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开不了口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太学。
太学现在已然不同于以前,纵然依旧是世家子弟居多,但清理了那些来混资历的,不学无术之徒,增加了不少寒门生员,加上李清臣,沈括等人的多番整顿,太学逐渐向好,学研之风日浓。
在一间学舍内,坐着三十多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远处,李清臣,沈括以及太学一干教授,博士。
他们神情认真,专注,看着前面拿着书,认真讲课的章惇。
章惇满脸严肃,不苟言笑,教课也是一字一句。
这是当朝大相公的课堂,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明德在于修身,身不正而人不行,人不行,纲纪崩,天地乱,圣人匪也……”
章惇拿着书,站在前面,走几步,念一段,而后加上他的理解,朗声而出。
《大学》来自于春秋,是儒家经典,在座的无不熟读,各有理解。但作为当朝大相公的理解,那就一种标杆了。
章惇本身就学识渊博,是当世大家,但从他嘴里出来的,尽可能言简意赅,并不是在专研经义,做道德文章,相对于务实。
沈括坐在后排,他认真听着,思索着。
章惇是在讲课,他的言谈举止,都在透露着他的施政思想,方向。
太学的生员,现在都是经过严格的考核,精挑细选进来的,可以说,只要不出幺蛾子,他们的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是以,他们格外认真,这是大相公,他的课不好好听,好好学,留个好印象,不是作死吗?
章惇拿着书本,有些刻板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他放下课本,在教课小桌前坐下,道:“讲完了,你们可以提问了。”
大宋的讲课,基本上就是两部分,老师先讲,后面学生提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没人开口。
他们是新的一批学生,因为年假,很多人都回去了,留在京城,能被‘邀请’来听课的并不多。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太学生,站起来,恭谨的问道:“大相公,学生想问关于朝政,不知可否?”
不止是学生,哪怕李清臣,沈括都认真起来。
从神宗的‘王安石变法发’,到元祐六年末的‘新党新法’,再到而今逐渐成型的‘绍圣新政’,一路上,都是备受争议,甚至于,遭到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反对与抨击。
赵煦让章惇来讲课,本身的目的就是宣传‘绍圣新政’的方针大略,争取支持。
章惇看向他,道:“问。”
这个学生穿着很朴素,还有不少补丁,但面容异常干净,他有些紧张,还是抬着手,肃色道:“学生敢问大相公,‘绍圣新政’,能成功吗?安石相公前车之鉴,您为何还坚持‘新法’?”
李清臣看着这个学生,本来紧绷的脸色稍稍和缓。
这个学生还算懂事,没有问过于敏感的问题。
沈括面色如常,这个学生问的,其实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
‘王安石变法’,其实在神宗朝两度罢相后就已经失败了,神宗皇帝改元后,‘新法’便停滞不前,趋于崩坏。
高太后垂帘听政后,彻底废除‘新法’,算是彻底终结。
纵然‘新党’再恨,再愤,在当今绝大部分人看来,高太后其实是收拾了残局,稳住了大宋局势,替‘新党’擦了屁股。
‘新党’反复,再次掌握朝堂,‘新法’演变成了‘绍圣新政’,要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变法改革了。
章惇面容严肃如常,点点头,道:“你知道修黄河治理吗?黄河泛滥千年,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从未停止治理,但从未成功,我朝也兴师动众,甚至于几次易道,水患难解。治国与治河一样,明知道苛政如虎,贪腐盈野,百姓生于水活,天下沸沸,正如黄河滚滚,浊浪拍空,随时可能决堤,淹没大地。我以及我的同僚们,要做的,并不是彻底功成,而是采取行动。‘绍圣新政’的真正意义在于作为!”
这个年轻学生愣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简单的问了个问题,怎么就引出这么多。
还有,大相公,好像没回答他的问题吧?能不能成啊?
沈括与身边的一些太学的教授,博士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其他学生也左右互看,有一个学生站起来,抬着手,道:“大相公,学生敢问一句,今日大相公推翻祖制,后人亦会推翻您,如此反复之下,江山动荡,社稷不安,于国于民皆是大弊,为何大相公还是坚持如此?”
这个问题,就尖锐了。
李清臣,沈括都拧眉,一些教授,博士不安的挪动屁股。
‘祖制’涉及了太多东西,不单单是‘祖宗定制’那么简单。
祖制,依托于礼法,礼法之下,‘仁孝’字是核心,‘孝’是为人之本。
连祖宗之法都能推翻,不就是‘不孝’?
‘不孝之人’,还是人吗?
章惇不以为忤,平静的拿起茶杯喝茶。
李清臣,与沈括等人静候,心里在想着,换位,他们该怎么回答。
‘礼法’传承久远,最为根底的,就是‘周礼’。
实际上,礼法与现实有诸多冲突,就拿英宗皇帝的‘濮议之争’来说,就是礼法与现实的冲突,最后被折中处理。
但这种折中,只是政治上的‘和解’,并不能真正解决礼法与现实的根本性冲突。
在后世,大明朝还出现了‘大礼议’之争,最终也是以嘉靖皇帝全面胜利告终,礼法屈从于权力。
章惇喝了口茶,在众目睽睽下,道:“这个问题,朝廷以及官家在不断的向朝野解释,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总有人问,不停的追问。作为当朝大相公,我不能不回答,那我就再回答一次。我不说什么时移事易,弊政当改这样的话。你说,我们改祖宗,后人就要改我们,我同意。后人要改,一定要改。因为我们的‘新法’不是永世良方,治不了千秋之国。你说,一改就造成动荡,为什么会造成动荡?是什么人在动荡江山?他们图谋什么?换句话,我们现在在改革弊政,是什么人在阻止,什么人企图动荡?他们打着‘祖制’的幌子,是在维护江山社稷,还是在维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我们坐在这里,风雨不着,衣食无忧,这些是来自哪里?——民,,只有民。但他们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章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第五百四十一章 借钱
章惇的讲课,说实话,着实是枯燥,乏味,一板一眼,即便他延生讲出来的,也是他的学说观点,刚直笔直,没有丝毫转圜。
学生们,更喜欢正课后的‘请教’环节,章大相公固然不会事事都讲,但足够真诚,讲出来的没有假话。
章惇是惜字如金的人,很少会跟人长篇大论,一口气说这么多。
他说完,课堂内很是安静,本来还想继续问的学生,此刻面色认真的思索着章惇的话。
有聪明人明显的感觉到,这位大相公,将‘百姓’与‘士绅’划作了两个对立面,言语中,不乏对士绅的愤怒与不屑。
章惇坐在他的讲桌前,见下面一片安静,似乎觉得问题问完了,便起身道:“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
说着,章惇便拿起他亲手做的教案,离开这间屋子。
李清臣,沈括也不管刚刚惊醒,似乎还想再问的学生,起身跟上了章惇。
章惇手里拿着书,脚步有些快,在他的贴身禁卫护送下,准备离开太学,返回青瓦房。
见李清臣,沈括跟上来,便道:“太学的生员都很不错,问题还是在课纲上,要进一步细化。官家的谕旨要深入贯彻,你们的课纲,还是过于粗浅,很多事情没有讲,没有讲透。今年的恩科还是照旧,但三年后的科举,要使用课纲内容。”
课纲,在赵煦的要求下,‘文化’在课纲的占比不足一半,算数,工艺占据了相当的比例,并且还增加了器械,农业,历史,地理等系统性科目。
很显然,章惇对国子监以及太学整理出的课纲不满意。
沈括作为教育的一把手,听着章惇的话,抬起手,沉吟着道:“大相公,课纲一事,在朝野非议巨大,若是继续完善,下官担心太学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利于学政的变革。”
章惇脚步不停,道:“众矢之的?还不轮不到你,也轮不到国子监与太学,认真去做吧。邦直,恩科的考卷,礼部做好了?”
邦直,李清臣的字。
李清臣瞥了眼沈括,道:“我与沈祭酒就一些题目还有些不同想法,大体准备好了。”
同僚之间有分歧是十分正常的,章惇没有干预,道:“尽快吧,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了,大议之上,你来宣读诏书。”
李清臣道:“我是礼部尚书,理当我来。”
章惇走着,忽然停下脚步,道:“元度二月去北方三路,子中二月要去江南西路,文彦博年纪大了不能轻动,许相公专注于军队的裁减,全都走不开,你走一趟成都府路?”
元度,蔡卞的字。子中,林希的字。
李清臣仔细想了想,道:“我将手头上的重要事情处理好,其他的,还请政事堂盯一盯。成都府路,吕惠卿……应该可以担任的,大相公是担心什么?”
章惇看向皇宫方向,神色严肃,道:“吕惠卿态度反复,其心难以琢磨,几经沉浮,又与异族接壤,你去之后,注意一下成都府路的‘绍圣新政’准备与推行情况,也观察一下吕惠卿的态度,朝廷也好有所准备。”
沈括仿佛没有听到,立在一旁,犹自在思索着课纲与恩科考题的事。
李清臣听懂了,道:“好,我走一趟。除了礼部的事,我还担心另一件事,苏子瞻的工部,固执己见,不肯变通,我找他聊了几次都聊不通。”
苏轼经过赵煦的谈话后,态度软话,但在工部的‘以工代赈’的要求下的各种工程,还是倾向于最基础的农田的整顿,灌溉,农民的补贴等等,只是对于工部原本的计划,进行了两年的维持。
这种折中,自然不能让政事堂满意。
但作为工部尚书,他是具体执行人,章惇等人除非免了他,换人上任,否则没有多少手段贯彻意志。
章惇倒是从容不迫,道:“我来处理。临行前,你再进宫一次,见见皇后娘娘,将孟唐带在身边。”
李清臣微怔,稍稍揣测一番,便道:“好。”
沈括还是充耳不闻,面若有思。
章惇说完这些,回头看了眼沈括,淡淡道:“沈祭酒,学政的改革要继续,加快速度,配套的政策,我都给你了,钱粮,我也挤出了两百万贯,在国库这样的情况下,我能给你这么多,你应该知晓轻重。”
沈括立即肃色,抬手沉声道:“下官明白。”
章惇不再多言,抬脚向前走。
当朝大相公,就这样离开太学,步行向北。
李清臣与沈括简单交谈几句,便各自分头行事。
垂拱殿内。
赵煦埋头处理着政务。
现在的政务,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赵煦尽可能在梳理,握着线头,一个个的处理。
他要审阅,批阅的内容太多,往往一道公文,就能耗费他小半天的时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赵煦缓缓抬起头,合上手里的公文,先是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坐在下面的赵佖,道:“你是来说,户部找你借钱的事?”
赵佖连忙起身,听声辩位的躬身向赵煦,道:“是。不止是户部,蔡相公,甚至是大相公都找过臣弟,他们想要一千万贯。”
赵煦不意外,他对国库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笑着道:“三年一千万贯,不多,给他们。”
赵佖犹豫了下,道:“他们今年就要。”
赵煦本来已经伸手端茶,闻言眉头狠狠一挑,盯着赵佖道:“你是说,朝廷每年要一千万贯?”
