈地点了点头。

    宁长久松了口气,又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嫁嫁姑娘。”

    陆嫁嫁秀眉一蹙,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敏感,她冷哼一声,道:“你不必谢我,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能力斩开这茧,与其等着她破镜而出,确实不如让你试一试。”

    宁长久轻轻点头,道:“那赵襄儿那边,你帮我周旋一下。”

    陆嫁嫁摇头道:“襄儿姑娘那种疯丫头我可拦不住,她铁了心要杀那头老狐,到时候我解释什么,她恐怕不听,我能做的就是放你们走,你们自己找个好点的地方藏起来,若是真被那位襄儿殿下找到了,我可帮不了你们。”

    宁长久颔首道:“已经足够了,多谢。”

    陆嫁嫁忽然笑道:“那位襄儿殿下也是精通算计之术,我倒是也有兴趣知道,你们谁更胜一筹。”

    宁长久苦笑道:“此刻见了她,我恐怕只敢绕着走。”

    陆嫁嫁难得地打趣道:“你们倒是般配。”

    宁长久轻轻摇头,没有回应。

    陆嫁嫁往远处看了一眼,道:“快些走吧,赵襄儿要来了。”

    宁长久有些艰难地抱起了这个巨大而坚韧的白茧,向着陆嫁嫁目光相反的方向跑去,这座皇城之中有许多空着的院子,只要有心搜寻,倒是不难找到。

    陆嫁嫁忽然回头,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据我所知,你与你师妹相识不过一年,你为何要费这么大精力救她?”

    宁长久微笑道:“我家师妹这么可爱,我哪里看得了她变成怪物。”

    ……

    ……

    皇城之外,血羽君眺望着夜色,神情伤怀。

    先前解除禁制之后,它原本想要跟着那老狐入城杀人,直到远远地看见了皇宫方向那道赵襄儿与老狐相斗激起的光柱,它感受着那光柱间毁灭的气息,吓得远远逃离。

    那场雨停下之后,它远远地看了皇宫很久,一直到云开月现,整座皇城再次笼罩在浅浅的银光里,像是覆着一层不见生机的霜。

    “唉……老家伙,没想到连你都先我一步走了,赵襄儿这个女人委实可怕,这次我不辞而别,以后若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了,指不定要把我皮扒了。”血羽君抖动着羽毛,他毕竟算是与那老狐有血缘关系,此刻老狐身死,它总有些微微的感应。

    他过去确实经常想过,以后若得自由,一定要想尽办法报复赵襄儿,但是如今老狐身死,他最后的心气也没了。

    以后的赵襄儿只会越来越强,自己能躲多远就是多远了……

    血羽君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老家伙好歹也是一代妖王,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藏在洞窟秘境的宝贝啥的……死了就死了,也没有个遗言啥的,真让我这个徒子徒孙为难啊,不对,什么徒子徒孙,活着的才是大爷!”

    它神色倨傲,无论过去十年多么生不如死,此刻终于也算是得了自由。

    它振动翅膀,抖去了那些粘在羽毛上的水珠,它在崖壁高枝上一跃而起,振翅飞往幽邃的密林深处,赵国依附山险,其中有许多灵气充裕的修道圣地为被开掘,自己只要寻上一处,潜心数十年,想要回到当年的境界也并非不可能。

    而没过多

    久,它竟又飞回了这根枝丫,一对雀瞳之中满是震惊。

    就在刚才,它真的听到了遗言——那头老狐对自己的遗言。

    ……

    皇城之中,赵襄儿纤净的身影落在长街上,她绑着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换上了一身适宜战斗的软甲,手中持着那柄古意红伞,她看了看那条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大街和两侧坍塌的阁楼,随后目光落在了那身段出挑的白衣女子身上。

    “陆姐姐,他们人呢?”赵襄儿问。

    陆嫁嫁微带歉意道:“那小狐狸比我想象中还厉害,她施展的遁法极其精妙,我没能拦住,但是此刻应该还在这皇城之中。”

    赵襄儿低下头,视线顺着这破碎的长街望去,鼻翼微动,似是要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她目光游移着,一边问道:“那个小道士呢?还活着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她知道一个人一旦入魔便是六亲不认,哪里会留活口,只是陆嫁嫁给出的答案出乎了她的意料。

    陆嫁嫁道:“还活着,被那小狐狸挟持着,一并带走了。”

    “嗯?”赵襄儿微惊,不解道:“这般师兄妹情深,真的假的?”

    陆嫁嫁叹息道:“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

    赵襄儿点点头:“嗯,现在必须尽快找到那头小狐狸,要不然等妖种彻底融合,麻烦可能就大了。”

    陆嫁嫁问:“殿下先前可有想过这局面?”

    赵襄儿思考片刻,认真道:“我曾考虑过妖种,为此我特意在国师府中翻查了皇城中各家各户的信息,没有任何人拥有狐妖的先天灵,那些游方道士整日云游四海行踪飘忽不定,没什么记载,没想到这几乎不可能发生之事,还是发生了。”

    陆嫁嫁点头道:“确实如此,只能说那头老狐运气太好。”

    赵襄儿轻轻摇头,道:“没能预防到这个万一,是我的失职。”

    陆嫁嫁问:“若是那头小狐狸跻身紫庭,怎么办?”

    赵襄儿沉默了片刻,唇角却忽然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她望着陆嫁嫁,认真道:“只要是五道之下,今日我拼尽性命,也会杀了她。”

    陆嫁嫁看着她那抹清美笑容荡漾的杀意,疑惑道:“你与那老狐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襄儿平静道:“无冤无仇。”

    在她心中,她已经笃定,这是娘亲给她准备的大考。

    陆嫁嫁看着此刻一身软甲,眉目间英气逼人的少女,由衷道:“你不该留在这俗世之中,要不然你此刻绝不止一个通仙境。”

    赵襄儿轻轻一笑,道:“陆姐姐放心,我的通仙境是可以当长命境打的,很厉害的,至于为什么迟迟破不了境……”

    她语气顿了顿,精致俏丽的小脸蛋上忽然泛起浅浅的愁容,她拧揉着自己的手腕,无奈道:“我一身下来就背负着枷锁,我也很吃力呀。”

    ……

    而皇城某处大门紧闭的宅子里,宁长久带着背着那个白丝缠裹的少女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茧丝中无声沉睡的小姑娘,轻轻念了一句世间流传最广、也是第一次见面时,大师姐施礼时唱诵的法号:

    “福生无量天尊。”

    ……

    ……

    (感谢书友一颗红小豆、天下皆白丶、宁长久的打赏,谢谢大佬们支持呀,那今天……继续加更!下一更晚上)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八章:落雪之城,春寒料峭

    泼天的夜色里,整座皇城显得无比静谧。

    先前长街上惊人的异动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骚乱,并未波及得太远,许多人家还沉浸在大难过去的喜悦里,国师府外的尸体已经处理干净,瑨国刺客榜上的杀手经此一役,死伤殆尽,可以想象,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瑨国的杀手组织都会青黄不接。

    皇城很大,而周围的砚台山脉更是巍峨方正,如一只托起古城的巨掌。

    因为连年战乱的缘故,哪怕是皇城,偷偷乔迁他国的民众也不再少数,许多大宅子就此空了下来,而民间的传说里,屋子一旦没人居住,那么其中古老的家具便会生出精魅,所以对于那些有闹鬼传言的老宅,门上通常会贴好封条。

    皇城中,官兵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如今坐镇皇宫的主人是赵襄儿,他们领的也是她的命令。

    那命令虽是最高的甲级,但命令中并未提到太多关键信息,只说是有漏网之鱼还残留在这皇宫里,需要他们全力搜查。那些空宅子自然也成了搜查的重点。

    如今皇城中可用的兵不多,再加上这一整日的奔忙,心中的恐惧和肉身的劳累重压着他们。

    大家都在等待着这个夜晚的过去。

    只是此刻还不到亥时,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

    ……

    宁长久没有挑选任何一座空宅子,他带着宁小龄潜入了城中最大的寺庙里,今日因为皇城的骚乱,寺庙早早便闭门了,大门紧闭的主殿里,空空无人,外面隐约有扫水声传来。

    主殿中礼着一尊大佛,佛像金黄,宝相庄严,前方的铜台上,燃着四列蜡烛,烛光清冷幽亮,映得老佛金光璨然,那密密麻麻的烛台约有六十四座,烛台之前便是香案,香案上摆着些许供奉和两个彩瓷的观音人像,皆眉目慈祥。

    而那尊金身大佛两侧,又摆有许多形态各异的神像,那些神像却都瘦骨嶙峋,或三头六臂,或手持法器,或面目悲悯,如今殿中空寂,那些神像映着淡淡烛光,显得很是骇人。

    但此处长久积淀的浩然佛光,对于世间的妖物却有天然的压胜。

    宁长久自袖中抖落下一枚铜币,放在了门槛上,进寺拜佛,入观礼神,他在蒲团上跪了跪,简单地拜了拜。

    门槛上那枚是宁擒水死前所用的铜币,这种铜币是散修炼化之物,可以暂时地隔绝一片空间,防止屋内的鬼邪逃逸,也可以防止外面的阴气入侵。

    宁小龄娇小的身躯裹在半透明的白色茧衣里,虚幻的狐尾垂覆在她的身上,她此刻娇俏的小脸显得无比平静,她的皮肤颜色也变得很淡,其下的青筋和细嫩的血管都隐约可见,邪媚与圣洁的矛盾意味,同时出现在这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体上,将她勾勒得仿佛世外的妖灵。

    此刻她正困在心魔劫中。

    她境界涨的太快,入玄通仙二境尽数跳了过去,直接便是惊世骇俗的长命破紫庭 。

    所以她缺乏打破心魔的经验,因为本质上,她的心智,依旧只是那十四岁的小姑娘。按照正常的速度,她本该离开皇城,再磨砺半年,才会破境,而如今在宁长久的‘帮助’下,她直接来到了这个境界之前。

    心魔劫便是

    一场问心之局。

    如今宁小龄身上的茧衣越来越厚,生命的体征越来越薄弱,说明她在此劫中越困越深。

    宁长久从袖中取出了两张符,一张贴在宁小龄的茧衣上,一张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那是当日宁擒水取出的两张紫金神符,那符纸一看便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所写,那行云流水的画符手法让他都觉得很是佩服。

    当时这两张符是封闭他们身体的锁,如今宁长久偷偷改了几笔,扭曲了符意,于是这两张符便成了沟通他们意识的桥梁。

    宁小龄入魔前,宁长久便与她说过,世间许多符箓,稍改几个笔画,便可能产生颠倒般的玄妙效果。

    只是这改符手法是极难学成,稍有错误或是笔法力道上的误差,便会使得整张符格格不入。

    宁长久在案台上点了一炷香,记录时间,接着他背靠在大殿的暗红色的木柱上,很快闭眼入定。

    他借助这两张紫金神符勾连了宁小龄的意识。

    他进入了她的心魔劫里。

    ……

    那是一座飘雪的古城。

    宁长久的意识似从天而降,视野里,他俯瞰着一座皑皑茫茫的边陲小城,风雪漫过了视野,那城中的万千民坊,古塔旧瓦,酒旗桥栏上都是细细的白色。

    那些白色像是留白的笔,将整座城池的格局勾勒得大体方正。

    穿城而过的河面上已冻上了冰,大街上鲜有行人与马匹,大雪漫过的地方,大抵一片馨宁。

    他的视线缓慢地下坠着,最后落到了一条大街上,他的身侧竖着一杆酒旗,那书着一个方方正正酒字的旗幡,此刻也冻得僵硬,屋内饮酒碰杯之声闹融融地传来,对于屋外的大街上,忽然出现一个人,似是没有任何的在意。

    反正每年冬天,都是要死许多人的。

    宁长久看了一眼,只见屋中之人衣衫穿的单薄,却各个面带喜色,仿佛酒水可以驱除一切的寒冷,他也仅是看了一眼,便向着城中走去。

    这座城池,应该是宁小龄的家乡。

    这些尘世的喧杂他过往便不关心,更何况此刻还是心魔劫中的虚假梦境。

    他需要尽快找到宁小龄,然后压下她的妖种,再替她斩去心魔。

    历经天劫之时,也是妖种沉眠,最脆弱之时,这是他算计无数遍之后,推演出的最好的时机。

    只是这城池偌大,又能去哪里找到一个小姑娘呢?

