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顾禾(下)
这地牢里以前还没关过女人,而楚云清也没相过女子,所以女子需求之物,他当然不知道该买什么。
他去了大堂,此时,方震等人已经离开了,只有晏红染在吃着时令瓜果,二郎腿瞧着,不时晃一晃,看着很是悠闲自在。
但楚云清知道,这正是晏红染心有思量的时候,看起来是浑不在意,心中实则有了筹划算计。
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晏红染指了指桌上的果盘,楚云清摇摇头,也不见外,在一旁直接坐了。
“关起来了?”晏红染问道。
楚云清点头。
“聊什么了?”晏红染随口道。
“让我给置办些新褥子什么的。”楚云清自不会隐瞒。
晏红染闻言,哼了声,“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
“她不是六扇门的人么,难道还另有身份?”楚云清好奇道。
“听说过清静门吗?”晏红染道。
楚云清点头。
方士稀少,寻常者就如一叶孤舟般漂泊江湖,而有本事的则受人供奉,自也不会分出利益给其他人。清静门,便是唯一入世的方士宗门,而事实上,像这等势力,江湖明里暗里屈指可数。
现在听晏红染提起,他心中便有猜测,难不成那顾禾,还是清静门的人不成?
果然,晏红染道:“她师承清静门门主岑夫子,是方士,也算半个清静门门人。”
“原来如此。”楚云清点头,然后道:“那她为何会被抓来这?”
晏红染白他一眼,“当然是没打过我。”
楚云清噎了噎。
晏红染道:“你也知道我去京城,是替帮主请清静门老神医的,可事实上,我去了京城,两眼一抹黑,连清静门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见老神医了。
后来,发生了几件很巧的事,这些事里都有顾禾,这般机缘巧合下,我俩就认识了,通了姓名,然后她说能帮忙引荐老神医。”
楚云清道:“这是她故意接近你?”
“不错。”晏红染道:“老神医是见着了,精神矍铄的一老头儿,仙风道骨的,可人家根本不卖咱们这个面子,再加上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人也不会跟咱来。”
楚云清点头,渊行帮是有势力,盘踞太渊城,是太渊州第一大帮,甚至放眼江湖,都能称是一方巨擘。
但这在整个大峪皇朝,偌大九州之地,不说那些隐世的宗门,便是如今还活跃的一些帮派,其中就不乏能跟渊行帮相提并论,甚至更为强盛的。
比如背靠朝廷六部的天下漕帮,既有盐、铁生意,又有漕运,帮众过万不说,高层之中小半都是正经吃官饭的。
这肯定没法比。
更别说是进得宫墙的清静门,常年侍奉皇帝的老神医,凭什么越千山万水来给一混江湖的帮主瞧病?
身份差的太多。
“后来呢?”楚云清道:“你该不会直接出手了吧?”
晏红染轻笑一声,“为什么不呢?”
楚云清一愣,“可她也只说是引荐啊…”
话没说完,因为他忽然想到,彼时在京城肯定还发生了什么,要不然在天子脚下,晏红染又非莽撞之人,怎么可能直接动手,还把人掳了回来。
但晏红染并没有细说,她只是道:“当初我知道她晃点我之后,心里自是恼得很,所以晚上请她去听曲儿的时候,事前让买通的小厮在酒水里下了药,然后在回去的路上,直接给她拿了。”
楚云清张了张嘴,这还真是对方的性格。
“但她毕竟是岑夫子的徒弟,比划的那些鬼画符着实厉害,好在还差点火候。”晏红染道:“我不光抓了她的人,还把她身上的物件全收了。”
她的语气仿佛少年心性,全然是自得骄傲,眸光流转间自信从容,端的是神采飞扬。
楚云清也不免心受感染,对方天赋绝佳,习武不过数年便成为渊行帮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谈笑间顾盼生辉,豪情万丈,着实令人神往。
“那这青璇小斧,也是她的?”他问道。
“这倒不是,不过跟她也有关系。”晏红染道:“她看上了,想捡漏,但被我截胡了。”
楚云清知道捡漏是什么意思,现在江湖上有不少探险寻宝的人,为了前人遗留的洞府或者传承所在,别说是悬崖峭壁、毒瘴深潭,恨不得能上九天下五洋。
所谓捡漏,就是这些人手里头有拿不准的物件,然后卖给了别人,比如掮客,然后他们再高价出手。虽然瞧不出价值,但毕竟是从传承或洞府里弄来的,总归是沾了边的东西,贵肯定是贵的,至于它本身值不值这个价,那就看买的人是捡漏还是打眼了。
“花了多少?”楚云清道。
“没多少。”晏红染说的也有些含糊,“大头是顾禾出的,几张符纸和些许丹药,我看着就是道观里的黄符和假药丸。”
楚云清便没有多问。
“行了,要买什么东西,去跟青翡说吧。”晏红染摆摆手,“晚上出去喝酒,我先去趟总堂。”
言罢,她便起身,端着果盘走了。
楚云清摇摇头,也是去寻青翡。
……
青翡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肤色有些黑,相貌平平,身材平平,还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偏生腰上还别着一把缠着麻布的短剑,整个人看起来,不凶,有些愣。
但她很有效率,不过几刻钟,就把新被褥什么的一应女子生活用度之物准备好了,甚至还有亵衣亵裤。
她也不在意,浑不觉楚云清尴尬,直接将大包袱丢过去,让他扛了。
“你不送啊?”楚云清问道。
青翡神情淡淡地压了压斗笠,抱着胳膊,也不说话,竹竿似的站在门口,看起来很酷。
楚云清无奈,只好自己下了地牢。
在下来的时候,隐约听见地牢里好像有人在哭,他脚步便不由快了快。
但当发现是那个老采花不走空的时候,心里就送了口气,甚至还有些恶寒。
“你哭什么?”楚云清皱眉道。
岂料他这么一问,那不走空也不用被子捂着了,而是一掀被,直接嚎啕起来。
楚某人很是无语。
17.青璇
楚云清没搭理不走空,也没多问,开了牢门,就把大包袱递给了带着淡淡笑意的顾禾。
而在此期间,他未尝没有戒备,唯恐这人突然发难,毕竟,先前晏红染是说得平静,好像掳顾禾来根本没费多大力气似的,但身为清静门门主的弟子,顾禾能是寻常方士么?
毫不夸张地说,对一个还没出过太渊城的人来说,像顾禾这等人物,无疑是可通天的大人物了。
顾禾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心中所想,只是顺手接过大包袱,胳膊顿时一沉。
“买了很多啊?”她放在床上,毫不避讳地打开,拿出被褥和换洗衣服,甚至还拎着亵衣亵裤打量,似乎是在观察跟京城的款式有何不同。
楚云清自然不会多看,他关了牢门,就要走。
“哎。”顾禾坐在床上,看着他,“不多聊会儿?”
楚云清看她一眼,没说话。
“你就不怕刚才开了牢门,我会对你出手?”顾禾问道。
楚云清淡淡道:“我就是一小人物,就算你杀了我,也走不出这里。”
顾禾挽了挽耳边的头发,问道:“晏红染是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
“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你去买的吧。”顾禾轻笑道:“你上去这么久,姐弟俩这阵子没见,难道还不好好叙叙旧情?”
‘姐弟’二字被她咬着说出来,而话到最后,她还故意眨了眨眼,狐媚的脸上,带了些调笑。
楚云清只是冷哼一声,“不管你身份如何,来了这里,就别想出去。”
话落,他便转身要走。
“唉,人家本来还想帮你的。”顾禾掰着指头。
楚云清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顾禾见此一笑,又道:“你是晏红染的心腹,在这太渊城里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按理来说,就算真有什么烦心事,她也能帮你。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该不会跟你们那位帮主有关系吧?”
楚云清没说话。
“看来我猜对了。”顾禾道:“不过,你跟那帮主还有很深的交情?他死了,你愁什么?难道你其实是他的人,现在怕被晏红染怀疑,或者不知道接下来该投靠谁了?”
楚云清这次回头,脸上带笑,“且不说你猜的对不对,就算我真有什么烦心事,红染姐帮不上我的话,你就能帮得了吗?”
顾禾昂了昂白天鹅般的脖颈,神情里隐有自傲,“你应该也从晏红染嘴里知道我的身份了,莫说是这区区太渊城,便是放眼整个太渊州,我帮不上你的话,还有谁能帮你?”
楚云清闻言,却是淡淡一笑,“那你就先想想,怎么才能从这里离开吧。”
顾禾冷笑道:“姑奶奶要是想走,你以为真有人能拦得住么?”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楚云清摇头道:“你要真这么厉害,现在会在这儿?”
“我!”顾禾一急。
楚云清嘴里发出个音节,就像是街头市井里那些混子瞧人时那种啧啧之声,听着很是讨厌,又异常嘲讽,极为欠揍。
顾禾怒了,咬牙切齿道:“那是她给我下药!”
楚云清撇撇嘴,给她个‘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眼神,转身走了。
顾禾还在身后叫嚣,但脚步声已经踏上石阶,然后是机关铁索的盘动声。
地牢里,不走空早就不哭了,现在打起了酣睡,而白九也是翘脚躺在床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顾禾脸上,哪还有半点急赤白脸。
她摸着手边的新褥子,微微一笑。
她相信,对方一定会再来找自己的。
因为就如方才所说,不管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真正有能力帮上他的,只有自己。
……
晏红染去了总堂口,还没有回来。
楚云清便在堂口里等他,手里把玩着那把青璇小斧。
看着精妙却带着冷意的雕纹他不懂,笔笔勾勒而起的阵势他也无法感知出分毫,只是握在手里,冰凉却给他一种信心。
就如同置身黑暗里手中有刀有灯,四下还有振臂一呼便可涌来护驾、同生共死的弟兄。
就像是那天在客栈,与自己从前一直信服的大哥安清和会面时,客栈外的街上有李二等人,而客栈内的自己突然小辅助加身,心中生出豪情万丈,甚至有下一刻砍死安清和的念头。
这并非盲目,而是一种有底气的自信。
如同现在,握住手中的青璇小斧,便给了楚云清这种自信。
根本不用人教,体内真气在第一时间活络起来,或者说,并非是纯粹的真气,还有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中出现的热流。
楚云清忽地有所动容,这是气血,外家硬功真正有所成后出现的气血之力,它可以活络自己的血肉筋骨,更能强化体魄。
如今,不管是真气还是气血,都涌成了一道热流,灌输到紧握的青璇小斧中。
冰凉的神兵仿佛活了过来,上面勾勒的每一笔阵势竟然出现了青色的荧光,就像是冰封或蒙尘了千百年的凶顽被唤醒一般。
楚云清觉得手腕有些不受控制,它想去,它想丢。
但骨肉匀称的手掌,牢牢将它握着。
半晌,青璇小斧依旧带着淡淡的青芒,却不再有那种从手上射出的冲动。
楚云清脸色有些发白,额头隐有细汗,他微喘着粗气,体内无比空虚。
饿,且犯困。
他知道,这是透支了,就跟厮打半晌没了力气一样,但他还不至于像狗一样瘫在地上。
也正因此,他知道了手中这青璇小斧蕴含了什么玄术,要怎么用。
“真是神奇。”楚云清心有感慨,“竟然需要内外兼修之人的真气和气血,才能激活阵势。”
他将青璇小斧藏在了怀里,然后直接抓着桌上的点心来吃,就着凉茶,一通狼吞虎咽。
等吃个七分饱,身子朝后一靠,双手将外衫一合,抱着怀里的青璇小斧,倒头便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晏红染走到堂前的时候,看着关上的门和靠在门口的青翡,有些疑惑。
“他还在?”
“睡了。”青翡点头道。
晏红染摇头,笑了笑,“那等他醒了再去喝酒。”
说完,她索性在回廊上一坐,双手朝后撑着,仰头看着日落。
18.临渊
楚云清睡醒了,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天色都暗了下来。
他走出门去,一眼便看到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的青翡,以及几步外坐着的晏红染。
“青翡,红染姐。”他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
“醒了?”晏红染站起身来,笑道:“看来我走的这段时日,你很累嘛。”
楚云清一愣。
晏红染走过来,一揽他的肩膀,调笑道:“来跟姐说说,是哪家的女子?”
“没有。”楚云清肯定是否认。
“就算是青楼画舫里的姑娘,也没事儿。”晏红染道:“都是苦命女子,只要相中了,姐去给你安排。”
楚云清肯定道:“真没有。”
晏红染笑着推了他一把,方才当然是开玩笑,她自是知道这小子洁身自好,跟方震等人可不同。
“你呀,要知道,太渊城虽然是州城,但跟京城比起来,还是乡野之地。”晏红染道:“等你到了京城就明白,什么是天下枢纽,何为繁华。那里的姑娘,也不是咱们这小地方能比的。”
楚云清听出她话中似有萧索之意,却也懂事地没问。
“看了京城女子,难道连红染姐也自惭形秽吗?”他笑道。
晏红染一双丹凤眼眯了下,凑过来,危险道:“你说什么?”
楚云清个子高,她要矮半头。
此时两人离得近,凑到颈下来问,吐气如兰,楚云清甚至能闻到一缕清新的香味,很难形容,但就是心中一下开阔,突然有些欢喜起来。
他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俏丽,半晌说不出话来。
晏红染也觉出尴尬,虽然脸上不见羞怯,眼神却闪躲了下。
边上,青翡适时轻咳一声。
楚云清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然后道:“去哪喝酒?”
说起这个,晏红染当即哼了声,“就去你经常去的那家酒馆。”
楚云清一怔。
“我也想去尝尝,那家的酒水到底有多好,才能让你这滴酒不沾的人常常过去。”晏红染道。
楚云清心中一跳,他倒不是滴酒不沾,只是帮内聚会耍乐时,他也就喝几口意思一下而已,并非嫌弃酒水不好,而是怕一旦喝醉了,会将心中压抑多年的苦闷和秘密说出来。
那样死的不只是自己,还会连累其他人。
所以,他极少喝酒,更从没喝醉过。
楚云清连忙道:“那里的酒勾兑了不少水,但价钱便宜,李二他们手里存不住钱,去那也能解个嘴馋。”
晏红染柳眉一挑,“你紧张什么?”
“我哪有。”楚云清神情如常。
“听说那的女掌柜长得很美?”晏红染道。
楚云清摇头,“中人之姿。”
晏红染笑了,“以往你可不会对一个女子的容貌随意评价,看来你俩真的很熟。”
她的语气虽是带笑,但以楚云清对她多年的了解,此时对方心中,已然是对陈文静好奇起来了。
是以,若再阻拦,恐怕会弄巧成拙,更惹她怀疑。
“偶然相识,毕竟她那酒馆就在咱们地盘上。”楚云清道:“既然红染姐想去,那咱就去那,青翡去吗?”
