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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六章:酆都神国

    第二头大妖在颈骨碎裂之后,巨大的身形石化般一动不动,随后倒塌成了无数碎骨,砸入沙水之中,被河水飞快吞噬消解。

    剑收入伞中。

    九羽振翅而起,继续带着赵襄儿向着下一头骨妖身上扑去。

    赵襄儿如今也是长命境,同境之间的搏杀原本很难分出生死,可赵襄儿非但=长命境不同寻常,而且手握着几乎可以切斩一切的利刃。

    最重要的是她的杀心与杀意皆极重,用剑也从不讲究什么招式,每一剑都是最干脆利落的杀人之剑,几乎无迹可寻。

    第三头骨妖要比前两头高出一倍,他粗长的手臂如波浪般在空中挥舞着,震荡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死去,拦截赵襄儿的去路。

    那些死气的源头与判官府内宁擒水施展的如出一辙,只要沾染上些许,便会极快地腐蚀肌肤。

    而在以浓烈的幽冥煞气阻拦了赵襄儿片刻之后,他忽然将双手升到头顶,整个人倾倒下来,撞向那被幽冥之气包围的少女。

    他这是以自身为剑!

    赵襄儿原本可以暂避锋芒,但对方有死无生的气势却激起了她的战斗**,她清叱一声,身子微屈,小腿猛地发力间,身形同样一瞬拔高了数十丈,九羽清鸣,再次化作长剑缭绕其身,赵襄儿接剑,直接照着那白骨大妖身上斩了过去。

    没有盛大的剑光亮起,因为那长夜与剑同色。

    她握着剑柄,便像是握住了整片夜色。

    于是一剑劈斩便好似天穹倾落。

    骨头卡啦卡啦的爆裂声一瞬间响起,那骨妖的后颈处裂开一个大洞,赵襄儿黑衣劲装、背伞系发的身影破骨而出。

    她没有去看骨妖死亡崩塌的场景,而是直接冲向了奈何桥边。

    那桥头上,众人皆如临大敌。

    而下方,宁长久与宁小龄同样剑破妖骨,杀出了一条碎骨铺成的道路。

    宁小龄仰起头,她听到了赵襄儿连斩三头骨妖的动静,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见她又一往无前地朝着奈何桥的方向飞速掠去。

    宁小龄捏着拳头,有些不满道:“师兄,为什么襄儿姐姐的后天灵这么厉害,可以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我的小狐狸难得放出来偷袭一次人,还得赶紧收回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同门的师兄师姐看你的修行速度时,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

    简单的交流里,两人随着赵襄儿的身影向着奈何桥冲去。

    此刻,那以“擒”字捆绑自己断裂的亡灵的宁擒水提着一个巨大的黑牛头颅仓促赶到。

    不待他说话,白夫人已出指一点,那生着一对犄角的牛头下,白骨蔓延,重新长出了身躯,原本已经死去的牛头活了过来,它看着自己宛若人形的身

    体,痴呆地转动着头颅,似是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其余守在奈何桥旁的亡灵,以阎罗为首,同样严阵以待,酆都的权柄化作实质的力量一道道涌入他们体内,阻拦那三个少年少女的去路。

    他们此刻所代表的,是冥君权力的一部分,拥有着神明独有的法则,哪怕是手持九羽的赵襄儿,短时间也被阻隔在外。

    天空之中,那红月已几近圆满。

    白夫人的嗓音冰冷地响起:“别浪费时间了,截流。”

    那话语传入宁擒水的耳中,他浑身为之一振,碎裂的身体很快完好无缺地弥合,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是,夫人。”

    宁擒水一步跨到了那沙水上空,他悬空而立,望着身下那滔滔滚滚的河水,屏气凝神,判官笔凌空虚画,无比端正地写出了“擒水”二字。

    擒水,擒的便是沙水。

    这是白夫人赐予他的特殊权柄。

    如今已几乎成为黄泉的沙水被他以双手硬生生地拽起,那河水仿佛已不是河水,而是一条深黄色的缎带。

    等到酆都建成,那沙水与那条沙河必将割裂,所以要提前将这条沙水截断,围成一个圈,使得它可以在这座城中自行流转循环。

    奈何桥外,赵襄儿挥持九羽连出三剑,每一剑都集中在一点,刚猛霸道,想要一鼓作气冲破奈何桥的防线。

    长桥在赵襄儿一轮轮的攻势之下震荡不安好似要随时断裂,架起阵法抵御赵襄儿进攻的冥官们,亦是一个个魂魄动摇,苦苦支撑。

    而宁擒水的手中,那黄泉已如蛟龙腾起,若从上空俯瞰城池,便可以看到那黄蛟般的河水如衔尾的蛇,已将自己的身体连成了一个环。

    感应到这一幕之后,阎罗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知道酆都即将结成,这些不知死活的虫子们大势已去!

    那五根通天巨柱之间,画面也即将凝固。

    赵襄儿连破三具骨妖,浑身杀意冲天,但她的剑此刻却无法斩断冥君权柄,被拦在了这奈何桥外,于是她的每一剑都极为狂暴,打得临河城中央震颤不已。

    那化身为阎罗的老城主站在最前方,他看着悬空而立的少女,冷冷道:“别做挣扎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已来不及了,我看你们颇有些本事,不如此刻自尽化作幽魂归顺,夫人胸怀宽广,或许惜才,可以对你们……你在做什么?!”

    老城主的循循诱骗一下子成为了震怒。

    只见那有点不起眼的白衣少年,身边忽然浮现出数道灵力凝聚的、星辰般的光点。

    宁长久抬起头,逆画飞空阵。

    奈何桥上,先前宁长久刻下的飞空阵图同时亮起。

    之前他在长街上与白夫人靡战时,曾画动过此阵,

    但被白夫人强行拽了回来,而此刻白夫人全力构筑神国,根本无暇理会他。

    他们设下的壁垒也无法压制飞空阵的品阶!

    逆画完成,下一刻,宁长久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长桥之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滞慢,以白绫式起势,以大河入渎式直接斩碎还在炼化黄泉的宁擒水的魂魄。

    一剑之后他猛地转身,“云崖石刻”、“闲落桂子”、“敲月问仙”这清寒无双的三剑依次使出,而那正以权柄阻拦赵襄儿身影的冥官们根本来不及招架,剑光破碎魂魄,在他们魂魄凝结的空隙里,赵襄儿已破碎结界而去。

    “还算有点用。”她清冷开口,给了宁长久一个还算正面的评价。

    话语间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红月,心弦紧绷,因为在她的视线里,那轮红月与彻底圆满几乎没有两样了。

    赵襄儿抹去了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九羽化剑,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到了那剑锋之上,长剑亦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清亮长鸣!

    白骨王座之后,赵襄儿身影骤止,那剑意也在这一刻攀至顶点,她高高举剑,如行刑之人挥刀端头,一剑裹挟着满天夜色斩落,想要一举摧毁这正构筑神国的白夫人。

    而那一刻,赵襄儿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那背对着自己的白骨王座,却忽然转了过来。

    一切都好像变得极为漫长,无论是王座的转动还是长剑的落下,亦或是所有感知中的一切,仿佛有什么人为的力量,将她们所知的一切都拉得极长。

    九羽剑落下之际,一切像是陷入了因果循环之中,那白骨王座也刚刚好好旋转过来。

    披着白骨长裙,朱唇红润墨发堆云的女子淡漠地看着举剑的少女,她伸出了手,轻轻一推,赵襄儿凝结的滔天杀意在顷刻间便被打散,空气爆音般的声响里,九羽哀鸣,少女的身影被瞬间轰飞,在夜色中飞快倒退,猛然撞入了临河城的建筑群里,撞得房屋大片倒塌,犁出了一条长长的道路来。

    那片废墟里,赵襄儿支着伞艰难地拔起了身子。

    方才若非她及时开伞抵挡,那一击之后,自己或许已经重伤难起了。

    此刻的天空中,红月已经圆满,那象征着神话逻辑的五根通天之柱也已彻底凝成,酆都的根基已经构筑完毕,接下来便是添砖加瓦的琐碎事了。

    白夫人自王座上缓缓起身,她面朝神柱背对红月,捧着那青砂罐儿,如怀中抱猫的雍容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是困兽之斗的三个少年少女,脸上的笑意也覆上了一层独有的神秘面纱。

    “欢迎来到我的神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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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七章:生死之间你的眼

    白夫人悬空而立,身后的王座散开,碎骨与骷髅蚁附在她的身上,有的凝聚成嶙峋的蛟龙之躯,有的拼接成比身体还要长许多的骨尾,有的自发丝间生长出来,或托或簪过华美的云鬓,犹如冠冕,而其余大部分则依附在身体与四肢上,如一身白骨甲胄。

    而她的两肩,各自悬着一枚纯黑与纯白色的月牙,那两轮月牙在她精美妖冶的面容中央画出一条晨昏交割般的线。

    此刻的白夫人宛若神话中走出的生命,介于美丽的女子与苍古的神兽之间。

    “冥君……”

    宁擒水拼凑出魂魄,抬头仰望,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磕头跪拜。

    其余冥官也一道道齐齐俯首。

    白夫人没有追击去杀死赵襄儿,此刻她的力量已几近大成,杀死他们不过轻而易举之事,她如今担忧的,是那超越世间的法则力量会不会突然降临,一如当年一般将自己打得粉碎。

    所以她必须尽快构建完整的国。

    “许多年之后,白骨堆中爬出的小姑娘以沙水煮食了自己的身体之后终于得以活下,她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渐渐遗忘一切,来到了一座小镇里,随着流民一道辗转到了城中。”

    “白骨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她如普通人一般地生活,直到十四岁那年被一个老道人杀死。”

    “冥君选中的少女当然不会死亡,她渐渐想起了一切,多年来,满城之人从未给予过她多少善意,她却以以德报怨,打算赐予满城永生。”

    “五年之后的除夕前夜,小姑娘没有辜负那位冥冥中的君主的期待,恢复了无上的境界,传承了冥君的权柄,从此临河城将作为崭新的酆都隐于世间。”

    “神明活在人间,伴随的是永远的孤独,可他们终有一日会醒来,带着超越一切的力量。”

    “从此以后,我便戴着这样的冠冕,成为新的存续下去吧。”

    白夫人的声音宛若吟唱,完成了神话逻辑最后的缺口。

    临河城外的荒野里,那些游散的阴魂纷纷聚拢而来,他们汇聚在酆都神国的上空,如水面上的浮光掠影,但他们没有一闪即逝,而是真切地汇聚了起来,形成了繁复至极的藻井。

    白夫人仰望上空,声音威严而傲然:“冥官听令,各司其守。”

    奈何桥上,诸魂齐齐应答,他们如一道道被黑暗遮蔽而消散的阴影,几乎同时出现在阎罗殿、判官府、无常宫等诸座被赋予了权柄的屋楼中,众人皆正襟危坐,面容庄严神圣得不带丝毫情感。

    唯有那素衣少女与树白依旧留在了奈何桥边。

    少女本就是未来的孟婆,这座桥便是她永恒的府邸。

    而树白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惊骇画面,他想要晕倒过去,但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感官放大了数倍,无比地清晰而真实。

    另一边,宁长久拉着宁小龄飞速离去,他来到赵襄儿的身边,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方才白夫人的随手一击之下,她身子受了伤,若非此刻城中所有的屋楼已非真实的存在,不然此刻她已是满身尘土。

    “先走!”宁长久道。

    赵襄儿点点头,长剑一抛唤出九羽,正要载着他们朝着酆都的边缘处遁逃而去。

    白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想走想走?”

    她蔑然而笑,指尖一触,发布了酆都神国的第一道法则:“所有具有生命活性的生灵,皆无法离开幽冥构建的神国。”

    第一道法则颁布,九羽之上的三人便立刻感受到了敌意。

    那种敌意不是来自于某个特定的点,而是来自于他们所身处的,这个完整的世界。

    荒凉的夜色好似一瞬间变成了冗长的、无尽的海,任你是凭虚御空振北图南的大鹏鸟也无法泅渡,

    白夫人没有立刻去杀死他们,她陶醉在这种手握权柄的快感中,雪白而尖长的手指轻轻点破虚空,发布了第二道法则:“神国之中,所有的生灵或者亡魂皆要遵循冥君的意志,对冥君跪拜俯首。”

    这道法令一经下达,最先受到影响的便是宁小龄。

    她猛第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想要捂住耳朵堵住白夫人富有魔性的话语。

    但这一动作不过掩耳盗铃而已。

    法则已经下达,与她听没有听见无关,不知者亦有罪。

    宁小龄的心中,那抹斗志被飞速地瓦解抹去,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她冥君是万物的主人,自己生于世间便理当敬重俯首。

    “啊……”她痛苦地哀嚎着,心底的意志与之艰难地做着斗争,但是用不了多久,法则的力量便会吞没一切。

    而宁长久与赵襄儿亦不好过,他们对视了一眼,心

    中闪过了同样的念头,异口同声地开口:“冥君大人。”

    这一声冥君不是对着白夫人所喊,而是对着彼此喊的。

    他们方才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也给自己种下了一道思维,便是眼前之人就是冥君。

    他们同时对着对方跪拜俯首,而宁小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对自己做了心理的暗示,对着师兄跪了跪,暂时抵消了那道法令的影响。

    白夫人微怔,旋即淡然一笑,她明白,是自己没有给冥君这个词做下明确的界定,让他们寻到了一丝漏洞。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指尖再点,拟出了下一条命令。

    “胆敢凌驾于夜色中的人,应当承受夜色的千刀万剐。”

    这条指令在下达之后,围绕着九羽的那片漆暗中,忽然浮现出无数手持刀剑的尸影,他们的出现没有任何的征兆,手中所持的利刃也没有任何光泽,只像是听命行刑之人。

    四面八方的夜色里,密密麻麻环绕的尸影同时斩落刀剑。

    赵襄儿拔出了背上的红伞,手持古伞撑起一扫,宁长久与宁小龄同时出剑,两柄飞剑围绕四周,将那些想要欺身而近的尸影纷纷斩灭。

    “先下去!”宁长久低声道。

    赵襄儿嗯了一声,九羽收翼如箭一般俯冲。

    白夫人继续道:“冥国的地面上,手持刀剑的行刑者等待着夜空中落下的渎神之人。”

    那衔尾的黄泉之畔,满地破碎的骷颅头再次被赋予了灵性,他们重新搭构而起,破碎的骨头熔铸成了苍白的长刀,精确地对着夜空中的某处斩下。

    赵襄儿想要直接拔剑迎上,宁长久却按住了她的手,道:“出城!”

    赵襄儿不喜欢这种语气,但如今形势危急,她也并未说什么,九羽侧身调头,险象环生地躲过那记骨刀的劈砍,赵襄儿道:“稍后你们全力护持,我要专心出剑斩开酆都的领域。”

    宁长久与宁小龄皆神色坚毅,一齐点头。

    而白夫人对于他们的逃离似乎并不在意,她带着苍白之美的神秘身影踩踏过虚空中无形的阶梯,款款走到了奈何桥前,她望着树白,如看着自己的子民,威严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柔和。

    “看到了吗?这就是权柄的力量,你也可以拥有这些。”白夫人伸出了莹白而尖长的手指,缓缓点向他的眉心。

    树白听清楚了她的话语,但他的内心中却生出了极为强烈的抵触,他想拒绝,却无法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只能瞪大了瞳孔,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指精准地点上自己的眉心。

    树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他便可以看到自己如今的脸色是何等的惨白,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里,瞳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弯一黑一白的月牙。

    接着,力量风暴般涌入了他的身体,树白浑身颤栗,感觉身体里面陡然出现了一条洪流,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刷而过,可他却感知不到五脏六腑破碎的痛感,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感。

    白夫人看着他湮灭而又新生的身体,对于自己的手段很是满意,她平静地宣布道:“从此之后,你便是这座酆都的殿主,将要替我镇守此处,抵挡所有妄图破坏神国之人。”

    树白听清了,却没有听懂,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殿主?”

    白夫人点点头:“这座城不过是我打造的幽冥大殿之一,将来我还会打造九座如这一般的城,十殿真正落成之际,便是这宏伟的神国真正凌驾于世间,甚至可以与那传说中的隐国之主一较高低。”

    树白以此刻的见识当然不能听懂她的话,什么十座大殿,什么隐国之主,他只是隐隐约约间感觉自己摸到了一条触碰不得的线。

    白夫人也只是讲给他听,并没有希望他可以听懂。

    她松开了那按着他眉心的手指,道:“看好了,什么是真正神明的力量以及……那些妄图亵渎神明威严之人,该是什么下场。”

    ……

    夜空中,九羽忽地长嘶,它无声地扇动着翅膀,掀起了巨大的狂风,身子却再也难以前行一寸。

    九羽的面前,那苍白而曼妙的身影陡然浮现,她伸出了手,掌心朝着九羽背脊上的三人,轻轻一按。

    几乎没有任何的声响也没有明艳的色彩,但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却将九羽陡然掀翻,赵襄儿第一时间开伞,但在这股力量面前根本无济于事,那力量震动伞面,通过伞柄震得她虎口发麻,整个人一瞬间被高高地抛了回去。

    九羽方才穿行的距离被一下子抹平,他们重重地砸落在黄泉之侧,伤势各异。

    赵襄儿因为九羽与红伞的缘故,很大一部分冲击力还是被抵去,虽也重重砸落在地,却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而不等她稳定身体,她的身前,

    白夫人的身影再次浮现。

    白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撑着握剑的少女,赞叹道:“好美的丫头,这般容颜可真是容易让世间女子由妒生恨呀。”

    说着,她再次出指,叮的一声里,像是什么指令得以实现,赵襄儿的伞面被一股力量猛地下压,身子倒滑出去,而她的身后,白夫人无声浮现,她那如玉骨雕琢的手按在了赵襄儿的后背上,少女痛哼一声,细眉一瞬间蹙紧。

    系着马尾的红绳断裂,她的长发散开,被白夫人一把抓在手中,然后随着白夫人身影拔地,赵襄儿便被她拽着长发凌空提起。

    “听说你是赵国的女君主?”白夫人拧过手,看着那张瓷偶般精致绝伦的小脸,手指轻轻抚摸过,道:“怎么?方才斩杀骨妖的时候,不是威风凛凛地很吗?怎么一下子就要沦为阶下囚了?”

    赵襄儿浑身剧痛,她想要召唤九羽于后方偷袭,可那九羽去被白夫人一枚骨针钉在地上。

    白夫人端详着那张脸,然后抬起头,一巴掌打在了她白暂的秀靥上,啪得一声里,少女的脑袋一歪,左脸颊上赫然是一个醒目的巴掌印,而她的薄薄的唇角,也有鲜血溢出了出来。

    被砸落在地几乎难以动弹的宁长久听到了这记声响,那记声音像是打在他的心扉上,他浑身颤栗,一股无名的力量涌入他的内体,他没有任何思考,直接凭借着本能提起剑涸泽而渔般抽空了浑身的力量,向着白夫人斩去。

    白夫人的瞳孔闪过一抹异色,接着是依旧轻蔑的笑容。

    她手掌一推一落,宁长久这蓄势极大的一剑便被难以抵抗的力量牵引,身体失衡,重新砸落在地,陷入了深坑之中。

    白夫人看着他,啧啧道:“这少年好像很喜欢你呢,不过也是,你这般倾国倾城的可人儿,哪怕是我都看得有些心动呢,只是你这小姑娘也颇为蛮横无理了些,要不要我先替你未来夫君好好调教调教你?”

    赵襄儿在她强大的威压之下,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想要说话,却根本张不开口。

    恍然之中,她想起了当年在地宫时那一个日夜,她误入其中,在那头老狐狸的威压之下匍匐在地,浑身的骨骼都像是重了数倍,胸口同样像是压着巨大的石头,根本难以喘气,那种痛苦曾让她数次重复着昏迷和苏醒的过程,直到一天一夜后才被娘亲救了下来。

    如今她明明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和最为锋利的剑,那种痛苦的折磨却再次降临,践踏着她的尊严。

    当年有娘亲可以带她走,如今谁又能救她?

    她从不畏惧死亡,只是遗憾。

    而白夫人提着她的身体,如同欣赏一件绝美的瓷器一般,看着她那被黑衣紧身衣包裹的玲珑曲线,那像是上天巧夺天工的打造,线条的每一缕起伏曲翘无一不接近完美。

    只是白夫人眼中的欣赏之意变成了狠辣与拒绝,她喜欢这种美,同样也想要破坏这种美,花瓣开着的华美怎么比得上满地落红更为赏心悦目呢。

    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颈,想要先撕碎她的衣衫,然后将她的**一点点割破。

    “放开她……”

    宁长久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侧目望去,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还有力量来到自己面前。

    当然,这并不重要,这句不痛不痒的威胁又是何其无力。

    她再点一指,将宁长久的身子再次打落,她看着那少年,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只是你是喜欢她的心还是这副皮囊呢,若是心的话,我可以剖开来送给你,若是皮囊的话,我也剥下给你那小师妹披上,这样你便有双份的喜爱了……”

    白夫人对于自己的想法极为满意。

    只是那少年好像已经被砸得昏迷在了深坑里,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美丽的建议。

    白夫人忽然想起,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她也懒得去想。

    她看着眼前绝美的少女,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天地一片漆黑。

    被骨钉钉死在地九羽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脱身,只能发出一声声哀鸣。

    而宁小龄同样被之前的一击打得重伤昏迷,眼角不停地跳动,却无法醒来。

    唯有红月像是一只幽异的眼,见证着这所有的一切。

    白夫人已伸出了尖刀般的手指,按在了赵襄儿的胸口,轻轻割破她黑色的劲装。

    而那一刻,地上砸出的深坑里,浑身是血的宁长久却又睁开了眼。

    他没有去看白夫人,而是望向了第一根通天的神话之柱,他死死地盯着那根神柱,瞳孔变作了明亮无比的金色,如流动着滚烫至极的熔金。

    白夫人感受到了异样,皱着眉头看了一眼。

    接着,那根象征着神话逻辑,像是可以矗立千万年不倒的神柱开始缓缓坍塌。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八章:黄泉为界

    巨大的神柱贯穿天地,蔚为壮观,而它坍塌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美,就像满是灯影光彩的琉璃里,无数明暗交织的线条忽然不停地分裂膨胀,于是那些原本趋近于完美的画面也随之崩乱。

    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乎只是一个瞬间,神柱便缓缓倾倒过去,撞向了第二根参天大柱。

    神柱的撞击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画面的崩溃却像是爆炸一般占据了整片夜色。

    起初的瞬间,白夫人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神柱倾斜到了某个角度,她才幡然惊醒,一颗原本被赋予了神性的心骤然摇晃,疾声大喊道:“不!”

    整座酆都神国都在她的惊呼之中震颤不安。

    数年耗费心血积攒的一切,便在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内,化作流泻远去的漫天极光。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该死不死的宁长久,便是他那不知为何发光的瞳孔。

    而在白夫人即将发疯之前,赵襄儿已抓住了这片刻的机会,猛得提了口气,随着她心神而动的,是那被骨钉死死固定的九羽。

    神柱崩塌,权柄破碎,白夫人的位格疯狂下跌,那骨钉自然也困不住九羽,在白夫人恼怒中想要直接掐断赵襄儿脖颈之际,九羽已挣脱束缚,腾空而起,于空中化剑掠过白夫人与赵襄儿之间的空间。

    一瞬间,白夫人手骨被齐腕而断。

    赵襄儿身影下跌,九羽化作飞雀掠过下方接住了她跌落的身影。

    白夫人看着自己断裂的手腕,虽然她可以立刻以白骨生出一只一模一样的,但在她手骨断裂的那刻,她的心像是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她浑身颤抖,一下子望向了那依旧死死睁着双眼的少年,那双眼睛何其令人憎恶,她恨不得立刻将其挖出生吞。

    但她心中却也闪过了一抹与生俱来的恐惧。

    这种恐惧很快被恨意吞噬,她手腕一抖,再次生出了莹白的手指,虽然此刻她的位格在不停下跌,但哪怕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以她原本长命境的修为要杀死宁长久依旧绰绰有余!

