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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轶     医侦朝野txt下载     医侦朝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4章 车间

    1260年,1月20日,金口市,五龙河大铁厂。

    没过多久,工人们操作着大铁罐,将里面的液态钢水倾倒了出来,也没倒进什么模具里,而是直接往地上倒去。仔细一看,地上有一长串不知道用什么东西铺成的凹槽,他们小心地控制角度,将钢水一点点倒出来,钢水在凹槽中迅速降温成型,又有几个穿着厚衣服的工人用工具将成型的钢条沿着凹槽一点点抽走,后面接着几个学徒,拿着大锤子,对炽红的钢条不断敲击着。

    乔玉山看到这里,奇怪地问道:“这不是已经有钢水了吗?直接铸造成型不好吗?为什么要铸成钢条?”

    这是典型的外行问题,万浩然也不以为意,回答道:“虽然有液态钢水了,但是钢的流动性不好,进了模具会迅速冷却,不易成型不说,就算勉强成型了,也会有很多缺陷。铸些小东西可以,稍大点就不行了,所以大部分钢件还是要锻造加工。现在我们没辊压设备,造不了工字钢,只能先铸成t字,然后根据需要锻造成各种形状。嗯,要求不大的情况下,直接用作结构或者铺在地上做成钢轨也是可以的,我们现在厂内用的钢轨就是这么来的。”

    这时候,工人们已经将一段钢条截断,取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沙堆上冷却。几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横截面是t字型。

    黄鹤指着这些钢条问道:“我听说你们用了什么碱性转炉,可以去除钢里的杂质,那么就算是这么一根粗糙的钢条,要是流出去了,得跟传说中的神铁差不多吧?”

    “你不是想拿去卖吧?”说到这个,万浩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呃,要让你失望了……我们用的碱性转炉,虽然除去了大部分硫磷,但有个问题,就是通气量太足,氮啊氧啊会残留在钢材中,影响品质。前期实验的时候搞了不少废品出来,还好之前也攒了些经验和技工,反复调整参数总算是能用了。不过也就是能用,真要算起来,还赶不上传统方法千锤百炼出来的钢呢。现在好钢还是要靠坩埚。”

    “啊?”众人都有些惊讶,黄鹤问道:“怎么会这样?没什么办法补救吗?”

    万浩然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于是赶紧说道:“其实也不算严重,虽然比后世钢质量差了不少,但至少比古法搞的普通的生熟铁强多了嘛。其实我们这钢成本比熟铁还低了,性价比总是合适的。要是我们以后能找到锰,用它来吸收残氧,再加上锰钢合金本身的特性,强度又能提升一大截。”

    他又带众人走了出去,指着前面一片叮叮当当响的两个大车间说道:“而且现在大都是手工锻造,虽然低效,但有个好处是铁匠能随时发现问题进行调整。他们整年对付劣铁,手上早就有经验了,见有开裂的趋势就回炉。就算是废钢,经过充分锻造,问题也就解决大部分了。这样锻造好的钢件,不敢说神兵利器,总比一般水平强多了。”

    前面这两个车间,外面都是一样的砖墙,但西边那个要大得多,发出的响声是一片叮叮咚咚的,而东边靠河那个要小一些,发出的响声则是高频率的切削声。

    万浩然先带他们进入了西边那个大车间。

    经过刚才转炉运作场景的洗礼,他们本以为会见到什么高科技的场景,没想到一进去,却出乎意料地发现里面非常传统,甚至传统得有些过头了……不过倒是热闹地很。

    巨大的厂房中,一溜排着两排铁匠炉子,每个炉子旁边都有几个铁砧和工作台,一两个铁匠领着几个学徒,在拿着锤子和手工工具敲敲打打加工简单的铁器。

    整个工作过程简单得可以说有些原始,每个炉子都是小组协作,不同小组之间连个流水线也没有。只有两道铁轨还算有点科技感,上面有几辆小车,来来回回运输着原材料和产品。他们随便看了一下,产品有菜刀、锄头、铁锨等等,都是很常见的铁器,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钢铁零件,但形状也不复杂。

    除了集中度高了,每个小组的工作几乎和外界的传统铁匠没什么不同。

    三人看到这里,反而有些稀奇了,黄鹤拉着万浩然问道:“老万,你们这里难道有什么奥秘?怎么连台水力锻锤都没有?”

    万浩然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奥秘啊,就是普通的生产车间。”

    黄鹤又环视了一圈,奇怪地问道:“那你们拉扯这么多铁匠干这活干嘛?这不是浪费人才吗?把他们送去操作机械不更好?”

    万浩然摸摸脑袋,说道:“我们倒也想啊,不过现在不没那么多机械可用吗?低效率总比没效率好。而且就算只是简单地聚在一起,因为各项固定成本都分摊了,效率也会比单打独斗高不少。这些人原先大都是四里八乡打些简单铁器维生的野铁匠,因为被我们的廉价铁器冲击而破产。既是为了维稳,也是为了吸收人才,我们把他们统统雇了过来,就在这里按传统方式打造铁器。我们只需要盖几间房子垒些炉子,成本低得很,产出的铁器质优价廉,往外随便一卖就能赚钱。不管赚多赚少,都比什么也不干强不是吗?等到融入体制了,就可以派去做点别的工作了。”

    三人听了不住点头,万浩然看了看四周,又小声说道:“而且还有两个好处,一嘛,给这些铁匠一人派几个学徒,让他们练练手艺、从基础开始了解铁器的脾性,对于培养基础工人很有好处。二嘛,别出去说,我们把这些铁器倾销出去,不就能逼得更多铁匠破产,我们就能有更多的熟练工人可以雇佣了?”

    乔玉山、何魏和黄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嘿嘿笑了起来。他们在厂房中随意转了一圈,然后万浩然带他们去了隔壁的水力锻造车间。

    刚才走了三个车间,都没见过几个股东,基本是些高级劳工在管理。而进了水锻车间,就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季国风、左武卫、陈文、木云心等工业部的干将都在这里,安全部的林小雅也过来凑热闹。几人都全副武装,嗯,正如字面意义,穿着一套半身板甲,戴着只留一条小缝的头盔,在安全距离外,围观着一台上下运动的机械。

    这台机械正接驳到东边另一台巨大的水轮阵列上,底下一个长长的转轴顶着粗一圈的刀头不断转动着,而顶上还有一门黄澄澄的大炮,正被三根粗壮立柱构成的吊车固定着,炮口对准刀头,不断往下压着。

    机械发出强烈的响声,在巨大的车间中回荡着,令人内脏都不舒服。过了一会儿,炮身又抬了上去,工人们拿着唧筒上去对刀头喷了些油,又把炮降了下来,再次开始切削。铜屑混着油液一起飘落,如雨如霞。

    三人对此看得目瞪口呆,乔玉山大张着嘴问道:“这,这是在干嘛?”

    万浩然跟左武卫他们打了个招呼,回头答道:“这是在镗炮膛呢。”

    乔玉山懵懂地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镗床。当初听了还不觉得什么,亲眼一看居然这么吓人!”

    万浩然嘿嘿一笑:“龙吟炮都量产了,自然也得上新床了。嘿,这新镗床也不简单,可是动用了不少战略物资呢。”

    镗床的精度要求相当高,不然不足以膛出精确的圆孔,为此都是竖向放置的,以减轻重力对精度的影响。实际上这台镗床的关键不在于刀头上,而在于床身上,各种导轨、轴承之类的部件必须经过反复打磨、标定、配合、校正,才能有足够的精度。工业部的技术实际上还差了点,为此不得不使用了自东海102上拆卸下来的部件和材料,才满足需求。设备的核心是一套电力系统,外面传来的动力先发电,经过稳压设备连接到电动机,再驱动刀头,精度相比自制设备要高了几个数量级,但不可复制,坏了就没了。

    乔玉山又问道:“这么说,是先把炮铸好了,然后在这边精加工?”

    万浩然看了看他,有些惊奇,这小子也不是完全不懂么。“对,是这样的,铸造出个粗胚,然后把外表面一修,内膛精镗一遍,又可以摒除不少死重。这么出的龙吟炮,炮身重量差不多是三百八,很实用了。还有一个铸铁版的,五百公斤重,给海军用。”

    “好,好,军方叫了那么久新炮,终于有得用了。对了,刀头转这么快,会不会损耗很大啊?”

    这时木云心注意到了他们,摘了头盔走了过来,看了看乔玉山,说道:“钻头都是用阔马那边出品的坩埚钢做的,硬度比较高,损耗会有但也不大。而且钢是我们能自产的,就算损耗也无所谓,相比之下,里面那些从船上拆下来的战略物资才是用一点少一点了。我们本打算是只在生产零部件的‘母机’上使用战略物资的,希望能在完全耗尽之前把加工精度提高到足够的水平,实现对母机的复制。现在用于直接生产武器装备,也是破例了,不过也还好,这台机器能加工的东西也不止火炮。”

    木云心穿越前开了个汽修店,穿越后自然就被吸收进了工业部干活。之前他在城阳工业区负责车辆工坊,大铁厂项目启动后又被调了来帮忙。

    阔马区最初那个炼钢工坊,现在仍然在工作着,专门生产一些工具钢。坩埚法虽然产量低,但可以生产一些高质量的钢材,尤其是可以生产高硬度的高碳钢,仍然不可替代。

    他说的这些,乔玉山他们是一点没听懂,只能茫然地点头:“哦,是这样啊!”

    木云心又转向万浩然说道:“老万,你们现在对碳含量的预测工作做得还算可以了吧?等这阵子磨合期过了,咱们制定个计划,从炼钢车间开始分流,碳含量适中的铸成胚,过高的就直接做成钢轨或结构件,其他不合适的就送去隔壁手工锻造。”

    万浩然点点头说:“没问题,不过这个还是得看需求分,准确率肯定到不了百分之一百,得做好废料预案。”

    过了一段时间,似乎是这门炮镗完了孔,被工人们喊着号子移了下来,放到板车上运到其它车间去了。

    来访的三人本以为会继续镗下一门,不过迟迟没有新炮运来,倒是木云心去拿着三个头盔回来,递给他们,说道:“待会儿有个实验项目,你们也做好防护。”

第215章 锻造

    1260年,1月20日,金口市,五龙河大铁厂。

    何魏戴上头盔,透过窄缝很不习惯地看向外界:“实验?”

    木云心努努嘴:“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一队工人挥着铃铛,将一个刚铸出来的圆柱状物体推了过来。这东西体型不大,大概也就二三十公分,还红热着,散发着高温。

    何魏瞅了一会儿,问道:“这个,难道也是炮胚?”

    木云心点头道:“没错,是炮胚,而且是钢铸的。”

    何魏侧过去看了一眼:“可是,这不是实心的么,炮膛呢?”

    木云心摆摆手:“等下就要搞了,静观其变吧。”

    很快,在左武卫和陈文的指挥下,工人们将这个炮胚运到了车间内的另一台高大机械旁边,将它抬到了工作台上,用两杆长“叉子”固定住。

    然后又有人按动手柄,将这台机械接驳到了粗大的天轴上。在东边水轮阵列的驱使之下,机械内部一个圆柱形的巨大锻锤被牵动着沿着四根粗大的木柱不断升高,然后轰然落下,底部的工作面砸在这块钢炮胚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钢胚轰然扁了一截。

    锻锤保持压力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升高。此时四个工人趁机上前,合力将钢胚旋转了一个角度,然后钢柱再次下落,又一次对钢胚进行锻造。

    随着一下下的锤击,钢胚先是变形,后又变回了圆柱形,然后渐渐变成了前细后粗的炮形,强烈的响声在巨大的车间中回荡着,振聋发聩。

    何魏目瞪口呆:“炮模样还真出来了!”

    旁边几人也围了过来,仔细地观察着锻造过程。乔玉山看了看一脸凝重的季国风,不敢招惹,凑到左武卫身边,问道:“左哥,你们这炮也能锻?跟铸炮有什么区别?”

    左武卫看了看他,搜肠刮肚,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说道:“呃,锻造能消除铸造时产生的缺陷,重塑晶型,而且钢材料本身也比铜强……总之好处多多,锻造出来的炮肯定比铸造的炮强得多。这是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是我们现在就这点家底,大炮也锻造不了,只能先锻点小炮实验一下。”

    乔玉山懵懂地点了点头,又指着那个钢胚问道:“那,那不是实心的吗?炮孔怎么办?”

    左武卫往南边一台钻床一指:“简单,用钻头钻出来啊!”

    乔玉山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就这么硬钻个炮膛出来?能钻得动吗?”

    “钻是能钻的,成本和时间的问题而已。”左武卫摇了摇头,“所以现在搞不大,只能上小的试试。”

    这时,锻击的声音突然停止,几人转头望去,只见工人将炮胚取了下来,放到一边的架子上冷却起来。架子上还有好几个大小粗细各异的炮胚,左武卫告别他们,走上前去,跟季国风等人讨论了一会儿,然后指挥工人抬起最边上一个早已冷却好的小号炮胚,架到了旁边的钻床上。

    何魏有些奇怪,又找到木云心问道:“刚加工完的那个炮胚不是还热着吗?为什么不趁着现在红软的时候钻孔,不是更容易些吗?”

    木云心双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不……这时候温度太高,钻头也受不了。而且完全冷却之后,由于炮胚内外冷却速度不一致,内部会形成疏松,这时候钻孔反而会更容易。”

    何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算细节听不懂,但那个意思到了就行了。

    另一边,工人们把炮胚固定在钻床上,不断调整着位置,终于对准了中心线,然后倒上冷却油,接驳上天轴,开始钻孔。

    钻床对力度的要求大,对精度的要求却不高,因为粗钻完还是要精镗的,所以这台钻床完全是用自制部件构成的,而且是横置的而非纵制,傻大粗黑。

    炮胚缓缓前进,钻头与炮胚接触,铁屑飞溅,发出刺耳的响声。工件前进的速度比想象的慢得多,稍进一点,就要退出来重新上油进给,三人一开始看着有些新鲜,但很快就无聊起来,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正在这时,机械运行的声调发生了变化,钻床下部突然发出无规律的噪声,一听就很危险的样子!

    车间众人一惊,工人立刻拉开操纵杆,将动力切断,机械在钻头阻力的作用下很快停止,钻床内部发出一声“咔嚓”,然后彻底停了下来。

    季国风对陈文喊了一声:“把小雅拉到后面去!”然后戴上头盔冲了上去,左武卫和木云心也围了过去。万浩然也想上去,但看已经挤不开了,就帮着陈文把林小雅拉了回来。

    林小雅没好气地摘下头盔,说道:“你们急什么啊?这东西又不能爆炸,我上去看看怎么了?”

    陈文也摘下头盔,擦了擦汗,说道:“姑奶奶,机器是不会爆炸,但你要是过去被什么东西给崩到了,季老大可就得爆炸了。为了我们的小命着想,您还是回来吧。”

    众人都嘿嘿笑了起来,林小雅脸一红,顺手抓起一根扳手就要敲过去,陈文赶紧躲到了乔玉山背后。乔玉山装模作样拦了一会儿,突然对林小雅问道:“这锻炮的事是你们武备组牵头的吧?这样做出的炮得是什么样子?”

    谈到正事,林小雅就不闹了,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没定呢,现在也还是实验阶段,一来探索工艺,二来也是研究什么形制的炮合适。你们别看前膛炮就是一根金属筒子,其实学问多得很呢。

    首先呢,这口径多大、炮管多长,都会影响到最佳装药量。对,没错,火炮装药不是越多越好,而是有一个最佳用量的。装少了自然威力不足,但装多了也没用,做功距离就这么长,装药多了飞得更快,大部分药气还没产生作用呢,炮弹就飞出去了,剩余的压力等于白做功。而且装得越多炮壁就得越厚,自然也就越重了。

    我们设计炮,就是如何改变壁厚和长度,在重量最省的前提下取得最合适的初速。理想状态,就是药气的压力衰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炮弹正好飞出炮口。所以我们做这炮,首先就是要确定最佳装药量,但确定了之后,这炮也未必是我们想要的,可能威力不足,也可能过大,可能炸膛,也可能管壁过厚超出了需要,而对它们的进一步修改,又会反过来影响长径比,进而改变最佳装药量……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她说得这么复杂,来参观的三人顿时肃然起敬,感觉到了武器研发的不易。

    这时陈文站出来了了:“没错,所以之前我跟老姚测了那么多组数据,这就得用上了。”

    林小雅看了看他,把扳手放了下去:“也是,这次就放过你了。”

    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后,故障排除。原来是内部一根硬木转轴产生了裂纹,紧急换了一根钢制的,又上了一遍油,才没问题了。

    轻伤不下火线,试着空转几次后,钻床继续钻孔,速度仍然很慢,但还好这个炮胚很小,没等太久就钻到指定位置了。不过这只是第一遍粗钻,只钻了个小孔出来,之后还要换用更大的钻头扩孔,过后还要再换到隔壁镗床精镗一遍。

    此时到了饭点,木云心继续带着工人在车间加工。其余人呼朋引伴,去西边的食堂饱餐一顿,才回来看后续工序。

    这门炮换了两次刀,粗钻到了73mm的内径,又换到了镗床上。镗床换了一个适用于狮吼炮的刀头,开始加工,虽然钢材比铜硬了不少,但工作量较小,还是噌噌噌镗完了。季国风和左武卫上去看了看,又招呼工人拿过一些磨料,塞进炮膛用布打磨一下,才洗净搬到了工作台上,众人一下子围观了过来。

    这门炮是实验作品,体型很小,壁厚也没多少,整体不过十多公斤,轻巧的很。内膛刚刚经过加工,显得银光闪闪,但外表面还没开始修整,既粗糙又昏暗。而且因为是锻造出来的,炮身不是标准的圆柱形,炮耳、准星、传火孔也还没加工出来,看上去很是丑陋。

    不过这门丑炮,在众人眼里却是分外可爱,他们围了过来,左摸摸右看看,林小雅更是恨不得这就抱回去抱着睡觉。

    乔玉山走上去掂了掂,很容易就抬离了桌面,又顺势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放下,问道:“这么小的炮,按刚才说的,装药量也不会太高吧?是用在哪里的?”