    宁长久没有着急,他脚步不急不缓,意识细水长流地铺展开来,缓缓地感知着这座冰封之城。

    经过了这条长街,便是一座石桥,站在石桥上望去,视线便显得开阔,眺望的目光里,可以看见大批的平房和一座高高耸立引人注目的古塔,它们仿佛并非虚幻,还带着历史风霜间留下的古朴。

    而视线若是放得再远,便可以看见城中许多地方,还笼罩着无法触碰的迷雾。

    那是宁小龄记忆中对于这座城池的缺失。

    沿着长桥向前走去,街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的两旁卖货的商人推着摊子,目光左顾右盼,时不时吆喝着,染彩绸衣的女子支着伞,娇滴滴的笑声在耳畔清脆

    响起,行货的大马拉着车缓缓碾过街道,在雪街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深深的车辙。

    宁长久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脸上,然后很快地移开,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哪里不太对劲,一时间却也无法找到问题的根源。

    他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在一座破旧的平屋前,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旧夹袄,在古井旁打了水,拎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几个小男孩围了上去。

    接着他看到那小女孩倒在地上,桶里的水翻了出来,她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那几个比自己高的小男孩破口大骂,卷起袖子打了过去,小女孩自然是打不过他们的,她靠的只不过是一股狠劲,她知道,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他们下一次只会更变本加厉。

    然后她一遍遍地倒在地上,却依旧凶巴巴地盯着他们,小男孩的嬉笑声回荡在四周,听着很是欢愉。

    宁长久看着那小女孩微黑的脸,确认那依旧不是宁小龄。

    他没有做什么,这是心魔的幻境,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哪怕他此刻意念倒转让时光回流,帮着小女孩将水搬回屋中,依旧不能改变任何已经发生在光阴长河中的事。

    这是吹过眼前的尘沙,哪怕再迷眼,也只能当他是过眼的淡薄烟云。

    他继续向前走去。

    这座城比想象中的要热闹许多,只是满天大雪照示着的是孤单,这是铺在繁华之上薄薄的冰层。

    再往前走是一座阔气的府邸,那深红色的府门紧闭,门口立着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高高的院墙内,隐约可以看见雕花木窗画栋飞檐。

    但是宁长久知道宁小龄肯定与这里无关。

    因为他能看到,那飞檐翘角雕花栏杆之下,是一片空空荡荡的灰雾。

    因为隔着高高的院墙,宁小龄哪怕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那些,对于那之下的东西,从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过,因为她与这样的府邸之间,永远隔着一座高不可攀的院墙。

    他继续向前。

    雪落无声,覆盖在这座古城上,就像是少女身上越来越厚的茧衣。

    他渐渐地发现这座城池哪里不对劲了,这城中大部分树木虽都枯槁,但是有许多树细看之下会发现,那雪堆下埋着的,是新抽的嫩芽。

    而街上很多行人穿着单薄的春衣,似是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如今这座古城,应是冬时已过,春暖花开才是。

    许多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场大雪。

    因为这是宁小龄心间的雪。

    纷纷扬扬,漫空飘拂。

    宁长久在城中寻觅了一整圈,那些灰雾笼罩之处无法触及无法深入,其余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但他没能找到宁小龄。

    最后兜兜转转寻寻觅觅间,他又回到了这座府邸之前,望着那门上的一对铜环,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门忽然开了,四个人抬着一顶花轿子走了出来。

    寒风吹动轿帘,隐隐约约是一张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

    ……

    ……

    (加更奉上!)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三十九章:白雪如梦,华裳如炬

    那轿自灰雾间来,莺歌燕舞笑语欢声也自灰雾间来。

    寒风吹起轿帘,宁长久的视线便没有挪开,那张脸很是稚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但如此年幼,她便饰上了淡妆,眼角拂红,眉心点缀三点钿纹,似娇春花蕊。

    轿帘很快落下,宁长久望着那轿子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那是宁小龄。

    她眉目间的清贵不是宁小龄,脸颊上精致的幼妆不是宁小龄,那绣着得凤舞缭绕的华裳也不是宁小龄。

    但他确认那就是宁小龄。

    他跟了上去。

    这座轿子驶向另一座大宅邸,那似是一间奢华的院子,院墙起得不高不矮,门扉上的木牌间书着“锦绣洞天”四字,那轿子驶了很长一段,然后在那门口停下,一身华贵裙裾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落到了地上,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走进了那园子里。

    宁长久身子轻轻腾起,无声无息地越过院墙,视线依附在了小姑娘的身上。

    宁小龄在园中走着,裙摆下的小巧鞋尖时不时地露出,那足印均匀地分布在雪地里,像是小猫灵巧地踩过。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座园子竟没有笼罩灰雾,其间可见纤纤修竹,堆雪青松,可见远处鸟翼般翘起檐角的木亭,可以看到池塘上一座座荷叶状的石阶。

    宁小龄悠哉悠哉地走在这座园子里,目光时而落在枝头的雪压着的腊梅下,时而落在红亭上的黛瓦间,她仿佛熟悉着这里的一切,并无任何生分之意。

    最后她来到了一口老井便,向着井下望了过去。

    冬日里唯有井水没有结冰,她俯身看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似是在照着镜子,旁边的侍女看到这一幕,连忙拉开了她,似是害怕小姑娘失足。

    一切都显得安静而寻常。

    她在园中打转游玩了一会,随后乘着轿子去往了附近的一座庙宇,焚香拜了拜,小女孩似是那庙的常客了,见到她来,寺中的僧人都面露喜意,一个身子微微发福的僧人迎了上去,笑着说了什么,那小女孩轻轻点头,旁边的侍女便幽怨地打开了荷包。

    宁小龄从那和尚的签筒中取出了一支签,宁长久目光落到那签上,一下子愣住了。

    “与天同寿道人家?”

    寺庙的签上怎么会写这样一句话?

    小女孩将签送了回去。

    他跟着走入了殿中,假装是香客,不动声色地拜了一拜。

    随后宁小龄出殿,他理了理衣襟,脚步轻轻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顶轿子兜转之间,又回到了那条窄小的巷子里,先前看到的那个又黑又小的小丫头从地上爬起,再次拎着水桶向着井边走去。

    宁小龄从轿子上走了下来,她与那贫寒出身的小丫头似是早就相识,她从袖子中摸出了什么塞给那个小姑娘,旁边的侍女皱着眉头劝阻着。

    那小姑娘则是怔怔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女孩,不知为何忽然哭了起来,拎着空水桶转身跑回向着家的方向跑去。

    宁小龄看着那穿着旧夹袄的女孩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枚原本想赠送出去的碎银子拢回了荷包里。

    她转过头,视线望向了身后,宁长久心中一动,知道她看到自己了。

    此时的宁小龄额前梳着半环形的垂发,脑后青丝泻下只以一根红绳挽结,看着很是乖巧可爱。

    她内敛地笑了笑,轻轻福了下身子,对着一袭白衫的少年稚声稚气地问道:“这位公子是谁?为何从我出府开始就跟着我,去锦绣园时你跟着我,去庙里拜佛时你也跟着我,现在还跟我,我瞧公子也不似坏人,这是要做什么?”

    宁长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宁小龄气鼓鼓道:“你这公子端得无礼,哪有一上来就问人家闺名的?”

    旁边两个侍女轻轻迎了上来,训斥道:“你是哪家的书生,找我们小姐什么事?”

    宁长久平静道:“不关你们的事。”

    那侍女立刻面露怒容:“哪里来的登徒子,小姐,别理这样的人,让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说着,她立刻以手虚遮了一下宁小龄的眼睛,宁小龄乖巧地转过身去,进入那轿子里。

    宁长久看着那轿帘后那个精巧婉约的“宁”字,皱了皱眉头。

    这一次,他没有跟上去,而是顺着地上先前那小女孩踩出的脚印向前走去。

    结果那顶轿子反而跟了上来。

    “喂,你等等。”宁小龄从轿子上走了下来,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宁长久平静道:“我原本以为我要找的是你,现在看来并不是。”

    宁小龄好奇道:“你说些什么呢?”

    宁长久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你是谁,但你一定不是宁小龄。”

    宁小龄香腮微鼓,气呼呼道:“你看着是比我要大不少,但是先生也说过,倚老卖老的人最可恶了,生我养我的我爹娘,他们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你说了才不算。”

    宁长久微笑道:“那带我去见见爹娘?”

    宁小龄恍然道:“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那落第赶考的书生,想巴结我爹,所以一直跟着我,这些年想见我爹的穷书生可多了,但我爹眼光极高,一般的诗文可真看不上眼。你可有什么诗文,念来听听?”

    宁长久想了想,道:“还真有一句。”

    宁小龄问:“什么?”

    宁长久道:“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宁小龄脸色微变,怒道:“这是书上的句子,我虽是女子,却也是上过私塾的,你休要唬我。”

    宁长久看着她稚嫩精巧的小脸,心中忽然生出怜惜之意,问道:“反正时间还没到,要不要一起在城中走走?”

    宁小龄皱着眉头,摇头道:“这城中还有什么去处比得上我家里?”

    宁长久道:“只是随便走走,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

    宁小龄本该拒绝,但是她沉默了一会,竟破天荒道:“也好,本姑娘倒想看看你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旁边的侍女闻言皆大惊失色,纷纷劝阻,宁小龄揉了揉耳朵,望向了宁长久,问道:“两位姐姐可以同行?”

    宁长久点头道:“随你。”

    于是那顶轿子被抬轿之人先行抬回了府邸,宁长久与宁小龄走在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什么,两位侍女跟在后面,面露忧色。

    宁小龄道:“这位公子哥哥,你认识我?”

    宁长久点头道:“认识。”

    宁小龄抿唇一笑,低声道:“也是,这城中有谁不认识我的呢?”

    宁长久问:“你在这里很有名?”

    宁小龄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宁家的小小姐,有谁不知道我?”

    宁长久微微一笑:“宁某初来乍到,烦请宁小小姐带我去城中走走。”

    宁小龄轻哼一声,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姓宁?休想和本小姐套近乎。”

    说着,她迈起了小小的步子,走在前面的雪地里。

    宁小龄双手环胸,有些偏长的华裙轻轻扫过雪地,脑后的长发秀逸柔美,那挽着的小巧玲珑的发结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小女孩缓缓停下脚步,掸了掸肩上的雪,她望着眼前的典致小楼,介绍道:“这是雅集,一楼饮茶二楼读书,先生常带我来此,上去看看?”

    宁长久看了一眼二楼,轻轻摇头:“不必了,今天并无雅兴。”

    宁小龄取笑道:“原本以为你是书呆子,如今看来连读书人都不是。”

    宁长久笑了笑,没有作答。

    没走太远,一间院门俨然出现在视野里,那院门古旧端正,匾额上书有敦正的“文章神来”四字,院门旁深棕色的立柱老旧,满是水渍般的苍老深色。

    宁小龄看了一眼,道:“这是我读书的地方。”

    宁长久轻轻点头:“文章两字笔画端正一丝不苟,‘神’字清新俊逸尤为神妙,是个好地方。”

    宁小龄闻言,这才满意了些,轻轻点头:“那是自然。”

    眼看宁长久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便带着他继续向前走。

    绕过了两条弯弯的街道,清寒的雪色里,忽有歌声飘来,清清渺渺,每一节音色都似依附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坠着,那歌声契合着木琴声,丝丝入扣,依稀间便可以想象出漆黑的梅花焦尾琴上,纤白玉指素素勾弹的模样。

    宁小龄也缓了脚步,视线顺着歌声的位置望去,便可见一座八面玲珑的高楼,楼中灯火通明,隐有女子起伏的魅影。

    而高楼之下,几株春树花蕊半萎,拥雪而立,却显得寂寥孤单。

    “胭脂轩,

    锦绣园,

    梨树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楼灯宴,

    尽是良辰美眷。

    青丝绾,

    容妆换,

    裁取烟霞绕肘弯。

    何必羡羽衣卿相?