    而此刻的宁长久自己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被身体里一个本能的力量唤醒,然后下意识地睁开眼,望向了那神柱的方向。

    接着他双目变成金色,神柱在他的注视之中开始崩溃。

    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幕幕画面,直到赵襄儿逃出魔爪,白夫人又以惊人的必杀之势扑来时,他才反应过来。

    白夫人来得极快,而宁长久身受重伤,心底的警兆还未来得及响起,白夫人的利爪已逼至身前。

    宁长久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某一刻,他意识的深处闪过了一抹剑光,灵台一明间,他握剑的手凭借着本能动了,他举起剑对着白夫人所在的方向刺了过去。

    那一剑极快而且极为精准,恰好撞上了白夫人中指的指尖。

    那是危险来源最浓郁的一点,宁长久“看”到了,然后刺中了。

    接着他手中的剑被白夫人反手握在手中,猛地一拧,剑身的坚韧性在一瞬间撑到了极限,犹如麻花般的剑体很快断裂,白夫人的另一爪则直接朝着他的头顶心扑去。

    刷!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白夫人惨哼一声,眼睛里血水一下子喷薄而出。

    一只狐狸的爪子陷入她的眼中。

    不远处,巨大的震动声中,宁小龄也被惊醒,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线

    眼,在目睹雪狐一击击中后,她心思一垮,眼睛一闭,再次昏迷了过去。

    同样的狐狸,同样的偷袭,白夫人在第一次中时不以为然,如今却是暴怒得几欲发狂,短时间的失明里创造出了空隙,本就掠空而下的九羽已瞬息赶到,赵襄儿手持伞剑对着她的脖颈一抹而过。

    白夫人的疯狂中依旧有着本能的防备,她的骨甲虽在不停消退,但依旧带着卓越的硬度。

    她极快地闪身躲过了这一剑,失明的瞳孔伤势也极速愈合,视线一晃间,赵襄儿一手握着伞剑一手握着九羽,满身杀意灼燃着怒火,双剑雷霆而至。

    白夫人此刻境界犹比赵襄儿高出许多,但她的攻势太猛太烈,白夫人本就有些疯癫的思维更是被一轮轮剑气压得无法思考,只能凭借直觉抵挡,然后她双臂上的白骨鳞甲被掀翻斩碎,她的尾骨也节节断裂,她快疯了,而赵襄儿也疯了一般,每一记剑都蓄足了十分的力量,宛若绝鸣。

    若非白夫人以满地白骨极速地修复着身体,她此刻便已被砍得支离破碎了。

    而赵襄儿的一鼓作气也到了尽头,她一路将白夫人逼至了黄泉之畔,最后伞剑与九羽交叉一抹,如画一个“乂”字。

    那是赵字的笔画之一,也是她最心神契合锋利无双的一剑。

    白夫人催动灵力以双臂抵挡,可双臂连同胸甲还是被一并斩碎,两道极深的裂痕瞬间显露,剑气的冲击之中,白夫人被这“乂”字一剑死死地抵着,直接推至对岸,撞碎了一大片屋楼。

    赵襄儿持双剑而立,她身子晃了晃,以伞剑撑着,单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心中横流的怒意依旧无法平息。

    她没有去追击白夫人,不是不想斩尽杀绝,而是她同样力竭了。

    自先前连杀三头长命境骨妖,再与白夫人腾挪靡战,她身体受伤极重,先前那几乎回光返照般的猛烈反扑,已是她将力量催动的最后极限。

    她收起了九羽,一手以剑支起自己的身体,一手抓着自己胸前被划破的衣衫,转身望向了宁长久。

    而对岸,白夫人也从废墟中缓缓爬出,她浑身是伤,看上去甚至比赵襄儿还要糟糕,冥君权柄的反噬极为严重,直接伤及根本,非但让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境界几乎付之东流,还几乎失去了掌控这座酆都的力量。

    她同样望向了宁长久,满脸不解与震怒:“你……究竟做了什么?”

    宁长久缓缓站起身,他双眸中的金色已经不见,在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之后,他走到了宁小龄的身边,将她扶起,渡入了气海中所剩无几的灵气。

    方才那几剑,几乎将他在天窟峰中所有炼化的灵力尽数消耗殆尽。

    他缓缓吐了口气,调节着体内的气息,没有去回答白夫人的问题。

    最后一根神柱撞上了奈何桥,将整座长桥猛然撞断,然后砸入了黄泉之中,激起滔天巨浪,消失不见。

    白夫人看着那根消失的神柱,万念俱灰,她将自己从巨大的失落感中拔出,脑海中梦魇般回放着刚才那一幕。

    金色的瞳孔,混乱的画面,失序的神话逻辑,倒塌的神柱。

    “原来……如此。”

    过了许久,白夫人才缓缓开口。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第一幅铜画描绘的历史是错的。”

    历史的事实是错的,神话的逻辑自然也是歪曲的,所以那一根神柱看似蔚为壮观,实则潜藏着巨大的

    漏洞。

    但那个漏洞却不会平白无故地自己崩塌。

    漏洞需要被“识破”。

    没有人识破的谎言只要足够圆满,逻辑可以自洽,便无限接近于真实。

    但这次不同的是,宁长久睁开眼认真地看了它一眼。

    于是那漏洞便无法欺骗自己,巨大的混乱由此开始。

    只是宁长久凭什么可以识破铜画的漏洞?

    这五幅铜画,后面的四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真实发生的事实,唯有第一幅是她经过了无数次推测后绘制的可能性。

    她是从一个深渊中一副破碎的尸骸里脱胎而出的骨妖,她曾经测算过自己骨骼的老化程度,由此推断出那具深渊中神骨的死亡时间。

    大约在四百到五百年前。

    然后她翻阅了无数的历史资料,查遍了她所有可以找到的关于四百至五百年前的史实和传说,最终确定,能够杀死那样级别神明的,唯有五百年前那场浩劫。

    神话逻辑不需要真正的严谨,但要保证基础无错。

    而如今在宁长久的目光中,那神话逻辑崩溃了,这一切的发生昭示着两个答案,一是那个铜画的基础是错误的!那位神明根本不是死于五百年前那场浩劫。

    第二个则是,某种意义上,这个白衣少年是“见证者”,他要么在某人或者某本书中看到过关于那位神明之死的真正记载,要么直接目睹过那发生的一切,否则神话逻辑不可能会判定自己被识破了。

    可是这个少年才多少岁?怎么可能知晓四五百年前的绝密往事?

    想通的一切又想不明白一切的白夫人被巨大的惊疑和悲伤压得喘不过气。

    她望着黄泉对岸的三人,同样没有说话,因为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把握杀死他们。

    而宁长久三人同样已是强弩之末。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那轮圆满的红月已升到了临河城的最中央,将那条黄泉都照成了绯色。

    神柱崩塌,这座酆都成为神国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但红月已经圆满,这座城依旧成为了真正的幽冥之都,只是如今这座幽冥之都的权柄四散而落,已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

    白夫人与宁长久看着那条在红月之下沸腾的黄泉,沉默良久。

    随后白夫人转身离去,走入了那半座死寂的城里。

    宁长久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赵襄儿咬紧牙关,不悦道:“为什么?”

    她虽如此发问,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他们和白夫人都没有杀死对方的把握,而红月当头,子时已至,酆都已然真正成型,他们已如今的境界,甚至不足以跨越这条已经象征死亡的黄泉。

    所以此刻他们只有各自养伤,等待实力恢复巅峰,然后跨越黄泉决一死战。

    那一刻或许是黎明之前,也或许是更久之后。

    赵襄儿垂着螓首,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一边抓着胸前的衣裳,一边松开握剑的手,悄悄地捋下几缕青丝遮挡左靥。

    随后她再次持着剑支起身子,可没走两步,却膝盖一软,半跪在地,只得再以剑支撑不倒。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捏着剑柄的骨节已有些发白,却坚持不说一个字。

    宁长久却已走到了她的身前,半蹲下来,他轻轻扶住她的肩膀,疲惫无力的话语里却带着无比的平静与坚定:“我背你。”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九章:在漫漫雪夜里

    赵襄儿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抿了会,没好气道:“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你……嗯,你做什么?”

    宁长久蹲下身,手覆在她握剑的手上,然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离剑柄,赵襄儿默不作声,微有抵抗之后便被他夺过了剑,插回了那伞鞘中。

    赵襄儿又理了理披落的长发,另一只手始终紧紧捏着胸前被割裂的衣裳,只是那劲装本就熨帖身体,此刻碎裂之后更被撑开了些,再加上赵襄儿已然脱力,此刻遮掩得已很是吃力。

    她咬着下唇,幽淡的眸子里闪着些许的水光,她没有多余灵力去消解脸上的掌痕,左颊火辣辣的痛意依旧如针芒般锥着,这极大地刺痛着她的尊严,更何况眼前还有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竟敢离这么近看着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她的脸颊有些烫,骨骼间的巨大惫意将她的身子压着,好似黏在地上似的,一动都动弹不得。

    黑暗中,那不停加速的心跳声也却越来越清晰,此刻的身子也显得有些娇弱,难以抑制地晃动着,她心中的充斥的情绪随着血液滚烫地流动,传到了各个角落,她以为这种情绪情绪是恼恨,想着若非这个死道士对自己有些许恩情,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斩去他的手足,挖去他的眼睛。

    宁长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咬着下唇,长长的睫毛不停打着颤,脸颊也更红了些,那捏着衣裳的手指颜色惨白,不停地颤栗着,像是随时要支撑不住了。

    宁长久没有等到那难堪的一幕发生,他背过了身,轻声道:“上来。”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宁长久忽然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背,他轻轻转过头,却见赵襄儿身子已经倾倒,半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她闭着眼,细长的睫毛依旧轻微地颤着,一只手已无力地垂落,一只手依旧本能地抓着前襟。

    她精神终于不支,昏了过去。

    宁长久轻轻叹息,揉开了她紧握前襟的手,然后背过身,将她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两侧,起身间身子前倾泻,将她背起,然后双手扶着那紧绷纤细的腿,让它缠固在腰间。

    宁长久搂着她搭在身前的手臂,身子又倾了些,让她不容易滑落,此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那原本柔美的曲线被挤压得没了起伏,柔软的、有些奇怪的触觉被感官敏锐地捕捉,不动声色地隐没在意识深处,而一抹淡淡的幽香也很快被浓烈的血腥气压了过去,短促好像只是错觉。

    宁长久背着她走到宁小龄的身边。

    昏迷中的师妹也做不出任何的抗议,便被宁长久弯下身,以右手抄起腰肢,不太雅观地搂提了起来。

    他就这样拖家带口地走进了更深处的夜色里。

    ……

    原本便人丁稀少的临河城,此刻更显得阴冷死寂。

    宁长久走到家门口,敲了敲此刻被称作“判官府”的大门,无人回应,宁长久直接推门而入。

    宁擒水握着判官笔,站在屋子与院子交界处的檐下,神色紧张地看着他,说着酝酿了许久的腹稿:

    “你先止步!当年你在那土胚子房里做工,是我将你买出来的,如今你更是学成了一身剑法,这其中的缘分多少也与我相关。如今满城危难,你我总有些师徒情谊,那白夫人大势已去,我愿意帮你收集零碎的权柄,让那贱人再也不可能拼凑出完整的力量。宁长久,一时的意气冲动可成不了多大事业,这世上何来永远的仇敌?”

    宁长久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拔出了赵襄儿背上的伞剑,一剑过眼。

    宁长久背着两个少女继续向前走,他走过宁擒水的身边,迈过门槛,走进了院中的雪地。

    神国崩塌,冥君的权柄破碎的那刻,亡灵不死法则和判官的位格便也随之湮灭,方才那一剑之后,本就几乎耗尽了力量的宁擒水,眉心洞开,亡魂化作极细的流沙,一点点散去在夜色里。

    “你会后悔的……”宁擒水艰难地地转过头,望着那沉默向前的背影,道:“你如今的所有死中求活不过是透支命运罢了,你……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压抑而不甘,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怨毒至骨髓的诅咒。

    先前还无论如何都斩之不断的魂魄,此刻却以难以抵挡的速度消散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预言一般久久地回响在院子里。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是孤煞之命,哪怕这次你能侥幸活下来……但你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不!用不了一年,你还是会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

    宁擒水魂影消散,判官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柔软的笔毛紧紧地黏在一起,没有了丝毫的灵性。

    宁长久无动于衷。

    ……

    屋中,宁长久将几张椅子扯在一起,用绳子绑住椅腿,然后平滑地斩去椅背,连成一张简陋的榻,让伤势较轻的宁小龄躺上去。

    然后他来到床边,松开了那环着脖颈的双手,可昏迷之中,赵襄儿的本能似是极为紧张敏锐。她手臂已有些僵硬,双腿也依旧紧紧地箍着他的身子,一点不肯松开。

    宁长久按揉了几个她手臂上的穴位,让她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然后分开了她箍着身子的双腿,将她从背上解下,而少女与他皆半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迹在长时间的紧贴之下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撕扯开衣裳间黏着的血,手指一点点捋剥过去,才将赵襄儿从背上松了下来,少女哼了两声,却没有醒来。

    宁长久一手扶住她的后背,一手抄着她的腿弯,将她轻轻置躺在床榻上,他平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微弱的呼吸中,赵襄儿的胸膛还算均匀地伏动着,一如柔和的海风里托着堆雪浮冰涨落不定的寒潮

    他确认她只是先天灵受损,灵力枯竭导致的昏迷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地为她盖上了被子。

    然后他来到宁小龄的身边,翻开她的眼皮看了一会,然后测了几个较为关键的脉搏窍穴,眉头渐渐皱起又缓缓展开。

    宁小龄的伤势明面上较轻。

    两个月间,她入峰之后剑术虽进步极快,但还未来得及锤锻体魄,先前他们自九羽上被白夫人打落砸在地上,身体受损最大的便是宁小龄,此刻她的后背上还有大滩的血迹,不过好歹是修行中人,外伤虽重却伤不得性命,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应该都握不得剑了。

    宁长久扶了扶自己的脑袋,头有些晕厥。

    其实他的伤本该比她们都重,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里却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使他两次在深坑中爬起,拔剑跃向白夫人,又在明明昏迷之后,猛然睁开眼。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白夫人抓着赵襄儿头发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长命境才可以一跃而至的距离。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出来,而此刻,那枚蛋壳已经裂纹累累,只是还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来临河城时,心中便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分明的压迫感,却激发着身体深处的什么。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着那个冥冥中契机的到来。

    而此刻,那种感觉更像是压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将胸膛中的一切尽数震碎。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忙打坐静心将杂念摒去。

    如今这座酆都已几近死城,许多鬼也已经聚合成了怨灵,他绝不可松懈心弦,给它们乘虚而入的机会。

    稍稍的调息之后,他给宁小龄稳了稳伤势,发现她的手很冰凉,便去隔壁的房间抱来了一床被子将她臃肿地裹了进去。

    温度慢慢回到身体,宁小龄微皱的小脸也渐渐松了些,宁长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颊又瘦了许多,不似过去那样圆润可爱了。

    他搬了最后一张幸存的椅子,坐到了赵襄儿的床边。

    赵襄儿凌乱的发丝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脸颊红肿着,那个巴掌印依旧淡淡地浮现着,还未来得及消去颜色。

    宁长久伸出手,轻轻拨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发丝,手覆在红肿的颊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凉,灵力透过掌心渗透进去,缓慢地消着肿胀与伤痕,等他松开手时,她的脸颊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依旧微微透着些许红色,像是一酡浅淡的醉意。

    宁长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动作僵了一会,脑海中似是斗争着什么,最终克制了心中的某个想法,松开了手,搬着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泼天、

    他靠在木椅中,没有力气和精力换去那一身血衣,只拖着浓重的血腥气孤坐在外,望着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没有星辰,红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待一场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他安静地坐着,想了许多事,脑海中最后的画面,便是白夫人转身走进夜色的场景。

    他始终有隐忧。

    他知道白夫人短时间也无法恢复,但是他的记忆里,那白夫人的身边,还有一个隐匿的青砂罐儿,那青砂罐究竟是什么?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于杀手锏一般的东西,只是今日逼到那种地步,为何她都没有动用那青砂罐呢?

    这抹淡淡的忧虑像是雾,带着他的思绪一点点下坠。

    即将堕入梦中时,屋中传来了一点响动。

    那几张椅子拼凑的塌上,宁小龄醒了过来,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然后骨碌一下便滚到了地上,宁小龄痛哼了一声,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裹在了一个茧里,就像是心魔劫时候那样,只是这个茧要更舒服一些,绵绵软软的,她忍不住下意识地滚了滚。

    宁长久被那动静惊醒,转身回头,便看到屋子里卷成花卷似的棉被在地上滚来滚去,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后又突然没了动静。

    宁长久心中担忧,只好强拖着困意与倦意起身,去探查宁小龄的情况,这一次宁小龄的呼吸要更加平稳柔和了,看上去只是方才滚得太多,把自己转晕掉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宁长久叹了口气,想着方才她转来转去的样子,也觉得天旋地转,脑子一晕,意识的最后,他回身拢上了门,然后精神下沉,倒在了宁小龄的边上。

    ……

    ……

    雪巷里,白夫人身上的骨甲已经褪去,大片的剑痕斩开皮肤,久久未能痊愈,将那原本极美的身躯衬得可怖。

    她在走入了一条巷子后,身子便直接跪倒在地。

    若是方才那手持双剑的少女可以再斩出一遍那最后一剑,她便有可能被真正斩死阵前,然后跌落黄泉之中,骨灰焚尽。

    她不敢去想那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五座蔚为壮观的神柱参天而起,如七彩琉璃般绚烂地立在面前,其上流动的光华美得好似所有世人憧憬的神话,崭新的神国便在那近乎完美的神话逻辑里撑开了它极尽富丽的一角。

    只是这一切,都在此刻化为了泡影。

    一个残破不堪的长命境,如何支撑起她多年宏图谋划的心?

    她抬起手,从肩边的虚空中取住了那个青砂罐,她抓着青砂罐的边缘,身子爬了几步,碾着地上的白雪,然后将自己靠在墙上,将那青砂罐儿紧紧抱在怀中。

    过了许久,她不知又梦又醒了几次,紧绷的双臂也松了些,她不敢去看胸口丑陋的、切入骨髓的剑痕,而是盯着那罐子,最后像是释然了什么,将那罐子如酒坛子一般抱在了手里,粗糙的边缘贴紧唇边,脑袋后仰,一饮而尽。

    这青砂罐中并没有太大的秘密。

    里面所盛放的,是她当年煮食自身时的一罐河水,她将这个留在身边,便是希望自己永远铭记那一日的痛苦,希望这份苦难可以像是越酿越纯的酒,直到神国落成那日,一饮而尽。

    只是如今庆功的酒变得如此丧气。

    那水中自然是带着很多灵性的,但这些根本不足以弥补她的伤势,她当年饮水之时,可是将那沙河的水面硬生生地喝下去了一丈。

    “白姐姐……”

    街角处,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白夫人抬起头,望着巷子口忽然出现的人影,有些诧异地眯起了眼。

    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蹲下了身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冷笑一声:“跪我做什么?我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罢了,你不必自作多情。”

    树白低着头,执拗道:“那几年,白姐姐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

    白夫人道:“你懂什么好与不好?”

    树白抿着嘴唇没有作答,他的手陷在雪地里,紧紧地捏着一团雪,一点点将其融化。

    冰寒透骨。

    白夫人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长桥断裂时,他在那一头才是。

    树白如实回答:“我从那条河里淌过来的。”

    白夫人心头诧异,又看了他一会,声音轻柔了许多,道:“你现在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吗?”

    树白点点头:“知道了。”

    白夫人嗯了一声,道:“但你不用觉得自己是谁的依附,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控制你了,神国崩塌,但仅仅作为死城的酆都还算完整,身为阎罗殿主的你受到的影响却最小,这是你的福气。”

    树白仰起头,看着白夫人,认真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白夫人问:“那你在乎什么?”

    树白轻声道:“白姐姐……你随我一同走吧,我们一同出城,去南荒无人的地方,好不好,我会保护你的。”

    白夫人轻笑道:“傻瓜,你如今是这里的殿主,根本脱不了身的。”

    树白眼睛里的光黯淡了许多。

    白夫人又自嘲地笑了笑,道:“更何况,我如何走得出去,你也看到了,这城里还有许多人想杀我,等到他们恢复了力气,我……逃不掉的。”

    树白闭上了眼,没有接话,身体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什么挣扎。

    白夫人看着他,平静的语调中起伏着微微的魅惑:“要不你现在去将他们杀了吧,到时候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可以慢慢想办法帮你摆脱这座城的束缚,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去南州,中土,西国……亦或是那些传说中的绝境,我们可以慢慢去看的……现在这城中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

    树白低着着头,手中紧抓的雪渐渐融化成水,他始终没有回答,只是陷入雪地里的双臂一直在抖。

    白夫人以为他在挣扎着什么,还想再多劝说几句,却见树白抬起了头,他脸紧巴巴地皱着,眼睛里有什么一下子滚落了下来,顷刻间便是满脸泪水。

    他盯着白夫人在视线中有些模糊的脸,哽咽道:“白姐姐,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呀?”

    白夫人看着他脸上莫大的悲伤,唇边打转的话语轻轻吹散在雪巷里。

    她这才想起,原来已是五年过去了,树白也已长大了许多,而在今日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也不再是那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男孩了。

    苟活了这么多年,被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拖到这种境地不说,如今更是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都骗不了了,何其可笑啊。

    她自嘲地笑着,抱着双臂遮掩着丑陋至极的剑伤,长长的头发垂下,覆在自己的身上,如一个漆黑的棺椁。

    树白伸出手臂,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抬起头,认真至极地看着白夫人,道:“师父与我说过,以白灵骨熬汤可以长生不死,白姐姐,你过去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想报答你,我可以给你长生!只要你答应我,活下去以后,不要再乱杀人了……”

    白夫人眸子微动,她心中的贪念如邪火般窜起,她盯着树白,思量着他的话,神色有些炙热。只是,没过多久,她嗤然一笑,眸中的光芒熄灭,生无可恋地靠在墙壁上,对于树白的提议,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是淡淡道:“你那点骨头值几斤几两,能熬个什么汤?”

    ……

    ……

    宁长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上,他的脖子上搭着一个冰凉的事物,他摸了摸,立刻收回了手。

    那是一把剑。

    黑暗中,已换了身宽松白裙子的赵襄儿女鬼似的坐在床边,手中握着的剑贴着他的脖子,冷冰冰的脸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作凶狠,总之看起来有点吓人。

    宁长久手指捏着剑锋,往一边推了推,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赵国女帝恩将仇报,这事情传出去可有损殿下清名啊。”

    赵襄儿冷哼一声,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道:“老实一点,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要是再敢油嘴滑舌,免不了你皮肉之苦!”

    ……

    ……

    (今天只有一章……不过蛮大的0.0)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章:在寂寂黎明前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殿下请。”

    赵襄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第一个,你为什么和宁小龄睡在地上?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裹紧了被子好像很害怕?”

    宁长久一怔。

    这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他了。

    他反问道:“师妹身子凉,那被子是我给她裹上的,师妹温暖而快乐,你凭什么说她害怕?”

    赵襄儿蹙眉道:“那你手脚为什么压在她身上?”

    “啊?”宁长久只觉得脑子有点痛,什么也想不起,他说道:“昨晚我一直在照顾你们,后来实在力竭晕了过去,我哪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襄儿嗯了一声,没有质疑他的说法,问道:“昨晚你背我回来的?”

    宁长久点点头。

    赵襄儿继续问:“明明是你救了我,为什么要让我睡床上,却让你和你师妹睡地上?”

    宁长久心想这什么问题?难道要我们三个挤一张床,那样醒来之后,这剑恐怕就真的刺脖子里了吧。

    宁长久心中腹诽着,口头上却说:“殿下千金之躯,先前救了我们性命,而且受伤最重,于情于理都应该睡床上。”

    赵襄儿继续问:“那我晕倒之后,你有没有做什么?”

    宁长久义正言辞道:“殿下莫要小觑了我,我向来是正人君子。”

    赵襄儿冷笑道:“是吗?”

    宁长久道:“殿下昏迷之后一直抓着衣襟,我也只是渡了些灵气给你,绝无任何出格之事。”

    赵襄儿盯着他的眼睛,清美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意:“我锁骨下面一寸有颗痣,那颗痣若被旁人看到便会自己消失,为何我醒来之后一看,它……不见了?”

    说话间,赵襄儿身子前倾,剑更往他脖子上凑了点,宽松的白裙边,衣领微微垂下,露出比白裙更瓷白的肌肤,那玉雕般的锁骨纤净无瑕,隐约勾勒着雪沙般的颜色。

    剑在颈边,宁长久心中谨遵师门“不可观”的真谛,目不斜视地、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殿下可以先把剑拿开些吗?”

    赵襄儿脸色更冷:“少废话,给我一个解释。”

    宁长久有些紧张,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委屈道:“我不记得有痣呀,会不会是……”

    说到一般,宁长久心中吸了口凉气,这世上哪有看一眼就消失的痣?这丫头不会是在诈自己吧?果然,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发现赵襄儿眼中的冷笑与戏谑更清晰了些,她淡色的薄唇轻启,道:“嗯?不记得了?那你记得什么呀?”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这是个误会。”

    “是吗?”赵襄儿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清稚,她身子更前倾了些,长发垂落,散在他的胸膛上,“那我的脸呢?”

    宁长久继续装傻:“脸?殿下剑斩白夫人,打得她重伤溃逃,哪里有半点丢脸的地方?”

    赵襄儿见他还在装傻,手腕微拧,云淡风轻道:“哪只手摸的?”

    她微笑着看着宁长久,精巧的脸颊好似夜色勾绘的精灵,那一身柔美白裙又将媚意洗去,只留下白山茶般的淡雅。

    两人靠得很近,这本该是很美的画面,只是宁长久感受到她身上骤然爆发出的杀意,虽知道她应该在吓自己,可连日紧绷的心弦依旧一收,忍不住紧张了些:“殿下要做什么?”

    赵襄儿道:“左手摸的砍左手,右手摸的砍右手,若是两只手一起,那你以后只能用嘴叼着剑了。”

    宁长久求情道:“我有用。”

    赵襄儿冷哼道:“什么用?”

    宁长久想了一会,急中生智道:“我这有殿下的一封信!”

    “嗯?”赵襄儿微微疑惑,清冷道:“什么信?若是骗我的,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宁长久被剑贴着,身子也不敢怎么动弹,他的手伸在被子里,在身上摸了摸,最终颤颤巍巍地取出了一封还沾着血迹的书信。

    赵襄儿神色凝重了些,她接过了书信,单手展开。

    黑暗的屋中一片死寂。

    隔着那封信,宁长久无法看到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有着巨大的变化。

    “殿下?”

    见赵襄儿许久不说话,宁长久试探性地问了问。

    赵襄儿手臂低垂了些,道:“我结成后天灵时,九羽给我传承了一段记忆,记忆里说要铸造真正独一无二的紫府气海,还需要一枚大妖妖丹和若干辅佐之物。”

    宁长久问:“大妖妖丹,什么妖的妖丹?”

    赵襄儿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那若干辅佐之物分别为常樱之叶,幻雪莲和……白灵骨。”(注)

    “白灵骨?”宁长久一惊,思维的火杀刹那闪过,许多想法在那三个字出现时串在了一起:“那骨妖白夫人,真名便是白灵!”