    左武卫和陈文正欲开口,林小雅却抢先回答道:“管它有没有用呢,这可是锻钢炮,是未来啊!虽然现在只有十多公斤,未来未必不能做出一百、一千公斤来的!”

    乔玉山惭愧道:“呃,对,是这个道理。”

    林小雅又看了看这门小炮,一手就把它提了起来,又继续说道:“嗯……不过这门也确实太小了点,其实没必要这么小,管它呢,反正只是实验作品。说起来,海军不是经常把这种小炮放在舷板上打霰弹嘛,我看就可以用这个替代,轻便多了。等以后渐渐再做大,等有朝一日做出有效射程达到二百米的小钢炮,就厉害了。”

    “二百米?”乔玉山看了看她,“是不是太短了?比火枪远不了多少啊。”

    林小雅摇头道:“你这就外行了吧……二百米很近吗?这个距离看过去,人也就一个小点了,对于步兵营那些没经过专业训练的炮手来说,就算给一门线膛炮也不一定能打中,反正都是随便瞄瞄打过去,有个二百米射程就够了。我们现在专业炮兵的火力够用了,却还少一种合适的步兵重武器。大规模会战的时候不需要它,要是营连级别的步兵单独行动,遇到些山寨土堡之类的,就能发挥很大作用了。”

    乔玉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感叹道:“铸铁换锻钢,你们可真是鸟枪换炮了。嘿,要是龙吟炮也能这么搞就行了。”

    这时左武卫走了过来,对他一竖大拇指,说道:“哈,说得好啊,要是我们能搞个钢版的龙吟炮来,那可就真的牛*了。”

    乔玉山看了看他的表情,惊道:“嘿,看你的样子,难道真的能搞出来?”

    左武卫耸耸肩:“谁知道呢,重量每上一层,难度都是成倍增加的。但我们可以试试,就算锻不透,总也有可能性,只要能比铸铜版的稍轻一点,就有意义了。不过到那时候,也没必要折腾这盲孔筒子了。”

    季国风又补充道:“锻造钻孔这一套对于技术来说是个考验,但反过来说,也未必不是推动工业进步的动力。对于新炮,我们是两条腿走路,主力还是依靠姚崇义的铸造厂,而新工艺也要探索,得向未来看啊!”

    乔玉山终于信服,对他们恭敬地一抱拳:“真是辛苦诸位了。”

    黄鹤又拉着木云心问起其他问题来,何魏也到处参观着。

    而旁边的陈文拿起那门小炮,比划了一下大小,用手摸着光滑的炮膛,又拿起一杆木槌在里面模拟了几次推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216章 昂贵的正义

    1260年,2月15日,高密县。

    “法……法官明鉴,这张二狗自五年前开始,就拖欠我家的租子。我家大人心善不愿追讨,这也就罢了,可去年他又借了我家一大笔青苗钱,到了今年又还不上。这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四十多贯了,就算我家饶有薄产,也经不住他这么欠啊!还请法官为我家讨还公道,讨回积欠!”

    高密城,原先的县衙中,徐迩身着一身黑色制服,头戴高帽,端坐在高台上,听着原告方陈述诉求。旁边还有一名文书正奋笔记录着。

    一个脸色红润、身材高大、穿着新式棉袍的青年男子,拿着一张状纸,正口吐飞沫地控诉着被告无耻的拖欠行为。而被告是个又瘦又小黑乎乎的男子,似乎年龄也不算大,但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了,穿着一身破烂的麻衣,正佝偻着身子,惶恐地低着头不敢看上面的徐迩。

    徐迩原先是文化部的股东,但现在已经不属于管委会之下任何一个部门,而是就任于全体大会直属的司法系统,手下带着几个文书,在高密县担任本地的法官。

    不久之前,高密县还是没这个职位的。当初东海商社攻占高密县城的时候,高密士绅很是配合,帮助东海人维持住了本地秩序。事后商社也投桃报李,仿照胶西例,由高密商人和士绅们在城中自办商会,负责城内一切俗事。东海人在高密只管驻军和收税,一年下来倒也井井有条。

    直到去年,东海商社开始在控制区内推行自编法律,司法权的作用也显著重要起来。所以他们在胶州三个县城都开始常设法官,以接管本地的司法事务,准确来说,是司法事务中的审判和执行工作。

    古代官府中已经有了简单的分权概念,一县之中有县令、县丞、县尉三长官,县令自然是统管大权,县尉负责维持治安,县丞负责审案。拿后世做类比的话,县尉做的是公安局和检察院的活,县丞就相当于法院。

    当然,这套分权体系往往只有在政治清明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很多时候只会流于形式,更别说近几十年北方这种退化过的封建统治结构了。以当初的即墨县为例,程从杰基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县尉县丞的活都被毕庆春一把抓,高密和胶西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东海人在各地派驻法官,其实做的就是县丞的工作。这多少有从商会手中夺权的嫌疑,但是一来县尉的权责仍然抓在商会手里,二来商会不是一个个体,而是由多人组成的,他们之间也会有争执,总需要个讲理的地方,而本地圈子就那么点大,不管找谁讲理都会有些帮理不帮亲的嫌疑,东海人派驻的法官这个外来户反而相对公正可靠,正好填补了他们的需求空白,所以最终各地的法院没受到多大阻力就建立起来了。

    反正这法院又没多收税,建就建呗。

    嗯……东海商社这法院是盈利性质的,来这里打官司要交一笔不菲的诉讼费!就今天这个小案子,不管谁输谁赢,法院都有两千钱的进帐,这可不算小钱了啊。

    因为这样高额的诉讼成本,所以现在民间有冲突都尽量自行解决,很少闹上法院。但也有些特别苦大仇深的,本来能私下解决也要特意告上法院,反正诉讼费是败诉方承担。

    今天这个案子,就是常见的债务纠纷。原告是高密西北一个村子的地主,姓李,被告是同村一个小自耕农,姓张,被告欠了原告一大笔钱,原告想让他用家产抵债。

    李家在村里势力大,直接占了张家的田也算容易,但抵债这事,总归在官府过了契约才算放心。这事本来应该是去城里找县衙办的,但是现在县城里可没知县老爷了,只有一群商会老爷在管事。李家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们,转来转去就找到了这新成立没多久门可罗雀的“法院”,进去一问倒也对口,就扯了张家男人张二狗过来告状,成了高密县法院第一例债务纠纷的案子。

    徐迩面无表情地听完原告陈述,说了一句:“原告递交证据!”

    被告猛然一抬头,原告看了他一眼,然后“哼”了一声,紧接着换上笑脸,将一厚叠文书送到了徐迩的桌子上。

    徐迩看了看,都是些借据之类的东西,格式很不规范。他翻了一遍,又让助手取了白纸和红泥让被告按下手印,拿上来对着借据上的手印对比一番。虽然他没学过法医学,但也能看出是同一人的手印。

    他一边看,一边朝堂下问道:“被告张二狗,丙辰年八月,你借了原告家六贯钱,约定一年后偿还,月息三分,可有此事?如实回答,不得欺骗法官!”

    张二狗听了他富含威严的话语,吓得直哆嗦,一边回想一边说道:“丙辰年……丙辰年是哪年来着?”

    旁边的原告急了,朝他恶狠狠地小声说了一句:“就是四年前,水淹了的那年!”

    “是……是有这钱。”说到水淹,张二狗一下子想了起来。那年雨水大,小柳河泛滥,他家的田被淹了,只好跟村里的地主李家借债。就是从那年起,这债务利滚利驴打滚,就再也没甩下来。

    徐迩面无表情,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但是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月息三分,计算复利的话年化都过四成了。这一笔债,本金不过六贯,到了今年都滚到二十贯了。

    此后,他又继续把其他借据也确认了一遍,张二狗也大多承认了确有其事。但这年头又没有银行转账凭证,这背后有多少猫腻,徐迩实在是不敢想。

    一圈下来之后,徐迩拿起笔记本,看着上面的数字,对两人大声说道:“如此这般,从丙辰年开始,先不算利息,被告光是欠下的本金,就有二十一贯余五百四十钱,你们可同意?”

    原告连忙点头称是,张二狗掰了一会儿手指也没算明白,只好跟着点头了。

    徐迩见状,又说道:“按借据约定,至今为止,积累利息共四万五千九百四十二钱,你们可同意?”

    张二狗这下子更茫然了,原告却急了,叫了出来:“法官,这不对吧,怎么也得有十万以上了!”

    徐迩把手中的惊堂木一拍,然后左手举起一本《宋金刑律精要》(下面小字《东海基本法-民法通则》),厉声喝道:“你是计算复利了吧?根据东海民法第十七条,利息不得计入本金再次计算,若你要如此追讨,那你也是要负责任的!”

    原告被吓了一跳,虽然有些不太甘心,但也只好说道:“那,那就这样吧。”

    徐迩又转向被告,问道:“被告,这笔钱,你可有偿还能力?我是说,你能还得起吗?”

    张二狗这时终于敢做出哭丧着脸的表情,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啊,这笔钱,小人就是卖田卖地卖老婆卖儿卖女也还不起啊!还请李员外和大老爷开恩,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徐迩连忙又把惊堂木一拍,说道:“肃静!被告请注意,根据东海基本法,东海国居民有人身自由的权力,任何人不得贩卖人口!咳,好了,既然你没有偿还能力,那你可要申请破产?”

    这下不光张二狗,原告也有些茫然,两人一起问道:“破产是什么?”

    徐迩又把手中的法典一举,说道:“破产就是一个人的资产和收入不足以偿还债务之时,对其资产进行清理以偿还给债权人,并且锁定债务、制定合理的偿还计划,以保护债权人和债务人权益的制度。”

    他这么教条地说了一遍,堂下两人都有点云里雾绕的,徐迩见状有些尴尬,把惊堂木一拍,趁机咳了一声,又换了个口气说道:“就是被告把家产整理一下,全偿还给原告,原告你也让一步,把债务减免一部分。然后被告必须在监视下做工,每月的工钱拿出一部分还给原告,这段时间就不计利息了,等全部还完,你们就再无拖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何?”

    张二狗听到这个方案,连连表示同意。而原告本来就没指望能从这泥腿子身上榨出太多油水,有这个方案也算超出预期,盘算了一会儿也就同意了。

    徐迩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组织他们商议了一会儿,最后把惊堂木一敲,威严地说道:

    “本庭就此宣判,原告胜诉,被告需偿还本息共62652钱及本案诉讼费2000钱。

    鉴于被告资不抵债,申请个人破产,本庭就此宣判,同意被告的破产诉求。被告的田产、房产及若干家具,抵偿给原告,作价20000钱。

    在原告同意的前提下,将被告剩余债务减免至34000钱,在三年内冻结利息。被告本人及妻张陈氏、子张大、子张二、女张小花作为共同还款人,在东海商社监督下强制劳动,每月偿还1000钱,持续36个月,其中前两个月偿还诉讼费,从第三个月起偿还原告债务,由东海商社代扣,每年3月15日集中交付给原告。”

    有这个结果,原告可以说非常满意了,连连行礼口称青天。

    被告张二狗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现在他是真正的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了,怎么也不能算是好事。可是只要三年,就能从复杂的债务漩涡中脱身出来,总归让他感觉轻松了些。

    他在宣判书上按了手印,又拘谨地抬头看了看台上那个高大的法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该感谢他呢,还是该暗中诅咒呢?

第217章 卖官 上

    1260年,2月18日,登州,福山县。

    去年东海军一场闪电战,直接占领了登莱两个州城,却没急着处理剩下几个县城,直到接二连三的胜利消息传遍了整个胶水以东,旧县官人人自危的时候,才派了少量部队前去接管。

    那些县官们当时还想争取个宁海州的待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了。当初东海商社势单力薄,只能放个附庸出去,可是现在力量对比大大不同,自然不能将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作威作福了。但对他们也没苛待,只是客气地礼送出境了,任由他们把家人和浮财带走,也算好聚好散了,也是给后人做个榜样。

    登莱二州的士绅豪强们对新势力的统治也没反抗。他们又没什么正统观念,非得对李相公尽忠,再说了,论正统的话,背后有赵宋朝廷的“东海国”可比李璮正统多了。而且他们的家族在之前的乱世中已经培养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技巧,反正谁在头上都是交点税,没什么区别。

    只是让他们有些不习惯的是,这东海国将县老爷们驱除了之后,却迟迟未派新的县官过来。这福山县也不例外,一县父母的位置就这么一直空悬着,虽然没碍乡绅什么事,但上面没个人一时还真不怎么习惯。

    直到前几天,才有人从南边过来,给福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发了请柬,请他们于清明后第二天,也就是今日,来县城里议事。乡绅们乍逢此事,都不太习惯,但邻里之间拜会了之后,觉得也不像是坏事,就纷纷来参加了这劳什子政治协商会议。

    等到了今天,四里八乡的绅士们都齐聚在福山县衙中,衙内空间小,不得已只有在门口的校场上摆了两圈座椅。今日阳光明媚倒也不冷,正主还没到场,四五十个有老有小但都衣着光鲜的绅士们也少见这种热闹的场面,纷纷交头接耳,或是寒暄,或是讨论起今天的事务来。

    场面热闹,话头传递得也迅速,很快就有消息灵通的爆出了一个猛料。

    “什么,今日是要卖官?!”

    这还得了?竟然公然卖官?还有没有王法了?真是道德沦丧啊!

    呃,绅士们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山东路的官,不都是买来卖去的吗?之前的县太爷,也是从登州那边买来的知县啊。

    “错不了,我即墨二姨家的小子在崂山学宫读书,后来又进了东夷……东海人的什么统合部,他悄悄跟我说的,错不了。”一个戴着皮暖帽、身着绸面棉袍的绅士如此低声说道,周围的绅士闻言纷纷围了过来,打听第一手消息。

    “既然如此,赵员外,你怎么不直接去把这县太爷的缺给揽了?啧啧,这可是有大油水的啊。”

    “别说笑了,就咱那几亩薄田,哪能出得了这些钱啊。倒是孙员外,你家的矿这些日子赚了不少啊,不考虑一下?”

    “哪能啊,我家也就是赚点辛苦钱,一车车的矿运出去,其实就换不回几个铜钱。嘿,说来也奇怪,要是东海人想卖官的话,不是该找大户悄悄卖出去吗?把咱这些都聚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要唱卖?”

    “唱卖也不用这么多人捧场吧?就咱这样的,一看就没几个钱,叫来干嘛?”

    “李员外别谦虚了,外面哭穷,家里不知道有多少金银呢!”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他们热热闹闹讨论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只好聊起闲事来,什么今年准备种什么,家里的佃户交多少租子,城里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之类的。

    过了不多久,县衙内响起了一阵鼓声,绅士们赶紧坐回了座位里。

    稍后鼓声停歇,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带着几个随从从县衙里走了出来。

    男子走上会场前方的一个高台上,摘下圆沿帽,露出一头髡发,然后把帽子拿在身侧躬身对绅士们行了个奇怪的礼节,又把帽子戴上,开口说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在下郭阳,忝为东海商社商务部登州司负责人,今日召集各位,主要是想讨论一下今后福山县的政务问题。”

    他这么一套做派和说辞,让绅士们既新奇又有些茫然,但既然说到政务,那不就是县官的事嘛,看来果然是要卖官了。

    郭阳看了看刚才那个放出消息的赵员外,又继续面带微笑说道:“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今日之事,是关于‘卖官’的。”

    众人听到关键词,终于会心地点了点头,相互之间小声议论起来。

    郭阳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我们这个卖官可与之前的卖官不同。说到卖官,各位肯定比我们商社清楚,这官位能买卖,自然是有利可图的,实际上,是大大的有利可图。但是,我们东海人有句话,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各位都是聪明人,想必知道,一个知县能从位上刮出那么多财富,还不是从各位身上刮来的?只不过是诸位分摊一下,都不心疼罢了。”

    他说的这么直白,绅士们自然感同身受,知县收的钱,还不是他们交的税嘛。嗯……虽然归根结底都是从下面的佃户和村里的其他小户身上出的,但经的都是他们的手啊!

