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念念不忘
黄履背着手,神色平静的看着应大娘子,实则心底暗自防备,在等着一些人跳出来。
除了章惇的侍卫,他只身前来。
他既然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准备,就等着有人跳出来了。
应家人突然出现在京城,不是即时发生的,显然有人图谋已久,早早的就送上京了。
他们的目的,除了抹黑朝廷,阻碍‘绍圣新政’,还藏着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谋算?
那个工部郎中中年人,没有得到场外暗示,不敢吭声。
他是这里的小头头,他不说话,其他人就更慑于黄履的威严,不敢乱动。
应家大娘子只能跪趴在地上哭天抢地,仿佛一个字说不出来。
其他应家人好像刚反应过来,纷纷大声哭嚎起来。
黄履眼神里寒芒一闪,见确实没人跳出来,便淡淡道:“本官不日就会南下,你们要是有什么证据,就送到御史台。没有其他事情,就不要在大街上哭哭啼啼,为难开封府的衙役了。”
说着,黄履就慢慢转身。
他转的很慢,好像故意给什么人机会。
一个茶楼的阴暗角落,文及甫盯着转身的黄履,神情变幻,眼神闪烁,挣扎。
他很想再推一把,但又内心胆怯,顾虑重重。
而今不是先帝朝,先帝会‘顾全大局’,对于朝廷重臣极其尊重,是以,有司马光等人在前面与王安石死磕,他们这些底下人做事,就无所顾忌了。不会死,不会丢官,更不会连累亲族。
而今,‘旧党’没人顾及,‘新党’正在疯狂报复。别说他小小的文及甫了,就是他老子文彦博,敢在‘新政’上唱反调,那也是顷刻间身败,家亡,牵累亲族无数!
与文及甫想法类似的人有不少,在各处眼见着黄履要走,是蠢蠢欲动,想要借机发难。
可是,黄履的动作很慢,那些禁军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没人出头。
黄履心里冷笑:这帮人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他真的就转身走了。
他带来的,章惇的侍卫,跟着他离开。
应家人哭喊声陡然小了很多,抬起头,泪眼婆娑,不少人面露茫茫,看向一路令他们来的那几个人。
那原本的工部郎中的中年人,目送着黄履的背影,神情渐渐凝重。
黄履的突然干预,打了他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同时,他还担心,黄履记恨上他,回头就搞清算!
这会儿,他心里是忐忑不安,难以镇定,见着应家一群人看向他,强自镇定,微笑着道:“既然黄中丞这么说,那自然是要信得。我安排你们住在鸿胪寺,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多谢多谢……”
应家一群人,感恩戴德,不少人甚至磕头。
应冠在世的时候,应家这一支自然是风光无限。可应冠被下狱后,应家内部就对应冠这一支的家产展开了争夺,等应冠一死,就彻底没了遮掩。
应冠这一支的应家,其实是被赶出洪州府的,相当的落魄。
应家人打着帆,哭哭啼啼的转向鸿胪寺方向。
那几个领头的对视着,三三两两的悄然离开。
本来热闹的大街,似乎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那些围观的人,走的更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韩承还站在文峰成背后,他已经看不到文及甫了,心头安定了一些。
他表面上是笑呵呵,心里是七上八下。
他怎么也想不到,文及甫会涉入这件事里。虽然可以解释,文及甫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种巧合,或者就是如大多数人一样,是来‘看热闹’的。但韩承还是能够清晰的判断,文及甫,在这件事上,深深的参与了其中!
文峰成倒是没有察觉到那么多,见人都散了,心里松口气,道:“看来,朝廷还算克制,没有硬来。”
文峰成一直在担忧,朝廷借机扩大事态,更加深入的插手江南西路。
不过,从现在看来,朝廷还是相当克制的。
韩承连忙收敛心神,道:“不过,那黄中丞说,他要亲自去江南西路,前面已经有一个林相公了。朝廷对江南西路,是在不断发力,可能要天翻地覆了。”
文峰成想起了政事堂,为江南西路准备的那一堆堆政策公文,还没有下发,正在等待时机。
这些公文一旦发出去,江南西路只要稍微执行,就可能引起巨大波澜!
文峰成又看了一会儿,见人散了差不多了,一些暗地里也是开门关门,他没兴趣多管多问,直接转身,准备回政事堂,道:“最近事情太多,我估计也不太能回去了,府里就麻烦了。”
韩承跟在他的身后,准备下楼梯,忽然间道:“衙内,近来的事情确实不少,关于‘大赦’,官家的旨意什么时候下?”
关于大赦,其实朝廷大议上已经通过了,诏书也已经拟定好了,却迟迟没有出宫。
文峰成倒是知道,摇了摇头,轻叹道:“有人借机,要求将皇城司里关押的人转到刑部大牢,引起了李相公不满,刻意压着,不给放出来。”
皇城司里关押的人,大部分是‘前朝’,也就是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候的各级官员,包括一些大人物,如曾经的中书侍郎范纯仁。
这要从皇城司里将人弄出来,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韩承心思通透,转眼间就明白,也清楚李清臣为什么生气,压着这道大赦诏书不肯放出来了。
文峰成刚到一楼,转向韩承,道:“你有什么人需要赦免?”
韩承连忙道:“就是一个朋友,犯的错不大,在赦免名单中。”
文峰成就不在意了,道:“我现在回宫了,你自己小心些。我听说,大相公明天要去开封府坐镇,听取开封府分地事宜,估计,开封府又要不平静了。”
‘开封府试点’已经两年,朝廷上下动用了无数人力与心力,其中不止有大笔钱粮砸进去,甚至还有军队的一度弹压,这才让一个小小的‘府’的试点,得以快速推进,两年时间,勉强进行到了‘分地’阶段。
韩承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朝廷的动作是一个又一个,从来没听过。
这‘开封府试点’要是真的分地了,朝野必然又要是一番热闹。
‘怎么就没个太平呢……’
韩承心里叹气,想起了两年前。
高太后垂帘听政,天下清平无事,俨然有仁宗皇帝时候的模样。
令人称道,令人怀念。
仿佛,还在昨天。
第六百七十章 蠢货
黄履可不管暗地里有多少人在看着他,有多少人想要借着应家搞事情。
他一回到御史台,就阴沉着脸,将一干手下招来。
看着身前的五个人,他沉声道:“四件事,第一,本官不日将南下,要带一些人。第二,应冠等人的事,需要坐实。证据,舆论,我都要。第三,京里一些人太过不安分,上面不高兴了,你们要做些事情。第四,皇城司里的人,得尽早彻底了结,不能拖了。”
他桌子前,站在六个人,侍御史,主簿,监察御史不等。
其中一个人上前,神色不善,道:“中丞,方才的事情,下官等听说了。这是有心人冲着我御史台来的,必须要严厉回击!中丞南下,事关‘新政’,大意不得。下官建议,除了江南西路御史,再抽调三十人,并请刑部,大理寺调人,并三司,掌刑罚,裁决大小!”
接着,另一个上前,道:“中丞,应冠等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下官今日便上书,并催促大理寺,将应冠等人的案子,尽早判定,以断某些人的妄想!”
“应冠等人之事,须要快刀斩乱麻,或许会引出一些麻烦,但总比拖着强。下官附议。至于京城里不安分的人,下官等认为,我御史台还是太过仁慈了,权威不足,下官的意思,以应冠之案为列,速判重判,以定人心,慑奸邪!”
“中丞,皇城司里的人,下官认为,不论他们是否是曾经的重臣,元祐已处理完善,没有必要再重审或者其他什么,关在皇城司与天牢,都是一样。下官之意,借着大赦之风,将他们遣送出京,分关押于各地,以彻底了结这些人与事。”
黄履听着一众人的讨论,面色如铁,道:“你们说的都很好。现在诸事繁杂,纷纷扰扰,没休没止!不怕告诉你们,刚才,我见的不止是大相公,还有,官家也在青瓦房!官家的意思很简单:我大宋没有什么‘新党’、‘旧党’,这个党,那个党的。都是我大宋的股肱之臣,想法与态度都是一致:革除弊政,除旧迎新!允许以及尊重有不同想法的人,但,胆敢在国政大计上,与朝廷,与官家唱反对,祸乱朝廷,动摇民心者——其心可诛,绝不宽宥!”
在场的一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抬手,躬身,满面肃容。
黄履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就按你们说的做。我不在京的时候,凡事由蔡相公做主。蔡相公兼任御史大夫,这一点,你们务必记清楚了。”
“下官等领命!”
一众御史,抬手应声。
黄履见这些人态度与精神都很不错,暗自点头,道:“去吧。另外,对于一些没有官职,又不适合留在京城的人,让人劝劝,请他们回家养老吧。”
能留在开封城的,要么是几代积累,要么就是来奔前程的。
能被赶走的,自然就是来奔前程的。
至于‘不适合’三个字,那就是掺和了一些他们不应该掺和的事情了。
“下官等明白。”御史们抬着手,声音浑厚,隐含着冷意。
黄履摆了摆手,挥退了他们,看着桌上的空白公文,拿起笔,在扉页上写下了:御史台改革奏议。
朝廷改制,改变的,不止是原本的三省六部以及所谓的三司,慎刑司等奇奇怪怪的机构。御史台,作为最重要的监察机构,也在深入的改革中。
‘置在地方,辖于朝廷,小事裁决,大事转达。无碍各路,专于监察,事无巨细,清政安民……’
黄履神情肃色,边思边写。
政事堂。
黄履在走后没多久,到政事堂‘告状’的人就多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各种奇奇怪怪的奏本,也是飞速而来。
章惇,蔡卞的值房在青瓦房,政事堂内的人不得而知他们的态度。
倒是文相公的值房,今日格外的安静。
往日里,文相公的值房是安静的,但来来往往办事的人也不少。可今天,鲜少有人踏足。
没来由,没人知道原因,就好像突然间变得冷清,门可罗雀了。
文峰成从外面回来,看着诡异的安静,不知为何脖子一冷,四顾的走入文彦博敞着门的值房。
文彦博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好似听到了文峰成的脚步声,淡淡道:“关门。”
文峰成神色一惊,连忙关好门,快步上前。
文峰成神色凝重,倒是没有惧色。他没犯错,那就不需要太害怕。
只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太爷爷这般生气?
文彦博眼睛没有睁,语气中却难掩愤怒,道:“你的那个大爹爹,入京了。”
文峰成怔了下,继而陪着小心,道:“太爷爷,是我大爹爹做了什么?”
文彦博这次睁开眼,苍老的双眼里,都是愤怒,道:“他刚才出现在大街上,就是那应家人闹事的地方。”
文峰成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瞬间身体冰冷。
他看着文彦博,声音都在打颤,道:“太爷爷,我,那些人,是大爹爹招来的?”
文彦博冷笑,道:“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全都活到了狗身上!他以为,他没有出面,章惇,蔡卞等人就查不到他?我都能知道,在这开封城,他能瞒得过谁!?蠢货!”
文峰成身体越发的冰冷,忍不住的向背面看去。
那是一道墙,可在墙的后面,隔着不远,就是青瓦房。
章惇,蔡卞等人知道了,他们现在在想什么?谋算着什么?
文彦博见文峰成少有的不镇定,表情又慢慢恢复平静,强压怒火,道:“不用那么担心。我还没死,你待会儿去找他,将他叫到府里。给我将他关到密室里,没我的允许,这辈子他就别出来了!”
文峰成心头还是阵阵不安,又走近了一点,低声道:“太爷爷,我大爹爹就是因为没官……才被人利用,不如,给他个一官半职,就在老家,不省心的多吗?”
