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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莽撞人全文阅读

作者:我自听花     最后一个莽撞人txt下载     最后一个莽撞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妥当

    楚云清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事实上,这件事是他主导的,他当然时刻关注着。

    甚至在赌坊附近,就安排着他的人,只是事前为了不引起怀疑,没有进去罢了。

    白九在几个弟兄的护持下,跌跌撞撞地进了南市一座隐秘的小院里。

    一进门,看到坐在桌旁吃着火锅的两道身影,强撑的精神一下就垮了,身子登时软了下去,整个人瘫在地上。

    扶着他的两个兄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李二摇头一笑,摆了摆手,这两人才抱了抱拳,关门退下了。

    楚云清用筷子从锅里捞出喷香的羊肉片,蘸足了酱料,一口吃下,虽然有些烫,但美的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李二犹豫片刻,放下筷子,倒了杯酒,放到了空椅子前边。

    “来,喝口酒水,定定神。”他说。

    白九半晌没爬起来,两条腿还轻微抖着,脸色煞白。

    “这两天,你没跟着吸逍遥散吧?”楚云清问道。

    白九一听他的声音,心头便猛地一颤,这往日里无比熟悉的声音,此时却如同狰狞的恶鬼,萦绕不散。

    他眼带惊惧地看着桌旁吃肉吃的一头汗的楚云清,牙齿颤着,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事前,对方只说了让自己去诓府衙里的一个捕头,而且这人还是个瘾君子,最好能跟对方称兄道弟,让梁元佐彻底放下戒心。

    当时白九只以为对方是想搭上此人的线和人脉,往衙门里安插人手或是办什么事,最多就是用银子和逍遥散控制住此人。

    其后知道是要带梁元佐去陈五的赌坊,然后让自己一展赌术,引出陈五。

    彼时听到这,白九自认为自己明白了,看来是这瘾君子得罪了楚云清。这是想借刀杀人,用陈五来杀了梁元佐。

    如此一来,楚云清既能除去‘仇人’梁元佐,又能恶心了陈五,也算是帮自己报仇了。

    所以白九才会咬牙答应下来,哪怕知道自己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但能让陈五破财不痛快,甚至是让衙门的人来找些麻烦,他也无所谓,反正以后就拿了银子跑路算了,天大地大,何处不能逍遥。

    但没想到,陈五的确是惹上官府的麻烦了,却是六扇门的人,且还是安清和这位总捕头亲自出马,直接将他抓了。

    这如何不让白九惊惧?

    他都不敢去深想,为什么这些人出现的这么准时,怎么连安清和都来了?

    他只看到了第二层,以为楚云清是第一层,没想到他是在第五层。

    白九只知道,自己闯祸了,或者说,是自己牵扯进了了不得的事件里,很可能,会要命。

    所以,当来了这里,看到了那前几日对自己循循善诱的楚云清之后,白九一路积攒的害怕皆是爆发了开来。

    身子瘫软着,浑没有半分力气。

    李二摇摇头,觉得这小子也就会玩个骰子了,真担不起什么风浪。

    但他想是这么想,其实在刚知道楚云清的计划的时候,也是惊骇不已。就在方才,及得知道安清和出马,事情已然办妥的时候,他连酒杯都拿不稳,手指还颤着呢。

    楚云清看着白九,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没有,绝对没有!”白九一下惊醒,连连摆手,“我碰都不敢碰,都是梁元佐在耍。”

    楚云清点点头,没说什么。

    白九有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楚云清看他一眼。

    白九脸色有些难看,僵硬着,问道:“今晚这事…”

    “与你无关。”楚云清道:“坐下吃点吧,吃饱了,就上路吧。”

    本来听了前一句还好,可当听完后,白九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好不容易要站起来的力气,一下子又泄了。

    李二摇头一笑,不无嘲讽道:“是让你吃饱喝足,送你出城。”

    白九一愣,“出城?”

    “是啊,离开太渊城。”李二道:“不然的话,难保陈五的手下反应过来,不会找你。”

    白九身子一个哆嗦,连连点头。

    他勉强起身,要落座的时候,却一下扶住了椅背。

    “要不,现在就走吧?”他小心道。

    “不爱吃火锅?”楚云清疑惑道。

    “没有没有。”白九连连摇头,“就是怕啊。”

    “现在城里乱了,道上都有人在走动,路不好走。”楚云清道:“待会儿,会有马车送你出去。”

    白九直直看着对面那人的神情,只看到了其中的坦荡和平静,仿佛今夜发生的事情,仿佛设计抓陈五,都很微不足道一样。

    他心里稍稍定了定神。

    然后,终于坐下,喝了李二给他的那杯酒,拿起筷子,哆嗦着夹菜吃。

    吃着吃着,就狼吞虎咽起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流。

    楚云清和李二这回都没有笑话他。

    ……

    楚云清酒足饭饱之后,院门外,一辆马车来接白九。

    “行李和盘缠,都在车上了。”

    楚云清和李二将白九送到门口。

    赶车的是个不起眼的老农,白九二话不说便爬上了车辕。

    “清儿哥,二哥,我这就走了。”他抱了抱拳,眼眶还红着,倒不是分别的不舍,而是方才害怕,哭了有一阵。

    楚云清点头,“等风声过去,有了定局之后,你还可以再回来。”

    白九只是摇头,“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楚云清一笑,也抱了抱拳,“那好,山水有相逢,江湖再见。”

    白九勉强一笑,进了马车,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街角。

    门口,李二看了眼身边的人,问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楚云清疑惑看他,“不然呢?”

    李二眼底杀机一闪。

    楚云清摇头,“这事情本就是他参与的,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再灭口,就说不过去了。”

    “可要是被人找到证据,再抓了他对证,对咱们可就不利了。”李二还是不放心。

    楚云清却并不担心,“不会的,因为事情很快就会办完,到时候,没人会再关心今夜发生了什么。”

    李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哪怕心里没怎么懂。

    楚云清看着夜色,长舒了口气。

    原来他还怀疑安清和跟陈文静,但从这次对方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跟自己配合抓了陈五来看,他们还是值得信任的。因为他们也想立功,从这点来说,彼此皆大欢喜才是最好的。

    他觉得,距离自己恢复官身,不会太远了。

32.大雨滂沱

    陈五被府衙安清和抓了的消息,一夜便传遍了太渊城,且还向太渊城外扩散着。

    他的手下难免惊慌,诸如王元植等心腹,皆是使出浑身解数,各路手段,去打点探听消息,但银子是用出去了,可得到的消息只是些含糊说辞,根本没有实际的。

    他们觉得会不会是近来帮派内斗,自己人出手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大了,因为既是撕破脸,很可能就不留余地,陈五怕是回不来了。

    所以,王元植等人便在天明前赶到了老槐街,去了渊行帮的总堂口,求见代帮主陆景,打听一二。

    这一次,总堂口的人并未拦他们。

    陆景、穆春生甚至柯放全在,总堂口里外人员进进出出,皆是步履匆忙,王元植见此一愣,难不成是自己想岔了?

    “王兄弟,是为了五弟的事情来的吧?”陆景直接道。

    他年长,叫陈五一声弟弟倒也没什么,但江湖论辈,不看年岁,毕竟别人称呼都是五爷,他如此倒有倚老卖老的意思。

    只不过王元植肯定没心思计较这个,只是连连点头,神情里颇是忐忑。

    “这件事,是安清和亲自抓的啊。”陆景叹了口气,说道:“方才我等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衙门里得来了消息,这一回,是知府大人亲自要办陈五,谁说话都不好使。”

    王元植一怔,判断着此话的真假。

    “老帮主去了,帮主的位子空着,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咱们弟兄之间会内斗,想看咱们的笑话,但咱能那么做吗?”

    陆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语气微沉,“咱们能有今日,全仰仗老帮主栽培,靠的就是渊行帮各位弟兄仗义,帮主之位有德者居之,咱们自相残杀,快意的只是外人。我知道王兄弟的来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能说,此事非我等所为!”

    王元植想过陆景会否认,或者是顾左而言其他,含糊遮掩等等,万万没想到,对方态度会如此坚决。

    他从陆景眼里看到了真诚,而诸如穆春生和柯放二人,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不由,让王元植想起了素日的陈五,当自己旁敲侧击试探对方对帮主之位的意向时,对方也是如此,对于竞争帮主,并不屑用宵小手段,任凭外界谣言如何,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原来,这才是渊行帮,王元植心里有些惭愧,当下,拱了拱手,一脸歉意。

    “谢过帮主和各位堂主了。”他说,“但五爷待我等弟兄亲如手足,此事,还要劳烦各位才行。”

    陆景连忙虚抬一把,“王兄弟不必如此,五弟的兄弟便是我等兄弟,咱们都是一家人啊。”

    王元植眼角带泪,一脸感动。

    再寒暄几句后,他便以还要继续打探为由告退了。

    堂中,陆景脸上的热情和动容消失,消瘦的脸上,闪过几丝冷笑。

    身后,穆春生走来,道:“此事有蹊跷啊。”

    陆景回头,穆春生皱着眉,一脸深思,而柯放却坐得有些拘谨,还有几分不自在。

    柯放是听说陈五之事后,赶忙来的总堂口,也没说什么,但此举却是给陆景等人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便是陈五之事非他所为,而他既然来此,也就无心争夺帮主之位了。

    陆景和穆春生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自是能明白柯放此举之意,当下试探几句后,也是嘴上说着自家兄弟,共同进退等话了。

    此时,陆景也在思量,府衙突然动用六扇门出手,拿下陈五,此举深意为何,是不是连官府那边,也有意干预渊行帮帮主之事了。

    “安清和心机素来深沉,此事光靠托人打听不行。”陆景思忖片刻,道:“我得亲自约他面谈。”

    柯放一听,连忙道:“小弟愿同去。”

    他一身横练功夫在身,在太渊州都是排的上号的外家高手,能破开他硬功的人不多。有他护持,就算官府动手发难,也能保陆景无恙。

    此举透露的当然是善意,而陆景也自是明白,当下一笑,欣然同意。

    柯放这才松了口气。

    ……

    晏红染在东市有个宅子,不大,背靠一片枫林,正值深秋,落叶飘进院里,红了满地。

    阳光很好,一身麻布灰衣的青翡卷着袖子,露着白净但瘦弱的小臂,端了饭菜上桌。

    她往房间那边瞧了眼,房门还闭着,当即摇了摇头,然后过去敲门。

    “姐,吃早饭了。”她说。

    房间里虽然没人出声,但她耳尖,自能听见翻身的声音,她便推开门进去。

    晏红染盖着被,蒙头睡,乌黑的头发有些乱,床上褶皱看着有些邋遢。

    青翡便去推她。

    “哎呀,帮里无事,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嘛。”晏红染闷在被子里,老大不乐意。

    “谁说无事。”青翡叉着腰,叹气道:“外面现在可乱了,也就你什么也不顾。”

    晏红染静了静,然后从被子里露出头,不施粉黛的俏脸上唯恐天下不乱,“打仗了?”

    青翡白眼一翻,“太平着呢,打什么仗。”

    “嘁。”晏红染没劲地哼了声,就要往被子里钻。

    青翡却直接走到窗边,开了窗子,清晨的风便吹了进来,有些凉。

    “你想冻死我呀!”晏红染缩着身子,语气不善。

    “陈五让安清和给抓了。”青翡道:“现在帮里帮外可乱了。”

    晏红染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消化这个消息。

    半晌,才问了句,“安清和是谁?”

    “府衙六扇门总捕头。”青翡没好气道。

    晏红染眯了眯眼,“咱们跟他可没打过交道。”

    “对,但马上会有了。”青翡说道。

    “什么意思?”晏红染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是沉了沉。

    “他想跟你见面。”青翡道:“说是商谈要事。”

    “这人容貌如何,比小清子呢?”晏红染一脸蠢动。

    青翡撇撇嘴,斜睨着她,“一个虚伪油腻的中年人,白白胖胖的。”

    “那不见。”晏红染将被子一扯,嫌弃道:“让他滚蛋。”

    青翡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对方性子,最后见还是会见的,这可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

    晏红染打了个哈欠,马车颠簸着,出了城。

    她当然不是去见什么安胖子,而是去山阳郡城处理事情。

    现在帮里失了主心骨,一些太渊城外地方上的产业,明里暗里或多或少已经有其他帮派的人想伸手了。

    本来这种事情是用不着她亲自去的,只要吩咐一声,方震等人便会派人过去,只是一些郡城里的小帮派,配合当地渊行帮的帮众,威逼利诱上些手段,很好解决。

    晏红染之所以会亲自去,是因为想避开安清和。

    不得不说,在拿到了一份关于安清和的资料后,她就知道,对方此时想见自己,应该就是跟陈五有关,甚至,还会牵扯到帮里的一些事情。

    她不想见,除却本身不愿意跟官府有牵扯之外,也是怕在当前的节骨眼上,引得陆景等人误会。

    陆景年纪虽大,心眼却不大,再加上狗大夫穆春生和无脑莽夫柯放,一旦给了他们把柄,会很麻烦。

    所以,晏红染暂且放下了找陈五手下麻烦的打算,将昨天楚云清等人被针对的事情放一放,算是出城散心。

    这一次,是隐秘出行,除了寥寥几个人外,根本没人知道。

    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驾车的青翡也稍稍易了容,晏红染昨晚没怎么睡好,早晨又起得早,现在靠在马车里,想要打个瞌睡。

    但就在这个时候,马车慢了下来,然后停下了。

    晏红染眼眸半阖,略是感知一瞬,不悦之余,更浮现几分煞气。

    ……

    青翡的声音自车外而来,“姐,见不见?”

    她没说见谁,但晏红染一定知道。

    此次出行极为隐秘,就算是府衙六扇门,也不该知晓,除非是有知情之人泄密。因为六扇门做不到手眼通天,安清和也没这个手段,不然的话,就不会有渊行帮的存在了。

    晏红染掀开了车帘,青翡连忙从车辕上跳下。

    现在还不到午时,已经离太渊城三十多里,正处在山野之间。这不是官道,旁边的小溪涓涓流淌,深秋的风吹过落叶,打着旋儿飘在水面上,随着去向远处。

    在溪边,几块石头旁坐着一道身影,穿着寻常的绸衫,微胖,带着一顶帽子,手边有个小包袱,笑眯眯地看着这边,像是赶路歇脚的商贾。

    他是安清和。

    晏红染看他半晌,走了过去,青翡跟在身后。

    “晏堂主,久仰大名。”安清和起身,臂弯挎着那个小包袱,笑着开口。

    晏红染神情平静,四下瞧了瞧,道:“依山傍水,安大人倒是会挑地方。”

    “哦?”安清和有些好奇,“这话怎么说?”

    “适合当你的埋骨之所啊。”晏红染微微一笑。

    安清和脸上笑容不变,闻言也不生气,只是道:“知道晏堂主武功高强,但你可不是喜欢滥杀无辜的人。”

    “无辜?”晏红染语气微嘲,“官府之中,还有无辜之人么?”

    安清和认同般点点头,“确实,不过罪不至死罢了。”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晏红染道。

    “也好。”安清和便道:“我希望能跟你合作,代表官府。”

    晏红染挑眉。

    “我们,想让你当渊行帮的帮主。”安清和道:“不只是官府,便是其他商会等,都可以成为晏堂主上位的助力。”

    晏红染一笑,“虽然很诱惑,但我并不想当帮主。”

    “你不再多想想?”安清和争取道。

    “我一介女流,没那个远大志向。”晏红染说着,问了句,“为什么抓陈五?”

    “杀人。”安清和道:“而且贩卖逍遥散。”

    “但凡手里有刀的,又有谁能干净?”晏红染道:“这都不是原因。”

    安清和想了想,道:“陈五作恶多端,官府顺应民意。”

    晏红染眼睛眯了下,“你该不会要说,还得秋后问斩吧?”

    “那也不一定。”安清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晏红染何其聪明,眨眼便想通关窍,当下,却是失笑。

    “那还是算了吧,你们的小算盘自己玩儿,别招惹到我身上。”她打了个哈欠,“如果你说完了的话,我还另有要事,先走了。”

    说着,她便转身,与青翡朝马车那边走去。

    “你能下车,其实就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来找你了。”安清和开口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妨多考虑考虑。”

    晏红染只是朝后摆了摆手,浑不留恋。

    她上了马车,青翡轻轻抻动缰绳,车轮吱呀碾过碎石细砂,驶进了山野之中。

    安清和平静地看着马车离去,半晌,才低头‘嘁’了声。

    他将小包袱朝身上一搭,有金铁碰撞的声响,然后也走了。

    ……

    马车里,晏红染的脸色阴沉下来,好看的眼眸里,闪烁着怀疑、不信、不解等等复杂情绪。

    良久,她才长舒了口气。

    车外,青翡的声音传了进来,“要不要回去?”