边上,一直听着两人说话的青翡下意识看向晏红染。
“一起去吧。”晏红染轻笑道:“听说那女掌柜按腰的手法很绝,让某人流连忘返,咱们也去试试她的手。”
楚云清有些尴尬。
青翡点点头,去备马车了。
……
马车行得不快,傍晚时分,路上并无太多行人。
车里,两人端坐。
晏红染手挑车帘,外面的风便吹进来。
“帮主入棺了,陆景等人在守灵。”她说。
楚云清听后,不由看了她一眼,看到的是平静的神色,眉眼之中却有几分薄怒。
他知道,石崇山对她有知遇之恩。
彼时晏红染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逃难来太渊城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姑娘,后来冲撞了石崇山巡视的马车,也没被怪罪,反而得以入帮,混了个有碗饭吃的闲差事。
不过晏红染人虽小,可心狠手黑,渐渐传出了名声,也得以换得帮内武功秘籍,可以习武。
之后,晏红染习武天赋逐渐展露,一路高歌猛进,名头传进了石崇山的耳朵里,便被提拔正式入帮,后来更是坐上了堂主之位,也是渊行帮自成立以来,唯一一个由女人当家的堂主。
可以说,如果没有石崇山的支持,就不会有晏红染的今日,不管是身份还是地位。
但现在,石崇山死了,晏红染却不能去守灵,因为帮内有规矩,非家眷,女子不得守灵。
“狗屁的规矩!”晏红染冷冷道。
楚云清眼帘低了低,心里想的,是要不要就此趁热打铁,鼓动对方争夺帮主之位。但这虽然是陈文静吩咐的差事,也是自己现在的任务,可此时所面对的人,是晏红染,他有些不忍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实讲,对她,就是狠不下这个心去。
这时,晏红染看过来,“你怎么了,欲言又止的?”
楚云清想了想,还是斟酌道:“现在帮主之位空缺,陆景等人肯定是有想法的。”
晏红染闻言,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楚云清硬着头皮道:“红染姐想当帮主吗?”
“想。”岂料,晏红染直接道。
楚云清一愣,他本以为对方还会搪塞几句,或者说调侃自己,唯独没想到,竟会这般回答。虽然是往自己心中预想中的发展,但这么一来,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晏红染看着他,轻笑道:“从我当年在街边偷了包子,冲撞到帮主的马车,差点被他的车夫一刀砍了的时候,我就只想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
楚云清抿了抿嘴。
“我如果当上帮主,你就是堂主啦。”晏红染笑了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云清唯恐对方误会是自己想上位。
“当帮主不容易啊。”晏红染叹了口气,身子朝后靠着,“陆景势大,支持他的人不少,可惜我是一介女流之辈,争不过他们。”
楚云清下意识想要开口,但当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对面那人的神情时,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面朝窗外的侧脸,白净之中透着唯美,但薄唇抿成一线,眼神似是看向窗外,却总有余光落在自己身上,斜睨着,闪烁着寒光,如临渊般令人心悸。
19.年轻人
楚云清庆幸自己醒悟的早,没有冒然开口。
现在是什么时候?
石崇山刚死,帮内人心不稳,一众人心思各异,此时诡谲之辈数不胜数。
既有自家弟兄野心勃勃,欲要趁机上位,也有其他帮派之人暗通曲款,宵小心思。而在其中,更会有官府差人浑水摸鱼,借此打压,亦或是安插人手,以细作搅动生事。
且不说晏红染年纪轻轻,能坐上堂主之位靠的不全然是武功,她心机深沉,素来有手段。光说她先前去总堂口,也不可能只是为了去看石崇山死没死。
楚云清心底不由冒出一缕寒气,若非自己方才警醒,恐怕已引得对方怀疑。
言多必失,他忽然想起这么一个词。
然后,便回想今日与对方相处时,自己是否有不妥之处,有无值得怀疑的地方。
虽然他有小辅助,且小辅助每次激发,必是自己心思狷狂鲁莽之时,但现在他可不想出现那么一机灵,因为万一念头出错,要的可是自己的命!
但幸好,自己念头如一,毫不纷乱。
而晏红染只是看着窗外,对此好似全然没有察觉。
半晌后,她忽地出声,“停车。”
马车在一座桥上停下。
楚云清也因此回神,眼神如常,“怎么了?还没到地方呢。”
晏红染朝他一笑,指向窗外,“你看那儿。”
楚云清顺着看去,原来这便是自己那日驻足过的水桥,桥下流水潺潺,一方小舟行过,隐隐传来琵琶声。
而小舟驶去方向,便是淮水上游的画舫所在,遥遥可见那边灯火璀璨,照亮一方夜空。
“既是喝酒,岂能没有兴致?”晏红染眼神亮着,“咱们去那喝。”
楚云清看着,有些犹豫,“太远了吧。”
有马车,路远是不远的,不过隔着几个坊市而已,或者直接上船,很快便到了。
只不过楚云清担心的,是以晏红染的身份过去那边。
渊行帮是太渊城第一大帮,帮内生意无数,不管是赌坊还是酒楼,甚至是牙行、逍遥散的买卖都有涉猎,可唯独有一样不会踏足,那便是青楼娼坊。
因为这门生意,另有人在做。
不是帮派,也非官府,而是一位王爷,早年争夺皇位失利,被贬太渊城的庸王周顒(音同庸),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
皇位不比其他,无情最是帝王家,本该周顒是要死的,但不知为何,最后只是离京,领皇命来了太渊城,划分了封地。只不过这封号,是耐人寻味的“庸”字。
他是皇亲国戚,就算失势,也是货真价实的王爷,在这太渊城乃至太渊州里,也是身份最尊贵之人。
不过,王爷也是要吃饭的,庸王府做的就是青楼,整个太渊城的皮肉生意,全是他家的,没有人敢抢,因为这是规矩。
庸王府不会碰其他买卖,而任何人也不得触碰青楼这个行当,所有人都要遵守。
所以楚云清才会犹豫,晏红染是渊行帮的堂主,身份特殊,若去其他青楼也就罢了,但这淮水画舫可不是轻易就能上的。如果被人看破身份,引起误会,自会麻烦。
要知道,便是素来张狂的陈五,也不会去那画舫上寻欢作乐,要有喜欢的姑娘了,最多就是喊到别处而已。
反正不过是一画舫楼船,换个地方也是一样,不是非在那上游聚集才有调调。
对于楚云清的担忧,晏红染一眼便能看出来。
她不在意地笑笑,“你怎么还是这么瞻前顾后的?半点也没有长进。”
楚云清皱眉,刚要开口,便见对面那人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又要说是为了我好。”晏红染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子,“不管,今晚就去那儿。”
“你认真的?”楚云清道。
晏红染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神,无比认真的样子,“现在不放纵,到了陆景和石帮主那般的年纪,你就放纵不起来了。”
楚云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且不说陆景五十好几,便是石崇山都七十多了,自己离他们那年纪还有几十年呢。
“时间你觉得过得很慢,但其实很快。”晏红染道。
楚云清摇头。
晏红染见此,眨了眨眼睛,“好吧,其实是过了今晚就得操心帮里的事了,难得有最后的空闲,你不陪我啊?”
话都说到这了,楚云清自然不会再扫兴。
“不过,到时候千万不能莽撞行事,咱得守规矩。”他认真道。
“知道啦。”晏红染嫌弃似的摆摆手,“你还是这么婆妈。”
楚云清笑了笑。
晏红染哼了声,“年轻就得气盛啊,难怪你现在还只是个小香主。”
……
画舫楼船数以百计,停泊占据十里淮水。
灯火通明,一片璀璨,来往之人眼底,只有光芒。
但楚云清看着这大片的光,却有些打瞌睡。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不适。
“上船啊,怎么,怕了?”一旁,晏红染笑道。
她仍是浅蓝绸衫的男儿身打扮,就如一文弱俊秀的书生。
此时青翡已经在岸边交了银子,就要坐小船入水,找画舫和楼船登上去耍乐了,但楚云清还站在岸边,好像是事到临头缩了一样。
晏红染走近,靠过来,忍笑低声,“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她语气轻柔若娇嗔,漂亮的眼睛半眯着,干干净净的脸上是醉人的笑容。
旁边有走过的客人,身份各异,荷包皆肥,此时见了这女扮男装的俏书生,那眉眼风情,登时让众人看痴了。
晏红染背靠画舫灯火,就在楚云清身前咫尺。
真美。楚云清心里想着,一时也有些呆。
晏红染眼帘轻颤,扑哧一笑。
楚云清回神,半是遮掩半是羞恼,“要你管!”
“你这般年纪,竟真能憋得住。”晏红染唇角微翘,神秘一笑,“你该不会,是力不从心吧?”
楚云清哪受得了这个,心念一闪,根本没过脑子,就俯身在她唇边啄了一下。
晏红染双眼猛地睁大,微微张嘴,贝齿上还有一线口水连丝,惊讶的有些呆萌。
楚云清也是脸色通红,眼神躲闪着,快步跳上了水中小船。
20.画舫
小船摇晃了一下,惊醒了目睹一切而呆愣的青翡。
她张了张嘴,小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短剑上,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出鞘,阉了眼前这小子。
岸上,来往之人也是惊呆了,他们刚才看到了什么?
这该死的爱情!
有人失足掉进了水里,有人慌忙去救,更多的则吆喝起来,或鼓掌,或报以善意的调笑,场间很是热闹。
当然,这是没人认出晏红染的身份,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只有惊讶,还有对那敢死的莽夫的怜悯。
晏红染还在那站着,好像是怔住了,发呆一样。
事实上,早在楚云清俯身时,她便有了察觉,因为并非敌意,所以她下意识里并未躲闪,却不料,就被亲了一口。
她摸了摸唇角,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脸颊有些发烫,她能感受得到。
方才的那种感觉,她竟是忘了,就是觉得,心里有些古怪,酥酥的,麻麻的,有些莫名的欢喜,却说不出来。
但更多的,还是羞恼,楚云清这小子!
晏红染咬牙切齿,猛地回头,脚下一点,便朝小船上的楚云清扑去。
楚云清听见身后风声,顾不得心乱如麻,连忙回身。
冷不防左眼就中了一拳,然后身上便挂上了一个温暖的身子。
若在平时,身在船上,他脚下自然不稳,但如今有了小辅助,多了数年修为,这下盘自是稳如老树盘根。
楚云清只是晃了晃,便一下按住了晏红染的肩头。
晏红染眼眶微红,好像是被河上的风吹的,她此时没将楚云清扑倒,反而挂在了对方身上,这姿势当然不雅的很。
四下里有好事的吹了几声口哨,还有混帮派的不良调笑吆喝几声。
“姐。”青翡轻唤一声。
晏红染连忙从楚云清身上跳下,狠狠瞪他一眼,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楚云清也有些赧然,更觉得先前太过莽撞,但心里竟没觉得后悔。
然后,一阵熟悉的晕眩感来袭,他脚下一晃,连忙站定。接着从腰囊里抓了一把蜜饯糖果之类的,塞到嘴里嚼着吃。
一旁,晏红染见他脸色一白的时候,以为是自己方才一拳打重了,自是担心。又见他手里拿出糖果,还以为是给自己的,心里哼了声,本想等他求原谅的时候再傲娇一番,可没想到,这混蛋竟然自己吃了!
晏红染大怒。
青翡憋着笑。
楚云清浑然未觉,只是在小船上坐下,平复着突然多了三年的真气和气血。
这是近来增长最多的一次,却也是虚弱感最小的一回。
他一时没想通。
……
玩闹过后,晏红染没搭理楚云清,一来是羞,二来是气,觉得这家伙毫无长进,不过心里头又有些莫名的喜意。
很快,幢幢画舫就在眼前,楼船数层之高,丝竹管弦之音阵阵,却都不及女子悦耳之声。
晏红染指着近来最大的一艘画舫,小船便朝那边划去,而她一个踏脚,人便轻飘落在了船舷上。
她招呼一声,不等楚云清二人近来,便先朝那花枝招展着过来的老鸨子走去了。
这淮水河上的画舫当然不是街坊里的青楼能比的,而这里的老鸨也有个称呼,是为掌柜。
此时,女掌柜一眼便看见了这俊俏的身影以轻功上船,心想着如此体面的江湖人,出手从来阔绰,是以她连忙朝这边过来。
她刚要打招呼,但当走到近前一眼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就是一沉。
倒不是认出了晏红染的身份,而是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
女人当然是不能逛青楼的,更何况是这淮水河上,因为万一有喝醉酒的客人将其冲撞了,引起的麻烦算谁的?
大家都是出门做生意的,自是不愿意招惹这种麻烦。
所以,这女掌柜眉头一皱,就要让晏红染下船。
但楚云清已经走了过来,他从这老鸨的神情中就能看出一二,所以快步过去,往对方手里塞了二两银子。
“我家小姐就想来长个见识,绝不惹事儿。”他低声道。
二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放在衙门里,也是一个正儿八经吏员一月的俸禄了。
但楚云清每月从帮里分的例钱就有近二十两,自然不能让晏红染扫兴。
那女掌柜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了,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她以团扇轻轻掩口,腰身一扭,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晏红染却是盯着这人背影,哼了声,“这还没见着姑娘呢,你怎么就给她银子?”
楚云清摇头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女子怎么能来喝花酒呢。”
“女子为何不能来?”晏红染有些疑惑。
“来这喝酒听曲都是顺道的消遣,最主要的是求一乐子。”楚云清道:“要是有人喝醉了,不小心撞一下摸一把,不得生出麻烦?”
晏红染一点便透,当下也没说什么,负手便进了楼船。
船从外边看就很大,等进来了才知道里面洞天何其热闹。
跳舞弹曲献唱的,劝酒喝酒舞文弄墨的,放眼全是白腻,明晃晃如灯,耀得人眼晕,喧嚣间一片放浪形骸。
青翡是本分的小姑娘,没去过青楼,更没见过这等香肩赤露,几要坦胸露乳穿着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晏红染眼底也是惊讶,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反而找了个位子坐了,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楚云清和青翡坐在她身旁,明显是有护持之意。
晏红染也不在乎,只是道:“酒呢?”
不用招呼,有见了客人来的小厮就殷勤过来,问有什么吩咐。
“好酒好菜都上。”晏红染道。
楚云清注意到,四下有喝酒的,桌上也有花生米等下酒小菜的,但要真说饭菜那肯定是没有。
想想也是,就算是酒足饭饱,但春宵一刻,肯定不会把吃饭的时间浪费在这里。
那小厮也是见多识广的,早就看出这公子哥儿是个雌的,此时一听这口音,更是没跑了。
但他也知道,既然外边的人能放她进来,显然是出得起银子的阔绰人,就算他们这画舫里只有酒没有菜,那他也不会扫了贵人的兴致。
当下脸上堆笑,说了句稍等后,便快步走了。
21.乐子
晏红染倒是很有兴致地瞧着台上跳舞的女子,那些女子妆容精致,年轻貌美,一双画着眼彩的秋波好像能将人的魂都勾出来。
她们扭着身子,樱口微张,双肩颤动,薄织便不住地往下滑。
晏红染直勾勾地看着,眼神放光。
青翡目光则偏向一旁,显然是连看都嫌弃。
不多时,小厮端着餐盘过来,而散发的阵阵菜香,也着实引得不少客人往这瞧--竟还真有人把画舫当酒楼吃喝的?
两个小碟子里是素菜,油水不多,最后一个碟子则放着切好的酱肉片,然后一旁放下了一壶酒带三个小巧的酒杯。
看起来都很精致,但这分量着实太小,对习武之人来说,莫说是填不饱肚子,恐怕连打个牙祭都算不上,真真是给女子吃的。
晏红染低头看了眼,也是一笑,“伙计,既然有菜,何不大碗来?”