文彦博眼神骤冷,道:“等我死了,你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没死之前,文家决不能因为你们而被抄家灭族!”
文峰成脸色大变,哪还敢为文及甫多辩解,慌忙道:“孙儿糊涂,这就去。”
文峰成说着,就快步转身,要去找文及甫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结束了
在文峰成走出政事堂的时候,文彦博轻叹一声,拿起拐杖,离开政事堂,转向后面的青瓦房。
青瓦房内。
章惇与蔡卞更加的忙碌,纵然再多纷扰,他们此时也算是棋手了。
大宋在他们的棋盘上,有两个巨大的支点,一个是开封府,一个是江南西路。
开封府,他们动手的早,基本上被他们牢牢掌握,而今,江南西路是重中之重,确实没想到,他们在江南西路点的火还没烧起来,‘旧活’已经延生到京城了。
裴寅的桌子,就在二人对面不远处,他低着头,忙碌着属于他的事情。
皇城司的触角遍布京城,文及甫出现在人群中,第一时间就汇报到了政事堂。
裴寅不敢抬头,余光更不敢乱动。
文及甫牵扯入应家人入京,不管是主谋还是协从,都将文家拉了进去。
那么,文彦博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裴寅不敢多想。
他对面不远处的章惇与蔡卞,仿佛刚才没听见,专心致志的审阅奏本,书写公文。
只是过了不多久,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裴寅,耳朵突然动了下,转头看去。
他看到不远处的文彦博,拄着拐,独自一人,向着青瓦房走来。
裴寅神情变了又变,不知道文彦博的目的,刚要起身。
章惇专注的看着的奏本,手却抬了起来,轻轻压了压。
裴寅立刻会意,无声的坐下。
蔡卞更是无所觉模样,认真的书写着什么。
文彦博拄着拐,慢慢走了进来。
青瓦房,静,静的不太寻常。
文彦博感觉到了,心里又是一叹,拄着拐,迈入青瓦房,在章惇,蔡卞桌子不远处的一张椅子坐下。
他抱着枴,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道:“文及甫出现在街上,是给我去拿药。”
蔡卞放下笔,面无表情,道:“文侍郎六十多岁了,腿脚还能这么利索,孝心可嘉。”
文彦博下巴磕在拐上,道:“科举一事,我可以默认。”
“不够。”章惇语气平静。
文彦博道:“开封府的分地之类,我不持看法。”
“不够。”章惇抬起头,目光如剑的看向文彦博。
文彦博老脸抽搐了一下,淡淡道:“我不会答应你其他事情了。”
蔡卞倚靠在椅子上,神情漠然,道:“文及甫出现在那,确实很巧合。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对文家,对你出手。这不符合官家定下的‘团结一致’的铁律。”
裴寅不敢抬头。
三位大佬的对话,貌似平静,没有丝毫的威胁,彼此态度强硬,却好像又留有足够的余地。
裴寅却心头透亮,刀光剑影,暗藏杀机。
文彦博听着蔡卞的话,转头看过去,目光冰冷,道:“你想怎么样?”
蔡卞道:“官家要求朝廷团结一致。”
文彦博面无表情,转向章惇道:“你应该很清楚,有些事情,我可以让步,有些决然不可能。哪怕文家覆灭,我也绝不答应。”
文彦博没有说具体不答应什么事,但显然,他有底线,并且十分坚定的恪守。
章惇剑眉犀利,直接道:“我要朝廷团结一致。还有,京城里不能再乱了。我们的主要精力,要集中在开封府与江南西路。开封府试点已经两年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开封府试点,积累了诸多经验教训,要开启另一个试点,就是江南西路。以江南西路为最后的试验,而后推行全国。力争在五年内,初步完成第一目标,就是户丁,田亩等事情上,要有一个结果……”
章惇没有惜字如金,说的很多。
裴寅坐直身体,表情严肃,认真的记录着他们这次谈话。
这些,要封档留存,并报送垂拱殿的。
文彦博慢慢闭着眼,脸角铁青,似有愤恨一闪而过。
蔡卞没有说威胁的话,章惇更没有。
蔡卞面无表情,双眼冷漠的一直注视着文彦博,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文彦博,是朝廷里最大的一个变数。他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再大的压力,都不曾让他真正低头。
文及甫,是一个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尝试。
是他们,给文彦博,最后的一次机会!
章惇罕见的长篇大论,还是与一个‘旧党’大佬。
说了好一阵子,章惇顿了顿,喝了口茶,道:“对于江南西路,我们下了决心,任何人不可动摇!”
文彦博已经听懂章惇的意思了,忽然转头向左侧看去。
那是裴寅以及一干文吏的桌子以及值房,一墙之隔的不远处,就是垂拱殿。
文彦博沉默以对。
文彦博活了九十多岁,见了太多的朝野争斗,最激烈的,莫过于神宗朝,‘新旧’两党,漫山遍野,无处不在的争斗。
可是,相比于现在的‘平静’,文彦博更希望是前朝。
现在的‘平静’,是累累尸骨堆积出来的。
等章惇说完,文彦博抱着枴,又默默许久,道:“江南西路,我没有看法。”
科举,开封府,再到江南西路,文彦博一路没有看法,那就是对‘绍圣新政’没有看法,‘没有看法’,那就是不反对。
在现今的改革大潮中,朝臣的‘不反对’就是支持。
蔡卞对文彦博的这个‘没有看法’已经是十分满意,与章惇对视一眼,道:“江南西路,可以先走第一步了。”
章惇道:“林希再有几天就到,江南西路试点的政令,不日下发。对于江南西路巡抚衙门,要尽快架构起来,六部,御史台,大理寺等等,要严密部署。对于江南西路的各项权力,要收拢上来,下半年开始,要全面推行‘绍圣新政’!”
蔡卞没有理会文彦博,抬头看向裴寅,道:“你们拟好各项政令,并请官家盖印。三月底之前,一切的诏书,政令,人事等,都要下达到江南西路,确保将巡抚衙门树立起来!”
“是!”裴寅连忙站起来。
他余光瞥了眼文彦博,这位老相公,双手抱拐,神情沉默。
蔡卞站起来,道:“我去一趟皇城司。”
“我去。”
章惇却先站起来,道:“你去御史台。”
蔡卞想了想,道:“蔡攸要叫回来了。”
章惇已经迈步,道:“蔡攸要回来,一些人该启程去了。”
文彦博,全程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却一言不发。
裴寅忙里忙外,不敢去看文彦博。
随着文彦博‘没有看法’,预示着朝廷最后的磨合结束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亲信
绍圣元年,正月底。
赵煦出现在了鄢陵县的一处田头,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除了跟随赵煦的陈皮,刘横等人,就是开封府的一众人,开封府知府曹政,鄢陵县知县葛临嘉等大大小小官员二十多。
赵煦走在田头,看着田地。
这还是大冬天,积雪覆盖之下,除了冷硬的田垄,其实看不出什么其他的。
赵煦手里拿着一个暖壶,目光极尽远眺,道:“一千五百顷?”
葛临嘉连忙上前,躬着身,道:“是的官家。鄢陵县,以回购,开垦以及隶属于朝廷的田亩整合之后,进行了丈量与划分,目前,可划分的田亩,是一千五百顷。惠及百姓,至少万户。虽不能完全解决鄢陵县的土地兼并,但相较于几年前,不会那般尖锐……”
赵煦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葛卿家所言,所为,朕深为满意。”
葛临嘉面色一喜,谦逊的道:“臣之本分,不敢当官家赞赏。”
赵煦摆了摆手,迈步向前走,道:“葛卿家身为鄢陵县父母官,所作所为,不止是鄢陵县的百姓,县志所述,朝廷心里也有一本账。这样的惠民之举,别说现在,就是后世,打到天边,那也是功莫大焉,自在人心。”
‘新党’现在被朝野攻讦,风评极差,‘奸党’之名,冠盖天下。所作所为,皆是‘乱政祸国’。
葛临嘉又惊又喜又谨慎的陪在赵煦身后,眼神里都是激动。
官家亲自到了鄢陵县,当众夸奖他,那就是入了圣心,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赵煦边走,边说道:“一千五百顷,确实足够解燃眉之急了。但对于‘新政’来说,还远远不够。时移世易,世界在变化,改革便是没有尽头。鄢陵县,要再接再厉,尽可能做到‘耕者有其田’,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在朝廷的‘新政’中,田亩,是重中之重,也是基础,打好这个基础,我大宋才能长治久安,强盛不衰……”
“臣领旨,绝不负官家所望!”葛临嘉当即抬手,沉声应道。
赵煦手里握着暖炉,感受着缕缕寒风,道:“鄢陵县做的不错,整个开封府也不错。朝廷要求的,基本上都达到了。我知道,政事堂多少还是不满意的,这样,朕晚上回去,宴请大相公,给你们说说情。”
开封府知府曹政,慌忙上前,道:“多谢官家。”
曹政表情真真实实的有些慌的。
章惇昨天在政事堂会议上,公开点名批评他,指责开封府试点诸多目标没有达成、是曹政这个知府软弱,让一些人得寸进尺。
曹政虽然被赵煦提拔,有资格列席政事堂会议,但说到底,曹政根基太弱,在章惇,蔡卞这样的大佬面前,经不起风吹雨打。
但是有赵煦这句话,他神情就镇定了。
赵煦走了好一阵子,基本了解差不多了,抬头看了看,好像有一个村子,便继续走,道:“开封府,你们能克服那么多艰难险阻,朕还是比较满意的,无需压力太大,朝廷那边,朕会给你纾解的。对了,曹卿家,大相公昨天说,要调你去江南西路?”
这也是曹政刚才慌的原因。
在昨天政事堂的会议上,蔡卞沉着脸,提出要将曹政调派去江南西路,任‘副巡抚’。
一个汴京城的知府,位列政事堂会议,调到南方去做‘副巡抚’,这不止是品级降低,还是一种惩罚,是‘流放’!
曹政极力保持平静,道:“是。”
赵煦摆了摆手,道:“几位相公的一时怒话。昨天,朕与几位相公谈过,开封府,是京畿所在,开封府知府的位置不能低。曹卿家在‘开封府试点’上,劳苦功高,理当重赏。开封府知府加参知政事衔,位列政事堂。”
曹政脸色惊变,刚才他还惶恐,会被打发出京,这转眼间,他就要拜相了?
曹政身后的一众人,包括葛临嘉,都面露喜色与羡慕。
参知政事啊,那可就要称呼一声相公了。
并且,开封府知府,向来被称为‘储相’,这位‘曹相公’当初在‘官家亲政’一事上,鼎力支持官家,有‘从龙之功’!
成为大相公,就是指日可待了!
不等曹政惊喜回过神,赵煦又看向身后,落在沈琦身上,道:“沈卿家,过段时间,你去开封府,给曹卿家做副手。”
通政使沈琦还没来得及答话,赵煦的目光又看向翰林院事陈河汉,道:“陈卿家,翰林院那边可以脱手了,过几日,去通政司做副使。”
如果说,‘开封府知府上兼参知政事’,只是一种调整的话。但随着沈琦,陈河汉的位置变化,就是一种非常直接的安排了!
曹政,即将离任开封府,步入政事堂!
沈琦,即将离任通政司,执掌开封府!
陈河汉,即将离任翰林院,执掌通政司!
这一连串安排,是一条线,这三人的官场轨迹,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知道多少人心头震惊,这样简单直率的安排,在大宋绝无仅有!
但又没人奇怪。
这三人,在当初那场危险的‘帝后争权’中,是率先倒向,支持官家的人!