    “不用。”晏红染平静道:“现在陈五被抓,肯定会有乱子,咱们正好先避一避。”

    “可是…”青翡有些欲言又止。

    “飞鸽传书吧。”晏红染闭上眼睛,“让经历库的动一动,调下卷宗。”

    “明白了。”青翡应下。

    ……

    春来楼里,楚云清夹了一颗花生米,正要往嘴里送,却不知怎的,手腕一下颤了颤,筷子没拿稳,已经沾了嘴唇的花生米掉在了地上。

    他沉默片刻,放下了筷子。

    这般突然的心血来潮,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

    次日,太渊城变得沉闷,其中隐藏的汹涌,便是普通人都能感受得到,这竟是比石崇山去世的那日还要让人压抑。

    而白天还是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到了傍晚眨眼就乌云压顶,大雨倾盆。

    先是微风里倾斜的雨丝,零星点点,很快就成了从天而降的水柱,冲刷着,打在屋檐瓦楞上噼啪作响。

    楚云清在东市的堂口里待了一天,哪也没去。倒不是因为抓了陈五后就尘埃落定,而是也说不清为什么,如同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当夜色如墨的时候,滂沱的雨里,有人跑进了院子。

    “清儿哥,堂主喊你过去!”

33.礼物

    楚云清就在堂口里,而晏红染不在,显然,她要见面的地方也不是这。

    来人是康乐坊的一个叫阿力的弟兄,顶着雨来的,雨水从蓑衣上滑落,只是在回廊里站了一会儿,脚下便洇开大片的水渍。

    “清儿哥?”来人唤了声。

    楚云清回神,压下心中突然纷乱的念头和愈发清晰的不安,他已经猜到见面的地方该是在康乐坊。

    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堂口领刀后,楚云清不顾心头的警兆,毅然从墙上摘了件蓑衣披了,进了雨里。

    “这个鬼天气,马车也难走,咱们得跑着去。”领路的阿力小跑着,斗笠四周如雨帘。

    楚云清点头,抹了把脸,问道:“咱们去哪?”

    果然,阿力道:“康乐坊。”

    “除了堂主,还有谁啊?”楚云清问道。

    这一次,阿力吞吞吐吐的,只是说还有青翡,还有其他几个伙计。

    “没说是什么事么?”楚云清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这么大的雨,不在家待着喝酒还出来,很急啊?”

    阿力也是一笑,摇头道:“堂主吩咐的,咱们不知道也没敢多问,应该是要事吧,清儿哥跟堂主关系这么近,说不定是好差事落到头上了。”

    楚云清点点头,知道从对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康乐坊离东市的堂口不算远,就算是这种天气,对街头巷尾熟门熟路的两人,也不过一刻钟便到了。

    街上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四下里,就连狗叫声都没有,安静的只有滂沱间的雨声。

    楚云清终于看到了阿力指向的地方,也即是晏红染安排着要他过去的地方。

    街口,他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

    阿力没有察觉,只是道:“就是那了,清儿哥你自己过去吧,我们还得守着。”

    楚云清这才注意到,附近的几个隐蔽处,都有微弱的气机存在,起码得有十多个人。

    他深吸口气,此时心乱如麻,更有些久违的忐忑,但事到临头,便只好前去,不论将要面对什么。

    所以,只是片刻的犹豫过后,楚云清便径直朝前走去。

    那是很熟悉的地方,陈文静用来掩饰身份的酒馆。

    ……

    酒馆的门紧闭着,檐下雨帘如瀑,披着蓑衣的人敲响了门扉。

    门开了,带着箬笠的青翡看着对面的人,白皙的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楚云清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但不等他开口,青翡便侧开了身子,让他进来。

    没有人说话,酒馆一楼的烛光被风吹得摇曳,隐约可见通往后院的门帘中影影绰绰,好像是站了好几个人。

    楚云清抿了抿嘴,一边摘下斗笠蓑衣,随手挂在墙上,一边朝那边走去。

    身后,青翡看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将店门关上,风雨便在门外,而她按着剑鞘的手,却未松懈。

    门帘后,便是后院,但有个好似回廊般的遮雨棚,虽然不甚宽敞,也能站开十多个人,当然,眼前的人倒是没有那么多。

    从烛光下再次迈入晦暗,楚云清眯了眯眼,看清了面前的几个人。

    神情平静的晏红染,看似平静实则带着疑惑的李二,还有带着莫名笑意的方震,以及另外的两个抱臂站着的香主。

    他们就站在门帘后,看着好像是在赏雨,却没有丝毫的韵味,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沉重,就如楚云清此刻的心情。

    他走了过去,喊了声‘红染姐’。

    晏红染看过来,脸上晕开笑容,“这么晚喊你过来,没打扰到吧?”

    “怎么会。”楚云清也是一笑,可心里,反而更是沉了沉。

    他很了解对方,几年前,他打入渊行帮卧底,几个月后,自己认识了一个刚入帮的小姑娘,就是晏红染。彼时她什么也不懂,看似是有一腔孤勇,实际上胆子很小,一直靠在自己身旁,跟着自己做事。

    慢慢地,不过半年,对方便当上了香主。

    因为除了她的武功之外,还因为她够狠。先前胆小的姑娘好似只是过眼云烟,成长起来的,是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做起来都不眨眼,不管是砍人还是杀人,在她手上,仿佛只是喝水般随意。

    楚云清反倒成了小兄弟,而从前的那个有些羞怯胆小的丫头,反而成了太渊州江湖道上的狠人。

    正因为有这种曾经相处的了解,所以才在现在这个时候,当对方露出这种人畜无害的笑容,以及看似的漫不经心时,楚云清才会觉得更为可怖。

    他几乎要忍不住逃离此处,但心中莫名闪过的念头,让他变得倔强而坚定。

    没什么好怕的,他心里想着,自己现在已经变强了,不再是原先的小混混,而是真正有了沉浸了十多年的功力,就算不如晏红染,比方震之流,该是不差的,而自己今后还会变的更强,这是底气,更是自信,强撑着让他不露怯,保持着淡看一切的风度。

    晏红染看着他,没有看出什么,便移开了目光。

    “今夜的雨好大啊。”她说,“本该是温炉喝酒的好时候。”

    楚云清不知道她为何莫名发出感慨,只是一旁的方震等人都没有开口,站在那,虽然是瞧着院里的雨,可实际上的站位,隐隐将此间围住。

    “的确,得有两三年不见这种大雨了。”楚云清附和道。

    “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这么?”晏红染问道。

    楚云清摇头。

    “在外人眼里,你们都是我的心腹,实际上,咱们都是自己人,更是一家人。”晏红染说道。

    楚云清点点头。

    一旁,李二倒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更有些激动,毕竟,跟此间几人相比,他连香主都不是,只是楚云清手下几十个弟兄里,比较受信任的一个罢了。

    而现在,素日里高高在上的堂主,竟把他当自家人,他如何不感动?

    楚云清眼神微低。

    “喊你来,是想送你个礼物。”晏红染说道。

    楚云清抬头,疑惑道:“礼物?”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是在最方便出手的地方,别着青璇小斧。

    方震等人当然不知道。

    但晏红染知道,她看了眼,眼底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复杂,不过转而便是轻笑。

    “嗐,送你礼物还不乐意嘛。”她哼了声。

    “不会。”楚云清挠挠头。

    一旁的方震几人神情里颇是羡慕。

    晏红染歪了歪头,然后朝遮雨棚的墙角指了指,“礼物在那。”

    楚云清一怔,下意识看了过去,还有些不解。

    适时夜色突然白了一瞬,闪电过后,便是一声闷雷,响在耳畔,却仿佛出现在心口,让人不绝一闷,有些难受。

    楚云清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眼底颤动,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就站在那里,身子出现了刹那的颤抖,站在他边上的晏红染能清楚地感觉到。

    楚云清却觉得自己此时好似不能言语了,牙关紧咬,紧紧抿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在他面前,就在那边的墙角,有一条竖着的长凳,他对此并不陌生,这就是陈文静以往给他按腰时,自己趴着的那条凳子,但此时,上面绑着一个人,一个只穿着亵衣亵裤的女人。

    陈文静的身上有几道血痕,洇透了白绸的衣衫,头发也有些散乱,身上被潲进的雨水打湿,脸上有几个巴掌的红印子,眼睛也有些红肿,嘴角的血迹已经干了。

    她被捆在长凳上,胳膊被绳子拉扯着,拴在梁柱上,整个人笔直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的气息有些微弱,头颅微低,正看着楚云清这边。

    楚云清嘴唇动了动,艰难地看向身边的晏红染,带着探究,带着询问,更有些压抑且不为人察觉的愤怒。

    他本该是要害怕的,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异常的镇定,或许是先前就有所猜测的缘故,或许是小辅助给了他勇气,也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先前,他应该感知到陈文静的,但正因为来时的担忧和害怕,让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以至于方才有所失态。

    “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啊。”晏红染的目光,在陈文静那被绳子勒紧的身材上扫过,语气里带着几分可惜,“你说,我怎么偏偏不是男儿身呢?”

    一旁,除了李二,方震三人看着陈文静时,眼中都带着淫光。

    楚云清唇角紧抿,没有说话。

    “这个礼物,你喜欢吗?”晏红染靠近,轻声道。

    “为什么?”楚云清问道。

    “你不知道啊。”晏红染拍了拍他的臂膀,摇头道:“我也是刚知道,她竟然是官府的人,六扇门总捕头安清和的师妹!”

    “你太不小心了。”她说,“这酒馆开了得有两年了吧,她故意接近你,就是想从你这儿探听消息,你想想,自己暴露了多少东西?”

    楚云清刚要开口,晏红染便打断了,“当然,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你识大体,懂分寸,肯定不会中了美人计,而且帮里的机密,你知道的也少,对吧?”

    楚云清只能点头。

    “但是,咱们身边,还是有人中了她的美人计啊。”晏红染叹了口气,有些心痛道。

    “什么意思?”楚云清只好随着对方的话说。

    晏红染看他一眼,语气轻飘,“陈五被抓之后,安清和想约我见面,我没理他。然后在我去山阳郡的途中,刚好就碰见了他,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楚云清心中一跳,对方去山阳郡的消息,正是自己透露给安清和的。因为安清和说要跟她说明计划,扶她当上帮主,这等事自己肯定是不能去说的,不然就暴露了身份,所以安清和才会出马。

    说起来,结果如何,安清和还没给他消息。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言而喻。

    “是有人,把你出城的消息,泄露出去了?”楚云清道。

    “没错。”晏红染点头,冷哼一声,“这个吃里扒外的人是谁,我已经查出来了。想不到,他竟然是官府的人,就一直藏在我身边!”

    此话一出,方震等人先是一怔,继而冷笑,李二有些不知所措,左看看右看看,也做出一副愤然的样子。

    楚云清背在身后的左手,悄然握紧。

    “你说,揪出他来,应该怎么处置?”晏红染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楚云清喉间咽了咽,道:“杀。”

    “好!”晏红染脖颈一扬,朝一旁伸了伸手,方震身后的一个香主连忙躬身,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不是刀,而是个防水防虫蛀的油纸袋,商铺里存放的账本一般都这么包着。

    晏红染随手撕开,里面的东西像是一本书,但更薄,也就十多页的样子,看着有些许泛黄,该是存放了不短的日子,而且很久没有翻阅了。

    楚云清先前好歹做过一段时间的衙役,对此当然不陌生。

    这是卷宗,衙门里存放的卷宗,而且还是原本,不是后来抄录的。

    他的心情一下沉落谷底,已然明白过来,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到这等机要之物的,但恐怕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晏红染将卷宗随手抛了过来,道:“你们都看看,这人是谁。”

    楚云清接过卷宗,哪怕先前已然镇定下来,此时手上亦不免有些颤抖。

    李二和方震等人都靠了过来,脸上带着好奇。

    卷宗的第一页就是一张画像,这是官府中的丹青手所绘,栩栩如生,极为传神,楚云清只一眼看去,便认了出来。

    他暗叫一声不好。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脸上便是一烫,接着是一丝温热,滑落脸颊。

    这是血,溅落的血。

    楚云清呆呆地看着眼前,李二也看着他。

    只不过后者的嘴里,开始往外冒血,从他的胸口,透出了一只锋寒的四棱箭头,血槽穿过的口子里,胸前血流如注,很快便洇透一片。

    李二想说什么,但嘴里只有血淌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楚云清,眼里似乎笑了下,但神采很快便褪去,随着箭矢的抽出,整个人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晏红染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里的箭,血液成线般溅落一地。

    方震等人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

    楚云清手中的画像上,李二或者说太渊州六扇门密探李鹰,自信灿烂,神采飞扬。

34.彷徨

    在楚云清的眼里,李二是一个聒噪的人,他的话总是很多,拍马屁和瞎扯淡的烂话,喋喋不休,但仿佛就是个乐子,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恼。

    他还是个很合格的手下,吩咐的差事总会办好,哪怕是不择手段。他很会做人,所以人缘也不差,总能在第一时间打听到消息。

    李二帮了楚云清很多,这几年里,让他提前规避掉了许多可能暴露的风险,是他得力的助手,更是在这卧底的帮派中,除了晏红染外,唯一的朋友。

    起码,楚云清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是六扇门的密探。

    他想起了不久前,安清和跟自己说过的话,彼时对方意味深长地说,渊行帮里不只有自己一个卧底,还安插着其他人手。

    他相信这一点,却怎么也没有怀疑,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是李二。

    此时,楚云清看着地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睁着无神的双眼的人,嘴唇紧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喉间发堵,难受的厉害。

    他想大吼一声,来宣泄胸中的沉闷,更想冲进雨里,好好冷静一下,他怕自己再这么沉默下去,会憋疯,会忍不住暴起动手。

    但终究,哪怕双拳紧握,指甲划破了手心,他依旧沉默着,嘴里牙关紧咬,有丝丝铁锈的腥味。

    晏红染直直看着他,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云清浑身一绷,随即便松懈下来。

    晏红染道:“为这种叛徒伤心,不值当。”

    一旁,方震小心提醒道:“他不能算是叛徒,官府安插进来的探子,本就该千刀万剐。”

    江湖就是这么混的,踏上了江湖道,生死便由人。

    官府如此,江湖人亦如此。

    楚云清点点头,脸上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方震撇了撇嘴,没说什么,但心里松了口气之余,颇有些幸灾乐祸。

    本来今夜被喊来,还以为是素日表现的不好,要被问罪,没想到是查卧底,而楚云清是最后被喊来的,理所当然嫌疑便是最大。

    于心底来说,方震并不觉得楚云清是卧底,哪怕他很嫉妒对方,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姓楚的为人尚可,算是个人物。

    现在洗脱嫌疑,他也为对方松了口气,因为如果楚云清真是官府的人,可能晏红染很难动手,届时要动手的只能是他们,而若是杀楚云清的话,他还真不一定忍心。

    不过现在好了,死的是李二,方震早就觉得这小子眼神闪烁,脑生反骨,定是个心怀异心的家伙。

    当然,他还是楚云清的手下,这一回,楚云清怕是要失宠了。

    方震及另外两个香主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还有淡淡的敌意,无他,以后他们便是竞争者了。

    对于这几个蠢货的心思,晏红染根本没有理会。

    她看着那边的陈文静,轻笑道:“你每次来这,李二都跟着,消息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你看咱们这位捕头眼里,多伤心啊。”

    楚云清看过去,的确,陈文静是认得李二的,认得他真实的身份,这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陈文静眼里除了恨意,还有难过和悲伤。

    楚云清心里有些不舒服,倒不是因为感情什么,而是觉得他们都知道李二的身份,只把自己蒙在鼓里,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孤身一人卧底在偌大的渊行帮,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同在深渊边行走,他真想有一个同行之人,可以说说艰难和困惑,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可还是自己一个人走过了这六年的路,直到现在,才知道有李鹰的存在。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在心里,却是深深的伤感。

    “这个人,你们觉得该怎么处理?”晏红染此时开口。

    方震闻言,上下打量着被绳子勒紧的陈文静,舔了舔唇,“杀肯定是要杀的,只不过,嘿嘿。”

    他是个好色的人,这一点从不掩饰,帮里帮外都知道方震是青楼常客。他的银子,都花在了肚皮上,用他的话说,便是及时行乐。

    而陈文静年轻貌美,常年习武,体态更是修长匀称,此时被捆绑地紧紧的,更显身材,且更惹人怜爱。

    方震已经盯了她很久了。

    另外两个香主也是一样。

    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

    晏红染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道:“折腾完了记得丢城外去。”

    方震三人大喜,连连应声。

    晏红染转身便要离开,楚云清脚下却没动。

    在陈文静无力的挣扎和听不清的呜咽声里,方震三人不怀好意地逼近,没有管她嘴里的麻布,而是直接撕扯她的亵衣。

    蓦地,方震回头,问了句,“清儿哥,平时你用的多,这回不介意兄弟也用用吧?”