那小厮一怔,然后笑了笑,“这可不是咱们船上的,还是特意给客人从岸上买来的呢。”
晏红染有些意外。
“毕竟,咱们这是听曲看姑娘的,要想填饱肚子啊,还得去酒楼才是。”小厮说着,告罪一声便走了。
晏红染对此也不计较,用筷子夹了酱肉片便吃,只不过这味道显然不怎么样,让她蹙了蹙眉。
楚云清知道她是个中老饕,当下笑道:“喝花酒,当然是要喝酒才是。”
他给三人倒满酒,捻着花生米来吃。
晏红染瞧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眼神便眯了眯。
“你实话跟我说,这地方来多少次了?”她问道。
“第一次来。”楚云清老实道。
“我不信。”晏红染看向青翡,“你信吗?”
青翡看了两人一眼,没做声。
晏红染便不吃了,喝着小酒,瞧着台上姑娘,但看了不多会儿,就觉得意兴阑珊,甚至是有些发困,想要睡觉。
“这喝花酒,也无趣啊。”她揉了揉额头。
但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被身边几桌人听见了。
其中,有一个早就注意到她的青年眼神一动,忽而便朗声一笑。
这是个练家子,笑声里带了真气发馈,场间霎时一静,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楚云清眼神一瞥。
那是个面容俊秀的青年,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就是眼袋有些浮肿似的,而一张脸面也如同敷粉,看起来颇显得油头粉面。
楚某人又看了眼浑不在意、好似毫无所觉的晏红染,分明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笑意。当下,心中便是摇头,他素来知晓晏红染的性子,这是见没热闹,自己来找热闹了。
是以,他看向青翡,目光示意。
而青翡也恰好看过来。
两人早前配合数次,对晏红染突然‘兴起所致’很是了解,当即就打算带人走。
可没想到,晏红染却是低咳一声,声音不咸不淡道:“难得放松一回,你俩可别扫兴啊。”
青翡便低头,双手放在腿上,不说话了。
楚云清也觉无奈,索性不管了。
另一边,那青年见一笑引得众人目光之后,便轻咳一声,看向台上。
“诸位姑娘今儿个看来没什么精神啊,这唱的跳的,浑没拿出平日里的功夫。”
他这话一出,场上那七八女子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就是微变,有的咬唇,有的抓着衣角,颇是不知所措。
换成别人,她们肯定是要出言调笑了,但正因为知道这开口之人的身份,她们才任由对方去说,不敢做声。
便是四下同坐之人,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他们怀里陪酒的姑娘,更是一下收敛,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这开口挑刺的青年,是太渊州知府谢玉尧的独子谢宽,是这太渊城里有名的纨绔。这人的喜好便是先在一楼听曲看舞,欣赏完曼妙舞姿之后,再从这些姑娘里挑出身段最好的去享受。
但现在,显然还不到时辰,而且,这位谢公子今天,是另瞄上了猎物,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谢宽盯着晏红染,只觉得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漂亮的女子扮上男装后,更为美丽动人呢。
不,应该说,是这种独特的气质,他想着,就算是这场间其余女子作男装,也不过是胭脂俗粉,兔爷儿一般的俗物罢了,唯独这人不同。
而听了谢宽的话,二楼上的女掌柜扭着腰肢就下来了,她不来不行啊,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这位爷,且看场间突然的冷清,可不就是因为对方开口说了句话么。
虽说他们这画舫楼船背后的大掌柜是那位王爷,但对方自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计较的。
所以,这女掌柜笑着就走到了谢宽身边,一来就是赔罪。
“谢公子眼界高,是哪个不开眼的姑娘让您委屈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着台上的几个女子。
“这倒没有。”谢宽手里折扇一展,目光就朝晏红染看了过去。
女掌柜心中一咯噔,瞧了那边女扮男装之人的身段和脸蛋后,想着对方换上女子衣物如何,心里就全明白了。
她脸色不免有些犹豫,“谢公子,来者是客...”
但谢宽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她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公子没瞧上你们这的姑娘。”谢宽道:“可还有新鲜的?”
女掌柜脸色微僵,心里发苦,知道这谢宽是要故意生事,在另一桌那人面前显摆威风了。
她心里不由暗恨自己怎么为了区区二两银子,就让这女扮男装的人进来了,她早该想到,放这等人进来,免不了是要生事端的。
“这…近来咱们这却是没有新来的姑娘。”女掌柜犹豫道:“倒是妙言坊从旸州新到不少瘦马。”
妙言坊是这淮水河上最大的一艘楼船,也是价钱最高、生意最好的,夜夜笙歌,有太渊城之内的人,也有从其他郡城来的。
但别人喜欢去妙言坊,谢宽却不喜欢去,原因很简单,他跟小公爷周芳不太对付,而周芳便是庸王周顒的小儿子。
这妙言坊白天常人可以去,但晚上,周芳会包夜,倒不是不让别人进,只不过谁能进却是他说了算,现在多是他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而其中,并不包括谢宽。
当下,谢宽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眼神不善地看着眼前的老鸨子,觉得对方明知道自己跟周芳有龌龊,却故意搬他出来压自己。
这时,有人开口了。
“妙言坊?要不咱们也过去瞧瞧?”
楚云清看着身旁一脸期待的晏红染,嘴里的盐花生嚼得嘎嘣脆。
22.独角戏
晏红染想去妙言坊闲逛,但楚云清和青翡一左一右坐在她边上,显然是要打消她这个念头。
倒不是怕,他们是渊行帮的人,从来都是别人怕他们,而他们不会怕。
但现在不同了,帮主石崇山病死,帮内帮外勾心斗角异声不少,在当前这个时候,肯定要谨小慎微才是。
尤其是,楚云清是认得谢宽这位知府之子的,自己现在有差事在身,他可不想跟对方有什么牵扯。
晏红染却是疑惑,“你胆子怎么这么小了?”
楚云清并未反驳,只是道:“时非往常,当要谨慎。”
晏红染闻言,有些意外地多看了他几眼。
两人相识多年,经历颇多,她当然清楚这小子虽然读过书,却也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素日打架砍人还行,要说讲道理那肯定不大像那么回事,但没想到对方现在,竟也会这般考虑事情了。
晏红染突然有种看不成器的儿子懂事了那般,有些欣慰。
“行,那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继续斟酒。
那边,谢宽见她这么一笑,这心情一下就亮堂起来了,又听得她说不去妙言坊了,心底突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但能跟佳人相处,自是极好的。
所以,谢宽斜眼瞅着那老鸨,直接道:“台上的那些货色赶紧换了,看着窝心!”
女掌柜心中自是不快,风尘女子虽是贱业,可她们毕竟都是靠着庸王府吃饭的,被一外人这般直白训斥,谁能受得了。
但怎么也是经历过世事的人,她脸上笑容未变,嘴里连忙应着,往楼上去了。
谢宽轻咳一声,不由朝晏红染这边挪了挪身子,“在下谢宽,还未请教,姑…兄台高姓大名?”
晏红染看也不看他,往嘴里丢着盐花生,随口道:“楚云清。”
“……”楚云清。
一旁,青翡低头一笑。
谢宽对此根本没在意,一个臭家丁,一个柴火妞,他当然不会多看几眼。他只是咂摸着对方说的这个名字,想来应该是信口胡诌的假名。
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不过以往都是别的女子投怀送抱,这回难得有对自己不假辞色的美人,他反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畅快。
“兄台好像不是本地人?”他问道。
“是本地人。”晏红染说道。
谢宽一噎,干咳一声,“先前竟从未见过。”
“那是无缘。”晏红染道。
谢宽心中一动,笑道:“那想来,咱们现在是有缘了。”
晏红染终于瞥他一眼,“这里酒水如何?”
谢宽有些疑惑,不知对方为何会如此问,但还是点点头,“本地的莲花白,当然算是好酒。”
“那零嘴如何?”晏红染又问。
零嘴,指的自然是桌上的盐花生、茴香豆这些。
谢宽下意识道:“口味尚可。”
晏红染淡淡一笑,“那还堵不上你的嘴?”
谢宽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便有些涨红,很是羞愤。
四下也有低笑传来,显然是喝着酒,却也一直在注意着这边。此时都听见了,当然觉得这谢公子好笑。
楚云清和青翡也是一笑。
谢宽看着面前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欠奉之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此时又听见四下隐隐的笑声,其中嘲讽意味不要太明显。
但这些人都是太渊城里有头有脸,要么是商贾之后,要么也是官府中人,他虽然自视甚高,却也不会因此就伤及颜面,连累父亲也折损名声。
所以,谢宽怒瞪的,是楚云清,这个懒散坐着,如同家丁般的粗人。
别人笑也就罢了,你区区一下人,还敢嘲笑本公子?
“你笑什么?”谢宽看过去,冷声道。
楚云清连搭理都没搭理他,只是看着台上换了一拨的姑娘,目光在其中一个弹琵琶的身影上停留几分。
“本公子在跟你说话!”谢宽猛地站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或许是四下并不明显却刻意的嘲笑,也可能是眼前这两人的轻视。
反正,就一下激发了他心底压着的火气,让他恨不得抄起手边的酒壶,朝对方头上砸去。
然后,就在几个呼吸过后,谢宽果真这么做了。
他面容扭曲着,怒喝一声,顺手从桌上抄起了酒壶,几步迈出,就要朝楚云清头上砸去。
但显然,有晏红染和青翡还在中间,他怎么可能如愿?
脚下在刚迈出一步的时候,便被晏红染弹出的一粒花生米打在了膝盖上,谢宽一下吃痛,身子一斜,便朝另一桌人那边扑倒。
惊呼声里,谢公子磕碎小桌,酒水洒了一身。
四下之人不免指指点点,言语带笑。
“谢公子没事吧?”
“春红,还不快看看谢公子有没有伤着。”
“哎呀,额头都出血了,这得去请郎中啊。”
一片幸灾乐祸声里,谢宽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额头青筋贲张。
“闭嘴!”他环视四周。
场间便没了声音,都看着他,神情玩味。
这时,本是安静的台上,突然有一道刺耳难听的琵琶声陡然响起。
谢宽猛地看去。
台上,凳子上坐着一十七八的清秀姑娘,怀抱着琵琶,此时见了他目光过来,许是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说出的话里便带着哭腔。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缩了缩身子。
谢宽当然不会跟个弹曲的计较,现在要教训的,另有其人。
他拽了拽衣衫,就在三步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晏红染和楚云清,神情阴翳。
晏红染在喝酒,楚云清在吃花生,两人对此浑不在意。
“你可真扫兴。”晏红染淡淡道:“这淮水画舫里多少姑娘还不够你找的,非得在这散德行,败爷们的兴致。”
谢宽看着这张清丽的面孔,心头火气,“老子就要找你!”
说着,他竟是扑了过来。
下一刻,便被一脚斜踹回去。
楚云清站在那,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袍。
要说谢宽也是个练家子,但且不说多年纵情声色,只是今晚就喝了不少酒,再加上他根本没想过,区区一家丁还敢对自己出手。
最主要的,还是他太弱,远不是楚某人的对手,所以反应不过来,弄得一身狼狈。
23.中毒
谢宽躺在地上,咳嗽着,眼神有些怨毒地看着那道高大身影,想要站起来。
但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有些气短,急促地喘了喘,一时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楚云清站在那,皱了皱眉。
装?
不像。
他脸色微变,怕不是自己这一脚踢得太重,将这人踢出了个好歹吧?
本来心里还有些拿捏,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瞧瞧,但一见谢宽半晌站不起来的样子,也顾不得许多了。
但不等他先抬脚,一旁的青翡已然是抽身过去。
她盯着谢宽苍白的面容和微微发紫的嘴唇瞧了瞧,说了句‘是中毒了。’
倒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谢宽眼神一动,快速眨了眨,满是着急。
这一下,四下原本看热闹的人先是一懵,接着就炸锅了。
“中毒?不会吧。”
“小姑娘你是郎中?这话可不能乱说。”
“就是,我看是这莽汉踢得太重,岔了气吧。”
尤其是那一直在二楼看事的女掌柜,此时见了,不由尖声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可不要乱说话,中毒?什么中毒,在我这怎么中毒,你该不会想说是我下的毒吧?”
青翡并未多言,只是回头朝晏红染两人看了眼。
“能救?”晏红染问道。
青翡道:“如果不救,人就死了。”
此话一出,四下本来还不信的人,瞧见地上那面若白纸,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谢公子,以及神情凝重的青翡,也信了。
然后,有的人已经悄悄开溜了。
“他身边没带护卫?”楚云清指着谢宽道。
“带什么护卫啊。”女掌柜也有些慌了,连忙朝外招呼小厮,“赶紧去请郎中啊,可不能让谢公子死了!”
谢宽平时出入自然带着不少家丁护卫,但来这淮水画舫上寻欢取乐却从来不带,他的人都在岸上消遣,只等这位少爷玩够了才接着回去。
因为这淮水河上是周芳的地盘,谢宽跟他不对付,所以巴不得有人跟自己较劲,到时候不管谁伤了,他都可以借题发挥,去找周芳的麻烦。
比如堂堂知府之子在你周芳的地盘上被人揍了,你连恩客都保护不了,谁还敢来这儿?不是你的责任是谁的?
不过谢宽想是这么想,较劲也是真的,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真被人算计了。
自己的确是中毒了,他心里门儿清,又急得不行,这帮蠢货,还不带自己去看郎中,等着自己死呢?
淮水河上当然是有郎中的,毕竟这里是烟柳场所,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小厮很快就叫了郎中过来。
本来好好的画舫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药味冲鼻,众人是彻底没喝酒听曲的兴致了。
不少人都换了地方去玩,原本的喧闹,一下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满目狼藉。
晏红染拍拍手起来,用酒水洗了洗手,然后在楚云清身上擦干净。
“回吧。”她说着,当先朝外走。
“等下,你不能走!”那女掌柜连忙喊了声,接着便是船外看场的几个汉子进来,挡在了前头。
“几位,你们可不能走啊。”女掌柜摇着团扇,皮笑肉不笑道:“等谢公子醒了要是怪罪,老婆子可但当不起。”
说着,她直接朝楚云清丢了一物过来。
楚云清接过,一看,正是二两银子,他一想便明白了。
“唉,为了点小钱,差点闹出大乱子。”女掌柜说道:“虽说来者是客,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咱还是别走了,等好好说道说道吧。”
楚云清看着她,也是一笑,“那恐怕,你真脱不了干系了。”
女掌柜一愣,脸色不善,“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云清指了指四下,一句话也没说。
女掌柜却是怔住了,接着脸色就是一白。
是了,谢宽是中毒,那下毒的人肯定就在先前的人里头,可方才郎中来的时候,人全都跑光了!
到时候真追究起来...女掌柜一时方寸大乱。
晏红染却是笑着看了眼楚云清,继而,这目光落向了那边的台上,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正随着其他姑娘下场。
……
谢宽中的是草木毒,不太严重,但恐怕会留下后遗症,比如这嘴就有些不利索了。
他当然是要大动干戈,自己是知府之子,竟被人下毒,还是在这淮水画舫上。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跟那踢了自己一脚的臭家丁计较了,他要找的人是周芳!
