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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神国之上txt下载     神国之上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一章:除夕来临之前

    树白搬了个小板凳坐着,扒完了两碗白饭。

    他虽身子瘦弱,但饭量却极好,只是吃了只长力气,不长身子。

    吃过了饭,树白拿着筷子敲着碗缘,心不在焉地坐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罗盘,他记得先前那个白衣少年从那里拿钱的场景,他目光阴鹜了些,心想他放任我一个人在这,就不怕我将这些钱尽数取走,然后纵火烧屋?

    还是……他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盯着我。

    树白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心中似有一把尖刀打着颤,他耳朵稍动,鼻子微嗅,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与此同时,他的脚步挪向了那个放着罗盘的方向,手指按上了罗盘,左右拧了拧,发现有些松动。

    他逆方向转动了些,啪嗒一声,机关扣解开的声音响起。

    树白一用劲,便将那罗盘提起,手向着下面的那个空间探了探,掌心抚到了几个扎紧了口子的布袋,他的手悬在这些沉甸甸的钱囊上,心中的那刀刃颤得厉害,促使着他伸手下探抓起钱囊转身就走。

    “真当我不敢拿?!”树白咬了咬牙,目露凶光,一下抓起了一袋,放在掌心掂了掂,道:“我等会把它全花了,看看你们这神仙是真仁慈还是假善心!”

    树白拿起那袋钱走出了屋子,他背着光回看了一眼,这死气沉沉的宅子哪怕多一眼也那么令人生厌。他原本他想一把火将这屋子也给烧了,但想着如今天干物燥,还是害怕危及左邻右舍,若把一条街给烧了,那罪孽可就大了。

    树白拿着那袋钱走到了门外,开始思量要怎么将这袋钱最快速度花掉。

    买些金银翡翠珍奇古玩……也不知够不够,还是去酒楼点一桌珍馐美宴……不行,那两个人也去了酒楼,万一撞见了怎么办?

    那去歌楼学那文人雅士听听曲子?我这身破烂衣裳,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他恼恨地想了一会,觉得还是得先去买一身衣裳。

    路过一家包子铺时,腾腾的热气从一屉一屉的蒸笼里大片大片的飘出,像是一朵朵迷眼的白云。

    树白停下脚步,擦了擦鼻尖,手心篡紧了那一袋钱,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从中取出了几枚,很是奢侈地买了一笼肉包子。

    包子烫手,他在两手掌心左右抛动着,寒冷的风里,它们也急剧消散着温度。

    树白在一家装潢精致的服装店门口停下脚步,踌躇了好一会儿,直到手中包子都凉了些,也没有勇气迈进去。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垂头丧气了些,向着一条老街走去。

    “师父。”树白推开了虚掩的柴门,昏暗的屋内带着淡淡的烟尘味。

    树白喊了一声,掀开了被烟熏得乌黑的帘子,向里面走去。

    屋内未点灯,一张老式的躺椅里,一个披散着枯槁白色的老人躺着,一身麻布般粗糙的衣裳裹着年迈的身躯,像是秋冬时候一大截即将枯死的木头。

    “回来了?”老人缓缓开口,烟斗轻轻敲打着竹编的扶椅,随后指了指某个角落,道:“到时候把这些白铜角饰送去李老头的府邸,最后一担生意了。”

    树白连忙道:“知道了。”

    老人做的是锻打铜器的手艺,多是制作一些饰品,灯炉,或是一些幅融铜之后滴成的画像,老人的铜画是很出名的,其上绘制的多是一些仙人斩妖除魔,或是妖邪自相残杀的画面,那神话般的气息像是能从画板上透出来,栩栩如生。

    树白问道:“师父,咱要把店门关了吗?”

    老人道:“关了吧,反正也没人来了。”

    树白应了一声。

    老人问道:“又去找那老道士了?”

    树白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

    老人叹息道:“若是你杀不掉,又不幸死了,老头我可就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树白声音微弱道:“是弟子对不起师父。”

    老人敲打烟杆的速度变慢了些,道:“不怪你,知恩图报也是好事,要不是你这股子劲,当年我也不会开门放你进来。”

    树白双手负手,绞紧了那钱袋子,道:“以后弟子再不去了,就一心跟着师父,传你老人家的手艺。”

    老人笑了笑,嘎吱嘎吱的声音里,他苍老的身子从竹编躺椅中拔了起来,向着后院后面的小屋走去。

    “过两天除夕,陪师父去看看灯。”老人忽然这么说。

    树白心中忽然升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无法抓住这抹预感的来源,迟疑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好……”

    ……

    ……

    宁长久将筷子搁在桌上,难得地饮了口酒,目光幽幽地望向高楼之下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水,长河两岸,行人挑夫裹着厚衣裳来往着,漂洗过衣物的妇人梆梆地敲打着衣裳,手背却很干净,也没什么青紫色的冻疮。

    宁小龄在又抓着琳琅满目的菜单看着,一边盘算着下次来吃什么,一边捣鼓着那干瘪了许多的钱袋,满脸心疼。

    “师兄啊,咱们家底有限,以后可不能再这么花钱了啊。”宁小龄捏着钱袋,回想着它先前圆鼓鼓的样子:“这可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宁长久笑问道:“那还去不去喝花酒了?”

    宁小龄捂着钱袋子,犹豫道:“钱会不会不够啊。”

    宁长久笑了笑,道:“看歌楼的姐姐们跳舞哪有看你嫁嫁师父舞剑来得赏心悦目,到时候若真去看了,让小龄失望了,那可就不仅花钱还糟心,不如留个念想。”

    宁小龄一听,觉得有道理极了,将钱袋揣入怀中,小心收好,道:“那听师兄的!”

    吃过了饭,宁长久与她一道下了楼。

    冬日的寒风穿堂而过,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透着热闹与喜庆,许多店门口已高高挂起了红色的灯笼,高头大马的马脖上,许多也缠上了彩带,踱踱地向前走着。

    “师兄,你先前离开的时候,是不是给那个叫树白的小子施展了什么法术?”宁小龄忽然问。

    宁长久微惊,笑道:“师妹不光境界涨了,眼力也涨了不少啊,倒是没有辜负你压榨的小雪狐。”

    宁小龄好奇问道:“师兄施展了什么法术啊?”

    宁长久道:“一点雕虫小技而已,算不得什么。”

    宁小龄冷哼一声:“又打机锋,师兄迟早要头发掉光!”

    宁长久道:“陪师兄在城里走走吧,明明才两个月,但总感觉……像是几年没回来了一样。”

    宁小龄嗯了一声,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其实一路行来,许多人都对这对师兄妹投来过异样目光,倒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穿得实在单薄。

    这个月已下了好几场雪,冬天的阳光再明亮也没什么温度,青瓦缝隙间的残雪当然也迟迟难以消融,瓦檐下悬挂着的冰凌折射着日光,更像是一片犬牙错互的帘幕子,可以一直挂到今年开春。

    这般寒冬腊月,一城繁华之地的人,大都穿着狐皮貂皮的裘衣,而平民百姓则要差上许多,有钱些的穿着或棉或丝的衣裳,穷困的则依旧套着葛麻制成的袍子。

    而宁长久与宁小龄此刻都是修道中人,御寒能力与普通人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宁长久倒还披着件防寒的外套,宁小龄则只是一身清冷道裙。

    她倒是不觉得冷,只是看别人穿那么多,再加上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心理层面便冷了一些。

    “师兄我们去买些厚点的衣裳吧,穿着装装样子。”宁小龄提议道。

    宁长久忽然伸手向着桥头那边指去:“师妹别慌,这不还有穿得更少的吗?”

    宁小龄踮起脚尖,顺着他手指的位置望了过去。

    之间那跨河的大拱桥边,一棵树叶凋尽的大柳树下,一个少女衣衫单薄,扬着长长的袖子,赤着脚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舞着,一个老人坐在她的身边,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手中拉着乐器,声音被人群淹没,虽难以听清,却总带着淡淡的苍凉意味。

    宁小龄拉着他的袖子,道:“师兄,看看去。”

    宁长久便被她拖着向着桥边挤去。

    临近除夕是很好的日子,许多殷实之家也喜欢在这个时候讨点彩头挣些喜庆,哪怕是对于路边那些行乞的,也是愿意多给几枚铜板的。

    但这对父女前面的盆子里,却见不到什么钱,许是因为这歌舞太过清冷,衣着也太过素色,那二胡咿呀咿呀地拉着,更像是办丧事一般,白白破坏这城中的热闹,这大桥边本就是城中最热闹的地,留他们一席之地卖艺也算是良善了。

    那跳舞的小姑娘年纪看上去很小,约莫和宁小龄差不多,而她身子却瘦极了,起舞之时那衣裙很不合身,便显得有些臃肿,少女露出的脚踝更是宛若皮包骨头,谈不上什么美感,只让人心疼怜惜。

    她唱的似是这城中的方言,宁长久大概能听懂几句,那唱词好像是什么“树黄鸟去,白雪悠悠堆残碑,当年渡口舟远去,芦花成雪几年头,珠黄玉老,一声一声叹奈何……奈何。”

    音调倒是婉转哀伤,听得出是练过曲儿的,只是这唱词哀婉,确实讨不得喜,这等佳节日子,自是没人愿意听这些的。

    宁小龄也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是想着自己爹娘弟弟死后孤苦伶仃的日子,不由共情,便掏出了钱袋,抓出了一把,哗啦啦地洒入了盆里。

    那拉二胡的老人无动于衷。

    跳舞的少女则是停下些身子,对着宁小龄福下身子,行礼致谢,清瘦小脸微低,笼着寒雾般的眼眸凄凄然看着她,满是感激。

    宁小龄被那如泣如诉的眼神看得娇躯一震,又哗啦啦地排了一些铜钱进去,那少女柔软的身子又是一福,不停地道谢着,弱不禁风的模样似是随时要倾倒在地。

    宁小龄做完好事之后,腰杆子都挺得直了些,很是阔气地摆了摆手,道:“不用谢,跳你的就是。”

    宁长久站在一旁看了会。

    看得出这个小丫头还是有底子的,这身姿应该也是常年苦练过的,只可惜这拉琴的老人好像不识风情,好端端的苗子跳这般丧气沉沉的歌舞,一口一叹又一句奈何,也奈何他人不愿施舍银钱。

    越过人声嘈杂的街道,两排矮矮的屋檐进入了视野。

    走过了繁华的街区之后,那矮小古旧的房子下,宁小龄感慨道:“这世上还是苦命人多。”

    宁长久道:“是啊,所以修道之人更应挑起重任。”

    宁小龄点点头道:“其实我知道,哪怕我刚刚给了她这么多钱

    ,之后肯定还是会被人苛刻,说不定依旧连一口饱饭也吃不上……”

    宁长久嗯了一声,许多这样街头卖艺的,便是被人威逼利诱强推出来的,等到他们收摊之后,不管挣了多少,那小姑娘可能也只能喝上一碗根本不能果腹的粥。

    若是过去,宁小龄可能会一怒之下揪出所有幕后的人,将他们绳之以法,但如今她终究只是冤大头一般多塞了些银钱。

    宁长久道:“这也是很多仙人修行,不愿意来凡间看看的原因,这已是城里,那些受着野兽侵袭的山野村镇,则更要惨得多,一场妖袭之后,很可能就是十室九空,修道之人终究凡心,看多了这些总免不了与人间生出羁绊,如何成仙?”

    宁小龄叹息道:“修行者不耕不做,为人间所奉养,但修行者却得尽量避世……这不是白费了人间的奉养?”

    宁长久道:“可如果没有修行者于每年的神弃月斩魔,人间会更惨,这是写进了修道者信条的职责所在,也算是修行者为人间做出的最大贡献。”

    宁小龄轻声问:“可是我的家乡,还是经常有山鬼袭城……”

    宁长久道:“因为杀不完啊。哪怕是最大的修行者,也杀不完哪怕是最弱小的山鬼。”

    宁小龄不服气,问道:“紫庭境的修行者飞剑化虹转眼千里,那些山鬼在我们眼中很厉害,但在他们的剑下,根本不值一提才是。”

    宁长久摇头道:“可它们不是白菜啊,不会长在地里一动不动,天地太大,能隐匿的地方太多,就像你把屋门一关,开始杀一屋的蚊子,以为自己杀干净了,但一绝醒来,可能发现自己的小臂上还是添了臃肿的块子。”

    宁小龄哦了一声,下意识挠了挠自己的小臂,有些垂头丧气。

    更往深处,一路而去,旧红漆剥落的木门带着深深的水渍般的颜色,张贴的楹联也很是古旧,上面的字都快要看不清了,唯有几个稚童掂着椅子,在门前高高地挂着崭新的红灯笼。

    沿街的红灯笼高高低低地挂着,若长街是枝条,那它们便是嫣红的花絮。

    “总算还有些喜庆。”宁小龄感慨道。

    宁长久道:“我们也是经历苦难长大的,富贵之后依旧有恻隐之心当然是好的,但一直这样伤春悲秋,不好。”

    宁小龄喃喃道:“可现在是冬天啊。”

    宁长久道:“是啊,过两日便是新年,哪怕是边陲小城,都会很热闹,若是一些富庶之地,更是满池金粉灯影,更美,人置身其中,时常会忘了自己身在冬季。”

    宁小龄仰起头,问道:“师兄指的是修行者世外清修惯了,便不会在意人间的不平吗?”

    宁长久微笑道:“随口说说,师妹不要多想。”

    宁小龄道:“师兄肯定是这个意思!”

    宁长久叹道:“其实许多修行者避世并非不能理解,因为长期隐世,没有经历人情世故,每日所修,都是在与虚无缥缈的大道较劲,年岁虚长,道心却稚,若真游历人间,很可能会造成许多冲冠一怒横尸遍野的惨剧,他们不来尘世,也是好事。”

    宁小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所以大宗门的修道,很重修心,嫁嫁姐姐对我们也很是严格。”

    宁长久双手笼袖,对此说法似有微词,反驳道:“你嫁嫁师父就懂打人板子,懂什么真正修心?”

    宁小龄冷哼道:“这些坏话,有本事当着师父的面去说呀。”

    宁长久道:“我又不傻。”

    一块石墩旁,宁小龄停下了脚步,她坐了上去,锤了锤腿,道:“算了,走不动了,这一条条破巷子也没什么好看的,师兄,我们回去吧……”

    宁长久道:“好,师妹如今管着银钱,自然当家做主说了算。”

    宁小龄捂了捂钱袋,道:“好,但是得从另一条路回去。”

    “为什么?”

    “我怕再过那桥,这最后剩的钱也没了。”

    “可这城里好像就一座桥啊。”

    “啊……”

    ……

    折返回家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偏西的夕阳将温和的光拉满街道,连寒风都在光中褪去了温度,宁小龄站在门口侧目远望着,心中生出了难得的平静,就像是远行疲惫归家时,手指抚摸上木门的那种踏实。

    若是日日如此多好,哪怕不回山门修行都行。

    只是,这种平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师兄!钱怎么少了一袋啊!我就说那小子不可信啊!师兄你做什么滥好人呀,好人有好报,滥好人可没有!”宁小龄翻开罗盘下的暗格,蹲下了些身子,看着里面空缺的一块,痛心疾首,那偷钱的小子不在面前,自然只能将仇恨转移到师兄身上了。

    宁长久走到她的身边,视线顺着望了进去,轻声道:“不见了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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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还有一章!)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二章:灭城

    “师兄啊……今天虽然被偷了一袋钱,但那也是师兄错信于人,就当是买个教训,可现在……现在你又买这一大堆教训做什么呀!这个瓷罐子也就算了,上面的小人放爆竹还蛮可爱的,可这个瓷人……这绿衣服和腮红,人家店主估计十年都没卖出去,让师兄你给捡回来了?”

    宁小龄指着堆在桌上的东西,一脸悲愤,欲哭无泪,看着师兄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恼怒,几分疑惑,和几分……同情。

    方才宁长久忽然说想出去买点珍奇古玩,向她申情了一笔不菲的资金,宁小龄心想师兄向来眼光毒辣,应该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没有多想多问便允诺了下来。

    谁知道……

    宁小龄一一盘点着桌上那堆物件,盘点到那个绿衫红腮舞女像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道:“这也是古玩?有这么丑的古玩,怎么还缺了个口子……这玩意还这么大,摆在家里,不硌眼嘛?”

    宁小龄忍无可忍,气呼呼地跑到宁长久面前,撩起了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道:“师兄,你最近怎么脑瓜这么不灵光了啊?”

    宁长久却拍了拍她的脑袋,自信道:“这些都是老物件,好好收着,以后准值钱。”

    宁小龄叹了口气,道:“是啊,再过一千年都是老物件,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我还有没有命等它们了。”

    “师兄……”宁小龄看着他,可怜道:“你不会是想以此来激励我好好修行,争取活个一千岁吧?”

    宁长久道:“原本是想给嫁嫁姐准备些礼物带回去的,怎么也挑不出合适的,就随便买了些。”

    宁小龄苦笑道:“师兄可真随便。”

    宁长久道:“你觉得送什么合适?”

    宁小龄盯着那个丑极了的舞女瓷佣,很没自信地呢喃道:“师兄,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深意的……对吧?”

    没等宁长久回答,敲门声响了起来。

    宁长久去开门,又见到了那位白日里的老奶奶,暮色里,她本就满是皱纹的脸更添了几分颓然老态,干枯的白发像是冬天里一折就断的野草。

    “老婆婆还有什么事?”宁长久问。

    门外,老人拄着拐杖,此刻天已黑了,她提着一盏灯笼,微红的光朦朦胧胧地映着她褶皱橘皮般的手上,灯火摇曳,老人嘴向下别着,夜风寒冷。

    老婆婆打量了他一会,似是有些健忘,过了会才想起了他:“你是老先生的徒弟……”

    宁长久道:“是我。”

    老婆婆另一手屈着,臂弯间望着一副火红的联子,年迈的声音缓缓响起:“给老先生送副联子,送张门神……家里都是干这行的,今年特意留了几张,白天忘记送来了。”

    宁长久推拒道:“我们与师父以后可能都不住这了,贴不贴意义不大。”

    老婆婆顿了顿拐杖,道:“不可不可,这没有门神庇佑啊,屋子里容易生精魅,有了门神老爷,你们不管走多久啊,都可以放心回来。”

    宁长久觉得此言有理,收下了老婆婆送的楹联和门神。

    老婆婆手中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晃了晃,身子前倾些,肘弯一递,让宁长久接过了那些揣着的东西。

    宁长久道谢道:“多谢婆婆了,以后见到师父,我会说明此事的。”

    老婆婆点头道:“心意到了,我就心安了……”

    说着,她身体缓缓向后转去。

    宁长久忽然问道:“不知婆婆家的孙儿多大了?”

    老婆婆答道:“孙儿快十岁了,现在在家学手艺,希望啊以后还能再见到老先生,让他亲自答谢过。”

    宁长久点点头:“会的。”

    老婆婆走后,宁小龄走到他的身后,有些生气道:“那个老东西早就死了,你收人家婆婆的东西也就算了,还给她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许诺,太过分了啊。”

    宁长久将那联子和门神画像递给了她,道:“有些事,能瞒便瞒,瞒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宁小龄接过楹联和画像,冷哼

    道:“歪理!”

    宁小龄展开了那张画像,皱着眉头看了看,身子凛了凛,道:“这是辟邪还是招鬼呀,怎么画得这般吓人……”

    宁长久道:“以毒攻毒嘛,难不成还要画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师妹若是天官,难道还要指派财神去驱鬼不成?”

    宁小龄觉得有些道理,看那浓眉大眼,神色夸张,身披骨头般的铠甲,踩着一只破碎骷颅,手持桃木剑,铜铃大小的眼睛盯着天空的画像,好像觉得顺眼了些,便语重心长道:“那便派你出征吧。”

    她又拿起那副楹联端详了一下,分别写着“天外明月共青山不老”与“一池城府同仙门长生”。

    “先放那副呀……”宁小龄默默地盘算着顺序,却也争气地没有求助师兄。

    在过去,挂新联,贴门神可都是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才会做的事情,宁小龄小时候家中便年年换,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想着伤心事,抱着它们来到门外,张贴了起来,叹息道:“唉,师兄啊,你看,老婆婆随手送的东西,可都比你花大价钱买来的实用!”

    宁长久在桌案上摆弄着那些他买来的“古玩”,笑着应承道:“师妹教训得是。”

    宁小龄听着他的敷衍,双手叉腰,气道:“师兄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等到宁小龄忙活完,宁长久走出去,视察了一下她的成果,宁小龄对于自己一丝不苟亲手张贴的门联满意极了,越快越喜庆,很有年味。

    而宁长久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了这片夜色里,不知在望何处。

    ……

    ……

    赵国皇城,书房之中,赵襄儿披衣独坐,墨发散在肩背,一双点漆眸子望着长案上摆放的书简和图卷,似在静思。

    落地宫灯已燃上了火,火光透过帷幔轻纱,落到她身上时已有些凄清绰约。

    两位宫女垂着螓首立在她的两侧,静静地等着这位身披漆黑龙袍的年少女帝发话。

    那些堆积的书册赵襄儿已一份一份地看过了,她脑海中推演思索着,那龙袍黑得如稠,其上金线细绣的真龙静静地趴着,少女的腰背始终挺得笔直,那衣袍自后颈处便断崖般垂下。

    见主子都这般认真,两位宫女自然立得笔直,神情肃穆,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过了许久,赵襄儿才合上了手中的书卷,闭目养神,道:“都纳回库中吧。”

    两位宫女连忙领命收拾起她的桌案。

    赵襄儿看着这些资料,回想着两个月前皇宫中发生的事情,推敲着是否有自己错过的细节。

    “如果当时皇城真的闹鬼了,那源头是什么?最后又是如何消失不见的?”