    赵襄儿的眸子在最后那枚印章上停留了许久,她同样想通了许多事,喃喃道:

    “娘亲当时早已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然后一封信将宁擒水骗去皇城,为的便是让远在赵国边境临河城的白夫人被迫入局,娘亲知道我一定可以在风波过去后发现当日的一些端倪,然后顺藤摸瓜来到临河城。”

    “临河城……”

    “可如果没有你,我今日或许就死了,娘亲为什么觉得,我能做到这一切呢?”赵襄儿的声音轻了些:“我……明明做不到呀。”

    宁长久也明白了,那常樱之叶和幻雪莲以及那颗大妖妖丹,或许也已为她备好,只等她自取。

    她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循着那位娘娘给她安排的轨迹。

    一如前世的自己。

    他感受到赵襄儿的情绪渐渐已低落了下去,那白夫人揪着她头发打下的那巴掌虽已消弭,那耻辱感却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里。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若没有我出手,那白夫人兴许也杀不死你,反而会助长你的境界。”宁长久宽慰道。

    赵襄儿回想起那时深深的无力感,淡淡地笑了笑,道:“或许你也在娘亲的算计之内呢。”

    宁长久点头附和,心中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转世重生应是师尊所为。哪怕那位娘娘多么神通广大,也绝不可能算尽所有的一切,他更倾向于觉得,这冥冥之中的一切,是师尊布局谋篇后许多机缘巧合的结果。

    赵襄儿盯着那枚刻着“衔月擘云”的印章,神意微动,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什么,她的唇与眉都紧了些,眼眸中灵气如丝,泛着淡淡的光,那如镜的瞳孔里,隐隐约约有着这四个字的倒影。

    宁长久心中异样,这一幕和过去自己第一次认真看“不可观”三字时一模一样。

    他出声提醒道:“你现在身体虚弱,莫要强求。”

    赵襄儿道:“解我心症的药近在眼前,我如何能不看?”

    宁长久叹道:“你这药可不止三分毒。”

    赵襄儿本就不服输,宁长久的话语更是激了她一些,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印章,若能见真相,毒入骨髓又何妨?

    她的视野里,那四个字的笔画线条不断膨胀,放大,转眼间便成了四座无数乱石堆积的山体,而她的视线要竭力凭空越过那些大山,望见山体后的天空与海。

    恍惚间,赵襄儿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接着天地颠倒头晕目眩,她握着信的手指一紧,纸面受力一皱,险些被直接捏烂,而宁长久立刻捏住剑锋,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虎视眈眈的长剑推到了一边,而赵襄儿目光闪动,身体不稳,只听她嗯哼了一声,便身子一软,倾倒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那四个字占据了所有的意识,气海犹如焚山煮海一般剧烈地沸腾着,朦胧之间,她望见一个如火的背影背对着她,末世般的颜色被夺去了光彩,她红裙似火,长发如焰,身侧环绕的红羽大雀犹如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血蝶,赵襄儿望见了那抹虚影,心神震颤,她猛地向前一扑,想要在崩坏的识海里拥住她的影子。

    “娘亲……”

    赵襄儿身子扑倒,双臂环抱,眉眼间的骄傲与倔强里,沾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柔弱。

    但她的身前没有娘亲,她一把只抱住了宁长久,却下意识地将脑袋埋在了他的心口,识海的翻腾刺激得本就虚弱的她身子一阵挛动,再次昏了过去。

    “这药药性可真猛……”宁长久看着她指间死死捏着的信,苦笑了一声。

    赵襄儿就像是一只受伤休憩的小兽,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绵绵柔柔的身躯贴在他的胸膛上,未系马尾的长发散落下来,半遮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而她轻轻的呼吸掠过发间,亦如呵痒。

    宁长久看着她的脸颊,想起了昨日那微醺般的酡红,伸手捏了捏,没好气道:“身体没好就老实一些,还拿着剑,纸老虎吓唬谁呢?”

    只是这一幕虽美,但若是赵襄儿忽然醒来,自己恐怕真要被她提剑追杀了。

    他将手环到了她身后,覆上她骨感的后背,身子拧转了些,想要将她放置到床上,然后去把不知上哪去了的小龄喊回来,让她替照顾一下这个倔强的丫头。

    可是他的计划只完成了第一步和最后一步。

    他的手才环上赵襄儿的后背,门便打开了,宁小龄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坨花纹如雪的肉,她震惊地看着屋中的一幕,道:“师兄,原来你是这种人!”

    而宁小龄好像在屋外也站了有一会,方才宁长久口中的嘀咕她也听到了。

    “你竟然对襄儿姐姐用药!”宁小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怒道:“师兄我看错你了!难怪早上你还和我睡一起……你,你原来是这种师兄!”

    宁长久想着师妹你这样的小身板我能有什么歹念?

    宁长久想要先稳定她的情绪:“师妹你听我解释。”

    但宁小龄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屋子里重回安静,赵襄儿依旧软软地趴在自己胸口,那绝美的小脸蛋看得他有些生气,他将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分开,然后把她扳在了床上,他又捏了捏她的脸,略施惩罚之后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下床追了出去。

    拎着一坨牛肉的宁小龄并未走远,她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生着闷气。

    宁长久在她旁边坐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肉,笑道:“原来师妹是出去捕猎了呀。”

    宁小龄道:“是啊,没想到师兄也在屋子里捕猎。”

    宁长久笑着安慰了她几句,给她解释了一番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宁小龄将信将疑地听着,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连师兄都信不过了?”

    宁小龄道:“信得过,但是襄儿姐姐这么漂亮,师兄又血气方刚的,我……”

    宁长久在她脑袋上敲了敲,打断道:“在你心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唉,白对你好了。”

    说着,宁长久起身假装离开。

    宁小龄纠结了一会,提着肉跟了上去,抓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小龄给你们煮点肉汤补补。”

    宁长久叹道:“还是我来吧,这头牛生前好歹也算是帮过我们,死后就别糟蹋它的身体了。”

    宁小龄掐了掐他的手臂,道:“师兄去好好想办法怎么打赢那骨头怪,我来给你们煮骨头汤!”

    宁长久无奈答应。

    ……

    宁小龄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半个时辰里,宁长久一边照看着赵襄儿,一边思考着杀死白夫人的对策。

    奈何桥已断,那黄泉虽是一个屏障,但实际上拦不住他们太久。

    如今这酆都已成,虽然品阶和它原本要成为的神国雏形差距极大,却也算是一座独立于世间的城池了,它拥有自己的天地,拥有自己的月亮,所以这里游散的灵魂永远见不到光,只能此生困囚于此,非孤魂野鬼,却更似刑罚加身的囚徒。

    他不确定手持九羽的赵襄儿能不能斩开这片夜色,

    但哪怕她可以,她应该也不愿。

    她会选择在这里与那白夫人做最后的决战,一是因为临河城是赵国的国壤,她要补全弥补“襄”字的命运,便绝不可将这座城再交到别人手中,二是因为白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羞辱太刻骨铭心,这般骄傲的丫头如何能容忍这些?白夫人一日不真正消亡,这耻辱便一日不能抹去。

    更何况,这也是九羽记忆传承里的指向。

    白灵骨……

    除了那些接近不死的神话生命,世上哪有真正长视久生之物呢?

    他想着自己的名字,自嘲地笑着,然后抽出了手中的剑,横在膝上。

    宁小龄抓起一捧雪,擦了擦脸上的灰土,然后将那香味浓郁的汤汁舀到碗里,自己小小地尝了一口,还算满意,兴奋地端了两碗走进房间里。

    对于宁小龄此次的手艺,宁长久觉得还算可圈可点,但他将大部分的功劳都归功于那算是半个恩人的疯牛——食材太过良好,所以经得起折腾。

    而浓郁的肉汤飘香里,昏迷中的赵襄儿鼻子微微抽动。

    宁长久放下了筷勺,对着师妹笑了笑,然后拿起了横在膝上的剑,走到赵襄儿的床边,在她清醒之前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赵襄儿醒来时,感觉自己脖颈凉凉的,她皱着眉,感受到手指间依旧摩挲着信封,回想起了昏迷前脑海中所看到的场景,又是一阵头疼。

    “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宁长久说道。

    赵襄儿原本是趴在床上的,听到宁长久的话语后,她转过了身,清澈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

    宁长久道:“第一个问题,你在那四个字里看到了什么,为何忽然昏了过去?”

    赵襄儿没有回答,唇间只说了一个字:“三。”

    “嗯?”宁长久错愕。

    “二。”赵襄儿面无表情道。

    宁长久反应了过来。

    “一……”赵襄儿的语调拖长了些,似是在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宁长久抓住了机会,悻悻然收回了剑,将她从床上扶起,道:“与赵姑娘开个玩笑,莫要见怪。”

    宁小龄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着一定要将这件事记下,等到回到山门了,讲给师父听。

    今日劫后余生后,宁小龄的心情好像很好,尤其是在成功地煮了一锅牛肉汤后,她更是自信十足,不顾师兄的劝阻,又去熬了一锅饭。

    饭桌上,宁小龄给他们盛上了自己做的饭,颗粒饱满。

    宁长久率先吃了一口。

    米饭还是夹生的,他没说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夸了句师妹厨艺不错。

    赵襄儿也吃了一口,沉默了嚼了一会,然后道:“饱了。”

    宁小龄心想赵姐姐吃得这么少,身段为什么这么好呀,再过些年应该都能和师父差不多了,于是她也下了一筷子。

    屋子里一阵安静。

    宁小龄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师兄,要不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宁长久心想自己如今虽然境界被赵襄儿压了一筹,但胜在见识渊博,他问道:“师妹想听什么?”

    宁小龄狡黠一笑,道:“我想听一些关于少年忍辱负重的故事。”

    宁长久冷笑不止,心想这小丫头又在暗示自己,他想了一会,平静道:“那我给你讲一个穷酸少年饱受大小姐欺凌,后来参军成为大将军归来将其收为奴婢的故事吧。”

    赵襄儿蹙着眉头,隐约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冷冷道:“闭嘴。”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三人吃过饭之后,宁长久负责收拾碗筷,收拾干净后三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商讨如何最快地恢复实力,在白夫人也恢复之前跨越黄泉将她杀死。

    赵襄儿是三人中境界最高的,此刻自然成了他们最大的希望。

    可她却低着头,安静了片刻后,道:“九羽好像出了些问题。”

    先前她操控后天灵九羽,一路杀斩耗损,最后又被几乎全盛时的白夫人以骨钉透体,损伤极大,如今只能在紫府中温养灵性,哪怕唤出,也只是病恹恹的样子。

    宁长久先前便已想到了这个。

    无法操控九羽,他们面对白夫人的胜算至少要少三成。

    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在酆都领域里斩开一道缺口逃生的可能性,相当于破釜沉舟断了后路。

    而如今这座城,与生俱来的死煞气要将所有人都变成鬼,哪怕他们是道行非凡的修行者,也会被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没办法和白夫人一直耗下去。

    “师兄呢?你想到了什么办法没有?”宁小龄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赵襄儿也望向了他。

    宁长久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与整个世界的气息,道:“我的心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它想要出来,然后吞没掉这片夜色。”

    赵襄儿听着他玄乎的话语,问道:“先天灵?”

    宁长久点点头,道:“或许。”

    赵襄儿问:“若有先天灵,入玄时便应该结出来了。”

    宁小龄小声道:“师兄真还没入玄。”

    “……”赵襄儿问道:“距离入玄还有多久?”

    宁长久道:“还差一线。”

    赵襄儿皱眉道:“一线?那你还不抓紧修行?”

    宁长久道:“我自己修行恐怕来不及。”

    赵襄儿轻咬下唇,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宁小龄一脸激动,脱口而出道:“和襄儿姐姐双修?!”

    宁长久深吸了口气,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板栗,道:“以后不准和你那些师兄师姐说话了,会带坏你的。”

    接着,他看着赵襄儿,郑重其事道:“希望今后赵姑娘可以给我喂拳。”

    赵襄儿双臂环胸,曲翘的淡红薄唇勾起了一丝弧度,她微笑着问:“你确定?”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二章:襄儿的魔鬼训练

    老宅的院子里,雪地狼藉,晶莹的雪面上反射着月光,如秋暮冬初的红草滩。

    宁长久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后,与赵襄儿相隔着几丈而站,两人皆解去了身上的剑,只以拳脚相搏。

    宁小龄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的屋檐下,给他们看管着红伞与刀剑,她搓了搓手,双手交握在胸前,对于不能看他们双修的失望感随着两人剑拔弩张的站姿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强烈的期待。

    宁长久抱拳道:“赵姑娘不必手下留情。”

    赵襄儿揉了揉自己的筋骨,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

    早就想揍你了。

    宁长久也深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地盯着赵襄儿的拳脚,回想着先前她杀屠户,斩骨妖,战白夫人时的拳脚路子,心中预想着堤防的路线。

    此刻神色认真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将是未来一个月噩梦的开始。

    某一刻,宁长久的瞳孔忽地一缩,他的耳畔,响起了骨头爆裂般的清脆响声,而眼前的视野里,赵襄儿消失了。

    她没有压抑自己的境界,在身子发动的那刻,灵力一下子充斥了全身,哪怕是发丝的末梢,都涌起了一片淡淡的雷丝,身子贯通的瞬间,她的身影已如弹丸般弹射了出去,宽松的白裙顷刻紧贴前身,衣袂向后飘舞飞扬,激荡的长发更似一片漆黑的闪电,于此同时,她左拳收至腰间,右拳毫无花哨地直打面门。

    宁长久原本想侧掌去接,先以卷草之势化去劲道,再将她双手擒拿,可他的掌一触及赵襄儿的手臂,便被她身上炸出的灵气震得掌心微麻,而那赵襄儿的双手在要迎上他之时,陡然变招,肩臂一转,腰肢一拧,紧绷的左脚瞬发,带起满地白雪,直攻宁长久的腰间。

    宁长久先前便有预料,只是他的拳臂被赵襄儿收拳的动作往前一带,连同身子也向前一倾,此刻赵襄儿扫腿而过,他只来得及后退半步,伸臂去拦,想震开她的劲道之后拿住她的脚踝。

    而两者相撞之后,宁长久手臂几乎是骨裂般的痛意,那一脚贴着他的手臂,撞上了他的腰身,直接将他撞得倒飞了几步,而赵襄儿得势不饶人,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对着他的胸口又是一脚,宁长久错臂格挡,却被结结实实地一脚踹中心口,身子再退。

    他还未来得及调息,赵襄儿的拳头又来了,那一拳没有再攻面门,而是身子微绕,一拳侧打腰身,宁长久勉强接住两拳之后,动作慢了一些,却被赵襄儿直接抓住机会,擒拿住了手臂,她小臂上筋骨缠丝一般拧起,力量瞬间炸出,将宁长久的手臂一扳一按间,身体也已绕到了他的后背,将手拧按到他的背上,然后一指剑点中了他的后颈。

    几个过招之间,赵襄儿干脆利落,将宁长久正面击败。

    一旁的宁小龄看得惊心动魄,她知道襄儿姐姐的境界要高出一大截,但是在她心里,师兄也颇为厉害,怎么也能过几轮招,不曾想,这不到两招便被襄儿姐姐拿住了。

    宁长久手臂被擒拿,后颈被指剑点住,他只得身子前倾,一腿发力向后踹去,与此同时筋骨似振羽一般,骨骼间的灵力骤然发劲,想要摆脱赵襄儿的双手,而在他的脚刚一起势时,赵襄儿便已察觉,脚尖踢中了他的小腿,然后用力一踩,屈膝撞上,直撞得宁长久膝盖一弯,单膝跪在雪地里。

    赵襄儿按住了他的身子,心中压抑的怒气喷薄,本着为民除害拳打登徒浪子的心态,对着他的后背猛地一拳,宁长久的身子被撞飞了出去,在地上翻了个滚之后砸进了雪堆里。

    赵襄儿拍了拍自己的手,傲然道:“还喂拳吗?”

    宁长久松了松自己发麻的手臂,从雪地里站起身子,他看着赵襄儿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不仅是力不如人,在拳脚的技上与赵襄儿也相去甚远,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道:“既然请赵姑娘喂拳,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赵襄儿道:“那我不留力了。”

    宁长久按照记忆中的武谱摆出了一个拳架,神色更加凝重了些:“尽管出手便是。”

    赵襄儿点点头:“若是受不住了讨饶便可,语气记得软些,千万别嘴硬。”

    宁长久眉头微锁,回想着方才赵襄儿的出拳速度,想着招架的方式,口中道:“若是我不慎赢了一招半式,殿下也莫要恼羞成怒。”

    赵襄儿冷哼道:“不知死活。”

    她原本不想下多重的手,但宁长久此言一出,她身上的杀气一瞬间暴涨了,与方才一般,黑发白裙无声震荡,身形一闪,如拖长的电光,残影惊破,一拳又至。

    宁长久勉强看清了这拳,这拳的路数与先前的第一拳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他心思一沉,只是“故技重施”这四个字还未在识海成型,那一拳却似破开了空间一拳,原本还有些远的距离在一瞬间拉近,宁长久瞳孔骤缩,想要避其锋芒,身子的动作却始终慢了些,那拳已轰上他的额头,打得他身子后仰。

    赵襄儿面色冷漠,道:“油嘴滑舌无半点真诚,先前竟敢还拿剑指我,先罚你十拳。”

    话音里,赵襄儿拳如影至,宁长久先前凝聚的身影已被第一拳打散,其后一步慢步步慢,所有的拳头走势都被赵襄儿牵着鼻子走,而他本身对于拳法也谈不上多熟悉,偶尔想出的几个阴损招式也在赵襄儿密不透风的攻势之下无处施展。

    赵襄儿肤色如雪,拳尖的骨节更是玲珑剔透,看上去好似一碰便碎的玉器,但落到实处之后,却带着足以打得钢铁塌陷的力道,一蓬蓬充沛至极的力量在两人拳脚相接之后炸开,周遭的空间都震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而每一次碰撞之后,宁长久的身子都被逼退数步。

    一进一退之间,宁长久的防守之势终于在赵襄儿直打胸口的一拳中崩溃了,赵襄儿抓住时机,拆解了他所有的补救之势,小巧的拳头一记记击鼓般重锤他的胸口,打得他连连后退,最终如沙袋一般砸出去,砰得一声撞上了院子的墙壁,身子凹陷墙中,过了一会才滑了出来。

    赵襄儿暂且收拳,冷冷问道:“够么?”

    宁长久背靠墙壁,摇晃起身,抹去了嘴角的血,道:“再来。”

    赵襄儿冷笑一声,身子再至,双手格开了宁长久的阻挡,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衫,猛得一推,将他再次砸入了墙壁之中,不待宁长久反应,赵襄儿对着他想要探出墙壁的面前又是一拳,打得他鼻子渗血,再次陷入墙中。

    赵襄儿如同制作标本一般,无论宁长久哪个部位想要挣脱墙壁,都被她无情地砸了回去。

    又出了数十拳之后,赵襄儿似也有些倦了,她将深陷在墙体中的宁长久一把拽出,然后手肘切入他的胸前,再次将他撞入。

    宁长久脸上都是血,他睁着发肿的眼睛,看着赵襄儿,犹然坚毅。

    赵襄儿蹙了蹙眉,咬唇道:“逞什么能?”

    说着再次将他拽出摔到了地上,一脚踹中他的腰部,将他整个人踢得倒滑出去,如一面铲子,沿路铲起了高高的雪。

    此刻宁长久已被打得几乎没有反抗之力,他浑身酸痛,心脏的跳动已经加速,一声声的膨胀与收缩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声音,如同婴儿的啼哭。

    那一抹灵性的察觉被赵襄儿的拳脚再次打断,他整个人被高高举起,猛地抡进了刚才他身体铲起的雪中,赵襄儿一脚踩上他的胸口,居高临下问道:“够不够?”

    宁长久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别说说话,他此刻连喘气都尤为艰难,但他依旧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伸手猛地一拧,但两人境界相差太大,赵襄儿身子明明那般娇小,在他的劲力中却纹丝不动,犹如一座泰然而居的高山。

    赵襄儿深吸了一口气,对于这个不肯求饶的少年也有些心烦,她脚尖拧了拧他的胸口,拧得他痛意如绞,她回想起了今日宁长久和自己的对话,那张似笑非笑有些欠打的脸让她不自觉地卷起了袖子。

    哪怕已经做好了还要挨一顿毒打的宁长久,看到她卷袖子的动作心中也凉上了一截。

    接着,院子里一向以铁骨铮铮自居的宁长久,嘴巴也被撬开了,最初的几声惨叫很闷,到后面越发惨烈,弄得宁小龄都不忍卒听,她看着师兄的惨状,心中痛惜,但也并未阻拦,毕竟这应该也是师兄的……修行方式?

    嗯,师兄的修行方式可真特别。

    她关上了门。

    院子里,宁长久在赵襄儿的帮助下,又上天入地滑行撞击了一番,最后宁长久伤痕累累地倒在雪地里,身子骨无一不痛,已经无力摆出任何拳势,连假装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赵襄儿却是打得香汗淋漓,手脚依旧火热,她端详着躺尸般的宁长久,揣测着他还能承受几拳,跃跃欲试。

    在赵襄儿炙热的目光里,宁长久终于抵抗不住,举起手表示要暂时休战。

    屋子里宁小龄听到了外面没什么动静之后,才打开门缝看了一眼,见赵襄儿正在拉师兄起来,她才松了口气。

    赵襄儿抓起一捧雪,擦了擦他脸上的血,讥讽道:“你这么弱还敢与我订三年之约?到时候万人瞩目时被我踩着脸很好看?嗯……你不会就好这口吧?”

    宁长久想要反驳,却已被打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是虚弱地哼了几声。

    赵襄儿一把揪起他,忽然余光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宁长久的身上摔到了地上。

    赵襄儿微微蹙眉,她手指一勾,灵力缠丝般覆上那落入雪地中的物件里,将其凭空浮起,勾到了掌心。

    那是一根……银簪。

    赵襄儿问:“你身上怎么有这种东西?哪个女人的?”

    宁长久睁着发肿的眼睛看了一眼,虽没看清,但隐约想起是那日借的陆嫁嫁的簪子,当时陆嫁嫁并未开口讨要,他便也忘了还了,一直收在身边,想着等过完除夕回到宗门再还给她。

    站在门缝后的宁小龄也想了起来,她还未来得及替师兄辩解,便见赵襄儿将那银簪握在手中,微笑道:“哦,我想起来了,这是陆姑娘的东西,没想到你这个刚才还自称正人君子的人,不仅偷了人家的贴身之物,还贴身私藏了起来,没想到你竟有这种癖好,真是正人君子得很呀。”

    宁小龄看着赵襄儿凶巴巴的样子,知道师兄又要倒霉了,连忙把那线门合上,钻回了被子里,捂上了耳朵。

    宁长久想要辩解,但是此刻哪里说得出话来,赵襄儿把玩了一会那根银簪,然后将他按在地上又揍了一顿,就当是作为他拥有这种奇怪的收集癖的惩罚。

    接着,他便被赵襄儿抓着衣领,拖进了屋子里,烧了半缸子水,让宁小龄替他治疗一下伤势,自己则去隔壁屋子修炼去了。

    宁小龄拧干了热毛巾,替他擦着身上的伤口,眼泪汪汪道:“师兄,要不以后别练了吧,襄儿姐姐下手没轻没重的,要是把师兄打坏了怎么办?”

    宁长久躺在床榻上,浑身肌肉是撕裂般的痛意,而这种剧痛的刺激下,他能敏锐得感知到,紫府的深处,似有什么东西不安地跳动着,它就像是一只不停啄着蛋壳的小鸡,而赵襄儿每一拳落在身上,实际上都是在叩击门扉。

    只是他的那条修道之门就像是一块完整的铁板,看不见一线的缝隙,坚固得令人绝望。

    宁小龄擦着他背上的伤口,宁长久则拧着眉毛,声音微弱道:“明天继续。”

    宁小龄哭丧着脸:“要是师兄给襄儿姐姐打死了,我怎么给你报仇啊?”

    宁长久道:“放心,死不了……”

    宁小龄道:“师兄可真是坚强,要是我,肯定没挨两拳就求饶了。”

    宁长久心中叹气,若不是他知道赵襄儿不可能对自己下死手,我也绝对没有底气去承受她这么多拳,也不知道那小身体里哪来的这么大拳劲,尤其是她后来抓着在簪子的几拳,打得他气海翻江倒海,险些直接昏迷过去。

    宁长久眉毛颤着,因为才睡醒不久,身子并无太多困意,于是那疼痛的感知便更清醒地刺激着他,这种疼痛不同以往,当日与那头雪狐战时,刀锋刺穿胸膛,穿背而过,浑身痉挛般的痛意比如今更甚许多倍,但是他都没有此刻这般无力感,那种无力感所衍生出来的,则是恐惧。

    他心底泛起了恐惧。

    他如今的气海就像是一座无底的深渊,如今清醒的感知里,他似立在深渊的边缘,他能分明感知到,那深渊之中藏着心跳声。

    好像随时有什么要冲出黑暗,将自己吞噬,取而代之。

    他厌恶这种感觉,精神虚弱之时甚至有将气海紫府皆尽撕碎的冲动。

    “师兄?”宁小龄看他一直闭眼皱眉,精神很是不对,连忙喊了他一声。

    原本在深渊边缘徘徊的意识被一把拉了回来,宁长久大汗淋漓,蓦然睁开眼,看到了宁小龄写满了担忧的俏脸,暗暗松了口气。

    他越发确定,自己的气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他。

    他固守了心意,暂时填补了心境上的缺陷。

    不久之后,俱疲的身心依旧压得他昏睡过去,只是他并未睡得太久,半个时辰后他便再次醒来。

    他醒来之后,模糊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望见了一轮通红的太阳,那轮太阳的中央,焰火细纹般勾错着无数复杂而笔直的线条,隐约间是一座雄城的巨大缩影。

    通红的落日裹挟着无限巨大的城池向他压来,但梦中的他并不害怕,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这轮巨大红日,便应该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臣服颤抖。

    而这种睥睨天下的豪情很快被打破。

    醒来之后,一身干净白

    裙的赵襄儿双手环胸,背倚大门,手中转着那根银簪字,微笑着看着他,问道:“休息好了吗?继续。”

    “?”宁长久一惊,他以为赵襄儿在开玩笑,但没过多久,他又被她拖了起来,宁小龄象征性地阻拦了一番,然后抹了把干燥的面颊,将师兄送了出去。

    赵襄儿看着他,认真道:“我觉得这样喂拳短时间内很难有太大的突破。”

    宁长久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你想干嘛?”