不多时,施施然的小公爷来了。
这可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人,楚云清在出门的时候与对方擦身而过,先是惊讶于对方这般俊朗的相貌,然后就因对方身上浓厚的脂粉味打了数个喷嚏。
而周芳却多看了晏红染几眼,还点头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倒不是他也像谢宽那样起了觊觎心思,好色是有的,但要分对谁,他是认出了晏红染的身份。
由此,对于手下来汇报的关于此前发生之事,也多少有了猜测。
下毒的人当然不会是晏红染,周芳很是清楚,要想教训谢宽的话,这位可有的是手段。
他进了楼船里,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对着说话还不利索的谢宽就是一顿臭骂。
谢宽有些愣,但片刻后便回神,扯着嘴角,唾沫横飞,也是硬骂而回。
当楚云清三人下船的时候,还隐约能听见楼船里谢宽和周芳的争吵声,其中不乏脏话和狠话,有来有往,但这两人就是没有动手,只是一顿对喷。
……
岸上长街,尚有灯火,卖小吃的摆摊的还没歇息。
晏红染随便看着,随口问道:“你觉得是谁下的毒?”
楚云清跟在一旁,闻言一愣。
彼时场间得有四五十人,且不说他没记全都有谁,就是说谁去喝花酒还记寻欢作乐的人啊,更别说谢宽毒发的时候,他们早都跑了。
楚云清当然猜不到,不过他心中一动,听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晏红染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晏红染很满意他此时的表情。
“不管到什么地方,陌生还是熟悉,首先要记下所处的环境,然后是人。”她说,“若有万一,便能救自己的性命。”
楚云清若有所思。
然后,他问道:“那下毒的人是谁?”
“不知道。”晏红染一笑。
“……”楚云清。
24.定计
一夜喧嚣过去,生活又重新归于从前。
有关知府之子谢宽在淮水画舫调戏良家,反被家丁暴打,然后毒发差点不治的消息,只是一夜便传遍了整个太渊城。
而其中,自然没有谢宽和周芳彼此怒骂一晚之事。
谢宽这位纨绔大少失了面子,便是其父谢玉尧都颜面大失。
整个太渊州官道捕快,暗里都被发动起来,务必要找到那打了谢大少的臭家丁,当然,更多的还是给谢大少寻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这些事,楚云清起初并不在意,还是早晨吃饭的时候,李二添油加醋说来的。
“清儿哥,你说那家丁是谁家的?咱太渊城里还有这等好汉?”李二一边吃着肉包一边道。
楚云清看着他那满嘴油花,便倒了杯水给他推过去。
然后说道:“什么好汉,不知轻重地打了谢宽,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还可能连累家人府上,这也能叫好汉吗?”
李二当然不服,“护持主家,脚踹恶少,这怎么不是好汉了?”
一旁,几个随从的弟兄也是附和几声,大抵是‘要换成是自己,非得给谢宽打骨折不可’、‘谢宽那恶少早该被阉了’、‘那好汉还是出手轻了,应该直接结果了谢宽’等等。
楚云清对此也只是笑笑,这些憨货也也就是没有当面,否则的话,真要这么鲁莽,那船上看场的打手也不会让他们下船的--只是踢了谢宽一脚,最多就是争风吃醋,庸王府请来的这些人还担待的起,但要真重伤了谢宽或是杀了他,那事情的严重性就不一样了。
“行了,都别吹了,吃饱了饭该干嘛干嘛去。”楚云清摆摆手。
不过他也清楚,这些伙计整日游荡在康乐坊,除了震慑地痞无赖外,还真没什么正经营生做,偶尔帮出摊的小贩搬个东西,那都是大善举大动作了。
李二等人终日不是在各大酒楼混饭吃,就是瞅着街上的黄花大闺女评头论足,已经有不少商户来找楚云清告状了。
“清儿哥,这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李二说道。
楚云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这份觉悟,而是因为对方话里,竟一次用了两个成语。
李二挠挠头,“先来无事,咱也得看点书不是。”
“都看什么了?”楚云清好奇道。
“我知道!”一个弟兄回头笑着,挤眉弄眼。
但不等他开口,就被李二一眼瞪回去,“说正事呢,你聒噪个甚?”
楚云清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事,便道:说的也是,你们这整天瞎混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难免落人口实。”
“可不是嘛。”李二哼了声,声音压低道:“陆景那些人都偷摸来咱们这打探消息了,还以为人都不认识他们呢。”
楚云清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不过这种事是晏红染他们需要博弈的,自己掺和不进去,只是听命行事便够了。
而且,有安清和安排的差事在,官府的人巴不得渊行帮内讧呢。
“这些事看红染姐怎么吩咐,咱们别莽撞。”楚云清先是嘱咐一声,然后道:“这样,你们要是闲着无事,帮我寻个人吧。”
“什么人,男的女的,叫什么?”李二一听便来了兴致。
他是康乐坊地界上的包打听,正要往外拓展,成为太渊城江湖风媒界的一号人物,所以也认得不少风媒探子。
楚云清道:“一个邋遢道人,五十来岁,山羊胡,不高,精瘦。”
李二认真听着,到这,眉头一挑,“没了?”
“没了。”楚云清点头,“以前就住对面街头上的算命铺子,现在不知道哪去了。”
“这有点儿难找啊。”李二说道。
楚云清把豆腐脑喝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
说完,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便起身走了。
李二摇摇头,一边吃着,一边在脑海里根据楚云清的形容,来勾勒出要找之人的模样。
但可惜的是,一团浆糊。
……
楚云清去了酒馆。
倒不是他主动想来,而是习惯性走到这条街上,看到了陈文静留在酒馆二层让自己见面的标记。
大早上除了宿醉之人,没有谁会去喝酒,尤其是陈文静这家出了名难喝的酒馆。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的人认识楚云清,照面了还打个招呼,然后见他是往酒馆去的,脸上笑容里便多了些揶揄。
楚云清对此都是点头一笑,然后进了酒馆。
里面冷冷清清的,倒是打扫得很干净,他径直上了二楼。
陈文静在跟人说话,从房门里,传来淡淡的话语。
楚云清自是能听出那人是谁,也不忸怩,直接推门进去。
房间里相对坐着两人,一袭白裙的陈文静素雅曼妙,正落下一颗黑子。对面,是商贾打扮的安清和,眉头微皱,捻着白子似乎不知道要往哪里落。
“不知道敲门吗?”安清和看过来,似有不悦。
楚云清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早前,他还得毕恭毕敬,因这一句训斥而小心翼翼,但现在,只当对方是在放屁。
他大咧咧在一旁坐下,嘴上道:“混帮派的人,有几个懂礼数的。”
安清和闻言,多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陈文静则是掩口一笑,继而给楚云清倒了杯茶,“可别这么说,听说那位陆景陆副帮主,便是世家子出身,武功虽说平平,但人际拿捏上却极为擅长。”
楚云清喝了口茶,有些微苦,不太好喝。
“昨晚上,是你打的谢宽?”安清和直接道。
楚云清对他能知悉具体并不意外,但还是摇头。
安清和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真当我不知道?”
“他找茬,我踢了他一脚,不算打。”楚云清道。
安清和忽地笑了,“有意思,你这么帮晏红染出头,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楚云清答非所问,“您找我过来,该不会就想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安清和皱了皱眉。
“我每多来一趟,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楚云清淡淡道:“如果是因为谢宽,就让这六年的苦功付之东流,我无话可说。”
安清和眼睛眯了下,不得不说,今天这人给自己的感觉,跟平时大不一样,不说是变了一个人,只是更张扬更锋芒毕露了一些。
“好了好了。”陈文静见这两人隐有剑拔弩张之意,连忙打圆场,“还是正事要紧,何必为了个谢宽计较许多?”
安清和沉默片刻,然后道:“石崇山已死,计划可以开始了。”
楚云清看了眼陈文静,后者微微颔首。
他先前已经听对方说了所安排的任务,彼时暗里在场的肯定还有安清和。但现在,当着对方的面,他还是说了句,“你们真想让晏红染当帮主?”
“为什么不呢?”安清和一笑,“相比较其他人,她是最适合的,之前不也跟你说过么?”
陈文静点头,“不错,先前说的,便是我们的意见,也是咱们府衙经过认真商议决定下来的。”
楚云清点头,深吸口气,“好,现在要我怎么做?”
“要想让晏红染上位,就得先把其他对手铲除。”
安清和道:“能跟她竞争帮主之位的,不过陆景、穆春生、柯放、陈五四人而已,就算渊行帮内还有后起之秀,资历也是不足,在这几人没有全部倒下之前,他们没有半点机会。”
楚云清听后,顺着道:“那大人想先对谁下手?”
他此前也细细想过,陆景势大,为人又奸猾谨慎,人脉牵扯太多,这人自是要缓缓图之。而穆春生如今倒向陆景,恐怕也不会再争什么帮主,求的不过是之后的副帮主位子。想来先要对付的,该是其余两人。
果然,安清和只是略作思量,便说出了陈五的名字。
然后,他解释道:“柯放如今足不出户,除了维系手下的生意外,底下一众人马都不离他府邸百丈。他是石崇山的嫡系,如今这是被骇破了胆子,唯恐被陆景等人暗害。如果要对付他,很困难。”
楚云清想了想,道:“但陈五底下兄弟众多,因着逍遥散的生意,招揽了不少亡命之徒,若要除掉他,谈何容易?”
一旁,陈文静则是轻笑道:“除掉一个人,未必就是要杀了他。”
楚云清一愣。
“在当前这个时候,渊行帮里虽然勾心斗角,但要说真要命是不可能的。如果陈五横死,怀疑的矛头很可能会指向官府,那样对我们很不利。”陈文静道。
楚云清问道:“那你们想怎么做?”
“与其瞻前顾后,受人怀疑,不如主动出击。”陈文静道:“直接抓了陈五。”
“啊?”楚云清当然惊讶,陈五威风了这么多年,手上人命无数,但谁都知道事情是他做的,可就是没有证据来证明。
官府要抓人,尤其还是抓陈五这等人,没有证据的话,肯定是不能强行拿人的。
府衙不是京城里的锦衣卫,还没这个能耐。
陈文静笑了笑,“所以就要看你了。”
楚云清皱眉,他当然能听出对方话中意思,不外乎便是要让自己从渊行帮里找到陈五的罪证,只不过自己一直在晏红染手下做事,虽然跟陈五有仇怨,但平日里连见面都没几次,更别说搜集什么证据了。
而别看自己卧底了六年,实际上就只给官府提供过几次便利而已,要说实质性的东西并没有,这也不是安清和先前吩咐的。
稍有不慎就会暴露殒命,那一切努力和坚持就会付之东流,安清和从前跟他说的,只是潜藏下去,等一个时机。
楚云清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安清和,沉声道:“大人,现在就是那个时机吗?”
安清和没有立即回答,沉思片刻后,道:“拿掉陈五,就能让他开口,不论是让晏红染当上帮主,为朝廷所用,还是直接将渊行帮打掉,还一个朗朗乾坤,皆在我等手上。”
楚云清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知道,这件事对方已经决定好了,也是今天让自己过来,吩咐的差事。
“陈五势力不小,如何动他,的确需要从长计议。”陈文静说道:“不过,还是越早越好,若是等这阵子过去,帮内稳定下来,再动手会更困难。”
楚云清应下,“好,我会想办法。”
“衙门这边也会配合你的。”陈文静道。
话既说完,楚云清很快便告辞了。
房间里,安清和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
“短短几日,他的变化真的很大。”他说。
陈文静心中一动,想起了上一次见楚云清时,对方那一瞬变化的眼神,给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
“可能是晏红染回来了,给了他自信。”她的语气有些轻浮,显然不怎么在意。
安清和知道自己这位师妹素来心高气傲,多劝反而不美,再说左右不过是一泥腿子衙役,就算背靠帮派又能如何?
只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江湖人罢了,在朝廷面前只是土鸡瓦狗而已。就是可惜,朝廷还要依律法办事,不然的话,直接调动州城守军剿了渊行帮总堂口便是。
安清和的胆子向来很大。
他对楚云清,仍没有足够的重视。
……
出了酒馆,楚云清脸色有些阴沉,他走到街边摊子坐了,点了碗面,一边等着,一边细细思量方才陈文静的话。
不得不说,陈文静和安清和两人的确是胆大包天,竟然想活捉陈五,然后撬开他的嘴,从他嘴里得到渊行帮内部的消息。
这对办案来说,的确是很简单有效的法子,但现在不是办案,陈五是太渊州道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要想以官府的力量抓他很难,且没个由头是不行的。
小偷小摸,或是寻常栽赃,根本不行事,别说一众帮派之人不信,便是坊间百姓也不会信。想他陈五地位,底下亡命徒不少,就算想杀个把人,那还至于亲自出手么?
所以说,要想动他,要么是刚好在陈五杀人的现场,来个人证物证倶在,且最好是大庭广众之下。要么,就是激他动怒,要他非动手不可。
但这听起来简单,可真要筹划起来,哪一样都不容易。
不过,楚云清看着大海碗里飘着的香菜,他早就有了主意。
25.冒险
楚云清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莽夫。
虽然不太懂什么谋略,但他知道用脑子,不然这六年也不会安生卧底下来,且还能在数千人中脱颖而出,当上渊行帮的香主,即便其中有晏红染的关系。
楚云清觉得,纯粹的莽夫是蠢,但如果有一定的头脑就不一样了。
天下聪明人有的是,自己跻身不进去,算不得什么人物,但自己有小辅助,会在不经意间有那么‘一机灵’。所以,当每次顺心意行事的时候,他都会觉得无往而不利,而事实也是如此证明的。
就像现在,如何对付陈五,他已经有了主意,还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疲惫感没有来袭,但肚子的确是饿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变强了,也更硬了。
体内的热流,在壮大着,蓬勃欲出。
……
次日,养足了精神后的楚云清去了东市堂口,没见到晏红染,他也不必跟其他人打招呼,直接就去了地牢。
对于安清和安排的任务,他心里的主意,还要落在地牢里才行。
地牢里还是那般潮湿,进去后潮气迎面而来,其中味道是不好闻。
见楚云清来,关在这里的三人都看了过来。
“清儿哥,这两天来的可勤快啊。”抛着铜钱的白九笑道。
另一边,老采花不走空也是吸溜着鼻子,不怀好意地笑着。
但楚云清对这两人自是不理不睬,直接去了顾禾的牢门前。
牢房里,顾禾坐在床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这边。
楚云清忽地皱了皱眉,他突然想到,对方毕竟是个女子,这地牢虽是间隔着,可也不宽敞,有两个男人关在一侧,顾禾一些隐私难免不方便。
“你又来了?”顾禾说道。
楚云清点头,“你知道我要来?”
“猜到了。”顾禾微笑道。
楚云清倒是疑惑,“怎么猜出来的?”
“你脸上挂着愁容。”顾禾说道。
楚云清下意识摸了摸脸,然后摇头,“我倒不觉得。”
“有没有藏着事,你自己心里清楚。”顾禾挽了挽头发,虽然只是在地牢里待了一天,但也是一天没洗澡了,难免不舒服。
楚云清沉默片刻,道:“在这待着还适应么?”