    我自列仙班。

    莲花冠,

    白玉簪,

    锦瑟烟华无需算。

    待子时天悬玉蟾,

    再上白云观……”

    ……

    “待子时天悬玉蟾,再上白云观……”宁长久轻声呢喃,似想到了什么,目光悠悠上移,却唯有层云飘雪,不见婵娟,他问:“这首词叫什么名字?

    宁小龄待那琴声渐细,才开口答道:“人间客,相传是一位风流公子醉眠歌楼七日,最后酒醒开口,众人才知是位女子,那女子自称世外仙人,挥笔落词,踏云奔月去。”

    宁长久点头道:“不是此间客,早晚梦醒。”

    宁小龄不为所动,自顾自道:“这是水月胭脂楼,那些士子读书人最爱的去处,里面一个叫诗妍的花魁尤其出名,据说生得天香国色,刚才那一曲便应是她妙手弹奏的,不过寻常人可见不到,要不本小姐带你去见见世面?”

    宁长久声音很轻,似是不愿打断那悠远未绝的琴音,“不必了,听琴曲歌词便胜似见人,就这样吧,我有些饿了。”

    宁小龄抚着小腹,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吃豆腐面和春卷,管饱。”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宁小龄微怔,似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立刻道:“我是平日里山珍海味吃腻了,尝点清汤挂面有什么不好,夫子常说……”

    “好了。”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打断了她的话,道:“走,小小姐带我吃豆腐面和春卷。”

    宁小龄偷偷翻了个白眼。

    两人落座,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盛了上来,豆腐拌在面里,上面浮着很极淡的油水和几粒绿油油的葱花。

    宁小龄拿起筷子,轻轻地搅拌着面汤,热腾腾的白气熏到她的脸上,那淡雅的妆容似是微微化开了。

    宁小龄忽然压低声音说:“这里的老板人很好的,我每次来都会在面底埋半颗蛋。”

    说着,她用筷子将那半颗蛋叉了出来,炫耀了一下,又四下望了望,重新将它浸入了汤水里,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宁长久跟着尝了一口,豆腐有些寡淡,汤又有些咸,他想起了记忆里观中大师姐做的饭菜和二师兄有苦难言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宁小龄看到他笑得开心,自己便有些不开心,问道:“你在笑什么呢?”

    宁长久微笑道:“小小姐真是个好人。”

    宁小龄看了他一会,道:“这是十里街坊都知道的事情,现在又多了你一个外乡人。”

    宁长久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外乡的?”

    宁小龄道:“你的衣着打扮便不像这里的,这里现在归荣国管,自从那里的官接手之后,爹爹说风土人情和几年前大不一样了。”

    宁长久嗯了一声:“这样啊。”

    宁小龄将那半个鸡蛋送入口中,咬了一口,又塞回了汤里,声音微微含糊道:“你这外乡人,可真是奇怪。”

    宁长久只是微笑,过了一会,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神色温和道:“多谢小小姐款待。”

    宁小龄比他吃得还快一些,那汤有些咸,她却也都喝了下去。

    宁长久伸手想去拿那春卷,宁小龄用筷子的另一端按住了他的手指,摇头道:“这可不是给你的。我随行的两个侍女还饿着呢。”

    宁长久向着旁边望去,轻声叹息:“可她们好像不见了。”

    宁小龄一惊,向着一旁望去,那两个侍女果真没了踪影,她皱起眉头,气鼓鼓道:“回去后一定让爹爹狠狠责罚她们!”

    宁长久轻声道:“小龄……”

    “嗯?”被这么叫,她有些不习惯,她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但宁长久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下文。

    宁小龄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忽然惊叫出声。

    那一身彩凤缭绕的锦衣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旧旧的夹袄,她脸上的妆容也似被那水气化开,变得稚嫩朴素,那白嫩的手指上,隐隐还有冬日寒冷时皲裂的痕迹,她仓皇起身,踉跄后退,碰到了长条木椅子后,跌坐在了地上。

    宁长久起身,向着她走了过去。

    宁小龄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他,厉声道:“你这妖人到底试了施了什么幻术,快把我变回去……你别过来,来人呐,我要去报官……”

    说话间,她望向了四周,四周的食客们也正看着他,他们表情各异,似冷漠也似悲悯。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带你逛这里,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你怎的这般白眼狼?早知道应该听爹爹的话的……”宁小龄揉着眼睛,雾气氤氲:“你快把我变回去呀!”

    宁长久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币放在桌角,然后走到了少女的身边,蹲下身子,平视着她,宁小龄对他胡乱挥着拳,打在了她的衣服上。

    “别闹了。”宁长久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语调平和道:“小师妹,我带你回家。”

    ……

    ……

    (今日更新早些。词是自己写的,水平有限,读者朋友们多担待呀。)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章:心魔领域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泪冻结在了脸上,她抬起了头,神色冷淡漠然。

    “谁是你师妹?”宁小龄气愤道:“你赔我新衣服!”

    宁长久道:“跟我回去,我赔你。”

    宁小龄挣开了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道:“你个臭骗子,读书人都是骗子……”

    说话间,她重重地砸出一拳,那一拳打在了宁长久的胸口上,宁长久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在了雪地里,簌得一声,雪花飞溅,他的身体陷了下去。

    宁长久把自己从雪堆中拔了出来,神色却并无半点晕恼,反而有几分欣慰。

    宁小龄倒是惊住了,她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姐姐,你原来在这里呀。”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不远处,那先前提着水桶打水的贫寒女孩立在那里,对着宁小龄招了招手。

    她似是一路奔跑过来的,此刻身子起伏,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

    “姐姐,你的东西掉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诶,姐姐,你的样子怎么变了?”那小女孩拿出了一粒小珠子,那应是腰间系带上的点缀之物。

    宁小龄目光闪烁,她立刻钻到桌子下面,似是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穿着旧夹袄的样子。

    宁长久柔和道:“你把这个给我,我替你转交给她。”

    那小女孩哦了一声,不解道:“姐姐那是怎么了?是不是你欺负她了呀。”

    宁长久从她手中接过那粒穿孔的珍珠,道:“小龄没事,你放心回去吧,我会照顾她的。”

    “小龄?”那小女孩满脸震惊之色:“我……我也叫小龄呀。”

    宁长久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忽然侧身伸臂,一掌斜切而下。

    ……

    那微黑的女孩在宁长久出手的一瞬,背部微弓,整个身体向后一仰,小腿发力,足尖一点地间,向后撤了数丈。

    她盯着宁长久冷漠的脸,阴晴不定。

    “你怎么知道?”她问。

    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怀疑过你才是宁小龄,毕竟我没有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而且你除了瘦小,没有其他地方像宁小龄,这一点做得很好,这里毕竟是幻境,反而会增加你就是宁小龄的可信度。而我一开始确实被你骗了。”

    宁长久话语顿了顿继续道:“我怀疑你是师妹,所以替你赶走了欺负你的人,还给你打上了水。但是我不敢确定,所以我决定先把这座城走一遍。”

    那女孩不解道:“那接下来呢?你凭什么觉得那个轿子里的是她?那根本不可能是她!”

    宁长久道:“嗯,她虽只有七岁,但是眉目和师妹太像太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我知道,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假的,这也是你希望我想的方向,怕我忘了你,所以后来你又出现了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女孩轻轻点头,道:“按照正常修行者的思维,越是相似的,可能越是虚假的幌子,真相永远会比眼睛看到的多一层纱。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真相只是真相,它不会因为遮掩它的东西而改变。况且……”

    宁长久望向了身后,望向了那躲在桌子下又是恼怒又是怯弱的眼神,微笑道:“况且师妹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我可以找到她的,所以我请她同游的时候她答应了,然后我们一直走到了这里。哪怕你才是这个局的主人,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气,身子立得笔直,她身上那穷酸而倔强的气质一下子无影无踪,瞳孔、长发、衣袂之间隐约有淡淡的黑烟飘出,那像是一条又一条的毒蛇,缠绕在她的身边,嘶嘶地吐着毒信。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是她的心魔劫,你为何可以进来,靠的是什么手段?”小女

    孩冰冷道。

    宁长久道:“一点师门手艺,不值一提。”

    那小女孩歪了歪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轻摇头:“我从没见过你,你应该还没到紫庭境,能施展出这等手段的……难道你是长命境巅峰?若是如此,那我们之后几年,应该还会再见一次。”

    宁长久摇头道:“我再过几日,应该可以勉强入玄。”

    心魔化身的小女孩以为自己听错了,冷冷道:“你说什么?你可知我见过多少天纵奇才的修行者,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宁长久笑了笑,问:“你对待其他修行者时,也这么喜欢聊天?”

    小女孩冷哼了一声,道:“当局者迷,大部分历经心魔劫的,根本没有机会意识到我是谁。”

    这次轮宁长久眉头皱起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长久不由自主回忆起自己前世历经心魔劫时的场景……

    他进入心魔劫中,一统乱砍,把能杀的都杀了,不到一炷香自己便破茧而出,然后他发现天上的劫雷也不见了,只见二师兄扛着一把刀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说师弟引来的这劫雷真是精纯,正好给我这把刀淬淬火。

    自己当年破境时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哪有小姑娘和自己聊天……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 ,似是懒得自报家门,仿佛这样做会自降身份一般。

    宁长久想了一会,猜测道:“你是这片心魔领域的管理者?”

    那小女孩有些惊讶,更多看了他两眼,随后点头道:“你这都知道?嗯,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帮助修行者破境是我的职责。”

    宁长久诧异问道:“心魔劫……难道是一片领域,有镇守的主人?”

    “那当然。”小女孩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可越来越厉害了,破境的数量较之百年前要番了一番,有时候真的忙不过来,毕竟每个渡劫者,我都要根据他们的心境和过去制造出因人而异的心魔劫,就像这座城……”

    小女孩视线环视过周围,张开了双臂,眉目间满是骄傲的神色:“这座城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它可以很灵巧地改变布局,几乎可以适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除了皇城之外的小城,每次修修补补做些调整就行,已经给五十八位修行者渡劫用过了,厉害吧?”

    宁长久觉得很是有趣,追问道:“那你能看见每一个修行者的记忆?”

    小女孩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渡劫者的思维,在我的眼里是透明的。”

    宁长久问:“那你能看见我的过去吗?”

    小女孩摇头道:“你不是渡劫者,哪天你渡劫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看看,不过我怕我忘了,到时候说句暗号吧,嗯……”

    宁长久见她苦想,便提议道:“看今夜小楼灯宴?”

    这是方才胭脂楼中,那女子所唱词中第一句。

    小女孩当然知道,她想起了那自己塑造的窈窕歌姬,笑了一下,接了下半句:“尽是良辰美眷。”

    宁长久心中还有疑问:“你对每个渡劫者都是一视同仁?”

    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道:“以前我会根据他们的过去调整难度,那些恶人我自然是希望他们在心魔劫中疯了的,后来……大约是五百多年前,那时候是我接替了上一个管理者,刚刚胜任这份工作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坏的不能再坏的那种,我给他设置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难的心魔劫,弯弯绕绕十八层,结果真是我高一尺他高一丈,硬生生给他破劫而出了,而且我心知肚明,历经了这种心魔劫的人,会非常非常可怕。”

    宁长久点头道:“这反而成了他的机缘。”

    小女孩苦着脸,无奈道:“后来我在另一个修行者的记忆里,得知了那个魔头所做的恶事,据说同境五人围剿他一人都无法杀掉……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呀,所以那之后,我便都一视同仁了。”

    宁长久心情轻松了些:“没想到心魔劫领域的主人,是这么个可爱的小丫头。”

    小女孩双手环胸,一脸不屑地看着他,道:“这可不是我的本体,在这里,我什么都能变哦。”

    宁长久问道:“你过去和其他人这样说过话吗?”