    赵襄儿皱眉道:“不是你让我喂拳?你这是什么表情?想反悔?”

    宁长久正了正神色,问道:“赵姑娘有什么提议?”

    赵襄儿颔首道:“锻体炼魄讲究重压,既然你如今距离入玄只有一线,那绝不可以有任何时间上的松懈,从现在起,每隔半个时辰,我都给你喂一次拳,喂拳之时,你只许提一口气,一口气里能挡几拳便是几拳,一口气尽后便开始下一轮,听明白了吗?”

    宁长久感受着筋骨间撕裂的痛意,抹去了心中那抹退意,下定决定道:“都听赵姑娘吩咐就是了。”

    赵襄儿对于他的毅力还算满意,道:“若是实在受不住,可与我说。”

    宁长久问:“怎么说?”

    赵襄儿微笑道:“喊三声殿下饶命就成。”

    宁长久也冷笑。

    赵襄儿看着他那抹笑意,毫无征兆的一拳便砸了过去。

    宁长久勉强抵挡了几招之后,便再也无法抵御攻势,只能被动地防守,身子在一轮轮的轰击之下节节后退,一遍遍被砸入墙里或按在地上,迎面便是一顿酣畅淋漓的毒打。

    这段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度过着。

    那白夫人与他们好像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两边都没有贸然出手,时间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赵襄儿在每日的修行和帮宁长久喂拳之外,也感受到了一缕不安,她看着那轮高悬的红月,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那里,所以她每日都会在庭院中默立一会,掂量自己的身体恢复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这轮红月斩破。

    ……

    这些天,宁长久换了许多身衣服,而赵襄儿的“喂拳”时间和喂拳方式也越来越不讲究。

    譬如吃饭的时候,宁长久抱怨了两句今日饭太硬,然后在宁小龄口中得知今日是赵襄儿下厨之后,刚刚挨揍完好不容易吃上一口吃饭的他,便被赵襄儿以切磋之名又拉进了院子里,一顿毒打。

    从此之后宁长久除了每日挨打之外,还多了一样任务,下厨做饭。

    而宁长久在休憩时,与赵襄儿谈论起一些剑理,两者有争执之处,赵襄儿也时常建议实践出真知,等到她拽着宁长久鼻青脸肿回来之后,宁长久对于她阐述的剑理便连连称赞精妙无双了。

    而对于这些时,宁长久都一件件地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总有一日要讨回场子。这斗志固然激励着他,却也有负面的影响。

    有时候宁长久睡觉之际会梦呓出了一些“真实想法”,这些想法不慎被赵襄儿听见之后,自己便会被硬拖起来,拉去院子里切磋武艺。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但与此同时,宁长久的身体确实不断地恢复着,从起初被打得毫无抵抗之力,到十天之后,便能拆解数招再被打倒了,他时常想着若是境界相同,自己到底与他谁胜谁负。

    这个想法被赵襄儿识破了,她便答应与他进行一场同境的较量。

    而这场较量并未持续太久,第五招的时候,宁长久的拳头不慎打到了不该打的地方,他手臂僵硬了一会,然后看到了赵襄儿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她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浑身的力量压了上去。

    那一天,宁小龄在屋子里听到了史无前例的惨叫声。

    而那天,不知赵襄儿是不是对于自己下手过重心中愧疚,竟然亲自照顾了他一会。

    赵襄儿坐在一边,问道:“你会记恨我吗?”

    宁长久虚弱道:“我让你喂的拳,这事反倒是辛苦你的。”

    赵襄儿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你睡觉的时候为什么要说那些?”

    宁长久皱眉道:“我……说什么了?”

    赵襄儿道:“你经常喊我名字,若非记恨于我,为什么要时常喊我姓名?”

    宁长久抿了抿嘴唇,又问:“我还说其他的没有?”

    赵襄儿清冷道:“你还想说什么?”

    宁长久没有说话。

    赵襄儿犹豫了一会,说道:“以后若是还想梦里喊我名字,记得把我姓氏带上,别让人误会。”

    “……”宁长久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而说完这句之后,赵襄儿不知为何有些没由来的恼怒,她揪住了宁长久的耳朵,一把将他从床上拉起:“喂拳。”

    宁长久生无可恋地跟了出去。

    而更让他绝望的是,赵襄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把桃木剑,她扔给了他一把:“你不是不擅长拳脚吗?换把剑试试?”

    宁长久吸了口凉气:“殿下,这刀剑无眼的……”

    赵襄儿挥了挥这柄桃木剑,还算满意,冷冷道:“看剑。”

    宁长久的惨叫声又一日刷新历史,倒不是他真剑术太低,而是他如今的身子根本施展不开灵妙的剑法。

    时间就这样艰难地过去着,宁长久每日睡醒之后,便要与她切磋拳法或者剑术,他时常想,这到底是她给自己喂拳,还是自己给她当沙袋。

    只是,哪怕这般锤锻,他那道入玄的瓶颈,依旧迟迟无法撼破,久而久之,连赵襄儿都不得其解,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给人下过咒了,为何这般反常。

    接近一个月时,某一天,宁小龄正照顾着卧伤在床的师兄,宁长久却忽然睁开了眼。

    “有些不对。”宁长久道。

    宁小龄问道:“嗯?师兄怎么了?哪里不对?”

    宁长久认真道:“赵襄儿已经一个半时辰没有揍我了。”

    宁小龄噗嗤笑道:“师兄还挨打上瘾了不?”

    宁长久缓缓摇头,问道:“她去哪了?”

    宁小龄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啊,今天早上起来她就嘱咐我好好照顾师兄,然后就没有看到她哎,应该是去……”

    说着说着,宁小龄的语速也慢了下来。

    她与宁长久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神色中看到了惊慌。

    ……

    黄泉之畔,赵襄儿临水而立,而她的对岸,一张老旧的轮椅上,白夫人安静地坐着,她的身后,低着头的少年推着轮椅,将她带到了黄泉的岸边。

    ……

    ……

    (有些晚……7k字!)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三章:彼岸与衰败之城

    夜色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临河城,荒芜一片的黑暗里,偶尔有黄泉奔涌带起灵气的风,它们干瘪而阴涩地掠过城市的上空,似是洗刷着什么。屋楼毗连的缝隙里,红月的光像是已照拂了千万年,而屋瓦间的雪也已经结成了一槽槽的冰渣,他们的晶体内反射着月光,在没有温度的世界里永不融化。

    一栋古旧的老屋子里,满是虫蛀痕迹的大门一下子推开,一个小男孩哭着从中跑了出来,他没跑两步就跌在了地上,脸上尽是血痕,他抹了抹自己的脸,嘴角还有坚硬的米粒。

    那屋门中,一个妇人缓缓探出了头,想要将那小男孩喊回来,但她发不出什么声音,她披散着长发,手里握着一把发黄的生米,骷髅般的脸窝在长发里,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小男孩摔倒在地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口中大喊着:“我要去找神仙老爷……”

    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只脚,似是很畏惧天上的红月,只敢沿着屋檐下的阴影向前挪动,她走到了小男孩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枯瘦如柴的小男孩疯狂地挣扎着身躯,却被一把提起,拉回了屋檐下。

    小男孩大喊着:“娘,带我去找神仙老爷吧,我不想吃米了,老爷一定能救我们的。”

    半人半鬼的女子一声也不吭,她将小男孩抱在怀里,枯瘦的手指按着他的肩膀,张开嘴啊啊地喊了几声,像是警告。

    将小男孩送回屋后,妇人蹲下身子,一粒粒将散落在地的,发黄的生米捡了起来。

    这个小男孩是如今城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而这些幸存者们发现,只要坚持吞食生米,就可以抵御红月的侵蚀,继续以人的身份苟延残喘下去。

    只是生米吞食入腹,时间久了胃痛难忍,更何况这漫长的黑暗像是永远不会迎来黎明一样,甚至有的阴魂已经开始走入红月照耀的世界里,以鬼魂的身份在这座城中重新生活,而有许多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哪怕已生为魂魄,还是不顾一切地投入了黄泉之中,求了个形神俱灭。

    这个月里,城主曾经出来稳定过情绪,说他们虽已成为亡魂,但换来的却是永生,只要他们心中保持明媚和信仰,便可以不死不灭的形态,永远快乐地在临河城生活下去。

    这一度让许多人释然,永生的强烈诱惑甚至让很多民众感恩戴德地膜拜,而城主也用着他仅有的零星权柄,在这些阴魂面前展示了凡人不能理解的力量,让很多人更为安心虔诚,甚至是让许多原本还在吞服生米维持的人也随之放弃,追求死亡后的永生。

    但这种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将近半个月的时候,临河城中的矛盾终于显露出了它最初的端倪。

    在黄泉边,那些亡魂聚集着跪拜冥君之时,为首的男子站在河边的高台上吟唱着仪式时,那仪式过半,男子却忽然疯了一般抱住了自己的灵体,蜻蜓振翅般高频率地颤抖着。

    他的疯癫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本就是亡魂的身体里,浮现出了无数尸蟞般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他的魂体内疯狂窜动,如无头乱撞的苍蝇,而他的亡魂在这些乱窜的可怕影子里飞速地肢解着,那人的魂魄便这样当着所有的面染上尸斑一样恐怖的颜色,然后在神圣的、象征永生的红月下,痛苦地消亡。

    这场集会祷告的变故,在最初发生之后,消息很快被城主压了下去。

    城主告诉所有人,唯有生前善良的人,死后才能得到冥君的青睐,获得真正的永生。

    似是为了佐证城主的说法,那几日,城中好几个原本是当地知名恶霸的亡魂,也在某一断时间之后不知所踪。

    恶霸的不得好死,使得许多人相信了城主的说法,只是没有过太久,城中最德高望重的书塾老先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体内生长出尸蟞般的怪物,然后飞速消亡,如雪融于水般消失在了这片冗长的夜色里。

    这件事在小规模的范围里飞快传开,混乱还没开始之际,城主再次带着黑白无常两位冥官来到众人面前,一一列数着那老先生生前所有的罪状,告诉他们并非永生出了问题,而是那老先生一直骗了你们许多年,实际上他年轻时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语,城主甚至寻来了许多亡魂为他提供证词,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一番那老先生十多年前欺凌自己的事实,说得惟妙惟肖。

    这番话有些人不信,但大部分人还是信了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行走,若没有一丝光作为希望,谁也活不下去的。

    只是这些事情的发生终究改变了什么。

    那位先生生前在城中声望极高,如今城中整整两代人,许多便都曾是他的学生,凭借他们对于老师的了解,那城主的话他们当然无法相信,许多有节气的学生已经打算联合起来,要去砸了那城主府,杀了那老东西和助纣为虐的黑白无常。

    “若是我们生前闹事或有希望,如今死了,我们不过是孤魂野鬼,那老东西却得到了冥王的恩赐,身边还有两个索命的恶鬼,我们哪怕加起来,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那白无常,生前还是先生的学生,如今却连同那老东西一起,想要镇压这里所有的人。”

    “本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读书不成考不取功名,死了全家之后假惺惺披麻戴孝三年,那三年里,还是老师多次让人偷偷去接济他,要不然他早就成那饿死鬼了。”

    “那诸位,你们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长桌的中央,一个四十来岁,衣冠端正的襦衫男子发问。

    “秦公,以前还在求学之时,你便是先生最为看重的学生,算是我们的大师兄,此时就由你来决定吧。”

    “是啊,此事总得有个头,你学位与品德最令大家信服,理应当此重任。”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被称作秦公的中年男子起身,对着众人揖了一礼,谦词了几句之后,确认了一番门窗紧闭无人或鬼探查,才坐定下来,与众人镇重地敲定了刺杀城主的计划,讨论了许多细节,并一起立誓,哪怕魂消魄亡,也要将那害死了所有人的城主诛杀。

    今夜议会的所有人,第二天都死在了城主府中,神魂俱灭。

    执刑的是黑白无常,行刑前,那个被称为秦公的男子对着众人又毕恭毕敬的揖了一礼,叹气道:“诸位对不住了。”

    他背过身去,谩骂声在耳边越来越小,渐渐归于平静。

    秦公叹了口气。

    城主从幕后走出时,满脸惫意消去了些,他对着秦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做的不错。”

    秦公连忙问道:“大人,那无名尸蟞一事?”

    城主笑了笑,道:“跟随在我身边,可保你无恙。等到冥君大人归来,神国便可重建。”

    秦公微微放心,又问道:“敢问冥君大人现在何处?何时才能归来?”

    城主握拳胸前,神色慨叹:“冥君大人现在彼岸。”

    秦公斟酌了一会,又问:“那么……那几个人?”

    他问的便是那三个好似神仙中人的少年少女。

    城主神色阴暗了下来,若非他们三人破坏,如今神国已经建成,哪里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凄惨的地步,人非人,鬼非鬼,红月不分青红皂白地侵蚀一切,永生已经成了一纸空谈。

    城主冷笑了一声,话语迟缓却沉重:“放心,等冥君归来,他们都会死……如今他们也没空管我们,我未将他们破坏神国之事告诉所有人,已是对他们的仁

    慈,若是我将此事说了出去,他们便成为众矢之的,除非他们将所有上门闹事的无辜百姓杀死,要不然一点安宁日子都没有。”

    秦公嘴上应承着城主宽仁大量,心底却也是冷笑不止,他知道他们与冥君都在做着各自的准备,没有空理会城中的大鬼小鬼罢了,若是城主真敢如此行事,第一个死的便会是他。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求一条活路罢了。

    城主向着外面走去,他在屋檐下停了下来,看着满地狼藉的雪和红霜般的地,缓缓开口:“秦公也是城中名士,如今为了这临河城安稳,不得已在这小义和大义之中做了抉择,随你一同而来的也都是英雄,老夫也并非气量狭小之人,等到一切安定,自会为他们追个名声,只是如今不得已而为之啊。”

    秦公神色慷慨而悲痛:“委屈大人了。”

    城主侧转了些身子,望着秦公的脸,认真发问道:“只是如今这城中万民难以一心,这一个月来不乏许多目光短浅的鼠辈集结闹事,这于城中安稳有害无益,秦公心系苍生,老先生生前也觉得你天资最高,如今有机会合作,老夫虚心求教,如今城中这局势,秦公觉得该如何是好?”

    秦公假装思索了一番,心中实则早已有了应对,他锁着眉头,沉吟片刻后开口:“依我看,从此以后,这城中应当禁食生米,如此万民一同,没有了生死之别,自然就会站在一个立场了。”

    城主闭上眼,思考片刻,问道:“此事是否有些欠妥?”

    秦公朗声道:“大义在大人这边,有何不妥?”

    城主握拳胸前的手沉了沉,道:“那此事,便有劳秦公去推行吧。”

    秦公神色微变,连忙道:“这事何必我亲自去?我门下有几位弟子,也是颇有才学,其中一位百般不听劝,每日还坚持吞服生米,我想办法说服他,让他以身作则,然后再……”

    城主摆了摆手:“他们还年轻,哪里比得上秦公德高望重令人信服,此事便由你来吧,辛苦秦公了。”

    秦公还想说话,他的背后忽然一凉,黑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出现,黑无常背着一把二胡,黑带系目,神色严肃,白无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品一场戏剧。

    秦公惨然一笑,作揖道:“听大人吩咐便是。”

    等到秦公走后,屋子的后面,门打开了,一对煞是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跑了出来,围绕在城主老人的膝边。

    小男孩偷听到了他们方才的交谈,神色喜悦,问道:“爷爷,我们今后是不是不吃生米了呀,我胃可难受了,好多次都便血,妹妹也经常痛醒,我们早就不想吃那个了,不如分出去给那些想受这个罪的人受吧,我……”

    啪!

    老城主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巴掌,神色愤怒,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生米绝不可断,一日三餐,一顿都不可以少,你和妹妹互相监督,一粒米都不准少吃,以后也绝不许再抱怨这件事,懂了吗?”

    小男孩捂着脸,神色慌张,不解道:“可是爷爷明明和那个人说……”

    老城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被打红的脸,声音疲惫而沧桑:“等你长大了,就懂爷爷的苦心了。”

    小男孩低下头,微弱的哦了一声,小女孩神色谦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而禁绝生米这件事,在即将推行之际,也被突如其来地打断了。

    那是临河城变成酆都一个月时的事情。

    那一日,黄泉之畔,一身白裙的少女来到了岸边,而似是心有灵犀一般,白夫人也出现在了对岸,推着她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少年。

    她们对望了许久。

    这件事几乎惊动了满城的人。

    他们在极远处旁观着,惊心动魄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发生,在那一时刻到来之前,他们还无法确定自己的立场。

    ……

    ……

    宁长久与宁小龄奔出屋外时,一身白净长裙的赵襄儿也恰巧出现在了门外,她绸滑的青丝披在肩上,并无半点凌乱,面无表情的样子虽有些寒冷,瓷白的秀靥与肌肤却没有一点伤。

    “襄……襄儿姐姐。”宁小龄看到出现在门口的赵襄儿,吃了一惊。

    宁长久虽皱着眉头,心中却松了口气,问道:“你去哪了?”

    赵襄儿双手负后,眼睑微抬,瞥了他一眼:“要你管?”

    宁长久问:“你去见白夫人了?”

    赵襄儿脚步微停,道:“看来你没被打傻呀。”

    宁长久担忧道:“结果怎么样?”

    赵襄儿道:“我们没有动手。”

    宁长久微惊,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结果代表着什么,只是道:“没出事就好。”

    “我能出什么事?”赵襄儿哼了一声,向着屋内走去。

    宁长久跟了上去,问道:“不喂拳了?”

    赵襄儿道:“你挨打了一个月,也没见你有什么长进,倒是让我白白受累。”

    宁长久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道:“以后别一个人出去了。”

    赵襄儿停下脚步,冷冷道:“我每日给你喂拳,只是想在你身上看到一些奇迹,你别自作多情生出一些旖念,不会有结果的。”

    宁长久没有理会她的冷言冷语,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襄儿没有回答,只是道:“总之,从今天起,你不用挨打了,反正……也不会有结果的。”

    宁长久笑了笑,说出了心中的猜测:“是彼岸吗?”

    赵襄儿细眉微倾,她转过头,一双好看的眸子望着他,最终轻轻点头,问道:“你知道?”

    宁长久道:“有所猜测。”

    赵襄儿有些生气:“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宁长久道:“此事影响太大,我也是昨天才想到的,本想今天去验证一番再说与你的。”

    赵襄儿瞪了他一眼,对于他的解释不算满意,清冷道:“来我房间里。”

    那明明是我的房间……宁长久敢想不敢言。

    宁小龄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己现在连他们拌嘴都听不懂了吗?

    进了屋中,三人在椅子上坐下,赵襄儿开始讲述今日所有发生的事情。

    “黄泉之畔,我与白夫人其实动手了。”赵襄儿闭上眼,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道:“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动,但无形之中,我们一共对了七十八招。”

    宁小龄好奇道:“结果呢?”

    赵襄儿摇摇头:“没有结果。”

    宁长久闭上了眼,叹息道:“果然是彼岸么。”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白夫人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宁小龄问道:“彼岸?那是什么?”

    宁长久解释道:“相传,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秘境或者封闭之城,为了保持城中的平衡,会自行制定出一条法则,这条法则被称为彼岸定理,就是说沿着城市的中轴线,冥冥中会分割了两个世界,那两个世界虽然相连,但本质上各自独立,如同同一个天平上的两端,那两端的重量几乎相当,而如果有任何一方的力量过于强大,都会使得天平倾斜,最终引起整座城市的覆灭。”

    宁小龄听得似懂非懂。

    赵襄儿用更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道:“也就是说,如今我们与白夫人隔着黄

    泉,实则生在两个世界里,而我们这个世界加起来的境界与他们加起来的境界,几乎相当。因为我们任何一方有大的提升或者衰弱,都会引起世界的失衡,所以世界为了防止自己毁灭,在一边的总体境界提升之时,另一边也会在许多‘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提升。”

    宁小龄问道:“也就是说,我们努力修行提升境界,彼岸的人便不费力气也能得到我们所提升的境界?”

    赵襄儿点点头:“理论上是如此,就像是照镜子一样,我们画一道眉,镜子里一模一样的我们便也会画上一道,但是这有些麻烦,所以通常时候,世界的做法是……锁住境界。”

    宁小龄一惊,立刻想到了什么,望向了师兄。

    宁长久嗯了一声。

    这正是他苦修一个月,境界却并无太多提升的根本原因所在。

    他们如今身处酆都,遵守的便是酆都的法则,而此刻冥君的权柄也已丧失,这座城已是无主之城,它的法则都是自己衍生而出,无人可以修改,没有足够的境界反抗,便只能承受。

    同时,这样的法则也是生硬的,总有一日,两边的力量会出于各种原因,再也难以维持平衡,然后整座酆都都会随之毁灭。

    宁小龄心中泛起寒意,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竟还有这样古怪的事情。

    接着,她忽然想起一事,瞪大了眼望向了宁长久,而宁长久早已想到,他看穿了宁小龄的想法,轻声道:“是啊,陆姑娘可能会来。”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是要回师门的日子了,若是陆嫁嫁担忧他们未归,下山寻他,误入酆都之中,那整座酆都的平衡都会被瞬间破坏,哪怕他们胜过了白夫人,也无法保住这座城池。

    宁小龄担忧道:“那该怎么办?卢元白知道我们来了临河城,师父也一定会知道的,若是到时候她来找我们……”

    宁长久道:“那便是灭城之灾。”

    赵襄儿道:“这是赵国的领土,也是我的城池,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

    宁长久叹道:“希望陆姑娘不要来,只是她心中是很牵念我们的,此刻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赵襄儿嗯了一声,忽然站了起来,她明明是一身白裙,却似那漆黑的描金龙袍,绝美的容颜上尽是君王般的威严,她看了宁长久一眼,道:“喂拳。”

    “嗯?”宁长久神色微异:“不是说境界已经被……”

    赵襄儿道:“少废话,出来。”

    宁小龄怜悯地看着他,目送师兄被赵襄儿一把拽了出去。

    ……

    今日黄泉边发生的事情,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只是由于立场与眼界的不同,所认识到的事情当然也是不一样的。

    秦公与城主做完了最后的磋商之后,决定在今夜将禁食生米的法令推出去,而秦公前脚刚走到门口,那抬起的脚便忍不住缩了回去。

    “这……两位……”秦公心中微凛,攥着手中的文书,进退两难。

    眼前是一对少年与少女,那少女生得极美,身姿曼妙,眉目贵气,气质更是夺人魂魄,第一眼时,他双膝都有些微软。

    他恍惚了数息才稳下神来,目光微斜,望了她身边的少年一眼,那少年生得也很清秀,只是看上去受伤不轻,应该是侍卫之类的角色。

    他知道他们的身份,也隔得很远时常听到那里传来男子的惨叫声,那男子应该就是这倒霉的少年了。

    秦公叹了口气,想着这位道法非凡的小姑娘,别看面容绝美,却有那虐待人的癖好,折磨了这少年整整一个月,这样的人肯定不是好说话的主,自己绝不可轻心大意。

    赵襄儿看都没看他一眼,道:“城主呢?让他出来。”

    秦公原本想说一些托词,不曾想城主老人倒是真的走了出来,他好像早已想到了有一天他们会登门造访自己,笑脸相迎,似是为表诚意,黑白无常也并未跟在他的身边。

    城主见到了赵襄儿,行了一礼,道:“姑娘应是仙山下来的仙师吧?”

    赵襄儿道:“不是。”

    城主心中微异,又打好了算盘,道:“那姑娘应是某位修行世家的千金小姐吧,今日姑娘与白夫人隔黄泉对峙,剑拔弩张,惊心动魄,最终吓退了那白夫人,神仙风采我们都看在眼里,心中佩服得很啊。”

    赵襄儿微微笑了笑,问道:“那你们打算做什么表示?”

    城主见她这般直截了当,心中一喜,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道:“想必仙师应该也能察觉到,如今有城中并不平稳,而我等恰好又手握着一些大小零散的权柄,可以替仙师稳住这半座城,好让仙师静心修行,将那欺骗了我们所有人的白骨妖怪杀死,届时城中所有的权柄,只要仙师想要,我们都会拱手奉上。”

    赵襄儿静静地听着,道:“仅此而已?”

    城主心惊,原本他还以为对方也会做出一些让步,不曾想竟依旧不满足,他心中骂了一句,却也生智,连忙道:“此处临河城,是赵国与瑨国的必争之地,落到仙师手中,必能拥有以一城敌一国之力,届时仙师以此为都,以不死的幽冥之兵发难,那赵国与瑨国定也可以就此收入仙师版图之中。”

    赵襄儿微笑问道:“女子怎可称帝?”

    城主立刻道:“仙师许是外来途经此处,有所不知,那赵国如今的皇帝便是一位女帝,只是这位女帝年幼,不过十六岁,不知天高地厚,尽施苛政虐民,丧尽天良,老夫被迫答应白骨妖女,使得满城变成死城,也有此原因,若仙师愿意,我等到时皆愿出力,帮助仙师将那女帝取而代之,这也是赵国之福分啊。”

    赵襄儿听着,淡淡道:“确实是不错的想法。”

    城主暗暗松了口气,他抬起了些头,却忽然看到那少女身边的白衣少年脸上,不知为何带着淡淡的讥讽笑意。

    他看那少女也没有太多的神色,揣摩不透她的心思,犹豫了一会,想继续说几句以表忠心,长街上,却忽然有个小男孩狂奔过来,那小男孩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宁长久的腿,磕头道:“大哥,大哥哥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都快要死了……这城里还有许多活人的,但是都快要变成鬼了,你那天在街上出剑,我偷偷地瞧见了的……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救我们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这老头子的话啊!”