“你说呢?”顾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
“换一个地方关着。”
“你那好姐姐会同意吗?”
“应该会。”
“应该?”顾禾笑了,“我还以为你能做主。”
楚云清摇摇头,“你是女子,在这待着毕竟不方便。”
顾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而一旁,那老采花不走空已经嘿嘿笑了起来,很猥琐,显然也很期待。
顾禾脸色一沉。
楚云清已经转身,朝白九那边走去。
没错,他来地牢,跟顾禾说几句话只是顺嘴的事,最主要的还是来寻白九这位“鬼手”的。
楚云清站在牢门外,看着那翘着腿躺在草席子上的人,没说话。
“清儿哥,有话您还是直说吧,这么盯着我,让人心里不自在啊。”白九干咳一声,手里铜钱一抓,脸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听说你赌术很高明。”楚云清说道。
听他说的是赌术,而不是出老千,白九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不过在瞧了楚云清一眼后,眼珠一转,顿时摇头。
“我这点微末功夫哪能称什么赌术啊,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而已。”他颇为自嘲,好像自己真的是一文不值。
楚云清深深看他一眼,忽地一笑,“看来是我搞错了。”
话落,他转身就走,很果断,根本没有停留的意思。
白九一愣,直到人快走上石阶了,他才身子一挺,连忙趴到牢门上,朝外喊。
“哎,清儿哥别走啊。”他急切道:“是有啥好事儿了?不是,是有什么吩咐啊,但凡能用得上小弟的,尽管提!”
背对这边的楚云清唇角抿了抿,然后回头,盯着他,好像思量了一番,直把白九看的心底发毛,浑身紧张,大气也不敢出。
然后,楚云清微微点头,走了回来。
“听说,你赌术很高明。”他说。
还是一样的话题,但白九这回可不敢抖机灵了,他隐隐有种感觉,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还行。”白九的语气因紧张而有些激动,但掩不住其中的自傲,“起码在这太渊城里,南来北往能赌过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听了这有些狂妄的话,楚云清还没说什么,另一边的不走空却是‘嘁’了声,好像有些嘲讽,异常欠打。
“老色鬼,你笑什么?”白九怒目而视。
“你要真有吹嘘的这么厉害,就不会被人剁了手了。”不走空笑了笑,开口道:“还是少夸什么海口吧,起码有一只手还能喝粥,要是这只手再被人剁了,你就只能舔屎了。”
白九当然大怒,不过转念便思忖过来,这是老东西在给自己提醒呢。
自己的赌术自己门儿清,在这太渊城的确是能横着走的,可赌这一行当,比的可不单单是赌术,因为这赌术赌术,里面本身就带着个‘术’字,被人发现了,那就是老千。
现在这一行并不好混,除了你本身要有高明的手段外,还要有能保全自身手段的能耐。就像那一只眼陈五,他手下的人不管庄荷还是做鬼的,赌术都一般,可架不住底下兄弟多,三教九流都得给面子。
就算是过江龙,也得被斩了爪子--白九是这么想自己的。
总之一句话,要在赌桌上各凭手段,他都不在怕的。可要是下了赌桌,那白九就是块肉,他很有自知之明。
因此,在不走空这话一提醒之后,白九的冷汗就出来了,他看着面前的楚云清,也没那么热忱了。
能赌,能发挥所长出人头地固然好,可要是搭上性命,那就不值当了。甭管山珍海味还是金山银海,没命去享受,那也白搭。
白九干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慢慢朝那破席子退去,显然,他是退缩了。
楚云清对此当然理解,虽然自己还没说什么,但不论白九还是不走空,都是老江湖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做的是什么营生,他们心里很清楚。
跟帮派沾边,尤其还是现在的渊行帮沾边,稍有不慎就落不着好。更逞论他楚云清只是一个香主而已,在这场暗流中,最多就只是个屁。
“你不想报仇么?”楚云清看着白九,说了句。
有些佝偻的,本要躺下的身影怔了怔,却没回头,“报仇?我现在这副样子,怎么报仇?”
话虽如此,但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甘和恨意。
楚云清道:“我想弄陈五,需要你帮忙。”
他没有丝毫掩饰,直接把目的说了,一是没必要,二是事态紧急。
早完成差事早利索,自己也能早一刻恢复身份回衙门。相反,多耽搁一分,自己和安清和他们的胜算就会少一分,届时给自己恢复身份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白九一听,眉头皱着看过来,自嘲一笑,“我能帮你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跟他对赌?”
“的确有个计划。”楚云清平静道:“你是其中一环,不需要你跟他对赌,上了赌桌,别说我没能力保下你,就是我这心里也担心你掉链子。”
白九听着前边的还像那么一回事,可一听到后边,登时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他忿然道。
楚云清点头,语气颇为认真,“我知道赌是会上瘾的,你憋了这么久,一旦上桌,真拦不住你。”
白九张了张嘴,虽然不想说,但确实,赌术是怎么练出来的?就跟军营里的神箭手一样,熟能生巧罢了。
真要放下,谈何容易?
别看他现在每日关在这里,事实上,不论是耍弄铜钱还是拨弄那破碗,都是在练习手段,唯恐荒废了技艺。
而且他这心里还天天回想当初纵横赌场时,自己见招拆招,所较量过的对手等等。
他知道楚云清的担心是对的,因为就连自己都没这个决心保证。
所以,他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不过更显得颓废了。
楚云清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在等他做决定。
良久,白九开口,“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到时候你听我的就行。”楚云清道:“你能得到自由。”
白九一愣,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只要陈五完了,你不就自由了么。”楚云清道:“想去哪就去哪,听说京城挺好玩的,凭你的本事,还怕不能闯出一番天地吗?”
白九突然有些向往,本是枯寂的内心,好像重新活泛了起来。
另一边,顾禾听到这,忽地无声笑了下,她心里,对这个嘴里忽悠起来真像那么回事的人,真有了兴趣。
这时,楚云清笑了笑,“那你答不答应?”
白九看着他,问道:“你就不怕我坏了你的事儿?”
“事到临头,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楚云清反而看得开。
白九一愣,抿了抿嘴,没说什么,猛地一个挺身站了起来。
“行,干了!”
他如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还想发些豪言壮语,只不过身子毕竟太虚了,这起的猛说得猛,差点晕过去。
楚云清看了眼他空荡荡的右手袖子。
白九以为他担忧什么,当下一笑,浑不在意,“少了一只手就少了些累赘,现在的我,赌术更上一层楼。”
听着他话里自信,楚云清只好压下心中狐疑,只不过有句话没说:合着少一只手这赌术就更上一层楼,那要是断双手,甚至连双脚也断了,岂不能上好几层楼?
但这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
很快,楚云清招呼了李二,把白九悄悄接了出去,让他置办干净得体的衣物,安排热水澡跟吃喝
等,总之是偷摸着让白九又变得人模狗样起来。
而本要一块离开的楚云清,却被顾禾喊住了。
“等我问了红染姐之后,会给你另外妥善安置的。”楚云清说道,倒不是敷衍。
“我不是想说这个。”顾禾走到牢门口,看着他,“你的烦心事,跟那什么陈五有关?”
楚云清皱了皱眉,并不想跟对方说太多,便点点头混过去。
但顾禾只是瞧他半晌,忽而便笑了。
“不得不说,你这份镇定,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她说。
“什么意思?”楚云清问道。
现在谈妥了白九,对方还要收拾利索,他倒是没那么急了。
顾禾反而问道:“你经常骗人吗?”
楚云清一听,有些不舒服,谁经常骗人啊,我又不是拐子,但这话本是要脱口而出的,可到了嘴边,看着顾禾清澈洞察般的眼神,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骗人么,他在渊行帮的这六年,真不知道说了多少谎话了。往往说一个谎就要用多个谎话来圆,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
就像现在,仿佛此时的人生才是真实的,而当年那个在雷雨夜里听到父亲和叔父死讯的十五岁少年,全然是自己虚构而来的。包括那时的悲伤和仇恨,包括安清和给自己披上的那件温暖的氅衣,都是美好的假象。
楚云清突然有些痛苦,自心底而生,眨眼便开始蔓延。
他闷哼一声,捂着胸口,朝后退了退。
对面,顾禾眼神微眯,里面似有幽光浮掠,而她呼吸也有些急促,额头隐见细汗。
她在窥探对面那人的记忆。
但在一道真实而又久远的雷声里,顾禾突然一阵难受,嘴角便出现了一丝血迹。
而楚云清也清醒了过来,只不过,他没有抬头,晦暗的地牢里,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他问。
语气平静,有些低沉,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先前发生的事情,但对面的顾禾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明明没有半分杀机,前所未有的危险感却如芒在背,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像是乌云压顶,暴雨来临前的微风。
顾禾忍不住朝后缩了缩身子,仿佛黑暗的牢房和这道牢门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但就是退的这么一小步,方才的一切不适便都消散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26.玄术
楚云清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顾禾大抵是觉得方才之举很是失礼,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压力,她咬了咬唇,就要开口。
忽地,她听眼前的人问了句,“咱们有仇吗?”
“什么?”顾禾一怔。
楚云清看着她,平静道:“我说,你我之间,可有仇怨?”
顾禾没太明白,下意识摇头。
“既无仇怨,为何有方才之举?”楚云清道:“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段,却是恶意满满。”
顾禾紧抿着唇。
“如此失礼,何其跋扈。”楚云清笑了声,似嗤笑,带着嘲讽,却不像是针对某个人,更像是因此而想到了什么,心中不舒服。
是啊,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如此做呢?难道怀有手段,便要施加于人么,哪怕是无辜之人?
“方才那是我门中玄术,可窥得片刻记忆。”顾禾咬咬牙,索性坦白,“你既然不说,我便想看看你有什么烦心事,或许我能帮上忙。”
“可我并没有要你帮忙。”楚云清道。
顾禾没说话。
她是方士,更是师承清静门门主,地位自不是楚云清能比的,便是石崇山,便是这太渊州知府谢玉尧,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莫说只是用玄术窥探一个人的记忆,就是杀人,也没人能说什么。
因为她的身份,也因为她有这个手段。
换在平时,顾禾自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可现在,看着对面那人的眼睛,不知怎的,她心里竟觉出歉意,感觉失礼之举很臊得慌。
并非是因为所处地牢,这里不是京城的缘故,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更像是良知上的过不去。
顾禾唇角抿了抿,微微颔首,施了一礼,“得罪了。”
楚云清眼底好像有什么散了开来,看着她时,也没了方才的敌意。但说不上喜欢,就是回到了之前的态度,甚至还少了几分同情,多了些淡漠。
顾禾能感受得到,再就是原本那朦胧不真的压抑感也消失不见了,让她大松口气。
“我的确有烦心事。”楚云清道:“其实谁都有,不是么?”
顾禾一怔,看着对方那深邃的眼神,莞尔一笑,“的确,但或许说出来,你我还能互助。”
楚云清知道这才是对方的打算。
她现在被关在地牢里,叫天天不应,晏红染都不来,除了自己,没人能帮到她。
没有人想被困在这,尤其是看到白九因自己一句话就可以离开之后。
“你说说看。”楚云清道。
“帮我找个人。”顾禾道。
“做什么的,叫什么?”
“名字不清楚,也是密探,不过是锦衣卫。”声音在楚云清的耳边出现,可顾禾只是轻微动了动嘴唇,显然不是说出来的。
楚云清听说过,这是传音入密,玄术能做到,武功高强之辈也能做到。
这是不想被其他人听见。
他心里惊讶的,是对方要找的人竟然是锦衣卫,且竟会有锦衣卫来太渊城!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监察百官,权柄极大。但有一点,锦衣卫轻易不会出京城,他们办的是京师之案,查的是京官,这一点与大理寺相同,至于外地官员,自有刑部批文,捕快出马。
但这并不代表,锦衣卫或大理寺不会离京办案。
“大案?”楚云清道。
顾禾点头,继而轻笑一声,“你想知道吗?”
她笑得亲切良善,仿佛刚才不快只是错觉,就好像两人是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楚云清却是想了想。
换成旁人,莫说只是一个帮派里的香主,便是京师重臣,涉及到锦衣卫办的案子,也不会过多打听,唯恐引火上身,牵连到自己。
可楚云清偏偏认真想了想,只这一点,就让顾禾多看几眼。
不会觉得此人鲁莽,事实上,哪怕楚云清素日行事作风中带着莽夫之气,可真要接触起来,才知此人粗中有细,心腹之黑。
当然,这是顾禾感受到的,其余诸如李二及康乐坊等人,眼里的楚云清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不良莽汉。
“有些兴趣。”楚云清道:“能跟我说说?”
顾禾听后,反而一笑,“那不行,这是机密。”
“其实是你知道的也不多吧。”楚云清道。
顾禾对此并不意外,未置可否,“随便你怎么想。”
“不开诚布公,如何帮忙?”楚云清看着不太乐意。
“不必深交,浅尝辄止。”顾禾认真道:“这样涉入不深,对你我都有好处。”
“也好。”
“放心好了,真到了一定地步,肯定会让你知道的。”顾禾心里松了口气,然后道:“该说说你的事了。”
楚云清也不隐瞒,直接道:“我想让红染姐当帮主。”
顾禾看他半晌,点点头,“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楚云清一愣,就凭这一句话,我都没明白,你就听明白了?
卧底之事,三言两语自然说不清,而且关乎身家性命,他自不会说给一个刚见过几面的人,更别说对方还是六扇门的人。
他的心思,自身也摇摆不定,若说给别人,或许就会被洞悉。
旁观者清,但他也有自知之明。
顾禾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
楚云清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还是走近了牢房,就与她相隔一扇牢门而已。
顾禾肃然看着他,抬手,伸出了手指。
青葱般的手指,细长,晶莹如白玉雕琢,指甲修剪的整齐,而指尖,则出现了一点乳白色的荧光。
在晦暗的地牢里,清晰而温暖。
“这是?”楚云清眼神缩了下。
“嗐,身上的物件儿都被那臭女人拿走了,出门在外,也不能随身带着本门的册箓。”顾禾脸色有些疲惫,“传你一道玄术,学不学?”
楚云清一听,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顾禾先是一怔,待看到这憨货眼中的火热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抓我手有什么用,得把头伸过来。”她没好气道。
楚云清便俯了俯身。
顾禾的食指点在了他的额上,指尖荧光几息后便散去。
而在此期间,楚云清并非察觉到什么恶意。
他的脑海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一篇文字,熟悉得就好像自己看过千百遍都默写下来了一样。
顾禾收手,松了口气,“行了,自己好好研究吧。”
楚云清好奇道:“为何要传我这门玄术?”
“你不是想让晏红染当帮主么,不得给她当马前卒,打打杀杀?”顾禾笑了,“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一旦打起来,不被人几下就砍翻了。”
楚云清自是不忿,但他也乐得对方误会,毕竟以后,真少不了要砍人。
“我只知道那锦衣卫是个女的,来此跟周顒有关,或许你去庸王府附近能找到线索,一定要小心。”顾禾说着,最后嘱咐道:“玄术是世间神通不假,却也与武功相似,莫造太多杀孽,否则必遭天谴。”
楚云清抱了抱拳,应下了。
言罢,不理那望穿秋水般的老采花不走空,便要离开,只不过在要走的时候,心里又忍不住好奇。
“这玄术,属于什么水平的?”他问道。
顾禾微微一笑,“武功也有高有低。”
楚云清明白了,水平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怎么用,蒙汗药也能麻翻江湖大侠。
“你倒信得过我。”他说,“不怕我传给别人换银子?”