    小女孩回忆了片刻,道:“像你这样护犊子的,强行入劫的倒也不算少,这五百年也有个十来个吧,多是师长庇护徒弟,那些小徒弟确实弱小,凭借自己的力量,很不容易,虽然这种帮着破劫的小孩,以后的成就一般不会高,但是有个稳妥的紫庭境,对于人间宗门应该也是大喜事了吧……当然,他们再弱,也弱不过你这个师妹。”

    小女孩看着那个躲在桌子底下躲着的小姑娘,啧啧称奇,“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弱,怎么破的紫庭境?要不是你一直在旁边护着,方才一路上,她都可以死七八回了。”

    宁长久道:“你的心魔领域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其他人?”小女孩皱了皱眉,“不就是你……嗯?”

    她神色一变,接着露出了恍然之色:“原来如此,竟是被附身的……等这个小妹妹被心魔劫劈死,那个意识就会取而代之,替她扛过心魔劫,然后就彻底取代她了。不错呀,手段了得,那附身的魔头以前应该是个不俗的大人物。”

    宁长久问:“你能替我找到他吗?”

    小女孩没有直接回答,她道:“先回答你之前那个问题吧,其实你是我这五百年里第一个想直接交流的人。”

    宁长久问:“为什么?”

    小女孩走到她的身边,嗅了嗅,道:“你的味道很好闻,有一股我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之前也有修行者带过,大约是……六个?不过那六个,一个比一个变态,我还没搭上话,见面就一刀没了。”

    六个?宁长久心中俱惊。

    前世的记忆里,他的师兄姐正好是六个!

    难道……

    “你认识我师父?”宁长久问。

    小女孩问:“你师父?她是谁呀?我可不认识任何真实世界的人,我一出生就被那没良心的掌柜的安排来管这片领域了。”

    “掌柜的?”宁长久下意识问道。

    小女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个可不能多说哦,提到他就会被他听到,被知道了可就不好了,我当然无所谓,你的话可能就要尸骨无存了哦,我还等着你下一次破劫来陪我聊天呢。你之前问我能不能找到那个妖怪,答案是可以,但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掌柜会不——高——兴。”

    小女孩拖长了语调,认认真真地告诫着他。

    宁长久知道自己隐约触及到了某个神秘而古老的存在,过去他只以为,心魔劫不过是内心衍生出的问心劫,没想到所有破紫庭境之人,竟都是飞升到这同一片领域之中。

    这是天道的法则之一。

    这位小女孩口中的掌柜,应该是十二隐国之主那般古老神灵层次的存在,分割着某一道法则的权柄,亦或是他就是那十二神主之一。

    但这绝不是他如今可以触及到的层次了。

    小女孩不满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回答我,你是怎么识破的?”

    宁长久看着她黑雾缭绕的身子和有些可爱的面颊,道:“你懂得做局,但是依然不太懂人心,这是类似梦境的地方,师妹最想成为的人,当然是那位典雅温柔的大小姐,怎么会是自己呢?”

    宁长久看着那小女孩,感慨道:“那才是师妹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人啊。”

    那是她心中最美的自己,却不是自己。

    “这样啊……”小女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天色,道:“时间差不多了,我直接送你们去心魔劫最关键的地方,能不能破,看你们自己。”

    说着,一团黑雾包裹住了她,虚空如镜面破碎,她的身子转瞬消失无踪,随后,整个世界跟着暗了下来。

    ……

    ……

    (感谢书友季婵溪、幻影的米里雅、粥粥大魔王的打赏!由衷感谢!今晚还有一章。)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一章:如此长夜

    极暗的环境里,光线一点点地透了出来。

    那是轻颤的烛火。

    烛火边缘淡橙色的光晕铺开,像是淡淡的雾气,笼罩着这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子是寻常的木制结构,深棕的木皮皆有些古旧,上面的蛛网却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竹编的桌罩盖着剩菜,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趴在桌子边,晃着腿,看着坐在门槛上啃着果子的男孩,眼神幽怨。

    宁长久一目了然,那是她的弟弟。

    她的母亲在门口打着竹席,和弟弟说着什么,弟弟心不在焉地听着。

    父亲在一边劈着柴火,他看上去身强力壮,并无老态。

    这一家家境虽不算如何殷实,但在太平年代里过的应该也算是好日子。

    只是宁长久还没来得及理清楚宁小龄家中的关系,灾难顷刻降临。

    那小女孩并未骗他,说是最关键的时候,便是最关键的时候。

    一道无名的风如箭一般划过身侧,那烛火应声而灭,门外忽有马蹄声如掀翻地板一般传过来,耳畔鼓声擂动,接着外面响起了女子和小孩的尖叫声。

    宁小龄也吓呆了,她大喊了一声爹的名字,只是她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一下掀翻在了地上。

    “山妖……是山妖……山妖闯进来了!”

    外面有人声大喊,一扇扇屋门快速地闭合,乓乓乓地齐齐响着,而大街上,一群形似野狼,半身黑焰缭绕的野兽冲了出来,对着那些大门不停地撞着。

    人间的妖邪作乱不是一天两天,城中尚且如此,那些挨着荒山野岭的小镇,若遇到几波山妖肆虐,那便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而这些山妖的眼中,这座城池反而像是围起来的栅栏,将它们的猎物圈养其中,时不时地进行一波猎杀。

    而它们大都是山间的野鬼凝聚而成的,那些野鬼依附在活生生的动物身上,剥夺了它们的神智,但同时也激发了它们的血脉,使得它们的身体都暴涨数倍,极为狰狞可怕。

    宁小龄听到了呼喊声,黑暗中,她听到了一连串急促的打门声,然后是疑似娘亲的惨叫声,她大喊了几声爹娘的名字,没有应答,接着,她听到了弟弟的哭声。

    宁小龄奔到他的身边,问:“娘呢?”

    弟弟大哭道:“娘还在外面……”

    宁小龄心中骇然,方才一片漆黑,弟弟竟直接跑回屋中,凭着直觉关上了门。

    她想起了方才那声惨叫,浑身发冷,她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小男孩被一下子打在地上,他带着哭腔道:“我这也是在救你命,你装什么装,刚刚娘打门你咋不去开?”

    宁小龄只觉得浑身发冷,周围一片黑暗,她看不清小男孩的脸,只觉得意识乱成了一锅粥,各种情绪在黑暗来临的那刻酸涩地杂糅在一起,此刻彻底爆发了出来。

    小男孩捂着自己的嘴,朝着灶台那边跑去。

    传说灶台有灶神爷庇护,阴鬼邪物一般不敢靠近。

    宁小龄慌乱地伸出了手,摸到了木门上,她触摸到门栓的那刻,想起了娘亲的惨叫声,只觉得气血翻涌,竟一个冲动直接将门栓拔出,身子冲了出去。

    小男孩在身后喊道:“你疯了?快把门关上,我才不想和你这个赔钱货一起死!”

    事实上,宁小龄打开门的那刻,她也后悔了。

    她隐约看到地面上有一滩血肉,她不敢去辨认,只觉得晕头转向。

    天上没有月亮,那些捉

    妖的法师也不知身在何处,血腥味刺鼻而来,一阵阵妖风割面如刀,关于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压过了亲情,她双腿发软,一个踉跄,身体竟跌了下去,她感觉自己的手触摸到了黏糊糊尚有温度的东西。

    她不敢去想这是什么,半张着嘴,甚至连本能的尖叫都发不出来。

    一个黑影窜到了她的身后,似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身子骨娇小的少女,直接从她的身上踩踏了过去。

    幸好那并不是成年的山妖,要不然宁小龄的背脊便会在此刻尽数断裂,可哪怕是这只小山妖,依旧让她肺腑激荡,喉咙口一甜,喷出血来。

    凭借着本能,宁小龄挣扎起身,想要跑回屋内,但是方才那一脚踩得她七荤八素,身子犹如灌铅一般沉重,哪里分得清方向,竟朝着街道的方向跑了过去。

    跑了数步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此时再想回头,为时已晚。

    她不停地跑着,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靡靡的丝竹声,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山妖袭城的日子,怎么还会有人家丝竹奏乐?

    她的脚步不停,循着那声音一路奔跑过去,视线中隐约是一座高高的大门,声音便是从里面飘进来的,她想要走上台阶,却不小心绊了一跤,身子砰得一声撞到了门上。

    晕头转向间,门忽然开了,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感觉一个柔和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带着几分诧异。

    “怎么是你?”那个一个女孩的声音:“随我进来吧。”

    宁小龄被一只白嫩的手拉住,懵懵懂懂地走进了门里,大门关上的那刻,所有的黑暗都像是隔绝在了身后,眼前如燃火般的灯楼,曲折庭院间侍女提着灯笼游走,丝竹之音便似那桥下潺潺流过的溪水,一只只莲花绯灯顺水而过,水中的倒影是无数柔美繁华的色块。

    那座灯火通明的阁楼在美丽的灯火里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要夺去世间所有的颜色,那楼中人影来来往往,半敞的窗子里,歌姬起舞的身影绰约而美丽。

    宁小龄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坠入了梦境,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那拉着她的小姑娘问她。

    宁小龄怔了许久,才挪动脚步,道:“外面不是……山妖……它们……杀人啊,你们怎么还……”

    她声音有些结巴,话到嘴边难以组织成合适的语句。

    那衣裳华贵的少女莞尔一笑:“这里是锦绣园,园中有修道之人坐镇,那些山妖都是不成器的小妖孽,不敢经过这里的。”

    “不成器的小妖孽……”宁小龄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她沾满鲜血的手偷偷抹了抹自己的衣角,脸色是骇人的白色。

    她想起了爹娘的惨叫声,想起了那满地的肉块,心想这怎么只是小妖孽呢?

    她抬起头,不敢注视眼前歌舞升平的灯楼,仿佛满城妖风,尸横遍野,也影响不到这里一点,那是普通人的灾难,从来不是他们的。

    她畏惧地想要后退,只觉得那楼中来来往往的都是魔鬼。

    “怎么了?”那小姑娘问了她一句。

    这个贵家小姐宁小龄是认识的,她以前在挑水的路上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这小姐很是心善,曾让下人买过包子给自己吃。

    宁小龄问:“你为什么给我开门?”

    那贵家小姐道:“山妖不敢靠近这里,我方才下楼,恰好听到撞门声,便来看看,如今外面确实危险,你可以在这里待一夜。”

    宁小龄怔怔道:“那……其他人呢?”

    那贵家小姐叹了口气,道:“山

    妖是杀不完的,它们隐匿深山之中,寻常修士去了九死一生。”

    宁小龄问:“那么……那些传说中的仙人呢?”