赵佖虽然看不到赵煦的目光,还是从赵煦惊讶的语气听出来,躬着身,道:“是,大概是三年,每年估计先还一半,再一千万。”
赵煦茶杯端到近前,一边拨弄着茶水,一边笑着道:“一年一千万贯,朝廷还真是好大的魄力。”
一千万贯铜钱,差不多就是一千万两白银,这可是巨额的,历史上的寻常王朝,一年都没这么多收入。
“给他。”
赵煦喝了口茶说道。皇家票号的储备十分充足,三年拿出三千万贯是足够的。
“是。”赵佖应着。
赵煦见赵佖立着没动,道:“还有事?”
赵佖神色犹豫,道:“官家,诸位弟弟都没有爵位,臣,希望与诸位弟弟一起。”
按照‘宗室法’,宗室子弟十六岁以前是不封爵的,赵佖恰好到,而且还是宗人府宗正。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备时
“怎么,有人找你,还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赵煦看着赵佖,起身笑着说道。
赵佖到底年轻,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他倒是也清楚,索性就直言道:“宗室里,不少人对我不满,还说我不配做宗正,还说官家给的郡王爵位,是嗟来之食。”
“呵,”
赵煦笑了,道:“你是朕的亲弟弟,先帝第九子,天潢贵胄,你不配,还有谁比你更配的?我大宋的郡王爵位,成了嗟来之食?好好好,好的很!赵佖,你现在回去,给我查清楚,是谁说的,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嗟来之食都没得吃,给我去查!”
赵佖吓了一跳,连忙抬手道:“官家,都是些闲言碎语,无需放在心上,切莫动怒。”
“陈皮,你给我去查,我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他们是不是吃的太饱了,没事干,我给他们找事情做!”
赵煦冷哼,看向一旁的陈皮。
“是。”陈皮神色不动的躬身应着。
赵佖不敢说话了,听出了赵煦生气。
赵煦又看向陈皮,道:“你亲自去政事堂,告诉那几位相公,由御史台与刑部,联合组建一个衙门,专门用来打击谣言,清本正源!”
“遵旨。”陈皮应着,快步离去。
赵煦没有再多说,径直离去。
赵佖站在原地,听着赵煦脚步声越来越远,神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直到有黄门,来引他出宫,他这次反应过来,啊哦两声,拿着棍子,一敲一打的出宫。
赵煦离开垂拱殿,返回了福宁殿。
他来到权哥的小房间,就看到十四妹赵幼娥找坐在床上,与权哥玩闹。
“这个好看吗?”赵幼娥拿着一块手帕,在权哥面前晃着。
权哥伸出小手要抓。
“你喜欢呀,那给你。这个你喜欢吗?”赵幼娥又拿出一件小衣服,道:“姑姑亲手给你做的,好不好看?”
权哥正抓着手帕,小手艰难揉捏,根本就没抬头,仿佛没有听见。
赵幼娥哼哼两声,自顾的拿着小衣服,在权哥身上比划。
权哥玩弄了几下手帕,就继续盯着他姑姑。
小家伙还不能说话,正在学着翻身,很是不安分。
赵煦进来,正看到赵幼娥要脱权哥衣服,给他换上。
“放着吧,”
赵煦进来,笑着道:“这些衣服,都要蒸洗,才能给权哥穿的。”
赵幼娥见赵煦进来,也没有下床见礼,哦了一声,又欣喜的道:“我新学了一种粥,我熬给权哥喝。”
赵幼娥一直在宫里,与赵煦相处最多,已经很熟悉,没有以往那么拘束了。
赵煦摆了摆手,拖鞋坐到床上,将权哥抱在怀里,道:“听说你刚下课,休息一会儿吧。”
这时候对女子的约束,还没有后世那么变态,宋朝贵族女子,都是要入学,读不少书的,因此赵幼娥也在塾里读书。
赵幼娥哦了一声,坐在赵煦对面,有些小心的观察着赵煦的表情。
赵煦正逗弄权哥,晃悠着他的身体,道:“有没有想爹啊,咱们都有两个时辰没见了……”
权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权哥抱他,挣扎着要下来,见挣扎不脱,就想要转头看向他姑姑。
赵幼娥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观察了一会儿赵煦的表情,欲言又止。
赵煦将权哥放在床上,打开尿布看了眼,见他没有拉屎撒尿,余光扫了眼赵幼娥,道:“你平时没这么献殷勤的,说吧?”
赵幼娥盯着赵煦,咬着嘴唇一阵,还是道:“官家,我就是想问问,我们这些公主,你是打算怎么安置的啊……”
赵煦一怔,道:“你们已经是公主了,还想怎么样?要给你升什么吗?”
公主,自古以来,就只有‘公主’这一种头衔,不能生,只能降或免。
赵幼娥坐近一点,道:“那,没有降低,还能住在宫里吗?”
赵煦这才想起来,在‘宗室法’,虽然有对公主,以及后宫妃嫔的安排,却不够细致,侧面来说,大宋上下,对女性的关注并不够。
赵煦想了想,招过不远处的黄门,道:“你去政事堂,传我的话,要求政事堂梳理全国以及各地的政令、风俗,习惯等等,对于一些过于残酷的,要严肃废除。比如家族私刑、酷刑、女子缠足、束胸束腰、随意殴打、沉河等,要严令禁止。还有,对于宗室女子,也要细致规划,公主可以永远住在宫里。”
“谢官家。”赵幼娥不等那黄门应话,就欣喜的说道。
现在朝廷的法度太多,又不那么全面,细致,赵幼娥一直担心被赶出宫,她不是皇子,出宫就等于被抛弃了。
赵煦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幼娥仰着小脸,一脸灿烂笑容。
赵煦喜欢看别人笑,尤其是亲近的人,心情顿时高兴,将权哥又抱起来,一边穿鞋一边说道:“走,后天就是朝议了,今天不管了,将赵佶,赵似他们都喊过来,咱们蹴鞠!”
“好啊好啊。”
赵幼娥应着,率先穿鞋跑了出去。
赵煦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歪了歪头,这才多久,这小丫头已经很高了,十二岁?
再过几年,就该谈婚论嫁了。
不多久,一群人就在福宁殿原本的场地上,再次玩起了蹴鞠。
只不过,原本的那一批人,现在个个都升了官,刘横也是手握佩刀,站在场边,认真负责的守卫。
赵似现在球风凶悍,在球场来来回回的跑,丝毫不觉得累。
倒是赵佶,现在居然斯文了许多,没以前那么疯了。
赵煦在球场上,基本上是指挥者角色,很少去跑来跑去。
权哥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着球场上的人,小表情有些呆愣,好像要睡觉。
在赵煦这边蹴鞠的时候,紫宸殿正有一群人里里外外的清理,打扫。
后天就是绍圣元年的第一次大议,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
杨戬站在紫宸殿前,不断的观察,大呼小叫。
他是李彦的师傅,李彦也是他推荐给陈皮的,杨戬,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内侍省的二号人物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走过来,瞥见无人,低声与杨戬道:“干爹,江南西路来信了。”
说着,隐蔽的塞过一份信。
杨戬不动声色接过来,抽出来一看,入眼就是一叠地契。
他双眼一睁,喜色闪过,又连忙塞回去,漠然又尖着嗓子道:“我知道了,告诉李彦,要他好好干,莫要了辜负陈大官。”
第五百四十三章 是皇后娘娘
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会,就要开始了。
‘新党’上下自是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要全力推动他们未尽的事业。
‘旧党’则是少有的,一片沉默。
还在年假朝休,除非是朝廷有事,文彦博都借口生病,闭府谢客,谁都不见。这是他入京以来的做派,少有见人。
王存则被派去出使辽国,人不在京城。
‘旧党’三巨头,剩下的,就是蜀党的苏轼,工部尚书。
苏轼见了不少人,工部上下也安排了以往的亲属故旧,但面对改头换面的‘绍圣新政’,他们有抗拒的心,却没有那个能力。
现在的‘旧党’是四分五裂,文彦博,王存,苏轼各领一派,除了苏轼的苏党相对团结,其他的要么是开始沉默,要么是激进莽撞,也有苏轼这样的冷静理智的。
文彦博大部分时候,是默不作声的。王存倒是打了几个小算盘,被赵煦扔去了辽国。苏轼现在在政策上,与章惇较劲,有所退让,却也没让章惇完全如愿。
在年假朝休的最后一天,苏轼召集各级官员,要在工部开会。
令他意外,又措手不及的是,会议上,以陈浖为代表的原本工部官员,集体沉默,工部的政务,全部陷入瘫痪!
苏轼的脸色很难看,将陈浖叫到了后面,直接沉着脸道:“这是王相公的意思?”
陈浖倒是恭敬,抬着手,道:“尚书,一部之内,当以平和为贵,若是下官与尚书起冲突,朝廷为了维护工部威严,走的必然是下官,而且多半是仕途就此断绝。下官省的轻重。只是尚书,您坚持改弦易辙,对工部原本计划大动干戈,可知,国库的钱粮,具体会损失多少?我知道您不信,三百万贯,直接损失,后续的弥补,有原本的计划,也有您的计划。下官的态度不变,我反对您的改变。如果您坚持,不需您上告政事堂或官家,下官的请辞奏本,已经写好了。”
苏轼面沉如水,继而阴晴不定。
他没想到,陈浖会在这种时候与他摊牌,尽管王存已经与他多有不合。而今‘新党’磨刀霍霍,‘旧党’内部这个时候内讧!
最重要的是,陈浖真要坚持,苏轼能做的选择不多!
管不住手下或者逼走手下,这都不是什么好声音,不说自身威仪之类,章惇要是借机整顿工部,苏轼一点辙都没有!
苏轼倒是心思通透,沉声道:“说吧,章子厚想要干什么?”
陈浖抬着手,依旧保持恭谨,道:“非是大相公,是下官等人不同意尚书的独断专行。下官是工部侍郎,理当有说话的资格,请尚书仔细斟酌。”
苏轼脸色是相当难看,上面章惇等人压着他,下面陈浖还给他掣肘!
“我要是不答应呢?”苏轼有他的倔强,不然也不会被流放那么多年。
陈浖道:“下官会上书请辞,蔡相公会暂停你的官职,闭府反省。”
苏轼冷哼一声,道:“蓄谋已久了吧?”
陈浖道:“请尚书做决定。”
苏轼神色变幻,心头怒恨。
他十分清楚,这是章惇逼他就范的手段,一如既往,那么直接,暴力,毫不遮掩。
章惇摆出了两条路:要么答应,要么走人。
‘新党’对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或者说,除了他之外的‘旧党’大佬都听话了。
苏轼心头愤怒难平,咬牙恨声道:“我要去见官家!”