    于是堂下立刻响起了赞同的声音,还有人叫起了好。

    见局面不错,郭阳趁热打铁道:“我们商社虽然攻占了登州,但只是为了自卫,没有跟诸位过不去的意思。说到底,我们东海人祖上也是胶东人,怎么会苛待自己的乡亲呢?要我说,之前那些贪官污吏,为官不能造福乡梓,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福山的罪人。”

    “好,说的好!”

    “郭……郭负责人说得好!”

    绅士们虽然喝起了彩,但是心里很是没底,这家伙说这么多漂亮话,这是要干嘛?

    郭阳于是终于摊了牌:“所以说,我们要是继续走原来卖官的老路,找个大户,几千几万贯卖他一个知县,那不是害诸位吗?所以我们今天的卖官,不是卖断,而是众筹!”

    众筹?这是什么?

    “众筹就是,嗯,插脚,合股,公司,大家都懂吧?各位商议一下,自行推选福山县的知县。”

    这一下堂下立刻就炸锅了,自行推选知县?这天下还有这种事?等等,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落到我们头上?

    眼见绅士们提出了疑问,郭阳笑呵呵地解释道:“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众口难调,各位肯定都想推选自己亲近的人当知县,但是争执不下的时候,到底该听谁的呢?这样,咱们投票解决。什么是投票?你们看,今年夏税也没几个月了,各位各自认个数字,每交一石粮的税,就有一票,然后诸位按票说话。比如说,某张员外今年交了两千石的粮,他便有两千票,他愿意让某李员外当知县,便可以将这两千票都投给他。如此这般,各位各有愿意支持的人,各自都把票投过去,最后一看谁的票最多,谁就当选。”

    他这么一说,绅士们立刻就听明白了,然后迅速思考起此事的利弊来,还有人嘟囔着说:“这不是跟选花魁差不多嘛!”

    利弊并不难判断。利的方面在于,知县既然是他们选出来的,平日总不好再得罪他们了;但弊端也不少,显而易见的是,票是用税换来的,若是大家都要争这个知县的名额,比拼之下,税岂不是得越交越多?

    士绅们苦苦思索着,聚成小团讨论着,突然,有个矮胖的绅士站起来问道:“敢问郭官人,这知县是何时选?选了之后,干几年?”

    郭阳微笑着回答道:“这个,既然是各位推选,自然由各位自行决定。但初次搞这个选举,想必各位也有所茫然,所以我们有一套推荐方案。今日各位知晓此事,暂不急着做决定,先回去议论几日。三月初一,诸位来认今夏的税额,待到三月十八立夏那日,再正式选出此届福山县令。为免朝令夕改,一届县令任期三年,期满改选,票数最高者得。三年间的每年立夏日,诸位可对知县一年的工作进行议论,若是不满,可以提前弹劾,但是必须至少有总票数的一半以上同意弹劾才行。如何?”

第218章 卖官 下

    绅士们本来对此事毫无研究,也就很好忽悠,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很是有条理,纷纷点起了头:“好,就该这样,再也不怕贪官了!”

    见他们心动,郭阳又抛出了更多的大礼包:“不止如此,既然知县是你们选出来的,那么你们也可以指定他去干事,比如修桥补路之类的。嗯,福山县除诸位,必然还有其他人要缴税,但要是每个人都能来议事,为免过于人多嘴杂,不如这样,今日各位商议一下,将福山县划为若干个选区,每个选区选出一名代表,该选区的税票都由他代为行使。哦对了,还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要干事自然要有资金,你们若是商议同意,也可以在福山县内开征新的税种,这新税就全由你们支配,不必上缴,但也不计入票权……”

    绅士们第一次收到这么多政治好处,顿时昏了头,差点就要当场与他签订契约。

    但是郭阳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若是各位肆意行事,搞得福山县民不聊生,那就不好了。自然,我们相信诸位都是乡里乡亲,不会如此短视,但总要以防万一。万一你们搞得太过,激起民变,我们商社是救还是不救?这出兵的钱要由谁出?”

    场上顿时冷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什么,有几个有眼色的立刻说道:“那怎么会,肯定不会的嘛……”

    郭阳把手一挥,绅士们差点以为是在召唤刀斧手,吓了一跳,不过只是郭阳的几个随从抱了一叠书出来,分发给了他们。

    绅士们拿着一看,封皮写的是《东海基本法》,再往下一翻,顿时被密密麻麻的小字吓住,赶紧合了起来。

    郭阳笑了一下,说道:“为了对各位有个保障,福山县必须与胶东各地一样,实行我们东海国的法律。诸位以及福山县的官员们,行事与制定政令,不得违反东海法律。我社会在福山县派驻法官,不干涉你们的政事,但是审判之事,必须由我们的法官来处理。”

    众人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翻看起这本书来。书大致分了两部分,前半部是刑法,后半部是民法,最后还有一些零碎法条。他们粗翻了一下,发现大都与他们以往对法律的认知相差不离,基本都算合理,于是赶紧出声认可。

    郭阳又补充道:“其中有几条特别的,我强调一下。第一,福山县作为东海国的一部分,必须保证人员和物资的通行自由。也就是说,其他地方的商人,也包括我东海商社,来福山开店、置产、收购、出售、雇工等等,你们不得阻拦。自然,福山县的商人,在东海国其他地方也有相同的待遇。”

    “第二,福山县不得执行歧视性的税收和其他政策。也就是说,你们不管是收税还是干什么别的,必须对福山县人和其他东海国民一视同仁。嗯,东海国以外的就不必包括了。比如说,你们对境内的所有商铺,都征收商税,这没问题,但若是只收外地商铺的税、本地不收,这就不行了。其余诸事也是一个道理。”

    “第三,跟第一条是一样的,若是福山县的民人想去其他地方做工、定居,你们也不得阻拦。”

    这三条说得都有道理,绅士们刚刚地位上升,还没想到那种把佃户变成农奴的腐朽封建主义生活方式,纷纷表示同意。

    郭阳想了想,又从书本的最后抽出一张硬纸,补充了一点:“第四,嘛,我们这东海法编得虽细,但难免有遗漏的地方,为免留下太多漏洞,我们又写了一份‘立法指南’,你们看一下,以后办事,若是法条中没写明白,只要不与这指南违背,就可以做。”

    绅士们纷纷把那张硬纸抽出来,只见上面写的都是些“东海国是东海商社领导下的……”“东海国民有……”之类大而无当的话,没什么太严苛的限制,于是又表示了同意。

    郭阳说到这里,总算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偷偷松了口气,又与绅士们商量了一会儿细节问题,便宾主尽欢地送他们离开了。

    绅士们充满了对明天的向往,离场之后仍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聚成小组,去了城中的酒肆青楼,继续讨论起严肃问题了。

    而郭阳在他们离场后,突然大出一身汗,赶紧回屋写报告去了。

    东海商社完全占领胶东地区之后,如何对新占领区进行统治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接二连三地虎吃鲸吞,一个地方没站稳脚跟就又多了一块地盘,根本没法对这么广大的区域建立有效统治。新培养出的管理人员,在商社内部都不够用呢,怎么能派遣到外面去?就算派遣出去了,怎么监督他们?胶州内的三个县,除了即墨县由商社自己管理,胶西和高密可都还让商会自治着呢。

    这一下子又多了两州七个县,其中莱阳县由于当地士绅开城有功,于是按照先例,由他们建立商会自治了,而掖县和蓬莱县两个州城,由于是战略要地,所以是要由商社亲自管理的。剩下四个县黄县、招远、栖霞、福山,就有些麻烦了,这些地方都位于北边丘陵地带,耕地不多,人口不少,已经被本地世家牢牢把持,传统势力很是强悍,没有顷田制改革的空间。如果强行介入,非得费不少力不可,但若是按照宁海州的例子交给傀儡统治,那么收益又太少不甘心。

    于是全体大会撕逼了几个月,终于做出了决定:把这四个县的自治权卖给士绅们。

    这其实跟财政部唾弃的包税制差不多,但好一点的是,事情都摆在明面上,士绅们相互制衡,吃相总要比包税制强一些,税收估计也比包税制多一些。

    这个制度看起来与之前的商会自治差不多,但是商会自治,自治的只是县城中及县城周边的事务,由他们自行筹款行事,剩下的广大农村的税收,是由商社负责和享用的。新四县的制度则更进了一步,连农村税收也外包了出去。

    这样的制度对东海商社自然有利有弊。利处在于几乎不用投入资源,就能收到相当多的税收,弊处就在于收的税没亲自下场收得多……

    但是亲自下场耗用的人力太多了。以经营最深的东海市城阳区为例,商务部可以在当地达到户均八石的高收税额,但这是建立在复杂的体制基础上的——税务人员分了三个独立的系统,一个负责勘察各村土地,第二个负责根据前者的数据征收税赋,第三个监察前两者。如此差不多得七八十人才能完成收税工作,而这年头读书识字的人薪水可不好找,雇佣过来一年得五十贯,这几十个公务员就是四千贯——要知道城阳区一年的税收才两万石啊!

    即使是如此昂贵的公务员,整个管委会系统也就才几百个,不够用不说,就是真有富裕的,也不如用去海关之类效费比更高的地方。权衡之下,本来就吃不到的鸭子不算飞,如果抛开潜在的损失,只看收益,那还是这个“卖官”方案最高。

    而且东海商社的重点还是在于商业,只要能顺畅地收购原材料、雇佣劳动力、出售商品,那么税收自然是可以权衡的。

    商社所需要付出的资源,不过是派遣几个法官罢了,正好可以把几个有闲的股东发配过去,省得他们整天找事。也不用每个县都发一个,这些地方才多少人?就没几个案子。司法系统新设了一个登莱巡检法院区,整个登莱六县(莱阳已经被划进了东海军)只派了三个法官,一人在登州蓬莱县留守,两人在各县巡视,足够用了。

    只是这么大的自治权会不会引发旧地区的扩权运动……这才几几年?他们才管不了这么多呢!

第219章 新泰县

    1260年,3月3日,莒州,新泰县。

    一行挂着“徐”旗的商队,正沿着蒙水东岸的道路,向西北方的新泰县城进发。

    新泰县位于泰山山脉东部的蒙山深处,多山少地,仅通过一条蒙水与外界相连。蒙水向东南流,汇入沂水,通过沂水又可以前往下游的临沂和上游的沂水县,成为了维持交流的动脉。

    (后世新泰市有新泰、蒙阴两个建制,当下只有一个新泰县,不过城址却不是在后世新泰市,而是在蒙阴县的位置)

    如今蒙水已经解冻,水量渐渐充沛,河上有了不少小船在上下航行。徐氏商队对这些行船熟视无睹,船上人对他们的到来却啧啧称奇。

    “呵,好车啊,四个轮子的!”

    “看着是去新泰的?运的什么货,真大手笔啊。”

    马车再大,运力也不能跟船比,更何况旁边还有好几个骑士护卫,如此一支商队必然成本不菲。能这么行商的,运载的肯定是利润丰厚的奢侈货物,真是羡煞人啊。

    当然,马车的行动速度可要比逆水上溯的船快多了,不一会儿,徐氏商队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直到行进到了蒙水一处狭窄的急流段,商队才停了下来。

    徐云从一辆四轮马车中走了出来,观察着一艘小船撑着杆,艰难地渡过了这段急流。他掏出地图和铅笔,在上面记录了这个地点,又标注道:“三月份,蒙水已经有不错的通行能力了,但还是需要一些有经验的船夫带路才行。”

    之后,他伸展了一下手脚,看了看表,就对手下们喊道:“快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徐云是东海商社财政部的股东,穿越前学的是物流和供应链专业,穿越后自然很快成了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这次,他就是受相关部门的委托,前来勘探一条通向新泰县的商路。

    新泰县人口不多,但是靠山吃山也有不少特产。而且它临近出产煤铁的莱芜,从地图上看,如果东海商社想从莱芜获取资源,新泰县就是必经之地了。好在,新泰县归属于莒州,之前是姜思明的地盘,东海商社对这里有间接的控制力,探索起来并非从零开始。

    护卫们从马车上搬下几个铁炉子,生起火来,又拿出几个铁壶,去河边打了水煮了起来。等到水开,他们又拿了几个瓦罐,掀开封口的黄泥,直接把开水倒进去,搅了搅,一股香味就冒了出来。然后他们取碗勺分食,把冷饼撕碎进去泡着,吃了起来。

    饭后,车队继续向西北前行,期间徐云不时下车记录。过了大约两个小时,他们来到了河山之间的一处窄隘前,这就遇到了意外。

    “这是……”徐云从车窗中探出头望去,哭笑不得,“劫道的?”

    前方的山脚下的河滩上,一帮子拿枪带棒的人拦住了前进的道路。不光把陆路给拦了,还在河上驾着小船拦截过往船只,交了路费才能通行。

    负责这支“商队”护卫工作的孙镇河少尉立刻招呼道:“警戒,都掏家伙!”

    车队里面,除了徐云和几个文职人员,其余十八人都是军方派来护卫的,其中一半是近卫兵,另一半是骑兵。现在,近卫兵们立刻从车厢中取出盔甲开始披挂,而骑兵们直接把霰弹枪拿在了手上。

    等到近卫兵们摇身一变成银甲兵,孙镇河就对一个骑兵招呼道:“韩安,你带两个人去探探,看对面是什么点子!”

    这时,徐云也戴上头盔,拿着一杆枪托雕花的风暴枪,从车厢里跳了出来。

    孙镇河见状,对他劝道:“东家,您还是进去避一下吧。”

    “没事,有这家伙。”徐云右手抬了抬手中枪,左手又捏成拳头,“我可是练过八极拳的,寻常小贼不算什么。”

    他又看向前面的关卡,说道:“而且,那些人来来回回挺有秩序,我看不像是普通的山贼,等看着吧。”

    果然,前出探路的韩安很快回来报告道:“他们说我们这样的车队,交五吊钱可以放行。”

    徐云一笑:“还真划算。”但他也没拿钱,而是拉过一匹马骑了上去,策马往前走去。

    “东家!”孙镇河喊他不住,只好赶紧招呼护卫们跟上。

    一行披甲戴盔的人整整齐齐走到山口,立刻引发了拦路者的警惕。一个穿着皮袍的汉子站了出来,喝道:“在下孟良熊,前面的弟兄是哪里来的?若有得罪,真是唐突了,可兄弟们靠这口饭过活,还请不要坏了规矩!”

    徐云侧过视线,往他的背后看过去。山口过后,道路似乎是新修过的,明显比之前的路平坦许多。他心中了然,对那孟良熊问道:“这位孟兄,你们是在张知县手下做事的吧?”

    孟良熊立刻色变——说对了!

    他们这些人实际上就是新泰知县张春锐招募的私兵。新泰县人少,也没太多税赋,而且不能引起周边势力的怀疑,所以明面上没法招募太多兵。张春锐就让自家的兵扮成山贼,在道上设卡收费,贴补军用。

    这下被识破了,怎么办,要不要灭口?可看对方这么多甲士和骑士,似乎不怎么好惹的样子啊!

    周边的“山贼”察觉气氛不对,都围了过来,而孙镇河也针锋相对,命人把枪抬了起来。

    这时,徐云突然哈哈一笑,对孟良熊说道:“不用紧张,自己人!我们是东海国来的!”

    “东海国?”普通山贼似乎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而孟良熊听了之后却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自己人啊!

    作为张春锐的亲信,孟良熊是知道自家官人与东海国的关系的。

    两年前,张春锐给宁海州的文登知县当幕僚,后来就与东海商社搭上了线。他去了胶州一游,敏锐地看出了这帮人的不寻常,之后又帮着东海军劝降了牟平县,也算是有来有回了。再之后局势稳定下来,新泰县地处内陆、远离胶州,东海商社难以直接控制,却又有一定的战略价值,干脆就把张春锐派了过来,干好干坏都是招闲棋。

    至于对方会不会是冒充的……李相公可还跟东海国在“打”着呢,胶东地界也就罢了,谁会在这沂蒙内陆冒充东海人啊?

    他不敢怠慢,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拱手道:“真是唐突了,唐突了。这位官人,您怎么称呼啊?”

    “我姓徐。”徐云一摆手,往车队回归过去。孙镇河派了近卫兵随他一起回去,自己仍带人在山口盯着。

    孟良熊赶紧对手下们招呼道:“快,快让开!”

    “山贼”们搬开路障,然后躲到路另一边远远让了出来。孙镇河抢先通过,确认后面安全后,徐云的车队就驶了过去。

    孟良熊目送着车队离开,喊道:“徐官人,您慢走啊!”

    ……

    自山口再往西北,道路状况就好了许多,车队加速前进,一个多小时后就抵达了新泰城。

    新泰城与周边其他城池一样,城防很不完善,但城墙上时刻有兵丁在巡逻,防御倒也严密。

    徐云在城外停下,看看脚下的道路,又看看城墙的景象,感叹道:“这张梅喧是个人才啊!”

