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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回:上元

    陈家果然是“新派”,连饭桌上的菜式都是些中西合璧的样貌,既有京师的菜式,也有不少坐着大船漂洋过海回来的点心,瞧着新奇不已。

    陈月蘅搁了箸,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斯文地漱了漱口,拿出帕子擦嘴,笑道:“我二哥常往洋人那边去,下回也带你去瞧瞧。”

    这个余知葳知道,但凡是人,大都有扎堆儿群居的习惯。大衡人讲究“他乡遇故知”,旁的人应当也有别的说法,但意思总归是一样的。是以,一群洋人在大衡京师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然是要凑在一起住,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洋人们扎堆儿的地界儿,自然也是京城一景了。

    只是……

    谭怀玠看了看余靖宁,又笑了起来:“好了月儿,你看看咱们这位余贤弟,他平日里最不乐意和那些洋人打交道,你还想和他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妹妹一起去洋人住的那里看看,这不是为难他家小六嘛。”

    陈月蘅脸上飞了飞红,用帕子掩着口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余靖宁冲她拱了拱手:“不必。”

    天色见晚,差不多也到了上灯时节,几人也打算收拾收拾出门去看花灯了。

    既是要逛街,便是图个漫游长街优哉游哉的乐子,骑马坐车还真是很不必,是以四人就那样在街上走着。

    “月儿。”谭怀玠侧脸看了看陈月蘅,神色柔和,“先前听你大哥说你家逃了几个奴婢,不知是如何了?”

    陈月蘅摇了摇头:“自然是没找回来。都是豆蔻年纪的女孩儿,总归有个春心萌动的时候,日日在府中待着,除了给老爷少爷们纳了通房,就是得出去配小子,半点儿自己的选择都没有,也无怪乎她们自己找路子。”

    余知葳暗暗摸了摸下巴,陈月蘅此人,瞧着娇娇弱弱没个主心骨,实则受自己家里的“新派”思潮影响颇深,叛逆得很呢。

    不过人家有那个“叛逆”的资本,她就只能屈于时势了。

    正说着,就见余靖宁一撇嘴,嘟囔了句:“礼崩乐坏,不成体统。”

    陈月蘅很不乐意这番言论:“世子爷怎能这般说话,她们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儿。”

    余靖宁朝着陈月蘅拱了拱手,面色严肃道:“余某并非是要驳三姑娘的话,只是请陈三姑娘想一想。我大衡萧规曹随开了海禁,如今境内东西交融百家争鸣,的确是好事。可百姓尚且愚钝,未必分得清孰好孰坏,仅是京城中的思想就这般庞杂,更不要说早年间就开了禁的闽南和江南。倘若听风就是雨,随便什么个洋人提两句‘自由’‘开放’就一窝蜂地凑上去,那势必是要乱了套。”

    很多人还不明白“自由”“开放”的意思,如果单单以为私奔、闹事、随便诽谤两句朝廷就是“先进”,就是“新派”了,那的确是该管管。

    “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找出一条大衡特色的道路来。”余知葳捏着下巴想到。

    “甚么?”余知葳一抬头,就看见余靖宁皱着眉头盯着她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注意把刚才那句话给说出来了,连忙打哈哈想混过去。

    “没甚么没甚么,我胡乱嘟囔着玩玩。”余知葳哈哈哈。

    好在余靖宁也并未再追究,她暗暗捏了捏袖笼里的帕子,长舒一口气:好险啊。

    余靖宁说得不错,这的确是要乱了套,这陈家就跑了六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前几天还据说“私奔”了一个秦四姑娘,的确是有点儿礼崩乐坏……

    等等……

    失踪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真的是她们“跑了”,而不是“丢了”?!!

    “大哥哥。”余知葳忽然开口,一把扯住了她身前的余靖宁,低声在他耳边道,“今日上元灯节,路上甚么人都有,鱼龙混杂,谭二哥哥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咱们得看好了月姐姐。”

    余靖宁皱了下眉头。

    余知葳再次压低了声音:“你想想长安街,我怕要出事。”

    余靖宁立即就明白过来,倘若秦四娘不是自己跑的,那么,年初一在长安街的时候,那么多的锦衣卫看着,还没了秦四姑娘,今日这般……

    还当真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余靖宁立即抽身就要走,被余知葳一把扯住:“你要作甚?”

    余靖宁使劲从她手里抽袖子:“我找指挥使去,就算我们仪鸾司是摆着漂亮给人看的,那锦衣卫养着南北镇抚司又不是吃干饭的!”

    “你现在去,就凭着我们这儿捕风捉影的猜测,人家南北镇抚司凭甚么就要听你一个仪鸾司的小崽子摆布出兵,凭你是世子爷吗?”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杀人诛心地点出了余靖宁在京城的尴尬境地,他听得眉角都抽搐起来。

    “那总不能坐视不管啊。”余靖宁道,“别耽误时间。”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管是肯定要管,但绝不能这个管法。大哥哥你先上仪鸾司去把人都拉到街上来,他们总归会有听你的人的。反正都有一样的飞鱼服绣春刀,人家猛的一看也分不清是镇抚司还是仪鸾司,能吓唬一刻是一刻,把人都赶回家去,就能先太平一阵子。”

    “有理。”余靖宁听完,又抽身要走。

    “慢着。”余知葳又道,“谭二那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根本护不住陈三,你把咱家的对牌给他们,此处离世子府近,让他们回咱们家避一避,顺便把家里的护卫家将拉到街上来帮忙。”

    “你领他们回去便是了,作甚么要把对牌给谭怀玠?”余靖宁没明白余知葳的话,莫名其妙道。

    余知葳朝前瞥了一眼,领他们出来那一对儿已经卿卿我我地走出十步之外了:“我有旁的事儿。”

    她轻身提气,脚尖一点就退开三丈之外:“万事小心。”

    这种关头,余靖宁不可能再上前去把余知葳抓回来,只能自己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混账。”

第十七回:狐仙

    余知葳脚下飞快,她若没记错,二狗那几个小乞儿在上元节这种热闹日子一般都会选人多的地方沿街乞讨(偷窃),这地界儿正是热闹非凡,找着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她很快就在人堆里找见了拿着个糖雪球吃的二狗,上前一把扯住了他。

    二狗惊恐万状:“大大大……大哥!!!”

    余知葳这才发现,她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扯住的是二狗的衣领,赶忙松开来:“锤子和蛋儿呢?还……还有你们平时玩儿的那一帮小孩儿呢?”

    二狗左右扭了扭头,没看见人:“他们应该就在附近,这……这刚刚还在呢啊。”

    余知葳将两手放在他的双肩上,郑重其事道:“你听着,我后面说的话,一点儿不差的全都记住照办了。听见了吗?”

    二狗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你去把你们那群小孩儿,全都找来,到人群中去,就喊些甚么姐姐妹妹的,装作在找人。”余知葳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便又多说了两句,“就是给大家提个醒,仔细着自家女眷别走散了,听明白了吗?”

    二狗道:“明白了。”

    余知葳一把把他转了过去:“那就快去罢。”

    二狗被余知葳钳着肩膀,把脑袋转了回去:“那大哥你呢?”

    余知葳好歹记起来自己还是个女的,她叹了口气,道:“我还有旁的事,不方便与你们一起。”

    她一把将二狗推了出去,想了想,给这小崽子又添了一把火:“千万别忘了,大哥这回就指望着你们了!”

    二狗转头对着她重重点了点头,噔噔噔地跑开了。

    余知葳站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得回去了,不是去找余靖宁,是回世子府去。

    她今日这样擅自行动,已然触了余靖宁的霉头了,就算她自己不把自己当姑娘,可那没办法,她就是真真切切一个姑娘。

    就像她质问余靖宁“人家凭甚么听凭你一个仪鸾司的小崽子调遣”一般,她凭甚么能这么自信能搞定这究竟敌在何处都不知道的场面,凭甚么觉得自己不会遇到那一伙儿抓人的家伙,她又不能以一当十。

    况且,说不定她还就是人家的目标之一。

    嘶,晦气,好端端的上元节出这种事。余知葳一撇嘴角,转身要往世子府回。

    但愿她是想多了。

    上元灯节,京城大路上游人如织,余知葳却没心情再看这些,只顾低头匆匆赶路。大路上人多,她也不好撒开了疯跑,只好用一种看起来只是“急匆匆赶路”的速度超前走去。

    “啊呀,对不住。”余知葳行走匆匆,感觉好似有个人撞了她一下,抬起头来一看,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公子。

    方道过歉的青年人笑意盈盈,余知葳却皱了皱眉。

    这人面白无须,生的太好,近伪近妖,漂亮得像个妖物。余知葳差点就以为大晚上撞见个找书生红袖添香的狐仙。不对,可她是女的,这人……应该是男的。

    那不辨雌雄的男狐仙勾了勾眼睛,又道了一回歉:“这位姑娘对不住啊。”

    他声音听着不大对,照理来说二十余岁了,不该出这样的声儿才对,但余知葳正想着旁的事儿,顾不上他这家伙究竟是哪里不对,只道:“不必了。”

    谁知那男狐仙竟然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走:“姑娘,你瞧这上元佳节的,咱们相遇也是缘分,不如,我请你喝一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转过脸,露出一个又可爱又讨喜的笑容,这才开了口:“这就大可不必了,闹不好还以为谁家的女纨绔包了个兔儿爷呢。”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男狐仙脸色登时僵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余知葳方将话说完,脚上骤然发力,轻飘飘就朝前去了四五丈远。

    男狐仙反应不算慢,见她拔腿就跑,冷笑两声,追着余知葳就来了。

    余知葳一见不妙,轻身提气,登登两下就上了墙,翻手就从袖中掏出她以往惯用的那把小短剑来。

    那剑出了鞘,余知葳迎着月光看了一眼,飞身就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那剑身上倒映了后头的影像,那男狐仙手里也是有剑的。

    不知他底细,余知葳不敢贸然出手,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上元佳节人多杂乱,她仗着自己年岁尚小身量纤弱,在游人中左闪右躲,不多时已经跑出了老远。

    她一个跟头落在了地上,拍拍身上,心道,总算甩脱了。

    这快已经到了余家的院墙,马上就到家了。

    还不等余知葳接着跑,却瞧见一个身影落在她跟前,抱着臂,冲她风华绝代地一笑:“小美人儿,跑这么快啊。”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这家伙不好对付。

    男狐仙拎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剑,用舌尖在上头轻轻舔了下:“你说你,要是好好跟我走呢,如今何至于遭这种罪。现在啊,我这剑都出了鞘,不给点儿血祭它,都对不起这是一把好剑。放心,小美人儿,我不会杀你的,我留着你还有用处呢。”

    余知葳紧贴着墙边儿,身上的冷汗都快把中衣浸湿了。

    她把两颗虎牙露了出来,冲着那男狐仙外强中干地笑了一下:“你做梦!”