    他是想恶心一下楚云清。

    而另外两个香主已经开始解腰带了。

    裂帛的声响里,带着方震等人兴奋的笑声。

    楚云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怎么,清儿哥还要先用?”方震有些不爽。

    走进大堂的晏红染脚步顿了顿。

    楚云清无视眼前的大片白腻,素日冷冽如雪莲的人如今楚楚狼狈,就要被人践踏,若在从前,他该是感到快意才是。

    但现在,却有不忍,也有麻木。

    他看着陈文静的眼睛,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眼里带着祈求。

    那不是想要活,而是求死。

    方震等人早就憋得不行了,很是不耐,就要催促。

    但下一刻,晦暗的此间闪过一道青芒。

    陈文静喉间出现了一缕极细的血痕,却诡异的没有丝毫血液溅出,但她的身子却软了下去,气力的抽离,还有生命的逝去。

    她看着眼前渐渐模糊的身影,有些感谢,而透过他,好似看到了那远在京城的人,信中所说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她好不舍。

    只可惜,她从来没去过京城,也来不及。

    方震三人呆呆地看着,然后有些羞恼,想说什么,可看到冷面寒霜的楚云清,以及想到方才那道如疾电般的青芒,所有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他们冷哼一声,扎紧腰带,还不忘抬着李二,冒雨走了。

    晏红染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眼那道孤独的背影,嘴角抿了抿。

    “姐。”门口,青翡按着剑,同样看了楚云清一眼。

    “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晏红染微微摇头,“走吧。”

    青翡收回目光,摘了蓑衣,紧跟着。

    ……

    楚云清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杀女人,却没想过,第一个杀的是陈文静。

    他也没想过,自己第一次用青璇小斧,也是杀陈文静。

    街市的棺材铺早就打了烊,只是个铺子里面也不会有人住,楚云清一脚踹开门,扛了个棺材便走。

    原本的丽人没了气息,他用麻木的手,慢慢解下绳子,期间不免碰触到对方,却只有来自心中的凉意。

    楚云清小心地将陈文静抱进了棺材里,然后上楼,从她房间里拿了棋盘和棋子,放了进去,随后盖棺,封棺。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一旁,静静的,就像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抹了把脸,扛着棺材离开。

    雨很大,楚云清穿着蓑衣,出了城,东市城门口的军卒认得他,也不拦着,就这么看着他出了城。

    因为夜里往城外送人的不少,多是帮派混战砍杀,只要给了银子,这些军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出城便是。

    但那都是用麻袋装着,这回却有些稀奇,竟然是棺材,而且还是楚云清亲自往城外送人。

    只不过东市这边,有李二哥常年打点,他们自不会多说什么。

    楚云清去了荒僻的郊外,用从田地里顺来的铁锨挖了坑,然后小心放下了棺材。

    雨水冲刷着,满是泥泞,他仿佛不知疲倦,耗费着自身的力气。

    真气如蒸,楚云清头顶冒出热气,他能感觉到真气的增长,还有体魄的变强,与之俱来的是突然的困乏感和饥饿。

    当填上最后一锨土,他直接瘫倒在泥水中。

    土腥味扑鼻,雨水呛在口鼻里,他咳嗽着,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

    第二天。

    楚云清罕见地去堂口点了卯,没有看到晏红染,在离开的时候,倒是碰见了方震。

    两人相视一眼,只是点点头便算作打了招呼。

    方震一脸不爽,显然还记得昨晚被楚云清坏了好事。

    不过,他看着走出院门的身影,还是在后边说了句,“你那弟兄,没丢乱葬岗。”

    楚云清脚步一顿。

    “阿力给收殓,埋了。”方震说道。

    “多谢。”楚云清说了句。

    方震冷哼着摆摆手,脸上还是不以为意,但心情却觉得不错。

    楚云清找到了阿力,也就是昨晚带他去康乐坊的弟兄。

    “没棺材,就用席子卷了,送去了金光寺。”阿力老实道。

    金光寺,是太渊城的一座佛寺,每日来往的香客不少,除了超度之外,金光寺后山也能埋人,不过得给几两银子才行。

    楚云清给了阿力五两银子。

    “不用这么多的。”阿力连连摆手。

    楚云清没理会,走了。

    因为他看到了街边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

    怀着复杂的情绪,在一个面摊上,楚云清坐下了,对面,呼哧呼哧大口吃面的富家翁模样的人,正是安清和。

    “你怎么不吃啊?”安清和没抬头,含糊道。

    “吃不太下。”楚云清说道,倒不全是心情缘故,因为后半夜,他吃了不少肉来填肚子。

    “那也别浪费啊。”安清和吃完自己的那碗,又将楚云清的那碗端过来,倒上醋,大口吃着。

    看人吃饭没什么意思,尤其还是个中年老爷们,楚云清便将目光落向街上。

    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街口有三五不良,站在墙边,抱着胳膊晒太阳,聊天打屁。偶见哪个良家女子路过,还会指点嬉笑几声,若对方身边跟着的是瘦弱书生,更会唾一口不屑,可要是壮硕的汉子,便连连点头哈腰讨饶。

    楚云清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埋在哪了?”突然,他听见这么一句,是安清和在问。

    “城郊。”楚云清说道。

    安清和放下海碗,叹了口气。

    “是我害了她啊。”他说,语气里,却没太多自责。

    楚云清没说话。

    “怎么被发现的?”安清和问道。

    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直直盯着对面的人。

    楚云清心里被刺痛了一下,还是道:“卷宗,李二...李鹰的卷宗。”

    安清和很惊讶,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一声,摇头道:“我倒是疏忽了,除了衙门里,在府衙经历库,还会有初本。倒是没想到,那里都有她的人。”

    “我的呢?”楚云清皱眉道。

    “怎么,害怕了?”安清和笑了笑。

    楚云清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且不说晏红染是如何得到如此机密的卷宗的,这本就是安清和的失误,他此前说过自己的卷宗已经被销毁了,那按理来说,李鹰和陈文静的也该被销毁了才是。

    但现在看来,显然没有,即便他昨晚看到的,只有李鹰的卷宗。

    “他们的死,会让你更安全。”安清和沉声道:“接下来,你要随时待命。”

    楚云清不解道:“如果她也看到了我的卷宗呢,况且我可能还被怀疑着,恐怕做不了什么。”

    “不会的。”安清和语带深意,“因为你现在还活着。”

    楚云清咬了咬牙。

    “让她当帮主,她却不知好歹。”安清和冷冷一笑。

    “你想做什么?”楚云清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安清和却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说了句‘记得付账’后便走了。

    楚云清看着他的背影混入人海里,很快便找不到了。

    他突然有些彷徨,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得知父亲和叔叔的死讯,以及初入渊行帮的时候。

    已经有好几年了,他未再有这种感觉。

    但现在,真是久违了。

    这是一种恍惚像是被放弃了的感觉,游离在一切之外,等回过神来,会发现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走远了。

    楚云清闭了闭眼,然后霍然起身,丢下几个铜板后,便快速往堂口而去。

    狗屁的久违,那是以前,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

    还有个人能商议,能帮自己。

35.答案

    堂口里整日也坐了不少人,见了楚云清也都会唤一声‘清儿哥’,他也礼貌地点点头。

    楚云清去了地牢,他知道,自己的动向,恐怕都在晏红染的掌握之中,但他并没有遮掩,坦坦荡荡的。

    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的心情,却与以往几次都不相同。

    原先那是事不关己,就如一个看客般,甚至还带着一种优越,可这回不一样,他走的有些沉重。

    地牢里听不见风声,好像有人在喝水,咽下的咕咚声有些清楚。

    老采花不走空神情灰暗,一边喝水,一边叹气,眼神不住瞄着楚云清。陪伴了自己几年的白九已经出去了,他现在也想出去,不想把自己的余生耗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而的确,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这副身子他心里很清楚。

    楚云清没心情搭理他,径直去了最后的那间牢房。

    里面,顾禾坐在床上,右手拿着个巴掌大的木雕,左手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正聚精会神地剔着。

    这是上一次她拜托楚云清带来的小玩意儿,也算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而楚云清感念对方点悟了自己一门玄术,所以也就依她了。

    如今看来,送来的几个木件儿都好好地摆放在那,显然是刚开始雕刻,连第一个都没有成形。

    想想也是,如今才过去几天啊。

    顾禾没有抬头,“怎么又来了?”

    楚云清胸中有一口郁气,被她这么一问,反倒顶了下,整个人扶着牢门,喘着气,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禾瞥了他一眼,笑了,“怎么,这是受挫了?看着是受了好大的打击。”

    楚云清吐出口气,“可不是么,弟兄都死了。”

    顾禾有些疑惑,不过没问,因为她知道不用自己问,对方也会主动说出来,他来这,不是求开导,而是问计的。

    这得好好想想。

    楚云清没想太多工夫,便将昨夜发生之事说了出来,其中,也说了陈五被安清和抓去一事。

    顾禾安静听着,听完后,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定定看着楚云清,眼中带着莫名的神采。

    楚云清被她这副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不免皱了皱眉。

    “为何这么看我?”他问道。

    “你可是做了好大事。”顾禾道。

    楚云清眼神沉了沉。

    顾禾微微一笑,“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

    没来由的,楚云清便知道,对方不仅猜到抓陈五是自己的设计,而且还猜到了自己卧底渊行帮的身份。

    他没有开口,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把这些事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顾禾问道。

    楚云清有些心烦意乱,“没什么意思。”

    顾禾摇头,“你现在心乱了。”

    楚云清并不想承认,也有些后悔,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什么事都跟这个摸不透的女人说了,对方很聪明,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到了,如今只从自己的话里便将自己看透,真是可怕。

    但转念一想,就是这么可怕的人,竟还会落败在晏红染手上,甚至辗转数千里,被囚禁在这,那这岂不是说,晏红染的心计比她更高明?

    楚云清有些气馁。

    顾禾看着他,如同猜中他所想,“我是故意的。”

    “什么?”楚云清一愣。

    “我是故意被晏红染制住的。”顾禾淡淡道:“要不然,就不能无声无息地来太渊城。”

    楚云清皱眉,不是不信,而是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目的。

    顾禾见此,略是思忖后,也不隐瞒,直接道:“本来周顒盘踞太渊州多年,一直默默无声,可不巧的是,数月前宫里丢了一份密折,其上详尽陈列了庸王府私兵大营所在,及在京人员部署,对其不臣之心言之凿凿。

    且不论其中真假,密折只传到了司礼监,只有几位阁老过目了,陛下还未来得及看就丢失了。而上书密折的户部侍郎一家,在当夜便满门自尽。”

    楚云清一惊,“满门自尽?”

    顾禾道:“谁知道呢,反正锦衣卫去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楚云清点点头,“所以你奉命来查周顒,又不想被人察觉行踪,便利用了晏红染?”

    “不错。”顾禾道:“如果不利用她,就算我通过六扇门的隐秘渠道离京,半途也会被人截杀。”

    楚云清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笃定,但也能想象一二,不外乎便是公门龌龊,有人想让她查,而被动了利益的人不想让她查罢了。

    就算是六扇门,亦或是锦衣卫,里面也不全然是忠于朝廷的人。

    “那你在这,可是什么都查不到。”楚云清说道。

    顾禾点头,“对,但胜在安全。”

    楚云清一笑,“在京城你岂不是更安全?”

    “但你不在京城啊。”顾禾眨了眨眼。

    楚云清皱眉,“什么意思?”

    “我虽然动不了,但你可以帮我查。”顾禾道:“渊行帮势大,人也多,你是香主,算是太渊城里的地头蛇,想要查点什么,该是不难。”

    “没那么容易。”楚云清道:“渊行帮虽然是太渊州第一大帮,行事如何且不提,它总有两个规矩是要底下人遵守的,一旦冒犯,决不轻饶。”

    “什么规矩?”顾禾好奇道。

    楚云清说道:“一不惹宗门,二不能得罪庸王府。”

    如今大峪皇朝威压天下,九州内宗门不显,可凡能称为宗门的,皆是传承六百年以上,即便太多宗门销声匿迹在历史长河之中,也总有一些还能被人想起。

    宗门跟世家不同,它厉害的不是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而是单纯的武力,谁也不想被一群武功超绝之辈惦记上,就算是渊行帮也不行。

    因为帮派仰仗的是人数,帮众数千也不是自己的强大,就算是石崇山,也难保不会被人夜里摘了脑袋。

    尚有人能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更别说是区区一帮派头子了。

    所以渊行帮规矩里,首要便是不能招惹宗门之人。

    至于庸王府,周顒好歹是皇亲国戚,还是在争位时能留了一命的,跟宫里怎么着也是有一份渊源,即便看似流放太渊州了,那也不能太多得罪。

    楚云清此时说这个,倒不是怕。顾禾是想让他帮忙的,自己也有所求,互惠互利最好,但能争取更多的话,为什么不争取呢?

    他的小心思,顾禾看得透透的。

    “你光棍一个,还怕庸王府?”顾禾笑了笑。

    楚云清摇头,“谁说我是光棍?”

    顾禾反倒惊讶了,“你该不会想说,晏红染是你娘子?”

    “不是。”楚云清冷哼一声。

    “那…”顾禾小心道:“昨夜你埋的陈文静,是你心上人?”

    楚云清闷闷道:“也不是。”

    顾禾不猜了。

    “我还有个弟弟。”楚云清道:“亲弟弟,在京城读书。”

    “噢。”顾禾对此倒是没多大兴致。

    外乡人总想去京城读书,可要是没有功名和人脉,也就是那样。

    而且说不得,还容易被人撺掇,沾染上什么坏习惯,到时候等考试了,次次落第,跟家里说是在京城读书求学,其实就是混迹罢了。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讨人嫌地说出来的。

    楚云清见她没说话,心里也有些着急,他有心想把自己处境说出来,让对方帮着合计合计,但又不放心,所以很是纠结。

    而幸好,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

    “好了,看你抓耳挠腮的样儿。”顾禾把手里的刻刀和木雕一放,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楚云清下意识道。

    “你想太多了。”顾禾道。

    楚云清皱眉,一时没理解过来。

    “我问你,人为什么会有计谋?”顾禾问道。

    这是个什么问题?楚云清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但顾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中并无玩笑意味。

    他便细细想了想,然后道:“或许是因为想体面或隐晦地做成一些事情,达成某种目的,而不让别人知道是自己想的、自己做的吧。”

    “还有呢?”顾禾道。

    “还有?”楚云清觉得没了。

    他少年时读过书,但读的不多,大道理什么的不太会,说教什么的更不用提,他认为自己方才说的已经够咬文嚼字了,现在再多说,实在就是为难自己了。

    冷不防,另一边的老采花贼幽幽来了句,“力有不逮的时候,不就得用计谋么。”

    楚云清一怔。

    顾禾笑了,笑得很好看,梨涡浅浅,晦暗发霉的牢房里,突然明媚了一瞬。

    那边的采花贼没看到,不然的话,会更恨自己从前浪费,现在怎么支棱不起来。

    “你说说,什么意思?”楚云清问道。

    不走空萧索一笑,带着回忆的美好,道:“老夫虽然自负风流,但难免有时候力有不逮,所以就得用上些手段,比如迷魂香和欢菩萨,只是吹那么一小口,闻上那么一闻,就算是什么贞洁烈女,也得潮水汹涌,江河泛滥,老夫就站在那,等她们往胯下来钻,啧,那滋味…”

    后边的话,楚云清已经忽略不听了,而反观对面的顾禾,倒是颇感兴趣的样子,要是手边再有一盘瓜子、几片瓜,大抵是能听上一天的。

    “这老采花贼,也不是一无是处。”顾禾道:“话虽槽,道理还是有的,你觉得呢?”

    我什么也不觉得,楚云清腹诽不已,但还是点头,“有道理。”

    顾禾看他一眼,说道:“计谋虽然好用,但也不能常用,有时候,想再多反而就乱了,不如直接动手。”

    “动手?”楚云清咂摸着。

    “是啊,你一个莽夫,还用什么脑子呢。”顾禾轻笑道。

    楚云清却不大乐意,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个莽夫,难道就是因为壮嘛?

    不过想想也是,他现在体魄增强,一身气血粘稠如浆,这身子也是壮硕不少。再加上从前他混出名声,就是打出来的,在帮里帮外,虽说见了自己唤一声‘清儿哥’,但恐怕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莽夫。

    这也无怪,当自己想出抓陈五的计划时,李二看自己时的惊诧眼神了。

    想到这,楚云清忽然有些伤感,既有众人对自己的看法的,也有对死去的李二的。

    归根结底,李二还是受了自己的牵连,若非如此,他全然没有露出马脚,该是还能安稳很久。

    “跟你说话呢,走什么神啊?”顾禾不悦道。

    楚云清连忙回神,眼带歉意。

    “有句老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有你拳头够大,谁来招惹你,你就把他收拾了,这不就解决了?”顾禾道:“来一个收拾一个,来一对儿收拾一双,早晚就没人敢来惹你了。”

    楚云清皱眉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总不能一味地打打杀杀吧?”

    顾禾反问道:“你听过我师父,岑夫子的名头吧?”

    楚云清点头,岑夫子是清静门的门主,据说通习玄术九十九,也不知真假,但有‘当世第一方士’、‘陆地神仙’的称呼,如今他在钻研的玄术,或者说神通,是长生不老药。

    这是个狠人,楚云清想道。

    顾禾无声一笑,“那你可听说,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有谁敢去招惹他的么?”