    这个小男孩原本在暗处看了许久,他本没有勇气出来,但见他们与城主交谈得似是融洽,终于忍不住,想着横竖都是一刀,鼓起勇气,冲到了街上,一下跪在了那少年的面前。

    城主心道不妙,连忙道:“仙师可千万不要听信这稚童之言,他定是受了什么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的指使,老夫一片苦心,他们哪能理解?”

    赵襄儿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她望向了这小男孩,道:“他帮得了你什么?跪他作甚?”

    宁长久:“……”

    那小男孩抬起头,方才他的视角那边,隐约只看到大哥哥身边站了个人,却看不清是谁,如今看到这般漂亮的姐姐,心中惊讶,立刻想到自己是不是跪错正主了,他好歹也是他们伙伴里推选出最机灵的,立刻明白了过来,膝盖一转,重重地给那绝美少女磕下了头。

    只是他心中紧张,一时间想不到该怎么称呼,他心急如焚,想着叫这个男子大哥哥他没有反驳,那这个和他在一起的女子应该叫……他立刻想到了母亲教给自己的礼仪,大声道:

    “请大嫂嫂为我们做主啊。”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四章:夜色如墨 裙袂如雪

    那声大嫂嫂叫出去之后,流淌的黑夜也似凝固了片刻,大门前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宁长久的咳嗦声。

    他假意地咳了几声,打破了尴尬,蹲下身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笑道:“小朋友真有礼貌。”

    赵襄儿神色更冷,一把抓住宁长久的后领,将他拉到了一边。

    那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叫对了还是叫错了,只是这位大姐姐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好凶啊……哦,对了,应该是叫大姐姐的!

    小男孩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看着这漂亮姐姐冰霜般的脸,手脚都觉得凉了半截,既想要开口弥补错误,又想到娘亲说的说多错多,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

    城主见到这一幕,心中冷笑,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根本看不懂局势,跪错正主不说,还叫了这么个笑话的称呼,须知一个清名对于这等妙龄少女何其重要,如此称呼何异于当众羞辱于她?这小侍卫也确实不要命,这种时候不给这位仙师小姐道歉也就罢了,竟还敢与稚童玩笑,难怪天天被揍,想必他也有什么特殊的倚仗之处,否则这位仙师怎会留他身边这么久?

    赵襄儿始终没什么表情,冰雕玉琢般的秀靥好似雪地里悄然生长的罂粟花,纤细易折的纯白里,透着不染纤尘的幽艳。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寒霜气,那一身夜风中吹褶的纯白衣裙将她衬得更冷,好似她才是夺人性命不眨眼的无常,众人噤若寒蝉。

    这气氛并未持续太久,出乎意料的是,她好像并未惩罚这个说错话的少年,而是问:“你叫什么?”

    若是其他人,应是在担忧满门抄斩这般的惨祸了,而小男孩心思单纯,并未想得深远,劫后余生的感觉里,想的是不是自己居然没有叫错?

    他连忙道:“我叫丁乐石……”

    赵襄儿点点头,望向了城主,淡淡道:“这个小孩子要我替他们做主,城主大人觉得应当如何?”

    城主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安,小心道:“仙师眼界非凡,那些蒙骗稚童的拙劣伎俩,凭借仙师慧眼,想必一眼便能看破吧。”

    名为丁乐石的小男孩立刻大声道:“你骗人!你不让我们吃生米,还挨家挨户收缴米,你就是想要我们变得和你一样,什么变鬼不会死都是骗人的!好多鬼都死了,我爹就死了,被鬼虫子给吃了!你这个骗子!”

    城主神色并无太大改变,平静道:“看你装束家境应是尚可,家里是生意人吧,你爹生前做生意想必贪财无数捞了不少油水,如今天地有眼,赏罚分明,善恶各有其报应,有什么好辩解的?”

    丁乐石的脸气成了青紫色,他大怒道:“你才是坏人!满城的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你是最十恶不赦的魔头!”

    城主懒得再去理会这个稚童,他望向了赵襄儿,道:“此处聒噪,还请仙师姑娘移步屋中,关于夺取冥君权柄的大小事宜,我们可以详谈一番,至于禁食生米一事,乃是这位秦公提的,他在城中声望也是极高,我觉得他言语有理便应了,若是仙师对此事有异议,可以与这位秦公商谈一番。”

    一旁的秦公心神一坠,猛地捏紧了城主给他的文书,掌心汗水淋漓。

    他知道城主这是有意弃子,但他却看不明白这个年轻小姑娘的心思,只期盼着虽然对方是修仙之人,但年纪尚稚,如今始终冷着脸是假装城府,实则没有太多复杂心思。

    他被城主提到之后,连忙对着赵襄儿行了一礼,道:“在下不才,此策也是无奈之举,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仙师可以指正。”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并无不妥。”

    秦公暗暗松了口气。

    城主眸光变幻,他却不似秦公那般把她想得太傻,毕竟是她将那白夫人拉下了神坛,而如今她这般对万物冷淡的态度,只能说明她所图更大。

    城主心中已有决意,道:“届时我愿为仙师带头练兵,近水楼台,先将那赵国女帝拉下王座,然后以赵国为据,建立数座酆都,重新塑成冥君权柄,铸成崭新的神国,届时仙师便是真正比肩神明之人,我等只愿鸡犬升天便好。如若仙师不嫌弃,我此刻便为仙师绘制将旗,不知仙师姓什么?”

    赵襄儿道:“赵。”

    城主点点头,忽然一怔——这不是赵国国姓么,这小丫头难不成与皇室有渊源?莫不是某个大家族的私生女或者与那赵王室有大矛盾?还是……

    他的心里有个念头如雷电划过,只是这个念头还未彻底成型,便听那小男孩大喊起来:“别相信这个老东西的话!他们想害死我们所有人,等我们都死了,他们肯定也会害死你们的……大哥哥,你劝劝大嫂嫂啊,千万别相信他们啊!连我这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们怎么会不懂?”

    那小男孩哇哇的大喊声极为刺耳,城主眉头一紧,气息已陡然阴沉下来,他在袖中的手已并掌为刀,他瞥了一眼,见那少年在拦着那个不顾一切想冲进来的小男孩,少女则是依旧面色冷淡,无动于衷,他心中稍定,大步向前,怒喝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我们在为这满城之人谋划未来,你废什么话?哪家人家的孩子,这般没有教养?”

    说着,他已经将手伸了过去,想要将那小男孩拎起来,而他的手中,已经蓄上了暗劲,到时候若是一下将他掐死,说失手就是了,这城中死了这么多人了,谁会在乎一个小男孩的死活呢?

    丁乐石睁大了眼睛,他年纪虽小,但也明显从那城主的眼中看到了阴狠而深邃的杀心。

    城主走来之时,他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凉意涌上脊椎,张大了嘴,想要呼救,却猛地吸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只手即将落到他的肩膀上。

    “啊!”丁乐石只觉得头皮炸开,亡魂近在咫尺,他没有任何活的可能,喉咙一耸,终于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他闭上了眼,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依旧有血有肉的,恐惧感还未褪去,他瞪大眼,看着城主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又叫了起来。

    城主单膝跪地,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却绵软地没有一点力气,那城主亡魂的瞳孔也开始涣散,他艰难地扭过头,望向了赵襄儿,不解道:“为……为什么?”

    城主转过了头,丁乐石才发现他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巨大无比的窟窿,

    若是亡魂也有脑浆,此刻便是颅骨破碎脑浆横流的光景了。

    赵襄儿落下了抬起了手,白衣飘动,绯红的光落在她的身上,似都化成了皎皎的月辉。

    她没有回答,余光瞥了宁长久一眼。

    宁长久俯下身子,看着濒临消亡的城主,轻声道:“城主大人好意心领了,但要我们女帝殿下造自己的反,说出去也不像话呀,对吧?”

    城主瞪大了眼,先前闪电般划破胸口的猜想被补全了形状,只是他的所有念头,也随着这道猜想的形成而飞快寂灭。

    他瞪大了眼,望向了白裙飘飘的少女,眼中尽是怨毒之味:“赵……赵襄儿!你不得……”

    好死两个字还未出口,城主的亡灵便如狂风吹去的流沙,在所有人的面前消灭了踪迹,丁乐石瞪大了眼睛,惊魂未定,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看到城主的亡魂彻底消失,他心中的那抹恶心与寒冷才消散了许多。

    而秦公在接连目睹了城主的死亡和听闻这白裙少女的真实身份后,他心中惊涛骇浪掀起,震颤难安,而此刻,赵襄儿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浑身悚然,只觉得肠子里所有的阴暗都被翻倒出来,一一暴露在了月光下。

    赵襄儿嘴角微微勾起,问:“秦公还有何高见?”

    秦公哪里还敢再多看她一眼,他颤抖着伸出手臂,抖了抖袖子,抱拳道:“参见女帝陛下,陛下,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这老城主迫使我所为啊,我也是逼不得已,这……这禁绝生米之令……”

    秦公马上反应了过来,连忙将攥紧在手中已被汗水浸透大半的文书展开,撕了个粉碎,然后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拜服在地。

    赵襄儿看着低头臣服的儒士,又看了宁长久一眼,宁长久一个月的揍也不是白挨的,很快心领神会,递给了丁乐石一把刀,道:“你来吧。”

    丁乐石还有些懵,他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把剔骨刀,右手颤抖,险些没拿稳摔在地上,他转而换做双手握刀,惊恐地看着宁长久。

    宁长久叹了口气,望向了赵襄儿,问:“他还是个孩子。”

    赵襄儿已转过了身,朝着老宅子更深处走去,不掺杂质的清冷声音在夜色中飘散:“既然要在这座城中生长起来,那便注定不能是普通的孩子。”

    不久之后,身后传来了秦公的惨叫声。

    宁长久微微闭眼,双手拢袖,跟了上去。

    ……

    先前的高楼上,黑白无常一直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手。

    黑无常坐在椅子上,取出那把蟒鳞琴皮的二胡,一手摁着弦,一手做着拉弦的动作,如握着一根无形的琴弓,将无声的曲目从琴筒中一点点抽出来。

    他神色专注,心无旁骛,而一边披麻戴孝的白衣书生则专注地顺着高楼的门缝望过去,目光游离在那白裙少女的身上,连连称赞绝色,说着此等女子倾国倾城不足以形容,这城中百年历代花魁加起来也比不得她一点颜色,还嘲笑着那黑无常是个瞎子,不能一睹这等绝世姿容,实在可惜,像我这般的读书人,就应该有这等红袖伴读添香。

    “等到白夫人重握权柄归来,这等绝美少女必成阶下之囚,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白无常摇晃着手中的折扇,脑海中浮想翩翩。

    也是那一刻,赵襄儿抬起了手,掌心对准了城主了后脑,然后城主的魂魄便渐渐稀薄。

    整座阎罗府的灵性都开始消亡。

    白无常的话语也像是飘散在冬天的水气,很快凝成了极细的冰渣,在赵襄儿转过身的那刻,她的头向着高楼处抬起,望去。

    这一座楼很大,有几十面窗户,而他也是开了一条缝罢了,此刻夜色漆黑,照理说赵襄儿绝不可能看到自己。

    但她却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一闪即逝的笑意中,白无常知道她肯定看到了,他下意识里猛地合上了窗,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口中连连道完了完了,他一把抓住了黑无常的肩头,用力摇晃:“你还拉什么琴?那女人杀了城主,她看到我们了,我们马上也要死了!”

    黑无常依旧拉着无形的琴弓,手指错按琴弦,一句话也没有说。

    白无常猛地起身,椅子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他指着黑无常的鼻子,大声道:“你以为你脱得了身?你这一个月帮着那城主明里暗里做了多少坏事?你拿着把琴真以为自己是卖艺的?你手上的人命可不比我少!”

    黑无常沉默地拉着弦。

    白无常还想再骂,他的身子却忽地一个激灵,脑袋一转,望向了紧闭的大门。

    那门的后面,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白无常知道,这是那少女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她就是想要让自己听到!

    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白无常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只是那门迟迟没有打开,死亡临近的恐惧感终于让他回过了神,他猛地回身,打开了窗子,想要跳窗而逃,而他才一转身,开门声便从身后响起。

    一道道啪啪的声音里,所有的木窗都依次合拢,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他站在窗边,颤抖着回过头,看到一张老式的胡桃色木椅里,坐着一个散着长发的少女,那一身皎白的衣裙在一片黑暗中极为醒目,就这样贴着她柔软的身躯,那明明似山峦覆雪的绝妙景致,此刻看来却阴森骇人。

    她比白无常更像一个真正的索命厉鬼!

    而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不起眼的少年,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已似在看一团失去温度的草木灰了。

    “有没有兴趣来我们殿下手里做事?”宁长久像是一个传话筒。

    白无常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然后欣喜若狂道:“在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宁长久又道:“很好,可我们怎么相信你的忠心?”

    “额……”白无常稍一沉吟,却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表明忠心,而此刻,宁长久却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望了黑无常一眼。

    白无常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是要自己杀掉黑无常,向他们表明忠心!

    他心中火热,对于黑无常他本就不熟,更何况一个卖艺的偶得机缘罢了,哪里比得上自己这学富五车怀才不遇的读书种子?

    他心中了然,脸上却依旧装着惊慌之色,道:“敢问殿下到底要我怎么表明忠心,殿下只要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说着,他深深地叩首,叩首的一瞬间,他长袖间的手指一弹,一道魂钉瞬发而出,猛地扎了过去。

    咔!

    那是魂钉穿透了椅背,扎裂木头的声音。

    白无常的笑意还未扬起便僵住了,他抬起头,赫然发现那椅子上竟不知何时没有人了。

    而他的身后,目盲的黑无常抓起了琴弓,如握着一把狭刀,猛地落下后,瞬间刺穿了他的魂魄。

    黑无常将琴弓搭回了弦上,对着赵襄儿与宁长久各自深深行了一礼,恭敬道:“这便是我表忠诚的决心。”

    单手支着侧靥的赵襄儿点点头,道:“很好。”

    她看了宁长久一眼,道:“你和他谈吧。”

    宁长久心想你真把我当小厮使唤了?却依旧敢怒不敢言,应了声好。

    ……

    等到宁长久与赵襄儿从楼上下来之时,一个小男孩握着刀子站在楼梯口,见到他们之后,抓着刀子狠狠地冲了上去。

    “你们还我爷爷!”

    他当然杀不了他们,很快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刀子也落在了地上,他捂着自己的手,想去抓那把刀子,那对少年少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心生畏惧,原本想缩回手,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爷爷,心中恨意攀升,不顾一切地抓起刀子,又刺了过去。

    叮得一声里,刀子再次落地。

    “杀不了我们就不要拿着刀伪装孝顺。”赵襄儿冷漠地说了一句,裙下的布鞋踩过刀身,走了过去。

    小男孩听着她刺痛心扉的话语,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而他们的前方,一个小女孩也站在他们面前。

    那是小男孩的妹妹。

    宁长久问:“你也是来杀我们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对着他们福下了身子,她出生礼节严苛的家庭,因为有些婴儿肥的缘故,此刻的福身说不上盈美,但确一板一眼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下头,奶声奶气的声音恭敬道:“两位哥哥姐姐应该很需要生米,我知道粮仓在哪里,我带着哥哥姐姐们去。”

    小男孩震惊得无法言语,他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乖巧极了的妹妹,怎么都不相信这番话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他怒吼道:“你个死丫头疯了?他们……他们杀了爷爷啊!”

    小女孩却理也没有理会自己这个哥哥,她低眉顺眼地领着他们走了出去,只留下了一个扎着鞭子的小小的背影。

    他跪坐在屋内,颤抖着抓着匕首,眼泪砸碎在了匕刃上,而她已经在门外走远。

    黑夜隔绝了一切。

    ……

    ……

    今日,阎罗殿中许多人魂死灵灭,府中的粮仓也已大开,黑无常监督着将所有的米都分发了出去,起初领米的队伍很短,消息慢慢传开之后,才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街上,在阎罗府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赵襄儿与宁长久一同走回院子。

    那老宅的院子里,雪地早已被打得不复存在,绕着院子的四面墙壁也坍塌得不成样子,每一寸土地上,几乎都有宁长久身子结结实实接触过的痕迹。

    才一走进院子,关上家门,赵襄儿便开始兴师问罪了:“呵,大嫂嫂?怎么,听得很开心?”

    宁长久心中一寒,知道自己的危难关头又要来了,笑道:“童言无忌,你介怀什么?”

    赵襄儿眸子微弯,唇角翘起了微讽的弧度:“童言无忌,你不反驳也就算了,还夸他有礼貌?你什么居心,是觉得我不会当着那些人的面揍你?”

    宁长久道:“逗逗小孩子罢了。”

    赵襄儿抿了抿唇,问道:“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本就是我未婚妻,别人说笑几句也并无大不了的吧?”

    赵襄儿眸光忽闪,又很快沉寂,她冷冷道:“我早就说过,劝你不要妄动旖念,这次也就算了,下不为例。”

    宁长久不满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反驳?”

    赵襄儿道:“他年纪太小,又是我赵国的子民,我身为一国之君,礼应宽爱苍生,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一个孩子斤斤计较。”

    宁长久道:“我也是赵国的子民。”

    赵襄儿道:“那从今天起,你被开除了。”

    宁长久一愣,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个耍着无赖依旧面色冷冷淡淡的少女,道:“我这一路上任劳任怨,你问了有降身份的话我帮你问了,你要展示你的神秘风度和君王威严不方便说的,我也帮你说了,如今殿下卸磨杀……过河拆桥,怕是不太好吧?”

    赵襄儿哦地疑问了一声,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你是说我在外面一直在伪装?”

    宁长久心中一凛,道:“我没这个意思。”

    赵襄儿冷哼一声:“喂拳!过来。”

    宁长久硬气道:“如今喂拳还有什么用?公报私仇这么冠冕堂皇。”

    赵襄儿道:“那两声大嫂嫂你没有驳回,各五十拳,方才说我虚伪,再五十拳,公报私仇再加五十。”

    宁长久站在院子边缘,揉了揉自己的眉角,无奈道:“殿下气量何苦这么小?”

    赵襄儿冷冰冰道:“再加五十拳,再没动静就再翻一倍,君无戏言。”

    “好好。”宁长久举手投降:“都听殿下吩咐便是。”

    他唉声叹气着,生无可恋地朝着院子里走去,赵襄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冷漠地看着他,两人靠近时,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相接了一瞬,那一瞬里,似是有什么秘密的光一闪而过,连天上的红月也无法察觉。

    ……

    ……

    (ps:感谢陌尘风和、猪小三zxs、nnnova的打赏呀!谢谢一直以来对作者君的支持~)

    (感谢书友季婵溪打赏的盟主!!!感谢大力支持,第二位白银盟主大大诞生啦,欢迎大佬莅临他的神国~)

    (明天论文答辩啦,等答辩完慢慢偿还加更)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红月为眸

    院子中,两人相对而战,赵襄儿将一柄桃木剑扔给了他,宁长久皱眉道:“不是喂拳吗?”

    赵襄儿问道:“你想换成铁的?”

    宁长久只好妥协道:“今天殿下打算喂什么剑法?”

    赵襄儿道:“我不懂剑招,哪来什么剑法?”

    宁长久道:“剑招可以没有,但是用久了剑,每个人都有自己较为熟悉的动作,这些无形中的招也是招。”

    赵襄儿想了会儿,点头道:“有些道理。”

    她虽认同宁长久的观点,出剑的速度没有慢上半分,桃木剑掠过黝黑的冻土,随着她身影一跃轻灵而起,剑尖从天而落,朝着宁长久胸口刺去,宁长久回剑一格,那木剑剑尖贴着他剑身中轴的槽滑过,将宁长久的身影压低了些。

    两把木剑一刺一格,彼此擦掠的瞬间里,双方的衣袂裙裾一旋,遮掩了木剑的行剑轨迹,皆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去,两袭白衣之间,木剑的影子一掠而过,如俯冲的麻雀,瞬息的触碰又惊起了木材独有的闷响,两剑错开,剑锋相抵,向着前方滑去。

    似是心有灵犀,两人同时拧转手腕,剑身一齐绞动,若这是两柄灌满灵力的柔韧铁剑,那它们很可能会像拉面般缠绞在一起。

    而如今两柄木剑撞绞着,只擦出了一道细微破碎的木屑,那剑尖及至手腕之时,宁长久率先松手,一拍剑柄,将那桃木剑直接朝着对方的胸口打去,而赵襄儿却不为所动,身子微退半步,另一手直接电光火石般夹住了那来袭的剑,手中之剑亦不停歇,追袭而上。

    那剑尖朝着宁长久的咽喉迫近,宁长久身形再来不及退,猛地后仰,同时伸腿去踢她的手腕,想将那握剑之手的来势打断。

    赵襄儿长剑虽一扫落空,但另一只夺剑的手却直接握剑切下,撞上了他的小腿,宁长久吃痛,腿骨瞬间的痛麻也难以很快驱散,而赵襄儿的手腕亦没有逃过,被宁长久的鞋尖打中,出剑的手半了半拍,没能继续追击。

    宁长久立定身影,一指精准地夹住了赵襄儿想要变招的剑锋,手指顺着剑锋而上,一下滑至那剑镡近处,手指扣拿,死死锁住,然后猛地一拧,想要就此夺剑,赵襄儿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手腕一甩,道:“还你。”

    先前被夺去的木剑侧飞而出,如回旋的刀片,在空中绕了一圈之后,向着宁长久的背心刺去,宁长久短时间无法夺剑,被迫放弃,身子一侧,勉勉强强躲过了那背刺一剑。

    背刺一剑去势未停,擦过自己的腋下,剑身飞擦过大半之后,宁长久直接身后抓住了剑柄,借着那未断的剑势向前刺了过去。

    “一个月就学了这些?”赵襄儿淡淡一哂,忽地抬手,将手中木剑高高举起,目光如炬般盯住了他剑的来势,如打蛇三尺般猛地劈下。

    啪得一声,震感顺着木剑传导至虎口,宁长久灵力同时震动,在那震感来临前将其抵消,剑势依旧,只快不慢,直夺赵襄儿的胸口,赵襄儿眸中闪过一抹赞许之色,但下手丝毫不轻,灵力灌入木剑,袖子一荡,直接抡劈而下,再打一剑,将那把剑气彻底打散。

    半空中,木剑的剑身都被劈得弯曲,宁长久虽未松手,但臂上剑气却像是压了千斤重,根本难以举起。

    而赵襄儿不依不饶,又是一剑以剑身砸向他的手腕,宁长久仓促撤剑,避之不及,终于被再次打中,手中剑脱手而坠,宁长久足尖抬起,将那猛地踢中那将要坠地的剑柄,木剑受力之后,再次改变方向,笔直地朝着赵襄儿刺去。

    这一剑当然不可能伤到她,只是宁长久的拖延手段罢了,赵襄儿屈指一弹,精准击中剑尖,将那剑再次打落在地。

    她身形一闪,逼至宁长久的身前,啪得一声里,她以木剑在宁长久的掌心打出一条醒目红印,讥讽道:“苦练了一个月,就这么些长进了?”

    宁长久前世的境界何止比她高出一点半点,如今虎落平阳被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姑娘教训,他心中也有火气,直接伸手去夺她的剑锋,道:“有本事同境比一次剑!”

    赵襄儿并不觉得压境丢人,干脆利落地打开了他夺剑的手,道:“你纵使能同境无敌又如何?若是遇到敌手,你能让他自压几境?”

    说着,赵襄儿长剑再逼,抖出无数剑意,将手无寸铁的宁长久团团围住,一缕缕吞吐而去,将他逼得不停后退,木剑破开剑影,再次击中他的掌心,宁长久缩手,紧紧一捏消散痛意。

    “我是让你帮我喂拳,不是让你施暴!”宁长久一边艰难地闪身躲避着赵襄儿的攻势,一边说道。

    赵襄儿再次打中他的掌心,道:“陆嫁嫁打得,我打不得?”

    宁长久双手负后,错步而遁,赵襄儿身影如风,更似贴面而至,她伸手一撩,直拦宁长久的胸口,将他的去势封死,另一手以剑身打在他的后背上,啪啪啪地连续三记将他打倒在地,赵襄儿剑气再至,一点稳稳地停在他的眉心前。

    赵襄儿忽然问道:“你真希望我压境?”

    宁长久笑了笑,摇着头神色无比坚定道:“不必,殿下说得也有理,与人对敌,哪有敌人会让你哪怕半境?”

    赵襄儿轻声道:“若我不压境会险些打死你呢?”

    宁长久神色依旧认真,像是在说什么嘱咐:“放心,我死不掉。”

    赵襄儿轻轻嗯了一声。

    宁长久神色转而轻松,笑道:“若是殿下真敢同境,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就是你了,我这人可记仇得很,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找死。”赵襄儿唇瓣微抿,冰雪般的秀靥侧,黑发激狂而舞,她宽大的襟袖一荡,一剑刺出,手臂与剑几乎连成一线,笔挺的秀背上,垂落的衣裙也几乎与秀颈一线,风姿无双。

    宁长久收敛起了所有的神色,手指尝试着去抓住这一剑的剑尖。

    接着,庭院里响起了宁长久的惨叫声。

    门内的收拾着屋子的宁小龄叹了口气,她将扫帚放到一边,走到门后,将门打开了一线,偷偷看出去。

    她心中有些怨气,心想师兄怎么回事,回家之后都不先来看看我,就和襄儿姐姐打起来了,明知道打不过还打,师兄是脑子坏了吧。

    方才几个回合照面,宁长久不出所料地打输了之后,便几乎再没有还手的机会了,宁小龄看着小院中正在发生的这幕,总感觉那像是一个小村妇拿着个鸡毛掸子追赶一只本性顽劣的小白鹅。

    宁小龄这个念头一出现,又摇了摇头,觉得这要真换只大白鹅,说不定还敢凶襄儿姐姐一下。

    师兄真丢人。

    她撇了撇嘴,捏着自己的衣角,轻轻揉搓着,沉着脸不知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走了出去,大声道:“别打了!”