    贵家小姐微讽道:“仙人才不理人间死活。”

    就像是他们同样不理会普通人的死活那样。

    宁小龄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觉得好像本来就是这样的,就像她不会去管飞禽走兽的死活,不会去管蜉蝣蝼蚁的死活。

    “你家人怎么样了?”贵家小姐问。

    宁小龄心中一酸,眼泪又簌簌掉了下来。

    贵家小姐轻声叹息:“那你去找一间没人的屋子,先待一晚上吧。”

    说话间,那贵家小姐松开了自己的手,朝着灯火通明的歌楼走去。

    她立在原地,立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孩童,无助而茫然。

    她想要转身逃开,却又不敢进入那片黑夜里,最后,她走到一处昏暗的角落,身子缓缓蹲下,抱着双膝,头埋了进去,此刻尚是初春,夜间寒凉,她不停地颤抖着,身子逐渐僵硬。

    耳畔有歌声一遍一遍地传来。

    “胭脂轩,

    锦绣园,

    梨树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楼灯宴,

    尽是良辰美眷。

    ……

    ……

    待子时天悬玉蟾,

    再上白云观……”

    一遍又一遍,歌声清清渺渺如梦中呓语。

    她听着听着便背了下来,身子好像随风而起,登上了那天边玉蟾上的白云仙观。

    一直到鸡鸣之时,她才被人叫醒。

    “你怎么睡在这里?”她再次看到了那贵家小姐有些生气的脸,“罢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

    宁小龄忽然用力摇头:“我……我自己认得路。”

    黎明之时,她乍然惊醒,逃也似地朝着门外跑去。

    外面许多条大街上,杀伤惨烈,那是城中的士兵与山妖战了一夜,路面上,有士兵的尸体,也有山妖的尸体,满地狼藉。

    而如今大战似是已经落幕,许多身披甲胄的人开始清扫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你是谁家小孩,怎么还在外面?一晚上去哪了?”她忽然听到身后士兵的呵斥声。

    宁小龄应了一声,随后快步朝着家中跑去。

    奔跑之时,她隐约听到了一句士兵的抱怨:“那些修道之人,随便来几个,杀它们不像是杀鸡一样?可是他们偏偏不愿意出手,哎,每次都要白死这么多人,修道真是修到狗身上去了……”

    “修道之人……”宁小龄有些头晕,忽然想起了那锦绣园门外的联子,她不识字,只是听人念起过下半句。

    与天同寿道人家。

    与天同寿……

    她跑回了家中,脚刚迈过门槛,阴风扑面。

    “弟弟?”她看着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人影,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那个人影转过头,却是一张满是毛发,尖嘴猴腮的脸。

    这是夜间杀场的漏网之鱼。

    宁小龄爆发出一声尖叫,身形想要后撤,却觉得似有什么东西捆住了自己,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个小山妖幽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随后寒芒锥骨,它发出一声锐叫,扑了过来。

    ……

    ……

    (感谢书友宁长久的打赏!今日份加更奉上。)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二章:黎明之前,彩虹倾天

    被那双幽绿的眼睛盯着的那刻,宁小龄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她的手脚便根本不听自己使唤了。

    虽然它还未近身,但是宁小龄已经可以想象出那冰冷锋利的爪子,如刀一般割开自己血肉,撕裂自己身躯的感觉。

    在它真正跃起之时,她脑海中便只有昨晚满地尸体的惨状,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她隐约可以闻到空气中还未消散的血腥味,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那一刻是那样的真实。

    天还未破晓,这一夜依旧还未过去。

    ……

    今夜,宁长久尝试过杀死很多山妖,那些山妖在他看来确实很弱小,不过是入玄初境的邪物,更何况此刻还是心魔幻境,杀死它们更轻松许多。

    但是这最后一只山妖向着宁小龄扑去之时,他以指连续斩出了数剑,却一剑都无法落到那山妖身上。

    宁长久明白过来,这便是宁小龄真正的心魔。

    这是她曾经见过最大的恐惧。

    这一夜中,对于亲人的死去,对于弟弟的失望,对于世界的怀疑都在此刻死亡来临时放大了无数倍,她的眸子也漆黑一片,仿佛是一坠便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是真正的死水,惊不起一点波澜。

    若是在真实发生的过去,此刻会有道人前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桃木剑斩妖,救走宁小龄,几年之后,再将这小丫头高价卖给同行的另一个老道士,宁擒水。

    但是如今是心魔劫,能救她的唯有自己。

    只有她自己杀死这头山妖,才可以破境而出。

    若是正常破入紫庭的修行者,便早已幡然清醒,明白自己在历经心劫,然后回奋起拔剑,战胜心中最大的恐惧。

    但真正的宁小龄才刚开始修行,她的境界不过是那妖种赠与的,而那妖种此刻便在某个角落,等着宁小龄的意识被心魔击溃,然后取而代之。

    一个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少女,连勘破迷障都做不到,根本就是任人宰割的蝼蚁,如何能破局而出?

    此刻,宁长久再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出,拦在了她的身前。

    一袭白衣,面容清冷,墨发飘舞。

    他身姿挺拔,并指为剑,身后浮现着幽淡而繁复的光晕,仿佛是一朵朵雪花,一柄柄小剑架构成的圆形阵法。

    他向着头尖嘴猴腮的山妖点出了一指,那山妖扑来的身影仿佛凝滞在了空中,难以前行。

    宁长久无法杀死她的心魔,但是可以抵挡一时。

    可是时间的流逝从来川流不息,他能挡得了一时又如何拦得住那个必将发生的将来?

    宁长久已然来到了她的身前。

    少女无法看见,但是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身子不由后仰。

    宁长久伸出了一截如玉般的手指,一如那一夜一样,极稳地点在了她的眉心。

    “宁小龄!”宁长久忽然大喝道。

    少女似是听到了这无声处起惊雷的喝声,美目圆瞪,直视前方。

    “我不姓宁啊……”她意识朦朦胧胧地飘过,心想自己确实是叫小龄,可宁不是她的姓,他是叫错人了吗……

    宁长久的声音似能穿透灵魂一般再次响起:“杀了它!”

    “杀……”宁小龄呆住了,她身子忍不住颤栗:“我怎么可能杀得了它……”

    宁长久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竭力想让她平静下来:“抬起你的手指,仔细回想一下,回想一下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仔细想想,你见过最厉害的招式是什么,用出来,杀掉它……”

    见过……最厉害的招式……

    宁小龄漆黑的眸子渐渐恢复了些眼白,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那头山妖依旧不停地迫近着自己。

    隐隐约约

    间,她似想起来许多事情,那些本该不是她的记忆。

    记忆里,有个道士杀死了这头山妖,自己跟随了他几年,随后那道士告诉自己有个道法更为高妙的人想要收自己为徒,于是又换了个师父修行,自己也随他姓宁。

    那姓宁的道士身边,有个看着清秀漂亮实则很呆板的少年,他一板一眼地喊自己师妹,自己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她回想起了那些,也渐渐想起了皇城中发生的一切。

    心魔幻境……

    这个名词忽然迸入了她的识海,她蓦然睁眼,眼前蒙着的纱雾似是消失了,一双灵动的眸子重新变得黑白分明。

    她看到了那近在迟尺一指抵着自己眉心的白衣少年。

    “师兄……”宁小龄试探性喊了一句。

    宁长久淡然道:“别废话,出手,杀了它。”

    “是,师兄!”

    宁小龄神色一振,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意一动,指间随之挥出了一剑。

    那是当年那道士以漆金桃木剑斩出的一剑,当年也是这一剑将山妖斩杀在地。

    她意念一动间,原模原样地斩出了这剑,这一剑的神意比当年那老道士更强了数倍。

    但是那柄桃木剑一触及那山妖,便没入了它的身体,那山妖的身体吞没了桃木剑后更大了几分,表情也变得愈发狰狞。

    “怎么会这样……”宁小龄神色惊慌。

    宁长久道:“继续想。”

    宁小龄下意识点头,她竭力平静,手指颤动,白芒锐影连绵浮现,她斩出了一剑又一剑。

    当年她虽未真正学到过什么技艺,但是她多次随着师父去各种大户人家降妖除魔,也见过许多次那干脆凌厉的斩妖之剑,那些剑一道道地印在她的识海里,历经岁月打磨,化作无数锐利的线,每一道都似有足以切金碎玉的锋芒。

    她眯起了眼,以指为笔,凌空而舞,如在虚空中作画。

    每有一道剑气斩落,她心中那些线便似褪去锋芒,黯淡几分。

    那些剑气切割在那头山妖身上,如刀切皮革一般,将它的身体斩得皮开肉绽。

    那山妖的瞳孔变成了猩红的血色。

    它的身躯却愈发庞大,在一剑又一剑的磨砺之下,竟从一头瘦如野猴般的大小变作了巨猿模样。

    宁小龄越斩越觉得心惊,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黑云压顶,里面交织着电闪雷鸣。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心魔劫中,自己若是被击败,那绝不是跌境那么简单,那个潜伏在暗中的妖种会真正地杀死自己,把自己炼化成它的傀儡。

    那是真正的生机完全,万劫不复。

    可是以她如今的手段,哪怕有宁长久为她点开天眼,她依旧无法斩灭心魔。

    而心中的恐惧与心魔劫此消彼长,更使得这头原本不算强大的山妖喷薄出了不可挡的气势。

    宁长久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他盯着宁小龄的眼睛,认真道:“仔细回忆……你记忆中所有的剑都出完了吗?你心中最锐不可当的是哪一把?”

    宁小龄单手捂着脑袋,神色痛苦,“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啊……”

    她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脸上血色全无,那山妖已然越过了宁长久的头顶,重若千钧的一掌朝着自己缓慢拍落。

    宁长久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他多想替宁小龄点破那剑,只是可惜他并非心魔劫的主角。

    宁小龄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试图从所有的记忆里翻找出什么。

    爪风已落,宁小龄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只觉得头皮都快要炸开了,刺骨的寒意如凿锥而下,钉死了她的所有骨节。

    某一刻,她霍然抬头,瞪

    大了眼,眼睛里倒映出那几乎贴面的,山妖毛骨悚然的脸。

    而那抹影子里,忽然有一道光如彩虹挂空而过。

    “我看到了……”宁小龄喃喃道,她抬了了手,轻轻划过。

    宁长久紧绷的手指离开了她的额头,少年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是一道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的剑光,横跨了整间屋子,所有触及到的一切都融化在这白雪般的颜色里。

    那是当日陆嫁嫁于皇殿门口向血羽君斩出的一剑。

    当时那一剑照亮皇城的天空,将每一根雨丝都照得宛若发光的银针,同样也照亮了少女当时仰望的眼眸,让她空寂的心中添了一抹明亮的憧憬。

    ……

    “师兄,以后我也能像这般厉害吗?”

    ……

    “师兄你可不准骗我。”

    ……

    “哎,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选错了路呢?”

    ……

    “师兄……”宁小龄唇瓣颤抖,激动得无法言语。

    千万里长虹贯穿过空。

    这是她过往不敢想象的一剑。

    因为不敢想象,所以她一直没能画出,直到死亡来临时,那巨大的恐惧点燃了少女心头的血,她终于再次鼓起勇气直视那道她此生见过最明亮的剑光。

    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这道光有七种颜色。

    “好美的彩虹。”宁长久感叹道。

    他们的头顶上空,一道彩虹架桥而过,不知通往何处,那头山妖便融化在似雨过天晴后的色彩里。

    宁小龄开怀地笑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在心魔幻境里,又哪来的真实的汗水呢?

    “师兄,谢谢你。”此刻少女尚是七八岁时的模样,她敛衽一礼,认真而恭谨。

    宁长久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坦然受之。

    “也谢谢嫁嫁姐姐了。”宁小龄双手合十,默默道。

    宁长久望向了门外,道:“别掉以轻心了,那头老妖狐还藏在这座城里。”

    “啊。”宁小龄轻叫了一声,立刻提起了精神:“嗯!我会警惕的。”

    宁长久看了一眼越来越亮的天色,心中明悟,等朝阳彻底出来,照拂整座城市,届时心魔劫便会消融,而那时……

    宁小龄同样想到了,她惶恐道:“若是它一直躲着不出来,那出去之后,我抢不过它的!”

    宁长久轻轻点头,那颗妖种境界太高,宁小龄很难占据身体的主动权,而在这心魔劫中,境界的意义只是让渡劫者可以保持更好的清醒,更强的心志,哪怕是宁小龄,在他的帮助也斩出了那这倾天一剑。

    所以此刻那妖种在刻意躲着她,只等这心魔劫结束,再一决高下。

    “师兄……怎么办?”宁小龄紧张道。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肩膀,淡然道:“不要怕,接下来都交给我。”

    说着他朝着屋外走去。

    这个世界的上空,一个小姑娘寂静悬浮,她身材纤细却曼妙,宛若诗人摘取云霞编织的柔软梦幻,稚气的眉毛淡淡而画,覆冰般的眸子里似有万千星辰明灭,银河般缎带缠绕在她的肘弯,无暇的肌肤上是最纯净的白色又带着胭脂般淡淡的光泽。

    她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居高临下俯瞰的城池的眼却似看过了上百年的春秋更迭,若是将来长成,不知该是多祸天殃地的美。

    她看着那从屋中走出的宁长久,好奇地想着他究竟要做什么,接着,少女眸子微亮,漾起潋滟的光泽。

    “有点意思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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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三章:夜半钟声到客船

    宁长久走出屋外时,这个世界的雪便开始消融。

    如今是春天,这些雪本就不是真实的雪,只是她心境上飘舞的寒冷。

    “你何以杀我?”