    楚云清一听,隐隐有些明白了。

    “名头都是打出来的。”顾禾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只要你打了几个名气大的,就都知道你手段厉害了,谁要想起心思,就得掂量掂量。”

    楚云清懂了,却又搓了搓手。

    顾禾一看就知道,当下便起身,走了过来。

    “过来,离近点儿。”她说。

    楚云清便将头朝前探了探。

    “你伸头干嘛,把手伸过来。”顾禾翻了个白眼。

    楚云清有些赧然,依言伸出手去。

    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在对方面前的时候,就会放下许多戒心。甚至上一次被对方用玄术窥探记忆,都没有太多恶感。

    或许,这是某种让人亲近的玄术手段,也或许,这就是她的魅力吧。

    楚云清的食指被顾禾捏住,跟她的食指触碰在一起,淡淡的荧光,在两人的指尖发散。

    “你这手,倒是挺好看的。”顾禾说了句。

    楚云清眼帘低了低,笑得有些腼腆。

36.冲撞

    “你这量好多呀!”顾禾惊呼一声。

    楚云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禾看着两人指尖的荧光,眼里却好似透过其中看到了另外的东西。

    “真气,好纯粹的真气。”她语气里难掩惊讶,“还有气血,你竟然兼顾内外,武道同修!”

    楚云清对这些名词不太了解,但也知道,有了小辅助之后,自己现在的确算是内家外家都会一点点了,虽然还没有什么合适的功法。

    “你练的什么武功?”顾禾问道。

    本来,问人所修功法当然是江湖上的大忌,但她说的随意,满不在乎。想想也是,以她身份,就算是如今北地风头正盛的总瓢把子,见了她也得是恭恭敬敬的,寻常武功,哪比得上玄术神通呢。

    楚云清也不隐瞒,直接道:“没学武功。”

    看着顾禾睁大的眼睛里,很明显的不相信,他又补充道:“就是练练体魄,真气是练的感应篇,也没什么好的法子。”

    大峪皇朝以武立国,是从疆场上打下来的江山,早年重武轻文,这所谓的感应篇,就是由朝廷统一整理出的能让人练出丹田气感的法门,很常见,在市面、江湖里流通,就跟私塾里的启蒙文学一样。

    但就像读书,不是谁都能读出名堂那样,这感应篇,也不是谁都能练明白的。

    丹田之中有无气感,除了天赋的划分,还看家境。穷文富武,成了普通人和习武之人间的天堑,比之方士还甚。

    毕竟,方士纯粹看天资,本就是上天注定的,而是否有缘习武,却是能摸得着的。

    而就是这种‘摸得着却得不到’,才更让人绝望。

    楚云清是幸运的,他没什么天赋,但好在儿时家境颇丰,衣食无忧,所以能走上习武的路子。

    看到他眼中的坦荡,顾禾很是惊讶。

    从感知之中,她很确定,眼前的这人身上,存在着不亚于苦修了十多年的精纯真气,以及打熬了十数年的浑厚气血,两者没有丝毫冲突,甚至在这副身体内如鱼在水般相融。

    这或许在此时还不甚强大,比不过手捏神通的方士,比不过几十岁的老前辈,但他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而这,只是一门最常见的感应篇而已。

    这还能用天资惊人来形容吗?顾禾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楚云清,眼神越来越热。

    楚云清脸皮不厚,被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盯着,有些尴尬,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指,还整理了一下衣衫,朝后退了半步。

    顾禾擦了下嘴角的口水,琼鼻吸了吸,“说吧,你要什么?”

    这么干脆?楚云清眼神呆了呆。

    他当然想要,如今情况突然凶险,前路不定,他就是来寻求帮助的。

    “我想要你…”他话还没说完,顾禾突然有些懊恼地拍了手掌。

    “失策了。”她说,“我不懂武功,你底子这么好,先前却不该点悟你玄术,这倒是耽误了你。”

    她觉得楚云清天赋不错,真气又盛,若有上乘武学,假以时日必成江湖上一流高手,什么宗门天骄跟他比都是土鸡。

    楚云清倒也不志得意满,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有小辅助,他这真气和气血能噌噌往上涨,但也得有那么一机灵才行,可最近一机灵地太多,让他有些适应不来。

    尤其是昨晚,陈文静和李二的死对他刺激太大,自己心情真如山路般曲折离奇,这颗心直到把陈文静埋了才彻底平复下去。

    这种的‘一机灵’,他不想再有了,哪怕暴涨数年的真气,也让人难受。

    “我其实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能教给我的玄术之类的?”楚云清斟酌道。

    顾禾却是摇头,反问,“御气雷化练得怎么样了?”

    楚云清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过去几天,他也一直没得闲,对于这门玄术倒是没太研究。

    顾禾见此,也知一二,便道:“修行一途,切记贪多嚼不烂。”

    楚云清疑惑道:“可常人不都说,技多不压身吗?”

    “那是普通人。”顾禾道:“会打铁的木匠,会砌墙的厨子,这在芸芸众生里,虽然不算是小事,可相比修行来说,只是小事。”

    见楚云清若有所思,她笑了笑,说道:“多想想我方才说的,有时候,一力破十会,比动脑子去想,更省事儿。”

    说着,她多瞧了楚云清几眼,“块头倒是不错,就是显得壮了些,不够匀称。”

    楚云清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嘴上说道:“混江湖,壮点有威慑力。”

    这话倒是轻松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话里话外还透着些紧张。

    他算是接受了眼下,正如顾禾所说,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见招拆招,遇事不决,莽就行了。

    顾禾也是一笑,很感兴趣的样子,“混江湖?你混了多久了?”

    提起这个,楚云清倒是精神了不少,“进渊行帮得六年多了,之前在市井里,我也是一号人物。”

    “哦?”顾禾好奇道:“你以前还是泼皮?”

    “你这不骂人呢嘛。”楚云清不满道:“以前家里尚有余财,出出进进的,市井街坊里的人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哪家有了事儿,我也能招呼几句,说上点话。”

    顾禾明白了,“这不就是仗着家境,别人看的是银子的面儿嘛,你这也叫混江湖?”

    “那是以前。”楚云清道:“后来我入了渊行帮,不就成江湖人了么。”

    顾禾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楚云清随口问道。

    “我是想说,你该出去见见世面。”顾禾说道:“太渊城虽然是州城,却也只是个小地方,人杰地灵谈不上,更没出过什么有名号的人物,等你去了京城,就知道什么是江湖了。”

    楚云清是本地人,听了这话当然不服气,“谁说没出过有名号的人物?“快刀”项天收、“斩仙道人”栾武,哪个不是人物?”

    顾禾听后,抿嘴一笑,“前一个没听说过,后一个栾武倒是略有耳闻。”

    楚云清哼了声,这两人可是他从小听到大的人物,是太渊州江湖里的名刺。

    顾禾接着道:“栾武本事不大,口气不小,五年前去牛头山捉妖,被人摘了脑袋,的确算是个人物。”

    听见她这话里的嘲讽,楚云清脸上有些挂不住,有种从小听到大的好汉被辱没的不忿,但一想对方根本没必要调侃自己,也没必要拿这个开玩笑,便忍不住问了。

    “怎么个事儿?”

    “就是被人诓了呗。”顾禾见他没动气,心下也觉得舒服,便多说了几句。

    “牛头山离京城不远,山不大,里边藏了几个方士,当时陛下召天下方士入宫炼长生不老药,各地官府纷纷让境内有名号的方士响应,万一哪个成了,这些推举的官员也有好处,偏偏牛头山的这几位不应不睬,就惹恼了当地的官儿。

    当今陛下圣明啊,这等小事自不会理睬,但司礼监的狗太监收了礼,暗里吩咐了一句,京师府尹那边就下了文书,说天子脚下好汉众多,如今牛头山有妖物横行,谁都能耐就去降了吧。栾武就信了,然后就被人摘了脑袋。”

    楚云清听后,张了张嘴,觉得有些荒唐。

    “司礼监一句话,京师府尹就能下文书?他们不怕被皇帝怪罪?”

    “谁能承认,那些狗太监真递了话呢?”顾禾轻笑一声,“司礼监离陛下最近,大太监东方鹄吹吹风,就能断人好坏,决人生死。”

    “可你不是说,陛下圣明吗?”楚云清道。

    “你还真是个傻子。”顾禾翻了个白眼。

    楚云清又问,“那牛头山的方士,被人捉了么?”

    “怎么会,那可是有传承的方士啊。”顾禾不屑道:“也就初入京城,想搏出名声的蠢蛋才会信,京师府尹这种文书,谁会当真啊。”

    楚云清更疑惑了,“那你刚才还说,这是司礼监传的话?”

    顾禾扶了扶额头,无语道:“算了,你不适合想这些,还是回去好好练功吧。”

    楚云清皱眉,他也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难道自己真的没那么聪明?

    可是,想想自己设计抓陈五,还有此前种种,自己也不笨啊。

    楚云清挠了挠头,感受到举手投足间体内蕴含的澎湃力量,隐隐觉得,或许是体魄的增强,压迫了自己的考虑方式。

    他便很快告辞,出了地牢。

    老采花不走空看着他的背影,又小心地朝顾禾那边瞄了眼,幽幽道:“你跟他说这个,不是把他往晕了绕嘛。”

    顾禾懒得理他。

    不走空干咳一声,道:“姓楚的小子是井底之蛙,小地方的人不够聪明,但老夫走南闯北,见识的可多,仙子若有什么要吩咐的,老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顾禾隐约是笑了下,“那你能从这里出去么?”

    不走空一噎。

    顾禾又道:“就算你出去了,你这年纪,还能采花吗?”

    不走空蔫了。

    顾禾不屑地哼了声,“只要你收住心思,别乱听乱说,以后说不定能用得着你。”

    不走空眼神一亮,连连点头。

    这可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啊,自己要是能攀上一点关系,那以后…他想到传说中的京城教坊司,心里顿时火热起来。

    ……

    楚云清信了顾禾的话,出了地牢后,回家一路上都在咂摸那御气雷化的玄术,不时会暗暗随心法修炼几下。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那就是真气和气血融为一体,且质纯量大,也很持久。

    所以只是一咂摸,他仿佛就看到了一幅愿景:天穹之下,自己浑身雷电闪烁,挥手间雷罚降世,鬼神辟易,宛如雷神。

    什么武林高手,什么阴谋算计,届时自己还用当卧底?

    去京城,买几个大宅子,然后租出去吃月奉,再娶个老婆过安稳日子才是最舒适的。

    想想就美滴很!

    楚云清心情舒畅了起来,脸上的阴郁也化开了,走着走着,迎面就被人撞了下。

    那人是擦着他臂膀来的,但楚云清今非昔比,五感敏锐,下意识有所规避,但不料那人不撞到他不罢休,愣是一头闷在了他的胸膛上,不过楚云清没动,对方反倒自个儿撞了个趔趄。

    楚云清眉头一皱,大手一伸,就抓住了眼前这人的衣领。

    “我这还到处找你,没想到你今儿反撞到爷们怀里来了!”

    被他拎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才打过交道,然后跑了的周望潮。当然,楚云清不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方士,只记得对方是开算命铺子的。

    两人一老一少,一强一弱,如今人高马大的楚云清,当街拎了一穿着寒酸、弱不禁风的老树皮,当然惹人围观。

    这边离东市堂口不远,就算有人不认得他,也知道他偶尔进出,所以没人敢指点,可偷摸的闲话倒是不少,无非便是说他仗势欺人、当街逞凶之类。

    楚云清对此浑不在意,只是盯着手上的山羊胡道人。

    周望潮浑身打着哆嗦,鼻涕横流,“爷,冲撞了您是小老儿不对,可千万别杀我啊!”

    楚云清心中冷笑,对方这副惨样当然是装出来的,这老小子眼神可精着呢,而且他看见了对方手上拿着的扇子,那不正是早前被自己顺手拿了的芭蕉扇么。

    敢情这老小子方才撞自己,就是想把扇子偷回去啊。

    楚云清松了手,脸色都和缓下来。

    周望潮双脚落地,双手抱着扇子,吸溜着鼻涕,一双眼睛不住盯着眼前的人,丝毫不减警惕。

    这几日可把他憋坏了,就是对面这莽汉,竟然散出了手底下不少人来找自己,惹得自己现在连露头都不敢了。

    正巧今儿早上听说,那一直在康乐坊找自己的混子李二,竟然是官府的卧底,昨晚上被人杀了,他这才敢出门晒晒太阳。

    可说寸不寸的,就瞧见了姓楚的这小子,最可气的,当然是瞧着了对方别在后腰上的芭蕉扇。

    这可是自己的法宝,周望潮当然得拿回来,本来他是不想这么莽撞的,当面惹楚云清,很可能会再吃一通老拳。

    但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因为从楚云清身上,他隐隐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机。

    这是本门玄术的味道。

37.懒驴打滚黑虎掏心

    清静门本门玄术,从不外传,这是历来的规矩,就算是面对宫里的压力,他们都顶住了。

    但今天,一个乡野匹夫,名不见经传的小兔崽子身上,竟然有他清静门玄术的痕迹,这如何不让周望潮疑惑?

    究竟是门中哪个败类,没有顶住?

    而且还是传给了这么一个毫无天分、目无尊长、身无长物等劣迹斑斑的人?

    周望潮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所以,他才冲动了。

    明着就来招惹楚云清,他相信,众目睽睽之下,只是撞了对方一下,对方绝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

    这既能让自己出口气,还可顺手将芭蕉扇拿回来,更能近身一探玄术痕迹由来,简直是一举三得。

    最重要的,是料想这莽夫也只会想到,自己是来取回芭蕉扇的,根本想不到自己的真实目的。

    周望潮颇有一种站在第二层,俯视身处第一层的楚云清的优越感。

    果然,眼前这小子眼底虽有怒气,却没敢翻脸,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放下了,甚至还伸手帮自己整了整褶皱的衣领。

    年轻人,跟我斗?哼!老人家着实是出了一口恶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喘匀和,就看到了楚云清眼中的笑意。

    你还笑?周望潮心中冷哼,刚也要皮笑肉不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放大的黑影,而对此,他并不陌生。

    “等等...”他话还没有说完,便成了‘哎呦’一声痛呼。

    楚云清一拳将他闷倒在地。

    “臭匹夫,竟然敢偷老子的东西!”楚云清大喝一声,真真是震得人两耳发麻,也是先声夺人,让人只知道,噢,原来是个老偷,偷到了这年轻后生的身上。

    可怜周望潮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楚云清便一把夺回了芭蕉扇,扬长而去。

    只有周望潮捂着眼睛,仰躺在地,接受着四下过路之人的指指点点。

    “乡野匹夫、粗鄙之辈!”他在心里痛骂,但老周是个体面人,属实想不出什么下三滥的词汇,便只好拍拍身上灰尘起身,顺着先前在楚云清身上做下的感知标记,小心跟了上去。

    身后,不乏有人唾弃。

    “你瞧,还不记打,又跟上去了。”

    “唉,现在的这些老偷,混的也不容易啊。”

    “哎,你怎么还给他说话呢?”

    “等等,我荷包呢?”

    “娘的,这也是个小偷,给爷死!”

    ……

    楚云清拿回了芭蕉扇,哪还会管其他?

    他一路往家走,打算睡个好觉,但行至康乐坊某街某处,脚步不由地停下了。

    倒不是陈文静此前的酒馆,也非睹物思人,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是,虽然事就发生在昨夜,但当埋下陈文静之后,原本的伤感好像也随之逝去了。

    如同,他本身就是个天性凉薄的人。

    楚云清驻足的地方,是一个铺子,江湖铺子,卖的是神功秘籍。

    当然,就是些不入流的武功,以外家居多,过半只是些医馆里大夫都会的强身健体之法--只要你有银子,顿顿能吃肉,还不缺打熬筋骨的药汤,就算是再寻常的熬练身体之法,就算一辈子练不成内家真气,也能外家入门,起码会一手硬功防身。

    楚云清想的是另一层。

    如今江湖,凡是习武之人,内家都是练真气,外家练体魄,这两者自己并不缺。所以说,就算是普通的功法,在自己手里,所能发挥出的威能,也会比旁人强数倍。

    自己现在肯定是不方便再去向晏红染求功法了,那么,买不到神功秘籍,难道还买不着其他能调动真气和气血的法门?

    楚云清眼神一定,没有犹豫,直接就进了这家铺子。

    而身后不远,周望潮捂着右眼,从树后看过来,瞧仔细了,也悄摸着跟了上来。

    店面不大,木架挺多,上面堆放驳杂,显得很是拥挤。

    店里就三五客人,年纪都不大,穿着普通,透着朴实,眼里有对江湖的好奇和对武功的向往,兴致颇高地在挑挑拣拣,不时还会交流几句。

    “这本《杀魔掌》不错。”

    “不错什么啊,好土的名字,还是这《屠龙拳》厉害!”

