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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全文阅读

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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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倚翠

    京城东四牌楼南边有条本司胡同。本司胡同北有演乐胡同,南有内务部街。四牌楼南边还有马姑娘胡同,四牌楼北还有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

    这本司胡同啊,隶属礼部教坊司。

    教坊司这规矩,是两朝以前大越就有的了。那会儿老爷少爷们都风雅,都好个曲水流觞红袖添香的,流传了好几代经久不休。

    到了前朝大昭呢,他们那太祖爷起事的时候,好些时候都靠着这教坊司里的关系网才得了不少的消息,是以,也保留了下来。

    到了如今咱们大衡朝啊,可谓是历经三朝,经久不倒,比那些个王朝都命长。

    这演乐胡同处啊,有个云韶院,那还当真是个历经三朝的老地方了。

    有时候听一首琵琶曲子,能花好几两银子,甚至好几十两。

    实在是些出手阔绰的爷才能去玩儿的地方。

    这云韶院初一进去,便听闻琵琶阵阵。有女乐带着黑漆唐巾,穿着大红罗金宝相花圆领袍,带着镀金钑花铜带,或抱琵琶或鼓瑟弹琴,亦有手持红牙板吟唱者,风雅至极。

    舞女带着锦云肩,拖着长水袖,丝带束腰,臂附披帛,正是——乌云堕翠翘,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

    不过今日要说的地方可不是云韶院,是粉子胡同的倚翠楼。

    虽说是都隶属教坊司的,都在礼部挂了名儿,但可谓是天差地别。

    云韶院那是风雅之处,是文人雅士们吟诗作赋的地方,而这倚翠楼啊,就差个十万八千里了。

    嘘,小声点儿,那可真是个……真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京城入了冬,落了好几日的大雪,如今外头滴水成冰,冻得人渗骨头。

    倚翠楼扫地擦桌子的小丫头片子行到楼门口,泼了一盆脏水出去,那脏水在地上霎时间就结成冰了。

    那小丫头一撇嘴,骂了声:“娘的。”转头就回了楼里。

    进了楼里头,四角烧着四个大火盆,悠悠朝上冒着白烟,那暖气烘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那楼里的姑娘都穿得单薄,薄纱的百迭裙下头若隐若现着一双双长腿,从她们染得殷红的唇里头,时不时传出些笑骂声来。

    快要入夜了,这时候这里就会有很多客人……

    这时候,从二楼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转而立即就瞧见人了,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他不走楼梯,轻身一跃就上了旁边的栏杆,“呲溜”一声就从上头滑了下来。

    底下有个姑娘唤他:“小六子!”

    他听见了,嘎吱一下子就停在了栏杆的半中腰,侧坐着冲那姑娘笑:“水仙姐姐!”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小少年生个瓜子脸儿,上头一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此时神情似笑非笑,那眼睛就又轻佻又俏皮,长睫毛一扫,人的魂儿都勾没了。不点而丹的唇此时正做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可爱得要人命,那左边嘴角下头生了一颗细细的小痣。

    那小痣生的地方好,倘若生在唇上,就叫做“馋嘴痣”,可生在了下头,就恰好是颗美人痣了。

    这瓷娃娃一般好看的小男孩儿啊,得亏是年纪小,若是长大了,那就不得了了——还不得是个祸国殃民的混世魔王,不知道要骗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那水仙又不想打他。她一瞧见小六子笑,心都酥了一半,伸高了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你活儿都做完了?”

    小六子脆生生答:“做完了,等着陪姐姐呢,姐姐若今日这冰天雪地的要差使我去宫城底下买个热乎烧饼回来,那也是使得的,我捧到心尖儿上捂着都得给姐姐捧回来,只是……”

    倚翠楼不比云韶院,里头人都穷,吃不起山珍海味,水仙还就好那一口热乎烧饼,一听就笑了:“只是甚么呀?”