    余知葳将手里的东西猛然掷在地上,豁然腾起一大团黄烟来,又辣眼睛又辣鼻子,直闹得人涕泗横流。

    那黄烟一起来,登时方圆十步不见人影,不辨天日了。

    等那团黄烟消散,早没了余知葳的人影,只剩下那男狐仙兀自站在原地。

    他被余知葳用烟雾弹丢的时候,舌头还没从剑芒上收回去,猛地被她那么丢一家伙……

    总之如他所说,他的剑果真是一出鞘就要喂些血才成。

    他将嘴里的血一口啐了出来,那张漂亮的像个妖物的脸做出了个狰狞的表情:“娘的,竟让个小丫头跑了。”

    ……

    一头草的余知葳站起身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呃,这是谁家?

    她方才身后有一个狗洞,趁着男狐仙看不见的时候,她就地来了个驴打滚,钻进狗洞里去了。

    她眉尖蹙了起来,这都是个甚么事儿——她堂堂正正的余知葳,竟然要像飞贼一样从别人家翻墙出去,才能回家了!

第十八回:大案

    余知葳回家之后先洗漱打理了一番,绝不能让余靖宁瞧见她那不成体统的模样。

    可等她收拾妥当都和陈月蘅结了两套九连环了,余靖宁还是没回府来。

    这八成儿是遇上棘手的事儿了,余知葳摇头。

    直到她俩解到第三幅九连环的时候,余靖宁才黑着脸回来了。

    瞧这脸色,准没好事,余知葳自知理亏地没说话,反倒是余靖宁自己开了口:“三四个官宦人家的姑娘跟着自家丫鬟一起不见了,那群人不知甚么来头,好似……一点儿不怕锦衣卫。”

    余知葳暗自感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此时,方才一直就在独自思量的谭怀玠终于开了口:“说起这个,我倒是忽然想起来,先前有百姓上衙门,说自家女儿不见了的。先前衙门并未重视,此事也并未上报大理寺,还是一个与我熟识的捕快说与我听的。如此一联系起来,只怕是件大案。”

    余知葳暗自揣度了一下,失踪的人无论是千金还是布衣,总归都是女孩儿,还有一个特点——年纪不大,集中在十三四岁,还都是少女。

    这很难不让人往坏处去想。

    一时间屋中气氛凝重,无人开口。

    余知葳听着“吧嗒吧嗒”的滴漏声,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最终还是余靖宁开了口:“天色已经这样晚了,路上又出了事故,只能让二位先行在我家休息一晚,明日再各自回家了。我现下着人去给你们两家送个信去。”

    的确已经是很晚了,剩下那两个人也没有发表甚么异议,听从余靖宁安排。

    虽说陈月蘅根本没有撞上那群抓人的,但看大家都着急忙慌,又是听了这样骇人的事,着实是受了不少惊吓,说甚么都要和余知葳一起睡。

    余知葳:“没事我床还不算小,月姐姐也睡得下的。”

    结果却是又惊又怕的陈月蘅早早睡着了,剩下一个余知葳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眼睛。

    好不容易把生物钟调过来的余知葳又一次失眠了。

    不是因为旁边有一个陈月蘅,而是她在想今日发生的事。

    她今天撞上的那个男狐仙,八成儿和这件事有关。虽说没和他交手,但也显然能瞧出他功夫好生了得,只怕还在余靖宁之上,连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逃跑”都险些落了下风。

    得亏没和他打起来,余知葳心道。

    他说的“我不会杀你,我留你还有用处”究竟是何意?他们那群人将女孩儿们抓走了究竟又要作甚?

    余知葳一头雾水,张嘴低声骂了一句:“嘎杂子琉璃球,闹得不男不女的跟个兔儿爷似的,还要抓姑娘。”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贩子。

    余知葳瞪着俩眼珠子躺到了天亮,精神恍惚地送走了谭怀玠陈月蘅。

    余靖宁从大门口回来就没了笑脸,呃,好似他平时也不常有。余知葳猛地一个哆嗦,行罢,该来的总要来……

    果真,余靖宁坐在她身边,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语调波澜不惊:“你昨日干甚么去了。”

    余知葳扯着笑脸,漫不经心道:“大哥哥该知晓的,我原先那么个下九流也混得风生水起,少不得在江湖上要有些关系——我找人帮忙去了。”

    “哦。”余靖宁挑了挑眉毛,“穷得拆东墙补西墙的也叫风生水起,你在江湖上的关系是丐帮吗?”

    余知葳撇嘴不想说话,不说他猜得很准也好歹八九不离十了。

    “你既然如今是平朔王余家的姑娘,是平朔王世子余靖宁的胞妹,便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还是少掺和这些事。”余靖宁刮了刮茶盖,抬起眼来瞥了余知葳一眼,“倘若真被抓了去,我救你都来不及。”

    这事儿不过是骄矜世子爷瞧不起下九流出身的小六罢了。余知葳心道,还真是对不住,我这个拔了毛的秃尾巴鸡给你这个龙子凤孙添麻烦了。

    余知葳咬了咬牙,将脸上的笑容都敛了,斟酌一番还是正色道:“我昨日可能遇上那群人贩子的人了。”她本不想告诉他这事儿的,定然又少不了一通奚落,但显然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余靖宁手似乎有些抖,手里的茶盏清脆地响了一声:“你受伤了吗?”

    “我好端端地坐在您面前呢,不劳您费心了。”余知葳扯了扯嘴角,“那是个长得跟狐狸精似的二刈子,恐怕是八大胡同象姑馆的,八成儿和旁的院儿的鸨母有甚么勾结,抓人进窑子呢。”

    余靖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这段时间,你就别出门了。这糟心事儿我们来操心就成了,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学规矩罢。”

    余知葳啧啧,这是要禁我的足呢?

    可京师也不过个龟壳儿大,世子府也就是个巴掌大。巴掌大的世子府,又怎关得住身怀“溜门撬锁翻墙上房”奇功的余知葳呢?

    院墙上一个跟头跳下来的余知葳伸了个懒腰,还是穿男装舒服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余知葳和余靖宁互相信不过并且瞧不起。

    在余知葳心里头,余靖宁那么个眼高于顶矜骄自傲的世家少爷,怎么可能清楚这京师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头都藏了些甚么污,纳了多少垢。走蛟个头太大,这种事情还是得她这种滚地泥鳅来办。

    其实这事儿根本就不归余靖宁管,北镇抚司、大理寺跟衙门那群捕快又不是养着吃白饭的,轮得着他一个仪鸾司的崽子指手画脚?

    那可没办法,天下为公高风亮节的余靖宁像信不过余知葳一般信不过那群人的办事效率。

    余知葳拍拍手,心道: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姑奶奶我这是在帮你,不然除了谭怀玠那个书呆子,谁还捧你的臭脚。

    余知葳轻车熟路将自己的三个跟屁虫从老巢里揪了出来。

    蛋儿:“大哥你怎么又成男的了……”

    “嘘。”余知葳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往外说,你大哥我本就是男的,记住了吗?”

    三个崽子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们前两回见的根本就不是大哥。”

    余知葳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大哥今日有要事,带我去见你们师父一趟。”

第十九回:掩日

    “好些日子没见小六爷了,不知六爷怎的忽然有了闲暇的时候,忽然要来见我一面了。”太师椅上坐着个穿短打的中年男子,右眼长着狰狞的白翳,似乎是个独眼龙。

    余知葳朝着那中年男子拱了拱手:“邵五爷这般抬举,小六可不敢当。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家,都还仰仗着邵五爷给咱们帮忙呢。”

    “孩子?”被称作邵五爷的人笑了两声,沙哑的喉咙发出刀兵相见的摩擦声,“六爷可当真是客气了,倘若不是我也还算是瞧着你长大,我还真不觉得你是个小孩儿。去年就敢单枪匹马刺杀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啧啧,做的跟真的一样,到现在那群蠢货还都以为他是出意外死的呢。你当初才多大,十一岁……”

    “邵五爷还真是说笑了,小六还不是得了五爷的消息才能埋伏上那狗娘养的。”余知葳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那颗美人痣,“有父母师长护着的,那才叫孩子,咱们这种飘零无根的贱命,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小孩儿。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小六不过是报仇罢了,哪有五爷说的这么心狠手辣。”

    前一任镇抚使,七年前奉命押解反贼少阳王顾家的女眷,当时还不过是个千户……

    而她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也不好跟邵五一个外人细细道来。

    余知葳两根手指搭在桌面上,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发出轻轻地“哒哒”声:“不瞒邵五爷,今日小六来,是让邵五爷帮忙查一件事,或者说,查一个人的。”

    那中年男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小六爷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回来不是有事儿求我,就是要我帮忙。”

    余知葳暗自腹诽,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邵五爷笑完了,这才开口问:“查甚么事儿?”

    余知葳皱了皱眉头:“最近常有女孩儿失踪,这事儿邵五爷知道罢。”

    邵五爷搁下手里的茶,眉眼一挑:“你要查这个?虽说我们‘掩日’也与官府有些联系,但你五爷实在没那么大本事,他们当官儿的都查不出来的事儿……”

    “五爷稍安勿躁。”余知葳伸手掩住了邵五爷的茶盖,“五爷的难处小六都知道,小六也不是过来为难五爷的,只是让五爷帮忙打探一个人。”

    邵五爷:“谁?”

    余知葳捏着下巴,皱眉思量起来:“是个男人,应当很好找,生的有些过于好了,和八大胡同的兔儿爷一个作风,像个狐狸精。哦,最重要的一点……他功夫很好。”

    “小六爷和他交过手?”邵五爷心道,这小崽子平日里下手可狠,若是用全力下死手,他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在这娃娃身上讨着好。那小六说他功夫好,那就是真好了。

    余知葳脸上有点挂不住,毕竟昨日闹了个狼狈不堪的样子,只好打哈哈道:“算是罢。”

    邵五爷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来:“既然是小六爷吩咐,那邵坚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劳烦五叔。”余知葳冲着邵坚作揖,旋即就道了别,“小六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余知葳那三个小跟屁虫立马起来屁颠屁颠要送客。

    “小六。”坐在太师椅上的邵坚再次喊住了余知葳,“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吗?你与‘掩日’好歹也共事过几次……”

    “五叔。”余知葳挑起眉来笑了笑,上扬的眼角眉梢中皆是捉摸不透的神色,“我原先帮忙,那都是因着和五叔的情分,五叔若是这么说话,那可就要和我生分了。”

    这话里带话的意思邵坚不可能听不明白,这余知葳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人,点到即止就好了,他便也起身送客:“小六爷说的哪里话,既然你叫我一声‘五叔’,我便是把你当亲侄儿看,哪里有甚么生分不生分的话……”

    几人一同送走了余知葳。

    余知葳来看她几个小跟班,向来是带零嘴儿的,那三个崽子自然是吃的欢。

    邵坚一看这三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门呵斥道:“瞧瞧小六爷,再瞧瞧你们仨,他比你们大多少?就知道吃吃吃吃吃吃,一点儿正事儿都不会干!”

    余知葳出门的时候天气就不大好,方才更是阴云密布,这会儿一个惊雷吓得二狗一个哆嗦,耳边又滚过邵坚的大嗓门:“要下雨了没看见吗?小六爷又没带伞,还不赶紧去送!连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还见天儿喊人家大哥。”

    二狗得令,捉起伞来就赶忙追了出去,很快就哭丧个脸回来了:“大哥跑没影儿了……”

    邵坚:“没用的东西!”