    “你俩口味都差不多,要我说,还是这《清风拂柳剑》别致。”

    “不如这《有凤来仪刀》文雅。”

    几人说说笑笑,店里的老掌柜便坐在门边的小桌旁,枕着胳膊瞧着这几个神情欢快,挑选着破烂册子的年轻人。

    “你们啊,也别瞧那些花里胡哨的,练武不是图武功的名字去的。”掌柜的说了句。

    有个少年回头,道:“庞将军的《杀神镇魔经》难道也是花里胡哨吗?”

    老掌柜不由一噎。

    这少年口中的庞将军便是当朝征北将军庞觉意,军方第一高手,功法特殊,以战阵杀气淬炼体魄,被誉为‘当世横练第一’。

    这掌柜当然不敢在背后评价此人。

    一半大小子见他不说话,便嬉笑道:“你只是个卖秘籍的,怎么知道这秘籍哪本厉害啊。”

    老掌柜哼了声,不欲跟这些小子一般见识。

    这时,楚云清走了进来,也左看右看,挑挑选选。

    在康乐坊开铺子的,没有不认识他的,那掌柜一见是他,先是一愣,便连忙起身,一边抱拳一边朝这边过来。

    “哎呦,清儿哥,您怎么得空来了?”老掌柜一脸谄笑,脸上的褶都皱在了一起。

    “你这铺子开了有几年了,一直没空过来拜会,今次过来瞧瞧。”楚云清随口道。

    老掌柜满脸堆笑,“您随便看,随便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楚云清一笑,“这怎么好意思呢。”

    “哎,说这话就见外了。”这掌柜一脸认真,“不值几个钱,还跟我客气什么。”

    那边,几个年轻人都不认得楚云清,但看见他身穿锦衣,气度非凡,也知道不是一般人,难免就有些自惭。

    而手中秘籍虽说不过几十文钱,但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比不小的数目了,可这掌柜的竟说不值钱,张口就能随便送人,这不免让几人眼神黯淡下去,原本还兴高采烈的,突然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

    楚云清察觉到了,便对掌柜的说,“那我就随便看看,说不准还能捡个漏,寻摸一本神功出来。”

    几个年轻人一听,相视一眼,眼神皆是微微发亮。

    那掌柜也是个人精,自然听出楚云清话中意思,当下也是一笑,“是啊,听说庞将军还是砍柴的出身,就因为捡了个漏,才能从默默无闻的少年成了当今的宗师高手。”

    老掌柜看了眼那几个年轻人,又补充了一句,“捡漏也好,功法也罢,其实最主要的,还是看能不能坚持啊。”

    楚云清也是笑着点头。

    那几个少年眼神一坚,拿着两本册子便走了过来。

    “结账。”

    “就只有两本?”老掌柜问道。

    几个少年脸色有些发红。

    “再去拿几本吧,不是还有文雅别致的名字嘛。”老掌柜抚须笑道:“每人一本,好好用功。”

    “可是,我们…”

    “不要钱。”老掌柜说道:“今儿个清儿哥来光顾,看他的面子,送你们啦。”

    “真的吗?”几个少年一脸不敢置信,待看到掌柜点头后,便纷纷感激。

    很快,几人如愿以偿地走了,就如来时般怀揣热忱。

    楚云清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底也是一笑,且不说这几人天赋如何,今后是否有所成就,甚至能不能坚持下去,起码现在,他们没有消沉,依旧有那份热爱和向往。

    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于少年来说,喜欢一件事,就要趁早,在最积极的时候,就要去做。

    掌柜老怀欣慰,收回目光,喝了口茶。

    楚云清回神,说起正事,“你这有能调用真气的武功么?”

    “真气?”老掌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倒不是没有,而是觉得,既然楚云清已有气感,那想来该不缺对应的武功才是,且肯定要比自己这等路边铺子里的功法高明的,怎么还会来这问?

    “有么?”楚云清问道。

    “有,有几本。”老掌柜自然不会多问,径直走到个木架上,取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打开。

    里面总共放了四本秘籍。

    《游龙剑法》、《猛虎刀法》、《懒驴打滚》、《黑虎掏心》。

    楚云清看着这几本薄薄的册子,看着虽然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纸张,闻着书卷案牍经年后独有的腐朽味道,一时有些无言。

    不是激动,而是无话可说。

    老掌柜干咳一声,或许也有几分尴尬,“这跟清儿哥修炼的武功肯定没法比…”

    “在江湖里,这些秘籍流传很广吧?”楚云清道。

    “还行吧。”老掌柜犹豫道:“像这《游龙剑法》和《猛虎刀法》,寻常有气感的习武之人,都会耍两手,不过肯定没认真练的,毕竟就那几招,练得再好也就那样,怎么也比不上那些高明的武功。再就是这《懒驴打滚》和《黑虎掏心》,其实就两招。”

    楚云清在他说的空挡里,也看了,尤其是对于后两者。

    一个是无论何时都能最方便施展的‘腾转挪移’的身法;一个是甭管偷袭还是照面,都十分实用的集拳、爪、掌、指为一体且能灵活使用的攻击手段。

    这两本册子都有十来页,详细阐述了这两招的实战应用,的确是很强,很简单也很粗暴,直来直去,没有半点花里胡哨。

    楚云清本来没在意,但看了几眼后,突然就凝目了。

    因为且不说这些实战应用的详述,上面还很详细地说了这两招的发力用劲、搭配调和身体的技巧,以及对交手时局面的把握和细节掌控。

    懒驴打滚说起来容易,但真要用的时候,除了自身的协调之外,还要时刻注意到对方的出招,这本册子上,就有对对手的观察之法,比如对接下来出招的预判。

    而黑虎掏心更重在一个‘不经意’,册子上详述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出招变得更自然,更不为人察觉,以及对自身展露气机和杀意的掩饰。

    楚云清觉得这上面的文字像是活了过来,是一个老师傅在谆谆教诲。

    “是不是没入清儿哥的眼啊。”老掌柜有些尴尬,便建议道:“要不您去珠光宝气阁瞧瞧,说不定能有合心意的。”

    珠光宝气阁,是庸王府的产业,经营胭脂水粉和首饰,偶尔也会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江湖人委托出售的秘籍。

    楚云清当然听说过,不过他可不会理什么珠光宝气阁,那都是骗人坑猪的勾当。他可是记得,其中有同一本刀法已经卖出七八次了,每回都能换个名字再辗转回到珠光宝气阁手里。

    “这两本我要了。”他把册子往怀里一揣,直接道。

    老掌柜张了张嘴,显然没想到他手脚这么麻利。

    “多少钱,我给。”楚云清不想让对方为难。

    “不用不用。”老掌柜哪敢收他的银子,而且先前都说过送了。

    “没关系,该给钱给钱。”楚云清执意道。

    “那,就给十两银子吧。”老掌柜说道。

    事实上,一本能调动真气的功法,再便宜,在江湖上的价钱也得七八两。毕竟,能修炼出气感的人,也不会太缺钱,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有了武功,就意味着不再缺钱,所以功法很贵。

    楚云清却有些赧然,先前银子都给白九了,莫说他身上没有十两银子,便是家里头,恐怕都凑不出来。

    “无妨的,忘记带银子的话,就算了。”老掌柜并不在意。

    “这不行。”楚云清道。

    倒不是他执意要给钱,而是知道,自己这回的确是占了便宜了,要再不给银子的话,以后在康乐坊还怎么混?

    虽然有时候,偶尔的一次不该为而为之,并不算什么,但他记得书上曾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虽然这两句不大相干,可好习惯坏习惯都一样,习以为常了,就会往那个方向发展,一些事,有一就会有二。

    楚云清这不是自律,而是认道理,这就是他的道理。

    所以,他走到门口,一把揪过躲在门外偷看的周望潮,把腰上的芭蕉扇拍到了对方手里。

    “卖给你了,十两银子!”

38.认命

    长街边的一个馄饨摊,擦拭干净的小桌上,两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香菜漂浮,撒上点辣油,喷香。

    周望潮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楚云清,手上摸着失而复得的芭蕉扇,心情有些复杂。

    对这姓楚的小子,倒说不上恨,只是几通老拳罢了,年轻时自己受过的可比这疼多了,更何况还是误会居多。

    但要说喜欢,那肯定是谈不上的,他自认也是饱读诗书的斯文人,而楚云清却是个遇事不决便问拳头的莽夫,他喜欢不起来。

    不过,对方还挺懂事儿,周望潮想着,大抵是猜到了自己方士的身份,怕被自己下了手段,所以才会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将芭蕉扇还给了自己。

    这一点倒是不错。

    周望潮有些欣慰,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拿着芭蕉扇,不住端详着。

    楚云清吃着馄饨,得空瞧了他一眼,问道:“你不吃,看这扇子作甚?”

    周望潮闻言,瞥他一眼,哼了声,“扇子?你这莽夫,可知这是什么扇子?”

    楚云清就看不惯别人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当下眼睛一横,道:“芭蕉扇。”

    周望潮一噎,的确,这扇子就是芭蕉扇。

    他不忿,“那你可知它的作用?”

    在心里,他已经猜到,眼前这浑人会说‘扇风’了。

    但显然,楚云清跟他所认知中的莽夫,有很大的不同。

    楚某人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开口道:“卸力化劲。”

    周望潮惊呆了。

    “你,你怎会知道?”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

    楚云清将碗里的汤水喝上,擦了擦嘴,“当日你就用这扇子一扇,我打去的那拳便去了七八分的力道,拳是我打的,我还能不知道?”

    周望潮脸色有些发红,他觉得被人小看了,尤其是对方的这种眼神,让他大觉受辱。

    “那你明明知道这扇子的本事,怎还舍得十两银子就卖我?”他梗着脖子道:“这扇子若被人知晓用处,放出去卖何止万两。”

    楚云清看他半晌,忽而一笑,“我还当所谓的方士会是何等人物,弄半天也不过俗人而已。”

    周望潮皱了皱眉。

    “道士,你这扇子价值几何,我并不贪恋。”楚云清说道:“当日我拿你扇子,是因为你对我偷袭出手在先,于情于理,总得赔个不是吧?”

    周望潮一时没能理解。

    “这是江湖上的道理,就跟先前你在街上冲撞于我,想要偷回扇子一般,我回你一拳也合道理。”楚云清看着他,说道:“而方才我着急银钱用,你也正紧急着这把扇子,这扇子本来也是你的,所以我便卖你十两,算是两清,懂了么?”

    周望潮自是听懂了,但觉得难以理解这种所谓的‘道理’。

    在他心里,且不说这是无关紧要之事,单单从价值上来看,两者也根本不对等啊,尤其是区区十两银子,只是从路边铺子里买了两本破册子。

    像这种东西,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楚云清却不在乎,吃饱喝足后,怀揣着那两本册子,就要走。

    “哎,你等会儿。”周望潮连忙唤他。

    “扇子都给你了,还有何事?”楚云清问道。

    听见他话中的不耐,周望潮胸中也有闷气,想他周某人在京城也算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那些王公贵族不都得恭敬奉着,怎么到了这偏僻的小地方,反而在这莽人的手上次次吃瘪?

    “哼!”周望潮刚哼了声,却又一想眼前人的性子,语气和脸色便缓了缓。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可曾修行玄术?”

    楚云清此时已然起身,闻言,想了想,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周望潮心底一喜,连忙道:“所学玄术为何?”

    楚云清斜睨着他,没说话。

    适时天上有云层遮蔽太阳,楚云清本就人高马大,现在更壮,背对日光时,正在前方投下晦暗阴影。

    周望潮心神一跳,忽觉压力。

    “你别误会。“他连忙道:”我只是觉得,你所学玄术,似乎与我出自同门。”

    “你是何门?”楚云清问道。

    换成旁人,这种问题肯定是不能轻易回答的,尤其是对方士来说。

    他们不像江湖人那样,见面就互通姓名,说说来历,或有同识的渊源也说不定,大家刚好能交个朋友。

    方士不一样,对于所学玄术以及传承所在,都不会轻易暴露。展露太多,便少了神秘,也就容易被人看穿虚实。

    周望潮却不隐瞒,语气不减傲然,直接道:“周某出身清静门。”

    而直到这时,他亦没有说出自己的名讳。

    楚云清点点头,道:“那你应该感觉错了。”

    “什么?”周望潮一愣。

    “我学了一点玄术的皮毛,跟清静门攀不上。”楚云清道。

    周望潮显然不信,他微微一笑,“你我都打过数次交道了,难道你还信不过周某?”

    楚云清坦然点头。

    周望潮不免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楚云清却忽然有了兴趣,“你是怎知我身具玄术的?”

    “呵呵。”周望潮高深莫测地一笑,抚须不语。

    “那告辞了。”楚云清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哎?”周望潮一怔,他刚待想吊吊对方的胃口,却没想到,这小子竟不按常理出牌,说走就走。

    “你就不再问问啊?”他喊道。

    楚云清没回头。

    “这浑人。”周望潮咬了咬牙,不过一转眼看到手里的芭蕉扇,顿时眉开眼笑,连眼角的皱纹都化开了。

    “好宝贝,这几日你可是受苦了。”

    ……

    在楚云清和周望潮吃馄饨的时候,府衙大牢里,也有人在吃馄饨。

    阴冷潮湿的此间,火把的光亮丝毫不给人温暖,反而更让人觉得枯燥难熬。

    吧唧咀嚼和吞咽汤水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尤为清楚。

    这里是大牢的深处,空荡荡的数个牢房后,只有一个牢房关着人。

    此时,牢房里的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

    他披头散发,身上尚有血迹未干,有的伤口还在洇血,身子不时会颤抖,端碗的手上伤痕累累,脚踝还挂着锁链。

    他是陈五。

    对面,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椅子,就放在牢门口,而椅子上,安清和舒适坐着。

    他看着牢房里大口吃着馄饨的陈五,脸上挂着微笑,但眼底,却有不屑和怜悯。

    太渊州江湖上口称的五爷,就这?

    即便是铁打的汉子,日日受刑,然后饿上个几天,再给他点吃的,也就像狗一样。

    安清和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

    失望的是,或许渊行帮其实也不过如此,终究只是些帮派中人罢了,只是太渊州江湖太不入流,以至于让渊行帮一家独大。

    好奇的是,如果此时对面的人,是晏红染的话,会是怎样?

    他突然很期待,更有种莫名的亢奋。

    牢房里,陈五的眼睛藏在脏乱的头发之后,独眼转动间,便看到了牢门外那人变幻的神情。

    他眼睑低了低,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上,然后美美地打了个嗝,躺在地上,舒服地哼哼唧唧,仿佛能掩过这一身伤的疼痛。

    安清和摆摆手,一旁的狱卒便上前,敲了敲牢门。

    陈五看了眼,很配合地把手里的海碗递了过去。

    “你先下去吧。”安清和说了句,那狱卒便退下了。

    “吃饱了么?”安清和问道。

    “三分饱吧。”陈五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在忍痛一般。

    “想不到你饭量这么大。”安清和说道。

    陈五道:“平时顿顿能吃一根羊腿。”

    “听说过。”安清和点头道:“陈五爷无肉不欢,大前年太渊州闹旱灾,百姓吃不上饭,都在你府外闻肉味儿充饥。”

    陈五哈哈一笑,如同自得一般。

    安清和也是一笑,“可惜了,那样的日子,或许五爷再也见不到了。”

    “嗯?”陈五挑眉,“怎么,你还真敢杀我?”

    “你杀了府衙捕头,犯的是死罪。”安清和道。

    “笑话!”陈五冷笑道:“人是被赌坊的人打死的,与我何干?”

    “不,人就是你杀的。”安清和同样冷笑,“我说是你,便是你,证据一找一大把,若要人证,我能找到几百个人,办成铁案很容易。”

    “你这么做,就不怕我手下兄弟,乃至渊行帮找你麻烦?”陈五冷冷道。

    “这是府衙办案,知府大人亲自批示,如果有人不识好歹,那就是藐视王法,难道陆景等人,还会为了你一人,让渊行帮万劫不复么?”

    安清和道:“至于你手下的那些兄弟,或有忠心之辈为你奔走,但我想更多的,应该是在知道你必死之后,看清局势,然后争你的位子吧?就像现在的陆景几人,在争石崇山的位子一样。”

    “你小瞧了帮内的一众兄弟。”陈五道。

    “我只是在说我认为的事实。”安清和笑了笑,“你信不信的,我都言尽如此。”

    陈五沉默片刻,道:“你还真是个狗官。”

    安清和坦然受之。

    “开条件吧。”陈五道:“我不信你折腾了我这几日,就只是想让我受皮肉之苦。”

    “五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安清和道:“的确,我今日能来,你该也能想到,事情或有转机了。”

    陈五坐在地上,没说话。

    “你想当帮主么?”安清和忽然问道。

    陈五先是一怔,继而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或者说府衙,能让你当上渊行帮的帮主。”安清和认真道。

    陈五心里起初是不信的,官府干预江湖帮派事务,这是大忌,本来官道和江湖道便互不牵扯,若是有一方越线,传出去,掀动的波澜可不只是他太渊城一隅。

    可如今细想,对方虽然是太渊州六扇门总捕头,但行事不可能没有知府谢玉尧的批准,也就是说,敢动自己,是谢玉尧等高官决定的。

    很可能,这只是个前奏,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渊行帮。

    陈五很清楚,如果有官府的力量介入,自己只要答应了,当上帮主并不困难。但从此以后,恐怕就成了谢玉尧等人手中的傀儡,而渊行帮,也会成为一个空架子,会成为谢玉尧等人搂银子及做阴暗事的工具。

    可要是不答应,他同样清楚自己的下场。

    “想或者不想,很难吗?”安清和笑着问道。

    陈五语气微沉,“你们好大的胃口。”

    “渊行帮盘踞州城,甚至各郡城之中都有你们的人跟当地帮派联系。”安清和道:“你们的手伸得很长,各行各业的买卖都掺和一脚,听说有些地方县令,都要看你渊行帮脸色行事,这对太渊州不利,帮派势大,百姓何以安居?”