    小六子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往水仙的嘴上瞥,眼带桃花,嘻嘻笑道:“姐姐今日口上点的胭脂颜色好看,分给我些来吃呗。”

    那水仙拿帕子捂着嘴笑,脸上“腾”就红了,虽说她久居这倚翠楼中,不是没侍奉过人,可这小少年说的话也太……太戳她心了……

    旁边儿一个周身冷色调的姑娘瞧见了,冷冷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般做派,长大了还得了。”

    那姑娘唤作芍药,颇是想向云韶院那个调调靠拢的,也会吟诗作赋填填曲子词,很是清高,只是生不逢“地”罢了。

    水仙最瞧不惯她这般做派,更瞧不惯她数落小六子,立马张嘴就要怼回去:“小六子怎么了?没见他跟你说话,不高兴了是不是?你别摆你那个清高的架子,咱们教坊司的,哪个不是官家小姐出身,家里获罪了才到这来儿的。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个甚么情形,又不是原先在你家里头,你还……”

    “水仙姐姐!”小六子伸出一根白玉一般的手指来,竖在水仙唇前,“好了姐姐,别动气,你要是气坏了,我今后可怎么办啊,还不得伤心死。”

    然后这家伙又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来,跑到芍药跟前,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两下:“我的好姐姐,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乱看话本子乱说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我不该把姐姐的心意浪费了。今后姐姐说的话,我就拿个帕子,拿朱砂记下来,晚上读书的时候,就当是颜如玉在侧了。”

    芍药哼哼了两声,低头一看小六子那双桃花眼正盯着她瞧,眼带水光,长睫毛扑闪扑闪,把她一半的的气性都扑闪没了,只佯怒道:“别耍花言巧语,那个孔子说了……”

    小六子忙接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巧言令色,鲜矣仁。’要是能让姐姐高兴啊,我就是下半辈子做个不仁不义的缺德鬼也值了。”

    水仙赶忙拿帕子挥他:“别瞎说,你后半辈子还长,你娘还等着你考功名呢,别这么咒自己。”

    小六子笑出两颗小虎牙来——他就这么把两个美人儿都哄好了。

第二回:有客

    小六子哄完两个美人儿,这才想起来,水仙唤他似是有甚么事,于是笑嘻嘻问水仙道:“姐姐方才叫我,是要问我甚么?”

    水仙这才想起来刚刚叫小六子所为何事,于是开口对他道:“看到你娘了吗?姐姐找你娘有些事儿商量。”

    “好嘞。”小六子冲着水仙笑得挤眉弄眼。

    他站在一楼的正中央,气沉丹田,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嗷一家伙:“娘!!!!!”

    小男孩还不到变声的时候,这一嗓子又尖又细,跟个女娃娃一般,吼得三楼四楼上的杯子都一阵晃荡。

    于是就从二楼传下来个声音,斥责道:“小兔崽子号丧呐?你娘我还没死呢,瞎吵吵个甚么玩意儿!”循着这声音,就能看见个妇人从楼上下来。那妇人容长脸儿,生的丰腴,颇有几分姿色,都这般年纪了还是风姿绰约,年轻时大概也是抢手的美人儿。她松松绾了个斜堕马髻,上头胡乱插着绢花,脸上上了很重的脂粉。白纱褙子里头露着一抹水红鸳鸯戏水主腰,下头系着浅绯色的薄纱百迭裙,脚上趿拉着鞋,没穿袜子,露出一段肤若凝脂的脚踝来。

    这便是小六子的娘,当年倚翠楼难得红极一时的姑娘云翠,弹得一手好琵琶,生生压过当时的云韶院去。

    也不知道是哪儿想不通了,红极一时的时候非要生个儿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总之到了这般年岁了,当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盛景早就不复存在了,又有个儿子,也不太可能“老大嫁作商人妇”,于是就留在这倚翠楼里,也算是个管事妈妈。

    云翠趿拉着鞋到她儿子跟前来,伸出手指点他脑门儿:“小崽子皮痒了?”

    小六子就嗷嗷地叫:“娘啊,你可把儿的好门脸儿给戳烂了,今后讨不着媳妇了。”

    云翠就啐他:“呸,皮糙肉厚的小崽子,当自己是灌汤包呢,一戳就破。”

    这俩人娘啊儿啊地吵了一阵子,这才问道:“你唤我作甚?”

    小六子扯住了水仙晃晃悠悠的袖子,笑道:“不是我找,是水仙姐姐找。”

    云翠理了两把鬓角上的碎发,冲着水仙挑了挑眼睛:“怎的了?”