陈浖没有拦他,道:“尚书,官家将你招回来,扛着巨大压力,之前,官家更是亲自找你说话。而今,你再进宫,你是在为难官家。尚书,容下官说句不客气的话,官家的忍耐是有限的,纵然您曾经是帝师。”
苏轼脸角阴晴不定。
自从他入京,就深刻明白朝局比以往时候更加险恶,只是没想到,会险恶到这种程度。
‘新党’大权独揽,朝廷里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要是反对,无不被打压,驱逐。
这与神宗年间的情况,大不相同,恶劣无比!
苏轼的表情不足以反应他的内心,双眼罕见狰狞的盯着陈浖,声音低沉似吼的道:“你们沆瀣一气,到底想干什么?”
陈浖保持不动,依旧平静,道:“如果下官是尚书,今天会好好休息,明日准时上朝。”
“你们就不怕我在朝堂上说话吗?”苏轼神情有些凶狠。
陈浖诚恳的道:“那您不是在与大相公为难,是在冲撞官家,将官家置于窘境。说实话,尚书,官家对您是仁至义尽,能做的,官家都做了。”
苏轼狠狠咬牙,一肚子怨恨说不出口。
赵煦确实对他仁至义尽,能为他做,为他抗的压力,都做到了。
苏轼要是在明日朝堂上怒喷‘新党’,最为尴尬的,不是章惇等人,会是当今官家,赵煦!
陈浖说完,再次行礼,便离开了后衙。
苏轼坐在椅子上,脸上依旧是愤怒,心头却渐渐泄气。
‘新党’太强大了。
他们不同于以往,以往的‘新党’是秉持共同的理念,不党而党。而现在,他们是朋党,经历了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的废除‘新法’与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流放后,章惇,蔡卞,李清臣为代表的‘新党’魁首与高层,带着满腔怨愤,对‘旧党’进行了前所未有清算与报复。
现在的‘新党’,强大,团结,极具攻击性,朝野莫克抗衡。
他该怎么选择?
苏轼坐在椅子上,表情颓丧。
他此刻越发后悔,当初如果没有回来,在西湖泛舟,是不是就不用再见到这些了?
“这一次,又会是去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轼轻叹一声,缓缓站起来。
他心里明白,赵煦不会杀他,但流放不会少,詹州他都去过了,大宋还有更远的地方吗?
“苏尚书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笑呵呵的看着苏轼。
苏轼看着来人一怔,继而认了出来,皱眉道:“你是宫里来的?”
来人,童贯。
童贯四十多,身形高大,脸角白净,放到宫外,绝对是一种正直大臣形象。
童贯微微躬身,道:“小人童贯见过苏先生。刚才苏先生说是要去哪里?”
苏轼眉头拧的越紧,道:“是官家派你来的?”
童贯继续保持着虚假的微笑,道:“不是官家,是皇后娘娘。”
第五百四十四章 攻心
皇后娘娘?
苏轼怔神,皇后娘娘?
他一时间完全想不明白,皇后娘娘怎么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了?
童贯不管苏轼想什么,脸上是僵硬的假笑,道:“娘娘希望苏尚书能够留下来。”
苏轼面色是真正的僵硬,道:“娘娘是什么意思?”
孟皇后的位置,是极其特别的。她是高太后所立,出身‘旧党’,而今又剩下皇长子,位置既高贵又危险。
‘新党’对孟皇后的攻击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新党’既担心孟皇后走高太后的路,也担心她生下的皇长子未来继承皇位。
现在孟皇后让苏轼留下,是什么目的?
苏轼心里千思百转,却又连忙收回心思,不敢深入去想!
童贯见苏轼神色变幻不说话,道:“苏尚书,小人还等着您的话,好回去复命呢。”
“真的是皇后娘娘?”苏轼心里有狐疑,他揣度多半是赵煦。
因为赵煦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再想挽留他,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方式。
“是娘娘。”童贯保持着假笑。
童贯这么说,苏轼却是了然了。
心头一叹,官家已经做到这样的程度了,他还能怎么办?
苏轼默默一阵,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娘娘,我明日会准时上朝,不会有人胡言乱语,打乱朝廷的规划。”
“小人记下了,会原话转达。”童贯说道。
说完,童贯就走了。
苏轼目送他离开,心头有些舒缓的坐了回去。
他是从神宗朝过来的,纵然几经波折,还差点被神宗皇帝给严惩,但他对神宗皇帝始终报以敬意。
因为神宗皇帝克己奉公,是一个对自身,对朝臣的品格有着高要求的人。
明事理,知进退。
他几乎不使用所谓的帝王心术,重事也重人品,与当今这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官家完全不同。
当今这位,说他有心胸,他亲政以来,杀伐果断,屠戮朝臣如宰羊杀鸡,更是破了不知道多少祖制。说他没有心胸,他给予众多反对者前所未有的包容与耐心,并没有动杀心,也没有以往的那种看似光明,实则欺辱诛心的惩治。
现在,当今这位官家,就给了苏轼无比的包容心。
连孟皇后这样的借口都搬出来了,就是为了挽留苏轼。
苏轼还能怎么继续坚持?
攻城,不如攻心!
苏轼心头舒缓,他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舒缓,只是坐在那里,神情默默。
陈浖出了工部,就直接进宫。
他到了青瓦房,抬手与蔡卞,请罪道:“下官无能,未能说服苏尚书。苏尚书去意已决,怕是任何人都劝说不了。”
蔡卞没有任何恼怒,或者凝重的表情,微微一笑,道:“坐吧。”
陈浖一怔,要再说话,章惇打断他,道:“让你坐就坐。”
见着一脸严厉色的章惇,陈浖不敢多言,就依言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看向蔡卞。
蔡卞依旧笑着道:“不要着急,等等。”
陈浖不明所以,只能按耐着,坐着静等。
只是不过一盏茶功夫,刑部尚书来之邵,御史台御史中丞黄履就联袂而来。
来之邵肃色道:“大相公,我已经查探的差不多了,基本没有问题。”
章惇剑眉一挑,道:“基本?”
来之邵神色一变,沉声道:“我保证没有问题!”
章惇眸光冷峻,转向黄履。
黄履极少看到章惇这样的目光,心神一凛,道:“大相公放心,明日的朝会,绝对不会有事!”
章惇剑眉这才放下,道:“你们二人,现在去紫宸殿,里里外外检查一番。还有,去见一下刘提督,请他对紫宸殿,严加防卫,最好殿内也布置禁卫。”
来之邵神色犹豫,道:“大相公,其他的都好说,殿内布置禁卫,怕是不妥吧?”
在紫宸殿布置刀兵,别说他们这些朝臣了,就是官家那边恐也不安心。
蔡卞插话,与章惇道:“殿内布置确实不像话,让侍御史留心就可以了,再说了,我们不是在最前面吗?”
蔡卞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哪天有人行刺,侍御史不能及时,他们也可以拿身体挡一挡。
章惇顿了下,没有坚持,道:“明天的条陈,你们去垂拱殿,再与官家禀报清楚。”
“是。”
两人抬手,应着就要转身。
裴寅快步进来,没说话,对着章惇轻轻点头。
蔡卞看着,本来凝色的眼神,露出轻松笑意,与陈浖道:“没事了。你回去,与苏尚书道个歉,请他吃个饭,明日一起上朝。朝廷要团结,所有衙门也要团结。”
陈浖面露异色,他做到那般地步,将苏轼都逼到绝境,苏轼都没有让步,现在又怎么让步了?
陈浖心头疑惑,没有问出口,起身道:“是,下官这就回去。”
蔡卞点点头,等陈浖,黄履等人走了,这才与章惇道:“工部这边稳妥了,其他就不碍事了吧?”
‘旧党’这些大佬搞定了,按理说,下面那些人,应该也问题不大。
但‘幺蛾子’,就不在常理之内。
章惇双眸依旧冷峻,道:“我让人御史台与刑部去做了。明天如果真有人跳出来,那就别怪我章惇霸道了。我晚上去见官家,将皇城司的司卫,调一部分入宫。”
蔡卞顿时坐直身体,沉着脸,道:“你要干什么?”
皇城司在朝野已经被妖魔化,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地狱之所。
如果皇城司的司卫被布置在紫宸殿外,那一切都不言而喻。
章惇,不会要在紫宸殿外做什么吧?
那可真是天下之大不韪!
章惇冷哼一声,语气难掩煞气的道:“他们既然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蔡卞神情万分认真,道:“不可!你要是这么做,官家那边不答应!”
这个‘不答应’,就是会强烈震怒的意思。
要是赵煦震怒,他们这些人,可能真的会离开皇宫!
章惇直视着他,道:“你难道还想让官家出手?”
蔡卞与章惇对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当今官家在亲政前后,在垂拱殿,紫宸殿前,杖毙了两个朝臣,开了大宋朝未有的先例。
这样的动作,着实震撼朝野,当然,也树立了赵煦牢不可破的帝王权威。
但,皇帝杖毙朝臣,哪怕再有理由,也是个不好的名声。
要是继续杀下去,必然是非议无数,史书上很可能还会留下‘暴君’二字!
第五百四十五章 正月二十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在朝局纷纷乱乱,所有人都瞩目的,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议,终于是要开始了。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一,天还未亮。
六部各寺的官员就在衙门的官员就穿戴整齐,列队齐整,安静的等着。
几乎每个衙门都一样,每个人都没说话。
这一次的朝会,不同以往,既是当今官家亲政的改朝换代,也是‘新法’的改头换面的‘绍圣新政’的推行的正式宣告。
经过近两年的时间,当今官家的强势与坚决,以及朝廷的霸道强横,已然不同于神宗朝。
神宗朝,固然‘王安石变法’如火如荼,却也形同一锅沸粥,‘新旧’两党纠缠不清,争斗的难分彼此。
绍圣朝大不相同,朝廷前所未有的‘团结’,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让诸多心思异动的人,不敢表现在行动上。
宣德门,还在紧闭着,但是后面站着一排排林立的禁卫,他们都没有配刀兵,就是满身甲胄,空手站着。
宫里。
福宁殿。
赵煦早早的就起身,在宫女的侍奉下,开始穿衣服。
他穿着几乎没怎么穿过正式的帝服,伸着双手,任由宫女们来来回回的摆弄。
孟皇后抱着权哥,从里面出来,轻声道:“官家,要不要吃一点?”
孟皇后的意思很简单,今天的朝会肯定会很长很长,估计要到下午。
赵煦神情平静,心头却不是,暗暗吐口气,道:“我先不吃了,天亮后,你让御厨做些吃的,给朝臣们准备的。”
“好。”孟皇后应着。
赵煦回头看了眼,见她睡眼惺忪,怀里的权哥倒是睡的香甜,不由笑着道:“去睡吧,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孟皇后抿了抿嘴,没答话,只是静静看着赵煦。
赵煦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外面,语气平缓的道:“就算有什么事,也不能阻止我。”
孟皇后嘴抿的更紧,眼眸深处有忧色。
经过王安石变法的二十年,外加高太后废除‘新法’的七年,朝野,绝大部分人士人是反对‘新法’的,认为‘新法’祸国殃民,现在的诸多问题,皆是由‘新法’搞出来。
是以,朝野对王安石,蔡确,蔡卞,章惇等人极力诋毁,各种污蔑,谣言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发生。
孟皇后静静的看着赵煦,心里有无数想法,想说的话。
她眼前的官家,似乎对于变法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一开始,孟皇后只认为这是一种反弹与报复,是针对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的长期压迫的反应。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孟皇后渐渐明白,高太后与‘旧党’在她眼前这位官家心里似乎没那么重要。
与‘新党’也没有多大关系。
变法,出自于他自身的坚持!