    陈五摇头道:“青楼买卖,渊行帮就不参与。”

    安清和脸色一冷,“看来你是不想合作了。”

    陈五摇头,“我不想死。”

    安清和心下一松,脸色也和缓下来,“五爷是个聪明人,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着,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享受。你放心,等你当上帮主之后,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那你们想要什么?”陈五心中不屑,面上不露分毫。

    安清和道:“只要渊行帮对我们透明,这就足够了。”

    陈五突然笑了下,有些落寞,也有些忿然的无奈。

    他其实已经想过了,自己被抓进来已经有几天了,王元植等人肯定会打点,但现在,莫说自己没能见到对方,便是自己在这牢里,都没见过其他犯人。

    整日里,除了挨打受刑外,便没有其他多余的。

    就算他往日再呼风唤雨,在官府眼里,也只是蝼蚁,最多是个头比较大、蹦跶得比较高的蝼蚁。

    谢玉尧跟安清和,是吃定他了。

    而陈五并不想死,所以,他只能选择屈服。

    因为他真的不想再待在牢里了,他想吃肉想喝酒,而不是继续忍受这些刑具。

    从这一刻开始,陈五知道也看清了自己,自己素日常自诩是豪杰,瞧不上这太渊州江湖里的任何人,而现在,若是此事传出去,莫说豪杰好汉,恐怕帮内的弟兄,都要唾弃死自己了。

    但自己又能如何呢?

    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要想苟且偷生,就得放弃些什么。

    “我想吃羊腿。”陈五说道。

    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不甘,只有认命。

    安清和微微一笑,“可以,要烤的还是蒸的?”

39.快刀

    “说说晏红染吧。”安清和道。

    正吃得满嘴流油的陈五一顿,微微抬头,“什么意思?”

    “现在既然是同一条船了,你难道还会有什么顾忌么?”安清和淡淡一笑。

    陈五默不作声,他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要对那个女人下手了。

    “为什么会是她?”他问道:“陆景虽然势力最大,但本身武功不显,柯放有勇无谋,对付这两人,哪个不比晏红染来的容易?”

    “你只管回答便是。”安清和道。

    陈五闷声道:“那等我吃完。”

    说着,他便继续啃着手里的羊腿。

    安清和也不催促,双手拢在袖里,整个人陷在椅子中,仰着头,看着漆黑出神。

    半晌,陈五把啃食干净的羊腿随手丢了,打着饱嗝,用热毛巾仔细擦了擦手,连带毛巾一扔,索性靠墙半躺着,剔牙。

    “晏红染武功很高,可以说在渊行帮里,没人是她的对手,就算是柯放的外家横练,都不一定能挡下她的箭。”

    “剑?”

    “箭。”陈五道:“她绰号“血玉飞箭”,是射的箭。”

    安清和想了想,道:“那她所用的弓弩该是特制吧,若是暗中遣人盗取呢?”

    陈五笑了笑,道:“没人知道她的弓藏在哪。”

    安清和皱了皱眉,江湖人,难免要应对仇杀,所以但凡趁手兵刃,几乎从不离身。但现在,竟连同一帮派的陈五,都不知道晏红染的弓箭所在,这自非寻常。

    难道,要再去问一下楚云清?

    可是,出了陈文静和李鹰一事,想来楚云清身后,一定会有晏红染的人盯着,如此时候去见面,很可能会有危险。

    不只是对楚云清,自己也可能会暴露,若被晏红染先知道此事是自己筹划,那便失去先机了。

    “好,除此之外呢?”安清和问道:“她擅长什么武功?”

    这一点,他以前倒是听楚云清说过,如此问,不过是试探陈五罢了,也是为了证实对方刚才所言的虚实。

    陈五没想那么多,直接道:“除了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外,她掌法还不错。”

    “掌法?”

    “嗯,劲力催发火毒的掌法,极为阴损。”陈五说道。

    “好。”安清和点头道:“那她可有什么心腹,以及手底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

    听到这,陈五已经确定,对方是想要对晏红染动手了,但他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哪怕他与对方有独眼之仇。

    他突然有些惭愧,同为帮内之人,自己一个男人,竟会伙同他人去对付晏红染,泄露她的底细,真是小人所为。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陈五想着,摇头苦笑。

    他开口道:“晏红染为人清高,就算是与她关系莫逆的楚云清,在我看来,也非她心腹。要说能成她心腹的,也就只有那个驾车的青翡了。”

    “青翡?”

    “几年前被晏红染从路边捡来的小丫头,默默无闻的,从不离晏红染左右,想来极得其信任。”

    陈五说完,安清和便想到了当日所见的那个瘦弱的小姑娘,粗布麻衣加斗笠,还有一把看起来脏兮兮的短剑,的确很是普通,甚至有种故作老成。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记下了。

    陈五道:“至于她手底下的人,楚云清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不过这人武功不甚出奇,就只有一副莽撞劲儿,帮内资历算老,人缘和威望不错。最需要注意的,应该是方震,在外家横练一道上,帮里除了我跟柯放,就属他最得造诣了。”

    说到这,他语气不免黯了黯,就算是横练有道又能如何,进了大牢,有的是破除内家真气和外家横练的法子,自己还以为是铜筋铁骨,刑具上一遍,现在还不是泄了气的猪尿泡?

    安清和也不多说什么,这府衙大牢里的刑具,可都是京城刑部六扇门传下来的样式,几百上千年的改进,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江湖人的。

    当然,也不是对谁都能奏效,只能说陈五的横练,还太弱了些,上刑后,气血衰败的太快。

    “很好,那多谢五爷了。”安清和说着,便抱了抱拳,就打算离开了。

    陈五问道:“你们想在什么时候动手?”

    安清和起身,看他一眼,想了想,还是道:“石崇山下葬以后。”

    这的确是个好时候,下葬之前,帮里的人肯定会提防官府,唯恐其他人捣乱生事,引发不祥之兆,而下葬之后,人心悲戚,警惕自也大减,最适合动手。

    陈五叹了口气,道:“楚云清在康乐坊老街,有个姘头,是个开酒馆的。方震好色,常去青楼。”

    他还不知道陈文静的事情。

    安清和笑了笑,知道对方这次是彻底放了下尊严和坚持,不过他自不会嘲讽,因为设身处地,换成自己的话,未必也能硬气下去。

    “那就期待下次见面了。”他抱拳道:“陈帮主。”

    陈五本是低头,此时闻言,却是一震。

    “帮主…”

    忽地,他整个人埋在膝上,低声嚎啕起来。

    安清和嘴唇动了动,心下竟也叹了口气,然后走了。

    ……

    梁元佐虽然平日里不遭人待见,但好歹是府衙的捕头,他的死,衙门里自然会有所重视。

    如今,陈五被抓便是凶犯落网,案子也就结了,衙门里的一众人,便该干嘛就干嘛了。

    但有一个人不同,他是梁元佐带的徒弟,捕快乐文治。

    他是看着总捕头安清和,带着六扇门的人抓回陈五的,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半点音讯也没有,府衙里直接定了案,而今日,他又看见安清和去了大牢。

    偷偷问过相熟的牢头,他才知道,对方是去见了陈五。

    事实上,早在开始的时候,乐文治便觉得梁元佐的死,有古怪。

    他虽然是梁元佐带的徒弟,但两人关系可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好。

    梁元佐是个瘾君子,花销颇大,整日里想的便是怎么捣鼓银子,怎么去逍遥,就算年轻时会一些破案当差的本事和经验,也早就忘了,又能教乐文治什么呢?

    往日里,乐文治很着急,因为同时进衙门,却被其他捕头带着的同僚,都已经开始办案了,可自己还没出师呢!

    虽然顶着衙门里的差事,虽然是捕快,可整日除了巡街就是帮街坊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于案子,就算遇上了也没机会去碰。

    乐文治当然不甘心,他是有抱负的人,他不仅要办案,还要办大案,将来安清和的位子,就是他的。

    可现实往往很无奈。

    不过,他觉得自己或许有了一丝机会,因为梁元佐死了,自己恰好觉出了蹊跷。

    梁元佐没有朋友,不是很少,是根本没有。

    没人愿意当一个瘾君子的朋友,除非他也想家破人亡。但在他死的前两日,据说他过的很滋润,出手极为挥霍。

    为此,乐文治巡街时,特意乔装去了一趟南市,肉痛地花了几两银子,从几个瘾君子那里打听到,梁元佐那两日突然就有了钱,莫说吃喝穿着,便是吸食的逍遥散,都是上等货色。

    听梁元佐说,是他兄弟回来了,可谁都知道,这废物连老婆孩子都跑了,哪还会有个兄弟?

    不过,他身边的确是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光鲜、年纪不大的男子。

    又经过在南市的一番打听后,虽然四海赌坊对当日之事讳莫如深,但乐文治所住街坊里,刚好有就一个小子在那当端水的伙计。

    得益于乐文治常年帮了街坊邻里不少忙,这小厮便偷偷与他说了那日在四海赌坊里发生之事的经过。

    原来那随梁元佐出现在赌坊,差点也被打死的人,是道上人称“鬼手”的白九。此人赌术高明,那日竟赢了十万两银子,虽然这钱没能带出赌坊,但也俨然成为了太渊州赌界的传说。

    最主要的,是这白九,在当日便不知所踪了,哪怕事后陈五的手下和官府的人如何去找,他整个人就如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

    乐文治敏锐地察觉出其中必有猫腻,很可能白九就是有人派去,故意接近梁元佐的,而目的,就是让他死在赌坊。

    白九既能被称为鬼手,那他对赌坊里不成文的规矩不会不懂,所以正常点来说,根本不可能也不敢赢十万两银子,除非他想死。

    而显然,这就是白九的目的,只不过死的人是梁元佐。

    这就是一个局。

    乐文治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不已,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当他迫不及待想上报立功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了从大牢里出来的安清和。

    对方步履从容,神态间倶是智珠在握的自信。

    乐文治在知道对方是去见了陈五后,便一下警醒,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安清和是什么人?他能当上一州总捕头,自己能发现的,对方不可能没有发现。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局是对方所设,或者说与他有关!

    不然的话,对方不可能在梁元佐刚死,恰好就能带人冲进四海赌坊,将陈五拿下。

    乐文治有些泄气,自己连日来所做的调查,一切苦功,到头来竟毫无所获,正如一盆凉水浇在了头上,让他心气全无。

    他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衙门,往东市家里走去。

    本来是打算过街回家的,刚好看到对面走过一手提腊肉的健壮汉子,路边几个神情不惮的泼皮见此人,连忙低头哈腰,嘴里恭敬唤着‘清儿哥’,直到这人过去,他们才又恢复那副浑样。

    乐文治走近了,才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清儿哥方才跟我点头了’、‘清儿哥是跟我打的招呼’等等清儿哥怎样怎样的话。

    他心情忽然有些不爽,因为住在东市,他当然知道那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汉子是谁,楚云清嘛,晏红染手下的头马,渊行帮的香主,听说为人颇为豪爽,有情有义。

    乐文治心中不屑,粗鄙的帮派中人罢了,表面上仁义,背地里却净干些下作勾当,虽不似匪类那般打家劫舍,但也收例钱,算什么有情有义。

    但这话,他也就只能腹诽,是不敢说出来的。

    经过那几个不良的时候,对方几人还朝自己指点,神情不善,根本没有面对衙门中人该有的恭敬和忌惮。

    乐文治心里生怒,但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小捕快,而这几个不良可能就是渊行帮的人,就算自己被打一顿,衙门里最多就是斥责这些人几句,罚几个银钱罢了,又能怎样呢?

    他只好压着怒气,低头走了,身后,是那几个不良肆意不屑的笑声。

    乐文治握着拳,没回家,在一个路边铺子坐了,要了碗面吃。

    不多会儿,他竟然发现方才几个不良里,其中一个面向凶恶的竟是跟来了,也要了碗面,就坐在自己对面。而见自己看过去时,还朝自己冷笑。

    乐文治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摸了摸腰上挎着的雁翎刀,勉强静下心来。

    或许是巧合吧,他想着,不过心里的怒火,还是被对方刚才的冷笑重新激了起来。

    他几口喝上面汤,见对面的汉子还没吃完,便故意多等了一会儿。

    对面那汉子吃面的时候总左顾右盼,不过吃的却快,吃了一头汗,抹了把脑门儿,也不付钱,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乐文治对此人更是厌恶,也对渊行帮嫌恶起来。

    他丢下几个铜板,快步往家中而去。

    而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面摊的老板却是善意一笑,熟练地给先前那汉子记了账。

    过了半条街后,乐文治发现那迈着螃蟹步子的汉子,竟一路尾随着自己。

    他心头一沉,脚下便是一停,直接回头看去。

    那汉子也是吓了一跳,竟是站住了。

    半晌,对方怒道:“你看甚?”

    说着,还撩动了上衣短衬。

    乐文治看到了对方腰间的短刀,在看到其眼中的凶光之后,他便断定,这人是要对自己不利,一路尾随而来,欲要行凶。

    此时,天色渐晚,街上并无行人。

    他眼睑一低,遮住眼中杀意,转身便走。

    果不其然,身后那大汉也随了上来。

    乐文治瞅见眼前一条巷子,便闪身进去,缓缓抽出刀来。

    他屏气凝神,双手握刀,听着脚步声临近,听着那汉子哼着的荤曲儿,彼此距离越来越近,他几乎能听见那汉子粗重的呼吸声。

    及得脚步声就在耳边,喘息的热气出现在拐角的时候,乐文治猛然一声大喝,一刀攮了过去。

    正哼着曲儿的汉子根本没反应过来,痛呼一声,便被这一刀捅穿。

40.狠人

    乐文治虽然是捕快,但从没杀过人。

    此时,看着面前一脸凶相,面目狰狞的壮汉,他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这汉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不解,但他虽生的人高马大,却不负武功,方才他又没有警惕和察觉,而乐文治则是含怒一刀,所以已然是要了他的命。

    他大抵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嘴里只汩汩冒出血来,紧抓着刀身的手也松了,一下就朝地上倒去。

    乐文治后退几步,握刀的手一松,眼前这汉子便倒在了地上,身下晕开大片的血迹。

    他愣了愣,继而连忙四顾,幸得巷子所处偏僻,如今时辰四下也无行人,倒没人瞧见。

    乐文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小心上前,缓缓将刀拔出来。

    他仓促地在尸体衣衫上擦了擦刀,然后快步进了巷中,绕了个路才回家。

    乐文治出身清贫,读过书,但没考过学,后来托远方亲戚才得了个衙门里的差事,如此还花费了不少银钱,后来父母病故,这日子过得便更为艰辛。

    最主要的,是他并非孑然一身。

    不大的小院里,有一良家打扮的妇人在淘米。

    此时听见门响,看见相公归来,脸上便露出笑容,可不等她说什么,乐文治便径直去了房里。

    乐氏一见他神情中带着惊慌,便连忙擦了擦手,跟了过来。

    “你怎么了?”

    “无事。”乐文治没看她,着急将房门关上。

    半个时辰后,院门被人敲响。

    本就有些不安的乐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到了方才乐文治擦刀泼出去的那盆血水。

    乐文治心中的忐忑本已随着擦刀而平复,但此时,听见敲门声,这颗心不免又提了起来。

    乐氏想起身,被他抬手止住,他朝外喊道:“谁?”

    “乐捕快啊,你快出来看看吧,死人啦!”院门外有人喊道。

    屋里,乐氏小声道:“是街坊里的王婆子。”

    乐文治点点头,提了刀出去。

    “你小心。”乐氏说了声。

    乐文治没理她。

    乐氏叹了口气,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

    门外除了王婆子,还有几个街坊里的老人,脸上都带着急色。

    乐文治开门后,面不改色地问道:“谁死了?”

    “嗐,泼皮胡六啊。”王婆子嘴快。

    旁边,一个老头咳了声,道:“是对街胡老头的孙子。”

    乐文治皱了皱眉,他平日里没少帮邻里街坊做些杂事,但对街那边,他还真没怎么注意过,所以有谁住在那,他是认不全的。

    此时听了这老头的话,他忍不住猜想,难不成先前是自己误会了,那胡六并非是尾随自己,而是要回家?