    水仙讨好地笑了笑:“翠妈妈,那个……吴二爷今日来不来?”

    云翠上下打量了水仙一番,水仙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这么被打量着,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云翠这才道:“怎的,动心了?小丫头片子听我一句,别信那些男人的鬼话。他们能给你甚么?这世上,除了银子靠得住,剩下的东西全都靠不住。别跟我一样,留个拖油瓶。”

    说罢,白了小六子两眼。

    小六子嘿嘿傻笑着跟在他娘后头。

    云翠伸手拍了拍裙子,扶了两下鬓边的绢花:“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一会儿就到该点灯的时候了,他来不来你一看就知晓了。”

    说完了这话,懒懒散散拖过旁边一把椅子,没骨头一般就瘫上去了,颐指气使地冲着她儿子嚷嚷:“没眼色的小白眼儿狼,过来给你娘捏肩膀。”

    小六子就屁颠儿屁颠儿过去了,又是露着小虎牙笑:“娘,你看这样成吗?”

    云翠没好气哼哼了两声。

    冬日里入夜入的早,没一会儿胡同里就都点上灯了,映着外头的白雪,灯火通明的一片,煞是好看。

    这会儿不管是云韶院还是倚翠楼,通通都热闹起来了。

    小六子就穿梭在这人群当中,端茶送水扫瓜子儿,还时不时遭人调笑一两句。

    但他显然是见惯了这场面,随便打个哈哈两句就糊弄过去了。

    这时候,楼中进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裹着个银灰的狐皮大氅,进了楼中随手就脱下来交给身后人拿着,里面穿个玄色窄袖直裰,勒着革带登双皂靴。

    那少年生得颇是不错,剑眉凤目,高鼻薄唇,脸廓棱角分明,却一进来就绷着脸,没给甚么好脸色。

    虽说是没穿金戴银,但看这周身的气度做派,瞎子都嗅得出不是寻常人家的儿郎。

    小六子就在心里嘟囔了,瞧不上?瞧不上你去云韶院啊,来这儿摆甚么臭脸。

    云翠自然也瞧出来了,这是个有钱的主儿,赶忙围上去,挥着帕子笑道:“这位爷,您瞧上我们哪位姑娘了?要不要奴家给你挑几个乖巧些的来?”

    那少年人环视了一周,没甚么反应,旋即又神色寡淡地看了小六子两眼,伸手指道:“就那个了。”

    小六子赶忙朝着旁边错开了两步,他身后站着水仙。

    那少年郎依旧神色寡淡,道:“别躲,就你,那小孩儿。”

    小六子后脊梁中窜上来好大一股子冷气,一下险些将人冲昏了——这这这……这是个甚么奇怪的癖好!!!

    云翠立即就慌了,定了定神儿,对着那少年笑得一脸谄媚:“这个……这位爷,这是奴家的儿子,实在不行的。奴家再给您挑个姑娘,诶……若是不喜欢姑娘,您出了门上宋姑娘胡同,那儿有个倌儿楼。您上那儿去,包您满意……您看……”

    那少年道:“不成。”他身后跟着的人掏出一锭金子来,晃晃给她看。

    云翠看都没看那金子一眼:“这……这有甚么不成的,这么个小孩儿伺候不了您,您还是上宋姑娘胡同去罢。”

    那少年回头就给了云翠一记眼刀,这眼神凌厉得很,云翠脸上的粉都快抖下来了三层。可她毕竟是个泼皮破落户儿,冲着瞪他的,和他儿子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少年嚷嚷道:“做甚么啊,要杀人啊?有钱了不起,有钱就没王法了啊。”

    这话喊得外强中干,云翠心虚不已,看着那少年朝后退了两步。

    小六子瞧着,忽觉出许多不对来——那少年身上有杀气。

    他冲着云翠喊了一声儿:“娘,好了。”旋即上前,将人挡在身后,对上了那少年的眼睛,“我去就是了。”

第三回:六娘

    玄衣少年坐在桌旁,小六子站在一旁给他倒酒,心中盘算着这家伙到底想作甚。

    他倒好了酒,端到了那少年面前,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爷,喝酒。”

    那少年将酒杯端到自己面前,轻轻嗅了嗅……

    “当啷”一声,那少年将酒杯磕在了桌子上,抬眼看向小六子:“你给我酒里下药了?”