    此时,守门的士兵见他们迟迟不进城,过来询问他们的来意。

    徐云道:“正好,你帮我给张知县通报一下吧,就说东边的故人来访!”

    士兵将信将疑,但与城门官报告后,还是向城内去了。

    又等了一阵子,张春锐果然带着几个随从出城了,然后一眼就注意到了醒目的东海式四轮马车,赶了过来。

    徐云主动向他打招呼道:“张知县,打扰了!”

    张春锐之前去胶州访问的时候就见过徐云,两人也算有旧了,立刻拱手道:“徐东家,久违了!”

    徐云哈哈一笑:“你在这新泰一年,干得不错啊,看这路修的,不比登莱那边差嘛。”

    张春锐谦虚道:“哪里,只不过是东海国做什么,我便学着做罢了。新泰地贫民少,若想有利于民生,就只有先修路与外界交通了。可惜民力有限,修了大半年,也只把一左一右二十几里粗粗整了一下,离通达还差得远呢。”

    徐云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像你这般有见识的可不多啊,好好干,将来一定有前途的。也不好在城外伫着了,走,进去吧。”

    一行人这就进城了。

    他们来的时候以商队的名义做掩护,虽然是掩护,但也确实是带了些商品过来的,比如玻璃器和香料等等。新泰县虽小,却多少也有些消费力,在张春锐的介绍下,很快就发卖给了城中的几个商户,又买了些当地产的山货准备带回去。

    事后,在接风宴上,徐云与张春锐聊了一番周边的风土人情后,又问起了正事:“新泰与莱芜之间,可有陆路相通?”

    张春锐想了想,说道:“若是走大道,得绕到泰安那边去,太远。不过,新泰县城往西北约莫五十里,有一处市镇,是古开阳城所在,再往北有一片山林,不易行,但穿过去再往北就是莱芜城了。这条小路论路程比前一条大道省得多,平时多有民人来往,不算荒僻,却也走不了大车队。”

    徐云若有所思,又取出一份地图,请他在上面标注出来。

    张春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东海人的精密地图了,也学过一点辨认的方法,当即从中认出几个要点,然后捏着铅笔,将刚才所述的路线画了出来。

    徐云一看,果然,跟他想的差不多。这条路经新泰县到开阳镇(后世新泰市),再穿过北边的山林,到达后世莱芜钢城区的位置,再沿当地的牟汶河抵达莱芜城。

    来之前,他就在地图上找到了这条最近的通路,但并不确定有没有可行性,毕竟后世是道路的地方现在却可能是天堑或者莽林。现在来看,不好不坏,可以走,却也通行能力不高。

    而且,即使从莱芜运出来了,继续运回本土也是个问题。

    他在地图上继续画了一道。从莱芜走陆路到新泰,然后转水路南下,进入沂水,经临沂再一路南下。沂水此时不是直接入海,而是笔直向西南在邳州附近汇入泗水。泗水又流向东南,汇入淮河,再向东入海。

    “这条路也太绕了。”徐云扔下了笔,“得想别的办法才成啊。”

第220章 是大汗,也是皇帝

    1260年,4月4日,开平。

    开平,位于后世内蒙古东南部的多伦县附近,是一座年轻的城市。

    这座城市位于大草原东南角,水草丰美,很合蒙古人的习惯。它再往西北二百里就是大漠,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是个眼皮子底下的距离,因此控制了开平就能将漠南草原和祖宗分封的具有较大自主权的东道诸王分割开来。同时,开平又通过滦河连接到河北汉地,便于施加控制。忽必烈于1256年在此筑城,此后便一直把这里作为他的根本之地来经营。

    今日四月初四辛丑,适逢小满,正是黄道吉日。开平城中,原先的忽必烈王府,现在的皇宫,外部一片兵士守卫,内部鼓奏钟鸣、烟熏雾绕、人头窜动,正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

    “……爰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

    “……建极体元,与民更始。朕所不逮,更赖我远近宗族、中外文武,同心协力,献可替否之助也。诞告多方,体予至意!”

    忽必烈高坐在大殿的正座上,此时一切草创,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正式的冕服,他只是穿了一件白色的汉式长袍,威严地坐着,听下面一个不知哪里找来的白发老宦官扯着嗓子宣读他的即位诏书。

    其实,之前他已经正式即汗位了。

    去年底,他带领大军从鄂州回师,仪仗到处,一切土鸡瓦狗都化为齑粉。

    当他到达燕京的时候,阿里不哥派的大将脱里赤正在假托蒙哥遗命,征发燕京附近的民人为兵,惹得民间苦不堪言。忽必烈到达之后,脱里赤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把民兵都放回去了,自此周围民众无不感念忽必烈的恩德。

    今年三月,他率众回到了老巢开平,召集蒙古诸部,召开传统的库里台大会。亲王合丹、阿只吉率西道诸王,塔察儿、也先哥、忽剌忽儿、爪都率东道诸王,都来参会,一致推选忽必烈为新任蒙古帝国大汗,称“薛禅汗”。

    之前几任蒙古大汗,基本都是这么个流程走出来的,但是忽必烈又多走了一步,在库里台大会之后,又于今日在开平举办了一个汉式的登基仪式,正式称了“皇帝”,立了中书省,还请人捉刀写了一份正式的即位诏书。

    这份诏书写得文文绉绉,忽必烈都听不太懂,不过主要思想倒是简单明了:一,朕继承蒙哥汗及祖上传承,有十足的合法性;二,之前穷兵黩武民不聊生,是该改革的时候了;三,朕做皇帝了。

    等到宦官把诏书念完,新任中书省平章政事王文统带着文武百官,朝忽必烈跪下,大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对,就是那个王文统,李璮的首席幕僚兼岳父。

    王文统年轻时就好修谋略,贤名远播,辅助李璮从益都一地扩展到了大半个山东和淮北,确实地证明了他的能力。去年忽必烈在鄂州城下受阻,询问有无人才能解此困局,当时的刘秉忠、张易、廉希宪等文臣就像他举荐了王文统。他本来就喜好收集汉家人才,听说了王文统的名声,就想把他征辟过来,但他在李璮那干得好好的,也没有跳槽的意思。直到忽必烈准备登基,一下子抛出了平章政事的高位,才把他挖了过来。

    中书省就是蒙古和元朝的中央政府,相当于后世的国务院。平章政事其实并不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其上还有中书令和左右丞相,但是此时都没有委任于人,所以这个职位就成了事实上的最高领导。如此诱惑,王文统怎么能忍受得住?

    当然,这事也是李璮同意的,双方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正是黄金组合。

    忽必烈满意地站了起来,喊道:“好好好,俺……朕知道了,平身,都平身!”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一个个都是他收集到的汉人重臣。论武,有张柔、史天泽、董文炳、严忠济这样的猛将,论文,有姚枢、张易、郝经、赵璧、王文统这样的智士,可谓人才济济、忠良满堂!

    忽必烈心知肚明,这些汉人,才是他的根基。若是论草原上的规矩,军功他不如旭烈兀,蒙古传统他不如阿里不哥,真正支持他的蒙古人并不多。若没有汉地充沛的物资和人力资源作为后盾,他根本没有争夺草原之主的资格,只要败上几场,即使是现在支持他的塔察儿等人也会弃他而去,更别说那些有钱就是主子的色目人了。

    所以他的政权,必须与汉人共建才行。

    ……

    五月十九日,忽必烈正式建元,以当年为中统元年,当日颁布的诏书充满了强调华夏正统的意味:

    “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猷,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五月十九日,建元为中统元年。”

    此时忽必烈尚未将他政权定名为“大元”,但是这份诏书,已经种下了这个种子。

    当月二十七日,忽必烈指责阿里不哥谋反,紧接着大赦天下以市人心。

    新生的忽必烈政权,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忧外患。

    外患自然在于他的胞弟阿里不哥,此人纠结了大部分的传统蒙古势力,准备与他争夺汗位,极为难缠。当初成吉思汗和窝阔台两任大汗对有功之臣和子弟大分封,在蒙古高原两侧产生了两个贵族集团,也就是大兴安岭一带的东道诸王和西域的西道诸王。如今西道诸王大多支持阿里不哥,而东道诸王支持忽必烈,形成了危险的分裂局面。

    更西边还有一个西征未归的旭烈兀,暂时还未表态支持哪一方,不知是对汗位没有兴趣呢,还是准备做渔翁呢?

    而内忧就更严重了。蒙哥汗之前大举攻伐南宋,看似打得不错,胜利一个接一个,实际上大大透支了北地的国力。为了获取资源大肆征发民力,生产被耽误了不说,还产生了大量逃亡现象和民乱,因此今年的生产和税收情况很不乐观,不知几年才能恢复过来。更别说还有遗留的世侯问题,各地世侯越来越庞大,眼看着就尾大不掉了。

    但忽必烈毕竟是一代雄主,在这样极端不利的环境下,果断在内政、军事、外交三条线上同时大刀阔斧地决策,以应对当前局面。

    在内政上,他大量启用汉臣,前往各地精心治理,与民休息、恢复生产,准备战略物资,还采纳了王文统的提议,筹备发行北地版本的纸钞。

    在军事上,他先是让各路世侯的军队返回驻地休养,准备来年再战,但却把这些军队的精华部分都留在了开平和燕京附近,组成了一支精锐的“武卫军”。

    冷兵器时代的尖兵,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而这就需要充足的营养。但这时候能获得充足营养的都是什么人?不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嘛!所以他这一手,不但增强了中央的势力,还把各世侯旗下豪强的子弟收为人质,有力地加强了对世侯的控制。只有益都李璮,从来就没往其他地方派出过军队,所以忽必烈也就没办法拿这招对付他。

    在外交上,他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为了集中力量对付主要敌人,决定先与次要对手和解。

    在西方,忽必烈派出使节,封旭烈兀为“伊尔汗”,封国就在他新征服的波斯和中东地区。这一手的效果很明显,果然旭烈兀是个没多大野心的,觉得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冒着大风险去争夺整个蒙古帝国的大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伊尔汗呢。于是他拿到这个位置之后,立刻就转而支持忽必烈了。

    在东方,高丽世子王倎原先在燕京做人质,已经滞留三年之久。此时适逢老国王去世,于是忽必烈采纳廉希宪的建议,将王倎送归高丽,与高丽结束敌对状态,从东线收缩兵力加强中央的防御。同时,忽必烈还向他的重要支持者亲王塔察儿让渡了一些权力,允许后者将势力范围向辽东扩张,既收买了塔察儿,也减轻了东北方向的军事压力。

    在南方,忽必烈派遣他的心腹重臣郝经为国信使,希望与南宋和谈,互市通商,顺便要点岁币,以减轻军事压力、扩大财政收入。为了表示诚意,他还要求李璮停止向南进攻,在涟水开设商市,允许南北来往。当然,这策略其中肯定也有压制李璮的成分。

    三面收缩,便可集中力量向北,解决阿里不哥这个弟弟的问题。一旦搞定了内乱,集中东西两道蒙古王爷的力量,十万蒙古铁骑再次出山,那剩下几面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而拖延时间主要还是看与南宋的和议,这个重担就落在了郝经身上。

    郝经在忽必烈旗下一直以老好人著称,是典型的鸽派,在南宋也颇有名气。忽必烈派他去和谈,显然是在释放善意。

    但是,看郝经不爽、或者不希望和谈成功的人,大有人在。

第221章 合谋

    1260年,6月1日,开平。

    时间进入了六月,各地普遍进入了盛夏,草原上的开平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的开平城外,远处的草原茂盛,牛羊马匹随处可见,近处的农耕地同样生长繁盛,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在开平城南,滦河水量达到了高峰,这条经过燕山一直南流入海的大河将开平与汉地有力地联系了起来,使得无论是物资还是信息都通畅着。现在,就有一队小船缓缓北行,停靠入了城南的码头之中。各类货物很快被分门别类输送入城,其中大部分都被存入库房,但也有一些属于城中大员们的私货,由各家的仆役领走后,各自运回府中。

    这其中就有一队仆役,领头的一人白白净净看着不像干粗活的,却穿了一身粗布衣服与旁人无异,有些奇怪,但在人群中不特意看的话也不怎么打眼。这队人领到自家的货物后,就装到车上,静悄悄进了城中,七拐八拐进了城中一处还在装点的挂着“王府”牌匾的大院子里,将货物卸到了库房里。

    另一边,在这处大院的书房里,平章政事王文统正在提笔写着一封信:“……速速行动……于大事不利……南朝……”不知在搞什么。

    噔噔。

    这时,门敲响了。

    王文统放下笔,将信收起来,然后对门口喊道:“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男子就是刚才那个白白净净的,此时已经换了一身青色长衫。他将一个布包恭敬地放到桌子上,说道:“老爷,南边的新货到了。”

    王文统脸上平静,道:“好,你先下去吧,一如既往,不要声张。”

    “是的。”男子行了个礼,然后退出门外,关门离开了。

    门关后,王文统默念九数,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几本书籍。这几本书是常见的经典,没什么稀奇的,但他在里面翻找着,竟翻了几封信出来。

    信自然是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的,但毫无疑问,是他的女婿李璮秘密送来的!

    他立刻将信拆开,读了起来。

    其中第一封是概述山东的情况,济南云云,东平云云,皆没什么大事,与王文统在朝堂上掌握的情报类似。

    第二封讲述了东海国的情况。这个大敌去年与益都水师大战了一场,将李璮打了个灰头土脸,但李璮不愧是个枭雄,事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或许有,但理性压下来了),反倒迅速转变了立场与他们打起了默契球。但李璮也始终没有对他们掉以轻心,事后更是加紧了对胶东的侦察,现在也获取了不少信息,与王文统分享了一些,最后还提出了一点要求。

    “嗯……勿要让开平知晓‘火炮’一事么?”王文统放下信,若有所思。

    作为李璮的前核心幕僚,他自然是知道东海人的火炮的。如果说之前还只是道听途说,那么海州湾一战后,通过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那就真的是深切地体会了。

    “莫不是李相公与东海人做了什么交易,有了火炮可用,故不愿朝廷知悉,以待举事之时一鸣惊人?”

    王文统又思索了一会儿。火炮的消息不免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开平来,但消息只是消息,可大可小,他作为平章政事,略施手段,不难把消息压到不起眼的角落去。

    只不过,他现在毕竟和李璮不完全是一个立场了,真的有必要冒险帮他这么做吗?

    他放下了这第二封信,又拿起了第三封。“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第三封上笔墨不多,只有寥寥数字:“六月,向南。”

    然而王文统看过之后立刻露出了掩不住的喜色:“事成矣!”然后又拿起第二封:“如此,那我亦投桃报李,替李相公压下此事吧。”

    ……

    这第三封信虽然没头没脑,但其实是真正关键,因为它关系到忽必烈朝中另一名重要文臣,郝经。

    郝经之前被忽必烈派去南宋和谈,但却有许多人并不希望他能成功。

    首先,忽必烈手下,无论是蒙古诸王,还是汉地世侯,都是希望早日打进临安享福的,不希望真正和谈。虽然忽必烈已经为财政和内患焦头烂额了,但关他们什么事呢?

    其次,平章政事王文统此人善妒,非常妒忌郝经在忽必烈阵营中的地位。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当初看平章政事的位置很诱人,但真到了这个位置,想起头上还有中书令、左右丞相三个空位,就连平章政事也可以不止一个的时候,王文统作为政治生物的本能迅速发作,开始妒贤嫉能,提前打击一切可能的竞争对手。

    像廉希宪、姚枢这些大佬,暂时被忽必烈派去了各行省治理地方,一两年回不来,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而郝经此人就危险了,他被忽必烈如此看重,却并未立刻封个大官,而是挂了个国信使的头衔去和谈,这不是摆明了要等和谈成功回来重用的吗?

    所以在危机感的促使下,王文统就开始使坏,试图破坏王文统的和议。别的他做不了,但郝经南下去临安,必然要从李璮的辖区过,所以他就偷偷给李璮送信,让他想办法阻拦郝经。

    而李璮也正是第三个不希望蒙宋和谈的势力。他可是要谋反的人,当然希望蒙古和宋朝打得越欢越好,他好从中牟利。若是你们和谈了,各自休养生息,那我怎么办?

    正好,此时涟水南城已经筑成,他又与东海人达成了停火的默契,便准备出兵在淮南动一动,破坏和议。

    但毕竟他与王文统已经不在同一位置,利益不同。王文统想的是,和议成不成无所谓,但郝经这个人最好能干掉;而李璮想的则是,和议必须破坏,但郝经这个人则不一定要得罪,他可是忽必烈的心腹,万一真的在和谈的时候遇到我进攻,然后宋人恼羞成怒把他害了,那忽必烈不得把这仇记到我头上?