    愈发稀薄的雪花外,有春光透出,一个声音也随之透过风雪缓缓响起,无法判断具体而来的方向。

    那是狐妖之种发出的喝问。

    心魔劫中无关境界只看心性,所以妖种曾在宁长久以指间点住宁小龄眉心时,想过要杀死他。

    但最终都没有动手。

    因为它探查了宁长久的意识,只看到一片似永不见底的噬人黑暗,所有落到那处的思维光线皆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识海,那识海仿佛不再是一片海,而是深邃不可见的真实星空。

    它不确定这个少年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若真是魔头附身,那他前世该有多强,若是神明附体,那神明自古冷漠,又为何会对这本该没有任何亲情所系的少女这么好?

    但它依旧不觉得对方可以找到自己。

    在这片心魔劫中,它可以根据自己的本命神通幻化一切,它可以是渔民,是挑夫,是兵卒,是叫卖的商人,是舞袖的歌姬……

    宁长久没有去理那一声喝问,更没有追究它的来源,因为他知道那不过是在干扰自己,想要浪费一些自己的时间。

    “师妹,看剑。”宁长久一手负后,一掌平摊身前,宁小龄循声望去时,一柄桃木剑受气机牵引,咻得一声飞到了他的掌心。

    城池的某处,一位上菜的小二看见那独坐一桌的老道人忽然变空的剑匣,神色木讷。

    宁长久二指并作缓缓地推抚过剑身,那桃木剑竟发出一声真实的金石之鸣。

    手掌翻覆间,那桃木剑脱掌而出,化作一道流光,一片虚影,纵横穿梭天地之间。

    接着,这个城池中行走的人,便被这一剑如扎糖葫芦般穿透而过,他们来不及反应什么,便如烟花般破碎。

    妖种的声音骇然响起:“你要杀光满城之人?”

    所有人都死了,那妖狐便没有了可以依附藏身的载体,自然只能出现面对他。

    宁长久没有回答,剑光还在继续。

    那妖种的声音如被烈火烧蚀的铁块,又带着极尽彻骨的寒冷:“你果然是魔鬼,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在你眼前死去,你难道没有半点恻隐之心?这虽是心魔幻境,可这幻境之中的人,可都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啊……”

    宁长久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你我心知肚明,这满城之人皆是虚幻,他们从未活着谈何死去?我不会去想那些哲思上的问题,因为那没有意义。”

    冰雪消融,春光明媚,只是很多身影在瞧见春光的那一眼便破碎消逝,唯有枝头粉嫩如新生婴儿的花无辜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这是一座杀戮之城,不见血的杀戮之城。

    妖种冷笑道:“你终究是个心性残忍的刽子手,你的心中住着鬼,早晚有一日,它会出来吞噬你的,你此刻看似平淡理性,只是你心中的鬼还在沉睡罢了。”

    宁长久回应道:“你想试探我的来历,然后打开我心境上的缺口,可惜你做不到,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妖种哪里会相信他的话,只是冰冷道:“若有一日,你杀满城鲜活之人便可救世,你杀还是不杀?”

    宁长久似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犹豫地答道:“我不想面对这样的困境,所以此刻我会尽全力杀你。”

    若是让那妖种安然无恙地退出心魔劫,届时宁小龄苏醒,便是灭城毁国的灾难。

    这城中的最后一片雪落到了他的肩头,他拂灰般轻轻掸去,叹息道:“我未杀一人,却在救赵国满城之人,问心何愧?而你……”

    他话语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座城池越来越安静。

    那种安静是死寂,如战乱与瘟疫席卷,又似只是夜深人寂静。

    于是,在这种死寂里,任何一点的声音都会显得无比清楚。

    “胭脂轩,锦绣园,梨树堆雪桃花漫。看今夜小楼灯宴,尽是良辰美眷……”

    阁楼中歌声而在继续。

    琴弦在那芊芊素手的勾撩弹弄间,振得凄凉婉约。

    满座已无衣冠,空空如也。

    女子却并未抬头,只是隔纱抚琴,楼中明亮的灯火似永远不会熄灭。

    “待子时天悬玉蟾,再上白云观……”

    子时早已过去,天边已经泛起了明亮的朝霞。

    一柄桃木小剑如箭而来,洞穿她的眉心。

    女子缓

    缓抬头,摸了摸自己眉心的血洞,轻轻吹了口气,指间沾染的血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蝴蝶。

    这副女子的皮囊渐渐消散,露出了一只后生四尾的雪白妖狐。

    它的妖爪依旧按在琴弦上,振起缕缕余音。

    那柄木剑在洞穿她眉心之后,去而复返。

    妖狐狐尾一震,将那木剑打散。

    “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真正的本事吧。”

    雪狐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情感,下一刻,宁长久与宁小龄所在长街尽数破碎,所有的房屋都被掀去,夷为平地,一头法相数十丈高的老狐立在废墟之中,猩红的双目漠然地盯着那宛若蝼蚁般的男女。

    宁小龄看着那通体雪白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自己先天灵与妖种融合之后的异变。

    那头可怜兮兮的断尾小狐,如今已变得如此高大倨傲,它的身体抖落着雪花般的光芒,如圣火凝作的生灵。

    宁小龄本能地后退两步,心中泛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雪狐盯着他们,道:“或许我早就该出手的,如今杀了满城之人,剑意鼎盛,让我也有些许害怕。”

    宁长久平静摇头:“那一剑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算什么?”雪狐眼眸变得细长,问:“你心中也有剑?”

    心魔劫是问心之局,无关境界,心有多大,天便有多高,心中的剑意有明亮,这个世界便有多明媚。

    宁小龄忽然觉得后背变得很温暖,那种温暖缓缓融化着心头的霜雪,消抹恐惧。

    她转过了些身,只觉得脸颊上覆着橘黄色的光晕。

    那光像是贴着面颊的炉火,她以手遮着额头,眸光顺着指缝望去,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那轮苍红色的大日泛着波澜壮阔的橘光,从地平线上挣出,将整个世界都拥抱在了它的柔光里。

    那纯粹而巨大的光明里,那头数十丈高的雪狐竟也黯然失色。

    它骇然地看着那**日,不敢确定那是什么。

    九天之上,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少女覆冰般的眸子也被那**日照得火红,她眉头一蹙,伸出了手,所有的光线经过自己的身侧时皆黯然退避,她看着城中那名少年,眸光闪动,带着震撼与不确定,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这不可能啊……”她轻咬下唇,道:“我明明没有见过他……我见过的人怎么可能忘记,哪怕他是某位曾迈入过五道之上的强者转世重生,我也绝不可能认错……这到底是什么人?”

    宁长久轻轻吐了口气,此刻心魔劫中,他的身体不过是意识,没有重量,而此刻他的意识竟与那**日勾连,两者之间交相辉映,爆发出万丈的光芒。

    他心中确实埋藏着一剑。

    前一世的记忆里,月圆之夜,花灯满天,同门师兄姐齐聚,自大师姐开始,一人一剑,斩断月光而成道,刺破苍穹而飞升。

    他心中也有积攒了二十四载的浩然之气。

    十二年修道,十二年问剑。

    本该于那一夜斩出心头之剑,飞升仙廷,剑我两忘。

    只是他要出剑之时,心生灵犀,回眸多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出剑滞慢了半刻,也再也没有机会斩出那飞升一剑。

    只是在那之后,他看到了更强大的剑光,在那一剑面前,他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明月何皎皎……

    宁长久闭眸,回忆了那张记忆中愈发模糊的脸庞和剑影,那是他眸底深邃处暗藏的月光。

    那也是他郁郁不得出的飞升一剑。

    雪狐无法看到,但却能感受到一截剑尖已经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它竟生出一种无法躲避无法逃离的念头,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身躯乃至这座巨大的城池,都要被一分为二了。

    心魔领域的顶端,有叹息声轻轻响起。

    “真爱惹麻烦呀。”少女抱怨了一声,对着那**日点出了一指。

    似有天狗吞日,日夜更迭,整个世界的光都如逝去的流水,变得一片漆黑,而那原本是太阳的位置,转而变作一轮苍白的圆月,没有一丝的纹路,只有简单到极点的白。

    宁长久侧目望去。

    世界静止,宁小龄和雪狐都保持在一个一动不动的姿势里。

    因为他身后,以圆月为背景,浮现出一个小女孩云遮雾绕的身影。

    “适可而止吧。”小女孩有些生气道:“虽说狮子搏狐亦用全力,但这一剑斩在此处,我可不给你收烂摊子。”

    宁长久笑了笑,却并未熄灭指间的剑火。

    小女孩看了他的手指一眼,道:“给我讲讲你的来历

    吧。”

    宁长久道:“我也不敢确定,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可以告诉我。”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啧啧称奇:“你这空手套白狼和谁学的?”

    宁长久无辜地笑了笑,道:“我真没有骗你。”

    小女孩叹了口气,道:“那就姑且相信你吧……你的身上藏着大秘密,连我都无法看清楚的秘密。”

    宁长久问:“多大?”

    小女孩神色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最终叹息道:“我也不敢妄言,但如今你太弱小,知道太多不好。”

    宁长久没有追问,指着那头雪狐,问:“那它怎么办?”

    小女孩自信道:“交给我便是,在心境之上的造诣,天上人间,除了掌柜的,我举世无双。”

    说话间,那头似是凝滞在时间河流中的雪狐,出现了痛苦挣扎之色,只是那抹神情不过一瞬,很快消寂,它闭上了眼,身子微微起伏,似是进入了沉眠。

    小女孩道:“若要完全抹除它,对你的师妹伤害极大,如今主次替换,轮到你师妹占据主导,而它沉睡在意识深处,只要没有外界巨大的刺激,它便不会苏醒,接下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是你的事了。”

    宁长久行了一礼:“多谢。”

    “那师妹的境界……”宁长久又问。

    小女孩道:“自然是随着那狐狸一起沉睡了。”

    她看了一眼身后那纯粹至极的圆月,道:“时间到了,期待下次与你的见面,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宁长久颔首。

    圆月弥合,世界一片漆黑,脚下触及的一切都似开裂,身体却并未下坠,意识反而高高抛起,向着某一处发光的锚点升去。

    忽然,小女孩面色微变。

    那头本该沉睡的雪狐霍然睁开了眼。

    它低吼一声,嘶起尖锐的獠牙,牙缝间挤出了艰难的笑意:“想要我死?呵呵……呵……”

    小女孩不可思议道:“奇了怪哉,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精神意志?难道这头小狐狸也到过五道之上?”

    妖种与宁小龄先天灵勾连,某种意义上说,两者共为一体。

    “胎,死,魂,沦……”雪狐一字一顿道。

    这是同生共死之术。

    心魔劫正在崩塌,即使是这片领域主人的她也很难出手打断。

    而宁小龄忽然间眼皮打颤,“师兄,我好困……”

    她受到那雪狐的影响,似乎要一同陷入死眠,届时不知道要多少年才会苏醒。

    而打断这个魂死咒术的方法很简单,便是在现实世界里惊醒宁小龄,可是如今宁长久同样身在心魔劫中,谁来叫醒她?