    余知葳的确跑得快,可没料到这雨下来的更快。这是年节过后下得第一场雨,雨过了应当就该开春了。可如今的雨还带着些残冬的寒气,一口气给余知葳来了个透心凉。

    余知葳甩甩头发,一抹脸上的冷雨,在湿滑的墙壁上几个借力就上了墙,她朝下望了望。

    这个时候余靖宁应当还回不来,别说碰上这么一场冷雨了。

    她飞身而下,轻飘飘落了地,朝着自己房里跑去。

    余知葳甩着滴滴答答的头发,张嘴就唤:“尤妈妈,给我拿个巾子来。”第一声没有反应,余知葳又喊了几声,却依旧没人应答。

    怎么回事儿啊?余知葳心道,急匆匆跨了门槛,两下将湿透了的鞋袜从脚上踢下来,赤脚站在地上:“尤……”

    她顿住了。

    她屋中坐着个正襟危坐的余靖宁,脸色黑如锅底,手上的茶盏都快捏碎了去:“我不是和你说了,近日都不要出门的吗?”

    余知葳嘿嘿笑了两声,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朝下滴水:“我这不是……替兄长分忧去了吗?我早就与你说过,我有门路……”

    “我有和你说过,要你掺和这件事了吗?”余靖宁当啷一下将茶盏磕在了自己的桌子上,“我知道,淑和郡主从天上落到泥里还能搅得到处都是泥点子,有的是能耐,也有的是气魄。可麻烦顾六你想想清楚,你如今是余知葳,是平朔王家金尊玉贵的长女,有尊贵也有体面,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把自己往旁人刀口上逼。”

第二十回:委屈

    余知葳劈头盖脸挨了几句,一团没来由的委屈平白无故就梗在胸中,一不小心把她梗了个眼酸。她白嫩的脚趾在地上蜷了蜷:“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余靖宁低下头看了看余知葳的脚,忽然一下子偏过头去,“你不添乱就是最好的了。倘若你今日让那起子人给抓去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余家的名声还要不要。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成何体统,快把鞋穿上。”

    尤平家的战战兢兢给余知葳拿了一双家里穿的软底睡鞋,温声哄道:“姑娘快穿上,世子爷不是要拿姑娘问罪的,他只是……”

    余知葳捏着自己湿透了,正朝下滴水的发梢,挑起眼睛来冷笑了两声:“是是是,我是错了,我就不该瞧着你那着急上火的样子起善心帮你。我们世子爷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啊,入京为质还想着为皇上分忧,领着仪鸾司的闲差还想着掺和到南北镇抚司里去,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哪里需要我这种小角色为您操心。”

    她踩在鞋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狗咬吕洞宾。”

    余靖宁坐在桌前,黑如锅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余知葳,你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连该怎么好好说话都不知道吗?你如今这般,哪里还像个余家女儿。”

    尤平家的见两个主子又要吵,赶忙打圆场:“姑娘,姑娘快别说了,近日外头乱的很,姑娘也是正值年少的妙龄女孩儿,世子爷这是担心姑娘出了事。”

    “他不是担心我出事。”余知葳站在原地,方才话里带的火星子霎时间偃旗息鼓,全都被这一身的冷雨浇灭了,只透出一派心如死灰的凉薄,“他是在担心‘余知葳’出事,余靖宁的胞妹若是让人毁了名声,谁替他唱那一出‘狸猫换太子’啊?若不是我如今身份好拿捏,他又怎会瞧上我这么个泥汤子里的秃尾巴鸡?是我自作多情的逾矩了,兄长责罚便是。”

    余靖宁好半天没说话,低着头想了许久才开了口:“你……你如今,口口声声余家如何,你自己如何,可你难道不是余家人吗?”

    余知葳蹬上了鞋,也不顾一身上下湿成了甚么德行,转身就要往外走:“你不必说了,这种时候勋爵人家常是要在祠堂罚跪的,我去就是了。”

    “余知葳你回来。”余靖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余知葳顿在了门槛上,“你从今日起,不许踏出房间半步。”

    虚情假意的兄长从天生反骨的幼妹身侧飘然而去,地上一滩无力的水倒映出毫无血缘联系的假兄妹的情谊单薄。

    不过是因为利益而相识,哪儿闹出那么多交易以外的情谊。

    余知葳胸口梗着鱼刺一般难受,半天没缓过气来,换了干净中衣便觉着犯困。

    “姑娘,好歹喝些姜汤再用热水沐浴后再睡啊。”尤平家的担忧道。

    “不必了。”余知葳神色寡淡,面无表情用巾子擦着头发,“我睡一觉就好了。”

    ……

    余知葳迷迷糊糊,身子好似平白缩小了几分,让一个女子扯在怀中。

    她扯着尖锐的童音嘶喊起来:“你们都是甚么东西?就算是要下诏狱,也该审问清楚了再去啊,凭甚么在我家杀人!”

    那女子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她头顶,她听得见呜呜咽咽的哭声,一声一声都是“王爷。”大滩大滩的血就如牡丹花一般开在脚边,那个早已没了生气的男人三天前还是少阳王,她的父亲。

    面目模糊的兵卒冷笑了一声:“哟,小兔崽子还怪伶牙俐齿的,还当您是那金尊玉贵的淑和郡主呢?你们一家子反贼,甚么时候死不是死呢?呸。”

    那兵卒一口啐在了她面上,扯着公鸭嗓子嚷嚷:“小崽子你那是甚么眼神儿,要吃人吗?厉害啊,可再厉害有甚么用,今后还不是要进教坊司,做窑姐儿,哈哈哈哈哈。”

    抱着她的女子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唾沫,哭腔道:“小六,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余知葳死死抱着她的胳膊,滴滴答答朝下掉眼泪,面上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表情却依旧狼崽子一般凶狠:“畜生不如的东西!”

    “诶哟哟,小兔崽子嘴还挺硬。”那人面目狰狞,龇牙咧嘴转过头来,“我倒要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硬!”

    那人“铛啷”一声抽出刀来,直直就冲着余知葳心口刺去,半分也不含糊。

    “不要!”抱着她的女人撕心裂肺喊起来。

    生死面前,鲜少有人不会害怕,余知葳在那刀刃的寒光前闭上了眼睛。

    没觉得疼,只是好似溅了一脸温热的血。她睁开眼睛,眼睁睁瞧着银色的刀尖儿,从另一个人的身体贯穿了过去。

    “大哥哥!”余知葳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浑身冷汗热汗一齐淌了下来,四肢百骸的血液一口气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时候她才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脱力一般躺了回去。

    是梦。

    “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和我说。”一个她很不想听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烧得都魇着说胡话了。”

    余知葳朝里面偏了偏头,哑着嗓子道:“世子爷千万别误会了,我喊的可不是你。”说了话便觉得嗓子痒,她用力憋住了没咳出来。

    她喊的那是她的亲大哥,少阳王顾家那位世子爷,人已经过世七年了。

    她闭着眼睛,微微叹息,甚么时候自己金贵成这个模样了,淋一场雨就要发热,果然这种金尊玉贵的日子过不得。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烧得太狠了,余知葳鼻子酸眼睛也酸,终于没憋住咳嗽起来,而后眼泪就跟着一起流下来了。

    她哗啦一下把被子扯到头顶盖住脸,只听得见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别看了,我嫌丢人。”

    紧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他道:“做了甚么噩梦,醒来还哭得这么伤心?”

    不是噩梦,只是些很久之前的事罢了。

第二十一回:发热

    余知葳自幼年起,便对人有一种天生的戒备。

    当然了,她那天生多情的面相和平日里轻佻而嬉皮笑脸的做派是最好的伪装。

    她只流露出她想给人看见的,包括情绪。

    而这种控住不住的情绪波动,给她一种丢盔弃甲的挫败感。况且旁边还有个人瞧着,她就这么一不小心卸了甲,总给她一种她再也护不住自己的恐慌。

    可人人都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那堤坝有指甲缝那么大的破绽,那便拦不住洪水决堤。

    余知葳抹了一把脸,把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世子爷这是甚么奇怪的癖好,就喜欢看人狼狈不堪吗?”

    余靖宁表情波动不太大,依旧是那一副余知葳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表情:“我得看着你喝药。”

    还没等余知葳开口再嘲讽两句,她那位便宜哥哥又开口了:“你要是死了,谁替我唱狸猫换太子。”

    这话说得余知葳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但是奈何实在是头昏脑涨浑身疼,只好作罢:“世子爷连我这是在送客都听不出吗?就您这么个脑子,就算有人给你唱狸猫换太子又有何用?”

    余靖宁被噎了一句,难得没有脸色更黑,还是方才那副表情:“不管你怎么说,如今你是我余家的姑娘,我是你的兄长,便合该管你。”

    “求您省省罢。”余知葳艰难地冲着他翻白眼,“您胸怀天下苍生,就不必捎上我这么一个了。”

    余靖宁看了两眼旁边的药碗,很不自然地捏了一下鼻子,又蹭了两下。

    余知葳一看不得了,赶忙哎呦上了:“世子爷你快些挪挪你的尊臀罢,从凳子上起来,从我这病秧子的房里出去,把病气过给你,我罪过就大了。”

    余靖宁又是咬牙又是皱眉的,浑身不舒服地开了口:“其实……我……我还是想谢谢你替我操心最近这个事儿……”

    余知葳:“……”他这是犯的甚么毛病?

    余知葳十分艰难地从床上把自己撑了起来,咳了半天,颤颤巍巍端起了药碗。

    余靖宁生怕她端不住把药碗打了,正要伸手接……

    余知葳一把将药碗怼在了余靖宁鼻子底下,便咳边道:“咳咳咳……快……喝了它,我真的觉得我把病气过给你了,而且你还病的不轻。”

    面前一碗黑漆漆的药正悠悠散发着药香,冲进了余靖宁的鼻子里,把他的脸冲得和药一样黑。

    脸色黑如锅底的世子爷如了余知葳的愿,如遭雷击一般转身从病秧子房里出去了。

    余知葳一仰头,一口干了自己的药,苦得险些吐出来:“祖宗,总算是走了。”

    那一口苦药呛回了余知葳所有的眼泪,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回了自己没心没肺的面具,拿盔甲将自己包裹好了,这才安心躺了回去。

    辗转了一夜都是些混混沌沌的乱梦,没几刻睡好的时候,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似有谁捡起了她一脚踹下床的被子,盖回她身上,仔仔细细将被角掖好。

    夜里乱梦一团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又露了怯,好似还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随手扯住了个甚么东西抱在怀里,这才觉得安心。

    好像抱住了就没那么害怕了,就不是她一个人将所有东西压在自己肩上,好似有谁替她担着了似的,一刻都不敢松懈的余知葳这才微微露出了自己柔软的一面。

    将至天明的时候,才略略睡得安稳些。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晌午了,尤平家的赶紧凑了上来:“姑娘要不要用些饭,若是不吃点东西垫垫,等夜里烧起来的时候又要吐,那胃里该多难受。奴婢给姑娘备了鸡丝粳米粥,姑娘要不略略用些。”

    余知葳烧了一夜,自然是头昏脑涨,由尤平家的扶了起来。

    她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我晚上睡觉不老实,尤妈妈夜里辛苦了。”

    尤平家的手上勺子顿了顿,笑道:“这……这有何辛苦的,照料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余知葳撇了撇嘴角,任由尤平家的将粥喂到自己嘴里,吃了两口,忽觉方才尤平家的神色有异,特地问了句:“我兄长呢?”