当初这三人,在紫宸殿里十分靠后,名不经传,而现在,已经开始飞黄腾达!
再用不了多久,这三人,都将在政事堂里,有一把属于他们的椅子!
“臣叩谢官家天恩!”
曹政,沈琦,陈河汉三人,齐齐下跪,行了大礼。
赵煦上前,将他们扶起来,笑着道:“三位卿家平身。这升官是好事,却也不见得全是。‘绍圣新政’伊始,势必有苦又累,风雨加身。”
曹政抬着手,沉色道:“启禀陛下,以忠心事君上,臣以公心谋国事,直率无私,无惧苦累,更不怕风雨!”
沈琦与陈河汉对视一眼,齐声道:“臣等无惧苦累,更不怕风雨!”
赵煦满意的笑着,伸手按下他们的手,道:“三位卿家之心,朕明白了。陈皮,将‘以忠心事君上,以公心谋国事’这句话记下,回去之后,朕要手写盖印,回赠曹卿家。”
“是。”赵煦身后的陈皮应下。
曹政激动不已,本来今天还忧心忡忡,却不曾想,随着官家走了几步,忧虑尽去,还展开了一片光明的前途!
沈琦,陈河汉两人同样惊喜,他们将要走的路,是曹政刚刚走过的!
只要他们‘忠心’、‘公心’,那么,曹政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拜相,就在眼前!
第五百七十三章 南来北往
赵煦这边还在鄢陵县巡视,施恩了曹政,沈琦,陈河汉三人。
政事堂的章惇等人,同样没有闲着。
先是以政事堂之名,发布了任命书,对政事堂以及六部诸寺,以及各地的巡抚,参政参政参议等,进行新任命调迁。
一道道诏书,政令,从政事堂发出,到通政司,到六部诸寺,又飞向京城之外。
这些诏书,政令,是‘绍圣新政’的一部分,也是‘绍圣新政’的体现。
各衙门,接到之后,更是高速,激烈的运转起来。
六部各寺,将早已经准备的各种公文,开始不断下发,落实政事堂的政策与要求。
而在这些大衙门的滚动之下,一艘艘船,一队队人,从码头上船,在官道上车,奔赴大宋全国各地。
其中最为重要的方向,就是江南西路。
工部侍郎陈浖,此时正从应天府南下。
他要考察全国的水道官路的整修情况,同时,他也在策划,从开封府到江南西路的官道与水路,将要着重修建。
官船上,陈浖站在船头,迎面是刺骨寒风。
他身旁站着工部的几个官员,讨好的道:“陈侍郎,这一段,是工部修好的,动用了数万民夫,这水深,增加了一丈,面宽增加了五丈之多。在沿河两岸,港口码头,吃喝用度,我们都准备的十分齐全……”
陈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无悲无喜的道:“现在不用跟我说,下个月,朝廷就会轮番派人调查。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你们完成的很好,升官发财。其二,你们掩饰不过,丢脑袋的丢脑袋,抄家的抄家。”
一众人吓的脖子发冷,兴冲冲的话,再也不敢说出口。
现在,不是以前了,出了事,自然有人抹平,反正最多就是丢官,死不了,更不会有大的连累。
毕竟,清平盛世之下,怎么会有大案要案?
现在要是出事情,多大的事就是多大的罪过,不止自身难逃,更是会大肆诛连,牵累亲族无数!
陈浖说完,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艘官船,道:“那就是刑部的船了,下个月,第一轮核查,由刑部抽签决定,总共一百二十人,先是河道,后是官路,为期半年。”
他身后的一众人抬头远望,果然看到了一艘大船,四周十几艘小船,看上去就颇有威势。
陈浖身后一群人悄悄对视,神情暗自凝色。
工部的油水一向大,自元祐八年以来,那就是格外的大,一个个大工程,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钱粮,哪怕只是手里一松,漏一点点,也足够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早就习惯了上下其手,在这么大的油水面前,再森严的法度,再严酷的后果,都有人铤而走险。
并且,他们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窝人又一窝人!
陈浖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些人的异样,神情若有所思片刻,转身入船舱,道:“将你们的进度与账簿拿给我看。”
“是是。”
本来还想糊弄的一群人,忽然警醒,很是有些慌张的应着。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刑部的大船上。
这艘船上,来来去去不少人,四周的小船,一看就是运送钱粮的漕船。
船舱内。
朱勔手里提着一壶酒,正美滋滋的喝着。
他身前,站着几个穿着刑部巡检司官服的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面露凶相。
其中一个伸手抓过一些小菜,塞入嘴里,嘿嘿笑道:“老朱,真是没想到,这才两年,你不止做了官,还要做大官了!”
另一个人看着手里的酒壶,道:“这是耀州的桂花酿?可是好酒啊,我以前只听过,连见都没见过……”
朱勔神情得意,啧啧了一口酒,道:“这才刚开始,不是我跟几位哥哥吹大气,到了洪州府,想要什么都会有!大院,良田,美人,无数的钱,想要多少有多少……”
朱勔本就是一个街面上的混混,纵然这两年混迹官场,可地面上的关系一直没断过,这次南下,他更是将这些都带上了。
一个嘴角有刀疤的大汉,瞥了眼外面,伸过头,低声道:“兄弟,我听说,刑部的大人物十分看好你,兄弟们跟你混吃混喝可以,可不敢耽误你的前程。”
其他几人陡然醒悟,连连嚷嚷起来。
“大哥说的是,兄弟,咱们不能害你,下一处咱们就下船,等你哪天回京了,我们再给你接风洗尘!”
“没错没错。兄弟,你现在要做大事的人,将来是体面人,我们不能耽误你……”
朱勔看着几个相处多年大兄弟,神情感动,一拍桌子站起来,沉声道:“几位哥哥,有你们这几句话,不论我朱勔将来怎么样,只要有我的,就有诸位哥哥的。此去洪州府,不止是让几位哥哥享福,也得帮兄弟做点事情。”
“为兄弟做事,义不容辞,兄弟,你说!”
“说!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没错,再大的事情,兄弟们也帮你办到!”
朱勔瞥了眼外面,拉过几人,头凑到一起,低声道:“几位哥哥,我此去洪州府,是任巡检,要处理诸多棘手的事,我在鄢陵县的事,几位哥哥都知道。这洪州府,水更深,官面上有不好弄的事情,我想请几位哥哥暗地里……”
领头的那嘴上有刀疤的汉子,果断的低沉的道:“我懂了!兄弟放心,下一处我们就下船,抢先一步到洪州府,我们几个抢一个山头,招揽了个百十号人,兄弟有什么为难事,递句话!”
朱勔大为感动,用力抱住几人,道:“好兄弟!”
而就在朱勔与一群兄弟‘共谋大业’的时候,他们不远处,有一艘船,迎面而来。
这艘船有些特别,旗帜是紫金色的,船头刻有莽龙模样。
在甲板上,一群皇城司司卫,围在一张小桌前。
蔡攸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书,在寒风中,静静的看着。
霍栩就站在他身前,神情倒是平静,只是欲言又止了不知道多少次。
“说吧。”
蔡攸头也不抬,淡淡的道。
霍栩终究是忍不住了,躬身道:“指挥,下官想问,这南皇城司,就这样让给那李彦了?”
蔡攸目光依旧盯着书,嗤笑一声,道:“南皇城司,是我皇城司的,谁也抢不走。这一点,你们无需担心。关于南皇城司,还有李彦,要尽全力撇清关系,一点都不要沾染。是我们的兄弟,慢慢的找借口都调回京。”
霍栩是聪明人,瞥了眼四周,没再多问,沉色道:“是。下官明白了。”
蔡攸嗯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前面,自语般的道:“这来来往往的官船,还真的是多。”
霍栩转头看了一眼,道:“是。下官听说,官家不久之后也要出京巡视。指挥,您,在陪驾名单上吗?”
第五百七十四章 重心
蔡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头继续看向刑部的官船,道:“林相公,到哪里了?”
霍栩心里盘算一会儿,道:“按照时间推算,此刻林相公应该在杭州府。但是,林相公的路线,速度不固定,说不准。”
林希的南下,有一种‘突击检查’的意思。他经常变化路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霍栩说着,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蔡攸。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蔡攸会突然注意到那位低调的吏部尚书。
蔡攸听完,就又低头看书了。
霍栩没敢追问。
在洪州府,那位来自宫里的李彦太过强势,压的他们抬不起头,还抢走了南皇城司。
他很清楚,眼前的指挥使,怕是心里窝着一肚子火。
不然,他怎么会突然间看书了呢?
就在他们说着的时候,本应该在两浙路的林希,却出现在了荆湖南路。
江南西路身处南方腹地,北方是淮南两路,东方是福建路,两浙路,南方是广南两路,西面则是荆湖北。
而荆湖北路,往西,夔州路,梓州路,成都府路。
大宋朝廷,正在以事实的方式,推动着大宋二十三路进行两两合并。
其中,荆湖北路与江南西路,是要合并的对象,在事实上,也归属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代管’。
是以,也有些人,称呼宗泽为‘荆江巡抚’。
同样的,相比于江南西路的沸沸扬扬,朝野瞩目,荆湖北路十分的低调,好似没发生过什么事情。
林希出现在荆湖北路,着实吓了荆湖北路上下一大跳。
襄州府。
林希一身简服,泛舟于洞庭湖之上。
林希一脸的漠然色,哪怕看着太湖冬景,也没有多少变化。
他身后站着的,是襄州府知府,苟佑。
苟佑四十出头,身材健硕,面冠如玉,一看就是那种饱读诗书的儒生。
此时,他有些战战兢兢,头上有些虚汗。
林希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湖面,道:“外面是熙熙攘攘,襄州府是静如死水。苟知府,你还真是施政有方,造福于民。”
苟佑连忙躬身,一脸苦涩的道:“相公,非是下官不尽心。下官一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
苟佑不敢否认,辩解的也是极其有限。
林希坐在船头,腰板笔直,语气是波澜不惊,道:“你是许相公的门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会为难你。你也无需顾忌我。我要问你的是,对于江南西路,你怎么看?”
苟佑没有因为他的老恩师是许将而稍有大意。
这位林相公是吏部天官,掌管天下人的官帽,惹的他不高兴,别说是许将了,就是大相公,他都能当面顶回去。
苟佑忍不住的向南看了眼,那是洪州府方向。
他犹豫了一会儿,上前一步,低声道:“相公,这江南西路,乃南方腹地,远离京畿,在我大宋立国之前,就已自称一体,上上下下,自有一套约定成俗的规矩。外来的官员,一般先拜会地方的士绅乡老,否则寸步难行。好一点的,就自行请调,若是不好,就会身败名裂于此。”
林希看向不远处,有一艘船向这里走来,忽然说道:“我听说,之前有个官员到上饶县赴任,结果还到上饶,在临川县就被发现,死在青楼里。”
苟佑也可看到了那艘船,神色变了变,连忙道:“相公放心,这种事,断然不会发生在襄州府,下官以人头担保!”
苟佑话音一落,那艘船仿佛听到了,慢慢的转了方向。
林希站起来,向更远处眺望,道:“如你所说,你认为,江南西路的破局之法,有哪些?”
苟佑在来时就想过这个问题,早有腹稿,没有迟疑的道:“相公,这江南西路,是处处漏风,又处处都是铁板一块。想要破局,既要从小处着手,也要以大局统算。下官认为,需以雷霆之法,辅之以人情,双管齐下,方有效果。”
林希背着手,两鬓白发被吹的丝丝缕缕飞舞,语气冷淡道:“说具体办法。”
苟佑躬着身,道:“是。下官认为,以江南西路各大案为契机,大肆诛连,清算一些人,震慑抗拒‘新政’之人。这是雷霆。人情在于,分化。若是能够拉拢一些人,事半功倍。”
林希面无表情,道:“你在襄州府,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苟佑脸角僵硬了下,道:“下官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林希的目光看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道:“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苟佑神情不动,悄悄看着林希的背影,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一直在疑惑,这位林相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襄州府,而且是找到了他?