    真正举事之前,还是低调点好,所以他没有按王文统的想法立刻动兵,而是派人偷偷通知郝经,让他不要在此时南下。

    没想到郝经竟然是个犟脾气,收到李璮的信,非但没领情,执意南下,还往上跟忽必烈参了李璮一个“破坏和议”,可把李璮气了个够呛。

    于是李璮干脆就顺了王文统的意,在五月底把郝经放过了淮河,然后紧接着就对淮安发动了进攻,顺便也看能不能捞点好处。这就让平静的局势再度搅动起来。在此之前,他回信给王文统提点了此事,同时还提了一点小要求,也就是王文统在六月初收到的那三封信了。实际上他和东海国并没有真正谈妥,火炮的引进也八字全无,但他敏锐地意识到未来这东西会很重要,所以提前让王文统做好了保密工作。

    不过这事说来也讽刺。李璮被郝经弹劾,擅开边衅,甚至都有不少人公开向忽必烈指责他图谋不轨了,但忽必烈在局势不稳的情况下,非但没敢责罚他,反而为了安抚他,将他加封为“江淮大都督”,赏赐益都将士金符银符若干。这进一步催涨了李璮的气焰。

    李璮见状,趁机得寸进尺,以“贾似道调兵遣将,预备进犯涟水”为名,在他的控制区内违反蒙古人“不得修城”的禁令,大肆整修城池。

    呃,但人算不如天算。时间进入六月,李璮调兵去攻淮安,结果正好遇上从鄂州得胜归来移镇淮安的夏贵,被打了个灰头土脸,只能灰溜溜撤回涟水。而郝经虽然受到了战事影响,但夏贵知晓他来意后很是慎重,不敢随意扣留他,将他继续向南送过去。

    于是郝经就这么继续南下了。但就算他过了淮河,仍然无法达成目的,因为还有第四个势力——贾似道,同样不想见到他!

    贾似道在今年可谓风光无限,先是追着撤退的蒙军一顿痛打落水狗,然后被赵昀以“再造”之功迎入行在,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但是,这无限风光之下,仍有些隐患在,因为他这驱除了蒙军的“再造之功”,实际上大半是因为蒙军自己退走的。要是这时候郝经来了,讲明蒙军是自退而不是被他逼退的真相,甚至把他当初暗中求和的事抖出来,那么他这个太子少傅、右丞相还做不做了?

    要是郝经就这么直接过江,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临安,那么事情可真就大条了。但(对于贾似道来说)幸运的是,郝经是先沿着运河到了扬州,而扬州是贾似道的亲信李庭芝在坐镇,他接到郝经一行人之后,先将他们安顿了下来,然后直接通知了贾似道。而贾相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命人将郝经一行人软禁了起来,阻止他们入行在觐见,消弭了这场危机。

    赵昀倒是过问过此事,但是贾似道骗他说郝经此来是要求宋朝仿对金旧例对蒙古称臣的,末了很自信地说道:“既然是他们主动求和,那么我们就不需要轻易答应,除非他们是以对待邻国的平等姿态来访,或者像东海国那样称臣,官家才能接见他。”

    经过官兵奋发图强“击退”蒙古大军的光辉战例,赵昀也对自己的国家自信了很多,既然贾柱石都这么说了,那确实也应该展现出大国气度,很快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寻欢作乐去了。

    于是,蒙古和宋朝虽然已经事实停战,但也未能正式议和,郝经就这么被软禁着,为下一个大事件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第222章 渠道

    1260年,8月7日,秋分。

    临安,京东商城。

    去年底,东海商社用大寒号和雨水号两艘大星火级在东海本土和明州之间建立了定期航班,顺风而去,稍一停留装卸完货物就又逆风而归。今年三月又加入了一艘春分号,阵容也算豪华了。这支船队经过初期的磨合之后,这几个月已经能保证每月来回一次,显著地提升了两地的交流效率。

    随之而来的,这条航线也对运营模式做出了革命性的改变。

    经典的海贸模型中,商船往往某处港口一停就是几个月,可以慢慢采购最高利润的货物,但现在的定期航班在港期只有几天,自然就不能继续这么奢侈地浪费时间了。

    这条航线开始将运输与商业分离,商务部和私营商人们在两地分设办事处,负责采购和出售货物,定期航班只负责收费运输。

    “东海国”商人在明州设立的齐鲁会馆,此时就发挥了很大作用。各家商人们在北边下订单,把订单跟着船和北货一起送到南边的会馆去。在南边的雇员接到订单,采购好货物,然后交给运输部门按轻重归类,等下班船一到,几天内就可以装载完成运走。反过来,由南到北也一样。

    相对于传统的运营模式,这无疑是巨大的改变。不过跟着东海商社筹建了齐鲁会馆的商人们大多是海贸新手,旧模式都没怎么接触过呢,接受新模式并没有什么阻碍。还有一些精明的南宋商人,也嗅到了其中的机遇,参与了进来。当然,这才试运行几个月,不可能立刻就一下子完全融会贯通,三条船的规模也太小,跟现存的一年几百上千条船的运输量没法比,但这无疑代表了未来的发展趋势。

    在这条航线的带动下,未来南北两地的联系将愈发紧密,原先低利润的大宗货物的流动也成为了可能。而且可想而知的是,这种新模式必定会催生出两地之间的金融汇兑和保险业务,只是这是未来的事了。

    拜此所赐,江南工作组的工作顺利了很多,京东商城的建设项目也可以从本土源源不断地获得建材和技术支持。不过即使如此,这年代的工程效率也不能跟后世比,目前商城主体仍然是个大工地,到处尘土飞扬,还有些难闻的油漆味。

    所幸,去年年底,王泊棠过来帮魏万程画商城设计图的时候,纠正了他的错误想法,在保持五个正方形结构大体不变的前提下,大笔一挥,把重阳楼划成了一块单独区域。不然,要是按照魏万程的想法把重阳楼跟商城主体连接在一起,那现在这个酒楼就和大工地比邻,没法营业了。

    现在他们倒也大气,直接在重阳楼和工地之间移栽了一排大树,把两地一隔,现在又没工程机械的噪声,顿时就清净了,对重阳楼的正常营业几乎没影响。等到工程结束,把树再移走就是。

    他们敢这么玩,自然是有充沛的预算做后盾的。当然,根据东海商社一贯的尿性,肯定不愿意在本土以外的区域投入大量资金。你说你有回报,但难道本土项目就会赔钱吗?1260财年的预算达到了80万贯,但是江南工作组只分到很小一点,京东商城项目组更是一笔钱也没分到。

    但是,商务部争取到了一个变通的方法,不给预算可以啊,贷款总行了吧?

    商社的财政支出虽然“庞大”,但总不可能一下子就全花完,账户上总得留着一定数量的现金,那这笔资金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贷一笔钱给京东总可以了吧?我们可以给利息啊!

    最后股东们一盘算,这个方案一不占用预算,二没有太大风险,三还有一定的收益,似乎是稳赚不赔的事啊。咦……这是什么原理?算了,先通过吧!

    于是全体大会就批了京东商城项目组五万贯的贷款额度,随用随取,重阳楼本身还有每月一两千贯的流水,足够将这个项目撑起来了。

    魏万程、汤桦树、吴子力等人,每日看着大楼一点点建起来,那是一个乐不可支,充满了成就感。不过今日,魏万程倒没扑在工地上,而是在重阳楼二楼一个雅间,与几个婺州商人商议采购矿石的生意。

    说来有意思,这几个商人还是海军的潘学忠上尉介绍来的。这潘学忠就是婺州人,据说还是宋初名将潘美之后,闯出名堂后衣锦还乡,将家人接了去东海国过活,顺便还介绍了不少人出去。婺州商业氛围浓厚,这几个商人就是嗅到了味道搭上了他这条线,又找到了京东商城来。

    魏万程一手装模作样打着算盘,与对面的商人讨价还价着:“也罢,我便让一步,每斤六文不可,那论石如何?一贯省一石,这算下来每斤可接近六文半了,但是须得送到庆元府望海镇方可交割。相应的,不管你们有多少货,我全吃下,这么稳定的财源,可不好找啊。”

    三个商人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一个皮肤黝黑却身着儒衫的商人开口说道:“那便说定了,就这个价吧,但一定要足额好钱,不要劣钱和会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诸位也可看看我东海商社的货物,我给诸位一个批发价,婺州富裕,运回去又是大赚一笔。”

    生意谈成,魏万程心中激动,这可是能在全体大会刷威望的大功啊。

    在南方采购矿物是今年江南工作组的重点任务之一。浙南多山,矿产也丰富,虽然成规模的大矿不多,但是牛毛小矿却到处都是,不但有常见的煤、铁、铜、铅锌,还有明矾等工业部指定要的矿物。对于后世的机械化开采,这些小矿没太大开发的价值,但现在都是手工采矿,问题不大。

    现在全体大会的舆情是,你在外面赚再多的钱,那是理所应当的,不算什么功劳。但是如果你能把工业发展所需的关键物资,比如矿物、人才、技术资料等等给运回去,即使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那可就真是立功了。

    他今天谈成了一贯一石的价格,甚至比莱阳矿价还要低些了,虽然要远隔重洋运回本土,但其实只要把原本船底的压舱石替换成矿石就可以了,几乎没有运输成本。真算起来,这些商人走富春江水路把矿运过来,途中不知要打点多少山贼水匪税卡,运费说不定比海运还要贵上不少呢。

    只是,浙南跟胶东存在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往年冶铁业需求量不大,导致采矿业就没什么规模,魏万程即使拿真金白银去买,也买不到多少。他们讨价还价了半天,还是以“斤”为单位而不是论吨,也不知道到年底能不能运一百吨过来。

    当然,万事开头难,饭总要一点点吃起。今天谈的生意,更多的只是建立一个渠道,希望能在铜钱的刺激下,让这些商人们尽快扩大生产规模,以后更好地为东海事业的建设添砖加瓦吧。

    生意谈成,魏万程心情愉悦,当场叫了小二过来,要请三人吃一顿东海特色餐饮。

    三人刚才一顿交锋,能量消耗不少,现在也饿了,稍作推辞便只能盛情难却了。

    魏万程一边亲自为他们倒上新茶,一边说道:“其实还有一桩小生意,总利不多,但毛利不小,各位可考虑一下。”

    一听毛利不小,三人瞪起了眼睛,一个矮个商人说道:“还请魏东家见教。”

    “呵呵,不敢当,”魏万程笑着说道,“刚才咱谈的都是铜铁煤铅之类的常见矿,但浙南宝库,想必还藏着不少珍宝。若是各位遇到了什么珍奇的矿物或是石头,又或者见某地产的钢铁特别优质,可带几斤过来,附上产地。每带来一种,不管有用没用,我这边都有十贯辛苦费送上。”

    这自然是东海商社在试图寻找稀有矿产了。股东们的印象里,浙南是有不少有色金属资源的,虽然现在无力开发,但先做个储备也好,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总不能等有需求的时候才开始大海捞针地找吧。寻找优质钢铁也是类似的道理,这年头冶炼水平低,所谓优质钢铁,可能是冶匠手艺特别好,但更可能的是当地的铁矿混有某些特殊金属,比如锰、镍、铬之类的,形成了天然合金。若能找到这样的资源,必然会对东海商社的冶金工业大有助益。但让他们自己去钻山勘矿又没有可行性,只能委托别人了。

    三人一听,盘算起来。只要几块石头就能换十贯,这毛利确实不小。但这新奇矿物恐怕不好找,这快钱也赚不了几次,机会到了可以顺便做做,专门去找就得不偿失了。但反正也不亏,就当做个人情,于是纷纷表示同意。

    又是一桩生意谈成,魏万程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小二端上一盆鸳鸯火锅上来,又麻利地给四人摆好了碗筷和公筷公勺。三人闻着辣椒和牛油香气,纷纷食指大动,魏万程又趁热要了几瓶酒,又叫了一个妓上来弹琵琶。

    酒过三巡,场面热络起来,四人放开矜持,一顿胡吹起来。

    魏万程喝了两盅白酒,脸色微红,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三人问道:“听闻金华、义乌一带民风彪悍,可有此事?”

    金华义乌此时都是婺州下面的县,这三个商人就分别来自这两个县。呃,民风彪悍是后来戚继光的评价,魏万程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次倒真是他临时起意了,商社并无意打乱按部就班的扩军计划,更别说从义乌那么远的地方募兵了。不过之前大会上倒有个招募移民的提案,现在控制区内才几十万人,连后世一个县都不如,长远来看肯定不够用的,必须引入外来人口才行。但是与其从临近的山东地区招募人口,商社更倾向于从南方导入移民,一来可以丰富文化环境,二来……南方人在本地无根无基,更容易掌控。

    只不过现在商社这点草台班子连现存的几十万都没完全掌控,移民的需求还不太迫切,所以这个提案还只是在研讨阶段,魏万程这也只是随便试探一下。

    三人听了这问题有些尴尬。婺州地狭人稠,工商业包括矿业发达,说民风彪悍那是有一点,但我皇宋重文轻武,民风彪悍可不是什么好评价。那个儒衫商人摸了摸鼻子,说道:“唔……确实有些刁民好狠斗勇,但大多数还是知书达礼,好读书学理的。”

    魏万程看了他们的表情,嘿嘿笑了笑,说道:“不瞒几位,我这边盖楼需要人手,商城建成之后,也需要不少人手打杂和护院。只是临安人力既贵又不好找,不知几位能否介绍些工人过来?介绍费好说嘛。”

    三人听了明白,原来是要雇工啊。这事倒也不是不成,婺州人力充沛,来临安也没多大抵触,关键看价钱了,于是简单应下,先回去看看行情再说。

第223章 入长江

    1260年,8月8日,临安。

    京东商城外的钱塘码头。

    陆秀夫从冬至号的船舱中爬了出来,双手把手中的单子递给了李涛,说道:“李东家,已经清点完毕,并无遗漏。”

    李涛仍然不习惯被这个旧时空的民族英雄这么称呼,连忙接过单子,说道:“都说了,君实,叫我李涛就好了,呃,实在不行,就叫少校吧。”

    “好的,东家。”

    陆秀夫说完,便径直去看水手们起锚了。李涛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陆秀夫本来应该在今年的科举中高中进士的,魏万程之前都认为十拿十稳了。要是别人还可能有运气成分,但陆秀夫才学够高,还是李庭芝引荐,属于目前风头正劲的贾党一员,怎么会有不中的道理?

    但不知是不是沾了东海人的霉气,总之陆秀夫和几个同窗准备礼部试的前一天,搬去临安城中住客栈,结果当晚吃了一顿鱼脍,不幸食物中毒,最终误了考试……可真够倒霉的。

    这结果让京东商城的大部分人都有些意外。魏万程见他情绪低落,连连将他安抚,还让他留在京东商城做点文书记账之类的事务,赚点钱准备三年后再战。陆秀夫接受了他的好意,留在这里给东海人干活,倒是非常卖力,做得也不错,就是整天闷闷不乐的。魏万程也没什么好办法,这小子闷头闷脑,也不知道有什么爱好,不知该送点宝马还是美女过去,再说你又不是他爹,有必要这么关心吗?

    今天魏万程和李涛带着冬至号要去扬州给李庭芝送一批军械,正好陆秀夫是江北出身,对那边熟悉些,就带着他一起了。

    冬至号是商社部署在南方的公务船,用于给江南工作组进行短途运输使用,必要时也可以用它跑路。其实李涛更想要新型的双桅星火级,比如今年刚分配给第一舰队的立夏号就不错,别的不说,光是吃水浅的优势,就更适合在南方的江河活动。但是大会掩耳盗铃式地认为将新型船部署在南方会有泄密之嫌,所以就没同意,于是只能凑合着开老船了(其实也没多老,还没满两年呢)。

    他们整理完这批货物,锚也收了回来,冬至号渐渐离开了码头,顺着钱塘江水向东而去,一直进入了大海。

    ……

    今年初,朝廷为了庆祝抗蒙战争胜利,举行了盛大的大朝会,举国欢庆。“东海国”也趁机行使了自己作为藩属国的特权,带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入贡,想从朝廷那里讨点赏钱花花。

    东海国在这次战争中也是有功的,而且与现在的执政党贾党亲近,所以最后朝廷给了大约价值十万贯的回赐,许今后一年一贡。这待遇,眼看着就是赵宋第一近藩了。而他们送过去的那些破烂,基本都是商社自产的些东西,看着新奇,其实成本没多少,这次算是大赚。

    不过其中有些贡品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一是一批胸甲,二是一批劲弩。

    胸甲自不必说,是东海商社传统出口型的勇士甲样式,成本很低,但防御力不错,卖相更是很好。而劲弩是工业部利用成熟产能搞出来的实验品,不打算自己用,而是用于外贸,趁着上贡的机会送了些样品去,果然反响不错。

    宋朝向来擅长制弩用弩,但这批东海弩却比传统的宋弩更好用。其一,它用一整块钢片作为弩弓,蓄力更强;其二,弩臂上有一个转盘,可以省力地上弦;其三,弩臂下方有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握把和扳机,末端有一个肩托,可以将弩抬起来抵在肩上瞄准发射,抵消后坐力,也让发射更稳定。

    这样的东海弩,威力强劲,用起来却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比旧式弩趁手得多。赵昀自己用过,都觉得不错,分发给玉津园那些伴射小武臣,他们更是赞不绝口,评价极高,于是就连着勇士甲一起,给各大武官各赐了几套。

    宋军还没完全从蒙古入侵的阴影中走出来,对于先进的武备自然是喜爱的。此时适逢李璮在北边搞事,李庭芝在扬州整军备战,收到样品后也看上了这两样利器,报给贾似道要求朝廷多提供些。贾似道虽然水了点,毕竟也是真上过战场的,见人演练过这两样军械后,立刻领悟到它们的价值,即刻安排军器监开始仿制。

    可是,这东西看着简单,但内藏玄机啊,让能工巧匠造个一两件可以,但造出足够成千上万大军使用的得多少年?尤其是那些钢片,敲出一两片不算难,但东海人随手一贡就是上百件,每片都相差无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于是贾似道派人去跟魏万程谈判,要他们派出技术指导……但是这么一谈就变味了。最后双方成功达成了协议,东海商社给朝廷提供五千套钢弩和胸甲,朝廷付钱,每套五十贯,总计二十五万贯。当然,其中有十万贯是给贾相和其余官员的回扣……

    如此一来,李庭芝升级军备,东海商社赚钱,朝廷官员既有了实惠又有了政绩,三方得益,如何不好呢?