    “请来的这些道士大都是皇城中小有名气的驱鬼道人,其余的也是康城,羊州城等邻近皇城的地方,为何偏偏又多出一个临河城的……这临河城再远一些,便都是沙河了,那几乎触及到与瑨国的接壤地带,这么远的地方,有必要修书一份,请一个道法不算多么高明的老道士?”

    “而那个人又偏偏是宁擒水……”

    “还有,宁擒水为什么又千里迢迢来,究竟是许诺了什么?当年请道士的,应该是巫主一脉在负责才是,如今巫主一脉已经残落,应是无人知道这些了……”

    “宁擒水……宁长久宁小龄,一个偏远小城……这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襄儿忽然睁眼,道:“等等。”

    原本收拾好书简准备存入书库中的两位宫女停下了动作,恭敬地面向了她。

    赵襄儿道:“去找一下关于临河城的资料,送到我这里。”

    “临河城?”其中一位宫女微惊,道:“殿下,奴婢便是临河城出生。”

    赵襄儿秀眉再蹙,疑惑着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与我讲一讲关于临河城的情况吧。”赵襄儿道。

    那宫女兰指轻触下颚,目光短暂失焦地沉思了一会,道:“不知殿下想知道什么,临河城不过

    是座普通小城,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呀。”

    赵襄儿问道:“可有什么奇人异事的传说,亦或者是古怪些的建筑?”

    宫女想了想,道:“临河城最出名的,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河了,那条大河的上游据说便是沙河,当年赵与瑨国战,沙河外尸骨成山,许多被连带着冲入城中,埋在河下,血腥气不散,据说生出了许多水鬼,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以再可行船。不过那也是听长辈说的,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沙河……”赵襄儿轻轻点头,思绪微动,追问道:“你们城中那条河,叫什么?”

    “回殿下,家乡那条河流好像并无固定的名字,有叫沙水的,也有因为那河水冬日也不结冰而叫春湾的,倒是那座跨河而过的木桥很是有名,名叫定魂桥,这名字据说便是十几年前取的,为的是镇压河水中经久不散的阴魂。”宫女徐徐回忆着。

    赵襄儿平静地听着,心中隐隐泛起一些不安,继续问:“可有奇人异事?”

    宫女为难道:“殿下,奴婢七岁时便离开临河城了,哪里还记得这么多?嗯……不过,真要说出名,便是我们的城主大人了。”

    “临河城城主?”赵襄儿道:“据说是位品德高尚体恤民心的……老人?”

    宫女点头道:“城主大人威望极高,据说年轻时候便来主我们的城了,他刚上任的时候,打击了许多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之辈,虽私底下被叫作铁血阎罗,却很得百姓的心。”

    赵襄儿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另一位宫女将有关临河城的文书送到了赵襄儿的案前。

    赵襄儿拿过文书,取出了其中夹着的地图册子,开始翻读。

    “临河城可闹过什么大鬼?亦或者是山鬼大规模袭城之类的事情?”赵襄儿一边翻读,一边问着。

    宫女满脸歉意,道:“殿下,奴婢真的记不清了,但是印象里临城河还算太平,山鬼之类的极少听说。”

    “这样啊……”赵襄儿轻轻点头,低声道:“临河城周围这么多高山,怎么会没有山鬼呢?”

    宫女没有听清,轻声道:“殿下问的什么……”

    赵襄儿合上了那张地图,道:“让唐雨来一趟。”

    ……

    “殿下这么晚还不睡?还在想着两个月前的事情?依我看应只是寻常闹闹鬼,待到那老狐出来之时,这些小鬼哪敢见大鬼哪还敢造次,不用我们驱赶,便纷纷散了吧……”

    唐雨见到赵襄儿时,看着她瓷白的肤色和那精美绝伦的小脸上挂着的惫意,轻声宽慰了几句。

    赵襄儿摇头道:“我觉得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唐雨皱眉问道:“殿下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

    赵襄儿道:“我不敢确定……但是我得去临河城一趟,现在叫你过来,便是想让你安排妥当除夕的事,别让皇城出了乱子。”

    唐雨大惊,连忙道:“国宴在即,许多事情就等除夕宣发,殿下怎可不在?”

    赵襄儿叹息道:“我就是怕出更大的乱子。”

    唐雨不解道:“事情再大还能大得过除夕国宴,到时灯节,大家可都还等着殿下亲自去剪礼呢,那临河城天高殿下远的,哪怕出些什么事也不伤大体,事后补救,也不算迟的。”

    赵襄儿依旧摇头。

    唐雨同样不肯放弃,劝道:“若真有凶险,殿下该怎么办?殿下可是赵国的未来,绝不可犯险出事啊,那临河城,派人去便好,那位新提拔的将军便不错,正好可以让他去磨练磨练。”

    赵襄儿道:“只有我去才行。”

    唐雨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跳,话语也轻轻颤了几分:“这……临河城能出什么大事,况且如今各大城中也重新部署了军队,军队之中,亦有许多实力不俗的修士。”

    赵襄儿气若游丝道:“若是有人要灭城呢?”

    ……

    ……

    (感谢书友雲端劍聖的打赏~谢谢对年幼作者君的肯定与支持呀!)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三章:白骨不老

    临河城的清晨,沙水之上还弥漫着淡淡的寒雾。

    沿着长街望去,城中央最宽阔笔直的街道与那长桥一线,两边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还未点起,与清晨的古城一道沉睡着。

    宁小龄与宁长久依旧像过去那样相隔一个屋子住着,宁小龄起床的时候,便已经见到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外面,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一般。

    宁小龄抱着一床被子扔到他的身上,没好气道:“多盖些被子,我们都乱花这么多钱了,师兄要是再着凉了,可就看不起大夫了。”

    宁长久本想再小睡一会,借着这里过去生活的气息寻一丝机缘,此刻被宁小龄一辈子砸醒了,好不容易触摸到的一线感悟也被砸了回去。

    宁长久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还在为昨天自己花钱买了一大堆古玩的事情生气,他自知理亏,便掖了掖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丝合缝:“多谢师妹照顾。”

    宁小龄又将他被子拉了下来,道:“师兄可别装死,要不然我就把你背后说襄儿姐坏话的事情告诉她。”

    宁长久不服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了?”

    宁小龄道:“你说襄儿姐信你的还是我的。”

    宁长久叹气道:“那就不去皇城了。”

    宁小龄微惊,道:“怎么就不去了呀?”

    宁长久的声音透着被子传了出来:“不想去。”

    宁小龄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行行行,我不怪你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师兄开心就好了……”

    宁长久道:“我想在临河城过年。”

    宁小龄道:“师兄,你怎么气量这么小了呀,我不就开几句玩笑话嘛……”

    宁长久叹气道:“我只是觉得,这临河城,有种家的味道,来了便不想走了。”

    宁小龄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也跟着叹气道:“是啊,这里还残留着那老东西压榨我们的气息……”

    宁长久道:“这临河城依山傍水,民风淳朴,等以后我们修道有成回来,便在这定居吧。”

    宁小龄有种大清早见鬼的感觉,震惊道:“师兄,你不会是真的中邪了吧,又是给那暗杀我们的小子送钱,又是买了一大堆没啥用的东西,现在又说喜欢这里,这里哪好了……哦……”

    宁小龄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师兄!你是不是不敢去皇城,不敢见襄儿姐姐!”

    宁长久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宁小龄自信道:“因为那个三年之约,你们约好三年后见面的,现在算怎么一回事?这次除夕见了面就相当于开了道口子,以后逢年过节三天两头聚一聚,那三年之后,你们还打不打了?更何况,师兄如今这个境界……怕是没脸见襄儿姐姐呀。”

    宁长久将被子扒了下来,看着宁小龄,笑道:“师妹再怎么言语刺激,我这境界也涨不上去呀。”

    宁小龄撇了撇嘴,说道:“那你一个人留临河城看家,我去皇城找襄儿姐姐去。”

    说着,她向着堂中走去,又随手在架子上取下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桌椅上的灰尘,她环顾四周,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又回过头看着院子里半死不活般躺着的师兄,叹了口气,庆幸地想着多灾多难没关系,人活着就好……

    她看着那个两坨红腮深绿衣裳的歌女佣,两人的眼睛好像对视着。

    昨天师兄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是瑨国两百年前的古玩意,值钱得很。

    “就你还是瑨国两百年的老古董?”宁小龄看着她,越看越丑越看越气,最后却还是叹了口气,给它擦了擦……不过这瓷佣已经足够新了,新得没有一点古董的自我修养,好像也没啥可擦的。

    要不摆门口那昨晚老婆婆送的门神一道看家?至少大过年的,看着喜庆些……宁小龄安慰着自己。

    ……

    ……

    树白将那些白铜雕画按着单子上写的,挨家挨户地送了过去,这些东西很沉,所以他因为经常背这些的缘故,小小年纪背便有些驼了,每次弯腰弓背时,那嶙峋的肋骨便更显得分明。

    树白转着空荡荡的包袱,很是轻松。

    送完了这单子货,便可以安心过除夕了,过往除夕总是在铺子里吃碗面,听那老烟枪师父吞云吐雾,讲着一些不知发生在什么年代的陈年旧事,今年总算可以去城中参加灯节了。

    他甩着包袱,一蹦一跳地,路过一家古玩店时,还不忘瞄两眼,忽然发现以前那摆在显眼位置的一尊奇丑无比的歌女佣不见了,他一度觉得这家古玩店生意冷清与那扎眼至极的歌女佣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毕竟这么假的东西都敢摆出来卖,那其他玩意又能真到哪里去?

    只是……今天怎么不见了,这种东西都有人要,临河城还有这样的冤大头?

    树白啧啧称奇。

    只是不知为何,那歌女佣不见了,那位置空出来后,心中竟还有几分淡淡的失落感。

    “除夕节……花灯宴……”树白嚎了两嗓子,然后叹息道:“要是白姐姐还在就好了。”

    若是白姐姐还在,现在想必也是嫁人的年纪了吧……白姐姐那么标致那么善良的人儿就那样,他回想起那日的惨叫声,下意识捂住了耳朵,口中咒骂着恶道士都该死。

    树白不由想起了昨天那对师兄妹,忍不住啐了一口:“装什么好人。”

    回到家中时,老师父依旧在椅子中躺着,这些天不知怎么了,老人很是嗜睡,常常一闭眼一天都醒不过来,要不是气息未断,树白都要把自己的棺材本摸出来了。

    “师父……”他轻轻喊了一声。

    老人今日睡得不深,缓缓地睁开了眼,道:“都送完了?”

    树白点头道:“送完了。”

    老人嗯了一声,敲打着手中的烟杆,声音又闷又沉:“送完了就好。”

    树白叹了口气,道:“师父,上两个月我被复仇迷了眼,在那老道人家里蹲了将近两月,也没好好孝敬您,枉费了您教我一身武艺,我想明白了,以后我就好好孝敬您,老老实实学艺,将您的一身手艺传下去。”

    老人摇头道:“没什么好学的,你如今的武艺,再练上几年,在城中开个武馆不成问题。”

    树白心中更加愧疚,想起老人传授自己拳法脚法的日子,问道:“师父以前也是习武人士吗?”

    老人只是轻敲烟杆,清脆的声音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回荡着,仿佛外面的光都是垂在檐下的雨,任风如何大也吹刮不进来。

    树白见师父没回答,便笑了笑,自顾自道:“师父的铜画这般精彩动人栩栩如生,想必年轻时候也走过很多江湖,见过许多大世面吧,这上面的妖魔鬼怪,没见过的可刻画不得这么传神。”

    老人无声地笑笑,缓缓开口:“都是道听途说罢了,以后你多出去走走看看,或许也能见到许多这样的故事。”

    树白应了一声,道:“反正仇也报不了了,等以后安安心心给师父养了老,再学那江湖人士背剑走江湖,行侠仗义。

    老人过了许久才回话道:“这些年也给你讲了不少故事了吧。”

    树白点头道:“那些故事不会都是真的吧?这世上真有神仙有搬山倒海的神通?还有那些舞刀弄枪的大修行者,听上去和武馆里的师傅也没啥区别,怎么就能一棍打得山河崩裂……”

    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当然都是假的,也只有你这样的小孩,信一信。”

    树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师父讲的我都信。”

    老人叹了口气,道:“更何况啊,那些故事里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有多厉害,哪怕能一剑斩一城,一刀断一山,那又如何?一个力士或许可以搬起比他更重数倍的东西,但若真遇到百倍千倍于他的力量,也不过是像人碾死蚂蚁一样。”

    树白好奇道:“这还不厉害……那要怎么样才厉害?”

    老人笑着答道:“当然是要做最厉害的,才最厉害。”

    树白也笑了:“师父您年轻时候还去庙里待过?怎么说话和和尚似的。”

    老人反问:“我说得有错?”

    树白答道:“错倒是没错……可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老人敲打烟杆的手停了下来,道:“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不就是天上的老天爷?你可见过老天爷杀过人,但又有谁敢说自己比老天爷还厉害。”

    树白不满道:“老天爷又不是真是个人,而且老天爷就一个,就算不服他,又能上哪找去呢?”

    “不用去找……”老人缓缓开口,道:“圈一块地,别人进不来,任何人都进不来,那这块地里,你就是独一无二的老天爷了。”

    树白想了想,问道:“师父今天怎么了?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老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今天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树白一下精神了些,道:“师父,您说,我听着呢。”

    老人睁开眼,望着那照在屋檐下的光,目光微一恍惚,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根大妖的骨头,自己生出了灵智,重新衍生出了一副骨架,修成了完整的妖怪,还得了一份孤本古籍,上面记载着一种秘道,修成之后可以幻化皮相肉身,那骨妖天赋极高,短短几年便可以变幻万象……”

    树白忍不住问道:“一根大妖的骨头就这般厉害……那头大妖怪生前得是多厉害啊。”

    老人笑道:“那妖怪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本体……不过那具尸骨据说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处,深埋地底千丈,寻常人连坠入深渊自尽的资格都没有,根本难以寻到,他当年生出灵智从那深渊中爬出来后,便再也没办法回去了。后来,那骨妖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凶名,成了一方赫赫有名的尸魔,哪怕一些境界更高的仙人想将其抹杀,但因其变幻之术,屡屡失手,可是忽然有一天,不知哪里传出了一番传言,那番传言之后,那本该妖魔一道前途无量的白骨尸魔,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个传言便可以杀死一头境界极高的尸魔?

    树白不相信,追问道:“什么传言呀?”

    老人缓缓开口道:“传言很是简单,说是只要以那骨妖的脊梁骨熬成浓汤,喝了之后,便可以长生不老。”

    树白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也有人相信?”

    老人叹息道:“可是很多人,都信了……”

    ……

    宁擒水老宅的对街,几个年轻人敲打着一扇破旧古门,喊着:“王婆婆,王婆婆……今日还卖灯笼不了?”

    宁长久推开门,远远地望着那幕,一直到那几个年轻人离去,那老宅的大门,也没有被敲开。

    ……

    ……

    (ps:由衷感谢书友肉真好吃打赏的盟主呀!!!感谢大力支持,再添一位盟主大大,受宠若惊!同时感谢盟主蝴伤北海以及陌尘风和的打赏支持,谢谢大家对剑剑的喜爱与支持!)

    (晚上还有!我也不确定有多少,码多少发多少!)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四章:前夜

    入夜,宁小龄趴在桌上,一颗一颗地数着铜钱,她枕着胳膊,看着宁长久,问道:“师兄,真不打算去见襄儿姐姐了?”

    宁长久道:“赵襄儿有什么好看的,当上了女帝后估计已经目中无人,眼里没有我们这房穷亲戚了。”

    宁小龄呵呵地笑了笑,半点不相信。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让步道:“明天才是除夕,今夜若是太平,我们便去。”

    宁小龄问道:“能有什么不太平?”

    宁长久打趣道:“师兄忧国忧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什么?”

    宁小龄敷衍地笑了笑:“是是是,师兄最厉害。”

    宁长久不理会小丫头的敷衍,问道:“今天小年夜,出不出去走走?”

    宁小龄对于没办法立刻去皇城还是颇有怨念,有气无力道:“好啊,总比闷在家里强。”

    宁长久道:“听说今夜会有送河神的河灯节,到时河灯飘满整条沙水,应该会很是好看的。”

    宁小龄点头道:“是啊,可惜师父没与我们一起来,要不然应该能有趣些。”

    宁长久笑道:“已经这么嫌弃你师兄了?”

    宁小龄摇头道:“哪有,只是想着这么好的日子,嫁嫁师尊却在山门清修,委实可惜了。”

    宁长久道:“你嫁嫁姐姐需要安静去想一些事,人间繁华美景对她来说未必是好的。”

    宁小龄恨恨道:“那头老狐狸真该死。”

    宁长久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所以师妹要更努力些,将来四峰会剑,多给你师父长长脸?”

    宁小龄仰起头问道:“师兄不去吗?”

    宁长久衣袖微垂,道:“师兄还未入玄,去了不是丢脸么?”

    宁小龄撇了撇嘴,有些丧气。

    夜里,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点了起来,若从整座城市俯瞰,那些檐下门前挂着的灯笼像是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号,只是那光亦是深浅不一,黯淡处便只有微末灯火,繁华处则是光华如昼。

    宁长久与宁小龄穿过长街,越过熙攘的人群,抚栏临波,望着冬日里滚滚流淌而去的河水。

    沙水之畔,人声鼎沸。

    冬日万物凋零,青瓦积雪大湖成冰,唯有这条潺潺沙水依旧不停流动,似不为冬日之寒所动,虽然传言说这沙水之中埋藏了阴魂厉鬼无数,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从来没有真正见过水鬼吃人的事情,哪怕是困扰了许多城池的山鬼,在临河城也算是少见。

    这里的人们便认为这是河神庇佑,所以许多人家的成年礼,也都要喝一碗这河中的生水。

    宁长久倚着栏杆,目光落在水中,指甲百无聊赖地在栏杆上轻轻刮弄着。

    宁小龄看着他的动作,打趣道:“师兄莫不是要刻一个到此一游?”

    宁长久收回了手,无奈地笑了笑。

    宁小龄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宁长久道:“为什么这么问?”

    宁小龄抿着唇,犹豫着开口:“我感觉你心里好像闷闷的。”

    宁长久道:“我没有不开心。”

    宁小龄拖长调子哦了一声,道:“感觉这里也没什么好的,还是想回峰听师父讲课。”

    宁长久笑道:“可别耽误你嫁嫁姐姐修行了。”

    宁小龄哼了一声,道:“我可是师父的内门得意弟子,师父一看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你这个天天气师父的外门坏弟子哪里懂?”

    宁长久笑道:“放心,我不与小龄争宠。”

    宁小龄骄傲地站在桥边,身子前倾靠着栏杆,伸手揪过了一根叶子凋尽却依旧柔韧的柳条,绕着手指拽着晃着。

    她看着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河,这条沙水较之外面的沙河要清澈许多,此刻河灯从远处缓缓飘来,河水中翻倒着明艳的色彩,沿岸的高高阁楼也倒映在水中,沾染着灯火的幽艳。

    爆竹声连绵不断地响起,一群稚童嬉闹而过,宁小龄侧身望去,恰好看见人群之中,有一顶垂着深棕帘幕的轿子缓缓驶过,轿子停下时,人群狂热地簇拥了上去。

    从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个花甲老人,老人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下来,从一旁接过了一把青色的拐杖,拄着向着河边走去,人群自然地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宁长久远远望了一眼,道:“应该是某位大儒或者一方的父母官。”

    宁小龄看着那张褶皱生斑的脸,道:“大家好像很敬重他。”

    宁长久道:“今天河灯节,各方的名士都会来看灯许愿,稍后师妹也可以放盏灯许个愿。”

    宁小龄撇了撇嘴:“这不灵的吧……”

    宁小龄啪嗒一声拧拽下了那根柳枝,抓在手里转着甩了甩着,忽然,右方传来了喧闹的声响,宁小龄别过头,恰好看见那歌楼的最顶阁,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远远望去,便可看见那八面玲珑的阁楼里,光影浮动,有女子婉然抚琴的丽影,也有女子曼妙起舞的魅影。

    “这是要做什么?”宁小龄不解道。

    宁小龄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嚣里,身边的行人,在那灯火亮起之际,都已狂热地朝着那歌楼之下涌了下去。

    宁长久也朝着那个方向投去了目光,阁楼之中,灯火映着一副副灵动起舞的影子,而身边,议

    论声高高地嘈杂地响着。

    “据说今日是那泉姑娘梳拢之日,那飞花楼造势造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一睹那泉姑娘的真容了,据说美得极不凡啊。”

    “怎么偏偏选在了今日?”

    “这些天本就热闹,大家年底手头宽裕,那些个富家子弟更是各个做好了一掷千金的打算,这飞花楼可是出了名的销金窟,不趁着热闹日子捞足油水,这半年来泉姑娘的声势不就白造了吗?”

    “那泉姑娘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歌姬,能漂亮得那么夸张?”