林希见他不说话,回头看向他,道:“告诉你也无妨。最迟明年,荆湖北路与江南西路会合并,治所是襄州府或者洪州府,还没定论。我之前,在考虑襄州府知府的人选,你的回答我并不满意。”
苟佑神情大变,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这位林相公来襄州府,是来考察的,是为了日后两路合并,选择首府治所的!
只是,他刚才的犹豫,让这位林相公不满意!
他刚想辩解几句,林希盯着不远处,似去未去的船,自语般的道:“这是水匪的船吧,是要劫我吗?”
苟佑吓的一大跳,要是林希在这里被水匪劫走,那他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连忙向后跑去,对着岸边挥手,直看到有数十人上了几艘官船,向这里靠近,这才放心。
林希视若无睹,道:“朝廷将会取缔私盐,以江南西路为开端,委托个各地商户,以限定价销售。洞庭湖上这些水匪,应该消失了。”
苟佑有些懵,捉摸不透林希的话,觉得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林希挥了挥手,身后摇穿的船夫,将船向岸边摇去。
林希继续说道:“明日,我会启程去广南两路,福建路,然后才是江南西路。”
苟佑怔了又怔,有些会意,还是想不透彻。
荆湖北路,广南两路,福建路这些都是江南西路的周边,这位林相公这么走,肯定有目的,只是,什么目的,他想不明白。
等船靠岸,林希一只脚踏上岸,道:“以江南西路为中心,朝廷计划进行一系列大工程。你在襄州府日久,过几日,去江南西路,见见宗巡抚,进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吧。”
苟佑看着林希背影,心头疑惑丛丛。
进江南西路巡抚衙门?
他这是调去江南西路了吗?
是他一个人,还是环江南西路的各路首府知府,都要进去?
朝廷,这是要谋划什么?
第五百七十五章 来人
林希在襄州府见苟佑,只是一个面。
这个大宋以及朝廷,似乎都在围绕着江南西路布局。
洪州府。
宗泽还在忙碌着建立新的巡抚衙门,梳理官场,并准备召开江南西路的官场大会。
洪州府后衙。
刘志倚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公文,神色难掩愤怒,道:“巡抚,各地知府,知县,二十多人来的告假信。”
宗泽坐在椅子上,他身旁站着一个文吏,听着讶然道:“这么多,会议还有好些天,他们这么早就告假了?”
江南西路并不大,但现在交通很不便,一来一去,还得事先安排布置,是以,大会定在二月十二,现在才二月初。
宗泽手里写的是一份‘告诫信’,他头也不抬,道:“这些人,在贺巡抚任上,就是这般吗?”
刘志倚见宗泽提到贺轶,神色又不好看了几分,道:“以前倒是没有这么明显,这怕是……”
“怕是给巡抚的下马威!”刘志倚不好说,宗泽身旁的文吏却没顾忌,冷笑道。
刘志倚没说话,显然这小吏说的是对的。
宗泽很快就写好了这封‘告诫信’,而后就道:“刘参政,你将告假的人的名单列好,然后在扩大一些,还有,对于以往参与抵抗‘新政’的大小官吏,不管有没有实证,只要有所怀疑,都列一个名单给我。”
刘志倚眼神凝重,抬手道:“巡抚,这些人与地方士绅关系密切,即便将他们调离或者杀鸡骇猴,也不能解决目前的困境,还需要另想他法。”
‘新政’面对的不是一两个人,也不是一两个势力,而是漫无边际的既得利益者,单纯的威压,是达不到目的的。
根本性的矛盾在于,‘绍圣新政’的支持者太少,尤其缺乏民间百姓的支持。
简而言之,变法不变法,这是士绅阶层的争斗,支持‘新政’的士绅,远远没有反对‘新政’的士绅多。
相互裹挟之下,对比鲜明,‘反对之声’几乎是压倒性的。
因此,刘志倚说的是完全正确的。
调几个官,杀一些个人,解决不了问题。
宗泽看了他一眼,道:“朝廷计划开坑琼州府,需要大量得力的官员。”
刘志倚楞了一下,继而就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瞥了眼外面,走进一步,低声道:“巡抚,下官冒昧,不知,外面传言,要将江南西路抗法之人,移送琼州府,这是真的?”
“胡说八道!”
宗泽边上的文吏,顿时破口大骂,道:“官家圣德,朝廷宽仁,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琼州府地大物博,荒废已久,朝廷开垦琼州府,那是高瞻远瞩,休要胡乱揣度!”
刘志倚面露惊色,连忙抬手道:“是。下官糊涂。”
宗泽又拿起一道空白公文,道:“你跟那些商人,谈的怎么样了?”
刘志倚神色一肃,道:“巡抚,下官与诸多江南西路的大商人谈过,让他们出面收购田亩,朝廷付给他们费用。有几个答应了,但,我们想要的一些地方,他们都不敢接。能收的,都是一些下田,中上,尤其是上田,价格陡然翻了五倍不止。”
宗泽边上的文吏这回没说话了,摸着下巴,神色古怪。
宗泽瞥了他一眼,道:“说吧。”
文吏余光扫了眼刘志倚,道:“巡抚,那李彦,据说收了不少地,起码,有几千顷了,上田。”
几千顷,那就是几万亩了,还是上田!
宗泽刚要落笔的手一顿,忽然看向他,道:“你要是出面,能不能压住他?”
李彦到底出自宫里,宗泽与周文台软硬兼施,逼迫李彦合作,但这种‘合作’极其有限,李彦依旧是我行我素,最多是偶尔宗泽通个信——还全看心情。
文吏拧起眉头,好一会儿,道:“巡抚,我就说实话吧。我要是豁出去脸,李彦是必须要卖我面子的。但,肯定不长久。他要是告御状,我哥得揍我给外人看。”
刘志倚目光惊疑,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压住那个不可一世的李彦?
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刘志倚对京城并不了解,看着这个年轻人的面容,也猜不透。
宗泽没有强求,刚要落笔,门外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进来,没有在意刘志倚,径直来到宗泽耳边,低声道:“巡抚,李侍郎来了。”
宗泽一怔,继而猛的放下笔,道:“我们衙门的?”
那侍卫肃色点头。
宗泽只是稍一沉吟,就要起身。
不等他走出桌子,就看到一个四十左右的面色温文尔雅,身材笔直,颇显坚毅的男子走了进来,笑着道:“宗巡抚,别来无恙。”
宗泽看着来人,连忙抬手道:“下官见过李侍郎。”
来人是兵部左侍郎,李夔。
李夔原本是吕惠卿幕僚,在神宗年间战功不少,元祐五年,任京南西路安抚使。赵煦亲政,裁撤了这些空有虚名的‘使’,六部改制后,李夔就调任了兵部,许将保举,升任兵部左侍郎。
李夔看了眼在场的三人,笑呵呵的径直在宗泽原本的椅子上坐下,道:“都不是外人,我说完事情,马上就走。”
宗泽见李夔突然到了,情知有重要事情,又见李夔说‘都不是外人’,便抬手道:“请李侍郎示下。”
刘志倚还抬着手,他没见过李夔,见是兵部侍郎,也不敢怠慢。
倒是那个年轻文吏,不怎么在乎的模样。
李夔也没有虚假客套,径直道:“简而言之,朝廷要在南方建立一个大营,总共兵力在五万左右,具体位置,林相公与我都还在考察。我来这里,主要使命,是对以江南西路为中心的附近五路的官兵进行修整,并且,我要暂时接管虎畏军。”
说着,李夔从怀里掏出了三样东西,一个是黄色的诏书,一个是类似于虎符模样的令箭,还有就是一道公文。
李夔掏出来放到桌上,就看向宗泽道:“官家的亲笔诏书,王命令箭,章相公与许尚书的联合署名的命令公文。宗巡抚,你查验一下吧。”
刘志倚听的,心神震撼,大气不敢喘。
朝廷,要在江南西路,建立一个‘南大营’?
宗泽不敢大意,哪怕明知李夔所说绝无一个字的假,还是认真上前查看。
认真查验一遍之后,宗泽沉吟着,抬起手道:“下官领旨。不知,李侍郎是否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李夔一笑,道:“临来之前,尚书与我说,宗巡抚大智若愚,无需绕弯,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
宗泽常年在军中,与兵部上下并不怎么熟悉。见李夔开玩笑,他只是抬着手,道:“李侍郎见笑了。”
李夔瞥了眼刘志倚,便道:“除了林相公、我,还有几位在来的路上。”
第五百七十六章 告示
刘志倚看着李夔,心头出了震惊,不知道该是什么情绪。
宗泽带着虎畏军,总揽一切大权,已经足够惊骇人了。
现在,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的林希,兵部侍郎李夔,相继而来,居然还有在来的路上?
朝廷这是要铁心整肃江南西路,大力推行‘绍圣新政’了。
宗泽想着京里的大人物,道:“敢问是哪几位?”
李夔倒是直率,道:“你是江南西路巡抚,迟早要知道。我就先告诉你,有个准备。除了林相公与我,还有御史台御史中丞,大理寺少卿,刑部,工部的二位侍郎,他们应该都在路上,各有任务,最迟月底会到。另外,预计到下半年,官家会南下江南,巡视江南西路。”
别说那刘志倚,就是那文吏,包括宗泽,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大人物齐聚江南西路,甚至于官家都要亲自来。
他们还是小看了,江南西路在朝廷以及官家计划中的分量!
“下官,明白了。”宗泽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的说道。
李夔看着宗泽的表情,想起了他的履历,斟酌片刻,道:“你到底是我兵部的人,我再给你说一些,这是六部诸寺联席讨论的,未有定案,但八九不离十了。朝廷,将在江南西路设立的不止是南皇城司,南大营,还会有南御史台,南大理寺……”
宗泽的表情已经严肃的不能再严肃了。
他在京里的时候,那些大人物召见他,谈了很多,但这南大营,南御史台,南大理寺,都未有提及。
这说明,是在他离京之后,朝廷的态度发生了急速变化!
李夔瞥了眼站在他不远处那个十六七岁模样,作文吏模样的十五六岁年轻人,道:“你是何人?”
刘志倚一怔,看向李夔,又看向那个年轻人,这李侍郎不认识?
不等那年轻人说话,宗泽抬手道:“回李侍郎,是京城一位故旧的子侄,托我照顾一二。”
裙带关系是大宋朝野约定成俗的事,没人会在意。李夔便不再多问,起身道:“我还要出去转一圈,你将虎畏军整顿一二,月底我会来接收。对了,太湖会建水师。”
不等宗泽再问,李夔就急匆匆的走了。
显然,他来的很匆忙,就是为与宗泽通气。
宗泽要送,李夔摆手道:“就当我没来过。”说完,他就从侧门走了。
宗泽见他身后有不少侍卫,倒也放心。
等李夔走了,宗泽细细思索着李夔带来的消息,神情凝色了几分。
朝廷对江南西路不断加码,说明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朝廷,令朝廷愤怒,也更加坚定。
刘志倚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以往,他也觉得,做到了参政这个从四品的位置,不如汴京就是临门一脚。但见了李夔才明白,他还差得远。
李夔这样,都不算说明大人物,只能是跑腿的!