    尤平家的轻轻吹着勺子中的粥,笑着开口道:“世子爷今日在仪鸾司当值,一早儿就出门了。”

    余知葳心里腹诽,我就知道,那家伙怎可能这般好心。

    喝完了粥自然又要喝药,尤平家的特地取了两个蜜饯来:“姑娘喝了药,嘴里苦,含两个压在舌头底下,也好缓缓。”

    余知葳正拿着帕子擦嘴角,一听连忙推拒:“不必了不必了,那东西太甜,我又咳嗽着,太齁嗓子了。”

    尤平家的收了蜜饯,给余知葳盖好了被子:“那姑娘就再歇歇,老话都说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姑娘可得好生养着,不然今后得落下病根来。”

    余知葳刚想说“我才多大的小崽子,就谈上甚么病根不病根了”,可还没开口这话就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她也只好乖乖躺在床上。

    先前睡得太多,余知葳如今虽说还是浑身酸痛,低热也没降下来,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百般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稍间里的小丫鬟闲磕牙。

    “这蜜饯真好吃,得亏了姑娘不吃才有我的份儿。”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立夏,哔哔啵啵炮仗一般。

    惊蛰嗑瓜子儿磕得噼噼啪啪:“你就知道吃!也不知道长点儿眼力见,说话小声着些,吵着姑娘睡觉了。”

    立夏小小声:“哦。”

    余知葳心道,无所谓啊,我没睡着,而且我也不耳背。

    就听着惊蛰一边噼噼啪啪嗑瓜子一边又开口了:“你没看见,世子爷那出去的时候脸色都差成甚么样了。”

    余知葳暗自腹诽,他脸色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又有何稀奇。

    就听着立夏使劲压着嗓子道:“一夜没睡,全守着姑娘了,早上又要去仪鸾司当值,谁连轴转脸色不差啊。啧啧,果真是父母都不在,只他兄妹二人战战兢兢活在这京师之中,果真是有那个……那个……相依为命的感觉……”

    余知葳顿觉平地起惊雷,甚……甚么?余靖宁?守了她一夜???

第二十二回:相谅

    余知葳登时躺不住了,抓耳挠腮地在被子里弓成一团。

    余靖宁一晚上都在守着她?那她晚上抱住的……别是余靖宁的胳膊罢?

    亲娘啊,余知葳“腾”地从被子里弹起来,这不是折寿吗?

    她呆坐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她那见天儿拉驴脸的兄长板着个脸守在她床边的场面,抱住头痛苦地哀嚎起来。

    这么一吓,感觉病都好了一半。

    像蛆虫一般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余知葳终是不胜药力,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风寒发热这类的病症,大都是日轻夜重的。

    体弱而意志轻,风邪易感,附骨之疽一样的旧事三更之时如期而至,折磨得人一身冷汗一眶热泪。

    可梦境和现实终有差别,这回给她挡刀的人自然还是“大哥哥”,但这“大哥哥”却不是顾家人了。

    成了余靖宁。

    长刀贯体之时,他还没忘说一句:“别怕。”余知葳又一回怔怔落下泪来,恍恍惚惚摸了摸脸,血溅在脸上竟是冰凉的。

    梦到此处应当是醒了才对,可她迟迟不愿睁眼,朝上抽了抽鼻子,枕上湿了一片。

    长久地立足在刀尖儿行走,她已经许久不知道“安稳”两个字怎么写了,如今才微微尝到一丁点儿的甜头。若说“失而复得”给人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那得而复失给人的便是深渊一般的绝望。

    哪怕是在梦中。

    有人拿开了她额头上的东西,重新绞了个冰帕子搭在她额头上,轻声在她耳边安慰道:“别怕,我在。”

    世子府不熏香,他袖口带着衣裳刚洗净的皂角味儿,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回韵绵长。

    这味道让余知葳彻底清醒了过来,眼睛一睁开,蓄在眼中的泪水就全都争先恐后冲出去了。

    她没在做梦,面前的人就是余靖宁。

    她兄长皱着眉头,一副数落孩子的口吻:“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做甚么了?怎的比昨日还重些?”

    余知葳张了张嘴,觉得嗓子疼得冒烟,终究是没说出话来,却成了一副“欲语泪先流”的惨状。

    手边儿还放着冷水铜盆的世子爷微微有些慌,险些将水盆给打翻了:“别……别哭啊,我……我不是要凶你……”

    “我知道。”余知葳闭了闭眼睛,将眼里的水分全都挤了个干净,轻轻咳了两声,“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了。”

    他其实,其实真没甚么对不住自己的,反而是自己欠他的更多些。

    “小六,你……要么再睡会儿,我就先走了?”余靖宁抱着自己的胳膊,皱眉低头,浑身不自在,“我明日……”

    不对,明日他不用去当值,明日他休沐。

    世子爷没练出余知葳那种说谎话不打草稿的脸皮,一时间打了磕巴。

    反倒是余知葳这个“病秧子”话多了起来。

    “我睡了一天了,这哪还睡得着。”余知葳仰面朝天躺着,额头上的帕子冰凉冰凉,倒是怪舒服,“大哥哥你没听过吗?做好人要做到底,说不准我还能念着你的好多念着些时日。”

    余靖宁支吾了一阵,但还是坐住了。

    兄妹二人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余靖宁又开了头:“你这两日……做梦哭得厉害……不知是甚么魇着了,到时找个大夫给你开两幅安神的药。”

    余知葳听见这个,勾了勾嘴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来:“不必了,这不过是在给我提个醒儿,有些事儿啊,就算我死一万回,也该记得牢牢的。”

    余靖宁话语猛地一梗,将视线从余知葳眼前偏开:“你小小年纪的,怎的心思这般重,多虑伤身。”

    “哼。”余知葳半死不活地冷笑,“大哥哥觉得,自己当真有资格和我在这儿说道‘小小年纪心思重’这种话?”

    她身上多得是秘密,有些被余靖宁知道了无伤大雅,有些确是藏一辈子都不能被旁人瞧出端倪的。

    譬如她其实两世为人了。

    大概是阎王爷看她这个十八岁早夭的小鬼可怜,重新让她投了一回胎,还倒了好几百年回去,过了五年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说实在的,上辈子她在余靖宁这个年岁的时候,除了读书还真没旁的烦恼。

    长治三年,余靖宁就独自入京为质了,当年他才不过十二岁。京师中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就全担在他这么个“平朔王独子”的身上,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在锦绣丛中藏的刀剑里周旋。

    哪个少年人没个轻狂的时日,谁不想鲜衣怒马纵马长街。可余靖宁还就这么将自己磨成了个少年老成的性子,锋芒全都敛在看似四平八稳的面具下。

    他才是真正意义上小小年纪心思重的那一个。

    年少时就有个大人的样子,就非得荆棘丛中过一趟不可。她和余靖宁啊,都是一般无二的可怜人。

    余靖宁长吸了一口气,摇头无奈道:“没有。”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的方向翻了个身,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所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没法子忘了少阳王顾家那些事。”

    世子爷长叹了一口气,兔死狐悲,若是当初被先帝拿来开刀的不是顾家而是余家,他和余知葳易地而处,恐怕也不会一身轻罢?

    他再一次敬佩起这个小丫头片子的气魄来。

    余靖宁将她头上的帕子拿下来,再次打湿降温,重新敷回了她的头上:“若是……我没能找到你,你打算如何?”其实也能做的很好罢?

    “打算如何?”余知葳抬起手来盖住眼睛,“读书考功名翻案吗?”

    她似乎是想笑,却又咳嗽咳得快说不出话来。

    余靖宁轻车熟路到了一杯温水,端在她面前:“润一润,肺都快吐出来了。”

    余知葳就着他手中的水喝了两口,好半天才把咳嗽压了下去,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你觉得,这可能吗?”余知葳满面病容毫无生气,嘴唇苍白苍白,眼眶却是红的。

    余靖宁看她的神色看得心惊肉跳,端着杯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三回:杜鹃

    余靖宁手有些发抖,险险拿不住手上的杯子。

    这话说得决绝,音调颤抖地像是从十八层地狱回了魂。

    余知葳边咳便笑:“我一直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啊。我难不成要一直装作男儿,考功名为我家翻案吗?谁来翻案,刑部还是大理寺,谁又会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为我家翻案,儿孙承欢膝下的日子难道过的不痛快吗,非得给自己找罪受?都是板上钉钉的反贼,难不成要让今上来打先皇的脸?”

    她太清楚了,正是因为明白得过于透彻,才越发觉得荒凉,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幻像,所有所谓的洗刷冤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就算我有那个本事上达天听,那我的身份算是怎么回事儿,顾家男儿当年可全都到了可以问斩的年纪,那又怎会留下一个。若我坦白我是个女儿家,那这欺君的罪名又该怎么算。就算……就算今上果真昏聩到这种地步,给我翻了案,那又有甚么用呢?”

    有甚么用呢,少阳王顾家,早就没了。难道剩下她这么一个遗孤,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偌大的祠堂中面对着上百个牌位,一边哭一边告慰亡灵吗?

    死后恩荣和挫骨扬灰没有区别,有区别的只有生和死。

    除却从天上跌在泥地里,这才是她一度活不下去的缘由,她甚至没有争下去的意义。

    余知葳抽了抽鼻子,躺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略略垫着枕头半靠半坐起来:“可我得活着,我必须要活下去。只要我还活着一天,顾家就还有人在,就还有人身上流着顾家的血,就不算亡了。我活着一天,就有人还能记得顾家的冤屈一天,顾家养我那五六年就不算白养。”

    想当年,龙楼凤阁,香花宝马盈路,哪知如今,茫茫如雪落,单雁一影孤。

    余靖宁今日才觉出言语的单薄,他没资格说些甚么来安慰余知葳。

    若非亲身经历,根本谈不上甚么感同身受,可单单是听余知葳说的这么几句,都能在心中翻出这般强烈的情绪,更不必说当事人该是甚么感受了。

    若让听者疼一分,那说者必要先经历千倍百倍的苦楚。

    余知葳半撑着自己,咳得死去活来,一边咳嗽一便苦笑:“我若是这时候再吐上两口血,那就真的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了。”

    余靖宁起身倒水一气呵成,凑到余知葳嘴边——他是真怕余知葳把肺咳出来,可不让她说又怕她憋坏了。

    余知葳抹了抹眼泪,神色奇异地看了他两眼,摇头叹气道:“我知道,要多—喝—热—水—”

    她就着喝了两口,不由觉得有些乏,便躺了回去:“说了这么多,让大哥哥见笑了。”

    余靖宁两手十指伸进自己的头发里,皱着眉按了按头皮,放缓了声音道:“你病着,还是歇下罢。”

    余知葳闭着眼睛,脸上神色平静,并不言语。

    余靖宁弓下腰,用手撑着头,把脸埋在两手之间,闷闷地道了句:“你安心睡就是……我在呢。”

    余知葳睫毛水滴落湖泽一般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夜莺轻轻扇动的羽翼,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

    反反复复下了几场雨,天气也渐渐回暖,除去一派冬日的肃杀,草长莺飞的春日景象也逐渐崭露头角。

    余知葳支着头倚在窗边,瞧着外头的枝芽抽丝起绿,有了一点今后繁盛的苗头,这才第一回知晓“知葳”这名字的深意。

    是个很美的名字。

    很难想象板脸的旧派世子爷腹中绣出这样的风雅。

    她将鬓角一缕碎发挑到了耳后,露出一段如玉的脖颈,斜倚着窗框,地而悠长地叹了口气:“唉。”

    旋即余知葳就被自己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甚么时候成了这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见花落泪瞥月惊心”画风了?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心道,到底何时才能让她出门啊,我这都快关得长草了!