    ……

    沙水河畔,那老人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好似无动于衷,只是一人沉默地看着色彩斑斓的河水,一盏盏河灯从眼前飘过。

    身边一个侍卫低声道:“大人,要不先带您去僻静处逛逛,这里灯红酒绿的,容易污了大人的眼。”

    老人摇了摇头,目光只是看着那河水,道:“不必。”

    先前簇拥在周围的人群在那歌楼灯火亮起之际散去了许多,远处,有琴瑟声渺渺地传来,佐以歌声淌入凄艳的河水里。

    老人身边,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唉,这些人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过往的艰辛就全都忘了,这些年大人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其中多少艰苦血泪?他们啊……全然不知!”

    那老人抬起手,轻轻摇了摇,寒风灌入宽大的衣袖里,老人却似浑然不觉,只纹丝不动地立着。

    “国泰民安本就是幸事,他们知道或不知道,意义不大。这也算是那赵襄儿的一点功绩了。”老人平静地说着。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那赵襄儿……她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凭什么执掌赵国?皇宫那帮老东西都是疯了吗?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瘟神,如今又把她女儿迎了上来,真真都是脊梁弯着的怕死鬼!”

    老人压了压手,道:“平日里不要过多议论这些了。”

    那中年男子道:“过去老先生委曲求全,将满城苍生挑于一肩,好不容易与那瑨敲定了许多条款,换来了临河城几年的安康和平,如今倒好,一切付之一炬,居然还想革去先生的职……这帮人,真是瞎了眼!”

    若是平日里,老人肯定会劝说几句关于祸从口出,不议朝政这般的话语,但今日人声嘈杂,也没有人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而且老人似乎也不担心让耳目听了去,自始至终神色坦然。

    老人只是道:“或许那赵襄儿真有本事,这两年老夫里外奔波,受的那些冷眼讥嘲,最后能换一城几年祥和,已是心满意足问心无愧了,老夫只恨自己不是那山上仙人,不能多活一百岁,再为临河城的百姓谋百年太平啊……”

    中年男子听着那悠悠丝竹,神色更烦躁了些,道:“一个勾栏女子排场这么大,真当自己是小姐公主了?这些人,哪里值得先生呕心沥血操劳奔波?若真哪日亡国,这赵国王公贵族的女儿们可真要成那卖笑的勾栏歌姬了!”

    老人自始至终看着河水,忽然问道:“你觉得若是让那瑨国来掌管临河城,大家的日子能不能好些?”

    中年男子闻言大惊,平日里他们虽也常当众骂国君昏庸之类的话,但那国君本就无能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大家也多是附和,但如今那手段狠辣的女帝上位了,虽说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丫头,但却生得蛇蝎心肠,与那昏庸软弱的前一个国君绝不可同日而语。

    中年男子不知道老人为何会有此问,原本他已经与瑨国的特使敲定了诸多细节,定下了不少条例纲法,要将这临河城拱手送出去,彻底了断那战乱的威胁,可一切都被那皇城之乱打破了。

    前几年这临河城,哪怕是除夕大年也不过是一场并不繁闹的河灯节,哪有如今这般喧闹气象,这些泡沫般的短暂安宁姑且可以计作是那女帝的功劳,但只有他这样高瞻远瞩的人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赵国与瑨国很快就要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如今民众的祥和安乐不过是愚蠢构建出的泡沫,那沙水之底埋藏的累累白骨才是国仇下的真相。

    而赵国积贫积弱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敌得过那虎狼般的强瑨?

    老人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看着那条悠悠流去的长河,开口道:“老夫觉得……也不会好,无论是谁来掌管临河城,都不会好,人心总是贪婪的,那瑨国固然强大,居至高位者却也是闻名的暴君,暴君强权能稳固一时,却如何治得了千万世?”

    中年男子深以为然,又想起这老人年轻为官时可有铁血阎罗的称呼,只是后来年岁长了,为人虽依旧严肃,却中正平和了许多,想来这番话与他这些年的心思转变,亦有关系。

    他问道:“那老先生以为如何?”

    老人散落在河水里的目光终于凝聚,眼眸深处,似可以照出那成河之下堆积的白骨,他杵着手杖走到了河边,河面上,花灯渐稀,幽幽地映出了他苍老的影子。

    他忽然沉声道:“老夫是临河城的城主,是这座城的父母官,二十年前抵御瑨国问心无愧,与满城老弱妇孺熬过的十几年问心无愧,三年前与瑨国求和谋百姓太平亦是无愧……今后百年千年,唯有老夫亲自照看这座城池,才能心安啊……”

    中年男子看着他,心中愈发敬仰,只是他也心知,老人这种抱负不过是缥缈的海市蜃楼,他不是那仙人也求不得那长生,怎么谋划得了临河城万世太平。

    年男子问道:“先生对于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情绪平缓了些,他拄着拐杖在河边踱步起来,口中自语道:“先等明日过完年再说吧。”

    平安地过个新年,是如今的头等大事,毕竟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还算稳当的年,只是来年开春之后,免不了又是兵荒马乱了。

    中年男子陪着他在河边散步,问道:“老先生以为我们赵国有几分胜算?”

    老人长长叹气,道:“几分胜算?重要吗?若真是开战,我们与那瑨国,不过隔着一条沙水,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们估摸着又是十室九空的惨淡光景,如今得了一时太平翩翩而乐,不久之后,都要还回去的。”

    中年男子看着那些愚不可及的民众,问道:“那先生厌恶他们吗?”

    老人摇头道:“若是百姓各个聪慧,那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中年男子点头道:“嗯,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为他们谋断太平,苦寻生路啊,可他们……唉。”

    老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怎么样才能让满城万世太平?”

    中年男子皱起了眉头,不知老人为何会有此问,他心中始终觉得,老人颇为器重自己,更有将今后大任托付给自己的意思,于是听闻这宏大问题,他立刻严肃地沉思了起来。

    片刻后,中年男子试探性问道:“去外患,定理法,调民生?”

    男子这样说着,却是心惊,心想难道老先生要想方设法让临河城独立于两国之外?但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老人却依旧摇头,说出了一句让他惊立原地半天的话语:“若是让全城之人长生呢?”

    中年男子眉头皱得几乎要挨到一起,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老人……疯了。

    他没有过多时间去追究老人话语之后的深意,因为不久之后,整座城将要随之疯狂起来。

    ……

    飞花楼上,残雪被灯火照亮,宛若一片片庭院间的落英,在少女的花篮中缤纷地洒落下来。

    高楼之上,魅影流动,宛若起伏的波浪。

    宁小龄想着不花钱便可以看到那歌楼姐姐的舞蹈,便急匆匆地拉着宁长久跑了过去,那长桥本就不算多宽敞,如今这般一闹,更是挤得人山人海,甚至有人从桥上摔跌到河里,扑腾着水喊着救命。

    宁长久以灵力凝作一只无形的手,顺水推舟般将他们送上了岸。

    宁小龄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朝着歌楼的方向走去。

    那高楼之上,忽有一扇窗被推开,随着那扇窗户的打开,下面人群在短暂的凝滞之后热烈地欢呼了起来。

    宁小龄抬起头望去,恰见阁楼的窗户被缓缓挑开,随后纸花自空中洒落,皆是折成了五瓣桃花的模样,洋洋洒洒的纸花之后,一个挽着云鬓的女子斜跪在一张漆黑焦尾梅花古琴前,她身段婉约而挺拔,姿容更是美丽贵气,只是那白暂的脸却看不见什么微笑,反而带着些许惹人怜惜的愁容。

    铮!

    琴声骤起,第一个音起得极高,似有高山拔地,大浪裂石,与她那温婉忧愁的气质极不相称。

    她身边的侍女也变了脸色,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却置若罔闻,落指如飞,几番弹弄之后,一手于琴弦边缘,以小指撑案,四指攒簇,以极快的频率颤着,琴音一轮轮一阵阵地压过来,甚至几度将人群的喧闹盖了过去。

    宁小龄听着,只觉得心中慷慨激昂,想着这莫非是哪个贵家的小姐沦落至此,心中有志郁郁不得出,故而借抚琴宣泄?

    宁长久却脸色微变。

    那女子的神情忽然带上了几抹痛苦。

    那几抹痛苦来得毫无征兆,没有由头,似是她自己都为那琴声中的慷慨激烈打动,所以面露哀愁。

    噔噔噔。

    楼上,一个穿着艳丽的胖女人快步跑了上去,大喊着:“你个死丫头,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做什么?让你弹淮河水,你这是在弹什么?出征打仗敲战鼓呢?!”

    胖女人一手拿着快红布,一手叉着腰,骂骂咧咧地向上跑去。

    没等那胖女人走上楼顶,裂弦声铮然响起,侍女的惊呼声也响了起来,其余那些翩翩起舞的陪衬女子也在此刻停下了摇曳的身姿,惊呼出声。

    窗边,那抚琴的美丽女子忽然站起,纵身跳了下来。

    人群的呼声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以为这是飞花楼独有的宣传方式,谁若能接住坠楼的美人,谁便可以与之度过良宵一夜,于是也没有人在意,这般高度以双手去接,会不会直接让手臂骨裂。

    而那接住了女子的众人还没来及高呼,那欢呼声便成了尖叫。

    血……一个男子抓着她的腰身,却发现满手都是黏稠的、新鲜的血,众人一哄而散,那女子便落到了地上,她平躺着,小腹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柄匕首,她已经死去,但那银亮的匕刃却像是她的眼,替她继续冰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沙水河畔的老人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这一夜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

    ……

    (5k+章节奉上~下一章应该是码不完了,明天再继续万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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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五章:灯笼

    方才高楼之下,喧闹的人声中,宁长久便敏锐地听到了琴腹内机关脱扣,刀刃弹出的声响,也捕捉到了那缕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只是他的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变成完整的想法,一切便电光火石般发生在眼前了。

    宁小龄见到了这般异变,低低地喊了句师兄的名字,混乱之中,她猛然回想起几天前自己的软弱,羞愧让让她脸颊微红,迫使平静与理智回到自己的脑海里。

    这歌楼女子天生丽质,原本熬了十来年,又恰逢太平时候,流金淌银的日子已近在眼前,却偏偏在这新年来临的前夜,没有征兆地坠楼自杀了。

    那衣着鲜艳的胖女人在高楼上哭着骂着,手中的绢丝抹着脸,怒不可赦地将阁楼上的琴瑟琵琶、古架玉案砸翻掀倒。

    而歌楼下,人群围绕着那具女子的尸体已经散开了一个圆,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也只是零碎的,哪怕连谣言都还未成型,只是脑补出了老鸨欺凌压迫,她百般忍让终于不堪受辱,选择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坠下歌楼了断生命。

    而对于着骤然发生的一切,那沙水之畔的老人却依旧沉默,脚步缓缓地沿着堤岸走着。

    不知他是因为年事已高耳目太背没注意那一处的混乱,还是因为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宁小龄还在想着这一切的缘由,宁长久却已回过头。

    长桥的那头,没由来地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眼睛前蒙着一块黑布,手中提着一把二胡,另一个则是依旧穿着素衣,赤着双足的身子瘦的宛若竹竿的少女。

    他们望向了这边,两人说着什么,却安静得诡异,好像只是柳枝旁挂着的一道虚影。

    “绵儿姐姐也死了。”少女说。

    “她十几年前就该死的。”男子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又好像可以洞悉一切:“只是如今死去,她换来的是伟大的东西。”

    “我们……真的可以永生吗?”少女问。

    “我不知道。”男子答道:“但这是冥君的意志。”

    “冥君……”

    “孤魂野鬼游散太久,应该回到他们的国度了。”

    “冥君真的存在吗?”

    “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

    “冥君是谁?”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

    一个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目光像是可以穿透阴阳的隔阂,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脸。

    那少女微惊,随后抬起头,有些胆怯地正视着他,道:“你们果然可以看见我们?”

    宁小龄跟在他的身边,才一站定,少女这句话让她思绪有些炸开,她霍然抬头,盯着眼前昨日里还被她施舍了铜钱的小姑娘,忽然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添了一道醒目的疤痕,哪怕是灵体态,那疤痕依旧是新的,其间的血肉间,似有无数细密的、黑白纠缠的魂虫蠕动着。

    宁小龄盯着那道疤问:“你们已经死了?”

    少女摇头道:“才不是呢,我们哪有资格掌管自己的命呀,只有主上要我们死,我们才敢真的去死。”

    宁长久问道:“你们主上是谁?”

    他问话时却不是看向这少女,而是望向了那蒙着黑布的男子。

    那男子察觉到了他的

    视线,却缄默没有开口。

    少女微笑道:“你是修道之人吧?我劝你们还是快些走吧,你们神仙中人或许有些手段,天地逍遥自在何必留这城中,可若是你们也想求得长生,不如与我们一并留下,安心等待冥君降临。”

    宁长久叹息道:“你们被骗了。”

    少女却全然不信,道:“你看,我们明明死了却还活着,这便是冥君的伟力,若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般,临河城便可成为永生之城。”

    宁长久道:“世上根本没有永生。”

    这次开口的却是那男子,他通体衣裳饰品皆是黑色,此刻立在夜里,便只能模糊地看清楚他粗糙的皮肤。

    他“看着”宁长久,神色认真至极:“在冥君的国度里,死亡便是永生。”

    少女看着那一身道袍,神色隐隐有些忌惮与畏惧的小姑娘,盈盈福下了身子,道:“多谢姑娘赏的银钱,若是能早些年遇到姑娘这般的人,我……也不至于此。”

    宁小龄盯着她,身上的灵力却已从每个毛孔中炸了出来,她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猫,衣袖间敛着利爪,但师兄还未发话,她也没有贸然而动。

    那少女看着她笑了笑,忽然指了指她的身后,道:“看,你身后是谁?”

    宁小龄皱着眉头,那句话却像是有魔力一般,促使她真的回过了头,接着,宁小龄身体绷得更紧了些,如一支即将破弦的箭。

    她看到了一个云鬓堆叠,如杏花般婉约忧愁的女子。

    那是先前坠楼已死,如今却已鬼魂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歌姬。

    “魂……鬼魂怎么能是完整的?”宁小龄的手猛地握紧,强忍着出手将其一拳打散的冲动,寒声发问。

    按着师尊授课时所说,这个世界上,人死之后,三魂六魄只能凝聚稍一会儿,便会像着檀香上的烟一般散去,除非是那修道有成之人,死后可以设法使魂魄不散,甚至以英灵之态飘游于人间,但她确信,眼前这歌姬和跳舞的小姑娘不过是普通人,可为何她们死后都能凝结成完整的魂魄。

    这个疑问一出现,她心中便有了答案,这说明这座城中另有高人,而且是一个精通鬼魂之术的高人!

    而那歌楼女子的魂魄,哪怕已死却依旧带着经久不散的幽怨,她神色郁郁,没有回答宁小龄的提问,而是侧过些身子,眺望阁楼处的灯火,在那里,依旧有许多人围着对着她的尸身议论纷纷。

    那少女欣赏着宁小龄压抑着的惊恐之色,细声细气道:“你是哪家仙山的修道人?应该没有经历过什么悲苦日子吧,你身后的这位姐姐,以前可是梁国的王家公主,当年瑨国覆灭周围一众小国的时候啊她的娘亲……”

    “你住嘴!”那歌楼女子终于开口说话,她凄美的容颜已沾染了几分冤魂厉鬼独有的凶性。

    而宁长久亦是没有心情和时间去诉说自己过去的悲惨,他拍了拍宁小龄,聚音成线对她说了一句话,而宁小龄亦能感受到师兄此刻紧张的心情,连忙用力点头。

    “师兄你放心!”

    话音一落,宁长久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而宁小龄则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三具魂魄都没有去阻拦的意思。

    那少女看着宁长久前往的位置,神色幽幽:“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男子依旧稳稳当当地提着那把二胡,道:“冥君降世已成定局,凭他们挡不住的。”

    少女也像是放心了下来,她坐在长桥的栏杆上,手掌对着栏杆打着节拍,开始哼唱起那日的曲子。

    “树黄鸟去,白雪悠悠堆残碑,当年渡口舟远去,芦花成雪几年头,珠黄玉老,一声一声叹奈何……奈何。”

    最终,她的话语在奈何奈何上不停徘徊,从起初的珠圆玉润到后来似干瘪阴风,拂面瘆人,她一双原本还带着些人情味的眼眸,也逐渐变得漆黑一片。

    而沙水之畔,老人也停下了脚步。

    中年男子看着他,不知先生又要发表什么惊人之语。

    但老人什么也没有说,男子这才意识到,今天老人似乎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这是何意思?难道老先生已是天年将尽?不可能啊,先生明明……

    他的思绪这样那样地动着,他看着这位自己极为敬重的老人,想要上前劝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老人也没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去管那长桥边的喧嚣吵闹,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他闭上眼,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

    自临河城出生长大,贫寒的人家,驼背的母亲,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袋米一针线攒下的钱供他考取功名,回乡上任时的意气风发,父母的先后死去,子欲养亲不待的悲苦里,战乱又突然来临,一切的覆灭推倒然后重头再来,灾难的席卷至重建,国与城之间的挣扎,劳碌奔波间所看见的新生……

    然后一切再次幻灭。

    老人闭上了眼,他要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原本是会震惊这座城池数年之久的,但今夜不会,因为今夜已经太过混乱,而今夜之后,更不会了……

    “不要!”中年男子忽然疾呼出声。

    但话语不及,老人已纵身一跃,朝着沙水中跳了过去。

    噗通的落水声却迟迟没有响起,画面像是定格在了此处,中年男子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那一幕,震惊不已。

    只见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少年出现在了面前,那老人身子还在空中之际,便被宁长久一把拽住后背的衣服拉了回来。

    “冥君是什么人?指使你的又是谁?”

    宁长久抓着老人的后颈将他别过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想以神魄钉魂之术直接拷问出他心底的秘密,他的目光才一勾连上对方,还未来得及探取一句成型的话语时。

    啪得一声里,老人的拐杖落入了河水中,他的双目瞬间涣散。

    宁长久一惊,发现他的后背上,竟不知何时插入了一柄黝黑的匕首。

    道心的警觉让他立刻抬头。

    对岸的高楼上,一双幽白的的眼睛远远地盯着他,那人以黑袍裹紧了身子,只露出了在夜色中发光的眼。

    那人远远地对着他做了个挑衅的手势,随后身子一倒,向着重重屋楼间坠落,转眼没入了黑暗的夜里。

    老人已再无生息。

    不久之后,年轻时被誉为铁血阎罗的老人将成为真正的阎罗。

    而在老人死前,宁长久只来得及从他的意识里篡取到两个字——灯笼。

    ……

    ……

    (ps:晚上还有两章!)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六章:铜画

    灯笼。

    此刻满城都挂满了灯笼。

    它们燃了火之后更像是一枚枚红通通、沉甸甸的柿子。

    而在老人死后,那满城灯笼的光和热仿佛被夺去了,所有的光都显得阴森而寒冷。

    长桥之上,那卖艺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高兴极了,赤着双脚偏偏起舞,而歌姬也落在她的身后,双手勾弄,似是在拨一副无形的琴弦。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能看到她们。

    宁长久身影骤动,没有去理会她们的挑衅,而是向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狂奔过去。

    那少女停下了翩翩的舞蹈,望向了他消失的方向,不安道:“这少年看起来颇有些手段,该不会成为冥君大人的变数吧?”

    歌姬依旧撩拨着无声的琴弦,神色却似迷醉其中,此刻少女发问,她也只是淡然道:“死都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小姑娘觉得有些道理,继续打转着身子跳起了舞。

    ……

    天色已晚,宁擒水老宅的对街,老婆婆关上了门,收拾好了编制灯笼的竹篾,最后打扫了一遍屋子。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偶尔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老婆婆从杂物堆里翻出了一根纤细的蜡烛,点亮之后放置到了桌案上,烛光照亮了一方灵位,灵位上面只写了七个字——孙儿东运之牌位。

    东运是他孙儿的名字,当年一场大病,请了名医医治,本快好了,结果她偏要节外生枝,去问宁擒水讨要了一碗符水。

    她掌着烛火,看着这块灵位,满心的内疚与仇恨让她身子随着烛火一起摇晃起来,她拿起布擦了擦,然后将灵位合倒在了桌案上。

    接着,她想起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她的神智也有些恍惚。

    她想着前两日见到宁擒水家冒起炊烟时,自己袖子里藏着把匕首,去敲开他家的门。那时候她本是心如死灰的,而冥冥之中似乎也有个声音告诉她,你真的该死了。

    可是那日,她并未见到宁擒水,而是见到了她的两个徒弟,她想要取出袖子里的匕首,但心中一个莫名的念头却制止了她,让她的手伸入腰上的布袋里,取出了一个她都想不起什么来头的坠子,送给了对方。

    一切都很不真实。她甚至想着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但也都不重要了,她在椅子上坐了会,然后从篮子里翻出了一把铁剪刀,沉默了许久之后,对着自己的脖子插了过去。

    在那剪刀即将割破皮肤的一刻,大门洞开,一袭白衣少年抓住了那把剪刀,随后以灵力结出了一个领域,阻碍其他人的偷袭。

    老婆婆感受到了剪刀上传来的莫大力气。

    她睁开眼,看着宁长久,一眼便认出了他,怒道:“怎么是你?老东西杀了我孙儿,他徒弟装什么好人?”

    宁长久移开了那把剪刀,他没有去看老婆婆,反而望向了那块灵位,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城中的事,要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他原本以为是某头大妖作祟,想要在城中掀起风浪,而城中一些怪异的格局、气氛也佐证着这点。

    所以他也提前做好了准备,也早已将老婆婆预想成了那头妖怪。

    而今夜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他的想法改变了,他隐约间窥见了一个宏大的,血与骨纠缠的阴谋,只是他暂时无法看清它所有的轮廓。

    宁长久走到案边,扶起了那块灵位,看着上面的字,作最后的确认。

    老婆婆盯着他,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宁长久问道:“你的孙子死了?”