孟皇后没有掺和朝政,可也知晓诸多。
比如,‘绍圣新政’与‘新党’的‘新法’有着太多的不同,简直是两回事!
孟皇后抿着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赵煦穿戴好,又轻轻摸了摸熟睡的权哥,与孟皇后一笑,迈步出了门,转向紫宸殿方向。
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陈皮跟在赵煦身后,低声道:“官家,大相公等人将该布置的事都布置的差不多了,皇城司的司卫,就布置在紫宸殿外。”
这是赵煦同意的。
赵煦穿戴的有点多,走的不习惯,所以有些慢,道:“今后,司卫就布在殿外,让他们轮班。”
“是。”陈皮毫不犹豫的答应。
“王存那边有消息了吗?”赵煦看着前面的灯笼,边走边说道。
王存去辽国有段时间,算一算,应该快到了。
“没有消息。”
陈皮跟在赵煦边上,道:“王相公没有回信,擎天卫也没消息。擎天卫那边正在探查,是否是被辽国悄悄抓了。”
赵煦只是一思忖,道:“辽国虽然愤怒,却不会失去理智。王存应该无碍,晚些时候提醒我,我要与枢相,许相公谈谈,在北方给辽国施加压力。”
“是。”陈皮认真记下。
赵煦看向宫门外,依旧一片漆黑,但想必各衙门的人已经开始动,准备入宫了。
赵煦看向更远处的南方,自语般的道:“宗泽到了洪州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宗泽率领虎畏军抵达江南西路,可以想见,迎接的必然不是万人空巷的迎接,而是如同潮水的反对,攻讦。
他在江南西路,定然寸步难行,能不能撑得住都两说。
毕竟,他前任,贺轶就在死在那里。
陈皮看着赵煦在暗夜灯光下有些隐晦的侧脸,神色不动,轻轻低头。
赵煦自语了一句,便继续走,来到了紫宸殿后的后殿。
这是他以及历代帝王上下朝,中间停顿,休息的地方。
时间还早得很,赵煦就在后殿坐下,让人上茶,便拿过礼部纂修的《神宗实录》。
司马光等人纂修的‘神宗实录’里面充斥着偏执的观点,不够可观,是以赵煦命礼部重修。
即便是重修,赵煦对其中的观点依旧不认可。
这是‘新党’重修的,其中的偏颇,有些地方比‘旧党’还要过。
是以,赵煦之前命翰林院单独编纂。在翰林院的没出来之前,赵煦通过看着一份,可以了解过往,也能看出‘新党’的一些真实想法。
陈皮侍立在一旁,安静无声。
不多久,就听到紫宸殿内有脚步,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赵煦头也不抬,只是偶尔喝口茶。
又过了一阵子,后殿内,开始出现一丝光亮。
陈皮看了眼烛光,继续立着。
而这时,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正在宫门口监察入宫的各级官员。
他们要检查这些人的衣着,仪容以及是否深藏利器之类。
经过一番严密检查,他们才被陆续放进宫,在监察御史的引领下,来到大庆殿前。
在这里等候宣召,而后才能进行前进,去往紫宸殿。
这些,都需要卡一个时间,不到时间点,不允许动作。
章惇,章楶,蔡卞,文彦博,李清臣,许将,林希等人站在前面,身着正式官服,纱帽,神情肃然,腰杆尽力挺直。
好长的时间过去,宫里钟声响起。
有黄门急匆匆跑过来,宣了一声,引领他前往紫宸殿。
第五百四十六章 昭告天下
来的朝臣,分做两队,并非是文武,而是以品级来区分。
并且,武臣十分的少,因为他们大部分驻外,同时,朝廷的文官,在以无意般的刻意将武臣排斥在朝廷大政的决策圈外。
一大群人来到了紫宸殿前,他们需要继续等待时间,才能进入紫宸殿内。
黄门站在殿外两侧,还有监察御史,侍御史等分立。
这些都是正常的,令不少人皱眉沉脸的是,有紫衣金腰带的侍卫立在更远处一点,要配环刀,无形的散发着锐气。
一些人无声对视,目露冷意。
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新党’,但即便是‘新党’,对这个皇城司也是深恶痛绝。因为这个机构不讲规矩,没有人情味,杀戮过重,令人心生忌惮。
皇城司的司卫对于这些目光无所觉,他们是特殊机构,只听命于官家,见官大一级!
一众人对视着,也无心计较这些,立在原地,先是看向还未开门的紫宸殿,而后又是前面的那些大人物。
‘绍圣新政’,不同于‘新法’,里面有着众多哪怕是‘新党’都难以接受的内容,比如‘军改’,比如‘朝廷制度’、‘地方制度’,也比如减税,比如事关诸多祖制。
‘你们也怕不好受吧,哼!’
有人心里,快意的想着。
确实有太多的目光看向章惇,蔡卞等人,揣度着他们的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新旧’两党的大佬们,怕是都激动,忐忑参半吧?
天色逐渐的亮起,又等了好一阵子,紫宸殿的大门,吱呀呀的打开。
众人抬头看去,里面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
大门虽然推开了,依旧还不是进入的时候。
黄门一直在看着时间,等候着钟声。
后殿,赵煦合上了《神宗实录》,抬头看了眼外面,道:“还有多久?”
陈皮连忙道:“官家,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
赵煦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些笨重,还有些冷,道:“在殿里放几个碳炉,火旺一些。”
“是。”陈皮答一声,就转身叫过黄门,低声吩咐。
这样苦等,赵煦有些百无聊赖,又把《神宗实录》拿起来看。
作为一本皇帝的盖棺定论之作,里面的用词是十分谨慎,考究,佶屈聱牙,赵煦需要十分认真去看,才能明白其中意思一二。
紫宸殿外。
章惇等人也在等着时间,心里各有所思,计较万般。
今天是一个开始,一个前所未有大变革的开始。
同样,也是最为艰难的开头。
不说今天会不会有人出幺蛾子,单说今天之后,朝野必然炸开,对于‘绍圣新政’的抵制,将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如那些人所想,章惇,蔡卞等人心头既高兴也忐忑。
他们走在一条,未知前途的路上。
他们的前辈,王安石已折戟沉沙。
文彦博拄着拐,低着头,仿佛在假寐。
苏轼等人,抱着板笏,面无表情。
林希,李清臣,许将等人,则平静如常。
属于中层的曹政,吴居厚等人,相对更为轻松,巨大的压力,还没有落到他们肩头。
更低一级的官员,就更显轻松,不少人还面带笑意。甚至于,有人打着瞌睡,站立在那轻轻打鼾。
咚咚咚
宫里的钟声,突然响起。
沉闷,清脆,有力,在宫里回荡。
童贯快步从里面出来,站在台阶前,高声喊道:“入殿!”
于是,章惇,章楶领头,文武官员,手持板笏,一步一步向前,踏上台阶,迈步入殿。
紫宸殿,真的是非常的小,占不下多少人,在童贯的安排下,才勉强站下,但也有不少人站在门边,十分拥挤。
后殿。
赵煦将一切动静尽收耳内,他坐着没动。
虽然朝臣们到了,按照规矩,他还得再等小半个时辰到辰时,这才能准时上朝。
直到辰时的钟声响起,赵煦这才起身,整理下衣服,从紫宸殿侧门进入。
赵煦一进入,群臣抬手,等赵煦坐下,齐齐而拜。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声音洪亮,在紫宸殿环绕不休,久久不绝。
赵煦坐下后,看了一眼众人,神色威严,肃穆,道:“众卿免礼。”
“谢陛下!”
众臣朗声应着,直起身,放下板笏,目视赵煦。
赵煦坐定,等朝朝臣都起身了,认真的再次看了一遍,沉声道:“宣诏。”
陈皮站在丹陛之上,俯瞰群臣,从身旁黄门举着的盘子里,拿出一道诏书。
这是既定的流程,因为担心有人出幺蛾子。
章惇,章楶领头,抬起板笏吗,沉声道:“臣等领旨。”
“臣等领旨。”
蔡卞,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跟着。
而后是来之邵,梁焘,黄履等人。
再然后,是曹政,苏轼等六部级大员。
随后,是吴居厚,陈浖等侍郎。
虽然不是划分的那么清楚,声音看似整齐,实则还是有快慢,清楚的区分着官位,品阶的区别。
“朕绍膺骏命:朕薄德继位,前有圣祖,后有千秋。夙兴夜寐,无所懈怠,战战兢兢,不敢忽疏……然,国事日艰,风云动荡,朝廷陷于党争,万民置于水火……民怨累积,朝野沸然,变革之心渐炽……朕秉天心,下承民意,诏于改革,始于变法……”
陈皮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尖锐着尽力保持朗声又平稳。
他的声音在紫宸殿由前向后,准确的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其实,所有的正式诏书里,绝大部分都是空话,套话,只有那么几句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就是‘诏于改革,始于变法’八个字。
章惇,蔡卞等人哪怕再有城府,再知道今天的事,甚至知道诏书还是他们拟定的,可还是激动了。
章惇剑眉竖起,黝黑脸角抽搐,死死的咬着牙!
蔡卞则双手颤抖,双眼湿润。
对于‘新法’,没人比他的感情更深厚了。
因为,王安石,是他的老岳父!
文彦博,苏轼等人则沉默着,静静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再后面的一些官员,有的激动,有的颓丧,但在没人乱来,全都保持着肃容,静静的听着旨意。
赵煦坐在椅子上,哪怕这些人低着头,还是能看清他们的表情,动作。
这一道诏书,几乎让所有人现了原形。
赵煦观察着,心里也是暗吐一口气。
前前后后,他耗费了多少心力,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开禁
“钦此!”
陈皮尖锐高亢的声音落下,抬头看向殿内朝臣。
“臣等领旨。”
章惇举着板笏,长身而拜。
朝臣们纵然有再多心思,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乱来。
预想中的,有人跳脚大骂,甚至在紫宸殿撞墙的盛况没有出现。
“臣等领旨。”
没有山呼海啸,在章惇之后,朝臣们朗声应是,声音在紫宸殿回荡不休。
陈皮合起圣旨,一脸肃色走向丹陛,将圣旨递给章惇。
章惇收起板笏,双手接旨,沉声道:“臣,大宋政务总理大臣、政事堂宰相,章惇领旨!”
赵煦微微点头,注视着他,道:“朕,托我大宋政务,革旧迎新,变陈法天于卿家,卿家莫负朕之所托,莫负亿万黎民之所望。”
章惇伏地,朗声道:“臣愿肝脑涂地,不苟己,不顾身,只为我大宋强盛,国泰民安,圣君安稳,四海承平!”