宗泽沉思良久,道:“刘参政,刚才听到的……”
刘志倚连忙抬手道:“下官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宗泽审视他一眼,点头道:“无需紧张,本官信得过你。不过,我们的计划,得做些调整了。”
朝廷的格局太大,宗泽有些把握不住,所以,得调整计划,做出足够的配合。
刘志倚没有说话,宗泽都难以把握,他就更不可能了。
至于那个年轻人,就是垂着头,眼观鼻,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宗泽坐回椅子上,沉思许久,道:“具体的计划,我们晚上将周知府等人请来,一起细谈。现在,刘参政,你写一道告示,大致意思,就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将在下个月月初,推行‘绍圣新政’,第一步,就是进行户丁审核,田亩清丈。各府县要严肃要求,划分区域,落实责任人,立进度军令状。”
刘志倚这时不会质疑,连多一句话都不说,抬手道:“下官领命。”
宗泽目送他离开,还在回想着刚才李夔的话。
虽然只是点到即止,可已经透露的足够多了。
朝廷,将要在江南西路大动干戈,这种‘干戈’,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陈榥,你要做点事情了。”
宗泽忽然看向不远处的文吏年轻人。
年轻人叫做陈榥,他看着宗泽一怔,道:“巡抚,要我做什么?”
宗泽道:“我知道你手里肯定有东西能够辖制李彦,必要的时候,我需要你镇住他。”
陈榥看着宗泽,迟疑起来,道:“巡抚,我,不瞒你,确实有。不过,李彦不属于我叔叔一系,他要是找足理由告御状,我叔叔的立场你是清楚的。”
宗泽眸光陡然变得锐利,道:“那我留你在这里有什么用?我打发不走李彦,但我能打发走你。”
陈榥到底年轻,神色变了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咬牙,道:“好!但我最多帮你两次!”
宗泽这才满意,道:“总督府要尽快筹建,你来督促。对于各府县兵曹,兵丁,要尽快掌握在手里,巡检司的人,什么时候到?”
陈榥这倒是清楚,道:“应该会在月底之前,他们是刑部派来的,不少出自开封府,经验丰富,能帮我们不少忙。”
宗泽坐在椅子上,目光转向外面,一时间,脑海里无数的事情纠缠,乱成一锅粥。
原本的‘绍圣新政’就千头万绪,涉及太多。而今,朝廷又再次加码,宗泽这个‘全权大臣’,倍感压力山大。
这会儿,刘志倚已经快速拟定好了告示,送来宗泽看了一眼,就命人抄录,分送各府县,而后,在洪州府各衙门大门外,张贴了这则告示。
告示没有太过用文言,近两个月的言简意赅。
宗泽来到洪州府,本就引人关注,他贴出的第一份告示,很快就引来了不知道多少人围观。
人头攒动,太多人想要冲到前面,一看究竟。
但识字的,着实不多,前面有一个半百老者,摸着胡子,脸色倨傲,一字一句的给众人‘翻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命之下,普惠万民。清丈田亩,明丁识人……”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就是朝廷要清丈江南西路的田亩,登记所有的户丁,这些,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什么新鲜的……”
这老者明显有功名,看了眼围观的人群,继续说道:“国之大政,无所缝隙,令之所下,行之所虔……”
“这些话,就是说,要令行禁止,对于抗拒‘新政’的官吏,会有严惩……”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冰山
老者话音未落,顿时有人不满了,大叫道:“又要变法吗?这变来变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是啊,我们借官府的钱还没还,又要养马,又要养牛,一年到头,还有倒欠官服不少钱……”
“这折腾来折腾去,没完没了,我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就是啊,今天变法,明天废除,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来来去去,朝廷就不嫌烦吗?”
这样的场景,在洪州府里里外外的出现,议论声,或者说‘反对声’也逐渐的大增。
一张张告示前挤满了人,有人讲解,有人交相攻击。
洪州府的大小官衙,大户人家都已经得到消息,迅速商讨起来。
宗泽这位‘全权大臣’,率领三万大军而来,朝廷显然是要动真格,谁还能安枕无忧?
洪州府,知府大衙。
周文台正在忙碌梳理洪州府的大小事情,看到宗泽突然发出的告示,很是意外。
他身旁的西席韩征宜,已充任府衙幕僚。
韩征宜手里拿着告示,看着里面的内容,忽的神色一沉,道:“东家,从这份告示上来看。宗巡抚没了之前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似乎,要动真格了。可是,他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宗泽来到江南西路其实没多久,别说没准备好,他连脚跟还没站稳。
周文台点头,肃色道:“告示的语气,十分坚定,似乎有十足的底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韩征宜倒是从容不迫,道:“东家,您考虑的过多了。宗巡抚想要推行‘绍圣新政’,怎么也绕不开您的。等着吧,最多一个时辰,宗巡抚就会派人来。”
周文台不止有蔡卞做靠山,更重要的是,他是洪州府知府,洪州府,是江南西路的首府。
周文台随口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宗泽突然发出告示,虽然意外,对他来说,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周文台静静一会儿,道:“今天是那楚员外的寿辰,有收到请柬吗?”
韩征宜抬头看向外面,语气平淡的道:“没有。”
韩征宜又看了眼侧门,走近低声道:“从应冠向前,五人知府,皆与那楚家关系匪浅。前不久,东家拒绝了与楚家联姻,怕是热闹了那位楚员外。”
周文台拿起一杯茶,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韩征宜知道周文台话里的意思,面露沉思,道:“这位楚员外,虽然只是做到了三司副使,可在洪州府经营几十年,上上下下关系网密集如网。不说其他,洪州府,近三成的田亩都在楚家,如果那楚员外不点头,‘新政’寸步难行。那位贺巡抚之前不是没有用过办法……”
周文台抱着茶杯,默默点头。
楚家在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都很低调,但在洪州府的势力,着实大的惊人。属于那种,不显山不露水,但任何事情都绕不开他们。
韩征宜见周文台不说话,也是静默无声。
楚家握有洪州府三成以上的田亩,倒不是说,全都在楚家之下,而是楚家密集的关系网所笼罩的数量。
这是一种庞大的利益共同体,得罪一个,就是得罪所有人。
因此,所有人也是有恃无恐。
‘新法’自王安石开始就备受攻讦,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有,尤其是到了当朝,对于朝廷清丈土地,‘劫掠民财’这四个字,频繁在舆论中出现,似要坐实朝廷要抢劫百姓。
现在,握有三成田亩的楚家,如果不答应朝廷回购,死握着田亩不放手,他们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去强抢吧?
楚家要是借机在洪州府,江南西路以至于朝廷大闹,那影响就太大了,对江南西路‘绍圣新政’的推行,不知道要造成多大的阻碍。
周文台抱着茶杯良久,道:“先放一放,我们去见见那几个大商人,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尽可能的收取更多的田亩。”
朝廷对于土地的回购,一般委托给当地的商人。
“好。”韩征宜应着。他们眼下的事情太多,对于‘回购土地’,其实是顺带着的。
洪州府东南。
这里是一处大豪宅,在洪州府最大,最为气派。
偌大的牌匾,饱经风霜,镌刻着:楚府。
楚府大门敞开,丫鬟仆人来去如云,欢声笑语不绝。
今天是是他们的老家主,楚员外六十三岁寿辰。府里府外,一片喜庆,来的客人如织,车马如龙。
这会儿,楚家花园。
青石小路,假山流水,松梅竹海,一片的世外桃源模样。
在一个凉亭里,一个面容瘦长,脸角冷硬,双眼时时寒意,两鬓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笔直而坐,盯着身前茶桌上的一个个茶杯。
楚员外,楚清秋。
他对面,跪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单衣,小心翼翼的操弄着杯具,在一遍又一遍的煮茶。
手里的小茶壶在一个个小杯子上浇灌而过,顿时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而在少女身后,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与楚清秋有五六分相似的男子,一脸怒容道:“父亲,那新来的巡抚迫不及待了,这才几天,就直接贴出告示。这是要干什么?要强抢吗?”
他身旁站着一个温和文官模样中年人,连忙道:“少博严重了。就是一个告示,各衙门又没少张贴,没什么打紧的。楚翁,切莫在意。”
楚清秋伸手拿过一杯茶,喝了一口,随后泼掉,语气冷冽道:“时间长了。”
少了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
她连忙躬身,将一个个茶杯倒掉,清洗,再次从头来。
少女身后的两个人见着,没在意少女,那‘少博’说道:“父亲,不能坐以待毙。朝廷这次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咱们要是不有所动作,迟早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楚清秋端坐着,认真的看着少女的动作,不时皱眉,显然,他对今天这个煮茶人不满意,但他没有说出口。
‘少博’见着,有些按耐不住,道:“父亲,真的不能再等了。我得到消息,那宗泽要用的人,几乎都是从外面调过来的,各路知府,知县,将要撤换大半。还有,那南皇城司越来越过分,敲诈勒索了我们不知道多少钱粮,胃口大的惊人……”
楚清秋等少女又倒了一泡,这才神色和缓,盯着那杯茶,道:“我问你,贺轶之死,以及应冠等人之死,与你有关吗?”
‘少博’吓了一大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喊道:“与孩儿无关,请父亲明鉴!”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上上下下
楚清秋看着这个长子的反常反应,目光看向他边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低头,不敢说话。
少博,是字,原名楚政。
楚政意识到他反应过头,却也不敢承认,谋害朝廷命官,那是死罪!
所以,他硬着头皮,不吭声。
楚清秋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眼身前的茶,道:“你的茶艺不够,下去吧。”
婢女娇躯一颤,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是。”
婢女快速站起来,行礼之后,快速离去。
楚清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冷冽看向楚政边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顿时会意,不动声色的点头。
在这一道目光中,这个婢女的命运已被决定——死亡。
听到了刚才那种对话,注定了这个婢女没有活路。
楚清秋又看了眼茶桌上的茶水,丝毫感觉到香气,眉眼有些烦躁,道:“卫明,你是巡抚衙门参政,新巡抚上任,就没有召见你吗?”
中年人叫做卫明,是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两个参政之一。
他是本地人,做过一任青州府知府,之所以能进入江南西路巡抚衙门,是贺轶拉拢本地派,减少推行‘新政’阻力的一种手段。
卫明神色一沉,有些不好看的道:“没有。”
宗泽到了洪州府,除去周文台,见的人非常少。他还在甄别,寻找可靠的帮手。很明显,这位卫参政,不在宗泽的考虑名单中。
楚清秋眼神越发冷漠,瞥了眼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前院,他脸角出现一丝刻薄之色,冷声道:“贺轶也好,宗泽也罢。我楚家的家产,那是几代祖宗辛苦打拼,留给儿孙的,谁人都不能夺走,朝廷也不行!”
他的大儿子楚政连忙就接话,道:“父亲说的是。这天底下的事,都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朝廷这般蛮横,不止我们楚家,其他人也都不答应!”