    老婆婆被揭伤疤,满脸怒容:“是啊……他死了,他就是被宁擒水害死的!”

    宁长久又问:“那你两次登门,送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老婆婆像是迟钝了一些,她盯着宁长久,眼神怨毒,却没有发话,因为如今她所做的许多事情,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一部分听从理智的意识,一部分则是本能的驱

    使。

    宁长久继续问:“城里卖灯笼,除了你,还有哪家?”

    老婆婆依旧没有答话,她一会看着那灵位,一会又盯着宁长久,似要随时化作厉鬼噬人。

    宁长久叹了口气,看着她,道:“看来你自己都不知道?”

    老婆婆怒道:“你又说什么混话?”

    宁长久忽然将那块灵位掰成了两半,扔在了老婆婆的鞋前,老人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神色由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变成了想要吃人般的滔天怨怒,她盯着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灵位,口中不停喊着孙儿的名字,苍老的身子颤抖着,像是骨架都要随时垮塌下去。

    “你……你……你不愧是宁擒水的徒弟啊,那个老东西的徒弟原来……也不是个东西!”

    她拄着拐杖,跪在了那半截灵位前,老泪纵横。

    宁长久看着她,道:“可是自始至终,你根本没有孙子啊。”

    哭声骤止,老婆婆霍然抬头,满是褶纹的脸上,一双瞳孔在夜色中透着煞白的光。

    ……

    “我没有孙儿?我怎么会没有孙儿!我孙儿叫东运,他娘冬天生的他,是个带把的,他爹高兴坏了,去上东三街给买了一条鱼抓了三把葱……我怎么会没有孙儿?我的孙子,便是让那恶道人害死的!”老婆婆声音尖酸,听得人耳腔生疼。

    老婆婆抱着头,她想要像往常一样回想起孙儿还活着时的光景,却不知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那一段岁月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她渐渐地发现自己连自己的过去都回忆不起来了,她想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仿佛自己自诞生以来,就是一个头发花白,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脑子里唯一的记忆,竟然只剩下坐在屋子的板凳上,用竹条编制灯笼,给灯笼架子刷上纸糊这样枯燥重复的事情。

    她抬起头,目光茫然而凶狠,像是老狼将死之前露出了自己的爪子。

    “你这小妖道,到底施了什么妖法……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你这妖道快把我孙儿还给我!”

    说话间,老婆婆从地上爬起了身子,她猛地扔过了拐杖,五指如钩地向着宁长久扑了过来。

    ……

    另一栋老宅子里,树白收拾好了屋子里的铜器胚子,又将不算宽敞的院子扫了一遍,然后他站在那块被熏黑了一半的、铁青色的帘子前,盘算着今年要不要换一块新的。

    最后,他偷偷取出了那袋子铜钱,那袋囊依旧鼓鼓的,里面只少去了几个包子的开销。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底有些关于贪婪和恶念的东西,消失了。

    他看着那袋铜钱,皱起了眉头,心想自己痛恨那宁擒水,也知道这袋铜钱很可能是不义之财,但是再怎么样,这也不是自己的东西,我树白从来都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哪里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不对,这般良善也不像是自己……

    他渐渐思索起两天前发生的事情,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自己内心原本深藏的,几乎化不开的大恨,在遇到那白衣少年,被他按着头跪倒在地,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好像消去了大半,甚至生出了要做一个好人的念头。

    而那老婆婆敲开大门,与自己无意间对视了一眼后,他忽然觉得,心底那层纱又被揭开,先前的良善念头一下变得荒唐可笑起来。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的跌宕是错觉还是真实,只是方才那刻,心底那抹黑暗好像又被抹去了,他竟再次觉得,自己应该将这袋钱交还给那少年。

    树白坐在冰冷的地上,默然地想着这些,混乱的思绪鬼一般飘荡着。

    忽然,他的视野里,光线暗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见院子和大堂的交界处,师父像是一截树木般枯立着,他雪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吹荡。

    “师父……”树白喊了一声。

    老人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小子,过来。”

    树白疑惑地起身,走到两

    人面前,看着那愈显老态的脸,问道:“师父,怎么了?”

    老人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古铜钥匙,他将钥匙递到了树白的手里,道:“那库房中还有几张白铜画作,你等下去取出来,搬去那沙水的旁边,那沙水边有许多石墩子,你将这些铜画按着叠放的顺序,从西到东,一幅幅摆着。”

    树白有些吃惊,问道:“师父的铜画一幅可值好多银子呢,这随意摆在那常有人经过之处,若是被随意拿去了,可怎么办?”

    老人只是道:“照我说的做就好。”

    树白看着掌心简简单单的钥匙,本想追问,却还是闭上了嘴,握紧钥匙点了点头。

    老人交待完了事情,便回身向着房间走去。

    树白忽然想起一事,问:“上次师父讲的那白骨尸魔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呀?”

    老人身子微顿,他没有回答,语调也有些发干:“什么白骨尸魔?我有讲过这样的故事嘛,应该是信口胡诌的,记不得了……”

    说着,他走入了漆黑的夜色里。

    树白拿起钥匙,打开了库房的大门,那库房尽是灰尘蛛网,门一打开,地上的老鼠和虫物吱吱地逃散开来,他捂着口鼻,忍着心中的恶心,走了进去。

    他环视四周,也只有那库房中央有一个木箱子,那应该便是师父交待他的东西了。

    他打开了木箱子,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背在了背上,向着沙水的方向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箱子竟没有想象中那么沉。

    他来到了沙水的上游,见到了第一个石墩。

    这些石墩很是古老,仿佛从建城以来便存在于这里,风霜雨淋之下那石墩边缘豁口斑斑,看着并无任何平常之处。

    他翻出了一块铜画,放在了石墩上,借着光,他可以隐约看清上面画的好像是一幅神战之图,而云端之后,有一大神伫剑而立,陷在泥地里,半身白骨。

    他沿着河边走着,在第二个石墩处取出了第二幅画,整幅铜画描绘的是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深渊,那深渊边缘,扒着两只只剩下白骨的手,白骨之爪的主人,好像在竭力将自己的身躯从深渊中拔出来。

    第三幅铜画描绘的,是一个一幅身形堪比山岳的巨大骨架,那骨架上挂着新生的血肉,而那臂弯间缠绕的,类似玉带的东西,竟是由无数骷颅头拼凑而成,而它的腰间,那类似流苏垂落之物,却是一幅幅被捆绑的,女子死白色的身躯,而那身躯的下端,无数蚂蚁一般的人,都长着尖嘴猴腮的脸,他们手持刀剑劈砍着它的大腿,砍得血肉横飞骨头破碎。

    那副铜画极为压抑,看得树白毛骨悚然,匆匆放下之后,连忙向着下一个石墩跑去。

    接下来的一幅画要平和许多,那副白骨的身躯看不到了,因为它站在一条大河之中,河水烟波了它大半的身躯,只裸露出头颅肩膀和手臂,那河水波浪剧烈地翻滚着,而他如普通人一半,高高地掬起了一捧水,张开了嘴,饮了下去。

    最后一幅铜画的画面更为简单,那铜画中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王座,王座之下,漂浮着许多幽灵,它们朝着王座的方向齐齐跪倒,虔诚而静默。

    树白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空荡的王座,而是因为那王座背了过去。两侧的扶手上,还隐约露出了背面的,没有黏附一丝血肉的手掌。

    树白依照老人的吩咐,放完了最后一块铜画,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兆示着什么,好像是某个故事发生的顺序,而这与老人口中所述,极为相似。

    如果这些铜画讲的,真是那白骨尸魔的故事,那最后两张铜画又意味着什么呢?

    树白认真地思索着,忽然,寒意浮上了他的背脊。

    因为他发现,不知不觉间,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他缓缓抬头,惊讶地发现沿河的两岸,那些大红的灯笼,此刻竟都变成了白色,那白纸之后的蜡烛,也透着微弱的、惨白的光。

    ……

    ……

    (还有一章)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六章:瓷佣

    树白不是胆小之人,但他眼睁睁看着那大红灯笼变了颜色,在苍白的光照进瞳孔时,他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树白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花,他难以压抑心中恐惧的念头,起身便跑,而他更加惊恐地发现,随着他的脚步迈过一间间屋子,那原本红色的灯笼却变成了雪白的颜色,他跑得越快那些灯笼也变得越快。

    树白止住了脚步,一动也不敢动。

    不远处便是那座大桥,桥上依旧来往着许多行人,其中还掺杂着官兵的身影,他们不是去调查那歌姬坠楼身死之事的,而是涌向了沙水的另一岸——那里好像刚刚死了一个大人物。

    接着,树白的视线又停在了某处,他看到长桥的一端,一个素衣少女翩翩起舞着,因为她的身子太过瘦弱的缘故,远远望过去更是一块破布在寒风里打着转儿。

    那少女身边,蒙眼男子拉着二胡,婉约的歌姬弹着古琴。

    而来来往往的人,对于那一幕,同样熟视无睹。

    只有自己可以看到……

    这个念头一点点爬上他的心口,他转过些头,盯着那白色的灯笼,心中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而此时,恰好有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娘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怔了怔,壮起胆子张开,声音沙哑着喊道:“大……大娘……”

    那挎着篮子的中年女子停下身子,回过头,看见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问道:“啥事?小孩子迷路了,要不要大娘送你回家?”

    说话间,那身材臃肿的中年女子还给他抛了个媚眼,若是平日里他一定会涌起一股恶寒,但此刻他却欣喜若狂,他连忙说了声没事,然后埋着头朝着前面跑过去。

    幸好……自己还活着。

    嗯……不会那大娘也是鬼吧?

    树白一拍脑袋,连忙打散了这个念头。

    路过那顶大拱桥时,他对于桥上卖艺的鬼魂熟视无睹,假装平静地走了过去。

    一切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异象。

    而那素衣少女却瞥了他一眼,树白因常年替师父搬运铜画,他的背也不自觉地有些弯,嶙峋的骨骼透过有些单薄的衣衫显得那样分明。

    ……

    老婆婆的家门口,灯笼由红转白,她屋子里堆积的,仅仅还是竹篾编织的灯笼骨架里,也泛起了惨白的光,那光困在灯笼里挣扎着,像竹篮子里蹦跳打挺的,翻着白肚皮的鱼。

    而屋子里,转眼之间已是天翻地覆。

    那老婆婆抱着头,痛苦地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将自己的头皮从顶心一点点扒开,手指陷入了骨肉中撕扯着,仿佛所有的血肉都是累赘,都是要卸去的锁,那手抓抓挠着皮与血,转眼之间那头顶便是皮开肉绽的恐惧光景。

    宁长久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活过。

    她从出现便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婆,有一段幻想的记忆,有一个幻想的孙子和想象中杀死孙儿的仇敌,她的人生从一开始便是行将木就之人。

    宁长久知道这老婆婆也不是那背后妖魔的真身,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夺门而出。

    而他才有退意的那刻,发疯了的老婆婆却停住了撕扯自己的手,她抬起头,依稀可见的眼珠淌满了血水,血污之后的瞳孔里发着幽白的光。

    她伸出双手朝着宁长久抓了过去。

    她的身

    影一下变得极快,就像是一块高速飞行的布打着旋罩了过去,直扑宁长久的头顶。

    宁长久身子一转,双足黏地,在那化作尸魔的老婆婆还在半空之际,他手臂一挥,一道剑气便斩了出去。

    撕拉的声响里,剑气入体,老太婆的血肉似已不再是血肉,竟是发出了锯子割裂皮革的声响。

    那破裂的血肉之后,已然可见森森的白骨。

    而这般严重的伤势,却没能使她的身形放慢丝毫,依旧如一块没有生机没有痛感、沾满了黏稠血浆的骨头一般砸落下来。

    宁长久身形仓促避开,而那尸魔落地之后,几乎没有停歇,竟又用双手撑地,如青蛙一般一蹦一跳地追击过来,宁长久手指掐了两道剑诀一横一竖拦在身后,他不想恋战,只想快速撤去。

    尸魔撞上了他的两道剑气,血肉一触即烂,但是仅仅片刻,那剑气便像是遇到了无法斩破的坚硬之物,竟被顷刻碾碎,没有了阻拦之后,尸魔的身形一下子更快,仅仅刹那便追至了宁长久的背后,她双手高高举起,如两柄屠刀般向着他的后背斩下。

    宁长久回过头,盯着她落下的手掌,身形一边飞快后退,手指却干净利落地横切而过。

    尸魔的骨骼虽然坚硬无比,但那骨骼之间连结的关节却很是脆弱,剑气一斩而过,精确地割过了手骨之间的连结处,将那双手裂腕而断。

    那本该噬骨的痛意却丝毫不能影响尸魔分毫,她手腕断裂处,甚至没有渗出一丝一毫的血,整个身体依旧像是沉重的沙袋向着他砸了过来。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里,宁长久双臂交叉护于胸前,被那尸魔直接撞得疯狂后退,裂开门扉跌了出去。

    那屋内,一盏盏雪白的灯笼凭空浮起,聚拢到了尸魔的身侧,此刻的老婆婆,已然看不出丝毫人形的模样,浑身的白骨像是荆棘藤蔓上的刺一样扎破皮肤,森森然生长着。

    宁长久只是微晃便稳住了身形,而那尸魔带着颜色苍白的灯笼,再次迎面而来,阵阵阴风宛若刀刃卷过,将那门扉顷刻撕去。

    宁长久看着那尸魔扑来的身影,没有退却半步,他纹丝不动,目光越来越冷。

    尸魔扑来,他亦是冲撞了上去。

    宁长久袖子一荡,里面雪白的刃光一闪而过。

    但那不是剑,而是一把刀。

    那是从宁擒水宅子里取来的剔骨刀,他早已预料到城中会有恶战,没有带佩剑只是为了示敌以弱,但如何会真的没有兵器防身。

    那柄刀不过凡品,本身并不锋利,但瞬间如毒液般淬上的灵力,让它染上了几不可挡的锐利光芒,那光芒和着刀刃瞬间切开了对方的身躯,接着宁长久身子向下一缩,那如尸魔如虎钳一般的双臂扑了个空,宁长久趁机向着她的侧后方绕去,刀刃也随着他身体的动作,猛烈地割开她的血肉,擦着骨头划了过去。

    骨头断裂碾碎之声刺耳地响起。

    尸魔终于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惨叫,她双臂后探,想要抓住这个该死的活人,可宁长久的刀锋上,已骤然亮起了火光。

    那是剑火。

    剑火一经燎燃,那尸魔的血肉便如烈日下的冰雪飞快消融着,很快露出了其后的白骨。

    宁长久屏气凝神,自始至终眼睛未曾眨一下,神识如线扎入她的身体,确定了某一块骨头的方位,随后在尸魔双手钳拿住自己之

    前,手臂操控着刀刃绕开了那些嶙峋刺骨,直接朝着某个方向扎了进去。

    剑火轰然炸开,惨叫声如濒死蜈蚣的哀鸣,只是那猝然而起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响彻长街便已被剑火消融。

    那一刀挑入之后猛地一搅,刀锋扎出,上面刺着一块蠕动不停的软骨,那软骨像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在刀尖上不停地挣扎着。

    而失去了这块骨头之后,尸魔平静了下来,她一下栽倒在地,身子颤动了几下后便失去了生机。

    宁长久看着刀尖上挑下的骨头,判断出这应该是某只骨妖的碎片,而这骨头极为不凡,哪怕是碎片亦可以变化出完整的人形,而这老婆婆也绝非是骨头碎片自行异化的,因为她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是有人刻意改写的,那么那个人又是谁,是不是也在暗中看着自己?

    ……

    连绵屋檐上,一处高楼的楼顶,那消失的黑衣人重新出现,她解下了漆黑的长袍,在月色下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端得花容月貌的妍丽,她眉目清淡典雅,伸着纤长的双手,一手掌心朝上托着一个绿瓷瓶儿,一手掌心朝下,五指弯曲,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她在屋楼的顶端盈盈立着,黛眉星眸如墨笔绘成,此刻目光缓缓扫视过万千阁楼的屋顶,更有一种置身荒芜独看霜雪的寂寥感。

    她足尖点地,轻轻踩踏过青瓦上的积雪,却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的足印。

    她的视线忽然落向了某个方向,然后笑了起来,“有些意思。”

    她手指一勾,收回了那老太婆骨头上被赐予的灵性,随后笑了起来:“能猜到这老太婆有鬼,却不知道把那玉坠子给扔了?呵,我看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嘛。”

    她说着笑着,神色越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忽地闭上眼,轻声呢喃:“我倒要看看,你这副身体,到底有几分胆魄。”

    ……

    那尸魔的白骨旁,寄生软骨上的恶灵之性已被宁长久灼烧得一干二净。

    高楼上的女子闭上了眼,意识流转。

    那玉坠亮起了光。

    那坠子本就是前代冥君残存的饰品,而所有与冥君有关的一切,都可以被无上的幽冥之主用来勾连万物,只要背后的操控者意念微动,便可以靠那坠子为媒介瞬间占据对方的身体。

    那妙龄女子嘴角微微勾起。

    这白衣少年确实有些手段,应是某个名门仙山出身,身上的气息更还有几分熟悉感。只是终究初来乍到,没能将江湖险恶堤防安静啊。

    妙龄女子意识一动,分出了一缕神魂,透过那枚坠子,侵入了进去。

    很快,那缕神魂感应到了人的形态,一下子穿透了进去,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将其占据。

    哼,这般轻松,还当有多厉害……

    那缕神魂在稳稳当当地占据了这副人形体魄后,女子睁开了眼。

    只是,她眼前看到的,却不是那老太婆屋门前的场景。

    难道是那少年将坠子转赠给了别人?不过这也无妨,等我……

    思绪忽然僵住,她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心中的警觉迫使她以心眼探查自身,接着她惊住了。

    她发现此刻自己穿着水绿色的衣裙,脸上抹着极为刺目丑陋的腮红,身材更是……不对!自己此刻根本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舞女瓷佣!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八章:人鬼何处不相逢

    这是大街上一家古玩店中摆放了十余年的舞女瓷佣,有半人高,上面还有一些极为掉价的裂缝,据传是瑨国两百年前的古物,但是没人相信。

    而近日,这古玩便被一个冤大头买走了,放在家中僻邪。

    先前女子在侵占对方的身体之前,已感应出是个人形,所以她毫无顾忌地侵入了进去,想着哪怕那少年警惕,偷偷将玉坠放在一具死尸身上,那也无妨,她照样可以操纵这具死尸,找到他将其杀死。

    而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所感应到的人形,居然是这奇丑无比的瓷佣!

    愤怒一下子点燃,她想要将自己立刻剥离这具瓷佣,但一时间无法做到,而更令她寒冷的一幕出现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少女。

    她知道这个少女,这少女与他以前都是宁擒水的徒弟,如今也同在一个师门出生,这般黄毛小丫头,平日里自己应是可以随手捏死的,而此刻她却惶恐不安起来。

    因为这少女拖着一把大铁锤站在她的身后,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显然是她那师兄的准备。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随着她想要挣开这间瓷器,她身子一动,惹得这瓷佣也动了。

    见到这瓷佣异动,宁小龄娇小的身子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她神色一凛,心想师兄果然不骗我,壮起胆子,立刻学着那评书中所说的一般,威风凛凛地喝了一声:“妖怪看打!”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拎起榔头,砸了下去。

    乓得一记声响里,那看似很脆弱的瓷器竟然只是出现了裂缝,并未直接破碎。

    宁小龄一惊,她知道自己手上的力道,不曾想这瓷佣竟然这都未破,难道真是那瑨国的古物,看来师兄还是挺有眼光的,只是可惜了这古玩……也不知花去了多少银子。

    想着这个,小龄悲从中来,下一记铁锤猛地抡圆,用上了浑身的劲。

    瓷佣想要躲避,但是根本无法挪动这副身躯作灵活的反应。

    清脆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那瓷佣的碎片哗啦啦地掉落一地,红红绿绿,很是凌乱醒目。

    高楼之上,那妙龄女子猛地喷出了一口血,她身子摇晃了两下,纤细的手指按着红唇一抹,试去了嘴角的血迹,眼神中再无半点玩味,而是不死不休般纠缠的怨毒。

    而这怨毒一半是来源于那少年该死的算计,另一半则是源于那黄毛丫头那句“妖怪看打”。

    这对师兄妹……都该碎尸万段!

    ……

    ……

    城门早早地闭合了。

    此刻小年夜,蓄势了半年的飞花楼头牌歌姬,在梳拢之日忽然坠楼自尽,那在民众心中声望极高的城主大人,竟也跳河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几个原本在河畔犹豫不决的商贾和文士,原本还想着要不要斗胆上前与那城主大人搭话,但是传闻有说城主大人年轻时候可是铁血阎罗,如今老了也不喜欢人叨扰,哪怕是平日里出来走走逛逛时,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他们犹豫之中,却目睹了这样的惊天变故。

    一开始,那歌姬的坠楼只是让他们心惊怜惜,此刻老人的跳河则是让他们感到震撼。

    而先前那一闪而过的白衣少年又是谁……是眼花了么?