“你传不了。”顾禾丝毫不担心。
楚云清一愣,没说话,转身走了。
顾禾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都舒展了开来,虽然仍有忧虑,但好在是有了进展,这在太渊城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还小声哼起了京城的调调。
那边,不走空却是抓耳挠腮,偏偏支棱不起来,着实觉得操蛋。
……
楚云清出了地牢,眉头皱着。
清静门擅长雷法,以威能巨大的符箓为主,但符箓需要手把手交,不是简单的‘灌顶’或‘点悟’就能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掌握的。
顾禾点悟楚云清的,是一道玄术,名为“御气雷化”。
这是以口诀辅以特殊的修炼手段,使自身真气激发或外放时具备雷电特性,可以附着于其他诸如兵刃等物之上,甚至在修行熟练后,还能用在武功招式里,是加持性极强的玄术。
不得不说,哪怕楚云清先前对方士和玄术了解不深,也能看出这门玄术的厉害之处。
按理来讲,自己跟清静门毫无关系,与顾禾又是萍水相逢,对方就算用得上自己,也不该出手就是这么一份大礼。
所以,依楚云清想,要么是顾禾真想拉拢自己,且像这等玄术在清静门内并非稀缺。要么就是顾禾拜托自己的事情,很难办,还很危险。
但不论是哪种,现在都已经一脚踏进来了,除非杀人灭口,不然的话,时间早晚,自己没有第二条路走。
另外一点就是,正如顾禾所说的那样,自己没法把这玄术传给别人。
因为自己虽然通篇都记得清楚,可要想写或说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模糊起来,如何都记不起来。只能等片刻后,关于这玄术的记忆才会重新出现,当真诡异。
这或许便是清静门,甚至是那些方士防止外传的手段,也可能是玄术本身,就有如此诡异。
楚云清没有多想,事已至此,他只好走下去,且不能回头。
……
白九洗了个热水澡,边洗还边吃,在地牢里可是把这小子饿坏了,现在大鱼大肉虽然没供应上,但鸡腿还是有的。
而且,李二还特别通情达理,特意找了个风韵犹存的半掩门寡妇来服侍白九洗澡。
后者嘴上说着不方便不要,但这一双眼睛直直的就没移开过。
李二笑着关上了房门,想了想,让守门的弟兄离得远了些,免得房里的伙计放不开。
这边等门口的人影一闪,里面的白九就急不可耐地将那眼神都快飘飞的寡妇扯进了怀里。
一通好干。
院子不大,坐在院里喝茶的几个弟兄面面相觑,听着那边房里传来嗯嗯啊啊的怪声,都憋着笑。
适时楚云清思索着玄术过来,耳朵一动,皱眉朝那边厢房看了眼。
摇头晃脑喝茶的李二连忙站起,小跑着过来,一脸邀功模样。
楚云清以眼神询问,李二猥琐一笑,把自己的安排告诉老大。
“荒唐!”楚云清脸色一黑。
倒不是觉得李二干的这事不对,既让人赚了钱又让白九放松,自然是好事儿,但那也得等白九帮自己办完事才行。
白九被关了大半年,早憋坏了,现在就给他开荤,若是食髓知味,还有心思给自己干活么?
但看了挠头的李二,楚云清也知道对方是好意,就没怎么怪罪。
索性他也在院里坐了,遣散了几个手下,只跟李二一边喝茶一边等白九完事,抓紧时间安排差事。
“清儿哥,你要这烂赌鬼做什么?”李二嗑着瓜子,问道。
楚云清现在还没怎么适应变强后自身的变化,比方说突然增强的五感,此时耳边就是那边厢房里折腾出来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
再就是方才从地牢里上来,竟又莫名其妙地多了半年的真气,这让他颇是摸不着头脑,只能归为自己在顾禾面前很硬的缘故。
此时,他躺在椅子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随口应着李二的话。
“背地里这么叫他也就罢了,当面别露嫌恶。”
“嗐,这我当然知道,要不我能让他先放下戒心么。”李二将瓜子皮一吐,笑道,“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您可是老阴了哈。”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调侃罢了。
楚云清瞪了他一眼。
李二自知说错话,连忙赔罪,“清儿哥那是心有沟壑,思虑周全。”
楚云清哼了声,老子是府衙的卧底会跟你说?
“找人的事办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一听这话,李二顿时苦了脸。
“问了不少人了,都说没印象。”他狐疑道:“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
“继续找。”楚云清懒得跟他废话。
“哎。”李二只得应下,没办法,大哥的话就是天。
不过片刻,他就不耐了,回头瞅着那厢房,“我说,这姓白的浑身没有几两肉,怎么这么能折腾,还没干完?”
27.莽夫
从厢房里先出来的,是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俏寡妇。她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走出来,看着李二的时候,还撩了撩头发,抛了个不大不小的媚眼,让李二打了个冷颤。
楚云清皱着眉,等这寡妇走了好一会,白九才从房里挪出来。
虚弱、疲惫、无精打采,白九打着哈欠,身子软塌塌的,捶着腰过来,勉强打了个招呼。
可以看见的是,他走路走迈着八字腿,好像很是不方便。
李二调笑道:“你这折腾的够久啊。”
白九没有丝毫自得,反而苦不堪言,“兄弟领了二哥的情了,只不过你找的这娘们儿,兄弟属实招架不住啊。”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二惊讶道:“白兄弟憋了这么久,该是好好去去火才对。”
白九苦笑着摆摆手,“可不是嘛,她是败火了,我现在都肿了。”
李二当即没憋住笑。
“先去喝酒,谈正事。”楚云清当然不想听这等龌龊事。
李二素来知他性子,挠挠头,招呼一声,“走,春来楼定好了位子。”
……
相比楚云清来说,李二更像是一个地道的帮派中人,他听命行事,手上做事毫无顾忌,全然以完成吩咐为目的,所以在康乐坊这一片,威望很高。
所以,作为康乐坊最大的酒楼,哪怕在午时总会爆满,当李二说要个位子的时候,春来楼也必须给腾出一张桌子来。
没有带其他弟兄,楚云清一行三人进了春来楼,直接在靠窗的一桌坐了,不多时便上好了酒菜。
“别嫌接风简陋。”楚云清端起酒杯,冲白九敬了敬。
白九也不忸怩客套,坦然受之。
他当然知道楚云清是个狠人,年纪轻轻便混上香主不说,还成为晏红染的心腹,可以说这两人在渊行帮里,是年纪最轻而所处地位最高之人。
像这等人物,自是心高气傲,但现在竟会对自己这般礼待,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有求自己的事情,肯定不会简单了。
所以,白九想着既然已经答应了对方,都从地牢里出来了,那也就没什么好推诿的,索性就干了。
他同样端起酒杯,碰杯后,仰头便喝。
李二完全充当了一个好的捧哏,一边倒酒,一边拍着白九的马屁,这在往日是根本不可能的--一个烂赌鬼,莫说他李二来敬酒,甚至连瞧都瞧不上。
“清儿哥,咱也别客套了,想要兄弟做什么,直接说了吧。”
白九咕咚咕咚喝了几杯酒,也不吃菜,目光炯炯,“好歹借着这股酒劲儿,兄弟还有三分勇气,不然等吃饱喝足了,我怕自己真就怂了。”
楚云清看他几眼,心里倒真有了几分欣赏。
“也好。”他将酒杯一放,谈起了正事。
而李二见此,自也放下筷子,听得不多,注意力全然放在四下警惕。
就在这时,几道身影从门口进来,一下便挡住了午后的阳光。
六个人,身高体壮,豹头环眼,身穿精悍短打,外罩一件敞衫,腰间别着短刃,脚下穿的都是皮靴。深秋的天,有的抱着胳膊,有的露着胸膛,巴掌大的护心毛黝黑透亮。
这几个人一进门,这眼神就四下瞄,神情不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实则看的就是楚云清几人的方向。
李二已经注意到了,低声提醒了一句。
楚云清只是瞥了眼,便继续吩咐白九要做的事,后者虽然听着,但眼神不定,额头也有冷汗下来。
倒不全然是因为门口进来的那几个神情不善的汉子,而是被楚云清吩咐的事情吓得。
之前他也知道是要对付陈五,也正如楚云清所说,用不太着自己的赌术,但现在一听,其中凶险,竟真是要命的营生。
“这这这…”白九嘴唇哆嗦着。说实话,原本只是借着三分酒劲儿,现在全是被吓醒了,一身冷汗加酒气,味道难闻。
楚云清也不劝,只是吃菜,等对方做出决定。
白九脸色僵硬着,他看着身边面无表情的这人,心中叫苦。
本以为对方是个莽夫,哪曾想还会这等阴损的计策,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从了对方,要么就死。
因为自己知道了对方的计划,没有别的路可选。
这时候,门口那几个汉子朝这边来了。
都是练家子,虽然步态宽阔嚣张,像是螃蟹横行,可这下盘很稳,路上有上菜倒茶的伙计挡路,直接被扒拉到一边,盘子里的酒水茶水哐当砸在地上,原本热络的场间一时有些安静。
有吃饭拼桌的挡了过道,这几个汉子也不动手,只是两眼一瞪,那客人顿时就缩了,有的赶紧让路,有的直接弓着身子往店外走,春来楼这一层顿时跑了小半的客人。
掌柜的一看,连忙跑过来,脸上堆笑。
“几位好汉,楼上还有雅间,不如…”
“滚蛋!”
领头的汉子身高八尺,铁塔一般,赤着的胳膊上画龙刺虎,脸上虬髯如钢针一般。
这掌柜的肥头大耳,可在他面前,就跟个小鸡仔一般。
不过幸好,他知道,康乐坊的清儿哥和李二哥都在,心下也稍稍放了心,这目光,就朝楚云清那边求助似的看过去了。
李二也不在怕的,长凳朝后一推,人就站起来了。
“怎么着,看着不是来吃饭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他中等身材,甚至还有些瘦,但在楚云清面前是唯唯诺诺的小兄弟,可在外却是手黑的二哥,莫说现在楚云清在场,就算他不在,李二也是要站出来的。
这里是康乐坊,就是他罩的。
那边壮汉见此,把眼前掌柜一把推开,大步过来。
“老子就是来吃饭的。”这人咧嘴一笑,“你乱叫什么,找茬?”
李二眉头一皱。
对面几个人里,又有人开口了,“我们来吃饭,你朝咱们喊啥?”
李二笑了,他明白了,这几个人,纯粹就是来找他们的麻烦的。
“地方太小,砸坏了东西还得赔,不如出去划个道道?”他说。
对面那汉子刮了刮鬓角,咧嘴,“划你娘!”
话还说着,他早就一拳打了过来。
这拳极重,带出一阵闷响,李二脸色顿时一变,仓促间只得双手一叠,挡在身前,却被一拳轰了出去,正砸碎一旁的桌椅,那边客人连忙跑了。
白九也变了脸色,猛地站起,又不知道该走还是干嘛,站在那有些尴尬。
楚云清先看了眼李二,后者咳嗽着站起来,伤得倒是不重。
然后,他放下筷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对面的几个汉子都很壮,楚云清也是一条大汉,尤其是近来几日,有小辅助之后,增强了几年的气血,这幅体魄下不知藏着多恐怖的力量。
此时,他这么一站,便好似有滚烫的气息逸散,对面领头的汉子原本嬉笑的脸色当即一变。
内行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来之前他根本瞧不起什么楚云清,但现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厚重气机,以及隐隐的气血牵引,他知道,自己真是碰上硬茬子了。
“你是谁的人?”楚云清看着他,虽然在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
此前或有人在康乐坊闹事,也多是一些经由太渊城的江湖人,彼此没什么利益牵扯,交涉一番或是较量几下拳脚就算了,在这渊行帮的笼罩下,寻常小帮小派也根本不敢来招惹他。
听口音,对面几人应该是太渊州本地的,那么就不会不知道渊行帮的力量,所以能排除过江龙的嫌疑。
也不是官府的人。
能在这个时候来找茬的,只有‘自家人’了。
对面那汉子不知道楚云清心中所想,也不答话,只是随便一摆手,后边跟来的几个人狞笑一声,就扑了上来。
一般来说,混江湖的甭管行事好坏,起码嘴上都会说个道义,所以在动手前,总要先趟一趟家门,捋清楚先次。因为出入江湖,说不定谁就认识谁,三言两语谈及,可能还都有熟人牵扯,大家也就卖个面子说和,能不动手最好。
毕竟,要是有衣食无忧的日子能过,谁会风餐露宿地混江湖呢。
此前,李二的话就是如此,也是一贯作风,给双方留个台阶。但没想到,这来的几个混人根本不管这一套,直接就是干。
楚云清没少打架,从前真气不强,全靠身子去硬抗,扛不住就流血,就倒下。
但现在不同了,可要细说起来,他也不会什么武功招式,虽然有一身真气,也不知道怎么用。
所以,他现在还是去硬抗。
但没有人能打到他,体魄的增强带来的还有敏锐的五感,眼前几人看似凶狠的出拳在楚云清的眼里,就跟小孩子撒泼差不多。
挥来的拳头被轻易闪过,楚云清一拳捣在对方的胃部,眼前的汉子眼神一张,一脸痛楚。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巴掌就将对方拍了出去。
几个回合下来,桌椅碗碟碎了一地,饭菜撒的到处都是,但原本还担忧害怕的客人,现在都在看热闹。
因为还站着的人是康乐坊的清儿哥。
原本嚣张的铁塔汉子半跪在地上,一张脸憋得通红,身子朝后仰着,眼前是掐着他脖子的楚云清。
他两手死死掰着对方手腕虎口,但手指都掰痛了,脖子仍旧像是被钳子夹着一般。
楚云清的手上,只留下了几个红印子。
他欺身问道:“我再问一遍,你是谁的人?”
汉子艰难摇头,他当然不会说,因为心里知道,如果不说,对方还会有所忌惮,留自己一条性命,可要是说了,陈五一定会杀了自己,还会连累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表现的很硬气。
楚云清见此,眼睑低了低,手上的力道松了松。
受制的汉子心里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猜得对,不过眼里,自然便带了些轻蔑。
就算被你打败了又怎样,你还不是不敢动我?
但下一刻,一阵寒气便自尾椎骨而起,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杀意。
在这壮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他看见了对面那人露出的轻笑,然后便听见了一声脆响。
他对此并不陌生,那是捏断喉咙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己的。
楚云清撒了手,对地上嗬嗬着然后没了气的人看也不看。
身后,李二有些欲言又止。
他眼里有些担忧,因为这几个汉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寻常帮派里,也养不起这等油光满面的大汉。这都是好吃好喝养起来的打手,也不难想,在这太渊城,这等汉子投奔的只有渊行帮。
他不蠢,能猜到是陆景或陈五其他堂主的人。
果然,地上哼哼唧唧的另外几人都变了脸色。
“楚云清,你知道你杀的是谁么?”