    小六子心道,坏了菜了,赶紧的颠儿罢!

    他抽身就往窗边儿跑。这地方是二楼,从窗口跳出去底下有棵大柳树,晃悠着枝子脚就能落地,再撒丫子跑就是了。

    小六子身形快,那少年身形更快,没等小六子窜到窗边就咣当一下扣上了窗户,回过头来怒视着他。

    小六子眼睛一闭,心道豁出去了,打就打罢!

    这少年腰间是带刀的,那小六子自然也得寻出件趁手的兵器来,他翻了两下袖口,掏出一把短剑来。

    那短剑出了鞘,剑身又细又窄,不过成人手指粗细,怪不得能被随身带在袖子里。

    小六子踏在窗口上借力,飞身而起,出了剑就居高临下往那少年咽喉处刺去,又快又狠,银光在灯下闪了好几个来回。

    忽然“锵”地一声,那少年侧身一避,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枚铜钱儿,轻轻一弹就将小六子的剑锋弹偏了几分,凌厉的剑风霎时间就弱了三分。

    他伸出右手二指,轻飘飘地夹住了小六子的短剑,冲着他喊了一声:“顾六娘!”

    听了这话,小六子脸上几种神色全都收拢一处,通通塞进了那双桃花眼里,石入大海一般沉了下去,再没泛出波澜。

    那少年的功夫高出他许多,他自认在那少年手上已然是翻不出甚么花样来了。

    小六子手掌一张,剑也不要了,溜溜达达走到桌子边儿上,大马金刀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方才他将烈性蒙汗药藏在手指甲盖里,端酒给那少年的时候往杯子里点了一下,是以,另一个杯子若倒了新酒,那便是没药的好酒了。

    可渴死我了,小六子心道。

    喝完这杯酒,这才支着下巴慢悠悠开了口:“好啊,还是让你们找来了。”

    先前还压着嗓子,听着还是小男孩儿音色,这会子变回了本音,还真就是真真切切的女声了。

    那少年喊的顾六娘正是她,她本姓顾,家中姊妹行六,若是不知道闺名,唤一句六娘也是使得的。

    那少年“哼”地笑了一声:“怎么,不否认。”

    小六子还和个男娃娃一样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晃着脑袋:“你既然已经在那么多人之中把我点出来了,那必然就是知晓了,我否认有什么用?好了,说罢,要给我安个甚么罪名,秋后问斩还是斩立决,或者是干脆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她睁着她那双轻挑极了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少年一阵,心道派个小崽子来也不怕办不成事儿,“反正我也不过是个小妹妹养的小混混,死了也没人管。”

    最后那句是句京城的土话,又粗鄙又难听,那少年听得直皱眉头。

    他缓了半天,才又道:“淑和郡主果真是泼辣,人也爽快。”

    “淑和郡主?”小六子或者说顾六朝上抽抽着冷笑了两声,冲着那少年拱起手来,“不敢当不敢当,少阳王顾家早没了。”

    那少年手里拿着顾六的短剑,细细端详着,一边看一边啧啧:“淑和郡主真是了不得,小姑娘家家的,随身带着那样烈性的蒙汗药,还揣着这么个凶器,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顾六听他话里有话,只怕是变着法儿地在嘲讽她,不耐烦道:“您要杀便杀,在这裉节儿上跟我嘚啵嘚半天儿,拿我逗闷子呢?”

    她那不敢拿来言说的高贵出身实在是没给自己留下点甚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如今嘴里冒的全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京齿儿,和那少年拿腔作调的官话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那少年似是终于受不住了,揉了揉眉心,道:“淑和郡主啊,您能不能跟在下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了啊。”顾六把眼睛一瞪,“您觉着是我说话打嗑呗儿吗?”