卫明瞥了他一眼,楚政话里的‘其他人’,意味深长。
楚清秋好像没有听出来,语气铿锵有力,道:“明日,代我下帖,我要宴请那位宗巡抚。”
楚政一听,连忙道:“父亲,是不是先宴请那位周知府,探听一下虚实。”
楚清秋猛的抬头,目光锐利似箭。
楚政神色立变,眼中有惧色,道:“是。孩儿知道了。”
楚清秋盯了他一会儿,看向卫明,道:“传话出去,对于‘绍圣新政’,我们是坚定支持的,我们忠于陛下,效忠朝廷。事依礼法,绝不偏差。”
‘事依礼法,绝不偏差’。
朝廷的‘绍圣新政’,实质上是违背礼法的,纵然找再多的理由,‘改变’,本身改的就是‘礼法’。
卫明听懂了,道:“楚翁放心,我这就去传话。”
楚清秋站起来,冷漠的脸色犹如化冻,忽然笑着道:“今天是我的寿辰,先吃点酒再走不迟。走吧,宾客们都等急了。”
卫明没敢笑,躬着身应着。
楚清秋没做过什么大官,在朝廷的影响力极其有限。但是,在江南西路,他的影响力十分庞大,尤其是洪州府,他的关系网密密麻麻,触角伸到了几乎所有地方。
官场上,他利用各种关系,尤其是‘姻亲’,头头脑脑,与楚家以及相关联的家族都有关系。
楚家的家业,在洪州府也是首屈一指,不能说是‘楚半城’,可提及楚家,不知道多少人要畏惧。
楚政跟在楚清秋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
他在外面做了很多事情都是瞒着他父亲的,刚才说漏嘴,他怀疑,他父亲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刚刚走过转角,一个下人跑过来,瞅准机会,等楚清秋转过去,在楚政耳边低声道:“大郎,外面有消息来了。”
楚政瞥了眼楚清秋的背影,道:“快说。”
那下人道:“说是一些大人物正在来的路上,包括御史台,听说,御史台搞了一个十三路监察御史,可对一路所有官员弹压,六品以下,直接罢黜,六品以上,四品以下,巡抚衙门同意,也可直接罢黜。”
楚政神色立变。
要知道,新改的官制,知县是从六品,知府是从五品,参议是从四品,参政正四品,巡抚是从三品。
巡抚衙门,是有权对从五品官员以下直接任免的,再上面,需要征求朝廷同意,才能任免。可这一路监察御史来了,就将巡抚衙门的权力大大提升,最直接的,就是知府一级的官员,不需要费力上书朝廷弹劾,等候朝廷批准,来来回回耗时耗力,在江南西路,在洪州府,宗泽就能对知府一级的官员动手了!
这对楚家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楚政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忽然又道:“消息确实?”
下人道:“确实,是从京里来的消息。另外,还有几个还不确定,小人还得去多番核实。”
楚政对这个下人似乎很信任,神情凝重的道:“尽快去,用钱就去账房支,将事情都查清楚了。”
下人道:“是。”
楚政看向前面,楚清秋已经走远,连忙跟上去。
到了前院的正厅,就见到不少人与楚清秋已经寒暄起来。
有些人,是洪州府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楚政一般都不能轻易见得到。
楚政没有贸然上前,站在不远处,还在思索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要是朝廷又派来什么十三路监察御史,配合宗泽行事,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在此之前的宗泽,固然是所谓的‘全权大臣’,可在权力上也有诸多限制,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现在,宗泽有能力对江南西路的官场进行清洗了。
他们楚家家大业大,在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影响力巨大,可说到底,也就是个大户人家,没有官面上的支持,大人物抬手就能拿捏。
这时,卫明走过来,抱着手,看着楚清秋等人,道:“少博,你想去江州府的事,怕是难了。”
楚政之前一直是谋划,想要得到江州府知府的位置。但因为贺轶不答应,一直落空。
现在,宗泽来了,气势汹汹之下,楚家人明里暗里的对抗,楚政还想去江州,那无疑是做梦。
楚政不意外,更何况,这个时候,他也不想,也不能离开洪州府。
楚政瞥了眼四周左右,道:“宗泽那巡抚衙门就要建好了,你没去见见吗?”
卫明是一个有些发福,脸角偏小的中年人,他拧起眉头,道:“我去过三次,都没见到。”
楚政刚张嘴要将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卫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楚清秋边上,低声说了几句,楚清秋的脸色顿时难看,阴沉着脸。
继而,前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五百七十九章 反了反了
楚政与卫明对视一眼,两人走上前。
还不等他们发问,就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突然闯进来。
领头的十分显眼,一身紫灰相间的太监官服,身后跟着两队彪形大汉,头带紫帽,要配环刀,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楚政与卫明悄悄站到楚清秋身后,四只眼都盯着来人。
他们都认识,这伙人在江南西路突然窜起,抓了很多人,抄了很多家,在洪州府的恶名已经是无人不知。
一些宾客也认出来,不少人站起来,退躲到一旁。哪怕是楚清秋身边这些洪州府的大人物,有几位脸色也不好。
楚清秋高大并不瘦弱,他寒着脸,双眼都是怒火。
他楚家的大门,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他的寿宴连宗泽,周文台都没请,更何况被人闯进来。
“呵呵,好热闹啊,咦,还有不少熟人……”
李彦手里拿着浮尘,苍白的脸上都是笑容,声音齐大,在这安静,空旷的前厅更是突兀。
楚清秋脸色慢慢恢复,面无表情的走出来,盯着李彦,沉声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强闯我楚家,你这是来抓人,还是来抄家?”
李彦笑呵呵的环顾一圈,双眼眯成一条线,道:“楚翁言重了,这不是听说楚翁寿宴,想来沾沾喜气。对了,楚翁怎么没有请咱家?是觉得咱家是个阉人不配,还是觉得咱家是个小人物,登不上楚家的高宅?”
这两样都有。
没人会说出口。
不等楚清秋说话,李彦就看到了楚清秋身边不远处一个大胖子,大声笑道:“这不是赵员外吗?您放心,您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最多一个月,保证给您放出来,咱家说话算话。”
李彦的笑容,是一种‘满意’的笑。在场的都能看出来,是这位赵员外花了让李彦足够满意的代价,才能在一个月后救出他的儿子。
赵员外脸上笑不是笑,哭不是哭,僵硬的极其别扭。
“李彦,你凭什么随便抓人!”
有人早就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对着李彦怒喝:“还有一千亩良田,五千贯钱,你这是敲诈勒索!”
很多人被吓了一跳,又暗自快意。
这李彦,在洪州府短短时间,已经抓了数十人,抄了十几家,被他敲诈勒索的明里暗里更不知道多少。
不过,看着李彦身后的二十多缇骑,没有第二个人跳起来。
李彦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慢慢的转过头,看向这个人,似乎是仔细了分辨了一会儿,在一片安静,无数人的注视中,李彦突然笑呵呵的道:“是你啊,我记得,你祖父好像是在元丰年间的慎刑司做事的,什么官职来着?对了,你们家的家产,就是那段时间暴增的,你那个兄长,先在在哪里,在江州府?来人,去请哪位姓陈的回来。”
“是!”
他身后的缇骑应命,转身就大步离去。
这位陈员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众人就听到门外的马蹄声,似乎有一大队人马,正在快速离去。
这位陈员外脸色顿时难看无比,怒吼道:“姓李的,有本事就冲我来,你凭什么乱抓人!”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楚清秋都阴沉着脸,双眼冒火。
他没想到这个李彦这般明目张胆的,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抓人就抓人,这哪还有一点王法!
李彦好似没有看到那些吃人的目光,与那陈员外笑呵呵的道:“咱家凭什么抓人?你们陈家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万亩良田,数十万家资,这些,就是你们全家做十辈子的官都没有这么多俸禄,你们的家资怎么来的?还有,你们的家资,是多少贪污受贿,强取豪夺,是多少百姓的血泪?别说抓你们了,就是将你们这些人全部都斩立决了,冤枉的估计没一两个。”
“你斩一个我看看!”
楚清秋面色如铁,大步走出来,直冲到李彦面前,大喝道:“我楚家乃书香世家,清贵士人,绝不怕你构陷!你要是有本事,将我们全都抓走,全都杀了!我楚清秋要皱一下眉头,不得好死!”
楚清秋掷地有声,也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愤怒。
“还有我!我李家祖上从太祖,太宗定鼎江山,南征北战,绝不怕死!”
“算我一个!家祖当年从真宗抗辽,战死沙场,何等壮烈,我不能丢了祖辈的脸!”
“我们杨家世代忠良,为国尽忠,今日居然受一个太监屈辱,今日就算不死在你手上,也要自缢于宗庙!”
“要杀要剐,现在就来!”
有人直接脱掉衣服,站到了李彦面前,面露决然,要慷慨赴死。
楚家寿宴,来了近百人,这些人被激起了怒火,将李彦与他带来的八个人团团围住。
李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本以为能吓住这些人,没想到这些人反而悍不畏死了。
那八个缇骑更是拔刀,将李彦护在中心。
其中一个有些害怕,担心被这些愤怒的人群殴致死,急急的道:“公公,要叫外面的人进来吗?”
李彦不止带了这八个人,外面还有不少,哪怕之前走了许多。
李彦惊恐万状,直接怒叫道:“反了!反了!来人,来人,都给我进来,把他们都咱家抓了!”
李彦一声怒吼,本就在进来的缇骑,更加快速的冲进来。
“阉宦!”
“我跟你拼了!”
“奸贼!我们跟你拼了!”
在场的宾客们怒了,哪里还忍得住,一拥而上,全都扑向李彦。
“啊……造反了!造反了!”
李彦大叫,还是被人群打倒在地。
缇骑惊怒,全力冲进去,要护住李彦。
缇骑有六七十人,楚家宾客有近百,一时间,偌大的楚家前院,陷入混战,大喊大叫,乱作一团。
楚清秋,楚政,卫明也未能幸免,被纠缠了进去。
楚家的下人也加入战斗,一时间,南皇城司的缇骑,居然陷入了下风。
“反了反了!叫人,叫人!回司里叫人!”李彦被人护着,躲在一个角落,鼻青脸肿,惊恐万状的大喊大叫。
“公公,咱司里没多少人了。”他身前的缇骑被揍的也不轻,一只眼通红,不停的眨。
李彦顿时急了,忽然又喊道:“去知府衙门,知府衙门,找周文台,快去,让他派人来!”
有缇骑听着,要偷偷的从门口跑。
“逮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愤怒的宾客们,哪里肯让,一群四五十,甚至五六十的半百,举着老拳就追打。
第五百八十章 时间
楚家前院,饱含了愤怒的呐喊。
南皇城司与洪州府几乎所有‘大人物’混战做一团,并且处于下风,被围殴。
李彦尽管被一群司卫护着,可也还是被揍的不轻,蜷缩在角落,连连喊叫。
楚清秋等人怒火冲头,不管不顾,非但没有阻止,也加入了其中。
很难想象,平日里衣冠楚楚,讲究仪表的士绅贵族们,此刻不顾体面,饱以老拳。
倒也有清醒的人,卫明作为江南西路巡抚衙门的参政,哪敢掺和,躲在一旁,目露惊恐,头上冷汗涔涔。
这件事,不管过错在谁,都将难以善了!
这时,已经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洪州府知府衙门,以及宗泽的临时办公处。
周文台看着报信的,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皇城司司卫,不可置信的道:“你再说一遍?”
那皇城司司卫愤怒无比,道:“回周知府,李公公遭到了楚家的围殴,还有数十名兄弟被困在里面,小人来的匆忙,没有细看,至少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周文台怔怔出神,楚家,公然打死了南皇城司司卫,还困住了李彦以及几十人?
西席韩征宜脸色凝重,上前道:“东家,不管怎么样,先派人,将李公公等人救出来,然后,立即去找宗巡抚。”
周文台猛然警醒,来不及细究,道:“征宜,你亲自巡检司去,务必将人救出来,控制好。我这就去见宗巡抚。”
楚家人围殴李彦与南皇城司司卫,还打死了好几个,这要是传出去,绝对会震动朝野!