    赵襄儿看到她走出来,停下了手中的剑,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宁小龄认真道:“不许欺负我师兄了!”

    赵襄儿微笑道:“小师妹这般硬气?”

    宁小龄不知哪来的勇气,道:“要打你连我一起。”

    赵襄儿看着她,眸子微微眯起,而她的身后,宁长久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冻土,道:“师妹,你一个通仙初境凑什么热闹?这小身板能挨什么打?更何况师兄这是在修行,你是要耽误师兄修行?”

    宁小龄鼓了鼓腮,道:“师兄,我刚才……”

    没等她说完,宁长久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道:“师妹哪天境界到了通仙上境,再与你襄儿姐姐过过招吧。”

    宁小龄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忽然觉得肩膀上的手加重了些力量,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宁长久的心意——那是一种古怪的情绪。

    她神色在微滞之后像是明白了什么。

    宁小龄瞪了他一眼,恼怒道:“哼,不管你了,你喜欢挨打就挨打,打死我就埋你雪里。”

    说完,她赌气一般撅起嘴,转身跑回屋子里,抓起扫帚拂去地上的灰尘。

    ……

    ……

    黄泉的对岸,一把轮椅推入了深巷之中,白骨裙裳的白夫人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

    树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推着轮椅缓缓向前走。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与那赵襄儿动手吗?”白夫人开口发问。

    树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一个月里,不知为何,白夫人的身子一直没有太大的好转,非但境界停滞不前,双腿更是一天比一天差,时至今日已是难以行走了,她在院子里住了一个月,今天忽然让树白推着她去河边走走,树白推着她来到河边,却遇到了赵襄儿。

    树白不知道那是巧合还是白夫人早有预料,当时他内心第一反应是害怕,他很清楚白姐姐此刻的身体状况,知道那赵襄儿只要出手,白姐姐几乎必死无疑。

    但不知为何,她们隔着河岸对峙了许久,最终各自离去,并未大打出手。

    只白白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白夫人神色自若,被他推着向前走着,她手指轻轻捋过膝上柔软的狐裘,道:“如果他们杀了我,你会替我报仇吗?”

    树白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推着轮椅向前。

    卷着黑色皮的木轮子碾过雪地,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车辙印子,在黑夜中无头无尾地蜿蜒而去。

    白夫人继续问道:“你之前以为我死了,见到我活过来时,你是什么感受?”

    树白沉默了一会,如实道:“我很害怕。”

    白夫人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会很开心。”

    树白紧紧地抓着轮椅的后背,手背的经络凸出,如挣扎不停的小青蛇,“这半城的人……都死了啊。”

    白夫人眼眸中勾起了如丝的媚意,墨色的长发水一般流泻在她的身上,纯粹的黑与白之中,挑起的红唇显得格外惹眼,她感受到了身后的杀意,却熟视无睹,微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树白惨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

    白夫人嗯了一声,双手叠交在大腿上,道:“总比对岸好,在这里,我可以保证那些亡魂不被魂虫吃掉。”

    树白摇头说道:“可是他们不可能一直活下去。”

    白夫人望着红月,说道:“只要我还在这里,他们就能这样一直活下去,只要自身存在,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树白道:“如果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呢?”

    白夫人傲然道:“现在就是白天,但是阳光却照不进这座城,它永远照不进来……过去传说中曾经有人射下过太阳,我没有弓箭,但是我有一轮月亮,我也可以完成一样的壮举。”

    树白抬起头,看着那轮红月,没有再多问什么。

    “我不喜欢那头马和那头牛。”树白说道。

    白夫人道:“它们还不能死,如果有一天它们必须死,我会让你动手。”

    树白嗯了一声。

    他们又在雪地中推行了一会,临近巷子口时,树白却停了下来。

    街角的尽头,忽然涌现出了许多黑影。

    那些黑影像是无数的乌鸦,黑压压地涌入了巷子里,在白夫人的身前停了下来。

    白夫人抬起头,目视前方。

    巷子里,几十道尸影立在眼前,那些身影晃动着,发着淡光的眼睛像是无数只拥挤在一起的蝙蝠,哪怕陷入了长长的黑暗,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喷薄而出的怒火。

    “妖女!”有人握着一把长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刀尖指着白夫人,怒道:“妖女,你今天终于敢出来了!”

    白夫人淡然道:“我一直自那间院子里,只是你们没有勇气

    来找我。”

    “谁知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那人冷笑道:“现在我们都来了,妖女,你今日走投无路了,今日你走出院子的那刻便是你的死期了。”

    白夫人道:“你凭什么觉得能杀了我?”

    为首的人手向后一伸,一个血水干涸的头颅被递了过来,那是一个高头骏马的脑袋。

    骏马的脑袋被砸到了地上,那人将刀一下插入了马脖子中,他冷笑道:“一个月前,数十个成年的汉子也不是它的对手,但是今天我们杀了它,没费太大力气就割下了它的脖子,你的马已经死了,那头疯牛的头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剁下送到你面前,你一直在变弱啊,你的左膀右臂被杀却拦不下来……我们忍辱负重,终于等到了今天!”

    树白盯着那死去的马面的头颅,皱起了眉头。

    而此刻,深巷之中,那手握长刀的男子声音已经咆哮了起来:“我们早就说过,我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今天,你这妖女必死无疑!”

    那一声怒喊震得墙壁上白雪抖落无数,身后的阴魂的愤怒也随着他的话语被激起,他们都是这城中在白骨夫人利爪下直接或者间接而死的亡魂,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从活生生的人一点点变成半人半鬼,然后再腐蚀成真正的,永远不能见到阳光的阴魂。

    他们原本对于白夫人有着莫大的恐惧,但是终于,在今日杀死了马面之后,血水般鲜活的感觉充斥了他们的胸腔。

    他们生出了杀死白夫人的信心,而这一日,白夫人也恰好离开了那间院子,来到了黄泉之畔。

    与对岸一样,他们同样远远地旁观着,紧张地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只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看着那个轮椅与狐裘,看着其中妖艳女子苍白虚弱的脸颊,再也无法压抑,一批又一批的人结集了起来,在这条必经之路的尽头等待着。

    在杀声震天而起的那刻,树白慌神了一会,他知道哪怕白夫人再弱,杀死这些人应该还是轻而易举的。

    短暂的惊讶里,那举起长刀的男子已劈至身前,一刀斩落了下来。

    白夫人没有任何的抵挡,那刀落在她的身上,虽然没有劈开她,但是将一片白骨鳞甲劈得粉碎,碎裂声很快被人群的咆哮淹没,他们一齐冲了过来,朝着白夫人的身上涌了过去,有武器的便拿着武器劈砍到她的身上,没有武器的便用手脚拳头重重地砸落。

    那轮椅上坐着的女子就像是黑色洪流中的白色礁石,被人群推搡着不停后退,时而淹没时而又显露出了一角颜色。

    树白立在那里,很快也被推搡在地上,他彻底慌了神,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白夫人淹没,那一刀刀一斧头落下,虽不能造成什么大的伤口,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血痕,她的骨裙被劈得粉碎,一点点露出了其后遮掩的身躯。

    树白的心像被鹰爪拎了起来,他站起身,扑了过去,怒吼道:“别打了……别打了!杀了她你们也会死!”

    但他的声音在人群的吵闹中也无法听到。

    同样,此刻也已经没有人关心自己的死活了。

    白夫人静静地坐着,没有一点点反抗,就像是一块真正的礁石,承受这风吹雨淋、刀斧劈斩,然后她身上的血越来越多,红过了天上的月亮,那些血水流淌过她丰腴莹白的身躯,如花溪冲过白雪的沟壑,然后无数同样的红色山茶自白雪中盛放,将所有的一切都染得鲜红而妖冶。

    树白大口地喘息着,他想要逆着人流去救她,但是那尸影已经铸成了铜墙铁壁,他倒在地上,身体不知被践踏了多少遍,而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什么黏稠的东西,那是血。

    越来越的血流了出来,淌到了地上,已流到了他的指边,钻入了指缝里。

    白夫人此刻承受着千刀万剐之刑,但她面色却没有一点变化,仿佛浑身上下的伤都与她无关。

    尸影里,白树忽然觉得身体涌入了什么力量,他恍惚间站了起来,对着白夫人怒吼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还手!”

    白夫人无动于衷,她的狐裘早被染成了红色,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几可见骨。

    树白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他痴了一般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反抗……你是在逼我杀人?”

    “你是在逼我杀人啊……”

    他惨然笑着,话语无比的轻,像一片久久不能坠地的雪,他的身子也很快被人撞倒在地,同样像无人问津的残雪。

    白夫人却听到了他的话语,她红唇翘了起来,打翻了红墨水的画纸般的身躯,无声地承受着这一切。

    ……

    他们再次走出小巷时,白夫人的嘴角依旧翘着,而树白则是彻底陷入了沉默,他推着轮椅失魂落魄地向前走,身后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树白才轻轻开口:“这些人,是你招来的,对吗?”

    白夫人没打算做任何隐瞒,道:“我让牛头骗了他们。”

    树白又问:“你就是想逼我杀人?”

    白夫人点头道:“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树白停了下来,身子晃了几下,颓然跪坐在地,他的眼白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骇人至极。

    白夫人没有丝毫的怜惜他,她只是幽幽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柔柔地抬起了手,似要遥遥将那月捧在手心,她微笑道:“阎罗死了,白无常也死了,呵,一百五十拳不够再添五十?死也不要压境?小两口心意倒是默契,不过说几句胡话暗语真当我听不懂了?费这么大劲装傻充愣,偷偷升这么点境界又有什么用呢,若我要天地倾塌,你们……拦得住吗?”

    ……

    ……

    (答辩完成啦!明天理理思路,下一个开始偿还欠更!)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从天而降的剑

    猩红的月亮一动不动地高悬天际,它的周围没有云,只有亘古不变的黑色,而它就像是这片漆暗幕布上烫出的窟窿,那窟窿里却投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仿佛世界的那头同样是一片暗海。

    白夫人仰着头,血水顺着雪白的肌理流淌,在赤着的身体上干涸成赤色,如一袭暗红的裙,那些血将她的长发也染得更深,破碎的骷颅头依旧挂在身躯上,像是无数簇拥着啃咬她身躯的骨虫。

    白夫人专注地盯着那轮红月,红月也专注地盯着她,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汪倒映月色的潭水。

    “赵襄儿……赵国女帝,难怪你不敢跨河过来杀我,若是此刻在他处遇到,我们应该早就不死不休了吧?”白夫人露出了笑容,那苍白的脸在红月中显得妖异,“处处顾忌,没有掀翻棋盘的勇气,又如何能赢这场对弈呢?”

    树白跪倒在地,过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他的骨关节像是都僵硬了,他抓着那木椅,将自己身子撑起来。

    白夫人道:“回院子吧。”

    树白盯着她,她的肩膀犹如白刀斧削过的骨头,骨感异常,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她那披在膝盖上被血染红的狐裘。

    方才尸影如潮地来去,她浑身是伤,唯有那狐裘一动不动,依旧披在膝上,安静垂落,浸透鲜血。

    树白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用力,刺穿她的皮肤陷了进去。

    白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树白沙哑着开口:“你要死了……”

    白夫人淡淡地笑了笑:“是啊,你的手指再多用几分力气,我就死了。”

    树白摇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白夫人抬起手,柔和地落到了自己的脖颈间,轻轻撩过树白青筋暴突的手背,然后黏起几滴自己脖子上淌下的血,放到嘴边抿了抿,似回甘无穷。

    树白陷入她脖子中的手颤抖了起来,他的手一点点伸入,刺穿她的血肉,直接握住了深埋肌肤之下的颈椎骨,他握着那根颈椎骨,道:“我不是不敢杀你。”

    白夫人神色依旧没有变化,道:“你现在将我杀了,酆都失衡,整座临河城都会倾塌,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不会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对吧?”

    树白冷笑了一声,善良的孩子?他推着白夫人从那条小巷中走出来时,他一步也不敢回头。

    他不知道杀死人算不算杀人,但是今天他杀了很多人。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害怕白夫人的死导致整座城倾塌,还是只是不想看到她死。

    他希望是前者。

    他不再说话,手指从她的脖颈里缓缓伸出来,指间垂着淋漓的血肉。

    他重新握住了椅被,沉默地推着她往前。

    白夫人闭上了眼,身上的伤口在红月的月辉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她忽然说道:“你说,神会死吗?”

    树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没有接话。

    她是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的白骨妖,是神骨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也是神的转生之一。

    白夫人轻声道:“我第一次被杀死,从白骨堆里爬出来时,我以为神是不死的。”

    说道这里,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连真正的神都死了啊,我不过是一片破碎的骨头,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

    她仰起头,喟然长叹:“每当我想到自己要死这件事时,我的身体便难以抑制地开始腐朽。”

    ……

    ……

    院子里,两百拳之后,赵襄儿把宁长久从混着雪水的泥土里拉了起来。

    宁长久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又摔倒在地,他捂着头,神色痛苦。

    赵襄儿问道:“怎么了?下手太重了?”

    宁长久摇头道:“没事。”

    赵襄儿又问:“今日喂拳效果如何?”

    宁长久苦笑道:“殿下出拳愈发酣畅淋漓了。”

    赵襄儿白了他一眼,道:“我是问你。”

    宁长久摇了摇头:“没什么进展,身体的坎依旧过不去。”

    赵襄儿不悦道:“给你喂拳一个月,耽误了我多少修行?真没用。”

    宁长久笑了笑,没有反驳,他望了望天上的红月,问道:“你说这里的天会下雨吗?”

    赵襄儿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们躲在屋子里,就算下了,雨不也淋不到我们?”

    宁长久点点头,道:“你说,白夫人在等什么?”

    赵襄儿道:“她与我们想的一样,要在维持彼岸对称的前提下,杀死我们。”

    宁长久道:“我还未入玄,无足轻重,但你是长命境,如果你死了,她上哪里去寻一个长命境的维持酆都的平衡呢?”

    赵襄儿若有所思,道:“她需要容器,一个杀死我们之后,直接接纳我们所有境界的容器。”

    宁长久点点头:“你觉得那个容器,会是谁呢?”

    他们心中都有答案,赵襄儿又问:“那如果杀死了她,我们该如何维持这座城的平衡?”

    宁长久摇头道:“无法维持。”

    “师兄,襄儿姐姐,饭做好了。”他们的对话被打断,宁小龄打开了门,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走进屋子之前,赵襄儿忽然道:“她需要一把剑,一把整个酆都最无坚不摧的剑。”

    宁长久问:“如果她有这样的剑,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死了。”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她应该也坐不住了,我见到她时,她还在轮椅上,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说着,少女叹了口气,看了他,抿了抿唇,道:“可你呢?一个月了,半点没长进。”

    宁长久沉默片刻,有些愧疚道:“辜负殿下期待了。”

    赵襄儿不想理他,道:“吃饭。”

    ……

    宁小龄去衣柜里取了一件干净的白衣服递给师兄,担忧道:“师兄,你每天这样子,真的没关系吗?”

    宁长久笑了笑,道:“以前我一招就倒,现在能勉强接个五六招了,进步还是蛮大的。”

    宁小龄撇了撇嘴,道:“你别当我没看出来,那是襄儿姐姐让你的,她每次都是那几招,没怎么

    变过,就这样师兄还老挨揍。”

    宁长久不以为意,笑道:“那也是进步啊。”

    宁小龄接过他脱下的外衣,扔进了木桶里,有些不高兴,道:“可师兄境界一点没涨呀,你这样天天白挨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本来还说三年后要去皇城欺负襄儿姐姐,按现在这个局面,到时候师兄估计都被打怕了,襄儿姐姐一出手,拳头还没碰到你,你就倒地上了。”

    宁长久听着师妹不满的嘲讽,无奈道:“师妹都信不过我了?”

    宁小龄哼了一声,道:“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要是让其他峰的弟子看到了,可真是丢嫁嫁师尊的脸。”

    宁长久换上了心意,掬起一捧水擦了擦满是灰尘的脸。

    他一边擦着脸,一边道:“师妹,宁擒水的那些钱还在吗?”

    宁小龄有些奇怪,道:“当然在呀,现在街上的店都没了,还能上哪里花去,只能画张棋盘用来当棋子用。”

    宁长久道:“那就好好留着,我们早晚会出去的,师妹可是我的小钱袋子,一定要帮我存好。”

    宁小龄脑袋微歪,她盯着师兄看了一会,用力地点了点头。

    宁长久道:“虽然我们如今被困这里,但剑术切不可懈怠,过不了多久便是峰里的试剑会了,到时候师妹要好好出出风头啊。”

    宁小龄点头道:“我每天都有修行的。”

    宁长久道:“天谕剑经上的那些剑招要练,最基础的剑锁也不能懈怠,要不然你空有剑招,砍不到别人,还是白费力气的。”

    宁小龄托着腮,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一直都有练的。”

    说着她掐了个剑诀,将宁长久锁在了原地,宁长久挣了下身子,打趣道:“师妹收了神通吧。”

    说话间,门打开了,赵襄儿从里面进来,恰好看到宁小龄将他“绑”在椅子上,她皱了皱眉,纯净的眸子里难掩地掠过了一抹嫌弃之色,她没有进门,冷冷道:“来我房间。”

    说着,赵襄儿直接关门转身离开。

    宁小龄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宁长久道:“好好修行,我等下就回来。”

    ……

    ……

    黄泉对岸,白夫人的院子里,树白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到了她的门口,用力地叩了几下大门。

    咚咚咚。

    “什么事?”白夫人的问话从里面传来。

    树白问道:“我能进来吗?”

    白夫人微笑道:“怎么?这整整一个月你都没有来过,今晚想与白姐姐共度一夜?”

    树白否定道:“我想知道你在屋子里究竟做什么?”

    白夫人话语平淡道:“做什么?当然是做有趣的事情?你也要来么?这件事如果两个人做,会更有趣的。”

    树白闻言,牙齿紧咬。

    他经历了这无比黑暗的一个月,心中最亲的姐姐死而复生,却已是化作魔鬼降临,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他曾经想过就此堕落,与白姐姐一同入魔,从此一意孤行,直到被某个替天行道的仙人斩于剑下。但是他心中的理智却也总冒出一个尖,乍破他这个时不时萌生出的自暴自弃的恶念。

    他经常想起那个白衣少年按着自己跪在地上说的那句话。

    “修道者所要斩杀的,是祸乱天地邪魔,以及那些伪装成人,行走在世间的活鬼。”

    白姐姐是祸乱天地的邪魔,也是伪装成人的活鬼,他如今已是修道之人,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已经快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树白立在门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手已经按在了门上,道:“如果白姐姐没有意见,我便进来了。”

    他即将推门而入时,里面的白夫人却敛去了笑意,声音寒冷道:“出去!”

    树白手上的劲大了一些。

    白夫人冷笑了一声,门缝才开了一线,一道光便斩了出来,劈中树白的胸口,将他斩倒在地。

    树白捂着自己胸口的伤,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继续走到门前,想将大门推开。

    白夫人冷冷道:“你的权柄是我赐予你的,只要我想收回,随时都可以,我知道你想为其他人做点事,但是没有意义,你从来只是江水中的船,而不是掌舵之人,老老实实随波逐流就好。”

    树白不管不顾,要继续开门。

    白夫人再次挥袖,将他打落在地。

    树白便再次爬起,猛地前扑,手指扣入门缝之中,而这简简单单的木门却似有千斤之重,他竭尽全力也只是一点点将其缓慢地推开。

    白夫人好像真的动怒了,她刷得一下抬手,想要将他扣在木门上的手指直接斩断。

    而树白同样不顾一切,调动了浑身的力量猛地前冲。

    碎响声猛然惊起,这扇木门率先承受不住,在两股力量的挤压之下,猛然破碎成无数木片,那些高速向后掀去的木片锐利得像是刀锋,许多片都扎入了树白的身体里,他咬着牙,摔进了屋中,艰难地抬起了头。

    屋内,白夫人幽幽的叹息声回荡着。

    树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眼前的白夫人坐在轮椅上,她覆着膝盖的狐裘已经掀起,那膝盖之下,垂下的裙裾空空荡荡的,双腿已赫然被截断,而她的怀中,捧着自己的腿骨,她一手固定着腿骨,一手拿着一柄骨刀,认认真真地打磨着自己的腿骨,将其打磨成了一把剑。

    没有剑锷没有剑柄,只有剑身。

    那是飞剑的样式。

    树白盯着那断裂的腿部,无比震惊道:“你在做什么?!”

    白夫人平静了下来,她端详着怀中的两把骨剑,如观赏一幅绝世的画作,神色陶醉:“我在磨剑啊。”

    树白指着她,不解道:“可……可你……”

    白夫人笑了笑,道:“你以为他们这么好杀?唯有真正的好剑,才能斩下他们的头颅,这是神骨,神骨唯有神骨可以将它磨砺,而这城中,其余的一切,在这柄骨剑之下,都会被斩裂,这就是我一个月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现在你看到了,满意了吗?”

    说着,她拎起了些自己的裙摆,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树白盯着那伤口,不停地摇着头

    ,然后干呕了起来。

    白夫人推着轮椅来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早就和你说过让你别看了,小孩子要听姐姐的话。”

    树白捂着自己的嘴,看着她抱着自己腿骨磨的剑的模样,说不出的恶心。

    他张了张口,吸了一口气,声音坚定道:“你果然越来越弱了,都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了……纵使你打磨出了最锋利的剑,你现在又有什么能力操控这把剑去杀死他们?”

    白夫人弯起了眼眸,她没有回答树白的问题,只是道:“他们确实很聪明,好像猜到了我要做什么,红月的光是雨,躲在屋檐下确实可以躲过我的窥伺,可是一方浅浅的屋子又藏得住什么呢?先前大张旗鼓地杀死白无常和城主,生怕我看不到,不就是想利用彼岸的平衡将他们的力量转移到那少年身上?”

    白夫人笑了起来,自顾自道:“境界加身之后,又假装惹怒那赵襄儿,说要喂拳,不过是想夯实新晋的境界罢了,也不知道到底长了多少境,值得花这么大心思演戏给我看。呵,还未入玄无足轻重?这话到底是说给我听的,让我觉得杀了他不会打破平衡……诱骗我出剑的手段何其拙劣?”

    她抚摸着手中的剑,道:“既然如此,那我第一剑,便杀一个无足轻重的!”

    说话间,她神色凶厉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一个月前那叱咤酆都的女王,她披上了狐裘,一把抓起了树白,道:“这一剑,看清楚了!”

    说着,她一把抓起树白,将他扔到了门外,随后她抬起了眸子,顺着屋檐往上,看着那轮高悬天际的红月,然后抛起了手中的剑。

    那剑抛起之后便再没落地,红月对于这柄骨剑好似有特殊的吸引力,将它一点点地往天上拽去,最终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了红月之中。

    树白惊愕地看着那把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如今这座城中,白夫人的权柄几乎被尽数打碎,但唯有那轮红月是她亲手构筑的,相当于……

    树白猛地回头,恰好看到白夫人的右眼一片漆黑,他曾经很多次看到过她的黑眸,但今日才明白过来,她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那轮红月,便是她挂在天上的眼,她一直探知着这城中的一切。

    如今她要将剑送到红月之上,然后精确地锁定他们的位置,将那剑直接落下。

    这一剑绝不可能去斩赵襄儿,因为哪怕刺中也不足以杀死她,同样,她也不可能去杀那诡计多端的宁长久,更何况从她的判断里,宁长久已经偷偷破境,更加难杀,那么这一剑的指向唯有……

    树白瞪大了眼睛,想起了那个身着道裙,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姑娘。

    而白夫人目送着那一剑升天,笑了起来,道:“你觉得这样美妙的、从天而降的剑,应该叫什么好呢?”

    树白调动了浑身力气,艰难地从地上拔起,扑向了她,怒吼道:“你给我住手!”

    白夫人伸出了手,再次将他按倒在地,她盈盈一笑,“晚了。”

    说着,她那漆黑的眼眸转而变成了惨白色。

    红月已探知那屋中生命气息的位置,剑尖已精确地锁定了,而这骨剑的打击范围,是整间屋子!

    “落剑!”

    白夫人发出了指令。

    红月的中心,所有的光芒都朝着中间汇聚,凝成了一点,随着白夫人动念,一道拖着猩红光迹的长剑破开红月,笔直地落了下来,那长剑起初还是一根针的大小,但它速度太快,好似燃烧了起来,转瞬之间已如流星凿地,它所指之处,便是宁小龄所在房子!

    那一刻,恰好宁长久走出了赵襄儿的房间。

    他的眼前,骨剑落下,红芒大盛。

    白夫人笑意更盛,在她的眼里,宁小龄才是真正无足轻重的拖油瓶,她最多只是入玄上境或者通仙初境的实力,杀了她,彼岸的平衡甚至都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哪怕真有影响,她大不了将那头牛宰了,便一样可以维系平衡。

    最重要的是,杀了她,宁长久和赵襄儿都会发疯。

    呵,自以为识破了我的阴谋,当着我的面说一些花言巧语,以为骗得过我?

    她透过红月探查着一些,她只恨这是一个俯视的视角,无法看清楚宁长久脸上的悲痛与愤怒。

    视线里,红芒炸开,整座屋顶被一瞬间砸碎掀翻,红芒如火也如狂风,吞噬着撕扯着所有的一切,连同宁长久的身影,都一并淹没其中,等这红光寂灭,那小姑娘定然尸骨无存!