“五爷不会放过你的!”
“你等着吧!”
楚云清脸色不变,他只是朝四下还在瞧着热闹的人抱了抱拳。
“诸位爷们,也别瞧了,都散了吧。”他当然不会让帮内的龌龊传扬出去,即便如今整个太渊州,都有风声。
四下之人有的也是一乐,有的摆摆手,说几句客套话,这饭当然是没心情吃了。
只有那春来楼的掌柜,看着满地狼藉,一脸苦相。
李二想了想,掏了十两银子过去。
“这哪能要二哥的钱。”那掌柜一看,又急又怕。
他是开酒楼的,只要交足了给渊行帮每月的例钱,便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搜刮,所以他手上当然不缺银钱。
先前做派,当然是故意的,想让对方觉得对不住自己,但这银子他可真不敢要。
李二也不勉强。
那边,楚云清并未阻拦,所以鼻青脸肿的一伙人抬了那被打死的壮汉便走,临走时当然不忘放几句狠话。
李二走过来,犹豫道:“清儿哥方才,是否鲁莽了些?”
楚云清反而一笑,“那你想讲道理,对方也不听啊。”
李二揉着胸膛苦笑,但还是道:“他们要真是陈五的人,想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真会因为以前的仇怨,在现在这个时候,派人出手。”
楚云清没说话,因为这也可能是陆景等人的嫁祸,但不管如何,这对晏红染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发难借口。
“你现在可以去准备了。”他对白九道。
白九咬了咬牙,眼神一坚,“行!”
“我相信你。”楚云清笑了笑。
看着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白九很难相信,他方才浑不在意地捏死了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江湖吧,他想着,告罪一声,快步离开了。
李二看着他的背影,道:“他这副样子,能行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楚云清道:“现在只能相信他。”
李二犹豫道:“这件事,堂主知道吗?”
楚云清看了他一眼。
李二心里一个咯噔,明白了。
“方才那几个人...”他主动转移话题。
“我自有计较。”楚云清说道。
那几个蠢货,根本不用他出手,也活不了了。
28.废物利用
话说那被楚云清揍了一顿的几人,抬着一具尸体匆匆离开了康乐坊。
他们抢了一辆马车,急急忙忙往南市去,一路上鞭子抽的啪啪响,惊了不少行人,惹得背后一阵怒骂。
其中,马车过去,差点冲撞到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她侧身闪过,但其后还有推小车的小贩躲之不及,直接被马车撞飞出去还被车轮碾过,在地上哀嚎着。但那马车只是颠簸了一下,车窗里还有人伸出头来,狰狞着啐了一口,停也不停扬长而去。
“这是哪家的马车,赶车投胎去啊?”有路人激愤道。
“光天化日之下伤人,报官!”
“嗐,这好像是渊行帮的马车。”
“渊行帮的人什么时候这样了?”
“石老帮主走了,唉。”
“还是快救人吧。”
路人围了上来,有热心的汉子去看那小贩的伤势,而在人群里,也有人关心那怀抱琵琶的女子,毕竟先前她也差点被马车撞到。
这女子寒暄几句后,便从人群中离去。
“大人,您没事吧?”一个汉子手里拎着吃食,从边上铺子匆匆过来,一脸急切。
“无事。”艾小舟摇头。
话虽如此,本是明艳的脸上却有几分阴霾。
她是京城锦衣卫,领北镇抚司副百户一职,此次是受宫里密令来太渊州。
“这渊行帮,当真是毒瘤。”身旁,那汉子田猛如此道。
他也是百户所的人,却只是一校尉力士。
在锦衣卫衙门里,副百户算是卫所里的文职,管的是卫所后勤和百户所里的几百力士,根本管不着其他锦衣卫。
但田猛知道,若此次差事办妥,自己这位大人回京便可升任百户,到时便手握权柄,而他也水涨船高,说不定还能拿上绣春刀。
“正事要紧,区区一地方帮派,蹦跶不了多久了。”艾小舟冷哼一声,转而道:“京城来消息督促差事,说六扇门也派人往太渊州来了。”
“那些酒囊饭袋?”田猛很是不屑。
艾小舟看了他一眼。
田猛连忙道:“我这就安排人,六扇门的人绝对到不了太渊城。”
“做的别太明显。”艾小舟道。
“大人放心。”田猛嘿嘿笑道。
他虽是百户所里普通一校尉力士,但正因为在太渊州有门路,所以才被艾小舟点名带来办差。
在京城他只是杂鱼小虾,但在这里,与他交好的人却只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在某位大人手下做事。
六扇门来的捕快,半路截杀了便是。他的话,很管用。
……
惹得一路鸡飞狗跳的马车驶进了南市,在渊行帮的堂口停下,几个汉子将那已经凉了的大汉抬进去,一脸悲戚。
陈五正在喝酒,他是个无酒不欢的人,哪怕是白天,哪怕无宴,他自己也要喝几杯。
正喝得尽兴,门口便传来一阵喧哗,其中有人愤怒,有人大声吆喝,还有人劝说。
陈五将酒壶一顿,一脸不悦。
他做的是赌场的是生意,还有半个马市,所以手下的弟兄多是些粗犷的汉子,孔武有力,其中不乏有通逍遥散买卖的亡命之徒,所以平日里吆五喝六,难免没规矩。
陈五很欣赏这一点,规矩什么的都是狗屁,只要他们听自己的话,再没规矩也无妨,反正头疼的是别人。
他信奉只有拳头大的人才能说话,有拳便是有权,握权便是道理,不服的,只能趴下。
但同样的,欣赏归欣赏,有时候,这般聒噪,也让他感到窝心不快。
边上,坐着一偏瘦的中年人,一身儒衫,这般天气里,手上还拿着把折扇。他是陈五的心腹王元植,是手下的香主,也是一狗头军师。
此时,瞧见了陈五脸色,王元植连忙给他倒了杯酒,嘴上说道,“这帮莽汉好用是好用,就是有时候啊,难免聒噪了些,也就只有在五爷面前,他们才老实。”
陈五哼了声,自是受用。
边上,王元植眼里带笑,忽地捂嘴低咳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虚弱,好像有病似的。
实际上,他虽看着瘦弱,可面容康健,毫无病态。这不过是此人故意做作,学话本里那些以抱恙之身给主公出谋划策的谋士罢了。
但很可惜,陈五‘不解风情’,连关心一句也无,这不免让王元植有些遗憾。
“扫兴!”陈五起身,转了转脖子,“走,出去瞧瞧。”
……
大院里,都是壮硕的汉子,有的赤膊,有的抱臂,或激愤,或冷然,看着便凶恶,皆不似良善人。
陈五推门而出,手里还抓着一条羊腿,大口嚼着。
“大白天的瞎叫唤什么呢?”他喝了声。
“五爷!”一众弟兄连忙抱拳。
这时候,陈五也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独眼便是一眯。
“谁干的?”他冷声道。
“是康乐坊的楚云清!”一扛尸回来的汉子连忙道。
陈五眉头一皱,要说能被他记在心里的人,属实不多,而楚云清就有这个殊荣。倒不是这人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在自己今后一定要报复的人里,有这小子一号。
但话虽这么讲,可这几年彼此相安无事,要说对方突然打死了自己的人,他还是不太信的,可自家弟兄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难不成,是晏红染授意的?陈五心里想着,他知道楚云清是个莽夫,却也是粗中有细,要不然也混不到今天这地步,他甚至常常觉得,在楚云清身上,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
但不管如何,总该是要有个说法的。
陈五把羊腿一丢,边上便有一条凶猛大狗跳起来接住,去一旁啃了。
他往边上的藤椅上一坐,道:“把事儿给我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同时,他使了个眼色,院里登时便有弟兄快步出去,显然也是去询问此事了,倒不必亲自去,因为他们在康乐坊里,本身就安插着伙计打探消息。
这边,那被楚云清打了一顿的五人,急不可耐地把先前在康乐坊之事说了,难免添油加醋。而话里,也是跟那楚云清缠斗许久,看架不住对方人多,虎哥也就是死掉的那汉子,就被对方打死了。
陈五听得是太阳穴直鼓,牙关咬着,眼神很是不善。
其中有对楚云清的恨意,更多的还是生气手下的这些蠢货,添油加醋真当他五爷听不出来?
“好端端的,你们去惹他干什么?”陈五问道。
那哭丧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的汉子一愣,下意识看向对面的王元植。
陈五一看,明白了,合着这是自己手下的‘军师’安排的,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王元植在他手下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大哥的心思,当即便是赔罪。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五爷,现在这个时候,可不能心软啊。”
陈五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但其实在心里,对东市那边根本不上心。晏红染女流之辈,就算想争帮主的位子,也没人扶她。至于其手下方震之流,也不过是依仗勇武、没什么头脑的人罢了。
倒是那个楚云清,算个人物,但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区区一香主而已,要不是忌惮晏红染的武功,早派人挑了他的手筋了。
现在,王元植背着自己弄出这么一档子事,陈五颇有些骑虎难下。
谁不知道楚云清是晏红染心腹?
早年间,晏红染刚入帮的时候,还是在楚云清手底下混的。传闻里,两人之间还有些不清不楚。
这也是陈五被弄瞎了一只眼睛,也不敢报复的原因。
而他这边正犹豫着,想着索性拼一把还是从长计议的时候,先前派出去打听事的小兄弟回来了。
陈五使了个眼色,那人径直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一旁的王元植没听清这人说的什么,只是能看见陈五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当下,心里也是一个咯噔。
陈五听完后,压下心中火气,只是摆了摆手,“先下去看伤吧。”
“五爷,得给虎哥报仇啊!”一个伙计喊道。
陈五沉着脸,点点头,没说什么。
等人都走了,他才看向一旁的王元植,后者被他这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忍不住就咳嗽起来,这回倒不是装的,而是实打实被吓得岔了气。
陈五开口道:“他们直接去春来楼找上的楚云清,你知道,这些崽子被打后,说了什么吗?”
王元植喉间咽了咽,摇了摇头,不过心里想的,不过就是放几句狠话罢了。
“他们说,是我陈五的人,不会放过楚云清。”陈五淡淡道。
王元植听后,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要说不放过楚云清,这说着很合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千不该万不该自报家门,而且还是在春来楼那等都是人的地方。
陈五跟楚云清再有仇怨,那也是私底下的,明面上大家都是渊行帮的自己人,哪有自己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去砍自己人的?
现在这个时候,帮里帮外都很敏感,这几个蠢货此举不只是在给陈五招黑,更是在给人留把柄。
要知道,陈五跟陆景,可不是一路人,凭他手里的力量,也是唯一有能力跟陆景一争高下的。
王元植念头一闪,连忙道:“五爷不必在意,这事兄弟保证能处理的干干净净。”
处理,自然就是灭口。
陈五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堂里。
王元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骂着那几个蠢货,后悔自己怎么派他们去做事,这下差点连累到自己身上。
但现在,也只能咬着牙担下来了。
……
第二天,李二神秘兮兮地找上楚云清,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
城外乱葬岗发现了几具尸体,正是昨天去春来楼找茬的那几个汉子。
楚云清对此并不意外。
“清儿哥真料事如神啊。”李二感慨一声,难免也有些疑惑。
“他们不该说自己是陈五的人。”楚云清道:“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
李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白九那边怎么样了?”楚云清问道。
李二一听这个,顿时来了兴致,“那姓白的小子还真是个埋汰玩意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真把那梁元佐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梁元佐,府衙的捕头,在石崇山死的那日,曾领着捕快在北市巡逻。他有一手高明的轻功,楚云清先前还惦记过。
这人是个瘾君子,虽然是捕头,一月有三两的俸禄,但因为服食逍遥散的缘故,也是家徒四壁,老婆孩子跑了不说,还欠了不少外债,只不过因为他的身份,倒没什么人来为难他,过得还算是滋润。
陈文静和安清和想对陈五下手,而楚云清想出的计划里,其中一环就有这梁元佐。
对于这等烂人,如何利用,结果如何,楚云清丝毫不会心软。
“白九混迹市井,别看不起眼,但也是老油子了。”楚云清道:“不要小瞧他。”
李二点点头,不过又有些不平,“话虽如此,他可是用了不少银子。”
楚云清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梁元佐虽然是个烂人,但怎么说也是能在府衙当差的,不是没脑子的人。平白无故有人上门送银子,他当然警惕,如今既是花钱了,就说明已经没有戒心了,白九做得很好。”
李二听后,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是道:“可咱们手上的银子用的不多了,再动,就是堂口里的钱了。”
楚云清眉头一皱,也有惊讶,“千八百两的银子,怎么花的这么快?”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成普通百姓的话,也得是十几年的收入,这才短短两天,竟就花光了,吃啊?
李二苦笑道:“白九花言巧语,但也得下的去血本啊,那逍遥散简直就是吃银子,而且那梁元佐用的还都是上等货,这两天就没断过食儿。”
楚云清沉默片刻,明白了。
梁元佐能借的钱基本都借了,现在要不是还有身上这层官皮,早被人打死了。
如今他可能也豁出去了,不管接近他的白九有什么目的,索性便破罐破摔,左右不过百二十斤膘,活着就逍遥,死了就玩球罢了。
李二问道:“这废物,真能成事吗?”
“能!”楚云清目光坚定。
29.局
太渊城四大坊市都有赌坊,其中最多的还在南市,而最大的赌坊,还要数南市庆安坊的迎四海赌坊。
五层高的大阁楼,巍峨俯瞰着四下街坊,偌大门面前,五六个身强体壮的健硕青年抱臂而立,眼神锐利地环顾周遭,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剽悍。
现在正是傍晚时候,处处张灯,迎四海赌坊内更是灯火通明,每层阁楼的飞檐上,大红灯笼耀目,每个打开的窗户边上,都有一精悍之人腰挂利刃看着。
来往之人不绝,喧闹遥遥可闻。
门前,两道身影衣着不鲜,脸上带着跃跃欲试和压抑的激动,混在进出的人群里根本不起眼,那看门的打手对这等人连看也不看,因为这种赌客实在是太常见了。
一进大堂,热浪扑面而来,处处都是人声,其中还夹杂着不知名的熏香气味,让人那被进门时的喧嚣一冲而昏沉的脑海,登时一清静,甚至更有几分亢奋。
这混进来看似普通的两人,正是白九和府衙捕头梁元佐。
前者看着四下,隐隐有些怀念,但眼中闪烁更多的,自然还是恨意。而后者精神头更好,他这两日过的可真是神仙生活,逍遥的很。
这让梁元佐恍惚回忆起了从前,那是自己刚服食逍遥散的时候,家底几千两银子砸下去,当真是快活的很。
而此时,梁元佐被这熏香一冲,精神更为亢奋,脸色都有些不自然的潮红。他搓着干瘦的双手,一双眼睛滴溜溜往四下瞄。
“白兄弟,跟着你,老哥哥真是快活的紧。”梁元佐说道。
白九回神,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亲哥哥,敞开玩,玩完之后咱们再去淮水画舫上潇洒。”
他说的真诚,表现的更是亲近无比。
先前,听了楚云清的吩咐,他便刻意接近梁元佐,然后制作了一场被人追杀的巧合,成功被梁元佐‘救下’,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朋友。再加上白某人出手阔绰,有求必应,属实是用银子砸出了一位好兄弟。
此时,梁元佐听了这话,嘿嘿笑着,虽然他也觉得对方出现未免巧合,但也不管了,现在家徒四壁,追债的泼皮恨不得去衙门拎出自己,要不是这位白兄弟散了些银子,自己岂能好过?