    当然,即使以东海商社的生产力,想在短短几个月内做出五千套也是不可能的。这次先用定期船送了一千套过来,送到临安,给朝廷验过之后,再和军器监仿制的五百套一起,送去扬州给李庭芝。

    呃,这种明目张胆的山寨行为虽然让东海人很不爽,但也拿朝廷没什么办法,大宋又没有专利法,总不能去控告贾似道吧?而且这时候确实也能看出大国的底蕴了,就算工匠手工仿造效率极低,算下来一人要一两个月才能做出一件,但朝廷可是能一下子拉出几百上千工匠同时开工的,硬生生把产量堆了上去,简直要羡慕死东海人。

    这些仿制品不能说差。军器监仿造不出那一整块的胸甲,但用好铁锻成长窄的板条,再将这些板条拼在一起锻成穹壳形状,倒也有模有样,只是沉了些。仿制出的弩中甚至是有不少精品的,因为生物复合材料用作弩臂其实并不比钢片差,只不过成本高罢了。但偏偏南宋已经有成熟的传统军工业,并不缺乏这些材料,只要仿照东海弩改进握柄、肩托等装置就行了。只是他们做出来每一件的尺寸、形状都略有差异,质量稳定性也不够好,没有东海弩那般整齐划一的高度一致性。

    ……

    冬至号出海后,魏万程拿着令牌与宁海军的两艘小型战船汇合,再一同北上入江。

    本来,这些军械由朝廷自己运输即可,可以走内陆运河从临安一直到扬州。但一来东海商社要派人过去做技术指导,二来魏万程也觉得这是个开辟长江商路的好机会,所以主动请缨负担了送货上门的任务。这两艘小船是他疏通关系请上面派过来的,可以引路兼挡住沿途的牛鬼蛇神。

    秋分前后,沿海多台风,这年头又没天气预报,所以三艘船没敢走外海,一直沿着海岸前进。他们昼行夜泊,走得小心翼翼的,中间还遇到了一场小雨,直到第三天才到了长江口。

    此时的长江口少了近千年的冲积,看上去很是宽阔。江南岸倒是和后世区别不大,但是江北岸少了好大一块,后世启东市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大海,巨大的崇明岛现在还是几个独立的沙洲没连在一起,整个江口几乎和杭州湾差不多大。

    这么宽阔的一片海域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其一风向多变,其二两水交汇,水下经常有奇怪的暗流,其三因为泥沙堆积,常有意料之外的浅滩。这三条单独拿出来,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结合在一起,那可就惨了,你想控船避开险滩暗流,结果风向突然一变,把你的船直接吹了上去,可真是欲哭无泪。

    这段水域,每年不知道要吞噬多少船下去。明末郑成功带领海船队入长江,曾经就在这里折损了不少。就算是后世那些发动机驱动的钢铁船,都经常在这里失事。这也是之前东海商社一直未涉及近在咫尺的长江航路的原因,直到今天有宁海军的船带路,才敢过来。

    前面的战船划桨在附近游弋了一圈,探明水文,其中一艘打出旗号,冬至号便跟了上去。现在大体刮得还是东南风,逆水而不逆风,虽然慢了些,但还是能溯江而上的。

    随着船只向西方深入长江,海水变成淡水,吃水略略深了一点。两边的陆地和水中的沙洲也接连出现在眼前,不时有船只从周围经过,大多是平底的沙船,但偶而也有一二大海船,不知是怎么跑进来的,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魏万程跑上了艉楼,拿起望远镜对四周观察起来,眼中似乎冒出了金光……不,他看见了真正的黄金,一条财富流量几乎与当前整个世界海洋贸易相当的庞大水系,真正的黄金水道!

    “要是我们能在这里拿下一个据点,逐渐向内陆深入……那将是多么光明的未来啊!”魏万程放下望远镜,对着旁边的李涛鼓动道。

    李涛紧张地看着前面的两艘船和冬至号旁边的水面,头也不抬地吐槽道:“得了吧,还是先想办法培养一批能进长江的船和人吧。”

第224章 崇明

    1260年,8月10日,长江口。

    魏万程扒着船舷往下看了一会儿,问道:“至于这么紧张吗?这片这么开阔,我看水也挺深的啊,你这冬至虽然是海船,吃水不也没到三米吗?”

    这时一阵北风突然吹来,船只迎风偏航,李涛赶紧指挥水手降帆转向,等了好一会儿风向恢复正常,才挂了半帆继续前进。

    他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对魏万程说道:“这长江平均深度确实不浅,但是是平均啊。有深的地方,但也有些地方特别浅,而且底下是流沙,位置经常变的。即使是老师傅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搁浅,不然这附近为何大多用的都是平底沙船?”

    “嗯,你说的对,那交给你了!”

    魏万程大大咧咧地点点头,然后去找陆秀夫谈心去了……其实他也不是不担心,只是又不是他开船,担不担心都影响不到航行结果,干嘛非要吊着个胆子折腾自己呢?

    过了一会儿,船只有惊无险地上溯到了嘉定县附近——可就在这时,北边出现了一艘双桅沙船,转向向他们这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顺水而行,速度很快。李涛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见船上打了一个“张”字旗号,不禁皱起了眉头。

    “什么鬼,冲我们来?眼瞎了吗?”

    在这附近打起“张”旗的,应该是远近闻名的崇明海盗张瑄了。这张瑄与同行朱清携手,是邻近海盗的盟主,盘踞崇明岛,称霸一方。不过他们行事不算过分,一般只收保护费,不常劫掠,而且一般只在近海活动。东海商社的船队向来只走外海,与他们没打过什么交道。

    李涛倒不怎么怕这些海盗,但是有些奇怪:今天我们可是打着官旗啊,按说海盗躲都来不及,怎么敢主动撞上来?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前面一艘宁海军战船非但不迎敌,反倒朝冬至号划了过来。一个队正自船上露出头来,朝着东海大船喊话道:“李……少校!眼看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去崇明岛上歇息一晚吧?”

    啥?去崇明岛?那个海盗窝?我没听错吧?你可是官兵啊!

    李涛瞠目结舌地问道:“崇明……能停?”

    见李涛一脸懵逼的样子,那个队正解释道:“不要紧的,崇明岛上好汉虽多,但是讲规矩的,而且张部将与他们也熟……呃,没什么,总之前方不远就是崇明镇,这附近也就那里适合落脚了。”

    这些海盗能明目张胆地在长江口盘踞,自然是与官府有勾结的,但没想到连临安的宁海军都能扯上关系。

    李涛皱着眉头问道:“去南边停靠不行吗?”

    队正苦着脸说道:“少校,这南边嘉定县江边无人,而且河道多年没整治,淤积得厉害,您这大船肯定泊不进去,别的都是荒郊野地,总不能回头去吴淞口吧?还不如接着往前去崇明呢。”

    江南岸就是后世的上海地区,此时此地虽然并未发展到后世那般极度繁华的境地,但也已经展现出了巨大的潜力。当下这片区域主要有华亭、嘉定二县,一南一北,前者县城在后世的松江区附近,后者就是嘉定区。这块区域水土肥沃,稻麦皆可种,一年两熟,又盛产蚕桑,还有着优渥的区位优势,想不发达都难。其中光是华亭一县,就能给朝廷供应四五十万石的常赋(加赋往往数倍于常赋),比西边的整个平江府(苏州)都高,真是富得流油。而且文风极盛,赵宋南迁之后这里出了上百个进士,说出去吓死人。

    队正说南边都是荒郊野地,自然是有些片面的,但也不无道理。华亭县虽然繁华,但主要人口都集中在内陆,海边确实没什么人。别说现在,就是后世的上海,市区也挤在黄浦江附近,没多少人去海边吹风啊。

    江南岸的主要港口都是内河港。之前有一个著名的青龙镇,位于华亭县和平江府的交界附近,海船可以通过吴淞江溯流而上,停泊入一大支流青龙江中,直接接入繁华的江南贸易网。但是近几十年青龙江逐渐淤积,大船进不来,港口也就逐渐荒废了,只在入海口附近有些小型船只停靠。

    另一个崭露头角的新兴港口就是我们的上海了。“上海市”的名字此时已经有了,当然此市非彼市,正如本意,是附近乡民进行交易的一个市集,后来因为附近酿酒业发达,官府又在这里设置了一个管理酒业的“上海务”。

    最初的上海没什么起眼的,黄浦江那时还只是一条小河,称不上“江”,也没固定的名字,被按习惯称为“上海塘”或“黄埔”、“黄浦塘”。但是时也势也,随着青龙江的淤积,或许是因为河水总要找个出口,黄浦塘的水势逐渐充沛起来,有了通航的能力。位于吴淞江和黄浦塘交汇处的上海市的重要性就开始体现出来,日渐繁华,现在已经不亚于普通的镇,甚至比某些下县都要强了。

    这样的好地方,要是让魏万程知道了,肯定要过去看看的。但是今天宁海军的船带着冬至号蒙头直走,“一不小心”就已经过了吴淞口,不适合再掉头往回走,“只好”去崇明岛了。其实再往前走走,嘉定县江岸上有几个小港也不是不能停。不过嘛,崇明岛上可是有便宜的私盐可以买的,这些官兵走这一趟,就指着赚这笔外快了呢,所以欺负李涛对这附近不熟,忽悠他往崇明岛跑。

    现在的崇明岛还没后世那般庞大,但规模已经不小了,是长江口诸岛之最。如今崇明岛上尚未设县,只有一个可以追溯到唐时的崇明镇,而且已经基本脱离了官府的掌控,为海盗所占据。

    其实这也是有历史源流的。宋太宗赵光义的时候,朝廷将长江口的几个海岛作为流放犯人的地方,而且还分门别类放置,比较老实的犯人扔到东边的东沙岛,最穷凶极恶的那些就放在崇明岛,几百年下来这里自然就成了法外之地。靖康建炎之时,天下大乱,官府无暇顾及这里,崇明慢慢变成海盗巢穴也是自然的事了。

    李涛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这龙潭虎穴闯一闯,这时候魏万程凑了过来,怂恿他道:“崇明岛?去看看嘛,说不定有好东西呢?”

    他也没别的办法,于是只好点头同意,只是回头让水手们把枪炮准备了起来。

    不一会儿,那艘张家沙船驶到了眼前,上面过来一人,又胖又和气,一点不像穷凶极恶的海盗,倒像个商人。此人听说他们是要去岛上过夜,顿时殷勤起来,回到沙船上升帆转向开始领路。官兵们对此都习以为常,却看得李涛一愣一愣的。

    沙船在前方灵活地转来转去,将他们引往崇明镇港区。

    崇明岛是泥沙冲积而成,周边水很浅,船只难行,但其中也有几条相对深些的航道,可以行船和停泊。这也是崇明岛能成为法外之地的原因之一,官兵不是打不过这些海盗,而是难以接近这个岛,海盗们的真正武器也不是船只和刀剑,而是大量熟悉周边水文的老船工。

    挂着宋旗的两艘战船和冬至号开进港中,港内竟也未曾慌乱,官兵们一靠岸,简单跟李涛知会一声,便一哄而散了,惊得他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打了招呼,港务也没来收泊位费,但也没人来引路,留一众东海人大眼瞪小眼。

    冬至号并不是今天崇明岛上唯一的访客,实际上港区放眼望去至少有三十多条大船和数不清的小船。与这么多船相应的是繁忙的港区,岸上有很多杂乱而低矮的建筑,延伸出去一大片,中间夹杂着一些小楼,道路上人流密集,喧闹声甚至传到了海上。

    港区西侧,还有一个造船厂,规模也算不小,不知道木材是哪来的。港区北边有几个大院,再往北,有不少灌木丛和草地,还有一大片农田,海边随处可见煮盐的盐工。一个小岛竟然有这么多产业,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魏万程看过一圈,眼中发亮,击掌赞叹道:“好地方啊!”

    李涛看了这幅景象也很是惊讶,但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还是摇头说道:“商业气氛不错,但是作为港口太差了。”

    魏万程现在也不是海上菜鸟了,自然也能判断出港口的优劣。这里水浅湍急,又地势平坦没什么挡风的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个好港口,但是,“正因为这里不是好港,所以才能成这样的地方啊。若是好港,早就被官府占去了,哪能轮得到他们……还有我们呢?”

    他眼珠子一转,眼看就要打什么坏主意。

    李涛没好气地吐槽道:“得了,魏总督,你还是想着怎么平安渡过今晚,别被他们给剥光了扔江里吧。咱也别下去了,就在船上吃饭睡觉吧。明天我行船,要不今晚你值夜?”

    魏万程把腰间的手枪掏出来,装上了两发弹药,上了保险,然后拍着枪说道:“行,今晚我值夜!嗯……这不还没入夜呢,要不你现在先看着?机会难得,我下去探探!”

    李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心眼可真大啊。他把冬至号的枪炮长乔达叫了过来,说道:“乔少尉,带上两个好手,领三把‘白虹’,跟着魏组长下去,看紧点。”

第225章 自由港

    1260年,8月10日,崇明岛。

    “白虹”就是魏万程用的那把手枪,全称是东海05式自卫手枪“白虹”,武备组的新产品。这型手枪采用双管设计,口径降低到了12mm,枪管长200mm,不算小巧,威力和精准度倒是比想象中的强一点,多加练习的话,在十米的距离上足够一枪放倒一个。

    此枪更多的亮点在于硝化纸包装的定装弹,不需要像步兵长火枪那样咬开药包倒火药再装弹,直接整枚纸包弹塞进枪膛就行了,火帽的高能射流足以将硝化纸烧穿。毕竟手枪是防身用的,关键时刻需要高射速,所以冒险采用了黑科技。不过由于火帽仍然是分装的,需要单独安装上去,所以总体射速其实并没高太多,而且硝化纸也没法完全燃烧,多次射击之后还是得清膛,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如果事先装好弹药的话,这把枪也算是不错的自卫武器了,为此武备组还特意给白虹设计了保险装置,以免揣在腰间的时候误击发。不过这枪刚研发出来,产量还没多少,也就能给外派的股东配上一批,水手们没法一人一把,只能需要的时候再领取。

    乔达在东海海军的资格不算老(东海海军本身都没几年),但是胜在之前家境还可以,上过蒙学识得字,所以在这轮军事正规化建设中夺得先机,成了少尉枪炮长。他接到这个命令,能摸到新宝贝,暗暗有些兴奋,连忙行礼接令,点了两个机灵的水手,找医官领了手枪,便向魏万程那边报到了。

    呃,没错,船上的物资确实是医官在管的。这也颇有东海特色,船上自然是需要医官的,但是东海商社哪来那么多医生可用?只能挑些机灵的送去给卫生部培训一下,半路出家当成赤脚医生来用。但别说他们了,就连卫生部那些人,离了现代医疗器械和药品,也不会治什么病了,处理一下跌打损伤还可以,真遇上什么奇奇怪怪的病症,谁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现在,东海特色的医疗体系,基本是治疗为辅、预防为主。简单培训出来的二把刀船医,真要治病的话,基本就会两招:如果是外伤,就涂了酒精包扎一下(还别说,光是这招酒精消毒,就避免了大量的感染情况,很多伤员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如果是得病,就把病人隔离在船舱里,每天提供些营养餐,希望他们自愈。

    但也不能因此小看了他们。船医的更多工作,是对船上的卫生环境进行管理,也就是监督水手经常打扫卫生、保持洁净、通风通光、对死角进行消毒,并且注意保持船上饮食的营养平衡,如果遇到挑食的水手,还要用鞭子逼着他们把酸橘子吃下去。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工作,但是几年下来避免了大量的疫病,在看不见的地方居功甚伟,达到了治未病的最高境界。