“是。”韩征宜应着,便快速出了衙门,召集好衙役,急匆匆的赶向楚府。
周文台则急急的跑向宗泽的临时衙门。
宗泽这会儿正与刘志倚商量着事情,就听到外面的侍卫,急匆匆跑进来,禀报了事情。
宗泽还在震惊中,倒是刘志倚似乎并不奇怪,忽然低声道:“巡抚,这是一个好机会!”
宗泽心里还在思索,随口道:“怎么说?”
刘志倚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陈榥,低声道:“巡抚,这件事,不管如何,那都是杀害官差,拿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完全可以借机对楚家严惩,杀鸡骇猴。借着这件事,巡抚不止能站稳脚跟,树立威信,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顺手!另外,我还怀疑,贺巡抚的死,以及应冠,栾祺等人的自杀,与楚家也脱不开关系!”
宗泽神情不动,心里在快速的分析利弊,以及寻找最为妥善的处理办法。
只是片刻,宗泽猛的看向陈榥,道:“朝廷派来的巡检司相关官吏,多久能到?”
陈榥抬头看天,俄尔道:“按照脚程来算,三天内应该会到。”
宗泽又沉思一阵,突然说道:“这件事,巡抚衙门不作表态。不见任何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下去考察民情了。”
刘志倚愣神,不解的问道:“巡抚,这是何意?”
宗泽却高深莫测一笑,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陈榥走过来,一脸认真的道:“巡抚,要去哪里,带哪些人?”
宗泽根本就没想下去,他的新衙门都还收拾好,各种关系还要梳理,哪里走得开。
但陈榥这么一问,他心有所动,道:“找一些有威望之士,有支持‘新政’的,本官初来乍到,需要去拜会一下。”
刘志倚还是不明所以,只得道:“这个下官倒是有一些人选,是否写个名单给巡抚?”
宗泽刚要点头,外面就有人来报:“禀巡抚,周知府求见。”
宗泽看了眼刘志倚。
刘志倚会意,道:“是。下官这就去拦下他。”
宗泽嗯了一声,等刘志倚走了,他又默默思忖一会儿,道:“陈榥,你留下,盯住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人与事,做好记录。”
陈榥是个从容,登时就道:“巡抚放心,小人明白。”
宗泽看向外面,双眼闪烁着精光。
他一直在考虑,哪一件事作为切入点,却没想到,瞌睡就有枕头!
好大一个枕头!
这会儿,周文台急急的来到了,抬手与刘志倚道:“刘参政,下官有急事求见宗巡抚。”
刘志倚心里胡思乱想的猜测着宗泽的目的,嘴上好以整暇的道:“周知府,来的不巧。宗巡抚一大早就下去巡视民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文台一怔。
宗泽下乡了?
这不可能,宗泽要是下去,肯定会事先与他通气,再怎说,昨晚还见过呢?
周文台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宗泽怕事,躲开了。
但又不对,如果宗泽怕事,就不会冒着天大干系,来到这是非之地的江南西路了。
周文台心里同样揣度着,依旧抬着手,道:“刘参政,那楚家的事,您知道了?”
刘志倚顿时肃色点头,道:“知道了。此事发生在洪州府,周知府责任重大,应当亲赴处置,不要落人话柄。”
周文台嘴角不自觉的抽了下,道:“谢刘参政,事态紧急,下官告辞。”
“不送。”刘志倚目送周文台离去。
他神色渐渐有些异样,隐约察觉到了宗泽的目的。
这件事确实很大,皇城司地位非同一般,那是天子的司卫,那李彦有是内监,性质上,极其恶劣,与谋反无异了。
但这才刚刚发生,想要真的让这件事变大,需要足够的时间发酵,至少,得让京城知道了才行。
更何况,还有一些朝廷重臣就要到了。
所以,这件事,要拖一拖。
刘志倚不知道周文台会怎么做,但很显然的是,这么大的事情,会有板子落下,但作为蔡卞得意门生的周文台,不会是背锅人,那么,背锅的,就得是原本的江南西路的官场了。
借口来了!
刘志倚抬头看天,他能清晰的预感到,江南西路,要真正的发生大地震了。
刘志倚思索一阵,他也得有所准备。
刚刚走出大门,就有他的值房小吏跑过来,拉到他一边,低声道:“参政,城外有消息,虎畏军动了,有三千人奔着洪州府来了。”
刘志倚神色立变,道:“消息准确?”
小吏瞥了眼四周,越发低声道:“准确,有人看到了。”
刘志倚目色凝重,这显然不是刚刚安排的。宗泽这是早有部署,不过发生这个节点,真是恰恰好处!
刘志倚心里有些忐忑,拉过小吏,压低声音道:“晚上,将那几个人叫到我府上,从后门进。”
小吏察觉到了,跟着道:“是。”
第五百八十一章 对峙
经过这段时间,整个洪州府城都被惊动了。
不知道多少人惊慌失措,跑出门,看向出府的方向。
“你说的是真的,楚家将南皇城司的人,还有那个内监李彦,给围堵在府里?疯狂围殴?”
“真的动手了,死人了?”
“看清楚了吗?是在楚家,是楚清秋那个楚家?”
大同小异的惊呼声,从不同的嘴里冒出来,继而又汇成一句喃喃自语:“他们怎么敢的?”
不管多少人惊恐万状,韩征宜还是带着人,来到了楚府。
韩征宜来到门口,就看到楚家大院内是一片狼藉,原本宴客的桌椅酒菜全都被打翻在地,院内的还在殴斗。
南皇城司的人团团围住李彦,与围上来的那些宾客抵挡着,已然是岌岌可危。
‘还好,这李彦没有糊涂。’
韩征宜看着,心里一松。
南皇城司这些人是带着刀来的,但韩征宜没有看到多少尸体,南皇城司的司卫并没么拔刀。这说明,这李彦虽然嚣张跋扈,还是知道厉害,没敢下狠手。
要是南皇城司拔刀,这些脑满肠肥的宾客,怎么可能是对手?
可话又说回来,真要是拔刀了,那李彦就是百死莫赎!
韩征宜心里放松,继而就走进去,大喝道:“隔开他们,所有人不得乱动!”
洪州府的差役冲进去,快速隔开那些宾客。
“放开我,我要打死这阉货!”
有火气大的宾客不依不饶,撸起袖子就要继续干。
“韩先生救我!”
李彦在人群探出头,看到韩征宜,认了出来,大声疾呼。
洪州府的差役动作还是很快的,也是这些宾客着实打累了,被隔离在另一边,完全没有往日仪态的坐在随手翻起的凳子上,气喘吁吁,犹自愤恨不平的盯着被解救出来的李彦。
李彦即便被护着,同样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碎。
他拉着韩征宜的手,看着外面的衙役,来了底气,恼羞成怒的指向楚清秋等人,吼叫道:“反了反了!这些人都是反贼!公然谋害大内黄门,殴死朝廷官差,斩,全部都要斩!”
愤怒的宾客,起身就要再打。
而冷静下来的宾客,已经开始后怕了。
李彦身后的皇城司司卫,脸不是脸鼻子鼻子,洁白的官服都是脚印,血迹,相当狼狈。
皇城司,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情发生!
他们双眼愤怒,双手紧紧的握着刀,似只要哦李彦一句话,他们就能拔刀杀人!
楚政与卫明还躲在侧门,眼见洪州府衙役过来,控制了局势,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
围攻官差,还有一个内监,这件事,注定会惊动天听!
楚清秋除了开始愤怒之外,其实后面基本没有参与,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没有阻止,情知也阻止不了。
他现在倒是依旧保持仪态,隔得远远的,看着韩征宜,沉着脸道:“你是知府衙门的人?”
韩征宜未开口,李彦倒是冷笑,指着楚清秋道:“好你一个楚清秋,竟然要打死咱家,洪州府,给我抓了,这里所有人,都要抓了,一个不能放过!”
“你抓一个试试!”
楚清秋此刻向前走了几步,背着手,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
他的话一出,宾客们自觉的站到了他的身后。
“你抓我试试。”第一个动手的,那位大胖子陈员外,满脸涨红,怒睁双眼的跟着。
只是短短时间,双方的‘势力’就泾渭分明,对峙起来。
“好好好,你们果然是早有图谋,就是要谋反,韩先生,你还在等什么,把他们全都给抓了!”李彦怒不可遏,苍白的脸都扭曲了,跳脚的喊着。
楚清秋并不认识韩征宜,他一直盯着韩征宜,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同时心里在想着这件事要怎么善后。
他可以在洪州府作威作福,明里暗里的与朝廷对抗。那是他没有触及一些不可触碰的原则性问题。
就好比:围殴官差,还有内监。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必然朝野震动,朝廷定然会严厉处置。
没人能阻挡!
楚清秋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么一出,他心急如电转,突然沉声道:“哼。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来我楚家,随意喊打喊杀,我的客人忍无可忍才反抗!想要在我楚家抓人,必须要有个说法!我楚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可也有那么几门能上达天听的亲戚!”
亲耳听着楚清秋睁眼说瞎话的颠倒黑白,李彦气的肺要炸开,怒吼道:“韩征宜,你要是不抓,就控制好他们,我来抓!我要扒了他们的皮!”
南皇城司人手,目前已经有五百,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调来,是因为李彦之前撒的往太大,大部分被他派去四处抓人,抄家,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调回来。
楚家的宾客,不少人终于冷静下来。尤其是已经遭了李彦敲诈勒索过的人,更是心惊胆战,暗自后悔。
侧门内的楚政与卫明对视一眼,两人神情凝滞,没有说话。
纵然楚清秋舌灿莲花,依旧改变不了事实。
现在,就看这个韩征宜怎么处置了。
他这个开头,十分重要,影响着后面的定性。
楚清秋不去理会李彦,依旧看着韩征宜,一脸铁硬,怒气冲冲的道:“好好好,扒皮抽骨是吧?那就先从我开始,我今年六十五,也没几天好活了,今天来,今天去,不用麻烦了,就在我楚家用刑吧!”
宾客被楚清秋的话再次激起了愤怒,立刻有人上前接话。
“谁敢楚翁!楚翁乐善好施,那是洪州府,甚至是江南西路的大善人,有什么理由要扒皮抽骨!”
“那就加我一个!想扒皮还是抽筋,尽管来!”
“不行!他们想抓就抓,想扒皮就扒皮,还有没有王法了!”
“凭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一群宾客,脸红脖子粗,撸起袖子就又要上前干李彦。
李彦吓了一跳,连忙躲到韩征宜身后。
这样,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韩征宜身上。
韩征宜一直冷眼旁观,静静的看着楚清秋与一群宾客,同时观察着怒火中烧的李彦,心里一直在思索着,这个烫手山芋,他到底该怎么处置。
他代表的周文台,一个不好,周文台就会引火烧身,成为这件事的背锅者。
“今天,这里的所有人,都跟我去府衙,面见府尊。”
只是片刻,韩征宜就有了决断,环顾众人,朗声道。
第五百八十二章 皇城司
“你要羁押我们?”
楚清秋面罩寒霜的盯着韩征宜。
他身旁的宾客也都看向韩征宜,怒目圆睁,想要吃了他。
韩征宜现在掌控了局势,自然要表现出洪州府的果断,直接道:“今天在你楚家发生这样的事情,必须要有一个清楚的解释!楚清秋,你休要猖狂!若是你再敢多嘴,本官有权将你就地处决!”
“你敢!”
楚清秋还没说话,一直躲在侧门后的楚政忍不住了,跑出来,大声向韩征宜呵斥:“你是什么品阶,如此大言不惭!”
韩征宜知道楚政,却没见过,面不改色,沉声道:“就凭你楚家胆敢殴死南皇城司司卫,围攻内官,这是不赦死罪!来人,将他们都给我押走,谁敢反抗,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谁给你的权力?”