    雪狐盯着宁长久的脸,希望看到他的诧异、崩溃和无能为力的挫败,哪怕自己要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

    但它在宁长久的脸上,只看到了淡淡的笑意。

    朦朦胧胧间,他们忽然听到一记钟声。

    那钟声雄浑洪亮,古朴绵长,此刻心魔劫将破,他们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自然可以听到那记钟声。

    那是寺院的钟声,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为的是惊散城中百鬼。

    今日在皇城中,这样的钟声响过许多次了。

    如今他们身在寺院之中,自然更听得无比清切。

    此刻恰好亥时。

    这记钟声里,宁小龄眼皮一颤,悠悠地睁开了眸子,光亮涌了进去。

    心魔劫崩溃的最后一刻,雪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巧合还是……你连这都计算到了……”

    宁长久声音似是劝慰:“巧合罢了。”

    天地崩溃。

    古寺的案台上,檀香恰好燃尽。

    钟声的余音里,少年与少女都已悠悠醒,而寺庙上空,滚滚雷云似是受到了什么牵引,纷纷朝着此处涌来,越积越厚,如即将决堤的湖水。

    宁小龄艰难地撕扯着那缠裹着她的白茧,心魔劫中发生的一切刺痛着她的大脑,她神情恍惚,但依旧清楚那些天雷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只能引颈待戮。

    她看着宁长久,过了一会,忍不住道:“师兄……你衣服好脏啊。”

    宁长久听到那声师兄之后,才放下心来,

    “还不是被你打的。”宁长久抱怨了一句,便没有多说什么,他拉开了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苍穹之上,劫雷压城。

    ……

    ……

    (感谢书友莫撒123的打赏~)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四章:双魂

    沉寂的寺院就此惊醒。

    年迈的主持拄着法杖走出来,神色凝重地看着劫雷,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旁边的小和尚一脸担忧地看着天空,只看见浓重到了极点的乌云堆积空中,似是要酝酿一场暴雨,他联想起皇城中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地问道:“师父,这是有妖魔作祟?”

    主持缓缓拧动着手中的法杖,立刻道:“快去将所有人都叫醒,先疏离此处,我去开护寺大阵!”

    “是,师父。”小和尚正要领命离开。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不必了。”

    幽暗压抑的夜色里,一个娇小纤净却带着凌厉杀意的身影走来,少女一身黑衣劲装勾勒着玲珑浮凸的身段,笔挺的双腿纤细紧绷,脚步无声,以红绳系作马尾的墨发在风中缭乱舞动着。

    “殿下……”主持认出了眼前的少女,心中一惊,竖掌身前唱了一声。

    赵襄儿对着这位在皇城颇有德望的老僧行了个礼,认真道:“此处交给我,带着你的弟子先疏散到寺外。”

    说完这句,她再没有多言,转身离去,身子灵巧一跃,以阶前的大鼎借力,一下跃到了屋檐上。

    狂风扑面,她目光顺着那劫雷的方向望去,薄唇一线,神色凝重。

    而那劫雷的光浪里,隐隐约约有个白衣少年不知死活地走了进去。

    赵襄儿确认了方向,心中疑云重重,脚步不停,她平稳地踩着湿漉漉的屋瓦,逆着狂风向着那天劫的中心奔去。

    宁长久立在那雷光之下,所有的雷云都聚集到了这寺庙之上,皇城的其余地方一片清明,甚至盈盈地流动着月光,而此处雷已积成池水,只等凡人以肉身跨越。

    “停下,你要做什么?”一个女子的喝声响起,陆嫁嫁一袭白衣已至,先前雷云朝此处聚拢之时,她与赵襄儿便一同赶来了。

    宁长久没有看她,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雷云,道:“帮我照顾好师妹。”

    听闻此言,陆嫁嫁心中一惊,她眉头紧皱,一道剑光朝着天雷聚拢处斩去,她纵身跃起,身影穿云过雷而来,似要横剑拦住宁长久的脚步。

    陆嫁嫁出声道:“你的修为早已用尽,以血肉之躯硬抗天劫,唯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话语间,陆嫁嫁一剑递入那劫雷之中,却如水滴入深渊,很快便被吞没。

    陆嫁嫁面色煞白,她望着那道雷,眸子中是难以置信之色。

    在那些世外修行的仙宗里,若有长命境的大修行者破入紫庭,那便是全宗上下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喜事,因为劫雷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宛若天降甘霖,是淬体炼魄的上佳之物,而那时所有的修行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境界,或在雷池边缘,或靠中心一点,沾一沾那大修行者破境的光。

    但是这一场劫雷……似乎不同寻常。

    陆嫁嫁哪怕境界稍跌,但毕竟也是长命境的修行者,她方才倾力一剑竟未能在那劫雷中激起什么波澜。

    接着,她听到了宁长久说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这道雷就是来劈我的。”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陆嫁嫁皱眉道,历史上师父为弟子打碎天雷之事不算少数,破境不过是引动天象,哪会真有择人而噬的劫雷?

    宁长久先前醒来之时便有这个猜想,如今见到陆嫁嫁一剑被吞没之后,才终于证实了心中的想法。

    原因非常简单——自己的存在违

    背了天地法则。

    仙宗的修行者只知劫雷来时可以借其淬炼魂魄,却不知道仙宗之外,许多隐居修魔道之人,在察觉到劫雷到来之后,都会纷纷远遁。

    原因很简单,因为天地认为你破坏了他的规矩,所有坏规矩者会遭受天打雷劈。

    宁长久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宁擒水的修为已经被他败光,但他身体里还有倚仗——那天夜里,所有灌入他的身体的阴邪鬼物,在这些日子里也被他炼化成了纯粹的灵气,只是他想来谨慎,哪怕与入魔的宁小龄靡战了半个时辰,也并未暴露此事。

    但如今,他忽然觉得,哪怕自己修为尽出灵气散尽,也不过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人算不如天算。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竟会引发如此暴烈的天怒。

    雷池之中,电光纠缠爆发出撕拉撕拉的刺耳声响,那雷云的中心部位开始渐渐凹陷,有漩涡从中涌起,电光顺着涡轮的轨迹朝着中间聚拢,最终凝成一个青紫色的雷球。

    强光自中心亮起,狂风带着嘶嘶作响的电流声席卷而来,陆嫁嫁单手持剑,以剑意护体,一身白裳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连出了数剑,却依旧无法靠近那中心地带。

    “师兄……”

    寺门外,宁小龄终于将身上缠裹的茧衣撕扯干净了,她脸色雪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过门槛时脚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罡风袭面,此刻她并无修为,身子向后掀翻,扑通一声跌回了屋内。

    而殿楼上,赵襄儿腰肢微屈身体下弓,双腿发力,身子在几个屋檐之间来回跳动,逆风而行,向着雷暴中心的方向奔去。

    几个弹跃之间,她在大殿门口落下,她望向了前方,那暴乱的雷池压顶之下,黑云旋聚着,向着中间不停地坍缩,如一只魔鬼的瞳孔,其间电闪雷鸣明灭不止,仅仅是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那雷光之中,隐隐约约立着一个白衣少年。

    一道青紫色的劫雷轰然砸落他的身上,少年高举双手的身影在触到劫雷的一刻,猛地下沉,骨骼之中爆出剧烈的声响,一道道白紫色的浪潮自那中心散开,如不停涌上岸头的潮水,陆嫁嫁持剑而立,将那些波及出的雷光斩碎。

    赵襄儿神色骇然,这一场天劫的强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力抗天劫之人,为何不是她们口中名为宁小龄的少女,而是变成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硬生生扛过了三道劫雷,雷暴带起的狂乱气流一遍遍地撞上了寺中那口两人高的巨大铜钟,洪厚的钟鸣之声夹带着一记记雷音,身处其间,哪怕是片刻都几乎要耳膜破碎七窍流血。

    “师兄……”

    身后传来少女微弱的声响。

    赵襄儿回眸望去,那寺庙中的六十四盏烛火早已熄灭,此刻被尽数掀翻在地,满地烛油乱淌,只见一个长发凌乱气息虚弱的小姑娘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不停地喊着师兄。

    赵襄儿心中一凛,伞中剑如流水般抽出,刷一声间,剑尖直指宁小龄。

    “不可。”身后,陆嫁嫁疾声呼喊,拦在了她的面前。

    陆嫁嫁看了一眼宁小龄,将她扶起,道:“她此刻已非狐妖,杀她没有道理。”

    赵襄儿冷冷道:“妖种未灭,迟早再次苏醒,今日留了她,以后怎么办?”

    陆嫁嫁道:“我已将她收回弟子,带回仙宗之后,我会求

    宗主替她消除隐患。”

    赵襄儿看着那身子娇小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手中的剑尖微微颤抖着。

    赵襄儿道:“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陆嫁嫁目光坚定:“此刻多亏宁长久才使得皇城免于一场浩劫,若是先前让她妖种苏醒,破入紫庭,此刻皇城中,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拦她?”

    赵襄儿冷哼一声,不为所动:“我自有办法。”

    陆嫁嫁道:“此刻她师兄因为皇城遭劫,于情于理,你都不能动手。”

    赵襄儿轻咬唇珠,眸光变幻,她一直觉得,这次皇城之劫,是娘亲给她的考验,原本一切妥当,但因她的疏忽终究错漏了一步,而这错漏,她本该亲手抹除,但如今她姗姗来迟时,发现危机已解,那个救了皇城的少年,此刻正随时在万劫不复的边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后不停涌来的狂风吹动着她的裙衫,似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的身体向前,要将那剑刺入宁小龄体内,彻底了结此事。

    “暂且饶你一命。”

    她最终冷哼一声,剑尖一移,负剑身后,向着那雷光走去。

    她要看看,那个坏了自己大考的少年人到底是谁。

    只是此刻天雷不止,怕是等劫雷过尽,那少年已是尸骨无存。

    陆嫁嫁抱着怀中的少女,一指点中她的眉心,让她暂时昏睡过去,她害怕小姑娘看到师兄的死状,激发出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魔性。

    天上雷球如雨落。

    而那雷光之中,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似槁木般立着,却依旧有着动作。

    赵襄儿细眉轻挑,心道此人难道还活着?

    她犹豫片刻,最终打开了那柄红伞,支撑着自己向着前方艰难逆行。

    ……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炼化的那些鬼物早已被前三道雷火灼烧得一干二净。

    他自嘲地想着,自己机关算尽,原以为一切尽在掌控,没想到才活了没几天,死亡便又迫在眉睫了,不知道这一次,自己会不会真正死去,还是又能幸运转生……

    人在面临巨大危险时,思维的速度便会被压迫得极快。

    纷繁复杂的思绪掠过脑海之时,又一道巨蟒般的电光当空落下,朝着天灵盖砸落,如打桩时猛地落下的锤头,巨大的压迫力将他的毛发刺激得根根炸起,浑身的血水似都沸腾燃烧起来,极度的炽热里,精神便得极其沉重,**却反而像是失去了重量。

    雷光砸落的那刻,神魂的深处,似一双眼睛蓦然睁开。

    宁长久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雷光之中,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清淡却柔和地看着自己,那是一个湛清道袍飘舞的身影。

    那身影边上,立着一个稍矮些的人影,那人影同样望着自己,一脸茫然。

    宁长久怔然而立,一时间思维僵滞,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那两道身影皆逆着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是足够了。

    因为那两张是他绝不可能认错的脸。

    一个是前世的自己,一个是如今的自己。

    都是宁长久。

    ……

    ……

    (先单章苟几天,容我把毕业论文写完!马上要交了,还没怎么动笔= =)

朱雀掠影焚天火 第四十五章:一颗星星的毁灭

    那团厚重如山的雷云分娩般蠕动着,一道道或如球状或如龙蟒的雷光不停落下,周遭的空气中充斥着嘶嘶振动的电流。

    但宁长久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不确定是自己的耳膜已被震裂,还是声音被某种东西隔绝在外了。

    竟是那个看着呆傻老实的宁长久率先开口:“你要一直对师妹这样好下去呀。”

    宁长久嘴唇半张,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沙哑,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身体这么轻,是因为有两道灵魂离开了**。

    那两道魂魄隐藏在意识的最深处,处于一种三魂同体的玄妙状态,而这种状态,却是为天地不容的,或许这也是引来雷劫的真正原因。

    那个少年宁长久看了一眼寺庙的方向,微微笑了笑,“好好照顾师妹,也好好活着。”

    那天夜里,阴鬼撕咬之下,他的魂魄早就破碎得不成样子,如今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了这些,封存在识海的深处,今日受那天雷牵引,终于离开了身体。

    只是他的魂魄太过弱小了,满天雷光之中,那道身影显得越来越单薄透明。

    轰隆一声惊响。

    宁小龄猝然惊醒。

    “师兄……师兄!”