    树白无力地瘫倒在地,他虽不是亲眼目睹,但那种无力感却无比真实,他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白夫人的傀儡,自己的想法和决心都不重要,因为自己自出生起,每一个关节里都缠绕上了无形的丝线。

    他抬起头,看着白夫人,却忽地骤起了眉头。

    因为白夫人脸上的笑容已骤然敛去。

    那间屋子已经被夷为废墟。

    红光消散,烟尘落尽。

    宁小龄摇摇晃晃地从中站了起来,她身上伤痕累累,手中却抓着一柄白骨磨成的剑。

    她对着宁长久虚弱地笑了笑,“师兄,小龄是不是好的钱袋子?”

    宁长久走到她的面前,抱住了她,微笑道:“师妹最好了。”

    宁小龄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黄泉对岸,白夫人喃喃自语:“怎么……怎么可能?!”

    接着,她想起了先前的一段对话。

    宁小龄看不下去师兄挨打,从屋中出来,想要说什么,却被宁长久拦住了。

    这一幕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她才想明白,原来那宁长久是真的没有破境,他封锁了自己的身子,然后酆都便只好将多余的境界都赠与给了宁小龄!而如今,她应该是通仙上境接近长命的境界,如果在早有堤防的情况下,是有可能接住这一剑的!

    而宁小龄确实有堤防。

    在先前师兄的“指示”之下,她已立下了许多道剑锁护身,而她与师兄本就心意相通,根本无需言语,那一栋屋子里,宁长久也一直在盯着红月,在那剑出现的一瞬提醒了她,让宁小龄及时躲避过了骨剑打击的中心。

    白夫人失心疯般笑了起来,她将另一把剑也高高抛起,掷向了红月。

    而那一边,宁长久抬起了头,看着红月,如与她对视,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七章:潜过长桥的阴影

    白骨长剑升空而去,如没入深海中的银鱼,很快消失在红月的背面。

    月光落地,洒满城池。

    那一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宁长久抱起受伤的宁小龄走回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给她疗伤,赵襄儿立在一边,看着她破损的道裙里一道道剑气冲洗过的血痕,称赞道:“做的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

    宁小龄擦了擦额头的血,看着赵襄儿,笑了笑,道:“多亏了师兄。”

    赵襄儿怀中抱伞,站在一侧,看着宁长久给她包扎伤口,问道:“那天我与你师兄回来时没有直接找你,便是怕白夫人起疑心,但我还是不明白,宁长久是怎么三言两语让你想明白这些事的?”

    宁小龄回想起今日的场景,那时她在屋子修行,原本停滞了许久的境界忽然松动,一下子连破两个小境,来到了通仙上境,她欣喜不已,想立刻将这件事告诉师兄。

    接着师兄和赵襄儿回来了,但他们一回来就在院子里一番讨价还价,然后大打出手,她原本不以为意,但她忽然察觉到师兄的心情好像很恐惧很害怕,当时她心中担忧极了,想着襄儿姐姐不会一怒之下下死手吧,而今天自己境界提升了这么多,应该是有话语权了,可以保护师兄了。

    她想着这些,便走了出去,但她才一过去,师兄的那种惊惧心境便没了。

    她想要说的话也被师兄打断,接着师兄告诉自己,等哪天到了自己通仙上境再与襄儿姐姐切磋。

    那时候她能感受到师兄的心情很微妙很复杂,而她恰好又是通仙上境。她隐约明白过来,师兄应该是知道自己蹊跷破境的事了,甚至那就是他的安排,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能直接明说。

    而在屋中的时候,师兄又对自己做了言语和心理上的暗示,那时候她已经基本明白了过来,便也用打机锋的方式回了他几句。

    宁小龄想到这里,不由地背脊发凉——原来他们的这一个月,竟是一直活在白夫人的监视之下。

    难怪襄儿姐姐说,她来到黄泉边,恰好看到白夫人也推着轮椅过来……这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之事,想必襄儿姐姐也是那时候确定自己在被窥探,再将这件事偷偷告诉了师兄。

    而师兄也意识到,白夫人第一剑真正会选择的目标是最弱小的自己,所以在杀死阎罗和白无常之后,自己成了这座城维持平衡的容器,平白无故地多升了两个小境,这两个小境,也是自己能在这一剑下存活的关键!

    这些境界本应该是给师兄的,师兄非但没要,为了演戏还白白挨了襄儿姐姐两百拳……

    想着这些,宁小龄脸颊微烫,只觉得自己这一个月白活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

    “嗯?”赵襄儿轻轻出声,表示自己还在等待回答。

    宁小龄微微激灵,回过了神,看着赵襄儿那张让她都颇为心动的清丽俏脸,心想自己能判断这些,主要是靠着和师兄心意相通,这样的秘密总不能告诉襄儿姐姐吧?

    宁长久已经开口替她解围:“当然是因为我们小龄聪明机灵啊。”

    赵襄儿不太相信,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宁小龄坚定摇头道:“没有呀,襄儿姐姐这么聪慧,我怎么可能有事情瞒得过你呢?”

    赵襄儿轻哼道:“别学你师兄说话!”

    宁小龄乖乖闭嘴。

    赵襄儿取过了那把骨剑,那把骨剑因为本身太过坚硬的缘故,反而显得很脆,在落地之后,骨身上裂纹无数,她端详片刻,一想到这可能是那白夫人自残的某个部位,心中就觉得恶心,她确认了一番上面没有残余的灵性,道:“你觉得第二剑什么时候来?”

    宁长久心中已有计较,道:“第二把剑短时间内不会落下

    ,因为白夫人同样清楚,她此刻出剑杀不死任何人,冲动只会让她丧失掉所有的底牌,她出剑的时候,一定是我们意想不到,或者无力防备之时。”

    赵襄儿同意他的看法,道:“但还是不准掉以轻心,如今这城里已经越来越糟糕,再过些时日,等到这里真成了死城,那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宁长久点头道:“确实不可再拖了。”

    赵襄儿道:“这一剑落空之后,白夫人几乎是穷途末路了。”

    宁长久道:“但我们依然投鼠忌器。”

    忌器,忌的便是怕杀死白夫人,会骤然打破城池的平衡。

    赵襄儿盯着他,似在等他继续开口。

    宁长久深吸了一口气,道:“按计划行事。”

    赵襄儿咬着下唇,琼鼻间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不情不愿。

    ……

    ……

    次日,一只细密白骨构建的鸟雀飞越庭院,来到了他们院子的屋檐上。

    那只白骨小雀啾啾而鸣,留下了一份书信。

    书信以血写就,是一封战书。

    宁长久接过战书之后仰起头,看了那天空中的红月一眼,对着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

    黄泉对岸,白夫人披着狐裘推着轮椅缓缓来到屋檐下,她伸出了纤瘦的手背,那去而复返的白骨小雀停在了她的手背上,她逗弄了这白骨小雀一番,然后猛地用力,将其捏成了粉碎。

    她手指捻了捻掌心,骨粉簌簌飘落。

    她另一只手轻轻敲打椅子的扶手,将那压在树白身上的力量松开,干瘦的少年胸口那块石头被搬走了,身体骤然一松,他趴在地上,却没有直接爬起,而是问道:“这第一剑已经失败了……你赢不了的,总不能将自己的手臂也斩下来磨剑啊。”

    白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那把骨剑,神色悠悠,似对于先前的失手并不多么痛惜:“我还有两把剑呢,急什么?”

    “两把?”树白皱眉。

    白夫人没有回答,只是笑了起来:“你觉得我这样的人生,如何?”

    树白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十恶不赦,没有来生。”

    白夫人闭上了眼,笑得花枝乱颤,“我不过是一个侥幸存活于世间的妖怪,所求的亦是通天大道,与那些仙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来生?那不过是现世不得志之人的自我宽慰罢了。今生求不得大道,便是永生求不得。”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点点收敛笑意,她说道:“若没有他们打搅,如今神话之国已成,你为殿主,而我再想方设法打造九座如出一辙的阎罗大殿,到时候,莫说南州,这里将是整个天下死灵的英灵殿……他们,才是真正十恶不赦之人,才是害死满城的人!”

    树白轻声道:“你的神话是错的,没有他们,也早晚有一天会崩塌。”

    白夫人沉默了下来,最终化作一声轻若云烟的叹息。

    这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可是怎么可能呢?”白夫人至今依旧想不明白,“若非那场波及天地的浩劫,那样伟大的神,谁又可以杀死呢?”

    树白道:“以前师父与我讲故事时曾说过,这世界上能杀死神明的,唯有更强大的神明。”

    白夫人的神色平静却透着癫狂,她轻声笑道:“是啊,所有人都会死,如果我也死在这座城里,那你可以煮食我的尸骨,将来你说不定可以走得比我更远。”

    树白对于那个煮骨换长生的神话并没有什么念头,他分不清自己如今对于她到底是什么情感,而当她说出这句话时,他坚定摇了摇头:“他们是好人,心系苍生,不会现在来杀你。”

    “好人?”白夫人冷笑一声,说道

    :“久病床头无孝子,他们早晚会厌恶这里,厌恶这里所有的活人,恨不得他们立刻死完,然后自己可以站在道义的最高点,名正言顺地杀死我,摧毁一切……等到赵襄儿不顾一切,不惜城池倾覆也要杀死我时,就是我的死期了。”

    树白静静地看着她那美艳无双的脸,没有接话,而片刻后,白夫人又笑了起来:“不过她赵襄儿哪来的魄力,表面比谁都冷,可她又想演杀神,又想装圣人,进退两难。若是要她扔下这座城池不管不顾,她不敢,也不能。”

    树白看着她变幻无常的神色,明白了过来——她已经有些疯了。

    ……

    今日的生米派发完毕之后,黑无常独自一人坐在街边,拿起二胡拉了一首曲子。

    他望向了奈何桥的方向,琴弓触及琴弦高速地颤抖着,音调带着难言的悲伤。

    天空上的红月静静地听着他的拉唱,等到那琴声落尽,红月那头的白夫人则闭上了眼。

    地上的树白忽然感受到一股怪异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

    他被白夫人一把拽了起来,白夫人十指扣住了他的脑袋,将他的头猛然别转过去。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树白猝不及防,他无力反抗,被迫拧转过头颅,望向了红月的方向。

    一个月前,白夫人在赐予他力量之时,将肩头的两轮残月种入了他的眼眸里,那两轮残月是类似后天神物一类的东西,赐予了他权柄与力量,却也留下了隐患。

    它和先天灵一样,在同源同质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被污染。

    而此刻,他被迫睁大了眼,望向了红月,红月的光落入他的眼中,像是艳丽的色彩流淌入空洞的眼眸里,很快为那两轮残月添上了难以抹去的颜色。

    鲜血从他的眼角流淌下来。

    “为……为什么?”

    在他即将被污染之前,他心如刀绞,颤栗着发问。

    白夫人按着他的头颅将他拎了起来,婉转悦耳的声音好似恶魔的低吟:“你的身体里种的是我的骨头,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啊,可你居然动了喜欢我的念头,怎么能这样呢?你可真是坏孩子,坏孩子就该被惩罚,所以……罚你做我的第三把剑吧,帮我贯穿他们的胸膛,这样你才是我的好孩子啊。”

    “不……不要”树白艰难地摇着头,想要转身逃离,但他身体中的脊椎骨却挺得笔直,将他整个人杵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树。

    过了一会儿,树白彻底平静了下来,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眸中所含的残月也变成了腥气漂浮的绯色。

    白夫人盯着他,道:“跪下!”

    树白听到指令,没有任何犹豫,跪了下来。

    白夫人握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捧起,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把真正的剑,她仰望着月亮,神色沉醉:“这才是好孩子啊,今晚,我便给你讲一个关于仙子奔月的故事吧。”

    说着,她抱起树白,将他轻轻抛起,红月带着奇异的力量,吸附着树白向着天空中飞去。

    白夫人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杰作里,而忽然之间,她的神色再次变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黄泉的这一岸,有人偷偷潜了过来。

    什么人可以躲避红月的监视?

    她猛然想起了第一日,那少女入城之时,她以红月探照全城,却无法搜寻到她的踪迹。

    她以那头黑色大鸟包裹住了自己!

    “赵襄儿?!”白夫人越想越不对劲,赵襄儿此刻境界甚至比自己还高,她要是跨过黄泉来到这头,这座城市应该会很快倾斜,可为什么这座城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愿多想,对着缓缓升空的树白伸出了手,厉声喝道:“回来!”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牛头巨斧

    身子已经来到庭院上空的树白停了下来,他落回了庭院之中,枯瘦的脸上,发红的眼眸打量着四周,如警觉夜视的猫头鹰。

    白夫人同样利用红月探查着一切,她知道赵襄儿有个极强的后天灵,可以吸收一切的光,所以与夜色融为一体时几乎不可能察觉,但那并非真正的隐形,只要离开阴暗之处,便会暴露出身影。

    但最早看到看到赵襄儿的,却是破碎的奈何桥边的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子纤瘦,她躲在桥边的一座空屋子里,身子蜷在屋子的阴影中,每日小心地探出头,张望着那座桥。

    她不敢离开地太远,因为她一旦离开,自己的身体便会像五马分尸一般开裂。

    她是新晋的孟婆,她早已和奈何桥绑定在了一起。

    但如今,桥已经没了,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往,所以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每日假寐之时,都会觉得自己的手臂,腿脚离开了身体,然后从噩梦中惊醒,最让她害怕的是,她每日都可以分明地感知到这座城池的衰败。

    她知道用不了太久,哪怕没有外力的影响,这座城也会轰然坍塌,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而她对于永生的幻想虽然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破灭,但知道一切终将走向灭亡之际,心中的恐惧感依旧像是锋利地刀子,时不时刺开胆魄,流出酸涩的液体来。

    于是她每日从黄泉中舀起一碗孟婆汤,独自饮入。

    这原本是酆都建成之后,成为南州所有阴魂归宿之时,她站在桥头,应该给每一个过桥前往幽冥彼岸的阴魂灌入的孟婆汤。这可以帮助他们忘记前尘的一切。

    但如今,她却是孟婆汤唯一的饮用者,她靠着这个忘记心中的恐惧,直到恐惧重新一点点泛起,她便再舀一碗,继续饮入,继续忘记。

    如此周而复始,她重复着忘记与想起,在奈何桥边荒凉的楼阁里猫着身子,痴傻地看着一切,也畏惧着一切,只想某一日,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随着这座城池悄然地死去。

    而今日,她的精神一震,她意识到有人从窗前经过,却看不见,她试探性地抬起头,忽然发现窗前某一处的阴影要重上许多许多,就像是一片吸纳一切的深渊,而她这才发现,那“深渊”般的幕布下,白色的裙袂轻轻飘舞着。

    “你是谁?”小姑娘下意识地开口发问,接着,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开口说话,对方能无声地渡河,肯定是很厉害的角色,自己应该假装没看到才对。

    接着,她啪得一声假装拍了拍身前,然后摊开掌心看了一眼,装傻道:“原来是只蚊子。”

    那人却好像不理会她的演技,只是伸出了手,松开,然后重新缩回袖中,潜伏离去。

    一身素衣的小姑娘盯着她留下来的东西,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块黑色的布条。

    她对这个布条有些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然后壮着胆子将脑袋探出了屋外,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那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踪影。

    ……

    院子里,白夫人手指紧紧捏着狐裘,她反复考量着这座酆都,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座酆都是迟早要支撑不住的。

    但是如今它还没有坍塌,法则也没有崩坏,狭小世界里的彼岸性也不应该被打破才是,那么赵襄儿到底凭什么可以潜入,若非她在黄泉边

    留下了一些东西,要不然恐怕此刻赵襄儿杀到院子门口她才会察觉。

    难道她已经找到了破解彼岸的关键?

    她漆黑的眼眸,血红的嘴唇都静了下来,不沾染丝毫的神情,她不再多想什么,如今赵襄儿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多少,而自己更是这半座城的主人,她要是敢孤身犯险,自己便再像那日那样,拎着她的长发,给她无尽的羞辱然后将她的皮囊活生生地剥下!

    她靠在椅背上,仿佛这把普普通通的轮椅也是白骨王座。

    白夫人意念动了,她以红月为媒介,将自己的念头传达了下去,一个个指令传入了这半座城的各个角落。

    无数尸影从他们的屋子里飘出,睁开被红月污染的双眸,行尸走肉一般飘到了大街上,千军万马似地朝着白夫人所在的院子奔涌过去。

    某个角落里,牛首白骨身躯的牛头直起了身子。

    马面死后,他继承了马面的力量,变得更为强大,身躯上的骨架都粗了一圈,它持着一双沉重的石斧站起身子,头上的一对犄角虽破损严重,但依旧粗壮尖锐,它在收到白夫人的指令后,便开始狂奔起来,每一步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都留下一个数尺深的脚印。

    它要直接奔过黄泉,去对岸杀人。

    白夫人的想法里,既然赵襄儿敢独自犯险,那她便让牛头直接杀去判官府,将那宁长久和宁小龄宰了,宁小龄已无再战之力,宁长久虽颇有手段,但境界低微,那日甚至没能几招杀死那个屠户,久战之下,绝不可能是牛头的对手。

    她做完了这些,操控红月探查天地,想要照出酆都的漏洞到底出在哪里。

    而长街之上,那袭漆黑无比的影子已然出现,黑影之下,雪白的裙袂随着脚步不停地飞扬激荡,她以九羽遮掩着头顶,跨过了长街,手中长剑顿出,带起一道长长的虹光,笔直地冲入尸影之中。

    似烟尘腾起,尸影堆里被一剑旋风般扫过,无数尸影被割得溃散,化作黑雾般的颜色,消融于长夜里。

    白裙翻卷,在黑雾中掠过,不沾一片污秽,少女继续飞速向前,手中长剑不停,如收割麦子,刷刷地将它们看得破碎不堪,剑招起起落落,极为干脆,转眼间便摧枯拉朽般将满街的尸影都清扫干净。

    那身影脚步不停,似在判断着白夫人院子的方向。

    白夫人心中一凛,对着身前已被污染的树白厉喝一声:“去杀了她!”

    “是!”树白立刻领命,然后身子飘浮起来,向着屋外飞速掠去。

    白夫人神色阴鹜,她从那剑招中确认来者便是赵襄儿,可她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躲过了这座城市法则的探查?

    院子外,短兵相接之声已起。

    如今树白传承了冥君许多零星破碎的权柄,双眸被污染之后无情无念,实力更甚,是这半座城中,境界仅次于白夫人之人。

    但是白夫人知道他拖不了赵襄儿太久。

    她透过红月可以看到院子外长街的景致,漆黑大鸟的遮掩之下,那雪亮的剑光一记又一记地斩出,只遵循最简单的路线,快得匪夷所思,一如院子里她给宁长久喂拳时那样。

    树白哪怕此刻境界不弱,但极其缺乏战斗经验,仅仅一个照面之后,招式便被死死地压制,被打得步步后退,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白夫人默然地吸了口气,似是要下定什么决心。

    而另一边,牛头已然在黄泉畔猛地跃起,一下子冲到了对岸,在地上的凿出一个极深的大坑,它从大坑中拔出身子,开始加速狂奔,那些挡在面前的大门房屋院墙都被它一路撞破,它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飓风,抡转着手中的巨斧,以斩碎一切之姿径直狂奔过去。

    而随着牛头落地之后,整座城池的房屋都开始朝着西面倾斜了一些。

    白夫人皱起了眉头,心中更加不解。

    她知道这是因为彼岸对称的原因,牛头的境界压在了那头,这座城池短时内无法找到容纳境界维持平衡的容器,便不得已地开始缓缓倾斜。

    可这说明“彼岸”没有被打破,既然如此,为何赵襄儿可以无视这一规则?

    长街外刀剑碰撞的声音听得她心烦意乱。

    在她的认知里,这里依旧是她的世界,而她则是流放的君主,总有一日会重登王座,而此刻,竟有人敢公然无视世界的法则?

    她不能容忍,抬起了手,恨不得直接落剑尝试将她斩杀。

    这个念头一起,她另一只手连忙伸出按住了自己,咬牙切齿道:“白灵!你真的疯了!”

    白夫人抓着自己的手腕,知道如今自己的精神状况极差,与树白交流之际,她就感觉到身体里有多个意识不停碰撞,每一个都想要抢占主动,这让她头疼又恼怒,恨不得直接拿起骨剑将自己劈成数片。

    而随着牛头在那一边横冲直撞,酆都为了维系平衡,将许多世界本源的力量投送到了树白的身体里。

    这是饮鸩止渴般维持平衡的手段,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便会因为输送太多的力量而越来越薄弱,直到被外面的阳光照破,彻底毁灭。

    树白得到了许多力量的馈赠,在对方雷厉风行的攻势之下更加顽强了些,虽无法找到对方出剑的漏洞,但靠着本身的境界和严防死守的格挡,却也没有处于太大的伤势。

    白夫人心中惊诧了些,心想那赵襄儿为何这么多招还未将树白击败,难道是她为了潜入此地刻意压制了境界?

    她暂时无法明白。

    红月的视野里,那头疯牛已然冲到了判官府的院子里。

    它狂风般挥动着双斧,劈砍着所有可以触及的一切,它的双目通红,红得几乎可以喷薄出熔岩地火,骨架支撑起的巨大身躯同样像是小山,甚至比它身前更为强壮,它一鼓作气地冲入院子里,双斧狠狠地砸在地上,震得地动不已。

    它牟得吼了一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这是它此生第二次这般酣畅淋漓地狂奔,第一次是它死前,撞过无数的街道,撞碎无数的木门,踏破长街,冲垮一切,最终在这间院子中倒下,被宁擒水割下头颅献给了白夫人。

    第二次便是现在。

    只是它从四蹄狂奔变成了人一般的直立行走,每一步却更重若千钧,它不再觉得自己是畜生,而是一个狂奔于荒野上的勇士,它勇猛无畏,力大无穷,那些生前奴役自己的人,如今在这双巨斧之下,都应该颤抖求饶,然后被无情地剁成肉沫!

    它握着双斧,张开结实的胸膛,红色的眼睛甩动着残影般的光,它又大吼了一声,头颅朝着前方顶去,它知道自己要杀的人就在屋里,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吼声,却出于恐惧不敢直面自己,不过谁又能藏得住呢?

    它兴奋地嘶吼着,举起斧头朝着眼前的屋子劈了下去。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灭世之舞

    就在它身子即将砸入门内时,门缝之中,一截剑尖探了出来,剑光如水龙抬首,猛地刺涌而去。

    接着,一柄剑滑过门缝,笔直地没入了它的胸口的骨架里,剑光一搅,化作了灼灼燃烧的火焰,在刺穿骨头的同时,将它胸口的骨架都灼成了焦黑色。

    牛头没有明白过来,它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但是却能感受到生机的流逝,它当然不会坐视自己死去,举起重斧朝着前方砸落,他的手臂极为粗壮,斧头也很是沉重,这本该是电光闪烁般极速的一刻,却被一道更为迅猛的剑光给先声夺人了。

    大门一下子打开,漆黑无光的屋内,一个身影持剑而出,那身影骤然出剑,在牛头举起斧头之时,便将它的双手齐腕而断,然后再以长剑抵着它的胸口猛然向前冲撞。

    到了某一处,两人的身影同时骤止,咔咔的声音连续不断的响起,那刺入它主心骨的一剑横抹而过,将它的脊椎和胸骨尽数斩碎。

    牛头听到了爆竹般的声响,它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发现自己的双臂使不上一点力气,它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双臂已经不见了。

    接着它的上半身开始倾斜,它又看了一眼,发现原来自己身体的骨头也被斩断了。

    在它的上半身落地之前,那剑已然抽出,脱手而掷,一下扎入它的额心里,那人握剑用力一搅,直接将犹沾着些鲜血的牛角给斩落下来。

    仅仅三剑,那以一往无前之势撞来的牛头,便被当场斩杀,而它死前,甚至没有看到杀自己的是谁。

    出剑之人停下了身影,她抽回了剑,然后仰起了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对着红月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白夫人看到了她的笑容,心神剧颤。

    那是赵襄儿!

    她手挽长剑,扎着干净的马尾,一身男子装束,英姿飒爽逼人。

    那如今院子外与树白对敌的是谁?

    她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屋门外,打斗的声音停了下来,院门打开,树白缓缓地飘回了屋中,身上带着不少的伤痕。

    白夫人紧紧抓着扶手,盯着他,质问道:“人呢?”

    树白宛若傀儡,声音毫无波动地回答道:“跑了。”

    “跑了?”

    白夫人胸膛起伏,她明白了过来,心中却涌起了数个意识,不停地争吵着,她捂着脑袋,手指深深地陷入了长发里,猛地一拉,直接揪下了一把长发,只是那长发已不似先前绸滑,它的末梢处,隐隐有枯草般的卷起。

    她看着手中的长发,道:“真恶心……”

    ……

    街道的某个角落里,九羽终于撤去了遮蔽的身影,宁长久靠在墙边,理了理自己雪白的长裙,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保没有人发现自己。

    他哀哀地叹了口气,想着让那赵襄儿女扮男装就这么不愿意,自己男扮女装不也任劳任怨……

    “真丑。”他看着穿在身上,有些显小的裙子,不满地说了一句。

    接着,他拿起了剑,在地上刻画起了阵

    图。

    小飞空阵。

    他们从白夫人从天而降的第一剑开始谋划至今,一直到杀掉牛头和她千军万马般的尸影,便是要在一轮又一轮的刺激之下,让她彻底发疯。

    而他到来之前,已将小飞空阵的阵法教给了赵襄儿,并且在老宅子也画好了一个。

    等到白夫人发现自己被连番戏耍,压抑不住心中魔性,走火入魔冲出院子要不顾一切杀死自己之际,他便画动小飞空阵回到老宅子里,而与此同时,赵襄儿也逆画小飞空阵,来到他如今留下崭新阵法的地方,杀死彻底入魔的白夫人!