    余知葳除却还微微有些咳嗽,其实早已无大碍了,但余靖宁就是揪着她“还没好利索”这个由头,将她圈在屋子中。

    无聊不无聊还另说,只是她让邵坚去打探的消息该怎么知晓啊。

    想到这个,余知葳不由得烦躁起来,在自己房中来来回回踱步了七八圈,窗口摆的盆景好似都被她绕晕了,当即偃旗息鼓,耷拉下头去。

    余知葳见了那盆景,惊诧得眼皮都抽动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再在这屋子里圈养下去了,不然非关成个废物点心。”

    想到此处,余知葳当即扎起裙子,提了剑走出院门——她上院子里练剑去了。

    她躺着没事做那几日,无事就在脑子里琢磨,倒是把余靖宁前前后后与她过招的种种都想了一遍,如今便是打算实践实践了。

    她站在院中,还没等头上冒出汗来,就听见院墙之外有声响。

    余知葳耳力极佳,停下听了一阵,脸上神色微微变化。

    她听见了五声杜鹃啼鸣,极其不吉利地凑成了“三长两短”的调子。那几声杜鹃鸟叫惟妙惟肖,若不是她提前知晓了,绝不知道那是人学出来的。

    这是她和掩日那三个小崽子的联络信号。

    大概是余知葳太久没出去,联络不到他们那几个小崽子,最后他们仨着急了,只好自己来寻余知葳。

    但她心里却生出一种更强烈的不安——平日都是她去联络那三只,从未透露过自己出了倚翠楼,究竟是住在何处,那他们三个究竟是怎么找来的,是不是邵坚邵五爷也已经知晓了。

    那五声杜鹃啼鸣再次三长两短地响起来,余知葳觉得要是再不动作自己就要有个三长两短了,赶紧提了剑朝院墙靠近。

    “布谷布谷……”她在那“催命”的声音第三回响起时给了回应。

    院外的杜鹃声戛然而止,天地恢复了一派雨后初晴的静宁。

    仿佛真是有一群杜鹃鸟飞走了。

第二十四回:安仁

    若从极长的汉白玉阶梯拾级而上,便能瞧见太和殿内金光璀璨的龙椅。那龙椅上坐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清瘦而俊俏,看着比余知葳还小些,消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赭黄圆领袍服之中。那男孩低头瞥了一眼胸前的团龙,旋即抬起头来,勉勉强强压下了心中不安,正襟危坐地面对群臣。

    那少年人正是今上。

    大衡国姓贺,长治帝单名讳一个霄字。他方才神色间的不自然,纯粹是因为他觉得他母后,也就是全大衡都知晓的那位蔺太后在身后瞪了他一眼。

    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勉强能看见后头的人影。

    贺霄身旁站着堪称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的裘安仁,他面上带着笑意,将拂尘往胳膊上一搭,朝着珠帘那头靠了过去:“娘娘别吓唬孩子了,再把皇上吓坏了。”

    那珠帘之后的朱唇轻启,淡淡“哼”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了。

    自龙椅之后俯瞰而下,群臣立毕,朝会将始了。

    裘安仁扯长了嗓子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下面应和道:“臣有本。”

    裘安仁眼睛朝下瞥了瞥,见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撮儿山羊胡。裘安仁一撇嘴笑了,这人年长他起码十岁,却要唤他一声“爹”——此人唤作田信,是他干儿子,如今正任着户部从五品员外郎。

    小皇帝侧头瞟了一眼他娘。

    蔺太后从容开口道:“田爱卿请讲。”

    那田信抬头看了看他那“断子绝孙”的干爹,见他眯着双眼笑盈盈的,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开口了:“臣要参户部尚书单弘光,奸淫少女,草菅人命,惊扰民众,祸乱京城,冒犯天威!”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扔下去,底下群臣登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险些掀翻了大殿的屋顶。

    那小皇帝贺霄皱眉咬牙,结结巴巴喝了一声:“肃……肃静……”

    没人理会他。

    这事儿可比那小傀儡说甚么重要多了,这些日子啊,诸位大人天天看着自家的女儿,生怕被人掳掠了去。而那些丢了女孩儿的,更是吵嚷得停不下来了。

    那户部尚书单弘光生一张长脸,如今气得紫红,生生涨成了个大红薯,红薯尚书嗓门儿颇大,一声吼得人耳朵嗡嗡嗡:“田信,你血口喷人!”

    他这一声倒是吼得全大殿的人都安静下来,只听那田信反驳他道:“单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您是下官的上司,待下官如父如兄,可若是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烂事,下官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他冲着小皇帝揖礼,正色道:“皇上万岁,娘娘千岁。臣也有女儿有妹妹,是做父兄的人,自然不愿意担惊受怕。前些日子尚书大人的公子娶亲,臣去了单大人家赴宴,单大人人逢喜事,不胜酒力,臣便扶他下去休息。谁知,谁知……他竟说漏了嘴……”

    紧接着他支吾半晌,仿佛下面的话有多么不堪入耳一般,最终还是开口道:“请皇上娘娘明鉴。”

    单大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当即怒道:“田信,你认个断子绝孙的寺人作义父,还好意思当我如父如兄?”

    “哟。”站在小皇帝贺霄身侧的裘安仁阴阳怪气叫唤了一声,“单大人先别扯上咱家,这田大人是不是在含血喷人还另说呢。”

    说着,他从手中抽出花花绿绿一沓纸来,冲着单弘光笑嘻嘻道:“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东厂怎能不出一份力呢?谁知查着查着,竟还真查出不少东西。”

    他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冲着单弘光抖了抖:“这是一份地契,在狗尾巴胡同,好似是单大人的私宅。”

    单弘光支吾,他的确是有一份私产,可这是正当产业啊,还不待他辩驳,裘安仁又开口了。

    “我们在这处私宅之中啊,找着了好些十来岁的小丫鬟,正是先前有些人家丢了的。”裘安仁道。

    单弘光摇头冷笑:“裘安仁,你说扯谎也该扯得真一些,哪家宅子中不置办几个扫撒的丫头啊。”

    “单大人这般心急,别是心虚了啊。”裘安仁伸出一截儿修长的手指,蹭了蹭自己的入鬓的长眉,一歪嘴笑了,“那救出来的小丫鬟现在就在外头候着呢,大人你要不要见一见啊,也让堂上诸位大人去认一认,这是谁家的丫鬟。”

    他将那一沓东西中抽出第二张来,展开了给众人看:“这便是那小丫鬟的供词,签字画押俱在。”他手里头拿的那一摞俱是供词,上头都盖着鲜红的手印儿。

    单弘光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谁知你们东厂不是屈打成招。”

    “哎呦。”裘安仁惊叫一声,冲着座儿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拱了拱手,“单大人莫不是糊涂了?我们东厂,向来只直接对皇上负责的,大人你这是何意?这岂不是要说皇上不圣明?”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砸得单弘光头晕目眩,他冷笑道:“如今说你一声不好,便成了皇上不圣明,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当真是会狐假虎威得很呐。内相做的不痛快,难不成还想反了天去?裘印公果真是个‘伟丈夫’。”

    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伟丈夫”还是“伪丈夫”,总之都不重要了。

    裘安仁长眉一挑,转头看了看珠帘后的蔺太后,蔺太后抬了抬手:“殿前失仪该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

    裘安仁得令,颇是满意的转头回去,拂尘一甩:“单弘光殿前失仪,杖责五十。来人啊,将他的官服剥下来!”

    这,这竟是要传廷杖!

    左右立即有人上前拉住了单弘光,扯下了他的官服,那单弘光脖子上青筋暴起,却还是嚷嚷着道:“臣如今若喊冤枉,怕是单薄了。但臣有一句话定要说,这妖宦一日不死,我大衡便一日不昌!”

    正说着,下头便传唤今日当值的锦衣卫来了,那锦衣卫一身赤红飞鱼纹曳撒,用护臂收了袖口,手持着打廷杖的“神棍”。

    单弘光一抬头,嘴唇无声地嗡嗡了几声,看那嘴型,竟是一句:“宁哥儿。”

    来者是余靖宁。

第二十五回:廷杖

    余靖宁陡然一惊。

    这户部尚书单弘光与陈月蘅家颇是熟识,皆是支持“工商皆本,海贸兴邦”的“新派”,虽说余家这一派的藩王较为保守,但和新派暂且没闹出甚么政见上的不和。

    甚至说……因为谭怀玠陈月蘅的关系,他和这位单尚书私交甚笃。

    这是……这是出了甚么事?

    他还不到临朝听政的年纪,如今领的闲差也不过是在午门外当值,根本不知道今日大殿上发生了何事。

    他下意识去看裘安仁的靴子。

    裘安仁粉底皂靴一抬,从从容容占了个内八字。

    余靖宁倒吸一口凉气,这掌廷杖的锦衣卫哪个不知道,这廷杖的规矩,可是“外八字活,内八字死”啊!

    余靖宁握在神棍上的手都汗湿了,浑身上下的血全都冲上头去,一时间手脚竟有些轻微的麻痹。

    四周嗡嗡地嘈杂了起来,好些大人脸色都变了,互相递起了眼色。

    怎的今日是这小子当值?

    还有些微耸肩膀,若是此时发一把瓜子给他们,恐怕就要和那街头巷尾的无知妇人老头儿一样倒闲话了。

    “打!”也不知那金龙宝座上是谁一声喝令,余靖宁脑子还没转个圈儿过来,就机械地一杖打了下去。

    单弘光闷哼了一声强忍着没喊出来。

    站在小皇帝贺霄身旁的裘安仁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抬起手来将翼善冠底下的碎发掖了掖,露出满意的微笑来,这才开口:“停。”

    余靖宁才挥了两杖,却冒了一头冷汗出来,面色惨白地像个死人,眼睛却亮得吓人,转过头来动也不动盯着裘安仁看。

    裘安仁暗暗“嘶”了一声,可他早就过了那个心虚的年纪了,脸不红气不喘地开了口:“哎哟,咱家这眼神儿不太好,没瞧出来今日当值的竟是平朔王家的世子爷,失敬失敬。”

    他朝四周转了转头,呵斥四周的小内侍道:“都没长眼睛啊,不知道扶世子爷下去歇着,人家金尊玉贵的,吓坏了赔得起吗?”