    那少年白眼翻了两翻,行罢,救不回来了。

    他不打算理会顾六那满嘴的京片子,直截了当把话往下说:“在下此回前来,并非是要来取淑和郡主性命。”

    顾六哼了一声,开始往嘴里丢花生米,嚼得嘎嘣嘎嘣响。

    那少年看着她这般,又愣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白眼翻了三四遍才开始自报家门:“在下余靖宁。”

    他转眼一看顾六,已经开始抄起箸来吃桌上摆的猪头肉了。

    顾六听见这句,用手背一抹嘴上的油,冲着余靖宁挥了挥筷子权当是打招呼:“哎哟,原来是平朔王世子啊,有失远迎。稀奇稀奇,顾家都没了这么些年了,可你们平朔王余家却好端端的,真是稀奇事,连世子都这么大了。”

    大衡开国之时,封了四位异姓亲王。

    此后之事也不过是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类的老调调,调调虽老,可顾家还就是死在了这么老的调调上。先皇为大衡开国皇帝,一生文韬武略,但这并不妨碍他小肚鸡肠,平了两位异姓藩王,很不恰巧地在这个时候归西了——大概是常年猜忌生气气死的。剩下一双孤儿寡母来,对着还余下的两家哭哭啼啼,叔叔伯伯舅舅地一通乱叫,要他们帮扶着那“可怜的孩子”些。

    剩下两位王爷的手里握着兵权,凭当初的太后娘娘的本事啊,可还真奈何不了他们,还得靠着他们支持扶稳了小皇帝的龙椅。

    所以那剩下两家——平朔王、镇离王就好端端地留到了现在。

    更不恰巧的是,余靖宁还真就是平朔王家的世子爷。

    余靖宁很艰难地忍下了他想将这顾六暴打一顿的感觉,七窍生烟地再次开口和她说话:“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郡主来做个交易的。不知道郡主能不能瞧上在下的买卖。”

第四回:云翠

    “瞧不上。”顾六斩钉截铁地朝自己嘴里丢了一截拍黄瓜。

    余靖宁再一次气得七窍生烟。

    他俯下身去,冲着顾六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淑和郡主还真想在这倚翠楼里头装一辈子男娃娃,当一辈子小混混?”

    顾六筷子一顿,抬起头来看了那丰神俊朗却被她险些气成猪头肉的余靖宁,翻了翻白眼:“你打算把我弄出去?”

    余靖宁见她好容易上了道,长舒了一口气,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不错。”

    顾六冲着他拱了拱手:“世子爷请讲。”

    余靖宁在桌子上磕了磕手指:“余家这辈儿,没有姑娘,皇上过两年却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顾六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扯着嘴角笑道:“哦,李代桃僵嘛。”

    虽说余家在当年轰轰烈烈地削藩中保了命,但到底兔死狐悲,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总要想许多有的没的。

    有没有保余家保得更长久一点的办法呢?

    有。

    就是平朔王余家和镇离王蔺家一样,出一位太后娘娘,他们自家的儿郎作国舅国丈。

    顾六的一双桃花眼骨碌骨碌乱转了三圈,嘻嘻笑了起来:“只是啊,世子爷,您说您找谁不好,非找我这么个阴沟里滚的泥鳅,难道是看我盘儿靓?”

    这话余靖宁还真没听懂,支棱着爪子问她:“甚么?”

    顾六思考了一下,当初少阳王是因为手里没兵了,所以才久居京城的,像平朔王这种手里头有兵权的,多是居住在藩地,割据一方。

    所以这京城市井的京片子,余靖宁还真未必听得懂。

    顾六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总不能是瞧上了我的皮相?”

    余靖宁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

    这顾六可就老大的不愿意了,凡是见过她的,无论男的女的,可没一个说她长得不好的!余靖宁这是甚么态度!

    余靖宁见了顾六吃瘪的样子,这才觉得扳回一城来,身心舒畅地道:“自然不是。我要找的就是当初少阳王或是兑隅王的后人,查了许久,还活着的,就剩下你了。”

    听了这句,顾六微微叹了口气……她娘,不是少阳王妃,她是说云翠,这么些年来为了保她,可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顾六感慨完了,再次思量起自己的利用价值来。

    当初被灭了门的两家后人,对皇家自然不会有甚么亲切的感觉,甚至会有些敌意,没那么容易倒戈。再者说,早就没了家族的孤女,自然是只能以余家为依仗,更好拿捏罢了。

    她顾六如今的确是这么个形状。

    她摇了摇头,笑道:“世子爷啊世子爷,你若不是个皇家贵胄,去做生意恐怕也能腰缠万贯了。”

    余靖宁不大想理她这句话,只道:“你只说愿不愿意便是。”

    顾六搁下了手中的箸,不再嬉皮笑脸,颇有些落寞地道:“我还有旁的选择吗?”