更何况,这两天过的着实逍遥,以前的日子简直就是狗屁。
得过且过,梁大人哪还管得着其他?
要不就说沾上赌和毒的不能称为人了呢,这梁元佐好歹祖上三代都是公门中人,如今全然没了警惕不说,还真的着了道。
那么,也就不怪别人了。
“走,今儿个可要敞开耍。”白九看着四下群情高涨的人,手里抛着十两银子,眼底满是自信。
不就是赌么,他今晚可是要整个大活儿。
梁元佐哈哈一笑,从过路小厮手上的果盘里抓了水果,跟着白九朝赌桌走去。
……
一刻钟之后,白九手里的十两银子变成了一百两。
又一刻钟,白九面带微笑,身前是满满当当的散碎银子。
半个时辰后,梁元佐的脸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呼吸粗重,在他面前,十两一锭的银子和银票堆积成山。
他们玩骰子赌大小,也玩牌九,这迎四海赌坊的一层楼里,十八张赌桌,数种花样,被他们赢了个遍。
四下赌客早就跟风来玩,参赌的人虽然是梁元佐,但谁都知道,真正顶事的还是他身边的年轻人。
所以白九指点下什么注,他们便跟着,只吃庄家,一时间,原本的热闹变得单调,成为屏息过后一群人的狂欢。
庄荷脸色难看,四下看场的打手更是一脸阴沉。
但迎四海是太渊城最大的赌坊,不光是本地人来玩,走南闯北的商贾或江湖人亦是络绎不绝,赌坊这边肯定不能直接动手打人。
今夜出了个过江龙,这是谁都没想到的,赌坊里的老庄荷根本不是对手,甭管是听骰子还是出老千,全然被那貌不惊人的年轻小子压制一头。
当白九赢到十万两银子还不走的时候,不只是赌坊里的人,便是四下的赌客都知道了,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一时间,赌坊掌柜连忙将消息递到了陈五爷的案头。
这在赌的一门里算是不成文的规矩,要是道上哪位好汉缺银子了,寻常赌坊可以给出个千八百两,双方各留颜面,权当交个朋友,像迎四海这种大赌坊,三五万两给了,也不觉得勉强。
但拿了十万两银子还不走,这就是给脸不要了。
甭管是赌坊里的庄荷技不如人还是怎样,比的赌术高低不过是谁的手段更隐蔽高明罢了,既然你不想下赌桌,那咱们就只好将你拉下来打死在赌桌下了。
陈五得到的消息很详细,除了白九两人进赌坊之后的言谈举止,还有他们赌的每一局的表现,甚至还有这两人的画像。
仓促间,画像当然不会太传神,但就算过了多年,陈五也不会忘了,当年让他颜面大失的“鬼手”白九。
这是报仇来了。陈五冷笑一声,当即备马,杀到了迎四海赌坊。
……
赌坊里,一脸激动难抑的梁元佐哆嗦着手,数着手里的银票,同时认真看着眼前桌上的银子,唯恐被别人顺手偷了去。
一旁的白九脸色平静,坐在那喝茶,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亦有波澜的内心。
真是好久不赌了,尽兴是尽兴了,可一想到自己干的事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心里忍不住还是害怕。
楚云清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而自己也真的是不怕死啊,竟然答应了。白九心里想着,好好活着不好么,就算苟且偷生,也还能有一条烂命。
现在呢?
白九瞧着四下虎视眈眈,一脸横肉上全是冷笑的打手,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僵硬。
过了不多会儿,门外马蹄声嘶,接着大门敞开,一道高大身影龙行虎步,带着三五随从,径直而来。
看见多年不见却早已印在脑海里的人,饶是白九再强装镇定,手里的茶杯也是抖了抖,溅落出几滴茶水来。
四下围观之人,有的也低呼一声,给还疑惑的人解释,这位便是渊行帮的四位堂主之一,看着太渊城所有赌坊的陈五爷。
众人一听这就是传说中的陈五,惊诧之余,更是散了散。因为他们听说过陈五的名头,更知道对方的狠劲,如今不难想,这来砸场子的两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陈五一进门,从围观的人群里,一眼便看到了那在数钱的瘦弱身影,以及好整以暇坐在那的白九。
对于前者,他并未怎么理会,第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人是谁,反倒是对后者,一打眼就认出来了。
“你还敢出现?”他走过去,冷声道。
白九放下茶杯,起身,“你这赌坊还开着,四方迎客,我为何不敢来?”
这话一出,四下之人都明白了,合着两人这是早就有仇啊,如今既是砸场,也是找面子来了。
但有眼尖的,早就瞧见了白九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隐隐便有猜测。
果然,那边陈五不屑一笑,开口了,“看来你这是知道后院的狗饿了,来送手来了。”
白九脸色一变,铁青而愤怒。
陈五冷哼一声,当即摆手,四下早就按捺不住的打手,顿时摩拳擦掌冷笑着欺身而去。
白九有些慌了,这话都不说几句就直接动手?
清儿哥哎,我可得倒霉了。
他正这般想着呢,边上的梁元佐不乐意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抢你梁爷的钱?”他喷着唾沫星子,一脸嚣张。
白九一愣,原来是有几个汉子也朝他的‘同伙’梁元佐靠过去了,想先把他手里的银票拿了,但没想到,这梁元佐直接破口大骂。
一众汉子先是一愣,继而笑了。
根本不用陈五吩咐,这些人就动了手。
白九想跑,却被人一把按住,两人虎钳般的手反剪他的双臂,面前的汉子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就捣在他肚子上。
咚咚如打鼓般的声响传出,白九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嘴巴张着,流出涎水。
另一边的梁元佐见白九被打,将银票往怀里一塞,就要跑路,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他轻功绝顶,也跑不出去。
果不其然,在他刚一转身,迎面就是一个黑拳闷了眼睛。
梁元佐大叫一声,手上下意识朝腰上摸,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没带刀。
陈五瞧见了,不由眯了眯眼,对方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隐隐有些怀疑。
但也只是狐疑罢了,还不至于多想,他自认是体面的生意人,当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本来拉着去静谧地方处理就完了,可对方不识抬举啊。
再加上,他也觉得的确是该给来赌的人提提醒了。
梁元佐一手摸空,脖子便被人从后边环住了,脑袋给人掰着朝后,挺起的胸膛上就被人擂了一拳。
他嘴里艰难咳了声,冒了个血泡。
四下赌客有的在看热闹,有的脸色难看,又惊又怕。
“各位玩好。”陈五笑了笑,漫不经心道。
没有人开口,连附和的都没有,饶是闯荡江湖的老人,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他们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得罪了渊行帮,得罪了陈五,不可能会好过。
白九很快便被打得呕吐,嘴角溢出血丝。
但另一边,却出了岔子。
梁元佐武功不错,轻功更是高明,但那都是往事了,自打他吸食逍遥散之后,这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荒废了武功不说,素日吃喝也食补不回来,所以虚的很。
本就是精瘦的中年人,这身袍子下边全是排骨,被打了几拳后,这人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梁元佐的头被箍着昂起,眼白翻着,鼻子嘴里开始淌血,殷红的血越来越多,那箍着他的汉子吓了一跳,连忙松手。
梁元佐的身子就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站在前边的汉子挥出的拳头一顿,愣了愣。
四下看着的人都是一惊,这是打死人了。
昏昏沉沉的白九隐约听见耳边的惊呼声,他偏头看了眼躺在地上,肚子一挺一挺的人,终于忍不住笑了。
自己的差事,可算是完成了。
另一边,陈五眉头一皱,敏锐的,他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就打死了?”一个汉子问道。
打人的那壮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手上留着劲儿啊。”
这时,人群里有个老江湖开口了,“这人是吸逍遥散的,外强中干,身子早虚了,你这三拳下去,可不要了命么。”
一听逍遥散,不少眼睛都看向了陈五。
而本是浑不在意的陈五连忙走近,仔细瞧了瞧躺在地上的那人,半晌,终于认出了这人是谁,他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梁元佐?
陈五一下懵了懵,他怎么会在这?
要知道,他南市可是有规矩,服食逍遥散的不能进赌坊。
因为即便两者都害财,弄得家破人亡,但好歹嗜赌的还能有副身子,不管是做黑苦工抵债还是卖给牙行,都能换些银子。可沾上逍遥散的不一样,这身子都毁了,从这些人身上是榨不出一分银子来的,索性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根本不会再让这些毒鬼来沾上赌这一行。
这一点,在南市这道上混的,自然都门儿清。
但陈五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本来就是个局,虽然赌坊看门的打手能瞧出服食逍遥散的人,但也不是火眼金睛,而梁元佐这两日吃喝不愁,又服食了不少上等货色的逍遥散,精神头旺盛的很,毫无往日的颓废,所以没被看出来也是正常的。
再者,梁元佐本就是老捕快了,又有白九打掩护,进个赌坊还不是轻而易举?
此时,陈五来不及考虑太多,不是他反应慢了,而是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大门外传来阵阵喧哗,还有推搡和呵斥,然后便有二十多号人冲了进来。
场间诸人皆是闻声看去。
来人都是精壮的汉子,穿着干练,腰间挎刀,手上还拎着锁链、飞爪、麻绳等抓捕之物,正是衙门的一众捕快。
白九松了口气,自己能活了。
陈五知道,自己这回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30.抓人
陈五是个嚣张且狂妄的人,手下生意多,银子多,弟兄还多,在渊行帮里,在太渊城,他都是一棵不倒的大树。
但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这棵树,可能要倒了。
这些捕快来得太巧了,动作也很快,直接制住了那连拳头都没来得及放下的汉子,人群里立马有挎着小药箱的仵作扑到梁元佐身边,一通煞有其事地检查,然后含着悲戚地摇了摇头。
有捕快推了还架着白九的几个汉子一把,手里的镣铐甩动着,神情不善。
“陈五,带上你这些兄弟,跟咱们走一趟吧。”门口,有个微胖的身影站在那,不紧不慢道。
陈五认得这人是谁,嘴唇抿了抿,没说话。
但身边听了这话的一众弟兄却是恼了,他们是五爷的手下,在渊行帮里地位很高,别说是区区衙门捕快,就算是府衙里当值的那些大人,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些肥头大耳的带毛猪罢了。
此时,有人把拳头捏得啪啪响,嘴里也不干不净。
“仗着一身皮,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还想让咱们进牢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我看你们是嫌命长了。”
“老子记住你们的模样了,回家的时候小心点,别溅老婆孩子一脸血。”
听着这些带着威胁的话,四下捕快依旧面无表情,有的甚至还带着讥笑。
场间的人有些明白了,这是陈五招了事儿,人衙门里就是来办他的。
一时间,甭管是赌坊里的伙计还是来耍的赌客,都忍不住朝后退了退,离这边远了些,其中不乏带刀拿剑的江湖人,也丝毫不敢惹上这等官司。
陈五压了压手,底下就要忍不住动手的汉子们便顿了步子,他们瞧着眼前的这些捕快,神情不善,想着敢捋五爷的虎须,想来待会儿有乐子瞧了。
但陈五并没有说什么,既没有叫人,也没有给他们动手的吩咐,而是平静地看着门口的那人。
“你要抓我?”半晌,他问道。
“指使手下打人,还打死了人,不能不抓啊。”门口的人走了进来。
这是个中等身高,微胖,脸上带着客套笑容的中年人,他穿着绛色的干练官衣,腰间挎着雁翎刀,还吊着一面铜制的腰牌。
有跑江湖的眼尖,认出了他的身份。
“安捕头!”
这一下,场间的人群里不免发出一声低呼。
他们虽然身份不同,有商贾,有混子也有江湖人,却也知道,太渊城姓安的捕头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州府衙总捕头,“铁爪银胆”安清和。
他还是太渊州六扇门的总捕。
如此,众人在看着围在四下的这些捕快时,脸色也变了变,这不是衙门的捕快,而是六扇门的人。
陈五咬了咬牙,眼底凶光闪烁。
实话说,他并不怕什么六扇门,逢年过节,渊行帮该有的孝敬从来不会缺了,而他本人因着赌场和逍遥散生意的缘故,私人还会给衙门送不少银子打点。
不管是走官场还是混江湖,他知道一点,用银子开路是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就算是人情,不也是用银子砸出来的么?
所以说,陈五从不吝啬。
但他没想到,今天,六扇门的人竟然会来抓自己,而且还是安清和亲自出马,更让他惊惧的,是此前自己没有得到任何风声。
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是以,此时,陈五心里没有半分要虚与委蛇的念头,他只想脱身,即便是拒捕。
但对面的安清和似乎猜到了他的打算,迎着陈五的目光,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
“要是老老实实回衙门,把事情交代清楚的话,咱们绝不冤枉人,或许还会有转机。”安清和笑眯眯道:“可五爷要是不配合的话,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您说呢?”
陈五听出对方在称呼里还留了面子,心下也是松了口气,但不管如何,对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来抓自己,已然是打了脸,且毫不留情。
自己如果什么都不做,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这时,安清和忽地朝他走近,在他耳边侧了侧头。
“这次是在赌坊,已经给你留了脸了,别逼我动手。”安清和淡淡道:“你还有逍遥散的买卖吧,多想想。”
陈五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双拳握的咯吱响。
同时他也不难猜,这应该是府衙的意思,往深了想,今天这事怎么看都是个阴谋,在这个时候阴自己这么一道,肯定是跟渊行帮近来的风声有关。
是陆景,还是谁?
这么想着,陈五忽地放松下来,因为不管是谁,都不敢真的弄死自己。因为自己手下还有数百弟兄,赌坊倒是好说,但与外的逍遥散生意,除了自己,没人能掌控的了。
有这么一个杀手锏在,他很放心。
所以,陈五笑了笑,神态从容。
安清和也笑了笑,摆摆手道:“带上人,回衙门。”
一行人很快便离去,其中有人抬了梁元佐的尸体,至于白九,没人管他。
等六扇门的这些人走了,赌坊里原本的安静才一下爆发开来,谁还有心情赌啊,有认识江湖风媒的,便极快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便是渊行帮里,都一下谣言四起。
至于陈五的那些手下,也是去找底下主事的香主去了,商量着找关系,不管砸多少银子,也要将五爷完好无所地弄出来。
……
今夜迎四海赌坊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太渊城。
渊行帮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权人之一的陈五,竟然被官府的人抓了?
这可真是个爆炸性的消息,不吝于在这本就有了波纹的水面上,又落下了一块巨石。
在这太渊州的江湖里,陈五都能算是一方豪强,又有渊行帮遮蔽,究竟是谁敢动他?
而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一时间,有无数人睡不着觉,太渊城这夜的灯多亮了几盏,街上的喧哗也多了几分。急促的马蹄声里,有人奔走,不断传递着消息,有人连夜商议,忧虑重重。
原本台下的暗流涌动,好似一下露在了明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