赵煦微笑赞许,道:“卿家平身。”
“谢陛下。”
章惇再次拜下,这才缓慢起身,站回原位。
蔡卞看着章惇手里的圣旨,心里缓缓吐口气,紧张的面容渐渐放松。
这一幕,他似曾相识。
当初,神宗皇帝拜相王安石,虽然不像今天这般严肃,庄重,却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的开始。
情形,何其相似!
林希,李清臣等人轻轻挺直腰杆,面色如铁,双眸炯炯。
经历了七年之久的流放,他们,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们未尽的事业,又得以继续!
而文彦博,苏轼等人,则以沉默相对,强压着心中愤怒,无法宣之于口。
‘新旧’两党表现出的情绪截然不同,在紫宸殿的安静中,极其凸显。
从他的表情中,就能清楚的分辨他们的派别。
而许将,梁焘,曹政等人则以一种超然的情绪,在两党之外,也是一眼能够区分。
他们都是脱离于‘新旧’两党之外,或者说,他们是‘帝党’,以赵煦为尊。
“文相公,你可有话说?”
就在众人情绪涤荡,众思纷纭的时候,赵煦突然说话了。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神色一变,有些吃惊的看向赵煦。
按照既定流程,下面应该是册封各级官员,包括宗室,勋爵等等,再之后是颁布‘绍圣新政’下的朝廷各项大政方针。
根本没有‘官家问政’的环节!
文彦博也有些意外,他抬头看向赵煦。
赵煦面容和煦,从容淡定,目光中,隐约还有鼓励之意。
文彦博只是稍稍顿了顿,仿佛老人家反应缓慢,拄着拐出列,有些艰难的举起板笏,道:“启禀陛下,‘绍圣新政’包容万象,庞大复杂,纵然是在‘王安石变法’之上整理,发展而来,但依旧不够细致,难以周全。臣建议,朝廷应当缓行慢走,边走边看,查漏补缺,亡羊补牢,是为正策。”
不知道多少人暗自恼怒,神情不善。
文彦博虽然说得滴水不漏,实则还是秉持了‘反对’之意。
章惇,蔡卞恍若未觉,他们还在揣度赵煦的用意。
官家突然‘问政朝臣’,他们不清楚用意,不能随意插话,以免走板。
李清臣,林希等人见章惇,蔡卞不说话,自然不会先出头。
今天太过特殊,他们不会妄自出言。
许将,梁焘等人就更不说话了,穿着官服,举着板笏,一本正经,实则耳听八方。
倒是一些‘旧党’暗自为惊喜,他们的老大人终于说话了,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
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在章惇,蔡卞的背影掠过,而后悄悄的看向赵煦。
他们都不傻,这种场合,自然是能少一事少一事,官家为何突然有这一样一问?
坐在椅子上的赵煦,神色不动,思索着文彦博的话,继而道:“文相公说的有理。”
章惇,蔡卞等人神情凝肃,盯着赵煦没有说话。
忽然间,赵煦目光看向苏轼,道:“苏先生,你觉得呢?”
苏轼本来决心‘出淤泥而不染’,孑然独立,听到赵煦的话,有些迟疑的出列,抬起板笏,道:“回陛下,臣以为,‘绍圣新政’高瞻远瞩,为国为民,是为国策,具体细节,还需做商讨。”
赵煦嗯了一声,道:“还有没有其他卿家,想要说些什么?”
苏轼说完,就退了回去。
大殿里站了上百人,听完苏轼的话,反而冷静了,没人站出来,心里自是翻涌不休,还在思考着赵煦‘问政’的用意。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新党’很警惕与不安,他们侍奉的这位官家,从来不安常理出牌,也从来没有被他们左右,完全是他在牵着朝局。
他们在担心,担心赵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令他们难以收拾残局。
这种事情,在过往的近两年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他们委曲求全,艰难转圜。
但今天是改元的第一次朝会,是‘绍圣新政’的开始!
‘旧党’则有些欣喜,终于有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了。
‘绍圣新政’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恶政’,比‘王安石变法’还要可恶,是明晃晃的劫掠!
赵煦没管他们怎么想,面上若有所思,实则心里也在琢磨着措辞。
他的诸多想法与章惇等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深陷于党争,立场偏激,极端,不够可观,很多事情被‘党争’二字蒙蔽。
赵煦身体前倾,沉吟片刻,道:“‘绍圣新政’,是国之大策,旷古未有。必然前途崎岖,荆棘边路。朕希望,我们君臣能够畅所欲言,趋利避害,共同为我大宋出谋划策。有什么话,咱们关起门来,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朕希望,诸位卿家能够与朕说实话,说真话,摒弃偏见与个人得失,以我大宋国家、百姓利益为先。”
“陛下圣明!”
章惇领头,章楶,蔡卞等人迅速跟上。
“陛下圣明!”
其他官员只能跟着,高呼圣明。
赵煦坐直身体,俯瞰众臣,道:“平身。”
“谢陛下。”
一群人直起身,紫宸殿再次恢复安静。
赵煦环顾一圈,见没人说话,瞥了眼章惇,暗道:这位大相公的工作,做的还真是瓷实。
“陈皮。”赵煦威严道。
陈皮侧身,而后又拿出一道圣旨,看了眼下面,朗声道:“旨下,大宋定制诏。”
‘定制’,也就是大宋的政治体制制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开始了
“朕绍膺骏命:法祖崇宗,人伦大礼,国之亦然,我大宋之制,操于奸佞,毁于昏吏……”
陈皮朗诵着这道诏书,声音平静,尖锐又有张力。
下面群臣听着,默默无声。
坐在龙椅上的官家,在未亲政的时候,借由诸多大案要案,将三司衙门给废除,权还六部,由此逐渐恢复了‘三省六部制’,在事实上,大宋朝廷其实已经完成了‘法祖’。
章惇,蔡卞等人对于这样的改制,内心是欢迎的。
朝廷集权,等于将权力放到他们手里。实实在在的辟除了诸多制度,权力上的掣肘,与神宗朝的境遇大不相同。
“复六部,集三省,以效破人浮,以制澄政清……政事堂统六部,理全国之政……”
群臣举着板笏,躬着身,一直在无声的听着。
‘旧党’心头阵阵发紧,难受,还有一声声哀叹。
‘制衡’二字,贯穿在大宋的骨子里,尤其是朝廷,充斥着‘制衡’二字。
六部之内,三省之内,朝廷,地方,军队,无处不‘制衡’,这是大宋吸取五代十国血泪教训的结果。
现在,这样的‘制衡’被废除了,恢复了唐朝的三省六部。
‘法祖崇宗’,这一句能堵住太多人的嘴。
‘旧党’纵然难受,却也无可奈何,他们无力在朝堂上反对。
“钦此。”
陈皮说完,抬头看向下面的群臣。
“臣领旨。”
章惇以当朝大相公的身份,第一个抬手应声。
“臣等领旨。”
群臣举着板笏,朗声应是。
陈皮这次没有将诏书递给章惇,将手里的放到一边黄门举着的盘子里,又拿出一道,道:“定军制。”
“臣等领旨。”
这一次,率先说话的,是枢密使章楶,接着是参知政事,兵部尚书许将,而后是两衙门所属的官员。
陈皮看了一眼,就道:“朕绍膺骏命:太祖定鼎,太宗安国,已百余年,军力日疲,军制渐废,以群臣之议,合历朝历代之强,定新制于军……”
章楶,许将举着板笏,面色不动。
对于‘军改’,哪怕是他们,诸多地方都难以接受,只是在赵煦的强制压力下,才勉强接受,寄希望于能够自行转圜,以确保军队的稳定,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不会重演唐末藩镇之祸。
‘旧党’就更是惶惶不安了,藩镇之祸,他们恐惧!
真要是再出现,那他们损失是最大的!
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军改’已经推行近两年了,北方三路大体已成型,已在深入推进。
在南方的江南西路,也是磨刀霍霍。
“枢密院领调,兵部统帅,革厢、番之军,收禁军于大内,置十三路军于诸路,砥地方,拱汴京……钦此。”
陈皮念完,几乎是习惯性的又抬头看了眼殿中众臣。
“臣等领旨。”
章楶,许将等齐齐应声。其他如章惇等人则没有说话。
赵煦坐在椅子上,目光在章楶,许将等人脸上掠过,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一闪而过的凝色与轻松。
章惇,蔡卞,以及文彦博等人,则平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目光不动声色的在群臣中慢慢扫视。
‘新党’也好,‘旧党’也罢,亦或者是不朋不党,此刻不少人都在暗暗皱眉,沉色。
‘军改’,始终是他们心头的一根巨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赵煦一直坐的端正,一边听着陈皮诵念圣旨,一边也在思考着。
严格来说,并非是他的改革有多么超前,或者多么出格。他的诸多改革要求,秉承实际,借鉴于汉唐。之所以与朝臣矛盾,是因为大宋‘制衡’二字深入了每个人的骨髓。
只要动一动这‘制衡’二字,他们就会产生剧烈的不安全感,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政策易改,人心难变……’
赵煦心里低语,琢磨着加强舆论寻常,改变大宋军民风气的手段。
“朕绍膺骏命:律法之上,无所遁行……以大宋律,安万民之心,定国之大归……”
“朕绍膺骏命:尊礼守法,克己奉行,为人大道,天地所行,绍圣礼典之出,固国安邦,日月周转……”
……
陈皮在念着一道道诏书,念的是口干舌燥,声音开始沙哑。
朝臣们躬着身,反复的说着‘臣等领旨’也很累。
但没人矫情,随着既定程序,一步步的走着。
‘绍圣新政’,囊括了太多,既有大宋历代皇帝的‘新政’总结,也有赵煦对大宋政体方方面面的改革。
大宋律,礼典,宗室法,均田法,税赋法,吏法等等,这些律法,政策,早已经酝酿多时,而今已圣旨诏书,在紫宸殿颁布。
这无疑,就是大宋最为坚定的宣告,成了大宋集体的意志!
这是在向朝臣,向所有大宋臣民宣告:绍圣新政,开始了!