    本是好好的天横贵胄,锦衣玉食的淑和郡主,在幼年时忽遭劫难,家中落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没有人能咽的下这口气来。

    她总不能凤凰拔了毛,真的当一辈子秃尾巴鸡。

    余靖宁瞧着她,觉得她那神色半点儿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他忽然有些佩服起这小丫头片子这般果决的气魄来。

    余靖宁咳嗽两声,正色道:“行了,既然做了决定,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跟我走。”

    顾六从椅子上支起身子来,把声音压得极平静:“世子爷晚上就睡这儿罢,我……我去和我娘道个别。”

    说完不等余靖宁回话,径自走到门口推开了门,出去了。

    余靖宁坐在桌子边,盯着桌上的猪头肉……这顾六是个甚么人!

    顾六出了门,要往云翠房里走,却在半道儿上瞧见了她哆哆嗦嗦靠在墙边,一副要上前听墙角的样子。

    顾六:“娘?”

    穿着薄纱大袖褙子的云翠呼啦一下子,跟个大扑棱蛾子一般冲着顾六就扑了上来,搂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小六,你有没有出甚么事啊?”

    顾六叹气:“没有。”她携了云翠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咱们回房说话。”

    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脂粉乱糊的云翠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她“儿子”走了。

    云翠的房间里没甚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一些姑娘家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她就坐在自己这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中间,抽出帕子擦起脸来。

    顾六关上了门,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云翠一眼。

    然后她咣当一声就跪下了,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哭腔道:“娘!”

    云翠帕子也丢了,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赶忙去扶顾六:“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颤着声音哭道,“我的小主子啊,我的郡主小殿下,我可受不起这么一拜啊。”

    顾六哭道:“娘啊,我早就不是甚么少阳王家的淑和郡主了,要是没有娘,我这一条小命恐怕早就没了!”

    女眷发配教坊司的结果,要么就是半中腰不知何因死了,要么就只能和水仙芍药一般,做个女乐舞女之流。哪能像她现在这般,又是读书又是习武,混世魔王一般的长到这个岁数。

    云翠本就哭得双眼通红,听了这话,再次落下泪来:“小主子快别这么说,云翠这一条命都是当年少阳王妃救下来的,云翠再怎么样都还不起这恩情。”

    顾六抬起手来给她擦眼泪:“娘,你还得起,你早就还得起了。”

    云翠是当年京师最红的女乐,怎么到今日半点儿积蓄也无?——还不是为了养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顾六扶着她回到圈椅上坐下,伏在她的膝盖上,过梦似的回想起云韶院的日子。

    她小时刚来倚翠楼的时候,心里凄凉的厉害,脸臭,脾气更臭,饭也不吃,一顿午饭能掀个三回桌子。

    还是云翠,一边逗她一边说笑话,才给她喂进去第一口饭。

    云翠不知道,她当年掀桌子不吃饭,是打算让所有人都离她远些,她好自裁的。

    那也是个数九寒冬,那一勺米饭,拌了热腾腾猪油,细细地切了碎肉进去,一塞进顾六嘴里,她眼泪就冒出来了。

    还是活着好。

    顾六迷迷蒙蒙,梦呓一般,轻声道:“娘,小六要走了。”

第五回:知葳

    顾六很难想象云翠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当年的确是有个儿子,是和心上人的。“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女乐云翠,终究将真心付给了个穷书生。

    可常言也道,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儿子也年幼早夭了。

    可就是这么举步维艰自身都快难保的情况下,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官兵手里接过了那个和她儿子年岁差不多大的淑和郡主,豁了命去造出一个弥天大谎,就为了还当年欠下少阳王府的恩情。

    顾六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养活到这个年岁的。从前一曲千金难买的云翠姑娘,忽然就做了旁人的娘了,用尽浑身解数去养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孩子。甚至还要当今后要考功名的男儿教养,读书习武样样都不落,这得废多少心血,熬去多少皱纹欢笑泪水和白发?