    珠帘后的太后清了清嗓子:“给我们宁哥儿赐个座儿,坐着看就成了。”

    立即就有小内侍端了小杌子上来,安顿余靖宁坐在了那金黄明灿的龙椅旁边。

    余靖宁谢恩就座,瞧着新换来的锦衣卫重新拿起了神棍,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好似没甚么太大反应。

    仔细看去,却见他双手紧扣,那赤红曳撒膝襕上张扬着鳞爪的飞鱼,登时皱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滚地泥鳅。

    就算他不知道先前都发生了何事,也绝对能瞧出来裘安仁没安好心,忽然唤他过来,恐怕是怕他打不死单弘光罢。还有甚么叫看着就成了?是让他看戏吗?他如今这样的处境,要怎么和这群人一起看戏。

    单弘光“哇”地一下,一大口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到了地上,余靖宁觉得却是喷在他脸上的。

    魑魅魍魉就在身侧,他却连张嘴痛骂都不能做。少年人大都是有些英雄情结,也当然想一声大喝将黑黢黢的夜穿个亮堂,但越长大,就越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他若是今日发了狠,当场杀了裘安仁,未必不能救下单弘光。只是……他不是怕死,可他身后的余家该怎么办?他入京为质,尚且连自己都保不下,这不是给蔺太后和东厂送把柄吗?

    人生苦楚千种,最让人抓心挠肝的,却是“无能为力”。

    年方十五岁的余靖宁第一回“临朝听政”,注定让令他永生难忘。

    昏死的单弘光死狗一般地被拖了出去,裘安仁甩着拂尘笑成了一朵妖异有毒的食人花,蒙住自己眼睛的小皇帝身后珠帘脆响,透出大衡实际掌权人的一点点端倪。

    这一切海市蜃楼一般在余靖宁面前铺陈开来,山呼海啸地拧成个万花筒,他一颗清高傲然的少年心,被这朱红宫墙一口吞吃了进去,只吐出一副躯壳来。

    那没了心的躯壳,站在宫门之外,一个激灵回了魂。他已经老远落在散朝的百官之后了。

    谭怀玠站在他面前,费力地撑住了余靖宁的肩膀。余靖宁行伍之人,个子长得快,虽说还小谭怀玠两岁,个头却已然要越过他去了。

    谭怀玠低声道:“余贤弟,你扶我一把。”

    余靖宁应声扶住了他,却觉得谭怀玠的身子微微颤抖,好似在这温润如玉面孔下有甚么滚烫的火炭要朝外滚。

    余靖宁当即觉出不对,立马问道:“今日究竟怎么了?”

    谭怀玠狠狠握了他一把,回头看到一角大红蟒衣俶尔远逝,那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朝会常服。他压低了声音道:“上车说,你过了这条街再来找我。”

    两个少年郎围着宫城兜了一大圈,余靖宁终于坐上了谭家的车驾。

    “你可知今日单大人给定的是甚么罪?”谭怀玠说话向来慢条斯理如沐春风,鲜少有这般控制不住的急躁。

    “二哥冷静,咱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余靖宁扶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我听闻是殿前失仪。”

    谭怀玠一把抓住余靖宁的手,目眦欲裂:“你知道单大人为何殿前失仪吗?裘安仁的义子田信指认了单大人……指认他是做最近那掳掠女孩儿那腌臜事儿的人!”

    “怎会!”余靖宁斩钉截铁,就算余家保守,他也知道“新派”可不是这么个新法,单弘光断然不会做这种事。

    “你也知道他不会,全天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他不会,可……可裘安仁说他是,他就只能是啊。”谭怀玠气得斯文扫地,连眼珠子都乱颤起来,“裘安仁这是在贼喊捉贼!先前北镇抚司和大理寺都有去查这事儿,可……可却全都不约而同停滞不前,你可知是为何?”

    余靖宁虽职在仪鸾司,却早就和北镇抚司有暗中往来,查案停滞这事自然也知晓个一二,立即眉头紧锁:“快说!”

    谭怀玠朝上抽了好几大口气,一副近乎窒息的模样:“是查到裘印公的头上去了啊!还没等有再一步的动作,裘安仁就先发制人把这罪名栽赃到了单大人头上去,今日一顿板子打下来,人都要没了,这是死无对证啊!”

第二十六回:齐家

    余靖宁虽说先前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但听见了还是惊愕不已,一时间心情之复杂竟然难以言表,回不了谭怀玠甚么话了。

    谭怀玠脸上表情复杂至极,下了好大决心才和余靖宁开了口:“先前,有人在裘安仁的宫外私宅中,发现了凝红丸。”

    余靖宁一拳打在车壁上,咬牙切齿骂了句:“畜生!”

    凝红丸所谓何也?这凝红丸便是所谓的“红铅金丹”,取少女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连煮七次,浓缩为浆,再加上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揉成小指蛋大小的一粒药丸,价值万金。有延年益寿,滋阴补阳,培精固本之效。

    余靖宁:“裘安仁他一个断了子孙根的寺人,要这东西作甚?”

    谭怀玠冷笑起来:“能是甚么,不过是蔺太后许可罢了……不说了……这等腌臜事儿,说出来脏了贤弟的耳朵。”

    余靖宁闭了闭眼睛,他实在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要冒出烟来了,好半天缓不过气。

    裘安仁先前操纵了自己的一众干儿子,以“国库空虚”为由,要抬高十三港的海关关税,可大衡一没打仗,二没起高塔,就那仨瓜俩枣的救济保障政策何至于闹到“国库空虚”去。而新派的宗旨是“工商皆本,海贸兴邦”,单弘光又掌户部,自是再清楚不过,当然是要上书极力阻拦,痛书万字,极言海关重税之弊。

    谁知折子的封皮儿还没过过小皇帝贺霄的眼,单弘光就遭了灭顶之灾!

    好个裘安仁,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谭怀玠按住余靖宁的肩膀:“我也知道,倘若再这么下去,大衡迟早毁在那妖宦的手里,可是……”他一咬牙,“这话不好听,可却却都是实话。你我二人如今还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资历尚浅根基尚薄,尤其是你,身份尊贵,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啊。”

    “我知道。”余靖宁把脸埋在手里,使劲地上下揉了揉,长长叹了一口气。

    谭怀玠身后是旧派清流谭家,今后岳家又是新派陈家,他自己身后是藩王世家,固然不能因自己一时意气,将全家拖入深渊。

    家室有时固然是助力,但有时自然也是牵绊。这京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麻烦得很。而大衡阉宦掌权时日已久,若不举世家之力与之对抗,根本不可能将身后有蔺太后支持的阉宦们一口气拔出。

    但显然,大部分的世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首先想到的都是虚与委蛇明哲保身。

    尤其是余靖宁这样家里走在风口浪尖上,一不小心就会落得全家覆灭的,更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立即做出举措。

    余靖宁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是因为太明白也太通透,才愈发觉得心头一片荒芜。

    他还是太年少了,甚至殚精竭虑,才能勉勉强强保下自己和京城世子府的那一亩三分地。大丈夫自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余靖宁又自小志存高远,自是有一番开疆拓土、天下大同、使大衡万邦来朝之愿。可年岁渐长,却发现自己根本连“齐家”都快做不到了。

    那时候,余靖宁恨透了自己。

    那是长治六年三月初,余靖宁十五岁,余知葳十二岁,都还没有过生辰真正到这个年岁。这年少的“兄妹”二人此时都在为了同一件事糟心不已……

    在余靖宁骑着马回家的路上,余知葳收到了院墙外丢进来的纸团,展开将里头石子丢在地上。看了看,是二狗的字迹——真是难看得眼睛疼:“邵五爷遍查八大胡同,未见有人如大哥所述。”

    没查到?余知葳眉头紧皱,不安地踱步了几圈。余靖宁下了明令禁她出门,世子府的家将护卫们自然遵从,她也不好像先前那样翻墙出去问个究竟了,可……

    院墙之外杜鹃声又起,那三个崽子要表达的意思不过是“我们要走了”。

    余知葳狠狠在自己手上砸了一拳,真是,还没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找着我的!

    她万分痛苦地蹲在地上,不行,怎么也得想办法将那三个崽子从掩日里弄出来,那地方哪里是好人家的孩子该待的地儿。况且,她如今这般身份,原先江湖上那些黑道白道乱七八糟的关系当断则断,不然一不小心还容易牵连到余家。

    她正蹲在地上苦思冥想,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蹲在这作甚?”

    是她兄长,余知葳一阵心虚,将纸团子迅速塞到袖子里,转过身来看着余靖宁:“我在房里闷得无趣,出来练剑。”

    余靖宁撇撇嘴:“我还不知道哪种剑法要蹲在地上练的。”

    “……”余知葳觑了一下她大哥哥的脸色,比平日里还要难看个三四分,只怕是今日当值没遇上甚么好事。于是当即心虚倒戈,蹲下来从草叶子里捡出她方才纠结时随手捉到的虫子:“大哥哥教训的是,我偷懒来着。”说罢塞证据似的要把虫子往余靖宁手里塞。

    余靖宁后退一步,面上露出明显地嫌恶来:“还不快丢掉。”

    余知葳啪叽一下扔了那小虫子,站在原地委屈巴巴。

    余靖宁长叹了一句:“你若是再这么偷懒下去,今后恐怕连你自己都护不住了……”

    这话把余知葳说得惊了好半天,他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怎的还能好气性地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语气里,带着一丝情绪过激却费力镇压回去的虚脱。

    “大哥哥……”余知葳欲言又止,止而又言,“我猜今日恐怕出了不小的事儿,恐怕还是和朝政有关的,若是大哥哥当真今后要把我当做余家的一步棋走出去,最好还是让我见识些风浪。暖房里养出的娇花做不得余家的尖刀。”

    余靖宁冲着她打几个手势,示意回房说话,旋即转身缓步走了。

    少年人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却隐隐看出强撑镇定的一派瑟缩萧条,虽说脊梁骨挺直,可双肩却还是少年人特有的瘦削和单薄。

    余知葳暗自“啧”了一声,摇头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七回:江湖

    “长治六年三月,‘失女案’毕,单弘光殿前失仪,杖责五十,卒于狱中。家眷仆役,流徙三千里,复不归京。”

    ——《衡史稿》

    这案子了结之后,自然街上安全了许多,裘安仁又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寻求其他的法子“培精固本”去了。

    而此时,余知葳的风寒也几近痊愈,于情于理余靖宁也不该把她关在府中不让出门。

    余知葳立即在他兄长面前讨巧卖乖了一阵,磨了许久,余靖宁才许了她出门——代价是晚上回来多练一个时辰的剑。

    这有何难,余知葳当即高高兴兴应了下来,回屋子要换衣裳。

    她前些日子闲,将自己住的水榭换了个匾,提名“蕤灯榭”。她先前练了许久的瘦金体,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匾挂上去之时尤平家的领着一屋子的小丫鬟叫好。

    余知葳瞧了一眼自己写的匾额,勾了勾嘴角笑起来,扭头出去了。

    她是要去找她那三个小跟班问个清楚。

    等她走到胡同口,那三个崽子却像是在等她一般,站成一排贴着墙边儿,缩着脖子嘿嘿笑:“大哥。”

    “怎么?”余知葳挨个将三个人看了一遍,那三个小崽子各个又都矮了一截儿,“给我传了个信儿,打算邀功呢?”

    三个崽子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敢不敢。”

    余知葳拿着扇子,一人头上敲了一下:“料你们也不敢,人也没找着还好意思邀功。我这回找你们是有正事儿的。”

    二狗锤子和蛋儿全都支棱起耳朵来听。

    余知葳抱臂而立,点着脚尖:“我问你们几个问题,都要如实回答。第一,我没告诉你们我去了何处,你们是怎么找着我的。第二,此邵五爷事与有没有何关系,或者说,你们有没有告诉邵坚?”