    不安的气氛在普通的民众之间才刚刚爆发出来,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暗流已经激涌成旋涡,即将掀起滔天的浪潮。

    许多人慌张地要往家里跑去,而他们的视角里,无法看见那门口的大红灯笼已换上了苍白的颜色,而每一扇的门的背后,也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的自己。

    当然,这些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还未实际降临的恐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割开心中恐惧的刀子。

    ……

    此刻,在尚且还算平静的长街上,那老婆婆的身躯血肉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腐烂殆尽,化作了一具白骨。

    宁长久没有去那具白骨身上寻找

    蛛丝马迹。

    就在方才,他原本依附在那瓷佣身上的一道灵性破碎了,他知道此刻那个幕后操控一切的妖应该也受了点伤。

    那个妖怪与这种城池极为契合,哪怕是他也无法探知到对方的位置,但此刻对方神魂损伤不小,势必会露出短时间内难以修复的破绽,这抹破绽的存在或许会让对方凶性毕露直接降临当前,也可能让对方反而安心地推动计划的进行。

    宁长久希望是前者,但是这条安静的长街已经冥冥之中兆示了答案。

    宁长久在这两日之间已经推演了许多事,但是如今眼前的这座城池,依旧展现出了超乎预料的变化,他能感受到,这城中的阳气,就像是急剧落下的太阳,等到阴阳彻底颠倒之际,这座城中,所有的人便都会不知不觉地死去。

    而那些提前自尽之人,显然是事先便知道了这些,不知他们被那幕后的鬼给予了什么许诺,竟这般果决地纷纷了断,甘愿化作不见天日的鬼魂。

    宁长久闭上眼,最近城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在脑海中串联着,穿城而过的河水、潜伏暗杀的树白、桥边歌舞的少女、坠落的歌姬、跳河的城主、化作尸魔前暗算自己多次的老婆婆……

    这些思维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风暴般聚集拼凑着。

    最后,那小姑娘口中哼哼的曲子在脑海中经久回荡。

    “芦花成雪几年头,珠黄玉老,一声一声叹奈何……奈何。”

    奈何,奈何!

    相传中,人死之后会前往阴曹地府,而那必经之路上,一座跨越生死之隔的桥梁,那座桥便是奈何桥。

    而那桥下潺潺流淌去的河水,便是黄泉。

    最初的猜测在基础上更添砖加瓦形成了完整的模样。

    他脑海中构建出了那计划的轮廓——那暗中的大鬼已布局多年,设下了所有关键的节点,想要将这座城池活生生地炼化成完整的幽冥酆都!

    若即将发生的一切真如自己预料,那么那头大鬼,哪怕境界不算太高,也必然手握着一部分关于幽冥的权柄。

    传说之中,最初的冥君早已在千年之前死去,冥王的权柄也四分五裂,或许这大鬼便得到了其中的一份,所以如今拥有了炼化一城的恐怖力量。

    如果一切所料不差,那此刻他第一时间要想的,应该是如何逃离这座城……

    但一切为时晚矣,这个念头才一闪现,宁长久立刻感应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只见天空之中,已挂上了一弯猩红的残月。

    那轮红月不是真实的月亮,而是满城幽冥煞气凝成的月牙。

    这座城中的幽冥之气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已攀升到了极为浓郁的地步。

    “师兄!”

    对街,宁小龄推门而出,对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招了招手。

    宁长久点点头,神色却难掩的不安。

    “师兄怎么样了?”宁小龄快步跑来,视线落在了他身边那副白骨上,惊讶道:“这……这是?”

    宁长久道:“这是来敲我们门的老婆婆。”

    宁小龄睁大了眼,回想起那满脸荷褶纹的老婆婆,惊恐道:“这是怎么回事?婆婆……婆婆居然是鬼,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送我们的对联和门神是不是也……”

    宁长久点点头:“应该也有玄机,但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

    “我这就去撕!”宁小龄急忙道。

    宁长久摇头道:“不用了。”

    宁小龄焦虑道:“那舞女是鬼,歌女是鬼,拉琴的是鬼,现在老婆婆也是鬼……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宁长久长叹道:“是啊,都是鬼。”

    嗤!

    宁小龄的身后,刀刃刺破后背,穿透而出。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宁长久,浑身颤栗,满脸的震惊与不解。

    而此刻,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幽冥之气凝成的深紫色长刀,那刀极为狭长,藏于她的衣袖之中,此刻她捏着刀刃将其滑出,瞬息间便紧握住了刀柄,只是出刀

    的动作才刚刚出现,她的身体便被刺穿。

    刺穿她的,是那把剔骨刀,出刀的力道极大,已没入身体,从后背透出。

    “你怎么知道?”宁小龄的话语中听不出太多的痛苦,更多只是惊疑。

    只是那一刀恰好刺中了某块控制身体的软骨,她还未来得及等到答案,便飞速腐朽化灰。

    “师……师兄。”

    宁长久的身后,少女抱着拎着两把佩剑,看着眼前这一幕,震惊无语。

    那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飞速溃散。

    宁长久拂了拂袖,那骨灰烟云而散,他回头望向师妹,笑了笑:“放心,师妹你化成灰也认得。”

    宁小龄则是一阵胆寒,方才第一眼之时,她甚至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而师兄反倒一眼便甄别了出来。

    她看着师兄,很是感动,却哭丧着脸道:“师兄你可千万别瞎编样子,我可认不出你啊。”

    宁长久以灵力驭刀,刺透那块软骨,将其死死地钉在地上,再如法炮制,以剑火焚去上面的魔性。

    他本想宽慰师妹几句,但话还未说出口,他所有的神色便都敛去了,冷漠如寒霜。

    宁小龄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方才那幕不会是妖怪演戏,这师兄该不会也是假的吧……她一下子抓住了剑柄,准备横剑格挡,可她的动作却僵住了。

    她抬起头,顺着宁长久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上,浮现出一个袅袅依依的影子。

    随着那身影一同到来的,是秋林般的轻烟与雾色,那纤细婀娜的身段在雾色中娉娉婷婷,袅袅依依,宛若一条上下轻轻翻腾的彩带,映照出了妙龄少女的身影。

    她一袭翠色云罗纱裙,肩上是月白披风,裸露出的白暂手臂色如新乳,那腰肢间的一束更是纤细得极为夸张。

    她左手提着青砂罐,右手托着绿瓷瓶,身影随着脚步轻轻起伏着,那本该是很美的一幕,此刻却笼上了诡异的雾纱,只让人生出一种黏稠的恶寒感。

    宁长久负后的手张了张。

    宁小龄回神会意抛出了剑,宁长久接过剑,只是还未来得及抽出,那鬼魅般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明明那双手都拖着精贵之物,可一个不知哪来的粉白拳头,还是落到了身前。

    宁长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高度的紧张,这魅影般浮现的一拳,他看清了来路,也反应了过来。

    只是此刻他做不出太多的动作,只得以灵力凝结身前去抵挡。

    红粉胭脂气的拳头落在胸口。

    时间像是停格了一个刹那。

    轰!

    宁小龄额前帘子般落下的发丝被一下子吹了起来,轰然炸响里,空气排云分浪一般后退,仅仅一个眨眼,宁长久便被一拳砸到了数十丈外,将一排木门竹架白漆墙壁撞得粉碎。

    废墟之中,宁长久白衣满是尘土。

    他将自己的身体从里面拔了出来。

    那花容月貌的少女嘴角一点点挑起,她缓缓走来,步步生烟,盈盈而笑,那宛若莺燕啾鸣的声音却说不出的森寒瘆人:“怎么了?我,不是很弱吗?”

    烟尘里,宁长久走了出来,拔出了剑。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那张美丽的脸,道:“原来是你。”

    妙龄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看着宁长久,说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宁小龄已拔出了剑横在身前,她听着师兄与那女子的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他们之前难道见过?

    如果树白此刻就在眼前,那他同样会大惊失色,因为眼前这个少女,便是他那早该死去的白姐姐。

    而宁长久则是通过她身上的熟悉的气息,洞悉到了她的身份,虽然那个答案极为不可思议——她便是自己死而复生那日,出现在皇城之中,杀死了宁擒水的鬼。

    ……

    ……

    (ps:明天要交论文定稿了 改了一天论文,所以……今天只有一章)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九十九章:战鬼

    宁长久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云。

    当时在小将军殿时,那王殃渔儿子的尸体很是平静寻常,像是被人一击毙命。

    而宁擒水的入魔则是一波三折,要离奇得多。

    他原本以为那是红羽君所为,但红羽君应该没有这般诡异的手段,他虽然觉得此事存疑,但也并未深挖多想,而如今挨了她一拳,那曾经差点占据了自己身体的气息是那般恐怖而熟悉,哪怕是他都有些毛骨悚然。

    宁长久抽出了长剑,红月在剑身上铺上了惨色的光又被随之而亮起的剑气洗得雪亮。

    宁长久问道:“那一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城里?”

    妙龄少女手指轻轻抹过红艳的嘴唇,也笑问道:“我也很奇怪,你一个明明死透了的人,为什么偏偏活了下来,还偷袭我炼化的尸魔,差点害得我的大计功亏一篑呢。”

    宁长久继续问:“你是随着宁擒水过去的?”

    妙龄少女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她看着宁长久,如望着世间最肥美的食物,媚眼如丝,答非所问道:“化作冤魂厉鬼徘徊人间可没什么厉害的,死而复生才是最令人垂涎之物,你能分享一下你身上的秘密么?说出来,姐姐便放你出这酆都。”

    “酆都?”宁长久捕捉到了这个字眼,这是阴曹地府的名字。

    一旁的宁小龄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到了许多,她同样震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如烟云般出现的美丽女子,竟然是那一日皇城中,险些杀死了他们的厉鬼!

    可是那厉鬼不应该早就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阴魂不散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早就说了去皇城找襄儿姐姐过年,师兄你作什么孽呀……

    宁小龄胆战心惊地叹息着,握着剑脚步微移,朝着师兄的方向靠了靠。

    宁长久继续问:“你想要做什么?”

    妙龄少女依旧答非所问:“唉,宁擒水那不知死活的老道士,被一封信许了个不知真假的长生,便骗去了那皇城,死无全尸,这人呀,多半就是蠢死的。长生这种东西,明明我就能赐给他的,近水楼台不知揽月,偏偏舍近求远捞那虚无缥缈的水中月。”

    她话语音调起伏,宛若唱戏一般,说不出的哀婉,宁小龄听得心中发毛,默背剑经定神,而宁长久则是平静许多,他缓缓举起了剑,剑的中轴,一道火线燃烧了起来。

    “嗯?”少女翘着唇,眨了眨闪着银星般的杏眼,笑道:“小公子没有问题了?要直接与奴家动手了?”

    宁长久虽然燎起了剑火,身上的杀意却依旧平静,他又问:“不知鬼姑娘叫什么?”

    “鬼姑娘?”少女咯咯地笑着,眸光中带着浓的化不开的哀怨:“什么鬼姑娘?奴家有名字的,叫奴家——白夫人。”

    人字的余音还未落下,自称白夫人的妙龄少女消失在了原地,宁小龄本就精神紧绷,在那白夫人动手的一刹那,她伸剑去拦,却依旧只是切中了残影。

    鬼影一闪即逝,宁小龄惊魂未定,却发现那白夫人依旧拖着青砂罐绿瓷瓶站在原地,好似一动弹也没动弹。

    而宁长久好不容易拔出来的身影,再次被狠狠地撞入了墙体里。

    烟尘滚滚。

    绯红的月光像是弥漫着血的雾气,在白夫人的眼角与唇边添上了一抹难言的艳丽。

    她袅袅依依地移着影儿,嘴角似笑非笑,看着那烟尘中淹没的身影,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那持剑的少女。

    “那天啊,我可是差点将你先天灵吃掉了,可惜有个老东西捣乱,坏了我的好事,哎呀,你这丫头可真是命大,死了又活,活了还活,不知道吃了

    你,能不能把你那点命数也一并吞了?”白夫人伸出轻盈灵巧若小蛇般的舌头,沿着艳丽的唇边舔过,润上了几分饱含光泽的艳色。

    宁小龄不再犹豫,起手便是谕剑天宗的第一招剑式。

    无论如何,她也是已经迈入了通仙境的修行者,天天喊着要斩妖除魔,如今大魔当前,怎能不生出盎然战意?

    剑光极快,快得只能看到一抹一闪而过的亮芒。

    她出剑极其认真,就像是平日练剑时,她以剑锋切割每一片六棱的白雪花瓣那样。

    白夫人神色微异,对于这一剑的速度有些吃惊,那亮芒逼仄而至时,她也在一瞬间有种难以动弹的错觉。

    剑法是好剑法,只是经验太稚嫩,境界太低微。

    在那剑扑面而来时,她犹有余力地笑了笑,身自化作一道影子,幽然而散,那凌厉的一剑软绵绵地切了个空,不待宁小龄转身回击,白夫人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的翠纱衣衫之侧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那手按住了宁小龄的后背,猛得一掌。

    宁小龄痛哼一声,脚步难以抓稳地面,身子倾倒之时,她以灵力操控剑柄,穿臂绕后而来。

    长剑再次扑空。

    白夫人又出现在了她的前方,对着她的头顶心猛地一爪。

    宁小龄好不容易错开要害,肩膀却依旧中招,极大的力道打得她身子倾斜,单膝下跪,震得地面满是蛛网裂纹。

    “你看啊……你那师兄在装死呢,不来救你呢。平日里亲昵着,此刻大难临头,看清楚真面目了吧?”白夫人阴冷的笑着,身影时而出现时而隐没,每次都能擦着她飞剑的末尾精准逃避。

    宁小龄每一剑都凌厉无比,可又每一剑都劈砍上了无形的空气。

    她好不容易压榨雪狐来的一身灵力和嫁嫁师尊亲自传授的道法,此刻好像都不能真正酣畅淋漓地使出来。

    当然,她心里也清楚,这是对方对于自己纯粹境界的压制,若是她真要与自己正面对比,自己只会死得更快。

    咔得一声,宁小龄的身影也飞了出去。

    白夫人原本玩得兴致盎然,想再对着她那胸口补上一掌,可是忽然神色微变。

    那片废墟之中,星芒点点。

    宁长久早已站起了身,他的身边,灵力凝成了一张阵法模样的图,正是他最为娴熟的小飞空阵。

    先前在长桥上,他倚靠着栏杆时,用指甲偷偷绘下了对应的阵图,当时还会师妹随口笑话了他两句,而这条长街,离那长桥的距离并不远,还在飞空阵的有效范围之内。

    “想逃?”白夫人脸色瞬息生寒,她像是一阵没有任何声音的风,忽地一动,便化作流动的影子,逼到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

    宁长久逆画飞空阵,身影消失。

    他当然不是想逃,而是想直接斩断那座长桥,若是如今真的阴阳倒转,那么那座长桥,便应已成了真正的奈何桥,只要将那长桥斩断,整个酆都的构筑都能被打乱。

    而他的身影只是消失了一刻,却没有捕捉到那长桥上的印记,又被拽了回来。

    白夫人流水般的影子凝聚成形,幽幽一掌拍下,在宁长久出现的那刻,恰好打在他的胸口,再次将那白衣少年打飞了出去。

    白夫人轻蔑地笑了笑,道:“这座城池是我的城池,所有的法则都该由我来制定掌管,你这些花里胡哨的阵法还是收起来吧,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允许的阵法才能存在。”

    她高兴地笑着,像是醉酒的佳人,笑得花枝乱颤。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些遗憾,先前若非被这少年算计伤了些身子,要不然这两掌可能已直接将他

    毙命了。

    不过没关系,自己也只是猫玩老鼠一般,将他们困在此处慢慢玩弄之事,只要稍后大事初定,便可以彻底封城,安心地等待除夕之时,完成逆转阴阳。

    而身后,寒意再次逼至。

    宁小龄拖剑而来,身子一跃,双手持剑当头劈下。

    这是漏洞百出的姿势,白夫人看了只觉得可笑,好像自己只要随意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这黄毛丫头碾得生不如死了呢。

    但是很快,她神色变了变。

    那当空一刀不过虚晃,真正的杀招是一道极细的、柔若柳条的剑意!

    这道剑意算不得多么强大,但其中神意之精妙却是让她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她可以确定,这道剑意最初的主人,至少是一位紫庭境巅峰的大修行者。

    于此同时,身后寒芒如豆,也在宁小龄出剑的那刻亮起,以点及面照彻后背,与宁小龄前后夹击而来。

    白夫人玩笑之色敛去,身形一动,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她出现在屋瓦上,目视下方,仿佛可以透过积雪与瓦片,看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她的腋下生出两只纤长的白骨利爪,如藤蔓般沿着屋檐攀爬而下,伸入屋中。

    宁长久一下拉住了师妹的手腕,在白骨还未封门之前,一剑劈去那些细微的骨架,猛地闯了出去。

    “走!”宁长久低喝了一声。

    白夫人也懒得再与他们戏耍,因为那一边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需要轮到自己出场了,而所有的一切若是真的做成,又哪里会只是构筑一座地上酆都那么简单?

    而这两个少年,当年也是逃不掉的。

    沿街的路上,雪白的灯笼惨惨地晃着。

    一扇扇门忽然打开,门扉内,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身影,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两个遁逃的少年,露出了灰白色的腐烂牙齿,一个个皆如猎豹般不要命地扑了上去,而白夫人也身影更快,穿越过重重夜色,也随群鬼而至,一并拦了上去。

    乓乓乓!

    那些身影一个个重重落地,他们不是尸体,没有血肉,而是形似死尸的鬼魂,死灰色的尸影带着腐朽万物的气息,背朝着猩红的月亮,如凿城的大石,向着宁长久所在的位置不停地扑去。

    宁长久与宁小龄的身影在一记记重凿的追击之中不停弹跃移动,长街上的尸影如蝗虫般在一间间屋子间来来回回地窜动,宛若一张黑线攥簇、挂满了尸腐的密集大网,一道道拦于前路。

    宁长久与宁小龄一同出剑,宁长久境界虽低但灵力充沛,以绵长之势化灵护体,而宁小龄灵力稍差却境界较高,她躲在宁长久立下的剑域里,按着剑经上的架势,斩出一道道化虹而去的剑光,那剑光密集无比,像是浆稠阴云里扭曲闪烁的电蛇,一道道明艳万分照彻眉目,却无法真正撕裂阴云阻挡暴雨的到来。

    长街尽头,剑光仍在挣扎之间,白夫人身影已然追至,红月之下,她那薄弱轻纱的翠色云罗裙下,细密的雪白色的骨骼一节节地疯长着,将那罗裙高高地撑起,那些骨骼搭在了两侧的街门上,像是一缕缕黏性极强的蛛网,白夫人高居正中,一张唇红齿白的妖艳脸庞与月色相衬。

    一瞬间,宁长久便似置身一处千军万马冲撞过的战场,四周白骨为牢,而一道道尸影也停了下来,如一位位披甲挂刀的鬼侍,在那骨牢之间静待着。

    “还逃吗?”白夫人美眸流转,细小的香舌抹过红唇,笑意寒冷。

    ……

    ……

    (ps:感谢书友56231522打赏的盟主!!!欢迎又一位盟主大大莅临神国~)

    (晚上还有一章,加更明后天补!)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章:亡灵再现

    宁长久看着那白骨大牢之中,宛若红艳蜘蛛般盘踞着的妖冶女子,立了个守剑的架势,没有贸然进攻。

    “你那天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我们?”宁长久问道。

    这头白骨女妖最低也是长命境的修为,而此刻随着临河城的死气一点点浸透而入,她的修为更是水涨船高,用不久多久,长命与紫庭那道坎便会被她一脚踏破,而她先前定然是迈入过紫庭境的大妖,所以也不存在已紫庭心魔劫困押她的可能。

    白夫人柔媚而笑,道:“我随着那宁擒水一路跟到皇城,可是在城门口徘徊了好久,壮了好大的胆子才终于跟了进去的,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也不妨放你们一条生路,只是好巧不巧,又在这里遇到了,大道无数你们却偏偏要钻死胡同里。”

    宁长久又问:“你拿走了什么?”

    白夫人微笑道:“每与你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你的馈赠,你这少年人怎么这般不知好歹,还敢问这问那,真当姐姐脾气好?”

    宁长久不为所动,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写可能都不是巧合?”

    白夫人神色更寒,她望向那少女的眼睛里,如丝的媚意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腐的幽冥煞气。

    她愿意与这对师兄妹周旋,很大的程度便是对他们的出现存在怀疑,当时宁擒水忽然动身前往皇城太过凑巧,他的两个徒弟起死回生太过诡异,当时她并未想太多,为了今日的大计,在那一夜之后便撤离了皇城,而今日又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再次遇到这对师兄妹,她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

    所以她一直在试探,试探他们身后到底有没有牵扯着盘根错节的线。

    白夫人道:“如果你知道什么,可以说出来,若是能令我满意,可以换你们其中一个人活命。”

    宁长久道:“我确实知道一些隐秘,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

    白夫人杏眸微颤,微笑道:“说说看?”