朝臣们一直举着板笏,不断的聆听,重复着‘臣等领旨’。
这些诏书他们之前是不清楚,但内容早就知道了。
政事堂与六部各寺等,就这些问题纠缠了太久,是一次次的冲突,磨合中定下来的。
这些圣旨,诏书的内容,依旧有着‘新旧’两党以及第三方势力都难以接受的内容,比如大宋律里的内容,比如礼典的大修,还比如宗室,朝廷官吏的俸禄,福利的削减等等。
总而言之,‘绍圣新政’,在众多人眼里,是对他们的严重制约,剥夺了他们太多的特权与好处,却又赶着他们去做事。
这也是‘新法’在朝野被定义为‘恶法’,是朝廷公然的抢劫,剥削,欺霸等的根本原因。
随着颁布的越来越多,朝臣的神情也在不断变化。
‘绍圣新政’远超过以往的‘新法’与历代的‘新政’,动刀的幅度前所未有的大与深,关乎了朝野几乎所有人的利益。
这种高强度,高烈度的改革,也就是赵煦完全掌握了权力,又有征夏大功在身,站在了权力与道德威望的最高处。
同时,又有‘新党’背锅,否则他这个皇帝,早就被人拱人下台了。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被清洗归来的‘新党’,赵煦这一切的改革,都可能只是他的想法,只能一步步小心翼翼的来,或许要再等个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像现在这样。
恰好,就是那么的恰好。
归来的‘新党’满腔怨愤,对‘新法’的强烈执念,与赵煦一起,推动着‘绍圣新政’一步步披荆斩棘的来到了今天。
赵煦坐在椅子上,神态威严,肃重,坚定,俯看着所有朝臣。
他面容平静,内心熊熊如烈火。
终于是,要开始了!
“臣等领旨!团结一心,除旧迎新,创我大宋之国富民强,开古今未有之盛世!”
群臣整齐划一,举着板笏,朗声而起。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严肃
赵煦的诏书,一连下了十多道。
这些诏书,都是大政方针,少有具体内容,是‘绍圣新政’的大框架。
这是一些纲目性的内容,没有具体的政策与细节。
等陈皮诵念结束,赵煦道:“请大相公,给诸位介绍一下‘绍圣新政’的具体内容与方向,方式方法以及目标。”
章惇举起板笏,向赵煦躬身,而后侧身向朝臣,本就严肃的脸上,更是严肃的不能再严肃,朗声有力的道:“诸位同僚,朝廷拟定的‘绍圣新政’,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改制。包括朝廷,军队,地方以及律法,纲纪等等。第二,是围绕田亩的改革,命名为‘均田法’,不言而喻,囊括了人口,田亩,户丁等等,相信诸位同僚早已知悉。第三,是以赋税为中心,涉及粮税,商税,盐,铁以及诸多杂税。”
“改制,主要目的,是为了遏制我朝的人浮于事,贪腐享乐成风,以至于国政败坏,民不聊生。是以,改革制度,明确责任与权力,以务实取代虚妄,是改制的本意。这一点,请诸位同僚相信,朝廷没有欺压士人,掠夺财产的一丝意图。”
“田亩,田亩是我大宋的根基所在,围绕田亩涉及的户丁,赋税,士绅,无不是要害的要害,是以,要痛下决心,刮骨疗毒,趋利避害,革除顽疾……”
“赋税,赋税,是我大宋的支柱,万分重要,再如何论都不为过,是以,一个合理,健康,长久的赋税制度。对农减税,对商调整,对其余税种,该免除免除,该削减削减……”
章惇举着板笏,神色严肃的面对朝臣,言简意赅的说着政事堂拟定的改革计划。
他说的也是相对笼统,实则上,对于各种改革大政,朝廷高层基本上都是知道的,这些计划,来来回回,磨合了近两年!
今天,在紫宸殿,官家与群臣面前,当众宣布,纵观大宋历史,没有比这更隆重的场合了。
朝臣们一个个身穿最为正式的官服,手持板笏,每个人几乎都是神色认真,揣摩着章惇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章惇这些话都是有腹稿的,并不是随意而出,里面必然藏着一些真实想法,是平时无法知晓的。
章惇还在继续说,眸光炯炯,语气清朗。
“朝廷改制,恢复盛唐的‘三省六部制’,又因时制宜,做出调整,目前还需要进一步推进,细化。对于地方,朝廷设想是路府县三级,设一路巡抚,揽一路政务,下设参政,参议各二佐之。一路总督,负责日常兵务,统路府县兵丁,保一路安稳……”
“对于田亩,朝廷正在清丈田亩,登记户丁,摸清我大宋田亩,户丁情况,以回购田亩,开垦荒地,释放皇田等方式,五年内,争取七成以上的农民,耕者有其田,年终有富余……”
……
章惇不快不慢,说着‘绍圣新政’的一些设想,方式方法以及目标。
朝臣们渐渐各有神色,微微低头,藏匿表情。
读书人,每一个在入仕或者入仕不久,都有着宏伟抱负,期待着大展宏图,强国强民,建功立业,名留史册。
但在官场两三年,就没有几个还记得初心,在官场沉沉浮浮,飘飘荡荡。
章惇说的这些,绝大部分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实是残酷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做不到的,是‘大同世界’,存于圣人的口中,他们的梦中。
而今,章惇为代表的‘新党’,信誓旦旦,磨刀霍霍要实现这些‘妄想’,他们没有了当初的豪情,反而深知其中艰难以及带来的种种恶果。
——他们要阻止章惇以及‘新党’!
不少人低着头,脸上一片青色。
文彦博,苏轼等人,默默的举着板笏。
文彦博老脸上看不出什么,在赵煦的眼里,只是两鬓的白发微微颤抖着。
苏轼则面露挣扎,难受之色,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强忍着。
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目光闪烁,左右对视。
没人敢冒头!
很明显,章惇在之前的准备工作奏效了,不稳定因素都被警告了。
赵煦一个个的看着,思索着。
今天是一个开始,是最轻松的时刻,也是最艰难时刻的开始。
可以清晰的预见,朝廷的邸报还没有出去,反对声必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汴京城。
同时,地方上的激烈反对会更加高涨,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
‘只要军队牢牢在手,以大宋百余年的根基,足以抵挡一次大的冲击……’
赵煦神情平静,心里默默的思忖。
他做好了应对最坏的准备,军队,政务两手抓,军队始终是第一,最用力的那一只手!
足足半个多时辰,章惇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
“回禀官家,大致就是如此,臣宫廷个圣训。”
章惇说完,举着板笏,转头向赵煦。
赵煦点头,笑着道:“卿家说的有理有据,甚好。诸位卿家,可有什么想法,可与大相公当面讨教,朕久困宫中,汴京城都没出去过,朕很想听听诸位卿家不同的想法。”
朝臣们举着板笏,余光四扫,却没人敢说话。
赵煦瞥了眼章惇,这位大相公的手段与控制力是与日俱增。
他不动声色的微笑,看向章楶,道:“枢相,说说军改。”
章惇退了回去,章楶应言上前,先对赵煦行礼,而后侧对朝臣。
章楶与章惇是堂兄弟,两人面容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章惇一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章惇则饱经风霜,脸角坚毅。
章楶看了眼注视着他的朝臣,声音有些低沉的道:“在‘绍圣新政’之下,‘军改’目前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改革军事制度,效仿汉唐,强军,打造我大宋精兵强将。第二,就裁剪军队,以最合理的士兵数目以及支出,以平衡各方面。”
“改革制度,包括军队番名,俸禄,驻地,品阶,勋赏,抚恤等等。枢密院与兵部合议,我大宋最理想的士兵数量为五十万以内,暂设三大营以及十三路大军,三大营拱卫京畿,十三路大军驻扎地方,弹压震慑宵小……”
“裁剪军队,是自真宗皇帝始就要做的事情,却适得其反,军队数量不断膨胀,朝廷已不堪重负,能战之兵更是屈指可数,是以,裁剪军队,势在必行……”
第五百五十章 没了没了
章楶讲的并不快,清晰又调理,并且不动声色避开了诸多‘争议’的要害。
赵煦要求下的‘军改’,完全打破了宋朝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祖制,打着恢复汉唐军制的旗号,突破了‘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严控军队的铁律。
大宋对军队的控制,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禁军’二字,说明了一切。
严格来说,大宋没有国家军队,都是天子禁军。对于全国军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充斥着‘制衡’二字,没有长官,没有负责人,全部都是‘权’、‘知’之类的临时委派。
军队的腐朽与堕落,比官场更加严重。每年以国库收入的七成以上,高达七八千万贯来养兵,简直不可思议!
朝臣们持着板笏,各有表情,没人说话。
如果说官场的改革,令他忐忑不安,那么军队的改制,就令他恐惧了。
官家与朝廷对军队的‘撒手’,令他们不由自主的涌动着唐末以来的藩镇割据,天下动荡的惶恐记忆。
赵煦坐的越发笔直,神情威严又肃然。
朝政上的改制,他与章惇以及‘新党’有着诸多冲突,这些冲突是可以化解的,无非是彼此做出妥协,折中。
但在军队上,章惇、新党与章楶的枢密院,包括许将等中立派,都与赵煦有冲突,这种冲突极其难以化解。
赵煦对于军改,自是十分坚定与强硬。
在朝政上,章惇、蔡卞等人的那些‘转圜’手段,只要不涉及底线,赵煦都可以视若未见。可在‘军改’一项,赵煦从上到下,控制的极严,没有给章楶,许将耍心思的空间。
章楶,章惇都是极其支持赵煦的人,他们都出现了‘矛盾’,可以想见‘旧党’了。
文彦博无法在老神在在,右手握着拐杖,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异样情绪。
他老脸抽搐了几下,抬头看向赵煦,浑浊的双眼,都是凝色。
苏轼同样欲言又止,手里的板笏忽高忽低。
‘军改’触动了他们心底的‘不安’,他们认为,对军队的放权,不利于大宋的稳定,会威胁江山社稷!
不少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两人身上。
这些人是没资格说话,或者说,他们不敢说话,指望着这两位大佬能够带头,反对这些‘乱政’、‘恶政’!
他们失望了。
文彦博与苏轼,直到章楶说完,转身抬手向赵煦的时候,这两人依旧没有开口。
章楶行李后,就举着板笏退了回去。
赵煦微笑,道:“章相公言之有据,朕深以为然。诸位卿家,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紫宸殿内,一片安静。
这些内容,早就是公开的,很多都已经施行了。
到了这种时候,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
能说的,不说。想说的,干着急。
赵煦环顾一圈,见没人说话,就不再理。
陈皮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瞥了眼外面的天色,道:“诏下,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接旨。”
这也算是既定程序了。
文彦博,李清臣四人举着板笏出列,朗声道:“臣领旨。”
“朕绍膺骏命:文彦博,敏慧通达,老成谋国……李清臣,刚直有为,精明强干……林希,诚勤兢业……许将雍度通达……拜参知政事,兼领各部……钦此。”
陈皮举着圣旨,念完后,抬头看向下面举着板笏躬身的四人。
“臣领旨,谢恩!”