    果真苦不堪言。

    可这世间的老百姓,谁不是一把辛酸磨开了碾碎了,酿成一壶陈年老酒,灌下去的时候辣嗓子呛眼泪,也要将嘴边的眼泪和酒渍一齐抹去了,扯着笑脸赞一句佳酿。

    顾六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再一次开口道:“娘,我要走了。”

    云翠正摸着她的发顶,恍恍惚惚问:“啊?去哪儿?”

    “讨债。”顾六道,“将当年旁人欠下顾家的讨回来。”

    云翠是个拘在倚翠楼里的妇人,再怎么泼皮破落,也只做过保下顾六这么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一听这话,不免要担心:“怎么去?和今天那小孩走吗?他骗你怎么办,你没命了怎么办?”

    顾六抬起头来,看着云翠,她那双桃花眼往日里又轻佻又俏皮,现下看起来,却甚么粉红桃花色也瞧不见了:“娘,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总要那么拚命试一次的,看我今后还能走出个甚么不一样的路子来。我若是今日不去,往后我就是进了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所有的神色都敛在眼里,所有的辛酸苦楚和凄惶迷茫全都吞咽下去,只露出一派外强中干的镇定。将甚么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全都担在自己孩子样瘦弱单薄的肩膀上,咬咬牙挺直了脊梁骨,她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六。

    云翠知道,顾六从小就主意大,若是认定了,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伸出手来,到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乱翻腾,翻出一对赤金红宝的镯子来——上头是鸳鸯戏水,蝠鹿牡丹。那些花纹花里胡哨地凑在一起,露出一股暴发气质,总之不是甚么精致玩意儿。

    她将那一对镯子很精心地套在了顾六欺霜赛雪的腕子上,抹了两把眼泪,露出笑容来,慈爱地将顾六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道:“这是,这是我当年给自己攒的嫁妆,今日就给了你罢,是足金的。”

    顾六腕子一沉,这镯子分量可不轻:“这,这怎么行……”云翠都快穷得要拆东墙补西墙了,况且这东西恐怕对她意义深重罢。

    云翠很快用手堵住了她的嘴,笑道:“我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再怎么混都是这么个腌臜样子,可小主子你不一样啊,你还小,今后离了倚翠楼,还有大把的日子能给自己挣奔头。”她又笑着擦了擦眼泪,“我当年,没能给自己戴上这对儿镯子,就盼着你今后,能跟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在一起,白头到老……”

    顾六陡然觉得腕上的镯子重了三分,云翠口中的夙愿,她可是想都不敢想。

    但她还是接下了这一对沉甸甸的镯子,就像戴着云翠多年未成的愿望,也像戴着她早就逝去的年少,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我今晚跟娘睡。”

    ……

    第二日天不亮,就有人从倚翠楼中出来,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顾六眼神空洞,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时不时打个哈欠。

    余靖宁抱着手臂,坐得好似离顾六有八丈远,冲着她挑了挑眉毛:“敢情你是一宿没睡?”

    顾六瞥了他一眼,哼哼道:“我生的就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总不好砸算命的饭碗,做出些无情无义的举动来罢?”

    余靖宁“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余靖宁道:“你们家这一辈儿没有姑娘,到时候怎么把我往宫墙里塞。”

    余靖宁靠在软垫上,掀着帘子看外头,顺带着回了顾六一句:“给你安排好了,就说是我家的幼妹自幼体弱,恐怕养不活,就寄名到庙里代发修行去了,不能与家里人见面,要养到十二岁才能领回来。”

    顾六撇了撇嘴,她这副一顿好似能吃八大海碗的样子,哪里像是身子骨弱的得要寄养在庙里的。

    说到这儿,余靖宁像是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放下帘子来问了顾六一句:“你有十二岁吗?”

    “嗯?”顾六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细数自己到底几岁一般,“过了年关就有十二了。”

    余靖宁冲着她叹气:“统共就活了十几岁,这么点儿数字都数不清吗?”

    顾六这会儿正犯困,没那个暴起揍他的力气,只好冷笑了两声。

    余靖宁鲜少见她这样不活泛,几乎有些想笑,好容易憋住了:“你生辰是甚么时候?”