    只是这么一来,医官的工作就免不了涉及到船上物资的管理,再加上医官本来就相对有文化,识字懂算术,所以也有管理的能力。久而久之,东海海军体系的医官就演化成了后勤官一类的角色,也算是一桩趣谈了。

    现在乔达他们领了手枪,把枪别在腰间,既新奇,又有些担心走火,离奇地紧张起来了。

    魏万程看到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差点笑出来:“行了,放松点,别这么板着脸,不然下去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官府的探子呢。”

    他让他们好好把手枪藏好,又挑了一些商品让他们带着,最后想了想,为免语言不通,又把本地人陆秀夫叫上了一起,这才下船踏入了街市中。

    他们一下船,立刻就有几个牙人热情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打听有什么需求。放眼望去,街市上一片热闹的景象,各地商品似乎都能找到,街角还不时能见到几个魁梧的汉子在维持治安,生机勃勃,完全不像个海盗的据点,倒像是个兴盛的贸易港。

    近来,南宋朝廷的掌控力越来越低,崇明岛就更是没人管了。不过海盗们相互吞噬,加上周边官兵的威慑,这里倒也形成了一种另类的秩序。海盗们不搞抢劫,而是对过往商船收取适量的保护费,还允许他们上岛贸易,并且保护贸易的安全。而这种游离于传统体制之外的灰色市场,正好迎合了某些需求,于是这里也渐渐兴盛起来,周围的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从中分享一定的利益。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过个几百年,崇明岛未必不能发展成一个伟大的自由港。但是很可惜,到后来元朝南侵的时候,崇明岛海盗的领袖朱清和张瑄率众投降,并接连立下大功,又是将临安皇家珍宝送去大都,又是办了南粮北运的,获得了元朝的封赏,崇明岛也被纳入元朝的统治秩序中,一度升格为州。

    到后来,朱张二人几乎垄断了半个中国的海运,积聚了海量的财富,但也惹来了元朝的觊觎,最终兔死狗烹,崇明也再次衰落下去。

    ……

    魏万程与牙人们聊了几句,获取了一点基础信息,但是没买他们的中介服务,而是带着随从们直接去了街市中。

    虽然他要水手们低调些,但是三人都穿着整齐的新式蓝白色制服(五九改制后,海军为了与陆军区别,在白底作训服又加了一件蓝色坎肩,根据军衔不同又有不同的纹饰和绶带),怎么也低调不起来。

    他们这一行五人一进入街市,便引起了街角守卫的注意,但是只是远远盯着,没有上来盘问。魏万程倒也不在意,带着几人随意逛着。

    崇明街市没什么规划,道路七扭八拐扭曲的很,商铺茶馆青楼赌坊应有尽有,和地摊一起四处分布着。魏万程随便进了几家卖丝绸茶叶之类的南货店问了问,价格比明州那边还便宜一些,不禁暗自对这里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他一路走,一路买了一小点货物作为样品用,走着走着就到了城东的开阔处。

    这里房屋不多,倒是有大量小摊,按划定的区域排了还算整齐的几行出来。有人背了个大包过来,交给街头一个壮汉一把铜钱,便走了进去,找了个空位摆起摊来。而若不摆摊,进去便不需交钱。看来,此处是个自由市场之类的地方。

    魏万程叮嘱几人看紧钱财,带他们走了进去。这里的货物倒真是琳琅满目,北边的毛皮南边的香料,什么都有,甚至还看到了东海特产的雪花糖和香辣粉……不知道是哪个渠道卖来的。大部分商品价格比旁边的街市还便宜一些,但摊主大都獐头鼠目的,总是透着一分来路不正的诡异。

    这个地方不怎么合魏万程的胃口,虽然便宜些,但是供货不稳定,不适合东海商社的贸易模式,还容易惹一身骚。魏万程在这里挑了一批南洋特色的手工艺品,准备带回去做礼物,没买别的东西,只是让陆秀夫把各地商品价格都记录下来,作为储备情报。

    走出集市区继续往东,周围一片没什么商业,只有几个小食摊。倒是有不少黝黑的汉子蹲坐着,不时有人过来吆喝一嗓子,就有几个汉子起身跟他离开。看来是个人才市场。

    魏万程对这里倒有了些兴趣,转头对乔达问道:“乔少尉,你们海军最近很缺人吧?”

    乔达一愣,说道:“近来船越来越多,确实人手不够用,不过这些……”

    随着阔马造船厂规模的扩大,现在星火级的下水间隔期也缩短到了两个月以内,海员数量不足一直是大问题,现在就更凸显了。只不过海军一向不怎么喜欢油滑的老海狗,对于有海盗履历的更是不愿意要,宁愿招募朴实的渔家子弟从头培养起。

    魏万程嘿嘿一笑,说道:“嘴上这么说,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不少密州海盗过来投奔,你们不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日照至胶洲湾这一段归属密州管辖的海岸,一向海盗猖獗,不过随着东海海军实力的增强,他们也遭遇了灭顶之灾,在海军的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在海军将他们彻底剿灭之前,不少人就嗅到了风声,金盆洗手跑去胶州,有的洗白上岸,有的干脆去报名投了东海商社。

    这些人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海洋部权衡之下,还是装作不知道,把他们当作“渔家子弟”招募来了,只剔除了一部分看起来特别刺头的。其实这些海盗,本来就是平时打鱼,时机到了再抢劫,说是渔家子弟也不为过。呃,这次冬至号上,似乎就有几个。

    乔达有些尴尬,腹诽道这不是你们东家决定的嘛,关我们什么事?

    魏万程没再说什么,径直朝那些待业人群走去,乔达他们赶紧跟了过去。魏万程四处看了看,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圆脸矮壮汉子,问道:“老兄,敢问贵姓?是哪里人啊?”

    那位老兄抬起头,看了看他,用一嘴特别的口音说道:“兄弟姓李,潼川府人。这位贵人,可是要雇人?找我们就对了!”

第226章 蜀人

    1260年,8月10日,崇明岛。

    “潼川府?四,四川人?”魏万程很是惊讶,声音都变了调,四川人怎么跑长江口来的?四川不是深处内陆吗?

    其实呢,四川人曾经一度是东亚海贸的大玩家。

    四川天府之国,自从五代开始,就少有战乱,人丁滋生,财货充盈,蜀锦、贡盐、糖霜等商品行销天下,是难得的富庶之地。整个南宋的大部分时期,四川都是江南之外的第二大税源地,甚至四川地区都不是像后来那样整合为一个行政区,而是分为了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四路,重要性可见一斑。

    发达的经济之下自然会有发达的商业,四川又多大木,因此又催生出了发达的造船业。四川商人常常在家乡建造大船,满载货物,顺江而下,一路做生意,再出海做几趟海贸,最后把船一卖,就搭客船带着大笔银钱回四川了。

    这样的贸易路线延续了上百年,四川也因此成为广州、泉州、明州之外的又一大造船基地,所造的船只不仅有内河用的平底船,更有很多类似福船的尖底海船。可想而知,操纵这样的海船顺着惊险的长江行驶,需要多么精深的操船技巧和水文知识?经年累月之下,四川培养出了大量精通长江水文的资深水手,各个航段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可惜的是,随着蒙古人的入侵,富裕的川蜀被打成了白地。在反复的拉锯战和无情的屠刀之下,蜀人要么死于战火、要么沦为亡国奴,要么逃离家乡,流落各方。这位老兄,就是后一种情况,他原先是蜀地商船的水手,跟船东出来在东南做生意,结果做生意做到一半起了战事,东家把船一卖就地置办了新产业,他们这些水手就只能流落各处打工了。

    这位李老兄声情并茂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岁月和现在的落魄,引来了附近不少有类似遭遇的蜀人水手,围坐在一起,像是开诉苦会一样,一群糙汉子忍不住落下泪来,魏万程也跟着叹起了气。

    正巧这时到了饭点,他们的一个同伙提着一桶盖着咸菜的白饭和一篮碗筷过来,分给了他们。老李或许是看魏万程面善,也招呼他们几人坐下,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碗。

    陆秀夫和乔达他们捧着饭碗,有些啼笑皆非,魏万程倒是自来熟的样子,还命人从随身货物中取了一坛龙息酒,请几人喝酒。

    这几个四川兄弟没怎么喝过这种烈酒,尝过后纷纷叫好。

    魏万程突然想起了什么,让乔达拿出一小瓶瓷瓶装的辣椒酱,随随便便打了开来,把这瓶价值数贯的高级佐料就这么放在地上,热情地用生疏的四川口音招呼道:“来来来,都尝尝我们的特产。”然后示范性地挖了一筷子,拌进米饭里嚼了起来。

    此时的四川话其实和后世的四川话并不一样,但总归有点相同之处,他们这些人听着倒也亲切。东海辣味调料虽然已经小批量传入江南,但是价格贵得很,不是他们能消费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辣椒酱。说实话,红彤彤的颜色有些吓人。

    老李带头,将信将疑地挑了一小点,放进饭碗里,夹着米饭小心地品尝起来。

    此时虽然没有辣椒,但是四川人早已有大量使用茱萸、花椒、葱姜蒜等辛辣性香料调味的传统,现在一遇到这种命中注定的调味料,立刻就如维尼遇到了蜂蜜,产生了美妙的反应。

    “这味道……爽利!好东西!”

    老李尝到了这种味道,立刻觉得美妙无比,大声称赞起来,然后连忙又夹了一大筷子。众人见状,也纷纷抢了起来,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东西的妙处。

    几人吃得满嘴通红,大呼过瘾,很快一个小瓷罐就见底了,老李把它抢了过去,放进去一点米饭,然后使劲搅了搅倒回了碗里,看得周围人眼睛发红。

    “还有,还有,不用急。”魏万程笑呵呵又把一罐昂贵的辣椒酱递了过去,看得陆秀夫直心疼。

    不过这些蜀人倒不是不讲礼数的,这种一看就很贵的东西,吃一罐是联络感情,吃两罐就是不识抬举了。

    老李连忙拦住魏万程开罐的手,说道:“魏东家,且慢,这礼物太重,我们消受不起啊。不知我们这些人可对东家有何用处?东家尽管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在所不辞!”

    魏万程一愣,他倒真没想这么多,不过现在机会正好,他脑筋一转,说道:“没什么,我们商社最近要开拓长江业务,需要一些熟悉附近水文的船工,多多益善。”

    只是这么平常的工作?老李松了一口气。他见此人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收买人心,还以为要做什么黑活呢。

    他当场拍着胸脯应了下来,然后问道:“不知东家需要多少人?我们巴蜀帮别的不敢说,人是够多,四五十人都拉的出来。”

    “哦?”魏万程对这个数字不怎么满意,“按你们之前所说,流落江淮的巴蜀人,总得有成千上万吧?”

    老李没想到他胃口这么大,挠挠头说道:“人确实多,但愿意挣水上这口饭的可不多,东家可是要很多人吗?不知要做甚?”

    魏万程哈哈一笑,说道:“大有可为!李老兄可听说过东海国?就是原先的京东登莱地,现在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缺人,无论是种地还是做工都好做的很。老兄若是信得过我,就跟同乡们说一说,若是有愿意去的,就去临安城北艮山门外京东商城报到!哦,对了,顺便一说,这辣椒酱,在江南虽贵,但在东海可便宜不少。”

    “东海国?”老李一惊,他早就看出此人来头不小,没想到竟然这么大,“可是去年大败益都李松寿的那个东海国?”

    他这么一问,不光魏万程,后面的三个海军都很是得意,没想到我们的名头已经传播到这么远了啊!就连陆秀夫都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魏万程点了点头,笑道:“正是!”

    周围人立刻肃然起敬起来,纷纷起身行礼。

    在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成型的现在,若是说什么人对国仇家恨最有体会,应该就是这些无家可归的四川人了。

    魏万程也带着几个东海人起身回礼,然后说道:“若是诸位不嫌弃,就选出五人,今日跟我上船,先试用一月,为我作为向导,工钱按行市付给,我再每人附赠一罐辣椒酱。这一个月熟悉一下我东海制度,若是觉得不错,以后再介绍同乡过来。”

    此时乔达突然咳嗽了一声,魏万程看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我东海船上规矩颇多,起居衣食都有要求,若是受不了规矩,就算了。”

    这些蜀人已经颇为眼热,连连表示一定守规矩。

    魏万程点点头,又看了看他们脏乎乎的衣衫,说道:“不知崇明镇上可有澡堂?过会儿先随我去船上领几件干净衣衫,然后去洗个澡再上船。这也是船上规矩啊……”

    ……

    魏万程在崇明转了一圈,大大咧咧带了五个四川水手上船,可把李涛吓了个够呛。要知道,海盗先派人去商船上潜伏,再里应外合夺船,可是海盗史上的常见案例啊!

    这混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但与他们交谈一番之后,他又觉得这几人确实有本事,而且看起来不像大奸大恶之徒,没好意思拉下脸把他们赶下船,只好以“明日要引航,今晚且养精蓄锐”为名,把他们关在船舱里不放出来。

    他们倒也不以为杵,老老实实摸着身上的新衣服下去睡觉了。这是魏万程给他们发的,白底作训服算是送给他们了,红马甲救生衣只是暂借的,而表明东海海军身份的蓝坎肩则没给。

    第二天一大早,李涛就赶着两艘战船向西。这几个四川水手也确实有些本事,在他们的指点下,冬至号有惊无险地驶进了长江,还为船上众人介绍两岸的风光特色,帮他们避免了前面官军的不少忽悠。而他们也对这星火级非常新奇,左摸摸右看看,尤其是对那海翼帆赞不绝口。

    他们在长江上是逆水而行,夜间又不能行船,所以到扬州这一段用了三天才走完,到十三日傍晚,才将将抵达了扬州在长江畔的瓜洲渡。

    扬州的地位不用多谈,位于长江和大运河连接处,周围平原广阔、土地肥沃,又临近盐产地,地位怎么抬高都不为过。不过现在的扬州因为南北水路已经截断,又承担着江北最后一道防线的军事压力,所以商业热度减了些、军事意味重了些,但即使如此,仍然是一座繁华的城市。

    实际上他们这一路走来,经过海门、通州、江阴、常州、泰州等地,无论哪一处都是人口密集、物产丰富、商业繁华、人杰地灵之处,哪一处都看得魏万程直流口水,哪块都不错,哪块都想设个商站。看到最后他都麻木了,一头扎进舱室,开始写写画画,策划起江南攻略来。果然,江南是名副其实的繁华,不愧是中国真正的精华地带,若是东海本土有这开发程度,何愁大事不成!

    经过一路的洗眼睛,瓜洲渡就是再繁华,也不会让他们惊奇了。然而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却依然被吓了一大跳,不是见到了什么稀奇的景观,而是听到了奇怪的响声——一种他们很熟悉,但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听到的声音。

    “轰……轰!”

第227章 扬州

    1260年,8月13日,扬州。

    “轰……轰!”

    瓜洲渡西北方远处,不断传来低沉的响声,岸上的人似乎都习以为常,只当是哪里打雷了。而冬至号上的魏万程和李涛惊惧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是……炮声?!”李涛不可思议地指着北方问道。

    如今天色已晚,从这个角度看去,自然看不到北方有什么奇怪的。但声音能从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不更说明是炮声了吗?

    魏万程双手颤抖地抓着船舷,明明是秋季却冒出了满头大汗,声音也颤了起来:“真是炮声……这种地方,怎么会……难道李庭芝还真能看一眼就仿造出火炮来?”

    “什么?”李涛惊讶地看着他,慢慢回想起两年前王广金和魏万程的一份报告来。那时他们在海州侦察,偶然救出了李庭芝,还让他上了船,看到了船上的火炮。当时王广金指出有泄密的可能,股东们紧张了一会儿,但是几个月都没发现什么动静,后来就没人拿这件事当回事了。“你是说……是因为当时李庭芝看到了我们的火炮,所以现在仿制成功了?”

    其实,近距离看过东海火炮的外人还不少,不过大都没什么威胁:一是冲到炮阵跟前的敌军,但这些人多半已经死了,二是上过东海船只的市舶司官员和外来水手之类的,但这些人只看见了这个铁疙瘩,没见过它的威力,不会把它跟武器联系在一起。真正见识过火炮威力,又观察过火炮的细节,还是跟扬州有关系的人……不就是李庭芝了嘛!

    说实话,火炮造得好不好是个技术问题,但能不能造出来只是个思路问题,如果真的有心仿造的话,那看个外型也能仿制出个三两分了。

    魏万程现在出了一头冷汗,当初他也没当回事,但现在如果这事为真,那么可想而知全体大会上会掀起多大的波澜,说不定还得把他抓回去批斗游街不可……

    他下意识地摆手道:“还……还不一定就是这样呢,宋,宋军本来不就有些火药武器?说不定是人家自主研发了什么东西呢?”