    三个崽子面面相觑了一阵,终是二狗先开了口:“大哥上回给我们带糖炒栗子的时候,我见路上乱糟糟的,怕大哥出事,便在后头跟了大哥一阵儿……瞧见大哥上了世子府的车架。”

    余知葳没好气:“嗯。”

    蛋儿立即接上话:“大哥,他没给师父讲,真的,二狗口风可严了。这回来找大哥之前,他连我们都没告诉。”

    余知葳撇着嘴角:“哼。”

    三个崽子立即手舞足蹈:“真的真的,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们。”

    余知葳刚又想哼哼两声,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个样子,倒是怪像余靖宁的。她对着三个战战兢兢的崽子开口道:“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三个崽子点头如捣蒜。

    余知葳来回踱步了几圈,想想还有何事,随口问了句:“五爷这段时间都在作甚?”

    二狗歪脑袋翻眼睛,想了半天:“呃……说是天津港新进了一批货,师父他上天津卫接货去了。”

    “又是火铳?”余知葳转头回来看着二狗。

    “不是。”二狗摇头,“是……是……鸭子?”

    余知葳莫名其妙,掩日甚么时候还做起买卖家禽的生意来了?

    蛋儿推了二狗一把:“甚么玩意儿,那叫,那叫鸦片。师父还说了,那个可以做,做甚么大烟?”

    “鸦片?”余知葳登时驻足,毛骨悚然地又问了一句,“大烟?”

    三个崽子点头:“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

    若是问此时余知葳的感觉,五雷轰顶恐怕都不为过,她兀自惊愕了许久,这才开口:“无论今后邵五爷给你们说甚么,今日大哥这句话务必记住了。大烟这东西,千万不能碰,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都千万不能碰。谁要是今后想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大可以不用听我今日的话。”

    三个崽子见她神色凝重,自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当然是满口答应。

    余知葳各自嘱咐了几句,几人便分开了。

    她还不知道掩日的胆子已然大到这种地步了。

    所谓“掩日”,便是取“掩天蔽日”之意,是个极大的江湖门派,黑白通吃,置产业,收弟子,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可以对这大小的江湖门派收取一定的“保护费”。掩日中人,分“官商玄丐”四堂,官商自然不必解释,这“玄”指的便是信教之人,无论释、道还是信那洋人信的基督,都算在内。而这丐,却也不是专指乞丐,而说的是下九流。

    余知葳若是年少之时脑子不清醒,当真加入了掩日,那估计也是隶属于“丐”的。

    她虽不是掩日中人,却和掩日颇有渊源。

    余知葳学功夫的师父,便是那邵坚的兄长,邵垒邵四爷。这邵四爷是京城八大胡同一带丐堂的前分堂主,以前好像和云翠有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人交情。这邵垒是个难得刚正不阿的性情中人,和余知葳除却师徒关系,几近可算是忘年交。那时候,余知葳和掩日算是关系最密切的一段日子了。

    她险些就头脑一热入了掩日。

    邵四爷很是语重心长地和她谈了一阵:“你如今还年轻,别那么早就把自己的路给断了。虽说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我好歹也活了几十岁,识人还是会的,能瞧出你先前和我们不同,绝非一般人家。你若是入了掩日,那就是一辈子要在暗地里头打滚了。像你眼睛这么亮的孩子,当真愿意一辈子困在这下九流之中吗?你要是今后真打算有一番旁的作为,这种难登大雅的牵丝连绊,还是越少越好。”

    何况,掩日在江湖之中明面上看着光鲜,背地里哪个不是做亡命之徒的。

    是以,余知葳虽说一直和掩日有往来,但也仅仅是因着些“私交”,帮着掩日做事也不过是探探消息来源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儿。掩日中真正要杀人越货站刀尖儿上跳舞的活儿,邵四爷半点儿没让余知葳沾过手。

    如今京师八大胡同丐堂的分堂主已经是他兄弟,邵坚邵五爷了。

    余知葳低着头,若有若无叹出一口气来。

    师父他说得对。

    邵垒邵四爷,已经过世一年了。

第二十八回:准备

    余靖宁将手里好几折的名单展开,塞到了余知葳手里:“你看看,生辰宴时请这些人家来成吗?”

    余知葳翻了个白眼。

    她昨晚练剑时一个不留神拧着了腕子,这会儿还敷着带药膏的冰帕子,她疼的嗷嗷叫时这个陪练竟然还一脸云淡风轻:“你自己功夫不扎实,无怪乎要受伤。”

    余知葳摇了摇头用左手将那单子接了过来,略略扫了一眼:“这我如何看得出成不成,除却这个‘谭怀玠’和‘陈三姑娘’,这上头的人我可都不认得。”

    余靖宁一抽手将她手上的单子拿了回来:“不过就是给你‘过目’一下。”

    余知葳哼哼,这还真是‘过目’啊,就只能看一眼。

    余靖宁端起茶来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不认得才对呢,余家大姑娘初来京城,也好让京中的太太姑娘们都瞧瞧这余知葳是个甚么模样。”

    那名单上列的大都是京城世家中的姑娘,也不乏有些年轻的少奶奶——若要让余家大姑娘“余知葳”头一回踏入京城权贵圈,这回余知葳的十二岁生辰宴自然是个再合适不过时机。

    既有由头,又是在自家的地盘上,若是错过了,那就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寻上这样的好时机了。

    余知葳挺直了自己的身板,捏着帕子惺惺作态道:“妹妹体弱,又还年幼,难免仪态不端,礼数做不周全……”

    “行了。”余靖宁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茶水,“别扭捏作态……”

    余知葳扔了帕子挑眉毛:“你真的觉得我能‘见人’了?”

    余靖宁:“你若是不故意气我,大抵是可以的。不过,当众出丑,对你自己又有何好处?”

    余知葳摇摇头,不得不说,余靖宁说得有理,她的确也不大可能自毁城墙。

    只是,余知葳的生辰在三月十二,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了,这生辰宴究竟该要如何来办呢?

    余知葳瞥了瞥每日在宫里勉强装个笑脸当值、和裘厂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回到家还要操持大小事务的余靖宁,觉得委实不能把这活儿再安在他身上了。

    本来管家这活计该是余知葳做才对,她这段时间来也学了许多,照理来说也该放手让她试炼试炼了,可余靖宁不。

    但凡余知葳要是出半点儿错处,他照样皱着眉头大包大揽地将管家的活计全都收拢回去,忙得日日顶着两眼乌黑出了门。

    余知葳长叹了一口气,大约某些人生来就是个操心的命,管他操的是不是闲心。

    为了避免余靖宁“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毫无经验的余知葳火速给陈月蘅传了个话,呼唤她的月姐姐来帮忙。

    陈月蘅效率颇高,第二日就登门拜访了。

    蕤灯榭之中,陈月蘅略略扫了一眼单子,开口道:“我瞧过了,这里头多是与你家熟识的权贵,新派旧派皆有,甚至……还有几家是和余家向来不对付的。我说小六啊,你哥哥真是半分不疼惜你,就算是要你在京师的姑娘太太们中‘亮个相’,也不必做这么难的局。”

    余知葳撑着头:“虽不敢说一劳永逸,但好歹也得事半功倍才成啊。像月姐姐你本就喜欢我,你说我好那当是情分,是你的‘一家之言’,就得要与我家不对付的人都说我好了,那才能显得我是‘蕙质兰心才识过人’,有‘大家之风范’。”

    陈月蘅听了直啧啧:“常言道,众口难调,你这得有多难啊。”

    余知葳本来还撑着头呢,这会子就直接瘫在了桌子上,半死不活趴着道:“我尽力……”

    陈月蘅见她神情恹恹,忽觉得是自己说得太多,余知葳是怕了,急忙哄道:“你也别着急,姐姐既然说了要帮你,那定然是要帮到底的。咱们几个,还有你哥哥,几个人一起,就算是出了甚么差错,也总能想出办法来不是?”

    余知葳心里叹息,这办生辰宴,也不过是在家中请客吃饭,难的当然不是“吃饭”了,是“请客”。

    春日一旦暖和过来,那便是一日一个样子,先前两三点绿意的草皮子,没几日就滚成了绿草如茵;杏啊,桃啊的都争相将自己的花儿开出来,好歹也要争个“春意盎然”的彩头;自是连春衫也都换成了和窗外一般的颜色。

    等到三月十二那一日,院中一夜间好些海棠都开了,粉得一片烟云笼罩的。

    尤平家的老早就将余知葳推醒了,给她换了睡鞋就半推半拉领到了窗口,指着外头给她瞧:“姑娘看,好兆头。”

    余知葳难得清醒了过来,撑在窗户旁,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着尤平家的笑:“尤妈妈,我生在春日,当真是个很好的时节。”

    名字也是很好的名字。

    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眼角泛着桃花色,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来,连唇下那粒小小的美人痣都灵动了起来。尤平家的也笑眯眯瞧着她,开口道:“姑娘快换衣裳去,别迟了。”

    余知葳梳着垂髫分绡髻,发髻上缀着红宝攒珠小花钗。着一件杏色交领琵琶袖短袄,袖口有海棠花纹样儿,外罩件粉红方领半臂比甲,缀着狸奴补子,下头系着奶白玉棠富贵妆花马面裙,粉红弓鞋的尖儿上一边一颗拇指大的南珠。

    尤平家的将玉锁系在缡头上,把那赤金璎珞圈给余知葳戴上的时候嘟囔道:“姑娘怎的老不愿穿耳,耳坠子也戴不成。没有太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还没夏日蚊蚋叮了一下难受呢。这漂漂亮亮的姑娘家,不戴耳坠总觉得欠甚么。”

    这段时间来尤平家的这话与她说过许多次了,余知葳依旧答:“不忙,何时穿都成,不急这一时的。”

    她好歹也算是习武之人,又怎会怕穿耳。只是穿耳的环痕很难除去,遮掩起来也不容易,她怕今后再扮作男孩子多有麻烦,只好一拖再拖。

    等到她及笄之后,该许嫁之前穿耳也来得及。余知葳如是想。

第二十九回:生辰

    世子府的园子是余靖宁闲来无事时捯饬的,甫一进去时有几棵挺高大的树掩着,里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待到走近了方能瞧见里面的景致,颇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不禁要叹一句风雅。

    园中修有水池,又开了大片的海棠花,各色假山石嶙峋,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当真是极好的景致。

    世子府鲜少设宴,是以,许多人正是要来瞧个新鲜,还未见着人,就被这园中的景致吸引了去。

    有女眷摇着扇子,轻声道:“不是说这平朔王世子是西北苦寒之地来的吗,这园子我怎瞧出一派江南风情来,好不风雅。”这正是田信家的女眷,如今田信连跳两级做了户部尚书这个油水颇厚的肥差,他妻子自然是“妻凭夫贵”成了尚书夫人。

    她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挽住了她的胳膊:“娘,你不知道,现下江南不时兴这个了,他们都摆大西洋钟,修那种屋顶尖尖的塔,那才叫好看。”这是田信家的二姑娘,田双玉。田夫人生了三个小子,好容易得一个姑娘,自然是日日带在身边。

    她娘将扇子往她身上扑了扑,嗔怪道:“没事儿别和‘新派’那起子人瞎胡闹,我怎的没瞧出哪里好看来?咱们大衡的姑娘多规矩,没得学那些洋姑子,半点儿也不知礼数。”

    田双玉扁扁嘴,皱鼻子不吭声了。

    还没等她把她娘这句话琢磨出个滋味儿来,便又有个女孩子过来,冲她两人打招呼道:“田伯母,双玉妹妹。”

    那姑娘穿着鹅黄的交领长袄,衣上饰有缠枝玉兰,系着橘红的织金马面裙,这是国子监祭酒夏伟才的嫡女夏锦繁。身后跟着她的庶妹夏锦絮,虽说姐妹二人的打扮如出一辙,都是一样衣裳,颈上挂金锁,鬓边饰南珠,但还是显而易见地瞧出嫡庶分别来。

    田信和夏伟才在政见上出奇地相合,没想到喜好上也是臭味相投你,自然要“相见恨晚”一下,一来二去的,连家中女眷也互相熟识。

    田夫人甩着帕子,颠簸着脸上的肥肉,热络地上前和她攀谈:“繁姐儿,怎么没见你母亲?”