四人齐齐应下,上前领旨。
陈皮递下去,又站了回去。
赵煦看这四人,目光落在林希身上,道:“改制之后,吏部掌握我大宋百官的官帽子,林相公,你来说说,吏部有什么的革新计划。”
林希举着板笏,面色漠然又认真,道:“臣领旨。”
林希转过身,举着板笏,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有力道,道:“诸位同僚,吏部有诸多规划,我简单说几样。第一,建立清晰的监察制度,确保士任之人德行,能力皆是上上之选。能者上,庸者下。第二,肃清官场的腐朽,奢华,人浮于事的无能风气。第三,对于任命,升迁,废罢等,吏部将保证士任上的出入的干净,透明,遏制人情,裙带关系……”
“吏部的监察,属于内部考核,与御史台不通过……”
“官场的腐败,诸位同僚深知,厄需痛下决心整肃……”
“对于官场上的父承子继,非特殊,将一律废除。对于入仕,吏部将严格选拔……”
朝臣们听着林希看似平淡的声音,心头阵阵发紧。
吏部能够任命的官吏,权限是在从三品下,也就是说,三品以上,那是朝廷的权力。在场的,绝大部分在三品上,倒是不担心。
但从林希的话里,他们清晰的听懂了。
以前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大宋官场是最直接的体现,一个人及第入仕,举家步入士族,起码三代内,没有败家子或者突遭变故,一大家族都可以安安稳稳的享受荣华富贵。
不少人看向林希的目光不善。
林希这只是简单再说,小半个时辰后,便适时收住话头,抬着板笏向赵煦道:“陛下,臣说完了。”
“卿家辛苦了。”
赵煦对林希表示肯定,目光看着一群人,落在户部尚书梁焘身上,笑着道:“梁卿家,外面人都传你是财神,财神,来,给我们说说户部的情况吧。”
梁焘有些受宠若惊,他还不是参知政事,官家这是在提点他!
他连忙出列,抬着手板笏,朗声道:“臣领旨。”
说完,他等赵煦微笑点头,就转身向殿内的朝臣。
‘马屁精!’
‘奸佞!’
殿中,不少人心里直接开骂。
梁焘的风评是相当不好,也是在‘新旧’两党反复横跳过的人。
梁焘不管这些,直接就说道:“诸位同僚,户部事多繁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梁某就说一些大家的关心的。”
在众人的注视中,梁焘从容淡定,道:“关于国库的支出,主要分做三大块,一个兵将俸禄,一个是官吏俸禄,外加诸多杂项。关于军队的支出,国库要根据需要调整,这方面,枢密院与兵部有奏报公文,梁某不多言。官吏的支出,朝廷已在建立严格的俸禄制度,户部要严管进出,非朝廷所允,户部将不再由任何支出……”
梁焘耍了滑头,将责任全都推给‘朝廷’,实际上话里意思很简单。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拟定的俸禄制度,不少人心里哀叹。
除了既定的可怜的一点点的俸禄,冬夏炭敬冰敬没了,逢年过节的恩赏没了,那些十足的油水没了。
他们只能靠死俸禄过活了!
以往的好日子,没了!
请假
临时有事,请假一天。
第五百五十一章 继承者们
‘绍圣新政’从来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瘦身’,既对庞大的‘冗官’、‘冗兵’体系的大幅度裁减,也对‘冗费’现实动刀。
纵然紫宸殿内不少人心头沉重,哀叹不休。
实则上,这对他们来说,至少暂时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在场的,几乎没有寒门出身,哪怕有,能到四品,三品的位置,少说也有十年仕途经历,十年,足够他们积攒丰厚的家底,三代之内,富足无忧。
但他们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不少人已经在‘绍圣新政’里找到漏洞,准备着继续他们以往的行事风格与手段。
最前面的,章惇,蔡卞等人听完林希,又听着梁焘。
他们对梁焘的话不满意,这个人滑头,不肯担责任,还不愿得罪人。由他掌管户部,章惇等人一直不满意,企图替换掉。
自然,‘新党’一有这个想法,就被赵煦迎头打了回去。
是以,在六部尚书中,几乎个个地位稳固,梁焘这个户部尚书,还显得格外‘安全’,毕竟,他是赵煦的人。
章惇与蔡卞悄悄对视一眼,面色不动。
梁焘避重就轻,没有说出他们想听的话。
即便如此,还是让紫宸殿更加安静。
吏部尚书的权力得到扩大,凸显,掌握天下百官的帽子。而户部,则握有天下钱粮,是大宋国库,更是要害,权力与隐形的影响力,不比吏部弱。
梁焘不在‘新旧’两党,也不属于中间派,他是最为直接,忠诚的‘帝党’,与曹政一样,还区别于许将。
因此,梁焘渐渐有成为‘帝党’领袖的影子,身边围聚了不少人。
梁焘还在说,除了俸禄外,还有户丁登记,清丈田亩,朝廷回购土地以及土地重新分配方案。
他浅尝辄止,可以从话音里清楚的听出,他不想在紫宸殿上刺激朝臣,小心翼翼的,生怕这时有人跳出来攻击他。
朝臣们抱着板笏,静默无声,紫宸殿内,只有梁焘一个人再说话。
陈皮站在丹陛之上,低垂着头,目光看地面,耳朵一直在听。
他暗自摇头,这位梁尚书,想要面面俱到,可是既没能让朝野高兴,也没让章惇等人舒心,更有,官家未必满意!
梁焘再说话,也刻意把握着尺度与时间,足足半个时辰,他守住话头,转向赵煦,道:“启禀官家,臣说完了。”
“礼部,李相公,你来说说。”赵煦的目光,含笑看着李清臣。
李清臣神色肃然出列,抬起板笏,道:“臣领旨。”
众人看向李清臣,不由得凝色几分。
在朝野之中,李清臣是公认的,与章惇脾性最像似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清臣被公认是章惇的继承人,会是下一任大相公!
李清臣在赵煦点头,转向朝臣,沉声道:“诸位同僚,礼部目前有诸多重任,第一,重修元祐初以来的各种典籍,包括礼典,神宗实录,理清我大宋的礼法纲纪。第二,今科恩科科举。第三,祭礼……”
李清臣说的十分简单直接,而且暴力。
重修礼典,神宗实录,这是要明明白白的推翻司马光等人修著《神宗实录》,要对定性的诸多事情进行推翻,重新认定。
‘绍圣’二字,最重要的意思,就是继承,继承神宗皇帝,神宗朝。
这将是翻转,‘旧党’借着《神宗实录》给‘新党’定罪,‘新党’是要翻过来,洗白自身,给‘旧党’定罪了。
而‘恩科’,就是今年的科举。
科举,是一朝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李清臣只用了一句话就跳过了。
‘祭礼’同样重要,祭告天地,先祖,宗庙,哪一个都不是只是祭祀那么简单,是重大的政治事件,里面有着无数的含义。
这是当今官家推倒‘旧党’、亲政、改元的第一次祭礼!
李清臣不论是作为公认的章惇继承者,参知政事,礼部尚书,还是他掌管的权力,都没人敢小觑,仔仔细细听着他的话。
文彦博拄着拐,面无表情。
不少人都在看他,想等他开口。
只要他开口,就会撕开一个口子,立刻会有人追随,大肆攻讦李清臣。
将今天最为重要的朝会,变成一场闹剧,不欢而散,成功阻击‘新党’。
但文彦博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蜀党’魁首的苏轼同样没有说话,他曾经做过礼部尚书,那时候是个空架子,没什么权力,却对李清臣说的这些了如指掌。
这些都是礼部的权力,无可辩驳。尤其是礼部的这些作为,纵然‘旧党’再不开心,这些事情,挑不出理来。
李清臣说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他面无表情,继续说着,目光注视着众人,眼神中寒意森森。
真要有人敢拿他开刀,他会果断予以还击,他的话中,暗中了诸多有陷阱的破绽!
章惇说的是大框架,林希具体讲了政策,梁焘耍了滑头,李清臣说的简单直接,最让赵煦满意。
赵煦微笑着,不时点头。
李清臣在某些方面,确实与章惇很相似,尤其是这种雷厉风行,无惧无畏的性格。
“回禀陛下,臣说完了。”
李清臣转过身,抬起板笏向赵煦。
等李清臣话音落下,紫宸殿是一片安静。
他的话,比章惇,林希更有威力。礼部看似是务虚,实则在大宋官场,务虚才是最有力道。
李清臣手里握着重修《神宗实录》以及绍圣恩科,这两样就足以震慑太多人。
赵煦看着站回去,又抬头看了眼外面。
这场朝会,是波澜不惊,没有半点意外,颇为令他失望。
从辰时开始,现在快辛末了吧?
赵煦心里暗暗估算时间,耳朵微动,隐约能听到不少的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文彦博年纪最大,但他站的好像最稳,没一丝晃悠,颤抖的迹象。
赵煦心头称奇,直接站起来,笑着说道:“先就到这里,圣人为诸位卿家准备了膳食,大家到别院吃一点,好好休息一下,半个时辰后,咱们继续。”
“谢陛下,谢娘娘。”
群臣齐齐抬手,声音比刚才似乎大了不少。
朝会是辰时开始,但他还要早一个时辰就在准备,等候了。
这大半天过去,大部分人是饥肠辘辘,快要眼冒金星了。
“梁卿家,你跟朕来一下。圣人特别喜欢你送的那个玩偶,但权哥玩坏了,你来帮我们看看。”
赵煦临走前,看向户部尚书梁焘,笑着说道。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根胡子
赵煦的一句话,让梁焘成了紫宸殿的焦点,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
梁焘受宠若惊,连忙道:“是。”
他快步跟上赵煦,表情激动又欣喜。
梁焘在朝野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夹在‘新旧’两党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现在,赵煦在这样的场合点名他,带他入宫,这是天大的恩宠!
从今天,这一刻开始,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帝党’领袖!
‘新旧’两党想要再欺压他,他就有足够的底气予以抗拒了。
章惇与蔡卞等人仿若无所觉,等赵煦背影消失,便率先离开紫宸殿,去偏院用餐。
倒是文彦博好像僵住了,拄着拐,慢悠悠的转着身,看似很小的双眼,一道精芒闪过。
不同于文彦博,不少人还是盯着赵煦,梁焘消失的侧门,神情变幻,心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
这一场朝会,可以说是无惊无险,朝臣们按耐住了诸多心思。
他们的目光从侧门慢慢收回,落在了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的背影上,神情渐渐凝重。
从刚刚结束的朝会来看,‘新党’无疑是大获全胜,所有意图都得到了满足。
这种事,纵观大宋历史,绝无仅有!