    宁长久平静道:“先送我们出城。”

    白夫人只是轻笑一声,道:“是你吓傻了还是拿我当傻子?呵呵呵,你开不开口有何关系,拘你魂魄问话便是。”

    那本来婉转的语调末端,声音陡然一挑,死煞之气似梨花暴雨铺天而下,那针锥斧凿的气势中,一条极长的白骨之臂如刀切而来。

    宁长久早有预料,身影已动,而宁小龄亦是全神贯注,此刻如真正的灵狐一般,轻盈地避开对方的攻势,甚至犹有余力地横剑抹过,以虹光洗地,杀死那些铁钉般围在四周的尸影。

    白夫人没有理会宁小龄的反击,幽幽的眼眸已锁死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在那宁长久的身影为了躲避一记凿击再次跃起之际,另一根白骨之爪骤然发动,精准地预判他在空中的落点,朝着心口的位置刺剐而去。

    宁长久身形跃在半空,在那利爪来临之际,长剑一格一抹,劈开那夺命的白骨,身形坠落之时,又踩中另一条自下方攻来的骨臂,身影一跃,又落到另一条白蛇般的骨臂上,他长剑左右劈斩,身形腾挪之际,将那些杂乱织来的白骨一一削成碎片,同时脚步不停,踩踏着其中的一条骨臂,

    仿佛以此为阶梯,朝着白夫人所在的位置奔去,并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近。

    “呵,自投罗网。”白夫人蔑然而笑,高高撑起的罗裙下,森森然的白骨手臂如巨浪般抬起。

    宁长久脚下踩着的骨臂忽然塌陷,连带着他的身子一同坠落,数百把白骨刀刃齐齐高悬,对准了宁长久所在的位置,若箭矢齐发。

    宁长久心中的衡量不过一瞬,在第一把白骨刀落下之际,他便退了一步,随后直接放弃进攻,退了数十步,交错着躲避那骨刀的悍然来袭。

    宁小龄见到师兄的颓势,在以剑光洗去一道尸影之后,长剑一抛,如云台游剑一般驭剑而去,斩向那些纠缠着宁长久的手背。

    白夫人冷冷一笑,在那少女长剑脱手之际,她的白骨便如蛇鳗般袭了过去。

    宁小龄一惊,被迫后撤,只好三心二意的驾驭飞剑,那飞剑也会一下子打落在地,被白夫人以一截手骨压住。

    宁长久的境界终究太低,哪怕以身法之灵巧避闪过了无数次攻击,但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那一身白衣已割裂开了不少鲜血渗出的豁口,而这些伤势拖住了他的身法,之后的数次骨刀暗袭,他几乎是擦着边缘躲过的,险象环生。

    白夫人仰起头,看着那轮血色越发浓郁的月牙,那月牙越来越丰盈,一点点地生长着,不久之后便会化作一轮满月,与真正的月亮运行同样的轨迹,将那纯正月辉遮挡在外,让幽冥的眼照看人间。

    届时什么冥冥之中的天意,自己便是冥的主人,便是天意!

    对于无法速杀宁长久,她心中也有一抹萦绕不去的烦躁:“我的境界已经这么差了吗?”

    她眼眸微阖,不由自主地将其了一张让她生恶又胆寒的,尖嘴猴腮的脸。

    “也不知道你死了没有……”白夫人嘴角勾起,杀意忽然攀至巅峰。

    她身影陡然升空,沐浴着红月之光,数万根白骨拼接起的巨大身躯如拔地而起的高楼。

    “既然这么能逃,就先拿你师妹开刀。”

    刷刷刷!

    三道嶙峋的骨臂一道道扎下,洞穿地面,打得巨石开裂,宁小龄感受到了那股逼仄而来,几乎如针芒顶背的寒意,凭借着灵狐的直觉,连连避开那三道骨臂,但她的身影却要比宁长久迟钝许多,用不了太久便有可能直接被那白骨女妖砸得重伤将死。

    宁长久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等他身影稍稍停歇之际,周围的一切,已被白骨微得水泄不通,就像是一个白骨构筑的天井,唯有最上方露出了容纳月光照入的缺口,而那缺口处,白夫人悬空而立,将最后的遁逃之处拦死。

    在境界碾压之下,宁长久一身花里胡哨的道术剑法阵法几乎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在宁长久在站定之后,只是稍一蓄势,身形便随长剑一道拔起,飞蛾扑火般刺向白夫人。

    白夫人心知肚明,这一剑绝对不可能杀死自己,反而更像是江湖之中那些草莽侠客的殊死一搏。

    这是手段用尽了么……白夫人阴冷地想着,神色却没有丝毫的懈怠。

    果然……白夫人红唇如幽冥河畔微卷着瓣

    儿的花,她可以分明地看清楚,这少年的杀来一剑不过幌子,真正的杀招是藏在那一剑之后的,一道沙子般粗砺的剑意。

    那道剑意如宁小龄先前偷袭自己的如出一辙,应是师出同门的护身剑意。

    白夫人早有预料,数十只白骨手掌同时结印,以幽冥之气凝成铁牢将那剑意如笼中鸟般团团围困,另一边,又是近百根巨大的白骨凝成一掌巨大的手掌,掀起滔天阴风,一掌朝着他的头顶拍下。

    就在一切已势在必得之际,白夫人忽然浑身一凛,一道白影在她眸子前闪过。

    刷得一晃间,红月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不,那是血,眼眸中溢出的血,就在她全神贯注要杀死宁长久时,一只身姿灵巧至极的雪狐不知何时一窜而过,以利爪抓向了她的眼睛。

    雪狐一击即走。

    那是片刻的眼盲。

    白夫人知道他们逃不出自己白骨的囚笼,但是眼前片刻的黑暗却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危机感。

    那白骨巨掌下,宁长久被狠狠地砸去,他痛哼一声,手中的剑却燎起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火光,借着那白骨夫人一掌的冲击之势,像是被高速抛动的沙袋,朝着那骨牢的墙壁上撞去。

    像是数百根竹子同时被折断,咔擦咔擦的断裂声在一瞬间响起,半空中,宁长久与宁小龄对视了一眼,双双会意。

    雪狐化作星芒入身,若非它境界实在被压榨太低,方才甚至可以直接挖出白夫人的眼球。

    但这座冥府之中,哪怕白夫人所有的骨头都被拆碎,她也可以将自己重新拼凑完整。

    她的瞳孔以极快的速度修复着,视线回归眼眸之际,恰好看到宁长久与宁小龄从那破开的白骨之墙中逃逸而去。

    这本该是徒劳之举,但是在那对师兄妹身影消失之后,她竟真的无法察觉到他们的气息,只能在城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弦动。

    短短的时间内,宁长久与宁小龄自然无法走远,而是在白夫人的感知中消失了。

    在他们离开白骨囚牢的那刻,两人皆心领神会,同时催动了“道门隐息术”。

    他们身上所有的气息几乎都被遮蔽殆尽,只留下一抹先天存在的生机弦动,一如秋蝉蛰伏。

    白夫人幽幽叹息。

    “手段可真多。”

    她已经没空陪他们玩下去了。

    白夫人的小腹裂开,一只莹润如白玉的手柔柔地探出,那手指宛若兰花,将那绿瓷瓶提起,然后一下子捏碎,女子口中喃喃叹息:“只能早点放你出来了。”

    这绿瓷瓶中是她温养的魂魄,是她冒险潜入皇城所取之物。

    绿瓷瓶破碎,其中阴魂飘出,缓缓聚拢成人形。

    不久之后,宁长久与宁小龄隐匿的身影将被再次揪出,而他们则会骇然发现,真正阴魂不散、破解了他们道门隐息之术的恶鬼,便是他们曾经师父的亡灵——宁擒水。

    ……

    ……

    (ps:先更后改)

    (感谢书友雪晶凌的打赏,谢谢对作者的支持与鼓励)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一章:恶灵不死

    临河城上的红月不够高也不够明亮,月光幽照之下,总还有成片土木屋楼遮蔽的阴影。

    宁长久与宁小龄在遁逃出白骨牢笼之中,第一时间施展道门隐息术,朝着那成片的屋楼遮蔽间匿去,两人穿街绕巷,终于在一片白墙的阴影下停了下来。

    宁小龄扶着墙壁,气喘吁吁,宁长久则要好些,只是那身白衣已染上了道道血痕。

    这片巷子狭窄而寒冷,许多地方堆积的雪还未来得及清扫,一些挑起的窗户里,隐约可以看见灯罩发出的火,只是屋内空有灯火,死气沉沉没有人的气息。

    “接下怎么办?”宁小龄心有余悸,小声地征询师兄的意见。

    宁长久道:“要么打破这座酆都的构筑仪式,要么尽快出城。”

    宁小龄颓然道:“好像两个都做不到啊……”

    宁长久捂着胸口,抚平了自身紊乱的气息,他说道:“阴阳倒转需要时间,而构筑一座死城绝非易事,只要我们不被发现,然后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出手打断,或许还有机会。”

    宁小龄问:“什么是仪式最关键的时刻?”

    宁长久道:“那轮血月圆满之前。”

    宁小龄心中一凛,不敢抬头去寻找那轮红月的踪迹,因为如果那真是一只眼睛,那只要看到月亮,自己也势必暴露在红月之下了。

    “那现在呢?”

    “现在还不确定她有没有追上来,我们先在这片住宅区活动,但是绝对不要脱离房屋的阴影。”

    “嗯。”

    白夫人没有追来,她直接前往了那座奈何桥。

    在方才的时间里,这座城市之中,阎罗、判官、渡魂人、孟婆、黑白无常、都已一一死去,化作阴魂,只等着这阴阳颠倒,就任其位。

    那阁楼之下,聚集的人群像是不安的野兽,他们交头接耳猜测议论着什么,有的偷偷往家中跑去,有的寻着隐僻处躲着,有的在心中恐惧的重压下失足跌入了河中。

    而跌河之人一入沙水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血肉便立刻被消磨殆尽,化作了森森白骨,没过多久,白骨也消融也沙水之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沙水却好似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寂静地流过古城,偶尔鱼儿从河底上升跃出水面,那鱼明明只剩下空洞的骨架,却依旧活灵活现着。

    这些异常被越来越多的人目睹,巨大的恐慌使得谣言飞快地传播着,他们以为城中是有什么人做了什么孽,惹来了灾厄的降临,只要那些触犯了神的人死光,这座城就会恢复原样,只是事实并非如此,靠近沙水边的柳树也以极快的速度变作了死灰的颜色,就像是被大火彻头彻尾地焚烧过一样,只要有狂风摧拉,瞬间化作一捧消散的烟。

    这是自城中央蔓延往整座城池的幽冥之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掉。

    素衣少女一边在河边哼唱着奈何奈何,一边摆动着那木柴般干瘦却如柳条般柔软的身子,沿着堤岸走到沙水边,身形笔直地前倾,如跳河一般,只是她并未摔倒,她身子与堤岸保持着垂直,面朝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惨淡的脸,然后掬起一捧饮入,回味无穷。

    随后那死后化作亡灵的城主老人也缓缓而至,他看着在场的诸多的阴魂,没有多言,只是面色显而易见的疲惫。

    过来一会,一个犹自披麻戴孝,近乎形销骨立的书生也来到了桥边。

    城主瞥了他一眼,问道:“穿了三年了,也不知道倦?”

    那书生一手握拳胸前,一手负后,哪怕死后依旧握着一本古卷,他神色坚毅道:“天地崩坏,唯有书生守节。”

    城主对于他的豪言壮语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

    三年前兵乱,临河城死了不少人,书生进京赶考,落魄回乡之后发现父母妻儿皆已死尽,自此之后他一身白色麻衣,不饮不食,终日郁郁,说是守孝,实则已是心死。

    他同样没有理会城主,在他心里那城主看似为国为民,实则也不过是贪恋心中滔天的权势罢了。

    他望向那拉二胡的老人,问道:“便是你了?”

    拉二胡的男子只是点点头,没多理他。

    他们今后便在城中司理黑白无常一职。

    对于他们的言谈,那歌姬无动于衷,她始终撩弹着无形的弦线,奏着婉转哀切的调子,漫天洋洋洒洒的雪是纸钱,好似在给未归人送行。

    到那拱桥的上空,翠裙白纱披肩的妙龄少女浮现时,女子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福了下身,音调哀婉地喊了句“白夫人”。

    白夫人看着他们,脸上已不见笑意,无穷无尽的夜色涌到她的身侧,凝结在她本就极长的发丝上,漆黑的长发大片大片的飘舞着,仿佛整片夜色都是她随风起伏的发梢。

    白夫人的身下,翠色裙袂里白骨溢出,无数细小的骷髅头堆积搭建成高高的王座形状,白夫人高座在白骨王座上,身子倾斜,修长雪白的双腿在衣裙下交叠着,她手臂支着一个骷颅扶手,手掌握成半拳支着脸颊,她檀口微张,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幽冥之气如她唇间呵出的霜。

    “牛头马面呢?”白夫人身后的王座上,一个骷颅口开口,如是发问。

    城主走出了一步,毕恭毕敬道:“屠户已经去了。”

    白夫人轻轻点头,那骷髅头上下颚敲击着,道:“不用着急,子夜之时将它们宰了拎回来就是。”

    城主又问:“如今我们各司其职,但子夜之后,所有的人都会死,今后城中便无活人,我们究竟断谁的命,审谁的魂?”

    白夫人手指轻敲扶手,慵懒道:“这世上不是还有许多活人么?”

    城主身子一震,试探性问道:“他们死后也会来这里?”

    白夫人的声音冷漠而饱含威严,道:“将来,这里绝非是一座画地为牢的不死之城而已,无论是瑨国、赵国还是更远些的荣国,这些南州大小国度,将来皆会俯首于此。”

    城主对于白夫人的话向来深信不疑,此刻胸怀更是激荡了几分。

    而另外两位女子情绪平稳,并无太大的感触,好像那些宏图伟业都不关她们什么事,若非这白夫人是城中唯一有能力真正杀死她们的人,此刻她们还想着继续唱歌跳舞弹琴呢。

    白夫人另一只手把玩着那青砂罐,眸光时而柔和时而冰冷。

    她望向那纷乱的,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群,轻轻吐了口气。

    接着,像是幽冥的帘幕被缓缓揭开,人们抬起头,望见了天上那白骨搭成的骷颅王座和王座上艳美无双的女子,震荡与混乱于此刻才真正开始。

    而沙水边,那几幅铜画也亮起了光,上面的画面真正立体了起来,无数纠缠复杂的线条流转地勾勒出画中的面貌,各个桥墩之间,其上立体展开的画面相互连接,犹如一整幅精巧复杂的壁画。

    这幅壁画的尽头,便是白夫人孤坐王座的身影。

    她目光掠过着这一大幅壁画,话语悠悠:“好美的铜画。”

    这是可惜,绘制这些铜画的老人,此刻应该在等死了。

    在她将那绿瓷瓶捏破时,那老人距离死亡便只有片刻的距离了。

    “可惜,老婆婆你死太早了……”白夫人淡淡叹息。

    在原定的计划里,树白口中的白姐姐、那以白铜作画的老人还有住在宁擒水对街的老婆婆,都应该由宁擒水亲手杀死的。

    而那个少女、老人、婆婆,都是由白夫人的白骨碎片所化。

    唯一不同的是,少女是自己真正的本体,而那两块,不过是以碎骨拼凑出的形状。

    许多年前,她曾以这三种模样各自死过一次,险些神魂俱毁。

    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始终怀疑,当时杀死自己的,便是神明中的一个。

    所以她选定了宁擒水,在这特殊之日重复一遍那个过程,想要模拟出一条冥冥中的因果线与当年所发生的事相互照应,而当年那人如果真是神明,她便可以顺着相似的因果线摸索而上,以冥君的权柄窃取一缕对方的神格。

    只是可惜,宁擒水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信而暴死皇城,她只好冒险将他的魂魄拘押取回,温养在绿瓷瓶中。

    而前两日,宁擒水的两个徒弟又忽然归家,那老宅中的烟囱冒起了炊烟后,老婆婆在自己被设下既定的认知里,去敲开了他家的门,这使得计划又出现了一抹偏差。

    只是希望这对大局不要有影响。

    而在杀死那白铜作画的老人之后,宁擒水便应该去找他徒弟了。

    她对于宁擒水的安危没有任何担心,毕竟如今这座城中……恶灵不死!

    ……

    树白回到屋中的时候,他推开门,发现屋子里点着灯,那是许多的灯,明明已经将屋子照得那般明亮,而他却木

    立原地,仿佛所有的光都变成了黑色。

    躺椅里,师父的身影不见了,只能看见一截干枯的尸骨,那尸骨像是已死去了许久,又深埋了黄土无数年,它是那样的老,其上伤痕如裂,仿佛之前曾被人打碎成无数截又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才拼起来的一样。

    而他的身边,堆积着许多当年废弃的铜画。

    而这些画的材质哪里是白铜,此刻看来,分明是一块块雪白的骨头。

    树白心中发毛,恐惧与悲伤在他心底同时爆发着他,他呆呆地走到那躺椅边,揉了揉眼睛,身体渐渐跪了下去,手指摩挲着那已是干瘪的手骨,然后死死地攥紧在手里。

    事实上,在他背着那箱铜画走出门时,便已经隐约感知到师父快要死了,只是真正看到那尸骨突如其来地浮现时,他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紧缩着,连同身子一道蜷了起来。

    白姐姐死了,如今师父也死了。

    白姐姐是被那恶道人杀的,他还有报仇的方向,但师父呢?谁又杀了他?

    他在那躺椅边跪了许久,随后从角落的墙壁上解下了一把柴刀,握在手中走了出去。

    他抬起头,发现月亮变成了红色,好像正活生生地盯着自己看。

    他看了看两边空寂的街道,一切都像是蒙上了灰色的雾,四顾茫然。

    忽然间,树白警觉地转过身。

    身后,一个姿容婉转的侍女对着他盈盈一福,声音婉转道:“树白公子,夫人请您过去。”

    树白将柴刀握至腰前,下意识地弓起了些身子,问道:“夫人?什么夫人?”

    侍女微笑道:“你见到就知道了?”

    树白问:“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侍女答道:“见到了夫人便都知道了,夫人……很想你呢。”

    树白忽然觉得浑身恶寒,他犹豫了片刻,忽然转身朝着长街的另一头疾步跑去,那侍女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头铁笼中上下蹦跶的幼兽。

    ……

    ……

    同样的白墙,上面的刻痕还是新的,墙漆剥落的位置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是宁长久和宁小龄第三次见到这面墙了。

    宁长久第二次见到这面墙时,便确信自己已经陷入了类似鬼打墙的迷障里,但他以神识探查之后,却没有发现明显的怪异之处,只是这片荒芜的街区里,多了许多死胡同。

    他们此刻以道门隐息术蛰伏在这里,哪怕暂时不被发现,也无异于等死。而若是他们出剑强迫迷障,那白夫人便也会瞬间锁定这里。

    进退两难。

    宁长久看着那堵白墙,道:“翻过去看看。”

    宁小龄指了指天上,道:“会被看到的。”

    宁长久叹息道:“我们有可能早就被看到了。”

    宁小龄不明所以,心想若是早就被发现了,为什么没有惹来立刻的追杀呢?还是因为那白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不过如果继续在这里兜兜转转也是枉然。

    思绪间,宁长久已下定决心,他拉着宁小龄翻过了墙去。

    墙后是柔软的土地。

    “师兄,这……”宁小龄瞪大了眼,以为自己眼花了,过了一会,她才认真地打量起周围熟悉的一切。

    宁小龄身子一凛,皱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

    这座白墙之后,竟然是他们居住的老宅子!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跑得很远了啊。

    接着,宁小龄忽然浮现,那院子的中央,隐约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影子,在两人到来之后,那影子也察觉到了动静,缓缓地转过了身。

    宁小龄盯着那缓缓转过头的身影。

    蓦然间她瞪大了眼,只觉得寒意冲上脊椎然后在头皮上猛地炸开,她手脚冰凉,心脏都似骤停了一下,整个世界嗡得一下听不到任何声响。

    眼前的,是她此生最大的梦魇。

    那是早就应该神魂俱灭的,宁擒水的魂魄。

    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似笑非笑:“好徒儿,家里钱怎么缺了两袋?”

    ……

    ……

    (昨天几乎通宵改论文,又早起改到了下午,状态极差,明天再补加更,抱歉……)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二章:屠户

    宁小龄盯着他,胆寒的意味化作充斥全身的麻痹,她握剑的手都险些不稳。

    直到宁擒水问话,意识才渐渐回归。

    过往她还是宁擒水徒弟的时候,对于他的职责打骂,自己向来是不敢还手还口的,顶多在背后腹诽几句老东西不是人。

    而如今,这令她憎恶生厌的老东西又出现在了面前,并且如她所说的那样真的已经不是人了。自己的诅咒灵验,但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开心,惊愕与恐惧一瞬间激得她头皮炸开。

    她别过头,看了一眼师兄,却发现宁长久格外地平静,她这才冷静了一些。

    宁长久看着他,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死而复生那日,他以一指道门真意点向宁擒水,当时他刚刚苏醒,境界本该是极其薄弱的,那一指之后,却将对方割得四分五裂,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本就是不可思议之事。如今想来,应该是那宁擒水的魂魄已经被白夫人拘走,当时剩下的,不过一具肉身腐烂,没有意识,唯剩灵力不停流泻的死尸。

    而当时宁擒水也以为自己死了,他当时的魂魄被蚕食得四分五裂,几近灰飞烟灭,被白夫人以那绿瓷瓶温养,直至今日,临河城红月当头,万物显化幽冥之际,他才终于从瓶中走出,凝聚成形。

    因为今夜恶灵不死,如今在城中,除了手握权柄的白夫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他。

    他看着这对还活着的昔日徒儿,神色有些复杂,若非白夫人事先告知,那此刻他也定会惊讶无比。

    “没想到你们还活着。”宁擒水还是感慨道:“今日自尽化作魂灵,我依旧可以收你们为徒,既往不咎。”

    宁小龄默默想着陆嫁嫁的样子,以此压下心中的恐惧,她很害怕对方,却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气笑道:“好一张护身宝符,好一个既往不咎。”

    宁擒水手中握着一支画符的丹砂朱笔,他看着这对少年少女,冷冷道:“呈口舌之快没有意义,冥君降世之时万物成灰,活着不如早点死了。”

    说话间,他望向了宁长久,道:“你的变化好像很大?”