    若是所有的这一切都顺利,最后的一环……也是最赌的一环,便是……

    宁长久一边想着,他的身边已经浮现出了灵性的星星点点,那是飞空阵的图案,只要白夫人出现,他便会在第一时间逆画阵法离开。

    但是白夫人的院子里却极为平静。

    那是长时间的死寂。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冰霜冻结了一般,无法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这种死寂透露着不祥,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冒险从墙壁的阴影里走到了红月的光照下,他抬起头,望着那轮红月,挑衅地招了招手,虽面露笑容,但神色谨慎至极,心中时时刻刻提防着会不会随时落下一剑。

    但白夫人的院子里依旧死寂。

    她对于宁长久的挑衅无动于衷。

    白夫人此刻身子陷在轮椅里,喉咙口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一如磨牙一般,恐怖骇人,那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不停地回响,如一只只绕着她轮椅不停飞舞的蚊虫。

    她笑了好久好久,笑得如痴如狂,如癫如醉。

    最后她抬起头时,那只漆黑的右眼已满是鲜血,顺着她白暂的脸颊流淌下来,一滴滴坠下,落在白色的狐裘上,极为惹眼。

    “既然我这么想死……那就由你们陪着一起把。”

    她话音一出,身体里无数个争斗的意识也平静了下来,它们嗡嗡嗡地发出着微弱的、近乎哀求的声音,似是想阻止白夫人的进一步动作。

    白夫人却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扬起了头,血水在眼眸中不停地打转。

    苍凉的笑声从小院里传了出来:“十恶不赦,无有来生?那又如何!我要这酆都为我棺椁,为我墓碑,为我……陪葬。”

    她手掌化拳,猛地一捏。

    白夫人,终于出剑了!

    ……

    这是她倾尽毕身修为的一剑,在那剑意泛起之时,整座城池都有察觉,不安地颤抖了起来,无边的黑暗里像是掀起了数不清的狂暴暗流,要化作海啸拍落覆灭一切。

    这道杀绝一切的剑意里,哪怕是赵襄儿也神色凝重,考量着是该硬接还是避其锋芒。

    但这一剑却没有落下。

    它没有斩向任何人。

    剑意冲天而起,越向了世界的更高处,然后顺着原本的轨道砸落,与红月撞在了一起!

    天空之

    中,绯色的光芒充斥了一切,它就像是席卷原野的炽烈大火,将整片虚空都化作了燃烧的火海,它倒悬天际,如朱雀伸展开的翅膀,明亮的光几乎覆盖了整座城楼。

    那柄骨剑插入了红月之中,然后顶着红月一齐加速下坠!

    院子里,白夫人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漆黑的眼眸中央,裂开了无数细纹。

    但她依旧艰难地抬起了手,那近乎皮肉剥尽的手指下,最后的灵力如水一般滴落。

    “呵,飞空阵?你以为就你会画?”

    当日在宁长久画阵来到奈何桥上,想要打断宁擒水的黄泉衔接仪式时,她便记住了这个阵法,并在黄泉之畔也偷偷画上了一个。

    她原本以为,那是用不到的。

    而如今,她心底深处,涌起了一个太过疯狂的念头,这个念头野火般充斥了她的胸腔,让她彻底疯了。

    骨剑拖着红月坠入了黄泉之中,万顷红光将黄泉都照成了血色。

    整座黄泉都沸腾了起来!

    白夫人逆画飞空阵,瞬息之间来到了黄泉之畔。

    她看着黄泉沸腾的水,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这是她曾经经历过的,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的痛苦。

    但她的身子在不停的腐朽,精心准备了一个月的骨剑又被他们破去了一把。

    先前宁长久假扮赵襄儿杀至长街,又让她误以为这个世界的法则也出了问题。

    而这一个月来,从有望成为神国之主到如今跌入谷底,她的精神本就时常不稳,如今连番的失败与被算计,她终于在这个疯狂念头萌生出之后,彻底疯了。

    她以穷尽一生之剑将红月斩入黄泉。

    沸腾的黄泉里,她感受着恍如隔世的痛苦,那痛苦让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她心中生出一丝悔意——她应该等着赵襄儿先掀翻棋盘,然后自己再孤注一掷才对。

    但这悔意又被痛苦所吞噬。

    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打算,只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腐朽……那样死去是何其地不甘?

    她掬起一捧水,灌了一口,然后整个头埋了进去,如鲸鱼长饮。

    她的身体再次覆上了骨甲,她的股间再次生出了长尾,她的发丝里,白骨的皇冠如荆棘般生长。

    只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哪里还有一个月前睥睨一切的神话气息。

    但没关系,足够了。

    她张大了嘴,露出了雪白尖锐的獠牙,身子游曳过黄泉之底,将所有的黄泉都竭力饮入体内。

    等到她身披骨甲头戴冠冕卷起水龙上岸之时,她双目茫然。

    此刻的黄泉水也是孟婆汤。

    她饮了无数,也忘了许多事。

    记忆里,她只剩下一个意识。

    “我要灭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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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章:白骨羽蛇

    骨剑带着红月坠入黄泉。

    天地之间那绯色的光也已消亡,所有的一切都彻底黑暗了下来,唯有黄泉燃烧着炽热的光焰,如沸腾奔涌的岩浆,也如衔尾不停打转的火蟒。

    那光浪之中,一个黑长的影子飞速穿梭过沸腾的黄泉,时不时钻出水面,裸露出白骨嶙峋的背脊。

    花容月貌的少女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存活下来的,是在冥君权柄之下发疯的白骨夫人。

    她已经失去了双腿,但那骨节拼凑成的长尾却更加粗壮,犹如蟒蛇的下身。

    而黄泉的水平面也在不停地下降。

    躲在小阁楼里的素裙少女大口大口地给自己灌着孟婆汤,她捂着耳朵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着,她能感受到一个恐怖的东西正在诞生,而那个东西不仅会带来永远的死亡,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怖。

    ……

    一袭白裙的宁长久飞快地狂奔过街道,他环顾四周,在黑暗中无法看到九羽的身影,只是大声吼道:“去告诉你主人。”

    他虽看不见,但耳畔响起了一道狂风呼啸的声音,他知道九羽已经领命而去。

    若是平日里,他一定会对九羽的存在颇为好奇,九羽虽是后天灵,但后天灵与先天灵应属同源才是,而此刻九羽所展现的东西,已然与先天灵的许多特性相违背了。

    宁长久眼睁睁地看着天上的红月破碎坠落,虽不敢置信,但大体还是猜到发生了什么。

    白夫人疯了,彻底疯了,她无法忍受最终自己身死城破,然后他们最差的选择也是弃城而逃,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几个这般戏耍算计自己的少年少女最终有机会全身而退。

    所以她哪怕明知必死,也要榨干自己骨头中最后的神性,与这座城池和城池中的所有人一同灭亡!

    而黑暗之中,宁长久的身前,一抹杀意一闪而过。

    他短时间内来不及睁开剑目,只能凭借本能的感知进行闪躲。

    脸颊微微刺痛,一道细长的血线溅开。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回剑一挡一推,将第二道追击来的剑招拦在了外面。

    “树白?”宁长久神色一怔,睁开剑目看着眼前行尸走肉般的身影,愕然明白,白夫人已经在他的大脑里烙印下了思想,而他只要察觉到自己的踪迹,便会拔剑赶来,不死不休。

    宁长久叹气道:“这白夫人可真绝情啊……”

    他的叹息声很快被铁器碰撞的声响淹没。

    既定的计划在此刻被打破,因为赵襄儿身材较为娇小的缘故,合她身的白裙穿在自己的身上便显得有些紧,这影响着他的动作。

    而树白却得到了白夫人恩赐的反馈,实力更强了一些,虽然此刻树白得到的所有馈赠,在白夫人神性干涸陨灭之后,会尽数沦为反噬,但此刻,树白宛若一个人形的战斗机器,纵使宁长久的剑极为快速狠辣,他依旧可以精准地判断出他剑的来势与轨迹,将其精确无误地格挡开来,然后在双方铁剑撞开的空隙里,以更快的速度调整,出剑夺怀,向着致命的部位袭去。

    宁长久手臂上肌肉紧绷,铁剑传来的巨大震感将他手骨震得发麻,而他短时间内不停地变幻剑招,

    虽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也只在树白身上添了点不痛不痒的伤口,可树白对于痛觉几乎没有感知,他的存在似只是为了最为纯粹的杀戮,只是为了将眼前之人斩于刀刃之下。

    黑暗中看不清剑招,长剑的清鸣声呼啸着死亡的气息,在长街的不同角落接连不断地响起。

    宁长久想要暂时拖住他后遁逃离去,但树白逼得太狠太急,他如果贸然遁逃,相当于将自己后背交给对方。

    而黄泉之中,沸腾的水已经停了下来,浓烈的不可抵挡的死亡气息席卷一切,它不带任何温度,在黄泉之上凝成实质,如一层黏稠的蚕丝,而那蚕丝之下,一个漩涡搅动起来,尖长的骨头刺破水面的蚕丝,黏附着升腾起了自己身体,那骨角般的冠冕拖带着死亡凝成的实质丝线,披着鳞鳞的骨甲,破开黄泉的水面冲了出来,白夫人仰天清啸,那巨大的尾巴支撑起她的身躯,她的后背则生长出了半透明的翅膀,那翅膀的边缘,附着滚边般的细绒,好似羽翼。

    此刻的她便像是黄泉中降临的羽蛇,她依旧活在神话里,却已然不是自己的神话。

    那是第一代冥君的神话!

    黄泉之底,那些曾经在上游的沙河冲刷而下,如今深埋在沙水里的尸骸,也活过来了一般,纷纷扒开细密的河沙,从里面钻了出来,而那些已经死去化作了亡灵的人们,许多的身体里都生长出了魂虫,它们苍蝇一般在体内嗡嗡乱窜,将魂魄飞快地噬咬干净,然后化作半透明的形态飞入夜色里,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飞去。

    它们依附在白夫人的身上,融入她苍白的肌肤里,成为她身体的养料。

    而白夫人睁着一只雪白的眼眸和一只漆黑的、如破碎镜面般的眼,她茫然或是漠然地俯视着这城中的一切,她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和即将面对的未来,那些孟婆汤消融了她的记忆和心智,她的内心只有几个名字。

    赵襄儿、宁长久、宁小龄。

    关于这三个名字的背后,她唯一的执念唯有杀戮。

    树白是她的杀人机器,而此刻她也在抢夺冥君权柄失败之后疯了,沦为了“冥君”的杀人机器。

    她蛇行上岸,这座城池却没有倾斜。

    宁长久是利用规则漏洞的存在,他明明拥有至少通仙境的实力,实际境界却连入玄都不到,“无足轻重”。所以他在两岸的来去不会影响平衡。

    而此刻的白夫人则是凌驾规则的存在,在她的神性还未消亡之前,这座城池便默认她是酆(feng)都的君主,酆都的规则本就是为她而生,她行走于自己的江山,视察着自己的国度,她的存在凌驾于一切之上。

    只是当她选择榨干神骨中最后的神性时,在命运道路的尽头,死亡已经是她唯一不可逆的结局。

    白夫人伸出了手,五指张开,先前坠入黄泉中的骨剑重新被她握在了手中,骨剑的裂纹飞快地修复着,很快变得光滑而明亮,就像是一件釉面如蜡的新瓷。

    骨剑握在掌心,然后掌心皮肉下的骨头生长出来,扎破皮肤,与那骨剑生长在一起,就像是一把与身体彻底连为一体的袖剑。

    她按照心里该死之人的排名,先去杀死赵襄儿。

    她脑海中勾勒出了赵襄儿

    的形象,然后感应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此刻“赵襄儿”正穿着一袭白裙在与树白在一条长街上打斗。

    她确认了方位,带着白骨长剑向着那边蛇行而去,那些坚硬的砖瓦院墙在她的身躯下好似一张褶皱的白纸,她轻而易举地碾碎并撕扯着一切,随后某一片刀剑碰撞声密集的黑暗里,她冷漠地举起了手中的骨剑。

    一剑斩落。

    长街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死亡的气息甚至压抑住了声波的传递。

    而街面上,一道巨大的沟壑已经开裂,将整个长街的街面撕扯成了两半,白夫人身影悬浮在沟壑的中央,她脚踏着虚空,雪白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了宁长久的脸。

    这张脸和印象中的赵襄儿似乎不太一样,虽然清秀但不够漂亮。

    这种的这抹古怪很快又被杀意抹去。

    她开始为第二剑蓄势。

    先前宁长久在树白对剑之时,他猛然察觉到一股死亡的警兆,那抹警兆出现之后,他所有的举动便都是在下意识里完成的,而此刻,地面那条沟壑距离的鞋边只有寸许,他方才若是稍慢一些,便极有可能被斩下手臂!

    他抬起头,骇然地望着街道那边,那里赫然是一个头戴白骨冠冕的身影。

    那身影依旧带着女子傲人的曲线,但她的皮肤下扎出了许多长骨,却像是荆棘上的倒刺,狰狞骇人,没有丝毫的美感,而她的下半身更是蟒蛇一样的躯体,就像是神话传说里创世的女神。

    而在他惊骇的瞬间,树白的剑穿破了他的防线,一剑刺入他的胸口,顶着他撞向了长街的尽头。

    白夫人再次举剑,一道无形无影,似死亡之气凝成的剑意无声地斩破空间,落到了声前。

    宁长久在胸口撕裂般的痛意中冷静了下来,他屏住了呼吸,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视野里消失了,砖瓦与院墙,夜色与沟壑,白骨与长刀,甚至是那死死顶着胸口的剑,他的神识在白夫人举剑之时便已展开,那是死亡压迫下展开的灵性,周围所有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细节在此刻尽收心底。

    剑气跨街而来的那刻,宁长久将身体调整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角度。

    接着惨哼声在黑暗中响起。

    那是树白的惨哼。

    剑气过处,他拿剑的右臂被瞬间斩断,而他疼痛的反应也迟了一些。

    白夫人的眼里只有宁长久,所有路径上的一切在她心中都不过是可随意摧毁的障碍。

    而树白在被斩下一只手臂之后,部分的神采随着痛意回到了他的眼眸中,他下意识地想要挥剑,但手臂已经离开了身体。

    宁长久拔下了插入胸口的剑,他来不及处理伤口,只想靠着道门隐息术遁藏身影逃匿,这个念头才一出现,白夫人举剑行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子还在转身之际,一抹寒意在他的神识上割开了裂缝。

    白夫人持着骨剑立在他的身后,挥剑的动作还在继续,与她一息前立在原地时举剑的动作衔接得毫无缝隙。

    神识的海被绝望的黑色吞没。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一章:残躯为剑斩人间

    而那剑还未来得及斩落时,耳畔响起了凤唳声。

    白夫人眼中的光忽地被吞没,那光芒闪灭间,一把剑如弯刀般割过她的喉咙,她护着咽喉的骨甲露出了细长的裂纹,然后猝然碎裂,那道化成刀刃的黑影也没有纠缠,揽住了宁长久然后将其包裹,潜入了黑夜里。

    白夫人冷漠抬头,望着前方。

    她如镜的视野里倒映出了一个人形,那是一个男子装束的秀美少年,红伞长剑,系着马尾,身侧环绕着漆黑大鸟,一袭白裙的“赵襄儿”已被她的大鸟揽下,拉到了她的身边。

    白夫人一时间无法确定她的身份,他是……宁长久?

    此刻白夫人的神智有些混乱,她大部分的事情已经忘记,心中只有这一个月以来,对于他们形成的刻板印象。

    虽然无法照应,但是她在看到他们之时,已将他们列为了必杀之人。

    白夫人端正无比地举起了剑,手臂挥动,闪电般劈落。

    赵襄儿嫌弃地看了穿着白裙的宁长久一眼,将他拉到了身后,同时她解下了背上的伞,哗得一声瞬间打开。

    剑气劈上了伞面,伞面柔韧地陷了一些,而那道剑气则擦着红伞的倾斜面,一路摩擦着滚过,而剑气巨大的冲击力压迫着盾牌般的伞面,将赵襄儿的身影压得一路倒滑出去,她的身后,宁长久双手按住她的秀背,想要帮她止住去势,两人便一前一后倒滑了一道路。

    白夫人看着那张古旧的、好似一碰即碎的伞面,歪了歪脑袋,露出了一丝狂热的神色,她嘴角挑起,高高举剑,剑心划过的轨迹,恰好是那伞面的中线。

    “白姐姐……”

    她的身后,树白已经恢复了清醒,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斩下的右臂和血流不止的伤口,牙齿痛得不停打颤,他看着眼前那满身白骨的怪物,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她便是白姐姐,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昏迷后被操控的事情,心中涌现出巨大的悲哀。

    他留在白夫人身边一个月,他原本以为白姐姐对于自己,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他原本也很多次想过不如就这样入魔,成为她披荆斩棘的刀剑,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便可以一直陪着她……

    但这些想法却最终随着白夫人以红月污染他的神智之后破灭了,原来在白夫人的眼里,他一直只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只等她需要之时,便会阉割掉他所以的人性,让他成为最冰冷的剑。

    他心中的侥幸破灭,随之而来的却是怒火与不甘。

    他直接抓起了落在地上的断手,向着白夫人的后背砸了过去。

    长剑砸上她的后背,没能扎入,直接滑落在地,发出哐当的绝望声响。

    白夫人在接连斩出三剑之后,才听到剑落地的身影,她回过头,看着地上断臂的少年,举起了手中的剑。

    树白半跪在地,他仅有的一只手没有去捂伤口,只是无力地垂下,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白夫人盯着他,眸子中却闪过了一抹挣扎之色。

    “骨肉?”白夫人机械地发问。

    树白听着她口中模糊的词语,仰起了些头,眼睛里噙着的泪水模糊了许多视线。

    白夫人最终没有落下那一剑,而是直接掉头,朝着那红伞庇护的两个人那砍去。

    先前三道剑意,几乎斩得赵襄儿要双脚离地飞起,她双手死死地撑着伞,护着身前,耳畔剑气摩擦过伞面的声音刺耳至极。

    而宁长久双臂同样不支,弯曲之后身子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然后他下意识地环紧双臂,抱着了她的腰肢,帮她一道固定着身子,抵御剑气来袭的冲击。

    赵襄儿的腰肢极为敏感,若是平时她决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一个月的喂拳里,若是宁长久敢不慎触碰到,那接下来用不了太久,院子里便会传来宁长久的惨叫声。

    但此刻,手臂震麻的痛感和死气切肤噬骨的痛意掩盖了触碰腰肢时带来的,浑身酥麻的感觉,她只是轻声地喝了一句:“放手!”

    宁长久松开了手臂,道:“走!”

    说着,他接过了赵襄儿的伞,替她撑着挡在前方,赵襄儿点点头,唤回九羽,想将两人一齐裹住,然后遁入夜色里。

    白夫人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她再次动作端正地举起了剑,在落下的那刻时,她的身影却已来到了他们身前,一剑劈下,撞上了红伞柔韧的伞面,只听撕拉一声,那在过往的战斗中几乎坚不可摧的伞面,居然自边缘处绵延出了一道裂缝,而撞击之下,宁长久握伞的手几乎要被震得骨骼尽断。

    赵襄儿立刻拉住他另一只手,带着他朝着与白夫人相反的方向逃离。

    他们知道白夫人神性的状态维持不了太久,只要他们能拖延足够长的时间,甚至不用他们动手,白夫人的身体便会自行瓦解。

    先前白夫人跳入黄泉之后,彼岸便已开始无法维持,朝着赵襄儿所在的西边倾斜,而如今赵襄儿来到了这一边,又掰过了城池的方向,使得城池开始朝着东边倾斜。

    而无论是哪一边,只要城池的倾斜过了线,一切连同这整个酆都,都将不复存在。

    宁长久疾声道:“随时准备斩开这个世界!”

    赵襄儿银牙紧咬,下一道剑劈下,她勉强以红伞接住,伞面却被砸得剧烈震荡,伞柄都发出了嘎吱的声音,她翻滚在地,卸去了一些力道,这才嗯了一声。

    这座城市是赵国的国土,里面还有许多尚且存活的子民,她身为他们的君主,若非身陷绝境,她绝对不可能抛下这座城。

    她绝不可能做任何可能让娘亲失望的举动。

    白夫人的动作一刻不停,每一次举剑落下,都像是抡着大鼎凿地,赵襄儿和宁长久被逼得不停后退,死亡的意味化作飓风扫地,在他们的足下腾起,反而借着伞的阻力,将他们掀了起来。

    片刻的失衡下,白夫人找到了红伞难以抵挡的间隙,一剑斜切而过。

    赵襄儿意识到了那剑斩来的方向,她拔剑出伞,以剑锋砥上那道剑气,铮然的撞击声里,一道圆形的波在他们的身前荡开。

    赵襄儿虽未受什么伤,但境界的压制之下,狂风吹得伞面一翻,身子也朝着后方踉跄退去。

    赵襄儿的身影还未落地,白夫人长尾猛地一扫,重重地砸中了宁长久和赵襄儿,将他们一同砸到了对岸。

    城市再次朝着西边倾斜。

    那个名叫丁乐石的男孩原本一直躲在远方张望,此刻狂风席卷,他趴在屋顶上的身子被掀翻了下去,他身子滚落时大喊着:“大哥哥大嫂嫂加油啊!一定要杀了那个妖女。”

    砰!

    宁长久的身子率先落地,而赵襄儿则以剑杵地,稳住身子的同时阻止了倒滑。

    她手中的红伞伞面,已然出现了一条极长的裂缝,那裂缝从伞的边缘绵延向中心,几乎已经过半。

    她胸膛起伏着,这身男装对于她来说也有点紧,此刻更是压得胸口发闷。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看着那白色的魅影,横剑而立,心中不停地掐算着时间。

    白夫人当然不会给他们调息的时间,因为她自己的时间也所剩不多了,她身体上的骨刺也渐渐开始退化,青丝间扎出的冠冕也开始腐朽,这些改变带来的死亡气息不停地刺激着她,那贯通她掌心的骨剑亮起了黏稠的剑光,她身影骤动,拖着这液体般的剑影猛然前冲。

    宁长久在极短时间内立下的剑锁被一下斩断,而赵襄儿的战意亦如沸腾的血,九羽化剑握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持剑前冲迎上了白夫人的剑。

    “回来!”宁长久喝了一声,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但赵襄

    儿身影太快,那衣袖从他的掌间滑过,没能握住。

    宁长久立刻回头,对着黑暗处大喊道:“你还在等什么?”

    黑暗中一声呜咽。

    那是琴声。

    琴声如怨如诉,像一阵哀婉的风自草地卷起落叶,带着徐徐的凄清飘向了四野。

    那是二胡的呜咽声。

    黑无常拉着二胡从一片黑暗中走到了另一片黑暗里。

    那二胡声中,白夫人出剑的动作莫名地停滞了一些,赵襄儿原本要慢上些许的剑赶上了她的速度,两者相撞,剑意竟不分伯仲。

    赵襄儿后退了两步,而白夫人同样身子向后微倾。

    白夫人握着剑站在琴音里,似有些迟疑。

    赵襄儿还想继续出剑,宁长久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快走。”

    理智重新回到了大脑,赵襄儿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刻出剑只会让她提前清醒,他们要做的不是杀了白夫人,而是尽量拖延时间。

    九羽唤出,裹挟着他们一同消失在了夜色里。

    白夫人在短暂的迟疑后才反应了过来,她看着黑暗中拉着琴弓的黑无常,恢复了一些记忆,道:“是你……”

    六十四年前,她从白骨堆中爬出,煮食自己才得以存续,她随着流民来到了这座城里,被一个年轻书生收养,那书生身患重病,她便将自己青砂罐中的骨头汤给他喝了,他喝了之后果然病好,便问她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当时她如实回答了。

    那书生落荒而逃,再没回来,后来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尸体。

    她心中愧疚,为他操办了葬礼,也与之完成了冥婚,从此以后便自称白夫人。

    那时葬礼的奏乐里,黑无常便是里面拉二胡的。

    葬礼结束之后,奏乐的其他人都被她杀了,轮到他时,他自己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跪在地上,表示从今往后愿意听她差遣。

    所以他活了下来,得以成为如今的黑无常。

    而那死去的白无常,一直以为自己能被白夫人看中,是因为自己颇有才学,实际上只是因为他与收养还是小女孩的白夫人的恩人一样,都是落魄书生罢了。

    今日黑无常脸上没有蒙上黑布,露出了空洞的眼眶,那就像是两块巨大的伤疤,丑陋无比。

    “你来找死?”

    白夫人已然清醒,一剑斩出。

    琴声湮灭,琴弦尽断。

    黑无常的身子顷刻间被斩成了两截,如腐土般糜烂,化作烟尘消散。

    他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而他用自己的死亡也只换了一个许诺——如果宁长久和赵襄儿能改变一切,就让那个如今成为孟婆的素衣少女活下去。

    那是他的养女,他们之间也有许多故事,只是如今都被这一剑斩成两段。

    白夫人的感知里,已经搜寻不到他们隐匿的踪迹。

    但是这座城市还在倾斜。

    她知道他们还在城里就够了。

    白夫人仰起头,下颚与脖子几乎连成一线。

    刺耳的风声里,白夫人如深海之中升空而去的蛟龙,瞬息之间来到了酆都世界与外界的交界处。

    她俯瞰这座城市。

    她想要出剑,却发现骨剑与自己的手心已经连为一体。

    她想斩下自己的手,却觉得已没有必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不久之后腐朽与毁灭。

    于是她倒过了身体。

    酆都世界顶点的曲面像是一张弓。

    她以自己的全部身躯为箭,向下笔直地激射而去,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没有任何人有斩开这个世界逃逸的可能。

    她要与酆都的一切同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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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之上介绍:
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