    可是,对方为何朝自己露出那般凶狠的眼神?

    乐文治想了想,便随众人朝前走去,去的地方,当然是自己先前杀胡六的巷子口。

    已经有巡街的衙役在了,还有不少围观的人,其中有个佝偻的老头神情悲戚,正跟众人说着什么,想来便是胡六的爷爷胡老头了。

    乐文治走近,跟几个衙役打过几声招呼,便竖起耳朵听那胡老头说什么。

    “我这孙儿啊,平时不着家,今天刚说了要回来,我还买了他最爱吃的腊肉哩。”

    “六子老实啊,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竟会害他的性命啊。”

    “官爷,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啊!”

    “老丈,您也别太伤心了…”

    胡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四下邻里便在劝,没多大会儿,这老头便悲伤过度,晕过去了。

    乐文治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但瞧见远远的有几个衙役带着仵作来了,心里便只剩下了慌张。

    他就是衙门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仵作的眼力,自己杀人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处理现场,只要仵作瞧上几眼,就能看出凶器是公门佩刀。

    届时,只要一查所能持刀者,在胡六死亡时间内的行踪,自然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不过,乐文治慌归慌,心里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人看见自己杀人,咬死不承认便是。

    还得回去擦刀,用皂角水多冲冲。

    乐文治喉间咽了咽,下意识紧握着手里的刀,悄悄退出了人群。

    先前喊他来的王婆子等人,都在看勘察现场的衙役和仵作,光顾着说话了,全然没注意到他。

    不过,有人注意到他了。

    乐文治在拐过巷角,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一个体格壮硕的汉子,抱臂站在前头,脸上横肉里带着冷笑,正是锦衣校尉田猛。

    乐文治下意识按刀,眼神朝左右瞄了瞄,他在想退路,不远的巷子里此时就有衙门的人在。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他先开口。

    “人是你杀的。”不是在问,而是在说认定的事实。

    乐文治心神一跳,面上不动分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田猛笑了笑,瞥了他按刀的手一眼,“你在老街瞧见了胡六等人,然后在面摊跟胡六照面,回家的路上,见他跟在后头,以为被他跟踪,就一刀结果了他,是也不是?”

    乐文治脚下退了退,心中骇然,他没想到,自己傍晚行踪竟会被对方察觉,不用想也知道,真正跟踪自己的,是眼前这人!

    “你到底是谁?”他语气微颤。

    “你在查安清和?”田猛反问。

    乐文治心底一沉,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所作所为已然落在安清和眼里,而眼前之人,便是对方派来灭口的。

    想到这,他不由心生绝望,果然,自己这点道行,怎么敢跟一府总捕头想比?

    田猛淡淡道:“那胡六,是渊行帮李二的手下,想必你是听说过的,就在不久前,李二被晏红染执行家法杀了,因为他是府衙六扇门安插的卧底。”

    李二是卧底一事,乐文治还未听说,不过他此时也明白了,胡六之所以对自己有敌意,便是因为自己捕快的身份,因为此罢了。

    他心下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倒不是因为杀人而后悔,而是后悔自己事前没有调查清楚,以致自己现在留下了把柄。

    是的,是给对面之人留下了把柄,他隐隐猜到,对方可能不是安清和的人。

    而在不知不觉间,当也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便也不觉得人命算得了什么了,更何况,他一直就瞧不上胡六这等泼皮不良。

    不过是几个渣滓而已,死也就死了,就是给自己留下了麻烦。

    这才是乐文治后悔的。

    田猛看懂了乐文治眼神的变化,心下也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子颇是无情,算得上是个狠人。

41.小舟

    田猛想起艾小舟之前的吩咐和教导的话,便依言说道:“陈五的确是安清和设计抓的,不过我想其中,真正谋划的人,是楚云清。”

    “楚云清?”乐文治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此人,但想到平日里听说的一些关于对方之事,要说这莽夫会谋划设局,他是不太信的。

    田猛道:“楚云清此人粗中有细,没有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你想我做什么?”乐文治直言道。

    他已经看出,对方出现在这,跟自己说这些,绝非无的放矢。

    但自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又有什么值得所图的?

    “我只是见你所查之事遇到瓶颈,给你提个醒罢了,你继续追查便是。”田猛道。

    乐文治有些不解。

    田猛淡淡道:“凭现在的你,还帮不上我们什么。”

    我们?乐文治心中一动。

    “若你能将安清和拉下马,他的位子,便是你的。”田猛道。

    乐文治心神一跳,下意识是不信,但一看到对方那般不在意的眼神,仿佛一个府衙总捕头根本不算什么似的,他竟鬼使神差地信了。

    “为什么是我?”他问道。

    田猛眉头一皱,刚要说话,身后的拐角,有人开口了。

    “因为你有能力,聪明,还够心狠。”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悦耳好听,乐文治愣了愣,但那边没有人出来。

    以前,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些,别说是称赞和认可,便是夸奖,都没有。

    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书上的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当时觉得好笑,现在想来,此时这般的心情,便是如此吧。

    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有种迫切和心跳的好奇,想要看看拐角阴影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但田猛狠厉的目光看了过来,让他一下止步。

    不过,就是这两步的距离,他依稀看到了阴影中带着花边的裙角。

    乐文治心底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明媚。

    “好好做事,以后你还有大用。”墙边,艾小舟低头,无声一笑,然后走了。

    “就算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能知道我是在给什么人做事吗?”乐文治连忙问道。

    田猛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身,转身走了。

    只不过转身的时候,好似被风掀起了衣摆,露出了一块腰牌。

    乐文治刚好瞧见,起初是疑惑,转而瞳孔便是一缩。

    锦衣卫!

    他张了张嘴,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却觉得,自己的内心一下被填满了。

    他根本不想锦衣卫为何要查安清和,他只想着方才看过的裙角,听见的那道曼妙的仙音,以及那种从未有过的认可,心底是野草滋长,蔓延着充实起了一切。

    乐文治紧握着手里的刀,已然不将自己杀人的事放在心里了,有方才那汉子的话,衙门就算查到了自己,也不会有什么事。

    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让安清和滚蛋,只要查出他跟渊行帮,或者说跟帮派骨干楚云清勾结的证据,就可以了。

    因为他知道,锦衣卫办事,只需要一个由头。

    ……

    另一边,离开巷子的艾小舟和田猛踏上了去往淮水河的路。

    “大人,您真觉得他能行?”田猛看着身边之人娇美的侧颜,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呢?”艾小舟反问。

    田猛是个粗人,但不代表他没脑子,在她面前说话,总会多想想再说,因为他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也会三思而后行。

    是以,他认真想了想,才斟酌道:“他家三代都是种地的,他这捕快还是花光积蓄买上的,我不认为他能有什么本事,更别说是接替安清和的位子。”

    艾小舟平静道:“他能查到白九,联想到是安清和设局,说明他聪明心细;他能在看到安清和后,克制住立功之心,说明他谨慎惜命;在察觉甚至只是怀疑有人跟踪后,便能痛下杀手,说明他心狠果断;方才见你道破,应对还算尚可,说明他能审时度势。这种人,你说能不能用?”

    田猛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没想到,对方对那小子的评价这么高。

    他心里有些不忿,更有嫉妒,不过还是老实道:“能用。”

    艾小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能用个屁。”

    田猛一愣,倒不是因为对方说脏话,事实上他已经习惯了,只是有些迷惑,自己真是被绕晕了,那人到底能不能用?

    “心狠手辣之辈,必生反复。”艾小舟道:“若他能借势上位,便借他之力来查庸王府,事后杀了。”

    田猛心神一凛,虽然没太听懂,但‘事后杀了’,他还是听清了的。

    “那,他要是没能拿下安清和呢?”他问道。

    艾小舟无声一笑,“那一个废物,还留着作甚?”

    田猛心服口服。

    “六扇门那边怎么样了?”艾小舟问道。

    田猛知道他问的是京城那边来人,便道:“四路人马总共九个人,都杀了。”

    艾小舟赞许地看他一眼,“不错。”

    田猛见此,心里像是化开了蜜,张口就来,“就算是过江龙,也比不过地头蛇啊,他们刚进太渊州就被盯上了。”

    具体也不用他细说,艾小舟也明白,京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六扇门本部的人,出身京师,不难辨认。又有田猛事前吩咐,很容易便被本地帮派盯上。

    不管死多少人,只要能将他们全杀了就行。

    但艾小舟注意到,田猛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艾小舟蹙眉。

    田猛犹豫道:“听手下的弟兄说,有个人临死前,对咱们锦衣卫出言不逊,好像还说了句,他们的人早就来了。”

    艾小舟脚步猛的一顿,“你说什么?”

    田猛看见她这冰冷的眼神,喉间不由咽了咽,磕绊道:“好像是六扇门那边,早就有人过来了。”

    “麻批!”艾小舟低骂一句。

    田猛缩了缩脖子,“就算来人,也绝不会多,早晚会露出马脚。”

    艾小舟没理他。

    她在想,乐文治那边成事,还要看安清和的下一步动作,那她要不要,先试着接触一下楚云清?

    毕竟,渊行帮才是太渊城最大的地头蛇,这么多年,对庸王府肯定不陌生。

    若有此人相助,应该能省不少力气。

42.雪月楼

    这日夜里,方震约楚云清去青楼耍。

    倒不是早就约好,而是刚好碰上,也就临时起意,带着这位帮里有名的童男子去寻寻乐子。

    本来楚云清是不打算去的,倒不是不想,有人花钱请去喝花酒,他肯定不会拂这个面子,只是心里忽地想起了晏红染,莫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后来方震多加劝说,比如‘清儿哥去青楼当然要看那些清倌人’,比如‘去青楼就是喝喝酒听听曲,肯定不做什么’。

    毕竟明天可是石老帮主下葬的日子,谁也不会耍得太过分。

    楚云清就半推半就,一同去了。

    “这就对了嘛,大好男儿去青楼不趁现在,难道等支棱不起来了再去?”方震说道。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人,都是晏红染手下的香主,一个叫宇文峒,一个叫王轩,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武功都还不错。

    而这两人也是刀剑不离身,就算一路胡调乱侃,这眼里也总带着几分警惕,显然是老江湖了。

    方震年纪居中,但武功高,所以辈分也就高,此时,他揽着两人的肩膀,脸上满是笑意。

    “我说两位哥哥,前边就是青楼了,咱这脸上能不能别老这么挂着了?”他语气抱怨道。

    宇文峒是个话少的人,王轩也是一笑,摸着腕上的佛珠道:“明儿个可是重要日子,我这就怕有帮里的人在,万一告咱们个不敬的罪过,堂主可不会轻饶了咱们。”

    他说的帮里之人,便是陆景的人,这些天,对方的人手没少在东市露头。

    方震倒是满不在乎,他嗅着花街柳巷里的胭脂水粉味儿,眼神很快便迷离在这些朦胧的灯火之中。

    “陆景算个屁,要是堂主想当帮主的话,以她的威望,陆景那几个废物能挡得住?”他话语很是不屑。

    “慎言。”宇文峒低声道。

    方震哼了声,“我说的可是实话,现在陈五被抓了,南市那边群龙无首,王元植蹦跶得最欢,可没少往老槐街那边去。要我看,明天帮主一下葬,陆景等人就得发难。”

    一直没说话的楚云清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想不到这家伙平时看着粗神经,一副没脑子的模样,现在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行了行了,咱们今儿个可不是想这些混账事儿的。”王轩笑道:“再说下去,这雪月楼里的姑娘,可就等不及了。”

    方震一阵大笑,快步进了这相熟的青楼。

    楚云清便跟在三人后头,进门的时候,眼神不由朝一旁的巷口瞄了眼,他隐约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但四下太过喧嚣,并不真切。

    他便进了青楼。

    ……

    风花雪月之地,除了那淮水画舫,便是岸上青楼。

    这雪月楼敢起这个名字,显然是有些道道的,在这岸上青楼里,也是最受欢迎的那一处。

    里边客人很多,入眼多是不堪,空气中有不知名的淡淡花香,闻着倒有几分清雅,只不过场间酒水和脂粉味有些重,闻起来倒觉得腻人。

    反正楚云清是不喜的,他先前随晏红染去过淮水画舫,知道那里用的是名贵熏香,好似有催发放大情绪的作用,但味道还算好闻。

    这里倒显得有些入俗了。

    方震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刚一进门就有姑娘迎上来,跟他搂搂抱抱地亲近,两人还眉目传情,凑近了低语几句,那姑娘的目光不时朝楚云清瞄。

    “清儿哥的名头,咱们可早就听说过啦。”那姑娘笑得花枝招展,“几位先去楼上喝喝酒,稍等片刻。”

    方震被她撩拨地浑身酥麻,干咳一声道:“你一会儿也上来。”

    那姑娘满眼风情地嗔他一眼,扭着腰身走了。

    王轩见方震有些发愣,便上去拍了他肩膀一把。

    “人都走了,还看。”王轩调侃道:“该不会还动了真心吧?”

    方震是有名的浪荡子,青楼常客,但还没听说他对哪个姑娘另眼相看,现在听王轩这么一说,楚云清便觉出方震眼神不对。

    “倦了,想过日子了。”方震叹了口气,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我都玩过了,说实话已经没多大兴趣了,我寻思要不就找个婆娘,以后过安生日子吧。”

    楚云清三人听了这话,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宇文峒皱眉道:“你觉得自己,能过安生日子么?”

    方震撇撇嘴,没说话,往楼上去了。

    楚云清瞧着他的背影,眼帘低了低。

    安生日子,以前,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近来发生之事,无不在告诉他,一朝入江湖,想退出就没有那么容易。

    不管方震是故意说笑还是认真的,起码都是已经有了这个心思,不然也不会说出来。

    楚云清觉得,于此时,这不太好。

    ……

    二楼,喷香的包厢内。

    方震和宇文峒三人已经开始饮酒了,楚云清觉得有些闷,便走到窗前,开了窗,看着外面。

    “清儿哥,晚上的风可凉啊。”方震喊了声。

    王轩调笑道:“你这一身横练,还惧凉风,怕不是已经被青楼的姑娘榨干了吧?”

    “震爷我龙精虎猛,来者不拒,还怕那些?”方震笑道。

    宇文峒两人也是摇头失笑。

    “清儿哥,过来先喝酒啊。”方震唤道:“且来助助兴,待会儿再耍乐子,你来青楼吹风算怎么回事?”

    楚云清笑了下,刚要离窗过去,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便偏头看过去。

    那是楼下的一条巷子,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正看着这边,仿佛礁石般注目着,此时见自己望过去,便展颜一笑,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楚云清皱眉,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该是在淮水画舫上卖唱的琵琶女,那次自己跟晏红染去楼船上,适时奏曲的就有对方。

    他想到了那日知府之子谢宽莫名中毒,今日又见这琵琶女此番举动,心中难免怀疑。

    而此时,巷口那女子又朝他抬手勾了勾。

    楚云清心生薄怒,好个卖鲍的,竟如此嚣张,还敢朝他勾手指!

    “你们先喝着,我去方便一下。”

    说着,在方震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楚云清一个跃身便从窗户跳了下去。

    “这?”王轩张了张嘴。

    “清儿哥做事,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宇文峒感慨一句。

    方震点头,“想到哪便去做,真莽啊。”

    ……

43.血溅

    楚云清从二楼跳下,自是引得街上不少人注目。

    他浑然不顾,朝先前看的巷口望去,但那里除了几个撒尿的泼皮,哪还有半个姑娘的人影?

    他当然不会认为是自己看错了,而近来修行颇多,他也艺高人胆大,径直就朝那边过去,一把按住了个提裤子的汉子。

    那汉子浑身吓了个哆嗦,继而瞪眼咧嘴,“哪个不要命的,敢惹本大爷?”