这时,卫明漫步走了出来,背着手,面无表情的看向韩征宜。
韩征宜倒是认识卫明,先是一怔,而后似乎疑惑的缓慢抬起手,道:“卫参政?这里的事,您……在场?”
“放肆!”
卫明站到了楚清秋身前,挺着肚子,板着脸,道:“本官是刚知道这里的事情,匆忙赶过来的,第一句就听到你说什么‘就地格杀’,谁给你的权力!”
在场的倒是没有不认识这个江南西路的神通人物,上上下下,就没有他打不通的关系!
又是江南西路的参政,不少人松口气,不再说话,看嵬名怎么‘为他们做主’。
韩征宜听着卫明的话,倒也光棍,抬手道:“既然是卫参政说话,下官不敢不从。所有人即刻回府。”
他一声令下,洪州府的衙役纷纷撤退,聚集到韩征宜身后。
“不行!”
这时,李彦大叫起来,道:“韩先生,你看看,地上的尸体,这时我皇城司的人,皇城司是天子禁卫,就这样被他们打死了,就这样算了吗?”
韩征宜瞥了眼卫明,故作为难的道:“下官只是洪州府幕僚,卫参政的话,下官不能抗拒。”
李彦看向卫明,感觉着浑身的疼痛,双眼通红,脸角扭曲,咬牙切齿的冷笑道:“不就是一个小小参政,也敢当我皇城司的主!来人,将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押回地牢,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李彦真的怒了,他一忍再忍,不过是想秋后算账,哪能就这么算了!
卫明本在作难,韩征宜要是真的带人回去,那这口大黑锅,就牢牢的扣在了他的头上!
但这李彦又要‘格杀勿论’,令他左右为难,心里有怒也无法发。
卫明心里急急思索着对策,对于李彦的威胁,毫不放在心上,摆着官威,淡淡道:“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有功名,有威望的士绅,岂能随便喊打喊杀。这样吧,我们去见巡抚,由巡抚定夺。”
卫明的想法很简单,他不能背锅,要将这口黑锅甩出去,同时拖延时间,寻求对策。
“我呸!”
李彦直接一口吐沫飞过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韩先生,你的人先借我,我要将这些人全都押回去,敢打我,看我怎么炮制他们!”
韩征宜一直冷眼旁观,突然间发现,似乎洪州府并不在这件事的旋涡之中,由此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想看看,今天这件事,到底要怎么演化。
韩征宜瞥了眼卫明与楚清秋等人,与李彦道:“李公公,平常倒是没问题,只是,卫参政当面……”
李彦嗤笑,目光恶狠狠的盯着楚清秋等人,道:“他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了。你借给我,回头我与周知府细说,不让人受牵连。”
卫明还真不怕李彦,这里士绅近百,全都是洪州府的名望之士,要是都被抓入南皇城司,整个洪州府都能炸开,更别说造成的可怕影响了。
一个区区宫里的小黄门,没这么大胆子!
卫明回头,给了楚清秋等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背着手,挺着肚子,看向李彦与韩征宜沉声道:“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做,作为江南西路的参政,我只有一个要求:事态必须控制住,必须有巡抚决断,其他人,不得肆意妄为!若是惊动天听,降下雷霆之怒,你们一个个都逃不了!”
韩征宜果断的抢先在要发怒的李彦之前开口,道:“卫参政,那下官,是走,还是不走。”
卫明一摆手,道:“这我不管,这是你们洪州府的事。我现在去见宗巡抚。”
李彦那肯放他走,刚要说话,突然又有人声音响起:“卫参政,宗巡抚下乡迅速去了。”
众人寻声转头看去,就看到周文台一身官服,大步走了进来。
“见过府尊。”韩征宜连忙行礼。
众多衙役自然是跟着。
卫明看着周文台进来,眼神立变。
楚清秋是没见过周文台的,看着这个人,铁青的脸再次冷了几分。
楚政预感不好,头上冷汗涔涔,思索着现在找什么人求救。
一众宾客,见大人物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自然也冷静下来,越发的后怕,悄悄靠近楚清秋。
卫明自然认识周文台,见他说宗泽下乡,他是一百个不信。宗泽临时衙门四周,有一百双眼睛,真要出来,他早就知道了。
宗泽不出面,有太多理由。卫明没空去猜,道:“那刘参政呢?”
不管如何,他卫明不能处置这件事,不能背这口黑锅。
周文台敏锐的捕捉到了卫明话里的意思,再看到韩征宜的眼神,不动声色的抬手道:“刘参政也不在,这里,全凭卫参政做主。”
卫明果断的甩手,大步向前走,道:“本官走不了你洪州府的主。本官这就回去写奏本,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上书朝廷。”
“你想颠倒白黑?”
李彦见卫明要走,阴沉着脸道:“今天谁都可以走,你走不了!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李彦身后的皇城司司卫,早就忍不住,闻言就扑了过去,将卫明给牢牢的锁住。
卫明吓了一大跳,剧烈挣扎,怒吼道:“我是朝廷命官,正四品,没有大相公的命令,官家的旨意,你们凭什么拿我!”
李彦阴恻恻的笑,道:“就凭皇城司三个字!”
周文台眉头一挑,恍惚才想起,皇城司,到底是官家的,并且,这李彦,还是宫里的黄门!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杀人了
皇城司的司卫,硬生生的将卫明向院外拖。
对于这个场面,周文台视若未见。
李彦的身份太特殊,除非周文台彻底撕破脸,官司打到政事堂,否则根本拿他没办法。
楚政见着,吓了一跳,走近楚清秋,低声道:“父亲,卫明不能被带走!”
卫明与他们楚家关系太深了。
卫明是他们楚家培养,一路堆了多少资源,这才扶上来,原本是计划安排他接替应冠,谁知道朝廷继二连三的变动,让这个计划落空。
卫明,与他们楚家关系深,知晓太多秘密。要是他被抓走,李彦大刑逼供之下,怕是什么都会说了!
那个时候,他们楚家就完蛋了!
楚清秋何尝不知,楚政话音未落,他就上前一步,铁青着脸喝道:“卫参政是朝廷命官,南皇城司也不可随意抓人!要抓他,就连我们一起都抓了!”
直到这种时候,楚清秋才憋屈的明白,面对李彦,他其实很无力,只能用这种裹挟的方式逼迫。
他话音一落,果然,不少宾客涌过来,跟着站队。
“抓卫参政,先抓我们!”
六七个人挡在李彦身前,不让南皇城司将卫明带走。
周文台完全是坐壁上观,不言不语。
李彦见楚清秋跳出来,心头越发恼火,脸上冷笑连连,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成全你,将这个老不死的,尤其带走!”
南皇城司的司卫,如狼似虎的扑向楚清秋。
“你们敢!”
楚政大惊失色,跳出来,挡在了楚清秋身前。
“你们敢!”
继而是楚家的宾客,他们多与楚家关系密切,楚清秋绝对不能被抓,否则他们必然受到牵连!
一时间,十多人挡在楚清秋身前,更有几十人站在边上。
周文台神情动了动,暗道:难怪江南西路的‘新政’推行的这般艰难,这些人如此抱团,除非打散他们,否则事事难行!
李彦不像刚才了,有周文台在场,他显得有恃无恐,苍白的脸上是鼻青脸肿,双眼越发冷厉,道:“好,将这几个挑头的,全都给我带走!另外,派人盯住他们的府邸,一个不准走脱!”
“阉宦,我们跟你拼了!”
当即有拄着棍子休息的宾客,闻言怒目圆睁,持着棍子就要扑向李彦。
李彦忍了一肚子火,早已经忍耐不住,眼见那个人冲来,脸角冰冷,与身边的一个司卫使了个眼色。
那司卫神色不动的上前,猛的拔刀。
噗嗤
一刀猝然挥下,从那人的脖子上一闪而过。
那人骤然停止,神情惊恐,不可置信。
当
棍子掉落下来,人也跟着倒地。
杀人了!
周文台心头狂跳,这李彦疯了吗?居然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一众宾客,包括楚清秋,楚政,那被捆绑起来的卫明,头上直冒冷汗。
刚才,李彦一直强忍着没有动手,甚至被打死了几个都还是没拔刀,现在,他敢杀人了!
李彦盯着地上的尸体,然后抬头看向楚清秋等人,寒声道:“还有谁敢的?”
哐哐哐
南皇城司的司卫齐齐拔刀,虎视眈眈,杀气凛凛!
哪怕是楚清秋,这会儿也不敢说话了。
这李彦,真的敢杀人!
其他宾客更是胆寒,悄悄后退。
他们是当地士绅,名望之士,可说到底,无权无势,面对南皇城司,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抵抗!
卫明害怕了,满场搜寻,落在了周文台身上,急声道:“周知府,我可是政事堂任命的江南西路巡抚衙门参政,曾经还与蔡相公通过信,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彦不给周文台说话的机会,直接一巴掌拍过去,在一声响亮的耳光之后,道:“今天,谁来也救不了你,都给我带走!”
南皇城司司卫,好像觉醒了的凶兽,群涌着上前,将楚清秋,楚政以及十多天挑头的人,全都给套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楚政剧烈挣扎,急急吼道:“我父亲是龙图学士,我母亲还有诰命,没有官家的旨意,你们不能抓人!”
“我祖上有从龙之功,你们放开我!”
“我的姻亲曾是六部的侍郎,你们抓我,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群人开始拉台他们自以为傲的背景,试图挣脱李彦的抓捕。
“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们!”
李彦恶狠狠的吼叫:“全都给我带走,牢里的刑具,都给我换新的,我要亲自,一个个给他们用刑!”
南皇城司司卫如同恶虎,将这些人牢牢捆死,押送向院外。
楚清秋梗着脖子,一脸僵硬,
“周知府,你不能见死不救!宗泽,巡抚衙门的威仪,你也不要了吗?你还想推行‘新政’吗?”
卫明被拖着,急的大叫。
周文台神色有迟疑,卫明以及楚清秋都是本地最有权力、势力、声望、影响力的人,抓走他们,利弊还很难说。
韩征宜看出来了,上前低声道:“东家,是个好机会。”
周文台微微点头,并没有出声,任由楚家人叫喊,那些宾客拼爹拼祖宗。
门外,确实有宗泽的人,他们听着,急忙去汇报。
其他的宾客,大气不敢喘,蜷缩在一旁。
他们完全没想到,今天的事情,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并且,后面还不知道有多么可怕的后果!
李彦看着他们被抓走,又恶狠狠的盯着剩下的宾客,直到这些人面露恐惧后退,这才得意阴冷一笑,转向周文台,道:“周知府,给我向宗巡抚代好。今天的情,我李彦承了,日后必要重谢!”
说完,李彦就走了。走的有些急,他要回南皇城司,好好清算这些胆敢打他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周文台没有回应他,看向剩下的人,这些人,要是好好利用,也会对他的计划大有裨益。
但眼下,显然不合适拉拢。
“剩下的交给你。”
周文台与韩征宜低声说道,他也要尽可能的避开这件事。
韩征宜会意,也看向剩下的宾客。
这些人,处置起来,怕是会有不少麻烦。
‘怎么处置呢?’韩征宜心头也是为难。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洪州府城外不远,一个人坐在路边的茶摊,听着府城里发生的事情,是一怔一怔的。
沈括一张沧桑老脸都呆滞了,道:“这是真的?”
“是。”侍卫回答的很坚定。
“乱到这种程度了吗?”沈括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当众围殴由内监亲领的南皇城司,还打死了好几人,这是要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