    李涛叹了口气,又看看了自己船上的火炮,都好好用帆布盖着,一门也没少。水手们也对这炮声颇为惊奇,支着脖子向北方张望着。

    “算了,我们再瞎想,也不能把那些东西给想没了。先过了今晚,明天去城里,问问李庭芝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瓜洲渡离扬州城还有段距离,既然已近傍晚,他们也就不好立即卸货,省得夜里出了什么问题说不清,只派了几个宁海军的人去扬州城里通知李庭芝,然后又在船上辗转反侧过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他们正准备收拾一番去城中拜见李庭芝,却见他带着随从亲自迎出来了。这可令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了,连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省得被有心人看见了去朝廷参一个“骄纵”。

    李庭芝现在主管两淮安抚制置司公事,基本可以说是长江以北的最高文职了,顺便还知扬州,附近密密麻麻几十个番号都归他节制,在江淮一带可以说是权势滔天,也就淮安的夏贵能和他比一比。“东海国”节度的那个东海军,军治还是在海州东海县呢,理论上也属于两淮防区,归属李庭芝节制。

    不过他今年在临安呆了不少时间,也去过两次重阳楼,现在对魏万程颇为熟络,没摆什么上官的架子,一见面按一套礼数行完,就招呼道:“魏使,别来无恙!这位是?”

    魏万程赶紧给他把李涛介绍一下,李涛也装模作样执起了下官礼,几人客气了一会儿,便指挥瓜洲渡的苦力开始从船上往下卸货。

    “好,好,劲弩银甲,果然是上等利器,而且都一般尺寸,实在难得。早就听闻东海名匠擅长百工,果然名不虚传,那边军器监出产的就差些了。”卸货的时候,李庭芝随意打开几个箱子检验军械,然后对东海产品的一致性赞不绝口。

    东海弩装配和使用起来并不复杂,李涛简单给他演示一遍,他便很快上手了,熟练地上弦试射了几发,连连点头。又取出一些胸甲,让他带来的亲兵装备上,迎着阳光站成一排,看上去甚是精锐,再一人发一把弩持在胸前,就更有气势了。

    李庭芝对此很是满意,转过来的魏万程说道:“魏使,确实是好东西!下批什么时候能到?”

    魏万程心里一盘算,说道:“还得一个月吧。”

    这批货的尾款还没结呢,您这么急干嘛。

    李庭芝眉头一皱,说道:“赶不上了啊……也罢,魏使,这次有劳了。”

    赶不上什么?魏万程还没来得及细想,看他没提钱的意思,有点急了,立刻提醒道:“制置,您看,我们这批货的尾款?”

    南宋吸取了北宋的教训,对前线将领下放了很多自主权,允许他们就地把财赋用于军事,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相应的,朝廷也扔掉了一些义务,比如这批货,既然是李庭芝收益,那么尾款也得他来出。

    李庭芝哈哈一笑,说道:“少不了你们的。我在扬州城中备了酒宴,先为各位接风洗尘,待各位离去之时,我给你们批些盐引,你们回去的时候,去海门县领上一千五百石盐,回临安可是能卖三万余贯,除了支付你们的货款,还有五千贯的盈余呢!”

    魏万程吓了一跳,用盐支付?他还真想得出来。

    在朝廷的控制之下,临安的食盐零售价高达200文一斤,批发价也居高不下。相比之下,东海商社自己制的盐成本都是论文的,卖盐确实利益丰厚。不过赚的虽多,但盐业涉及利益太多,商社一直不敢涉及这方面的生意,以免触怒朝廷或哪方大佬,被从江南市场赶出去。

    李涛也没关心过这方面的事情,连南宋盐业是怎么运行的都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问道:“若是我们在临安贩盐,不会触犯朝廷法度吗?”

    李庭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据他所知,做海上贸易的商人十有七八都曾涉及过私盐买卖,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东海人反而如此遵纪守法。

    海上竟然出了好人,真是稀奇了。

    他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人是真不懂,于是解释道:“朝廷只禁产盐,不禁售盐,你自管卖,不用担心。就算有人阻碍,你报上你们东海的名头就是,有贾相庇护,谁敢生事?如果你们懒得自己卖,也可去找里仁坊一家叫‘福生记’的,报我的名号,把盐售予他们即可,只是价格就要让些了。”

    宋朝对盐业的管控,采取的是控制产地而非控制渠道的措施。也就是几个主要产盐地都被朝廷控制在了手里,盐商必须花费高额代价取得盐引才能买盐,但是之后怎么卖到各地,就不管了。

    也就是说,宋朝的所谓“私盐”,指的是“私自产的盐”,而不是“私自出售的盐”,只要你有了盐,拿出去卖并不犯法。

    当然,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某地的盐业销售渠道往往被几个大盐商把控,你敢在这里售盐,肯定会被他们盯上,然后有的是办法整治你。

    临安首善之地也是这样,不过特殊的是,江淮产盐区几个大军头,包括李庭芝在内,也经常私自做些私盐生意,赚点外快。朝廷为了安抚他们都视而不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默契,外人来这里贩私盐自然不行,但“自己人”可以。

    现在,东海商社也成了“自己人”之一了。

    魏万程惊得大张着嘴,没想到这贾党的名头竟然如此好用,这食盐生意竟是如此简单。随即又深深后悔了起来,早知道可以这么玩,我们辛辛苦苦造军械干嘛?直接从本土运盐来卖不是更好?!

    实际上,南宋的盐业专营制度,到了现在确实也崩坏得很。淮河以北的盐场和四川盐场,都已经落到了蒙古人手里,江淮盐场,现在也有相当一部分被李璮夺取,还在朝廷掌握下的盐场就只剩下一小点了。现在又是海贸发达、四处透风的年代,私盐怎么能禁绝得住?更别说体制内还有不少人在挖墙脚了。

    这样的情况下,地方盐业实际上已经被盐商掌控,他们采购廉价的私盐,却仍然卖着官盐的价,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直属中央的盐税收入却逐年递减。这也进一步加重了南宋末年的财政困难,是压垮这个王朝的众多稻草中的很大一份。

    不过讽刺的是,这样的状况,反而阻碍了“私盐”的流通。因为以前你卖私盐,挖的是朝廷的墙角,地方势力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管起来有心无力;而现在卖私盐,则侵犯了当地盐商的利益,他们可就眼盯着这块呢!

    东海商社现在控制的山东-海州沿海区域,历来就有发达的盐业传统,而他们又掌握了先进的晒盐技术,如果进军盐业,必然可以爆发出巨大的产量。但是这也没什么用,盐业的利润大头在渠道端而不是生产端,现在有李庭芝的默许,往临安少量卖点盐可以,但如果真的大张旗鼓往南宋运盐过来,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魏万程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此事还是要慎重,于是就没在继续深究,招呼上李涛,还把陆秀夫也叫了上,跟李庭芝一起进了扬州城。

第228章 火炮

    1260年,8月14日,扬州。

    今年四月,扬州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城内密集的木制建筑损失惨重,现在街边仍然能看到不少残垣断壁。但是某些重要产业,比如酒店业和娱乐业,已经率先恢复过来。扬州的这些产业一向发达,魏万程在临安见识了不少倒也不惊奇,呃,李涛也一本正经,没做出土包子的样子给东海国丢脸。陆秀夫也差不多,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坐怀不乱呢,还是没考上进士见到李庭芝有些羞愧……

    李庭芝知道陆秀夫的事,倒也没说他什么,反倒鼓励他三年之后再战。然后酒席间只谈风月不谈正事,李庭芝巴拉巴拉介绍了一顿扬州附近的名胜,招呼他们没事去看看,魏万程也习惯这种场面,之前特意改编了一堆后世的段子备着,这时候抛出来几个,惹得全场阵阵大笑。

    李涛在旁边,一直琢磨着该怎么旁敲侧击询问火炮的事,但始终没有机会问出来。没想到酒饱饭足之后,李庭芝却主动说道:“饭后不消食,髀肉横生,两位,随我去校场观摩一番如何?我还有事想要请教两位呢。”

    李涛和魏万程对视了一眼,知道正戏来了,魏万程上前说道:“请教不敢当,但听制置吩咐。”

    ……

    扬州城西,校场。

    李涛脑袋晕乎乎的,从一行整齐排列着的火炮后方走过。这些火炮大小各异,既有铁的也有铜的,但都是前细后粗的筒状,确实是火炮无疑!

    火药在唐时就已经发明,宋金时期已经用于军事中。但之前应用水平不高,主要有两种用法:一种是装进瓦罐或者铁壳里,做成手雷一类的爆炸弹,这就是经常在宋时典籍中出现的“震天雷”,也有叫“火炮”的;另一种是在长枪头部装个竹筒,里面塞上火药,有时还添加一些毒物之类的,威力不大,主要是用来接战之前骚扰一下。后一种形式后来把竹筒换成了铁筒,一直用到了明朝,也就是“快枪”。

    所以宋军对火药并不陌生,李庭芝自从在东海人的船上见识过真正的火炮的威力之后,便开始募人着手仿制火炮。扬州这里多佛寺,佛寺需要很多大钟、大鼎、佛像之类的东西,连带着铸造业也很发达,李庭芝轻易就找到了不少优秀的铸匠。火炮的形制并不复杂,他把意图跟工匠们一说,他们先是做了几个木模确认过形状之后,随着简单的几次尝试,很快就试造出了堪用的火炮。

    最初,只是实验性质,铸出的炮都很小,但是这些铸匠几千斤的华丽钟鼎都铸得,这些小铁筒算得了什么?于是很快越造越大,甚至超出了当初仿造的狮吼炮,最大的一门达到了两千斤重,外侧还有蛟纹装饰,看着都让人害怕。

    当然,他们也可不能一下子就完全无师自通,现在这些扬州火炮还有很多问题。口径、管长、壁厚的最佳关系还没有探索出来,外壁虽然是前细后粗,但却是线性笔直变化的,没有贴合真实膛压,浪费了不少重量。炮膛铸造出来后没经过后期加工,内壁很是粗糙,截面甚至不是正圆形。引火孔钻得过大,炮弹中还有相当比例的石弹而不是与口径吻合的铁弹,这些都影响了火炮的威力。

    更严重的问题是火药,这时宋军所用的火药不但没摸索出最佳配方,而且各组分也没经过提纯,更别说颗粒化了,所以威力很是欠缺。这种火药燃速不稳定,有时慢有时快,大多数时候都比东海军精心调制过的炮药快得多,这使得膛压峰值高,即使想堆量也堆不上去。结果就是炮弹的初速很低,想取得合适的威力只能堆口径了,而这又不免使得炮重过高。真论起来,除了那几门过了一千斤的确实厉害之外,剩下那些连当初的虎威炮都不一定比得过。

    但是,就算再差,这也是火炮啊!

    不但威力比当前常用的投石机要强悍得多,甚至灵活性也比投石机更强,人推马拉就能拉上战场,简直是革命性的武器!

    李庭芝带他们参观过一圈后,笑着对李涛问道:“李少校,如何?我铸的这几门炮还入得了眼吧?”

    虽然李涛他们暗自吐槽李庭芝的山寨行为,但他本人却并不以为是耻事,反而认为是光荣的事。你们卓尔小邦,我天朝上国看上你们的东西,拿来仿制一下,这不是说明看得起你们,是你们的荣耀吗?

    李涛对他这得意洋洋的样子很是无语,只得随便恭维道:“实在了不得,看这大家伙,我们那边都铸不出来呢。”

    这倒是实话,他指那门大铜炮重达两千斤,东海商社工业部铸造一吨重的炮都磕磕绊绊呢。

    李庭芝点点头,然后又对手下的兵招呼道:“那就把……嗯,先把那门‘平虏将军’拉出来,让来使看看。”

    于是扬州炮兵们就从炮列中挑了一门一千斤级的,十几个人一起上,将这门“平虏将军”拉到了前方的空地上。

    李涛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他们是怎么操作的,好评估他们的实力——结果让他大跌眼镜,炮兵们没装填也没定位什么的,反而摆出了一套香案,朝着大炮祭拜了起来!

    他忍不住对李庭芝问道:“制置……这,这是?”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八成是因为火炮经常炸膛,扬州炮兵吓到之后搞了些迷信手段来。

    李庭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含糊地道:“此乃军国利器,自然要祭过再开炮,以免冲撞了炮神。”

    李涛暗笑了一下,也不追问,静看炮兵们摆弄。

    前方经过一番祭祀之后,终于开始装入弹药开炮了。

    “轰!”

    随着一声巨响,炮弹自炮口飞了出去。

    这次李庭芝特意让人用的铁弹,弹重四斤,换算下来直径差不多是85mm。由于前列的种种因素,所以初速不高,肉眼能显著看到弹道。但即便如此,这样的炮弹威力也惊人,飞出去之后慢慢落下来砸中了前面的一段土墙,溅起一大片尘土。

    周围守卫的士卒,立刻喊起了“威武”之声。

    但李涛看了他们的演示,反而放心了不少。

    虽然火炮本身是山寨出来了,但是其它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

    由于李庭芝当初看到的是船载火炮,所以现在用的炮车也是与船载炮车近似的四轮车,只是轮子为了适合陆上的崎岖地形放大了不少。这种四轮车与东海产的四轮车不同,没有转向机构,前后两个轮轴是固定在一个车架上的,遇到转弯和颠簸路况时应力很大,所以车架特别厚重,重量一看就不小。而且不像陆军用的双轮炮车那样可以把大梁支在地上抵消后坐力,这种四轮炮车没有卸力的途径,只能在车前钉上两根木桩,用绳索把炮车固定住,跟船上的阻拦索一样卸力。这两点一结合,大大限制了火炮的机动力。

    而且炮组的工作也很有问题,他们毕竟没见过东海人是怎么开炮的,只能自己摸索操作流程。炮组人员没什么明确的分工,基本是一拥而上。火药是用勺子舀进去,舀多少很是随性,炮弹直接扔进去,再用拖把捣实,点火用的是旧式的导火索,点燃之后要过半天才能烧尽。发射完了之后倒是会清膛,估计是当初李庭芝看到了狮吼炮旁的拖把后领悟到的,但是擦水用的干拖把居然和之前捣药用的是同一把,到现在都没出过事故真是个奇迹。

    至于什么瞄准、炮术之类的,当然是更没有了,今天这演示,射击距离不过一百米左右,也只敢往城墙这么大的目标上打。还有关键的后勤工作,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要知道供应大炮所需的炮弹和火药可不是一件小事。

    总之,李庭芝这边虽然有了火炮,但是战斗力还差得远。

    安下心来之后,李涛做出一副赞叹的表情,对李庭芝恭维道:“实在威武!如今看来,竟比我们自用的火炮威力更胜!”

    李庭芝哈哈一笑,但很快摆手说道:“李少校谦虚了,我们虽然造了出来,但很多事情还稀里糊涂的,还请李少校前去指点他们一下,也好让他们更好地为国效力!”

    李涛脸上笑呵呵,暗中腹诽,抱拳说道:“定不辱命!”然后趁前面炮组还没来得及装填的机会,赶紧跑了过去。

    炮组几人是从军中选出的好手,也听说过东海人的名头,知道这炮是从他们那仿制的,见李涛过来,顿时肃然起敬。

    李涛先装模作样说了些精忠报国之类政治正确的话,然后仔细观察起这门“平虏将军”来。

    李庭芝果然有钱,这门炮是青铜铸的,通体黄灿灿,而且还有很多装饰物,甚是喜人。不过用了一千斤铜(600kg),比原始版本的龙吟炮还要重,口径却小了一截,而且长度也短了一些,整体粗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他抓了一把火药,觉得颜色有些不对,问道:“这火药是什么时候配的?”

    一个队正回答道:“有一个月了。”

    李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藏私,决定指点他们几招。虽然有泄密的嫌疑,但万一哪天他们跟蒙古人对上了,结果因为手艺不精而被把炮夺了去,那不是更泄密?所以还是让他们提升一下水平,立于不败之地才行。

    “以后运输火药的时候,不要配好再运,而是把三组分分开装运,到了战场现配,一来防止途中出事,二来现混的更匀些,威力也强。”

    “你们这炮车要改进一下,车轴要能抽出来,要是遇敌突袭,可以把车轴抽走带走,省得火炮被敌军拉跑。”

    “这些拖把之类的工具,也一并拿走。”

    “若是确实保不住,就在炮膛里多塞几份火药,多用几枚炮弹堵住炮口,点火把它炸掉!”

    他絮絮叨叨说了几条,听得这些宋军连连点头,只是听到后来有些奇怪,怎么全是些战败了该怎么办的法子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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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大户苏家招穷秀才入赘,只因张半仙说他将来会官居一品。没想到赘婿进门后霉星高照,苏家生意大败亏空,秀才又治病死了人,赔得个家徒四壁。秀才羞愧自尽,穿越法医秋无痕借尸还魂。娘子一家人却坚信赘婿终有一天会出将入相,为此拼命攒钱为他捐官入仕。面对吃糠咽菜的家人和即将倒闭的药铺,秋无痕有心无力,因为他是法医,不懂中医。好在,他脑袋里凭空多了一个神奇药葫芦。逆袭由此开始。医侦朝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医侦朝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医侦朝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