    夏锦繁行过礼,挥了挥帕子,娇娇俏俏笑了:“临了要出门,又说心口闷,回屋歇下了。”

    田夫人当然要端出一副“我心甚忧”的模样,半是关心半是忧虑地道:“你母亲这身子总不见好,须得好好找个大夫瞧瞧才是。”

    夏锦繁扶了扶鬓边的南珠,似有所指道:“老毛病啦,不过就是不乐意去些冷门冷灶的吃那些凉冰冰的饭,怕吃了身子更要不爽快。可我家又应下了这帖子,总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就只能由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前来了。”

    夏锦絮跟在长姐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听她说这话微微有些惊愕。等她敛了惊讶的神色,慢慢自己在心里又转了一圈,竟然在面上好似又产生出些敬佩的神情来。

    田双玉眼睛朝下看,盯着自己鞋尖儿了半天,见自己母亲和夏锦繁还没寒暄完,终于不耐地开了口:“娘,那边儿戏台子要开唱了,我先上前头去了。”

    田夫人一挥帕子:“双玉,双玉!”她朝着夏家姐妹笑了笑,“你看双玉这孩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的,我去把她捉来教训教训。”

    说罢扭转肥胖的身子,一颠一颠冲着田双玉处追去,浑身的五花膘都在颤抖。

    夏锦繁声音甜美,和身后的庶妹一起敛衽行礼:“伯母慢走。”

    田夫人终于在田双玉自行找到戏台前把她给扯住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和夏家姐儿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以后还怎么来往。”

    田双玉摇摇头,叹道:“平朔王不过是这几年不得势而已,可人家不还是照样把着兵权不放手?她今日敢这么说余家,今后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家呢。娘你知不知道,自从爹认了那个裘安仁作义父之后,人家都是怎么说咱们家的……”

    “哎哟你个死孩子。”田夫人一甩帕子,要堵田双玉的嘴,“小孩子家家懂甚么?要不是你爹攀上了裘印公这条关系,你当你爹的仕途哪儿能这么顺顺当当的啊,不然还得在户部里头熬多少年。你也不想想,咱们家这些吃的用的哪儿来的?你哪儿能成尚书大人家的千金?哪有那么些人来上赶着巴结咱们?那起子号称是清流文官的,不就会天天动动嘴皮子,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看着这个瞧不上那个。你瞧瞧那个谭家,先前还说是旧派清流呢,前些日子他家大郎不还是要找你爹走门路?我给你说啊,旁的都是虚的,只有落在自己手里头的好处才是实的!”

    这个谭家就是谭怀玠家,这个谭家大郎也自然是谭怀玠的大哥谭怀琅。

    田双玉气不过,哼了两声:“走罢,去前头寻个地儿坐。”

    田夫人叹了两口气,扯着女儿去戏台前落了座儿,再不言语了。

    这时便能瞧见此次过生辰的余知葳了。

    陈月蘅的母亲正携着余知葳的手说话:“早就听蘅儿说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上回可巧没见上,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陈月蘅掩着口在一旁笑,她今日绾着倭堕髻,戴一支白玉响铃簪,穿了件牙白立领偏襟长袄,外罩着件月白对襟直领长比甲,领口绣着缠枝紫藤,下头系着秋香绿八宝奔兔妆花马面裙,开口道:“娘亲何时见过我说谎?”

    余知葳用帕子掩着口,笑得又端庄又矜持,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俏皮的:“伯母瞧着我讨人喜欢啊,是因为伯母自己就是个最最好相与的,所以瞧见我这般的爱闹的,都觉得是活泼可人。若是我今后露了狐狸尾巴,皮猴子一般,伯母可千万别打我呀。”

    陈夫人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啊。今后多来找月儿顽,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的。”

    余知葳自然是高高兴兴应下了。

第三十回:偶遇

    如今时候尚早,还不到用饭的点儿,众人自然都是围着戏台子听上头咿咿呀呀。

    这请的是京城里头有名的戏班子,各位姑娘太太都自己点了戏,自然有世子府的小丫鬟们端上茶水瓜子,还有各色点心,好不惬意。

    可本应是主角儿的余知葳却是半点儿不惬意,她趁人不注意,悄悄离了席,往自己院子那头儿去了。

    她方才被个疾行又没走稳的小丫头撞了一下,一不小心泼了一鞋子的酥酪。

    那小丫头被尤平家的拉去训斥了,哭哭啼啼了许久,余知葳听着不耐,便说要自己回去换一双鞋。此时还未被太多人瞧见,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戏台子上,离开一会子也不打紧。若是快快换了鞋袜,说不定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

    尤平家的皱眉想了想,很快便应了,只是点了惊蛰跟上。

    余知葳脚程快,惊蛰得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果真是没花多少时候就从屋中出来了。

    她住的屋子临水,若是回到那戏台附近,须得穿过一段建在水上的阁廊,路程长,却修的颇是清雅。一旁的池子中栽了荷花,如今还不到花期,那茎啊杆啊的都光秃秃兀自立着,颇有瘦骨,显现出一种枯瘦的美感。

    余知葳领着惊蛰迅速地往回赶,她目力不错,老远就瞧见那阁廊上立了个人,立即就慢了下来。

    惊蛰气喘吁吁的,拿出帕子拭头上的汗珠,开口问道:“姑娘,那是谁啊?”

    余知葳朝后偏了偏头:“夏锦繁,咱们先前见过的。”

    惊蛰不禁有些吃惊,忙问道:“这夏家大姑娘二姑娘都穿得一个样子,姑娘是怎么瞧出来的?”

    余知葳看了两眼,确定夏锦繁还没往她这头瞧,迅速刮了一下惊蛰鼻子:“你姑娘我天生一双鹰眼。”

    惊蛰皱了皱鼻子,嘟嘴嗔道:“姑娘!”

    余知葳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冲着惊蛰:“嘘,一会儿让人家瞧见了。”

    惊蛰立马得令闭嘴。

    她主仆二人缓步走着,慢慢移动到夏锦繁面前,余知葳率先开了口:“怎的这般巧,在此处遇见了夏姐姐,姐姐这是?”

    夏锦繁转过脸来,笑道:“原来是余家妹妹,我方才去更衣,谁知出来却迷了路,兜兜转转就走到了这儿,瞧这残荷好看,一不留神竟耽误了许多时候,妹妹莫要取笑姐姐才好。”

    余知葳觉得夏锦繁这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冷清,不禁感叹她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感叹之余觉得自己应该以这夏锦繁为标杆,把这“皮笑肉不笑”练个炉火纯青恰如其分,于是立即上阵操练,学着夏锦繁的笑也开口道:“怎会。姐姐在京中素有才名,见了残荷便能觉出其美,不像我,只知道这莲子清甜莲藕脆嫩,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我果真是个大大的俗人。”

    闲人才会有闲情去乱转着眸子寻诗意,她先前疲于讨生活,自然是要先往填饱肚肠上想。

    “食色性也。”夏锦繁低了低头,“妹妹年纪小,贪嘴些也也无妨。”

    二人面对莲池,沉默了好一阵子。

    余知葳笑得脸都僵了,心道这活儿果真“非人”,她在心里头暗暗地数数,打算数到十就开口叫夏锦繁回去。

    谁知她才数到五,夏锦繁却先开了口:“我痴长你两岁。”

    余知葳一头雾水,怎的,大两岁能多吃两年饭还是怎么着?

    呃……好像就是多吃两年饭。

    见余知葳不置可否,她微微撇了撇嘴,道:“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譬如陈三罢,都该早早说好了亲事才对。我父母却一直没动这方面的心思,我瞧妹妹似乎也还没个着落。”

    余知葳挑挑眉毛,心道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半尴不尬地开口打哈哈:“我才多大年纪,且又方才回到家中,恐怕还得多过几年姑娘日子呢。”

    谁知夏锦繁却摇了摇头:“京中的权贵们打得都是一个主意,皇上与妹妹同岁,却是腊月生的,与我们这些都算是年纪相仿。”

    余知葳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她这是要往三年后小皇帝大婚选妃上扯,只好装傻道:“嗯,腊月时便能过万寿节了。”

    “妹妹是聪明人,自然是知道姐姐要说甚么。”夏锦繁转过头来,盯着余知葳看,“怀璧其罪,余家手掌兵权,自然日日睡不安稳,当然得想高枕无忧的法子。若是能再出一位蔺太后,是不是就……”

    “夏姐姐。”余知葳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不管我们家或是旁人家打的甚么主意,终归都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我家也算是旧派人家,姐姐也是知礼的,姐姐这样将妹妹婚事拿在嘴上随意念叨,不怕坏了妹妹的清誉吗?真是不知道,姐姐将这种姑娘家的私事挂在嘴上提,究竟是何意。”

    夏锦繁挑挑眉毛,她生的好看,秀气清淡,尤是那一双秀眉,丹青入画似的。如今看来,竟是个内敛锋芒绵里藏针的!夏锦繁道:“不过是今后总要同一遭做皇家的妻妾,不如早些认识了,今后也和睦,姐姐不过是想着要和妹妹说道说道这妻妾相处之道罢了。”

    余知葳心里暗自冷笑,她与我说妻妾之道,怎的,她是打定了她为妻我为妾吗?这果真打了个好主意,今日就是特特赶过来羞辱她的不是?

    余知葳面上的笑容彻底冷了下来,眯着眼睛道:“姐姐家向来自诩是知礼的旧派人家,没想到家中的女孩儿竟能在外人面前随意提及旁人和自己婚事,竟能和旁人家才认识了一日的姑娘谈论妻妾之道,果真是本事不同凡响。”

    夏锦繁依旧保持着她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轻巧巧道:“妹妹也说过,姐姐素有才名,可妹妹来京中却没多少时日,根基尚浅。倘若姐姐把这事儿悄悄传出去了,妹妹觉得那个‘无礼数无尊卑’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呀?”

    余知葳总算闹明白了,夏锦繁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宫了,这是来“排除异己”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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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