神宗朝,固然神宗皇帝坚定支持王安石,可对司马光,吕公著等反对派,也给予极大的宽容,这使得朝政前所未有的激烈。王安石想要推行的‘新法’,从上到下,遭到了巨大的阻击。
变天了。
一些人,心头再次冒出这三个字。
至于这天,是大宋的天,还是朝廷的天,他们心底也难以具体分清楚。
偏院。
孟皇后正在吩咐着宫女,黄门,端着一盘盘,一碟碟的饭菜,送到早已经安排好的桌子上。
“这里,这里,对,是给李相公的。”
“那份送错了,林相公的要清淡一些,林相公吃素比较多。”
“对,来尚书饭量大,米饭多一点。”
孟皇后声音不大,环顾着厅内,不时说话。
章惇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相对朴素,还抱着权哥的孟皇后。
蔡卞随后,也看到,神色不动,余光看向章惇。
孟皇后出现在这里,还抱着权哥,可不是寻常时候。
随后,李清臣也上来了,脸角硬了几分。
“莫要多想。”
章惇神色严肃的淡淡说道。而后,他径直上前,行礼道:“臣代诸位同僚,多谢娘娘恩典。”
孟皇后抱着权哥,转了下身,微笑着道:“大相公无需多礼,朝会进行这么久,卿家一定累了,早些用一点。”
几个时辰的朝会,待会儿还要继续,能站在紫宸殿上的,五十以上居多,今天确实累惨了。
“多谢娘娘。”
章惇如常的行礼,然后就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谢娘娘。”
蔡卞压着心里的猜疑,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后面进来的文彦博,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也意外孟皇后会抱着权哥在这里。
众人心头疑惑,猜测不断,还是依礼道谢后,陆续就坐。
孟皇后等他们坐好了,这才抱着权哥坐下,微笑着与众臣道:“太妃娘娘近日有些伤寒,官家过去看了,估计来不及与诸位卿家一起用餐。诸位卿家为国事受累,今日无需拘礼,可以放松些。”
“谢娘娘。”
众臣虽然不解,心头疑惑,还是称谢。等章惇拿起筷子,他们才强装平静的吃起来。
只是吃了几口,就有人忍不住,大口吃起来,声音还不小。
他们真的是饿急了,少说也有四五个时辰没吃饭,有的怕是能有十个时辰!
章惇,蔡卞倒是还算镇定,再饿,威严还是要有。
孟皇后坐在前位,也不管下面,专心的喂着权哥。
不知道为什么,权哥忽然哇哇哭起来。
“乖乖,哥儿不哭不哭啊……”
孟皇后连忙抱起来,轻轻摇晃,哄着。
但权哥就是哭不止,还越哭越大声。
朝臣们哪还有心思吃饭,全都看向上面的孟皇后与她怀里的权哥。
孟皇后身份特殊,又在今天这个场合,突兀的出现。
怀里还抱着她的孩子,皇嫡子!
所有人心头都有各种揣度,有光明的,也有阴暗的。
自然,作为‘旧党’出身,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太多人希望她能站出来,像当初的高太后,向皇后谏阻神宗皇帝,谏阻赵煦。
厅里,许多人盯着孟皇后,神情晦涩,眸光闪烁不休。
章惇放下筷子,看着孟皇后哄不好,忽然开口道:“娘娘,臣试试?”
孟皇后毫无芥蒂,抱着权哥就走下来,一脸愁色的道:“我也不知道权哥怎么了,大相公可以吗?”
章惇伸手接过权哥,抱到怀里。
也是奇怪,本来哭的满脸泪水的权哥,忽然睁开眼,看着章惇,就不哭了。
含泪的大眼睛,静静的看着章惇,双眼里似乎有些疑惑与茫然。
孟皇后在一旁看着,不由怔了怔。
章惇看着权哥,严肃的脸上,少有的露出笑容,伸出一手,给权哥擦泪。
权哥眨了眨眼,伸手就去抓章惇的胡子。
蔡卞见着,站起来笑着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大相公这么会哄孩子。”
章惇给权哥擦了擦,与孟皇后道:“娘娘,孩子哭的时候,无非三种情况,饿了,拉屎撒尿,还有就是不高兴。这时,就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孟皇后微笑,心知章惇说的不全对,但见权哥确实不哭了,便道:“大相公说的是,难怪章府子弟,个个出类拔萃,人中翘楚。”
章家的子弟,确实很出众,章惇的几个孩子,几乎全部进士及第。
“娘娘谬赞了。”章惇客气的回应。
蔡卞站在一旁,心头一动,忽然笑着与孟皇后道:“娘娘,大相公哄好了权哥,可是大功一件,您不赏赐一点什么吗?”
孟皇后一怔,旋即就不动声色的笑道:“我听说东府的三郎要成亲了,这样吧,本宫来赐婚,预祝他们恩爱白头,琴瑟和鸣。”
章惇余光瞥了眼蔡卞,见他微不可察的点头,章惇便躬身道:“臣替犬子,多谢娘娘恩典。”
孟皇后刚要再说,就见权哥纠下了章惇的一根胡子,章惇脸角不自禁的抽搐了下。
孟皇后连忙伸手接过权哥,歉意不安的道:“大相公,没事吧?”
章惇伸手摸了下胡子,恢复了以往的严肃色,道:“只是掉了根胡子,娘娘无需挂碍。”
这时,在场本在吃饭的朝臣,许多人觉得饭菜不香了。
孟皇后什么时候与大相公这般亲密了?
他们不是应该仇敌见面,不说分外眼红,应该冷面相对吗?
第五百五十三章 和谐一幕
孟皇后见章惇这样说,心里稍许放松。
朝廷这些大相公,一个个都是脾气古怪,以章惇最为拔尖,要么忍而不发,发起怒来,一般人承受不住。
权哥在孟皇后怀里,还伸着小手,要抓向章惇的胡子。
章惇见着,居然伸手拔掉几根胡子,递给权哥,道:“殿下喜欢老臣的胡子?”
权哥抓过来,就晃悠着在脸前,小脸居然笑了起来。
孟皇后心头惊讶章惇,又称奇权哥居然被逗笑。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老远就听到权哥的笑声。”
这时,赵煦从侧门进来。
朝臣们连忙站起来,纷纷行礼,道:“参见官家。”
赵煦摆了摆手,来到章惇桌前,笑着道:“咦,权哥笑什么呢?”
他还没有注意到权哥手里抓着的两根胡子。
孟皇后笑着道:“官家,权哥本来在哭,大相公只是抱了下,他就笑了。他手里的,是大相公拔下来的胡子。”
赵煦这才注意到,不由玩笑道:“咱们权哥的笑容,很费大相公的胡子啊。”
蔡卞接话,道:“官家,娘娘大悦,要给大相公家的哥儿赐婚。”
“哦,好事啊,”
赵煦看向章惇,道:“什么时候,朕去讨杯喜酒喝。”
章惇对于几个儿子,还是很满意的,抬着手,颇为客气的道:“就是犬子成个婚,不敢惊扰官家。”
赵煦从孟皇后怀里接过权哥,道:“看看,大相公这是有偏爱啊,对权哥,对圣人都很好,啊,朕这要去参加婚礼都不让了,偏心……”
“大相公这偏心的是有些明显了……”这时,许将从不远处走来,还端着一个盘子,递给章惇。
这时章惇喜欢吃的一种甜点。
蔡卞突然伸手‘抢’过去,拿过一块就放嘴里,道:“许相公,你这也有偏心啊,怎么就是大相公喜欢吃的,没有我的?”
许将笑着道:“蔡相公这是提点我,您的寿辰我没去啊……”
“哦,蔡相公的寿辰,我怎么不知道?”赵煦抱着权哥,有些讶异的道。
蔡卞连忙道:“这,臣也是忘了,还是夜里回去,家妻给我准备了一下,我才想起来的……”
“是吗?圣人,你知道吗?”赵煦转向孟皇后。
孟皇后一笑,道:“臣妾一早就让人备了礼物送过去了。”
赵煦拿手点着蔡卞,道:“这大相公偏心就算了,蔡相公你这也偏心啊,圣人就这么讨人喜欢吗?”
气氛逐渐热烈,一些觉得有资格围过来的,都站过来,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都是些玩笑话,蔡卞还是有些尴尬,抬着手道:“官家折煞臣了,臣这是真忘了,大相公那是真偏心,看看,殿下多喜欢大相公……”
赵煦怀里的权哥,这会儿还伸着小手,要抓章惇的胡子。
章惇见蔡卞‘祸水东引’,不自禁的道:“蔡相公何止是寿辰瞒着,我听说,他家哥儿的婚事,都是悄悄办的,汴京城没几个知道。”
“蔡相公……这是与我们不亲近,没交情,不请我们……”李清臣顺着话题,开起了玩笑。
这时,朱太妃从侧门进来,道:“谁的婚事不请客啊?”
众人转头看去,连忙行礼,道:“见过太妃娘娘。”
朱太妃确实有些感冒,脸色有些苍白,见着朝臣们行礼,倒也不怯场,笑着道:“免礼免礼。官家刚才在我那,说是有家宴,我就忍不住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多人在。”
这时,偏庁里不管吃没吃好,吃多少的朝臣,都站好了。
这是官家的老娘,他们得给予足够的尊重。
梁焘见朱太妃过来,躬着身,笑着道:“娘娘,我们在说,蔡相公家的哥儿成婚,没请我们。”
朱太妃看向蔡卞,道:“蔡相公,你这是怕我们不送礼,还是怕我们吃的太多,不够回本?”
蔡卞哪想到朱太妃也开启了玩笑,不由得老脸尴尬,连连抬手,告罪道:“娘娘勿怪勿怪,实在是孩子们不想大操大办,就是两家人吃了顿饭,不敢叨扰到娘娘……”
朱太妃就是开了句玩笑,又看向章惇,道:“大相公,你家的,不会不请我们吧?”
章惇也不是大肆铺张的人,都想好要怎么办了。
这要是官家,皇后,太妃都去了,想小都不行。
章惇面露苦色,道:“娘娘,您这是给老臣出了大难题……”
“办!”
赵煦一锤定音的道:“既然圣人都赐婚了,就不能小了。我去,圣人,母妃都去,难得有喜庆,咱们都好好热闹一下。”
章惇无奈,只得应下。
“那菜,就不能简单了,得是樊楼的大厨吧?”
“我听说,现在是鲈鱼正美?”
“鱼要有,好酒也得有,我听说大相公府里藏了两坛百年老酒……”
蔡卞,许将,李清臣就商议怎么‘宰主人’了。
气氛越发热烈,赵煦一家人,围聚着章惇,蔡卞,许将等众多相公,六部尚书。
自然,也有人靠不过来,除了地位,还有心理——抗拒与不愿意。
文彦博没靠过来,他依靠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
苏轼也没有,吃了一点之后,就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前面的热闹。
吴居厚,陈浖这样的六部侍郎,是没资格。
太多人立着,看着,听着,有的面带微笑,跟着情绪起伏。有的神色不动,故作正色。有的面无表情,仿佛充耳不闻。也有的忧心忡忡,表情不安。
这样的场景,在大宋不能说没有,但绝不多见。
君臣和谐的一幕,按理说,应该是大宋之福,所有人乐见的。
但很显然,有很多,太多人,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一幕。
‘帝相不合’的谣言,在开封城,甚至整个大宋不是一天两天,不知道多少人期待着,赵煦与章惇决裂,继而‘新党’被扫出朝廷,再一次的‘元祐更化’!
赵煦一家人,与章惇,蔡卞等人,谈笑的都是家长里短,丝毫没有谈及朝政,仿佛刚才那么紧张的时刻没发生过,又好像忘了待会儿还要继续的朝会。
话题很快就从儿女的婚事,谈到了育儿。
孟皇后对这个特别在意,十分认真的在听。
章惇,蔡卞,朱太妃都是爷爷奶奶辈的过来人,经验十足。
众人看着权哥,一个个的发表看法,交换经验。
唯有权哥还懵懵懂懂,依旧不懈的,伸着小手,想要抓章惇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