    宁长久没有回话。

    宁擒水道:“平日虽说有些木讷,但你可比你那师妹乖巧多了,今日你先自尽,给你师妹做做范例。”

    宁长久看着身边的少女,举起了手中的剑,道:“师父让我给你示范,你可要看好了。”

    “啊?”宁小龄微愣,还不待她想明白师兄话里的弦外之音,一道淡若无物的剑意便自宁长久身边泛起。

    地上白雪如砂,随着他剑锋上的雪芒滚起,粗砺错杂,似无数白蚊起舞。

    宁擒水神色微凛,那抹杀意在一经泛起之际,他便陡然察觉,心中寒冷,他不明白,这原本木讷的少年是

    怎么了,为什么如今能有这般锋锐如剑的杀气。

    不等宁擒水思索,地面上白雪扬起,宁长久的身影消失原地,几乎同时,一道剑光亮起,斩开浓重夜色,似山崖飞瀑白龙吐虹般的一剑当空劈来,顷刻照亮夜色,惹得那红月都为之一黯。

    宁擒水虽说死而复生,但许久见不得天日,这道剑光亮起时,他心中与生俱来地泛起悸动。

    宁擒水立刻墨笔虚画一符,地面积雪立起,化作一道道城墙拦住去路。

    长剑一路而来,白雪城墙刚刚立起便被剑光冲垮,那剑势虽被阻隔得稍慢,剑意却愈演愈烈,他在接近宁擒水之时,剑意已萧索似满天秋风,长剑再落,白虹凿地,轰然的巨响里,周围的一切都被撕扯破碎,宁擒水大惊,身形下意识想要后退,但思维却比剑光慢上一拍。

    一剑落下之后,他的身子自头顶到足心皆被切成了两半!

    “你……”魂魄开裂的宁擒水看上去恐怖而滑稽,他伸手去抓着另一半的身体,想要重新合拢:“你这是什么剑法?”

    宁小龄盯着师兄的背影,她当然认得这些剑,这是天谕剑经里的砂雪、白虹贯日、秋妆三势,每日早课之时,师兄与她一起阅读剑经,她知道师兄已熟悉上面的心法口诀,之时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已将那天谕剑经修到这般地步。

    她看着原本谈笑风生的宁擒水被一剑砍成两半,虽然她知道如今着城中所有的鬼魂都无法杀死,但她心中的恐惧却消抹去了大半。

    宁长久当然不会去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冷漠得让明明已经是鬼的宁擒水都感到心寒。

    宁长久再举剑,剑光如暴雨泻地,打得他魂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那是墨雨翻盆式。

    事实上宁擒水如今死而化鬼,修为更精进了一截,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这原本空有皮囊却呆傻极了的弟子,如今剑法竟这般精妙,那忽如其来的一剑打得他措手不及,于是一步慢步步慢,哪怕恶灵不死,但他如今修复魂魄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宁长久出剑破坏的速度?

    那只握笔的手落在地上,正要画符之际,宁小龄眼睛一尖,飞剑瞬至,一剑扎入那掌心之中,同时一搅,将五根手指一同剥离了下来。

    “你当自己是白夫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出现?”宁长久冷漠地看着那碎成了数百片的魂魄,他掐了个剑诀立下无数剑锁将四肢百骸的主要部分暂时困住。

    宁擒水哪怕魂魄被斩碎,却依旧可以说话:“也不知你得了什么机缘,短短时间内竟这般厉害,看来以前跟在我身边确实是珠玉蒙尘了。只不过你也是白费力气,你杀不死我的,也不可能走出这间院子。原本还想给你们一条路,既然这么不知死活,那等到白夫人完成仪式,我再慢慢将你们折磨至死!”

    “聒噪。”宁长久望向了身边的少女,道:“师妹,难得有个砍不死的人,好好锻炼剑法,我去找出路。”

    宁小龄精神一振,道:“是,师兄。”

    她提起剑,回想起那剑经上的精妙剑招,在宁擒水的魂魄要合拢之时悍然出手将其再次斩得粉碎。

    宁长久则提着剑向堂中走去。

    他认为这座老宅子应该是操控那巷子迷障的关键的所在,甚至是将来这座死城中,类似于阎罗府这般的存在。

    他走入堂中,亮起剑目四下巡视。

    这堂中所有的一切与自己临走之时的都一模一样,那堆瓷人的碎片还散落在地上,他走到罗盘边,摸索片刻后打开暗格,发现里面也确实少了两袋钱。

    所有的一切似乎没有异样,这里便是那座他们曾经居住的老宅子。

    宁长久尝试着燃烧起一团剑火,投入那堆干燥的柴垛中,但是剑火很快熄灭,那柴垛也好似不存在一般,根本无法点燃。

    而院子里,宁擒水虽然被砍得七零八落,但他阴魂不散的声音依旧不停响起:“如今这里是判官府,介于人间与幽冥之间,除非你有破碎虚空的能力,要不然根本无法摧毁。”

    宁小龄将他尝试凝聚去握笔的右手再次斩碎,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神色却炽热极了,那原本很是生疏的剑招,如今越用越熟,好似在杀真正的人一般。

    “你闭嘴,师兄做什么需要你多嘴?”宁小龄一剑刺心。

    宁擒水冷笑道:“如今这个少年根本不是你师兄,难道你这么久都看不出来?”

    宁小龄同样冷笑道:“你自己眼瞎还要别人跟着你一起瞎?”

    宁长久尝试着破坏屋子无果之后,回身去推那扇大门。

    宁擒水道:“这屋子里有你生活数年的印记,这些是足以纠缠你一生的因果,你无法摆脱这条因果线,便永远只能被囚禁在此。这是冥君的权柄之一,不要白费力气了。”

    宁长久推门的手微微迟钝,他想了一会,道:“生与死才是最大的因果。”

    说着,他解下了门栓,在宁擒水无比震惊的神色里,推门走了出去。

    他立在长街上,侧身望去。

    长街的那头,一个大髯屠户一手提着一把杀猪刀,一手拎着一个依然血淋淋的马头,那马脖子还绑着彩带,俨然是入城第一天看到的那匹高头骏马。

    他大摇大摆着走着,口中骂骂咧咧着什么,在宁擒水家大门打开,白衣少年走出之后,那屠户也停下了脚步,杀气腾腾地打量着他。

    “你是人是鬼?看到我走丢的牛没,若是看到了,饶你不死。”

    ……

    ……

    (下一章也已更新)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三章:神话中的城

    奈何桥上,仪式已经开始。

    五座白骨铜画构建出的恢弘长卷里,画面自第一幅开始,也真正动了起来。

    阎罗,黑白无常,孟婆,渡魂人等诸位冥府值守皆一一守在奈何桥边,个个神色肃然。

    而白骨王座上,那白夫人翠色的罗裙渐渐干瘪,丰腴的血肉如飞速蒸发化雾的雪水,自裙袂间嘶嘶地溢出白气,而她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那乌黑的青丝之下,再没有妖冶无双的脸,而是一面红粉骷髅。

    她离开了王座,走进了第一幅铜画里。

    这是神战之卷,她投入王座之后,白骨飞速地拆解拼接,化作了那陨落神明的模样。

    那神明自天穹如流星般坠落人间,带起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潭,随后,第二幅画卷中,她苍白的手摸索着深渊的边缘,一点点缓慢地爬出,接着第二幅画卷成型,她又融入了第三幅画卷里。

    她化作百丈高的巨大骨妖,身体上缠绕着无数的破碎骷颅和赤身女子,她挥动着双臂,与那空中飞蝗般的人影战斗着,两者形体明明是天差地别,白骨大妖却神色痛苦之际,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千刀万剐。

    等到百丈白骨崩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姑娘大小的骨人从白骨堆中爬了出来。

    正是白夫人。

    她带着那堆破碎的白骨走了很久很久,最后走到那条沙河中,以河床为炉,整条沙河煮沸,以自己的白骨熬汤吞饮而下。

    随后她白骨上渐渐生长出了新生的血肉,掬水长饮仰望天空的目光更单纯得像新生的婴儿。

    接着她向这座临河城走来,走入城中,走入熙攘人群,一步步朝着她的白骨王座走去。

    所有的画面演化了一遍。

    白夫人走进了最后一张铜画里,一如画中一般,背过王座缓缓坐下。

    她满脸疲惫,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过去的人生。

    她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再没有去看那奈何桥的魂灵一眼,骷髅头如一片片雪花覆盖在她的身躯上,化作丰盈曼美的血肉,几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而沙水畔,那五张老人呕心沥血绘制的白铜画,在白夫人走出最后一幅后,真正地活了过来,每一幅画之间,都开始衍生出无数副画,将那些不连贯的画面串联在一起,每一幅与下一幅之间都严丝合缝,所有的画面都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是白夫人耗费了许多年推演出的五幅画,如今这五幅画存在于最关键的节点中,又分娩般衍生出了无数衔接的画。

    若是宁长久此刻见到这一幕画面,便会真正陷入震惊之中。

    因为这些画,讲述的是白夫人的过往,是临河国成为酆都的故事,但是这些不仅仅是过往,如今在这座城中,这五幅画面相当于五根参天的大柱子,构建起了这座酆都的神话逻辑。

    而神话逻辑,是每一个神国得以离世而自洽的关键之一。

    神话逻辑的基础,必须是在真实而严谨的已发生的事实上构筑的,不可凭空捏造,随后,再在这事实上加以夸张的改变,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其成为神话。

    这层面纱便是隔

    绝隔绝人间与神国的面纱,犹如桃帘,位阶却比之高出无数倍,因为那是由神明的故事构筑成的轻纱。

    若是故事的根基太过虚假或者神话偏离了原本,都会使得神国轰然崩塌。

    而此刻,白夫人正在等待这一切进行完成。

    白夫人不仅是要打造一座酆都这么简单,她要使这座酆都,成为一座真正的、崭新的神国!

    她说过要赐予满城长生。

    阴曹地府哪能长生?真正可以长存的,唯有神话中的生命。

    而如今她背过了王座,孤独地坐着,神色疲倦,只等待神话逻辑构筑完成,加冕成新的国主,虽然这座神国哪怕构筑完成,比之那传说中的十二位依旧远远不及,但没关系,将临河城变成酆都,不过是那宏伟计划的第一步罢了。

    王座之上,她的境界不断攀升,从原本区区的长命境一路突破,用不了多久,便能如自己生前一样,回到紫庭巅峰,等神国彻底构筑,她接过权柄之后,便可一举迈入五道之中。

    “白夫人,人带回来了。”一个侍女在桥旁跪下,身后跟着一个被封住了手脚和嘴巴的少年,那是被侍女抓回来的树白。

    白夫人颔首,莹白的手指一点,树白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绕过巨大的白骨王座,缓缓飞到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散着如云的黑发,肤色如乳,交叠的**纤长笔挺,若冰寒美玉雕成,线条柔韧得没有一丝阻隔,她的手指搭在丹红的唇边,犹如黛烟熏过的眼角畔,镜子一般的眸子里,映出了少年极度震惊的脸。

    她勾了勾手指,将树白嘴上的封印撕去。

    树白像是长久地呼吸不顺之后,骤然解去了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他腰一弯,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脸仓促地抬起,死死盯着眼前王座上的女子。

    “你……你是……”树白瞪大了眼,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

    “是我。”白夫人淡淡道。

    “白……白姐姐?”

    如今的白夫人与当年那个少女当然已是差别极大,但树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变得更漂亮了,那种美丽还蒙着一层神秘色彩的面纱,让他目眩神迷,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淌下了泪。

    几年前,有个外表冷冷淡淡内心却心肠极好的少女帮他赶走了那些欺负他的人,她自称叫白灵,让他喊她白姐姐就好,她又给了他一张单子让他帮忙取货,然后只像是做了一件无比平凡的事情一般,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那之后,这张脸便刻在了树白里脑海里,从每日的魂牵梦萦到她死后的肝肠寸断,如今悲伤好不容易被岁月释怀了许多,这个早就应该死去的少女却再次出现在眼前。

    只是时间也像是在她身上穿行了许多年,她也变得成熟美艳,一颦一笑已没有多少清稚风情,更多的是君主般的威严与神秘。

    “白灵姐姐?”树白又问了一遍。

    白夫人阖眼,细长的睫毛轻轻覆下,没有一丝颤动。

    树白心如擂鼓,不知该激动还是该恐惧,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嗓音沙哑道:“你……到底

    是谁啊。”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白夫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同样冰冷,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我没有骗你,我的名字叫做白灵,你可以同他们一样,喊我白夫人。”

    “白夫人?”树白微怔。

    白灵没有理会他的发问,只是自顾自说道:“许多年前,我被人打碎了真身,白骨成堆,许多片散落在这城中,他们中的一些修出了人形,只是大部分一出现便是行将木就的老人了。而我赋予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成为计划上的一环,而你,也是其中的一块骨头所化。”

    树白听着她的话语,看了一眼自己无所依托却高高悬空的身子,看着脚下挂满了白灯笼的临河城,不敢确信此刻是真实还是梦境。

    白夫人的话语还在继续:“但你与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神智,拥有完整的人生,这一度让我产生怀疑,让我想剥开你的皮肉,看看那块骨头到底成长成了什么模样。”

    树白听得身子发寒,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手指一下便触摸到了他那根嶙峋至极的脊梁骨。

    几天前,宁长久也盯着他的后背看了许久。

    他的真正命门甚至不是心脏或者头颅,而是这根衍生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曾经想要杀死你,用你的灵骨填补我的神格,但如今不必要了。也要感谢那个宁长久的小孩,帮你完善了你的心。”白夫人重新睁开眼,如女王接见归国的骑士,“既然你活到了现在,那我可以将更伟大的东西赐予你了。”

    树白听着她的话,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惧,下意识地大喊了起来:“我不要!”

    白夫人淡淡地看着他,说道:“由不得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手指一抹,将他的嘴巴再次封上。

    身后,忽有一个尸影仓促赶来,跪倒在地,道:“夫人,出事了,屠户与一个白衣少年当街打起来了,这具马面我先带回来呈给夫人。”

    “嗯?居然从那个院子里逃出来了?”白夫人微异,冷冷道:“那宁擒水真是废物,若非在这城中,他便要给他那徒弟又杀一次了。”

    话语间,她手指一点,在那马头之下构建出人体的骨头,并赋予了它灵性。

    白夫人又问:“牛头呢?去哪了?”

    那尸影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屠户说,那头牛……不见了。”

    白夫人不以为意:“一头疯牛而已,最多撞破栅栏跑到街上罢了,总之还在城中,让屠户尽快杀了那少年吧,我给他提供那头疯牛的位置,快些取来。”

    尸影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是,夫人。”

    白夫人闭上眼,她如今如神明高坐,只要轻轻动念,便可以将神识铺到整个城池中,锁定每一个人的位置。

    而片刻之后,白夫人却忽然睁开眼。

    原本那五幅蕴含神话逻辑的铜画渐渐完整,她的人性也随之逐渐丧失,但此刻,她神色依旧难掩地吃惊。

    “城门被动过,城中又有人来了!”

    ……

    ……

    (晚上还有)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四章:古城为奠,血牛过街

    白夫人的话落到了许多人的耳中。

    最先震惊不解的便是城主,他立刻道:“不可能啊,城门是我亲自监督人闭合的,严丝合缝,城墙上亦有人镇守,怎么可能有人潜入?”

    白夫人道:“可确实有人来了。”

    披麻戴孝的书生看了一眼神色慌乱的城主,嗤笑道:“如今夫人即将接纳冥君的权柄,此城亡灵不死,无论来者是谁,又能改变什么?自投罗网罢了。”

    城主冷笑一声,怒道:“你个百无一用的落魄书生懂什么?酆都未成之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绊脚石,此刻我们不能容许任何意外,一点也不能!”

    书生别过了头,知道如今白夫人心情不好,也未与他争执。

    白夫人闭上眼,过了一会,她说出一句令人震惊不已的话语:“我找不到他。”

    “什么?”众人皆惊。

    如今白夫人是真正的一城之主,城中的所有人皆是她掌心翻覆而灭之物,既有人进来,怎么可能找不到?

    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白夫人心中亦是不解,在她心里,可能性只有两个,一是动了城门,但并未进城,而是那人也有类似那对师兄妹一般的隐息之术可以暂时躲过自己的眼睛。

    她指骨轻敲扶手,一枚骷颅头如小剑飞出,瞬息间钻入了城主的眉心里。

    白夫人说道:“借你一个长命境,在城中把那人给我搜出来。”

    那骷颅头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巨大的力量灌入他的魂魄之中,城主一时间心驰神遥,有些不适应这般恐怖的境界。

    “长命……”

    他生前便有遗憾,不能成为修行者再守城百年,如今死后反倒亦鬼亦仙。

    那白夫人不过弹指,便完成了他多年的夙愿。

    城主神色愈发虔诚,跪拜之后领命离去。

    白夫人睁开眼,淡淡地瞥了树白一眼,指尖一动,将这少年一并扔去了那阴魂的队列里,树白口不能言,但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的鬼魂,心中发毛,对于死而复生的白姐姐说的话语,他亦是云里雾里,如果可以,他更想转身逃跑。

    白夫人看着那五幅依旧在不停演化的画,又仰头望了一眼当空的猩红色月亮,此刻月亮已经过半,用不了太久便会彻底圆满。

    “六十四年了啊。”白夫人轻轻叹息。

    那整整六十四年如梦魇般萦绕在她身上的记忆里,那令她胆寒生恶的脸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时的自己明明已经修至紫庭巅峰,距离五道不过一步之遥,但在那个四个老妖怪的面前,自己竟然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只是即使那个怪物那般强大,却依旧失算了,那堆明明死得不能再死的骨头,依旧重新孕育出了自己。

    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在一个大雪之夜爬出了那头老妖怪的禁制,她来到了沙河,凿开了坚冰,煮河水以自身为食,从此以后,那沙河便再也没有结过冰。

    她无数次想着,那四个杀死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境界,是隐国而来的,诛灭违抗天地法则生灵的神明吗?

    只是自己勤勉修行,不食人肉,不杀无辜,只是因为一个不知哪里空穴来风的谣言,说吃了自己的骨头可以长生不老,于是南州里,无数人想要杀死自己,引起了一场死伤无数的混乱。

    而那神明披着袈裟串着佛珠,看似满脸悲悯,解决这场混乱的手段,竟是直接将自己杀死。

    怀璧其罪便该死,何其可笑?

    白夫人红唇轻启,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次死亡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无论把境界修到何种地步,最终在那执掌法则的隐国之主手下,依旧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唯一的办法,便是拥有真正对抗他们的力量,便是成为自己国度至高无上的王,所有的法则都听从自己调遣,她要满城生灵,无论是多么锋利的刀剑,都无法将他们杀掉。

    这才是法则的力量。

    白夫人不停地笑着,胸膛起伏,白骨累成的长裙在夜色中极为醒目,此刻她盘踞在王座上,就像是一截死白色的、盘根错节的柳树,其上面生长着一颗美艳头颅。

    王座带着她高高地升空,几乎伸手便可触摸到那轮红月。

    她眼睑垂下,眸光落在了那座俯瞰的城池里,此时满城的大红灯笼已转为白色,所有逃难归家的人们,在经过那灯笼时,便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冥府之中。

    而此刻,那些亮起的灯笼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奠”字。

    奠,亦为定也。

    满城如丧,静默如死,便是定了。

    临河城为基已定,那五根象征着酆都神国神话逻辑的柱子也在缓缓搭建,等到五根柱子彻底建成,她便可以亲手绘制这方的穹顶,捏造日月星辰。

    只是如今这城中还有几只恼人的虫子。

    她一把抓过红月,指尖一点,其上画面变幻,显露出那老宅子里宁小龄不停出剑劈砍宁擒水魂魄的画面。

    白夫人冷笑不止,若非此刻神话逻辑还未推演完成,她无法离开这座象征阴阳之隔的奈何桥,她便亲自前去,两爪将这对师兄妹撕得粉碎!

    “宁擒水,我赐予你伟力,你便是

    这般用的?”

    白夫人威严的声音带着无限的魔力,透过红月传了过去。

    ……

    ……

    庭院上空,白夫人的声音响起,红月光芒更甚,那光照在了宁小龄的身上,她的思绪像是被拖慢了几分,出剑的速度慢了一些。

    那片刻的迟疑后,她心知不妙,正要以最猛烈的大河入渎式将宁擒水的魂魄彻底洗碎,但宁擒水得到了白夫人的谕令后,境界又攀升了一截,他残破的手瞬间凝成,一把抓起了散落在地的笔,缭乱的字迹顷刻写成,带着生死之间才夹杂的恐怖韵味。

    他是这座城中未来的判官,执掌的便是生死!

    他的身边,积雪也仿佛“死”了一般,纷纷垮塌融化,死亡的气息如秋原上焚起的火线,一瞬间便成势,飞快涌来。

    宁小龄几乎没有犹豫,雪狐与生俱来的敏捷让她飞快后撤,死气蔓延而来时,她几乎一瞬间窜到了最后方,紧贴着墙壁,接着她才立刻掐了个剑诀,以剑域护身,那死气来到身前,一时间无法突破剑域,皆如遇到礁石的流水,向着两侧分散开来。

    见到那死气无法进来,宁小龄心中的恐惧驱散了些,只是自己无法继续出剑之后,那宁擒水的魂魄便以极快的速度聚合着,像是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然后拼凑出四肢五官等细节。

    宁小龄强压下了心中的惧意,方才也是这个位置,比自己境界还要低许多的师兄,果决出剑,直接一鼓作气斩得他难以愈合,那自己凭什么不可以?