    他本一脸凶相,但当回头一看,这人竟比自己还要粗壮许多时,语气登时就软了几分。

    再定睛一瞧,认出是东市康乐坊的楚云清,脖子顿时一缩,便是旁边几个泼皮,眼神都游移不少,收起了拳脚。

    “方才这里,可是有个抱着琵琶的姑娘?”楚云清问道。

    “姑娘?”那汉子一愣,跟同伴相视一眼,俱都摇头。

    楚云清皱眉,看了对方眼睛片刻,判断对方的确没说谎,便将其放开了。

    几个泼皮连忙跑了。

    “难道是我看错了?”楚云清晃了晃头,但刚巧,就看到了巷子里头,晦暗朦胧处,一个白裙女子怀抱琵琶,眉眼含笑,朝他勾动手指。

    “你大爷!”楚云清一怒,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扑去。

    且不说他追逐艾小舟,只先说那雪月楼的方震三人,已然是喝了不少酒了。

    “清儿哥这一方便去的可够久的。”王轩道。

    方震闷了口酒,摇头道:“他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另外两人皆是看了过去。

    “他这人跟堂主一样,看着待人随意,但这心气儿可高,恐怕没瞧得上咱们。”方震呵了声,说道。

    王轩皱眉,“你喝多了。”

    方震笑了笑,道:“他比堂主早入帮一年半载的,彼时堂主入帮还是跟着他混的,受了不少照顾。后来堂主发迹了,就提拔他当了香主,他们两人才是真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咱们,只是手下。”

    宇文峒二人都不言语了。

    方震道:“前几日的事儿,你们可能也都听说了,李二是衙门的卧底,但要我看,那晚堂主其实也是怀疑了楚云清的。”

    “难道他也是衙门的人?”王轩问道。

    “这恐怕就只有堂主知道了。”方震摇摇头,“反正卷宗是只拿出了那李二的。”

    “你也别瞎猜了。”宇文峒道:“清儿哥快回来了,被他听见不好。”

    方震笑了笑,“他去了这么久,恐怕是不会回来了,说不定人根本就没想跟咱们喝酒。”

    王轩二人相视一眼,也都不做声了。

    “来来来,咱们喝酒。”方震道。

    三人正碰杯喝着,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瞧瞧,姑娘们来了。”方震笑道。

    王轩也是一脸笑意。

    只有宇文峒侧耳听了听,眉头微皱,“好像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方震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像是醉了,“你别一惊一乍的。”

    宇文峒摇头,“女子脚步轻盈,可你们听外面这脚步声,倒显得沉重。”

    王轩也觉出不对,只有方震不以为意,“许是来耍的客人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说着,便起身,“不信我出去瞧瞧。”

    他真的是有些喝大了,脚步都虚浮起来,整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门口,然后一把拉开门。

    只是这头刚往前探出去,还没等睁眼看清呢,迎面就是一道黑影砸来!

    方震一身酒意登时散了大半,喉咙里闷吼一声,就要往回缩身。

    但门外几人都非寻常之辈,早就等待多时,先前更是配合演练过无数遍。早在一锤砸出的时候,左右便有两人同时出手去擒他的臂膀。

    此时双方反应几乎同步,但偷袭之人却占了先手,而方震毕竟是醉态之间,更无警惕,是以才被得手。

    他只觉双肩好似被牢牢钳住,不等他再多反应,头上便被一锤砸中!

    铛!

    宛若金铁碰撞之声发出,方震眼耳口鼻全都淌出血来,头顶也是滑下血线,不过这照头的结实一锤,竟是未能要他的命。

    门口几人一惊,就要再次出手。

    方震虽然被这一锤砸得头昏眼花,但他是不知扛了多少击打才练就了这一身横练硬功,几息便回过神来,而身后房里的宇文峒二人更是反应来过,皆抽刀持剑而来。

    门外几人见此,索性一脚将方震踢进房里,然后也跟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了。

    方震脚下踉跄几步站定,扭了扭脖子,擦了把头上的血,脸色阴沉地看着对面。

    对方一共五个人,穿着普通,毫无标识,体格健壮不说,手上各带兵刃。

    “朋友,哪条道上的,可知我们是什么人?”王轩手上拿剑,当先问道。

    领头的甩了甩手腕,持破甲锤逼近。

    宇文峒见此,开口道:“几位若是缺盘缠,我等可以奉上,人在太渊城,渊行帮也能给予方便,没必要动刀。”

    对面五人身材壮硕,下盘稳健,出手狠辣,绝非等闲之辈。而他们三人方才都喝了不少酒,方震又受了伤,真动气手来,他们并不占优。

    不过他这话虽在示弱,却也点明了自己三人的身份,混江湖的,除非是有血仇,不然多是和气生财,会给渊行帮这个面子。

    但对面几人只是冷笑。

    “不用说了。”方震动了动肩膀,身上一阵筋骨噼啪之声,体态壮硕几分,“他们是六扇门的杂碎!”

    “什么?”

    “六扇门?”

    宇文峒二人皆是一惊。

    他们是帮派中人,暗里做的黑事自会触犯律法,但这么多年来,别说跟六扇门,便是跟官府都是相安无事。

    除却逢年过节少不了的打点,更因为维护太渊州的安稳,他们渊行帮也是出了不少力,暗地里其实也帮官府解决了不少麻烦。

    可现在,六扇门的人竟然会对他们出手?

    “是有什么误会吧?”王轩道。

    方震冷笑,“破甲锤都拿出来了,还有什么误会。”

    这时,对面那持锤的汉子咧嘴一笑,道:“也好让三位走的明白,咱们正是六扇门的人。”

    王轩脸上还有不解,但这六扇门的捕头们可不会再废话了。

    没有丝毫留手,刀光便朝三人笼罩而去。

    本是说词唱曲、风花雪月的房间里,顿时只有压抑的怒吼、兵刃碰撞和劈砍声。

    刀入肉,血溅出,墙上人影斑驳,烛光摇曳。

44.联手

    楚云清一路追着,在另一条的巷子深处,见到了艾小舟。

    适时月亮细长,银光如练,落在她身上,愈显娇俏,她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好似含着星子。

    只不过,在人高马大的楚云清面前,她又显得娇小,阴影里,怀抱着琵琶,倒有几分迷失般的无助。

    “你是谁?”楚云清不会被她这副外表欺骗,话出时心头忽然闪过警兆,没来由地,下意识便朝一侧躲了躲身子。

    一缕劲风自身旁而过,一击不成的田猛微微一愣,但下一刻,胸前心口便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恍惚了一瞬,呼吸都在片刻间停滞。

    田猛嘴巴猛地张开,涎水便溅了出来,整个人捂着心口,脸色煞白地倒在地上,想用力呼吸又不敢大口喘气,很是难受。

    楚云清也有些惊诧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方才完全是应激时下意识使出的黑虎掏心,只是没想到,明明才刚学会不久,竟宛如习惯。

    他没有细究这些,而是看向对面的人,眼里,警惕时更有敌意。

    艾小舟有些惊讶,田猛的武功在京城里虽然不算什么,但好歹也是百户所锦衣校尉里武功最高的,更别说在这边陲之地,即便是州城所在,也不该被人一拳撂倒。

    尤其是方才那般从容的闪躲和反击,实是罕见。

    艾小舟心中暗道,想不到这楚云清年纪不大,交手的经验和意识却这么敏锐,看来也是摸爬滚打起来的老江湖。

    “手下无礼,还望恕罪。”艾小舟道。

    楚云清点点头,并不在意。

    “我们找楚香主,是想让你帮个忙。”艾小舟道。

    “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帮你们?”楚云清问道。

    “武功秘籍,金银珠宝,都可以是条件。”艾小舟轻笑道。

    她当然调查过对方的一些事情,白九既是对方派去的,那花费的银钱可多,对方现在过的未免拮据。

    况且习武之人,谁会嫌手上银钱少呢?

    但她错算了一点,那就是楚云清练武变强,根本不需要银钱开路,他只要心念通达,随心意行事便够了。

    所以,楚云清摇头,“这不够让我动心。”

    艾小舟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似娇似嗔地白他一眼,“难不成,你还想要我?”

    楚云清心想你倒是自信。

    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是缺银子的,别的不说,李二或者说李鹰的死就与他脱不开干系,等自己恢复官身之后,肯定是要抚恤其家人的。而将来混官场,没银子可不行。

    他便问道:“楚某身无长物,何处能帮你?”

    艾小舟目光略是下移,下意识便道:“谁说你身无长物?”

    楚云清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便是一红,颇有些羞恼。但又见对方神情坦荡,眼神清澈,难不成是自己多想了?

    当下,不由暗暗惭愧。

    艾小舟轻咳一声,道:“你对庸王府了解多少?”

    楚云清闻言,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此前他对庸王府都是敬而远之,但因着顾禾的缘故,近来他没少留意有关庸王府之事,毕竟拿人手短,他现在可以说是很敏感。

    仔细打量艾小舟片刻后,他便问道:“你打听庸王府做什么?”

    艾小舟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是世袭百户,家里六代人都是锦衣卫,无论是破案勘察还是揣度人心,她都是个中高手,不然也不会以女子之身承袭祖荫。

    如今一见楚云清神情,再一想刚才自己甫一提起庸王府时,对方的眼神变化,她心里便有了猜想,登时明镜似的。

    “是还有人,让你调查庸王府了?”艾小舟神情带笑,语气却是笃定。

    她心里,想的便是田猛所说的‘六扇门或早有人来此’之语。

    渊行帮是太渊州的地头蛇,要是通过他们秘密潜入的话,那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楚云清听了这话,再看到艾小舟一副都看破的神情,心底顿时一跳,不免头皮有些发麻。

    这到底是什么人?

    见他不说话,艾小舟更为确定。

    当即,她微微一笑,道:“是六扇门的人吧。”

    楚云清心下也没了侥幸,能说出六扇门,想来对方也是京城来调查庸王府的人了,而且,或许便是顾禾口中的‘锦衣卫’。

    “你是锦衣卫?”他问道。

    艾小舟眼神一动,“果然,人藏在你那!”

    楚云清没说话。

    艾小舟问道:“他们有几个人,现在在哪?”

    楚云清皱眉,“你想做什么?”

    艾小舟听出他话中警惕和不满,心下不由暗忖,自己是心急了,看来那六扇门来的人,已然跟这小子建立了不错的关系,自己已经暴露身份,如果彼此闹得不愉快,很可能会引来麻烦。

    是以,她便无害一笑,“大家都是同僚,为圣上排忧解难,不如联手查案,事半功倍。”

    楚云清嗤笑一声,“锦衣卫的话,我不敢信。”

    心里想的,是顾禾好歹拿出了诚意,已然是有彼此帮忙互助的意思。可你嘴上说着让自己帮忙,说着联手,可到现在也没什么表示,楚某人当然不信。

    所以,他转身便要走。

    “哎你等等。”艾小舟连忙去拦他。

    楚云清侧了侧身子,“怎么,还想强留我?”

    艾小舟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楚云清哼了声,道:“六扇门的大人可比你有诚意多了。”

    艾小舟明白了,合着这混蛋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不过她此前也有过一番调查,渊行帮虽然势大,但如今内部颇为混乱,要说真能帮上大忙的自然还是陆景等人,但那些人不好控制,而且本身,她也不觉得对方是能成事的。

    楚云清不同,他年轻,看似莽撞,实则颇有心计,最主要的,是从这人跟安清和联手算计陈五来看,是这人很有野心。

    不难想他是冲着渊行帮帮主的位子去的,这种有野心的人,帮忙时才会全力以赴,因为他想达成目的。

    区区一个帮主的位子而已,事成之后,自己当然可以帮他。

    所以,艾小舟才会找上楚云清。

    她想了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比如那白九。”

    楚云清脚步一顿,他本来就在等,看看对方会说什么,此时听了,眼神不由一眯。

45.所求

    “我们是来查周顒是否有不臣之心的。”艾小舟语气真诚道:“但六扇门想查的,是我们锦衣卫。”

    楚云清听顾禾说过缘由,便是那上奏的折子在司礼监的案上消失了,这件事最该问责的当然是司礼监。

    而东厂不参与政事,不得入宫,厂卫是一家,那天子亲军锦衣卫肯定是要被责难的,说不定问题就出在锦衣卫内部,比如有人收了银子被买通,才敢做下这等事。

    平时厂卫骄纵惯了,说动谁就动谁,当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出了这事,其他官员或公门,肯定是乐得纠察清楚。

    六扇门虽然隶属刑部,但多的是跟江湖打交道,是公门里自由性最高的,所以外派查案,多是经由他们出手。

    他们是查案的老手了,与外,在太渊州可以查庸王府,与内,当然是查锦衣卫。

    所以,艾小舟这话说的倒也不算假。

    但楚云清不信。

    现在这个关头,就算六扇门想查锦衣卫,但也不敢将精力全放在这上面,要他说,恐怕现在都是在争着抢先侦破此案立功。

    折子是如何丢失的,还得在京城里查,而在陛下心头最紧要的,该是查清庸王府。

    楚云清笑了笑,道:“你是想说六扇门公报私仇,所以想让我站在你这边?”

    艾小舟点头,道:“你们江湖人跟六扇门打过不少交道,那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很是虚伪,你怎敢信他们?”

    “但好歹,他们跟江湖打过交道,可你们没有啊。”楚云清语气认真,“锦衣卫手段狠辣,可止小儿夜啼,我更怕。”

    艾小舟仔细瞧了他半晌,脸上急切退去。

    “敢跟我讲条件的,你还是第一个。”她说。

    楚云清摇头,“是你要我帮忙的。”

    “好,只要你答应帮我,我可以让你当上渊行帮的帮主。”艾小舟平静道。

    楚云清一愣,张了张嘴,然后道:“那你找陆景帮忙,岂不是更为方便?”

    艾小舟摇头。

    楚云清看着她,笑了笑,“你觉得我好掌控?”

    艾小舟没否认。

    “我可以帮你,反正也是顺手的事儿。”楚云清道:“不过我还没想好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希望到时找你的时候,你别拒绝。”

    艾小舟点头一笑,“没问题。”

    楚云清便道:“这几日我的人已经留意过了,庸王府跟袁景龙的关系不错,王府里外出采办的下人每次都不同,暗里会时常去驻军大营,而且在城郊西南六十里外有个山谷,那里曾有军卒出没。”

    查一个人或势力是否有不臣之心,不外乎便是查其是否有粮有兵。

    太渊城守军有十多万,袁景龙便是统军。

    现在又不闹饥荒,也没什么流民,如果庸王府养私兵的话,根本不能行事。所以,要想有兵,肯定得拉拢袁景龙,甚至是知府谢玉尧。

    艾小舟闻言,分析道:“采办的人不同,是为了出入军营能掩人耳目不惹怀疑,至于那个山谷,你怀疑什么?”

    “我没去过,手下的弟兄怕被发现,也没近前去瞧。”楚云清道:“不过,我觉得要是存粮或是养私兵的话,倒有可能。”

    艾小舟看他一眼,“有地图?”

    “地图上找不着,只能大致划分区域。”楚云清道。

    “很好。”艾小舟心里很满意,这些东西要自己来查的话会很麻烦,甚至还有危险。

    因为田猛认识的人是太渊州的绿林,是当地人不假,却不是太渊城附近的,这附近都是渊行帮的大本营,其他帮派人都蛰伏在下,更别说是绿林了。

    而若是这些人来查庸王府,恐怕当日就会被官府抓了去,自是打草惊蛇。

    可要是她亲自打听,一个外地人,更会惹人怀疑。

    所以,她才会暂时化作卖唱的琵琶女,在淮水画舫试图接近庸王世子周芳,探听消息。但很可惜,周芳此人看似纨绔跋扈,实则心思颇深,有关庸王府的消息,半点也没有透露。

    而她给知府之子谢宽下毒,也是为了试探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也没有太大收获。

    现在,楚云清这里倒是有了意外之喜。

    便等明日,让田猛去那处山谷先一探究竟吧。

    想到这,艾小舟连日沉闷的心情也舒朗了许多。

    当下,不由问道:“那六扇门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如此上心?”

    毕竟,一旦事泄,庸王府肯定少不了报复,就算是以楚云清的身份,也难以保全。

    “互帮互助。”楚云清笑道。

    艾小舟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

    “没别的事的话,先走了。”楚云清道。

    “等一下。”艾小舟道:“这消息,你跟六扇门的人说了吗?”

    楚云清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如果没说的话,不如先搁一搁。”艾小舟冲他眨了眨眼。

    楚云清摆摆手,转身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六扇门的人到底来了几个,都是谁呢!”艾小舟在身后喊道。

    楚云清背对她,留下一句,“你撒娇的样子,就像青楼里那些摇屁股的姑娘,客套的有些假。”

    看着他的背影,艾小舟忍不住踹墙,等他走了,才破口大骂,方言俚语层出不穷。

    地上,田猛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多趴一会儿比较好。

    ……

    楚云清出了巷子,过长街,回到了雪月楼,发现这四下围了不少人,竟然还有不少衙役。

    他心头一跳,本能地觉出几分不妙。

    “老哥,这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旁边的一人。

    被问的那人便道:“死人了呗。”

    青楼场所死人,也不算罕见。

    但这种阵仗,楚云清还是第一次见。

    他先入为主,也就没多问,本打算往雪月楼里去,可一见这些衙役,却是连门都堵了,竟是不让进也不让出。

    他这才觉出事情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不多时,几个衙役从雪月楼里抬人出来了。

    白布遮挡下,露出了一截垂落的手臂。

    楚云清瞧见了,不由一愣。

    虽然沾了血,但那衣袖和手腕上的佛珠手串,其人分明就是王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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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587/ 第一时间欣赏最后一个莽撞人最新章节! 作者:我自听花所写的《最后一个莽撞人》为转载作品,最后一个莽撞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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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莽撞人介绍:
江湖之中,人若浮萍。庙堂太高,风雨飘零。一个无依无靠的卧底捕快,在【叮】的一声后,人生出现了转变。他行走在黑与白之间,他是笑看风云的江湖人,更是一个只认道理的莽夫。这是有关江湖道的故事。最后一个莽撞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最后一个莽撞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最后一个莽撞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