    她挣开陆嫁嫁的怀抱,忽然朝着屋外狂奔过去,狂风如刀,她脚步跃过门槛还未落地,身子便又被压了回来,后脑撞在了陆嫁嫁的胸口,陆嫁嫁拥住了她,怜惜地叹气。

    “陆姐姐……救救我师兄。”宁小龄抓住了白衣女子的衣襟,声音哽咽道。

    陆嫁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原本想再次令其安睡,但是手悬在她的眉心片刻,最终还是颓然垂下,只是叹息。

    ……

    赵襄儿手中的红伞伞面很是单薄,但上百根伞骨细密撑起的古伞,也有着极大的韧性,那毕竟是皇城的重宝,此刻哪怕雷火侵蚀,也只是在伞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水渍般的痕迹。

    风声在耳畔不停呼啸。

    赵襄儿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她护体的灵气也渐渐不支,如刀的风中裹挟着雷电之气不提掠来,她系发的红绳也被磨得破损断裂,一头墨发散落,在空中不停激荡,如湍急流水中的海藻。

    那几乎是雷劫的中央,耀目的电光已经透过伞面映上了眼皮,哪怕隔着伞,她依旧觉得刺目得睁不开眼。

    正当她想要移开伞面,看清楚那雷劫中央发生了什么时,那股强大的压迫力明显减弱了许多。

    红伞被压弯的边缘开始回弹,掠过身侧颊畔的也不再是雷光电影,而是一片片碎琉璃般的雷屑。

    巨大的轰鸣声也消失了,那种从极嘈杂到安静的飞快过渡,让她一时间觉得双耳失聪,周围的空气似也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迟疑片刻,移开了伞面,才一收到腰间,忽然看见一个阴影充斥了视野——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灵力涌动,想要一掌推开那砸落的东西。

    可是方才逆行雷劫,她的灵力消耗同样巨大,此刻那影子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她仓促交织出的灵力一下被撞碎了。

    手腕一麻,红伞脱手落地,被未停的风吹到了身后,而那个身影直接撞到了她的怀里。

    少女轻哼一声,受那股撞击的冲劲,身子后退了几步,依旧难以遏制地向后倾倒,那红伞的伞柄却恰好抵住了她的腰肢向上些的脊骨,让她免于摔坠,她绣鞋离地,足尖却依旧黏着地面,她上身后仰着,长发如瀑散落直垂地面,以那伞柄为支点,秀背与腰-臀之间弯成了一个夸张而美妙的弧线。

    此刻劫灰雷屑如雪花般纷扬飘落,似一场寂灭的烟火。

    视线短暂的恍惚之后,赵襄儿看清了那撞入怀中的身影。

    那是一张清秀却惨白的脸,方才从天而落的,便是这个历尽劫雷之后,昏死落下的少年。

    赵襄儿呼吸微滞,从小到大,她身边的玩伴只有乾玉宫中的少女们,她与男子最亲密的接触,可能就是三年前以一敌八,在乾玉宫前将八人打得不敢再战。

    所以她此刻想要推开怀中的少年,然后将他拎给他的师妹。

    但她手触及到他身子的那刻,她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巨大的悲伤,那少年明明已经昏了过去,但眼皮与睫毛依旧不停颤抖着,牙关也在微微打颤,黏稠的血自唇齿间渗出,滴到了她精巧的锁骨上,如一粒朱砂。

    她看着这张脸,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明亮的雷屑依旧在不断飘落,昏黑的天空上阴云逐渐在风中稀释。

    于是这一幕便这样诡异地维

    持着,盛开的红伞落在地上,伞柄支着少女倾倒的身子,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影。

    雷光散尽时,陆嫁嫁来到了他们的身后,看到这一幕,很是吃惊。

    吃惊的是,那宁长久……好像还活着。

    宁小龄也一脸吃惊,吃惊的是那看上去清淡寡欲的小殿下,竟就这样抱着师兄,羞死个人……

    不对,我怎么在想这些……宁小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连忙跑过去,关心师兄的安危。

    赵襄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柔韧纤细的腰身,一手抓起宁长久的后颈,将他昏迷的脸从自己细削的右肩移开。

    他撞过来的时候那么重,此刻却又轻得过分,仿佛身体里的水都被蒸干了一样。

    宁小龄看着师兄满身的血痕与雷电灼烧的焦灼痕迹,张了张嘴,话语凝结在喉咙口,只剩下深深的愧疚。

    赵襄儿有些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们随我入宫。”

    ……

    ……

    宁长久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走在一条极其漆黑的道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前方一个光芒莹莹的背影指引着他。

    那是前世的自己。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宁长久忍不住出口询问。

    那一袭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只是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

    一片漆黑的道路上,渐渐地有了画面。

    一个道袍凌乱,面容棱角分明的男子扛着一柄长刀,看着山崖上高高的道观,忍不住捋了捋两边的头发,道:“以后你就是这座观中的弟子,来,二师兄带你去开开眼。”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仅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他的身后,看着那崖中道观的眼神隐隐带着畏惧。

    这一日,年仅四岁的宁长久在二师兄的带领下,先后拜见了清圣无双,姿容绝艳的大师姐,一袭扎眼红衣似翩翩贵公子的三师兄,身材娇小,背负兵器匣,短发微乱的四师姐,一身素朴布衣,笑容灿烂,很是随和的五师兄,还有满头银发,性情孤僻的六师兄。

    然后便是排到自己了。

    他是观中最后一个弟子。

    入观的那天,六师兄把观中正门以三座大殿的钥匙交给了自己,从那天起,自己便负责每夜给观里关门。

    这是一切的开始。

    那观落在山腰之间,大山高耸入云,不见其顶,山下则是一座人丁不过数百的小镇,名叫大河镇。

    之后画面变幻得极快,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大,他将那师尊托二师兄交予自己的清单刻在了墙壁上,每隔一段时间便划去一道。

    转眼十二年。

    十六岁那年,他陪着五师兄坐在崖边眺望云海,傍晚的云海被落日的余晖染得苍红,一枚昏黄的落日熨烫着橘色的边缘,缓缓沉入大地。

    他将那封婚书交还给了二师兄,二师兄扼腕叹息,一脸遗憾,随后将他今后的十二年人生告知了他。

    画面浮光掠影。

    十二年后,大道已成,举观飞升。

    那一夜的月亮雪白而巨大,几乎占据了半面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大河镇上,无数绯色的花灯缓缓升空,星火般燃烧着。

    大月之中似有天门洞开,隐约可见其后仙廷落下的圣辉,泼天的月光下,以一身青裙的大师姐为首,一道道身影拔地而起,斩开苍穹,逆空而去。

    这是他永生永世无法忘记的夜晚。

    随后他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道观之门洞开,剑影如汹涌过三座宫殿的大河,剑气之盛,杀气之决裂,比先前六位飞升的师兄姐加起来更加强大。

    潮水般的白光里,雪白的衣裳载沉载浮,如一盏清冷宫灯,那张淡漠至极的脸带着言语无法形容的美。

    那是极致的剑与极致的美,哪怕一眼便让人惊心动魄。

    于是在那剑光里,他的心真的惊散,魂魄真的动摇,生命的意识飞速流逝,一个淡金色的影子被她硬生生拽出了身体,一剑斩断。

    他跌落云崖。

    醒来之后置身于一处荒凉的世界里,天空漆黑,万物死灰,身体几乎感知不到任何的重量,仿佛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眼前的万点星辰是自己唯一的慰藉。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坟墓。

    那个光芒莹莹的身影便立在这片死灰色的囚所里,目光环视着四周的苍凉,轻轻叹息。

    宁长久看着他,跟随者他回想起了这些过往。

    在这坟墓中的岁月,是他一生中

    最孤寂最冗长的岁月,就像是一场永劫沉沦的梦。

    “就到这里了。”那个身影轻声道。

    宁长久道:“如果你是你,那我又是谁?”

    那个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我是你,那个呆子小道士也是你,从此以后,你只是你。”

    宁长久摇头道:“这种时候打什么机锋?我们是道门出身,又不是那和尚。”

    那个身影的玩笑话有些冷:“如今我们不正身处寺庙中,入乡随俗嘛。”

    宁长久想起此刻自己还在承受劫雷,也确实是身处寺庙。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那个身影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长久问。

    那个身影回过头,面容模糊,再没有任何笑意,神色认真至极:“找到师尊……一定要找到她!”

    宁长久连忙问:“怎么找?这座道观到底在世界的何处?师尊如今又身在哪里?找到她之后呢……她见我没死,会不会再……”

    那身影打断了他,道:“这些年你推算了很多遍,我也是,我们都得不到答案,但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宁长久想起师尊这两个字,便赶紧胸口开裂般的剧痛,那种撕心裂肺的幻觉带来了浑身彻骨的冰冷,他微微吸了口气,摸着自己原本藏着先天灵而如今空空荡荡的位置,道:“我避之不及,为何还要找她?”

    那身影的话语若有若无,好似叹息:“我也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师尊杀了宁长久,但宁长久如今还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活着。”

    宁长久还想发问,那身影却越来越淡,他继续说着:“这些年,我时常看到一幅画面,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星海,满天悬着的,都是枯死的星星,其中只有几颗星星还亮着,于是它努力发着光,似是想将火焰传递给其他所有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星星?那是什么?”宁长久问。

    “死星域。”那身影答道:“但里面漂浮的不是星星,而是……吞灵者。”

    “吞灵者?”宁长久听到这个名词,心中一惊。

    “嗯,我时常觉得,这就是如今师尊看到的画面。”

    “而我们,就是那最后的星星。”

    他的声音已弱不可闻。

    “言尽于此,好好保重……”

    光幕破碎。

    天雷落下。

    宁长久看见那个身影凌空而起,向着雷池中冲去,而另一个宁长久,身影已单薄得几乎虚幻,他对着自己招了招手,微微笑着,好似一个呆子。

    天地容不下三魂同体的人,于是他们走了,把自己留给了自己。

    宁长久浑身颤抖,他仰起头,看着天幕,那浓郁的雷池里,前世的自己的身影已凝成一个点,散发着光芒,好似一颗明亮的星星。

    浓墨般的云海间,那身影环视劫雷,脸上浮现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心中有飞升一剑,郁郁不得出,消散之前,总该斩些什么。

    修道前三境,入玄,通仙,长命,尽数踏破……

    入紫庭,转眼一至九楼,再破。

    观五道之天道,转眼巅峰,其上传说三境,已得其真意却不入。

    五道足矣。

    云海之中亮起一道剑,那是真正的虚剑,没有一点光芒,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却带着足以匹敌一切的锋芒,恒定地向前推动,斩碎所有触及之物。

    雷声喑哑,灼灼光彩褪若无华。

    宁长久仰起头,眸光颤抖,落下的雷火已无一点杀伤力,飘落身侧时像是白雪。

    他目睹了一颗星星的毁灭。

    于是那颗星星对于他的引力也就此刻断裂。

    他像是折翅的飞鸟,身子当空坠下。

    意识沉入了湖底。

    不知过了多久。

    识海之间再次有朦朦胧胧灯火亮起时,微薄的灵力才终于一点点输送进了四肢百骸间,他眼皮颤抖,艰难睁开,入目隐隐约约是朱红色的雕花床架和雪白如雾气般的纱幔。

    视线偏转,前方的桌案前,隐隐约约有少女半跪案前,挥毫拂纸的身影。

    那秀逸垂散的黑发,笔挺雪白的细颈和柔美的曲线在视线中聚焦又溃散,反反复复数次之后,才勉强看清。

    “襄……襄……赵……”

    他判断着那人的身份,只是此刻脑袋如被针锥搅过,一片昏沉刺痛,一时间无法想起。

    “襄?”那少女闻声回头,莞尔一笑:“怎么?我很香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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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之上介绍:
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