    这老东西虽然化作阴魂,境界还涨了一些,但自己相较两个月前亦是天差地别!

    外面的长街上,打斗声隐约传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身边白雪如砂,滚地而走,与方才师兄出剑时如出一辙。

    宁擒水身形已然凝聚,淡淡一哂:“用老的剑招还敢再出?”

    宁擒水终于得以握笔,方才心中挤压的阴郁如墨汁般喷溅而出,周围虚无的空间便都是符纸,承接着那些阴魂般的墨水,凝聚成完整的字。

    宁小龄以剑域护身,以砂雪之式为起手,身形骤然奔出,怒道:“你才老。”

    只是宁擒水已吃过一堑,对于这剑法的凌厉已有见识,已有堤防,当然不会再被瞬杀,在宁小龄出剑之时,三道符已然画成,他将笔收在身侧,神色肃穆如不带丝毫情感的判官,朗声道:“阴寂阳灭,生死为序,数论功德,刑罪加身!”

    三道大符如碑凿下,带着判决生死,说一不二的决绝,就像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刃,只要落下,便是一刀两断!

    宁小龄白虹贯日的剑招还未过半,她的身影便被硬生生打断,一道符碑砸落,逼得她侧身躲避,而下一道符碑又将她的墨雨翻盆式硬生生压回了鞘中。

    宁擒水心中嗤笑,刚才那宁长久若是不耍那趁其不备的阴谋诡计,与自己正大光明的对决,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输?

    ……

    长街上,在宁长久与那屠户一照面之际,战斗便开始了。

    那屠户是个胖子,身子壮实至极,手持杀猪刀一站,便宛若一座小肉山,而他的动作却又带着与他身形不相衬的敏捷,狂奔之际更是能将脚下砖瓦踏得粉碎。

    白夫人还未下达命令之际,他对于找寻那头疯牛无果的怒火便撒在了宁长久的身上,而宁长久同样懒得判断他的身份,毕竟如今满城皆敌,在那屠户出现的第一时间,他的剑意便已如针芒散开。

    他与那屠户几乎同一时间动的,刀与剑碰撞的刹那,两人都能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惊愕。

    对方竟然是人?!

    而这抹惊愕没有存续太久,屠户杀猪一生,无论多么壮实的猪,他都能一刀了结掉对方的性命,而方才那马头上的脖颈上一刀而过的平滑切口,更是让他满意至极,想着白夫人看到之后,定会夸赞自己。

    而这个不长眼的少年人,又没有猪壮实,居然也敢拦自己的道路。

    刀剑碰撞,金属振鸣之声响彻长街。

    一撞之后,两人都没有丝毫的停顿,第二记又至,撞响之中,屠户惊愕地发现,对方这干瘦的小子,出剑竟然比自己更快,他的刀还在胸口前上方时,那剑已经朝着自己肩脖处劈来!

    屠户一声怒吼,脚下石块瞬间碎成齑粉,骤然爆发出的力量将那剑击退了片刻,自己手中的刀同时切上。

    又一次简单的相撞之后,两人的身形皆后退了一些。

    屠户惊骇地发觉,若非白夫人赐予了自己很高的境界,方才的第二个照面,自己便有可能已经被对方斩下头颅。

    对于杀戮一生,追求一刀毙人性命的他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之事。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在一刀斩杀那头疯牛之后,他便以平生所学之所有精妙,不沾任何拖泥带水,一刀斩下自己的头颅!

    那该是何其精彩的一生?

    只是如今,他要耗费精力再杀一人。

    年轻时候他杀了很多人,入城开始安定营生之后,他的刀口便再没舔过人血,如今嗜血的**再次泛起,他提起了手中的杀猪刀,悍然扑了上去。

    宁长久不愿与他纠缠,他同样打算将对方速杀然后前往奈何桥,去破

    坏白夫人的仪式。

    于是刀与剑的交击便更为铿锵刚烈,那几乎没有任何花哨,每一记都是钢铁之间单对单的碰撞。

    屠户还是低估了宁长久出剑的速度。

    他的刀法虽早已极快极强,几乎只要先手一刀便可以直接破人心脏或取人首级,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刀,对方的剑太快太快,自己的每一刀都被压制,只能循着那剑招的来路仓促抵挡。

    随着他不停后退的身影,地面上的砖瓦一块块破裂。

    他心中的杀意与愤怒如火山口积攒的熔岩,只待对方剑招用尽,便要化作熔化一切的烈火喷薄而出,割裂对方的头颅!

    刀剑再撞,屠户再退一步,甩了甩生麻的虎口,几乎要握不稳刀。

    那剑却没有多少停顿,顷刻便又落下,他只好翻滚身体侧身躲避,一剑斩砍落空,很快转劈为横扫,继续追击而去,屠户一个翻滚之后稳住身形,再次接剑,与此同时双腿猛一横扫,身子如抡圆了的铁锤直接撞向对方的腰间。

    宁长久身子一跃,躲过了对方的追击,当空一剑直斩手腕。

    屠户仓促回刀防身,剑气波及之下,却还是被斩出了一道口子。

    他吃痛地哼了一记,双目通红,干脆不管不顾对方的攻势,直接刺出了自己苦练一生的一刀!

    这一刀简单至极却带着滔天的怒意与杀气,这一刀他练了几十万遍,干净利落得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他这一刀还是没有刺中对方,不是因为自己技艺不够,而是因为这柄杀猪刀太短了。

    宁长久的身子在第一时间后撤了半步。

    那刀锋极为惊险地擦着他的胸口划过,斩破了半缕衣衫。

    一刀势绝,屠户的瞳孔中带着极大的不甘之色,接着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身体前倾,同样斩出了一刀,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忽然大放异彩起来。

    对方所出的那剑,与自己毕身所练这刀一模一样。

    他已经没有时间为对方仅仅一眼便模仿出与自己毕生所学一模一样的刀法而妒恨,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手中看到这一刀,如照镜自观一般,望见了几乎超越生死的美!

    那一刻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着对方就这样斩下自己的头颅。

    但这他极度渴望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极为刺耳的“叮”的一声里,宁长久的剑被什么东西击中,硬生生地打得偏离了轨迹,那片刻的空隙让屠户下意识收刀回防。

    屠户逃过了一劫,心中却空落无比。

    他的视线越过宁长久的肩头,望向了那边,勃然大怒道:“你个老道人凑什么热闹!”

    说话间他已不理会宁长久,直接将手中的杀猪刀朝着那救了自己一命的老道人身上甩去!

    那道人便是从屋中走出的宁擒水。

    他看着那柄飞刀,判官笔一挥直接将其打落在地,他望向那屠户,同样怒道:“多亏我救你一命,你个老匹夫别不知好歹。”

    “救我一命?”屠户脸上青筋爆出,勃然大怒道:“你赔我命来!”

    说着他手掌一伸,隔空驭气,再次驾驭那柄杀猪刀扑了上去。

    宁擒水原本的计划里,他在暂时困住宁小龄之后,便先出门,与那屠户一同将最为棘手的宁长久先行杀掉,可这般波折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这个杀猪的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也很是难缠,而屠户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小山般的身影撞上去时,哪怕宁擒水已用符抵挡,却依旧被震退了两步。

    老宅子中,原本被死气团团包围,只好以剑域艰难抵挡的宁小龄却因此喘了口气。

    她连忙斩开死气,朝着屋外跑去,但是如今这老宅子中的因果线依旧束缚着她,她不像师兄那般曾经有超脱生死的经历,根本无法走出这条因果线中。

    “师兄!”

    她用力叩击门扉,用力大喊了几声。

    宁长久听到她的呼喊,心中松了口气,那屠户脱不了宁擒水太久,正当他还在思考如何将宁小龄从屋中带出来时。

    地面忽然震荡了起来。

    震惊与愕然还没来得及化作具体的情绪,在他们的身后,巷子的拐角,墙体开始大量崩塌。

    那墙边,一头浑身都是血痕的疯牛双目猩红,蹄子乱踏,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屠户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想要一刀斩死那疯牛,可是那疯牛在接近时却猛地转了个身,直接撞向老宅子的大门,劲健的后蹄猛地一踹,一下踢中那屠户的胸口,将他整个人踹到了下去。

    而屋子里,宁小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地震了一般,口中的师兄救命才喊到一半,眼前的大门便直接支离破碎了,而那满身是血的黑牛背上,一个同样漆黑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身影落下。

    那极黑的幕布后,一只白暂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那块漆黑的幕布里,耳畔,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响起,有些威严和霸道:“吵什么吵,跟我走!”

    ……

    ……

    (原本只想写三千字,没收住,码了五千多,所以晚了一些……又是日万的一天。)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零五章:九羽化剑斩长夜

    判官府院墙碎裂,大门洞开,硕大的黑牛岩石般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上,鲜红的血珠一粒粒滚过漆黑的皮毛,四面八方地飞溅,而崩塌的轰鸣声里,宁擒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他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落下,随后笼着宁小龄一同消失。

    那头疯牛撞破了判官府后去势未至,向着院子里狂奔而去。

    宁擒水心如刀绞,再也顾不得什么那两个欺师灭祖的徒弟和这个空有蛮力的莽夫屠户,他抓着笔杆子冲入屋中,要将那胆敢破坏屋门的疯牛大卸八块。

    宁擒水冲入了昏暗的堂中,夜色一片漆暗,与院子相连的门墙也被撞破,那头发疯了的黑牛撒着蹄子狂奔在院子的雪地里,口中的怪叫声更像是野兽的嘶吼,宁擒水正要踏入院中,他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疑问。

    那疯牛蛮力再大,也不过是头牛而已,凭什么可以将这几乎藏于阴阳两界的判官府给撞破?

    他目光瞥了一眼,发现那墙壁上的许多裂纹极为平整,像是切过的豆腐,切口处光滑平整得近乎水润。

    而院子里,那头疯牛已调头向自己冲来。

    明知死亡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但黑牛冲来的一刻,他心中还是闪过了片刻的惊忧。

    也只是片刻。

    他笔杆一挥,瞬间写就一个“擒”字,这字极为复杂,却是他道法意味最高的字之一。

    “擒”字写就。

    判官府内,如有钟吕骤鸣,生杀予夺四字同时浮空而现,如刀叉斧戟高悬头顶,稍一妄动便是五马分尸之意,那黑牛虽已发疯,但这种强烈的危险还是压得它骤然止步,一对牛角拱在了门栏上,身子失衡,就要倾倒。

    宁擒水松了口气,正要将那擒字落下,将这头胆敢犯上的疯牛五花大绑,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一袭黑影从牛背上落了下来。

    宁擒水坐镇判官府,对于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但直到那黑影落定,他也未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接着,他感受到有什么遮住了视线,吸纳了一切的光,哪怕他以洞察一切的判官之目都无法穿透。

    哗!

    耳畔有声音响起,似是鸟兽扇动翅膀,也似披风猛然飞掠,宁擒水觉得他应该伸手去挡,于是他举起了手,想要画一个“水”字符,只是笔画才一起便被迫中止。

    他的手腕齐断,接着脖颈以下的身体也同时断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塌方的山体,上半身一点点滑落下去。

    宁擒水反应过来之际,连忙伸手想要抓住自己的下身,却发现自己的魂魄根本无法聚合。

    这一幕滑稽而恐怖,他的亡灵被一刀斩成了几截,身体各个部位之间抱成一团,他依旧活着,却怎么也无法将自己拼上。

    这种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回过头,想要去寻找那个罪魁祸首。

    他转头望向了门外,他这才看到,红月之下,本已消失的宁小龄又重新出现,而她的前方,一个身穿黑色劲装,少女模样的身影奔成了一线,而她的身边,绕着一头漆黑的大鸟,那大鸟像是一片影子,几乎没有厚度,它仿佛可以吸纳一切的光,在与黑夜黑牛同在时,眼睛根本无法区分。

    方才那少女便是用这头漆黑的妖雀裹住了自己,将她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此刻她显露出身影,径直朝那屠户奔去。

    黑鸟嘶鸣一声,在少女奔袭的过程中散成无数粒子,然后在她手中顷刻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长剑。

    剑过长街。

    屠户的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他若是看到了这一剑,那他的脸上一定会展露出此生无憾的赞美,但那一剑太快太快,他只看到黑夜中扑来的影子,却没有时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的头颅上,一双眼睛依旧惊愕地瞪着,巨大的眼白里,瞳孔缩得像极小的豆子。

    而在斩杀屠户之后,少女身影未停,那长剑转而化回大鸟,她身子一跃,灵巧地攀上鸟背,飞掠长街,打了个旋儿之后,重新一把将宁小龄拉回了鸟背。

    屠户人头落地的那刻,宁长久才松了口气,自第一天他在宁擒水藏的那封信中,看到了那个“衔月擘云”的印章之

    后,他便有预料,自己会与她在这临河城中遇见。

    而千钧一发之际,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面前,他紧绷的心弦才真正松了大半,他正要开口说什么,那黑鸟已掠至身前,一只触感清凉的手一把抓住了他。

    宁长久身子被一下拽起,拉到了黑雀九羽的背上,那红月的光芒落下,光线却全被九羽宽大的双翼吞噬,以至于哪怕是白夫人也只能探查到此处的动静,而无法看到他们具体的情况。

    “你怎么还是这么弱?”

    以红绳扎着马尾的绝美少女看了他一眼,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宁长久连同满腹的疑问被这句话呛回了肚子里。

    他无奈道:“当然是比不得殿下惊才绝艳的。”

    赵襄儿颔首道:“知道就好。”

    宁长久不去接话,只是诚恳道:“多谢殿下搭救。”

    赵襄儿道:“没我救你也不会死,我救的是小龄妹妹。”

    飞鸟带着他们高高掠起,来到了临河城的长空,远处,那光柱像是五根粗大的手指,顶天立地地刺破长夜,每一根光柱之间,皆摇曳着无数的清影。

    宁长久问:“如今城中的局面,殿下有什么良策?”

    赵襄儿蹙眉道:“什么局面?我入城没有太久。”

    惊魂未定的宁小龄趴在鸟背上,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稍稍安心,此刻听到赵襄儿这般说,心想赵姐姐果然厉害,什么都没有摸清楚就敢闯城救人,不像师兄,什么都没有摸清楚就敢留在这里,真是太鲁莽了。

    宁长久言简意赅道:“一头白骨大妖想要炼化此城为酆都,等这轮红月圆满,这里便是死城了。”

    赵襄儿点点头,道:“这里幽冥的结界还未稳固,困不住九羽,你们若想出去,我可以先送你们走。”

    宁长久问:“你呢?”

    赵襄儿盯着那五根参天的光柱,冷冷道:“取国壤者,皆是我大道之敌。”

    宁长久这才想起她“襄”字中的枷锁,感慨道:“殿下真豪杰。”

    赵襄儿将手摸索到颈后,抽出了背在背上的,以黑布包裹的伞中剑,她看了宁长久一眼,问:“你的决意呢?”

    宁长久道:“愿随殿下同去。”

    赵襄儿不动声色,不知对他的决定是满意还是不屑,瘪人的阴风从耳侧掠过,城下那个白灯笼连起的巨大“奠”字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赵襄儿忽然回头看了宁小龄一眼,问道:“什么境界了?”

    宁小龄不自信地答道:“通仙初境了。”

    赵襄儿嗯了一声,赞许道:“不错。”

    她又随口问了一句:“你师兄呢?”

    宁小龄看了师兄一眼,拍了拍胸脯担保道:“师兄应该不出一个月就能入玄了。”

    赵襄儿微怔,缓缓地别过头,夜色将少女如画的眉目衬得愈发幽艳,她淡淡道:“你这两个月都在睡觉?”

    宁长久沉默了一会,道:“倒也没有。”

    赵襄儿问道:“陆嫁嫁就不管管你?”

    “……”

    宁长久还在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宁小龄便开始揭师兄的短:“当然管呀,师父很严厉的,师兄挨了好多次板子了。”

    赵襄儿闻言,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微笑道:“不曾想宁小道长日子这么难过呢?那陆姑娘也真是的,这般不念旧情,下次若是遇到了,我帮你求求情?”

    宁长久听着她的挖苦,故作平静道:“师门私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宁小龄也附和道:“嗯,以前师兄与我说过,吃得苦中苦,严师出高徒。”

    赵襄儿细眉微倾,她顺手将一绺发丝挽至耳后,淡淡地笑了笑,握紧了伞剑,道:“那你好好挨板子,三年后我看看你到底有多高。”

    宁长久心想果然还是陆嫁嫁好相处一些,在赵襄儿面前,如今自己的境界根本不够看,多说一句都让人生闷气。

    宁小龄好奇地看了师兄一眼,心想师兄真奇怪,被襄儿姐姐这么挖苦,为什么心里一点没有不高兴呢?

    当然,她知道师兄和襄儿姐姐婚还没退,名义上是对

    未婚道侣,所以自己能看到师兄情绪这件事,她在赵襄儿面前还是会刻意避讳的。

    ……

    那白骨王座上,白夫人已是震怒无比。

    她不知道那突如其来,妄图打断自己仪式的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只是她身下那头无法看清的漆黑巨鸟,却让她在震怒之余生出了一抹恐惧。

    “冥君号令,百鬼跪听!”

    白夫人喝了一声,手指敲动右边扶手的骷髅头,红月光芒更盛,冥君权柄之下,数百个骷髅头自王座上滚下,如搭积木般汇聚成三头体型硕大的白骨巨人,一人弓着后背,如握着石器行走蛮荒的野人,一人双臂极长,如通臂大猿,一人高高瘦瘦,如巨大的火柴人。

    即便他们皆有数十丈高的巨大身形,但在那象征神话逻辑的巨柱之前,依旧显得渺小。而他们的脚下,其余没有来得及涌上形体成为巨人一部分的骷髅头则纷纷化作无数更小的骨妖。

    这三头骨妖,皆有接近长命境的力量,此刻,那城主阎罗也闻风赶来,与那骨妖一道阻拦那遥遥而来的飞鸟。

    而白夫人则于白骨王座上,竭力催动灵力,冥思构画着关于酆都的一切,她要在那些蝼蚁到来之前,将这座酆都神国的一切都填补完全。

    夜空中,九羽嘶鸣了两声,它的身形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无法跨越过这座崭新酆都的法则。

    赵襄儿神色凝重了些,道:“你们去杀小的,我宰大的。”

    九羽低掠,宁长久与宁小龄从九羽背上跃下,长剑掠火,于白骨妖群中长驱直入,一落地便搅碎枯骨无数。

    而空中,赵襄儿在鸟背上忽然立起,她手中的长剑猛然向前一抛,斩向第一头骨妖。

    夜色撕破,长剑没入第一头骨妖的胸骨之中,大放光明,一瞬间搅碎了数十根骨头,而那骨妖浑然不觉,身子前倾,手持一根巨大的白骨棒槌朝着赵襄儿所在的位置,遥遥锁定当头劈下。

    赵襄儿浑然不惧,直接迎面而上,那棒槌落下之际,赵襄儿身影一避,与此同时九羽化剑,她手持长剑直接扎入那根巨大的骨槌中,她以骨槌为道,拖剑狂奔,长剑刺入白骨一路拖过,如刀切豆腐一般将身下的白骨斩开。

    赵襄儿身影极快,黑色的紧身劲装在夜色中连一道残影都没有留下,那骨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少女便已奔至它的肩上,那剑下,骨槌连同它的右手手臂都自中心被切成两截。

    长剑再斩。

    九羽化成的剑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剑光,但它太薄太薄,薄得锐不可挡,薄得连切斩幽魂的缺口都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弥合。

    一剑毫无花哨地横劈而过,第一头白骨大妖的头颅在清脆的碎裂声中被斩断。

    而在那骨妖身形崩塌之际,赵襄儿已催动灵力猛然跃起,两个大妖之间几十丈的距离瞬间拉近。

    那骨妖目睹了同伴的死亡,亦有警惕,没有贸然进攻,只以极长的双臂绕着周身旋转,阴风如刀片汇作的洪流,结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场域,护住位于中央的脖颈要害。

    而赵襄儿却直接无视那那片场域,九羽由剑化鸟,带着她骤然拔高,要直接飞过那骨妖的头顶,那骨妖手臂极长,在赵襄儿试图直接跃过他时,他立刻收起了手上的动作,一手护住脖颈,一手直接冲拳砸向赵襄儿。

    而那一刻,九羽却包裹住了她,长夜漆黑,她的身影与之同色,一时间难以分辨。

    一拳落空。

    一息之后,赵襄儿已出现在那骨妖的后方,而此刻第一头骨妖的身形才堪堪开始坍塌。

    赵襄儿解下了背后的伞,对准了第二头骨妖的后背,先前还埋在第一头骨妖身体里的伞剑,此刻受到本体的号召,猛然破骨而出,而那伞剑与古伞连成的一线里,恰好经过第二头骨妖的脖颈。

    长剑在夜空中拖曳出一道狭长的白虹。

    白虹中央,那骨妖的手骨连同脖颈一道破碎,连接四肢百骸的灵性开始消亡。

    夜黑风高。

    赵襄儿再杀一妖。

    ……

    ……

    (感谢书友吾道原始打赏的舵主呀!谢谢书友的大力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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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国之上介绍:
这是我的剑,也是我的棺。这年,一身湛青道袍的宁长久,如是说道。【读者群:1087939747】【封面自己手绘的男主!】神国之上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国之上,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国之上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