    “三月十二。”顾六有气无力。

    “那还有几个月……”余靖宁沉吟了一会儿,“既今后便是我余家姑娘,那你以前的名字便用不成了,重新取一个罢。”

    顾六想都没想就应了,名字这种东西,她最不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余靖宁煞有介事地吊起了书袋子:“既是生于春日,那便可见草木葳蕤,烟柳漫天,便取名作‘知葳’罢,何如?”

    顾六没反应。

    余靖宁很不满意,很没好气地盯着她看:“这名字如何啊。”也不发表点意见,好歹也夸他两句罢。

    那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靠在软垫上,百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尚可。”

    余靖宁:“……”

    他很想回去查查,自己是不是和这家伙八字相克。

第六回:府中

    平朔王的藩地在西北,世子爷却住在京师,况且余靖宁又是家中独子,颇有点那个入京为质的意思。

    新得了名字的余知葳很快就体会到了京师权贵间关系的微妙。

    若是王位传到了余靖宁手上,那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讨回平朔王手里的兵权,将平朔王余家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余知葳直到进世子府的时候,都穿的是男装——余靖宁嫌倚翠楼里的打扮太有碍观瞻,实在是不想把她们那一身行头搁在余知葳身上,于是乎干脆就让她这么回来了。

    余靖宁是这么说的:“我今日就找裁缝来给你做冬衣。”

    新衣裳是好东西,余知葳向来对这种身外之物喜新厌旧,自然就乐的答应了。

    他们下了马车,往府里头去。

    京师世子府是个四进的院落,带个小花园子,亭台楼阁弄得雅致。往来穿梭的奴仆们见了余靖宁和余知葳,都是低头规规矩矩见礼,绝没有眼神飘忽到处乱瞟的。

    余知葳“啧”了一声,对这个待遇很不满意。

    以前谁不是都往她脸上瞧啊,她就靠这么点儿乐趣活着了。

    直到走到了个依山傍水的水榭旁,才有个年长的媳妇子出言喜道:“是姑娘回来了!果真和世子爷说得一样,是个天仙一般标志的人物。”

    那媳妇梳着高顶髻,戴着包头,着一身交领琵琶袖水绿长袄,外罩件湖蓝对襟方领无袖长比甲,下头系着水绿马面裙,笑意盈盈瞧着余知葳。

    余知葳习惯了,张口就嘴欠:“姐姐这话我爱听。不过姐姐生得也好看,我若是早生个十年,定然走个千里上南海,下海给姐姐摸颗珠子出来做聘礼。”

    那媳妇:“……”

    余靖宁黑着脸瞪了余知葳一眼。

    余知葳霎时间就矮了几寸,心虚的闭嘴噤声了。

    余靖宁脸拉了老长,跟余知葳道:“这是你房里的管事媳妇尤平家的,等会儿就由她领了府中的丫头过来,你自己挑就是了。”

    余知葳观察了一下这个“油瓶”家的,腰细臀大脖子长,是有点儿像油瓶。

    这个尤平家的就俯身来问余知葳了:“姑娘想要甚么样的丫头,奴婢给您挑些家生的,若是都瞧不上,那就从外头再买来些,奴婢亲自调教。”

    余知葳:“我喜欢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杨柳腰的。”

    余靖宁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斥责道:“你瞧瞧你那说的都是甚么话!给我咽进去。”

    余知葳自知理亏,顺从地做了一个咽唾沫的动作。然后仰头盯着余靖宁,大有一副“我咽下去了,你看我有没有很厉害”的模样。

    余靖宁很快气得不想说话了。

    尤平家的用帕子挥了挥,掩着嘴笑道:“姑娘可真真是个妙人儿,惯会说笑话,奴婢先前还怕从庙里回来的,得是个修闭口禅的观音呢。没想到啊,生的是同观音一般标志,人却是个好相与的,今后奴婢们就都能笑口常开,要长寿好几十岁呢。”

    厚脸皮的余知葳美滋滋地受了这夸赞,心道,姐姐您真会说话。

    像她这样动不动就要上房揭瓦的家伙,都能给她夸成这模样,比余靖宁这个动辄就拉个驴脸的家伙不知道高出几个段位来。

    余靖宁憋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得开口说话:“今后你就在这儿住着罢,吃的穿的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短了你的。我白日里还有旁的事,没工夫管你,自会有我请的女先生来教导你。”

    余知葳思考了一下,余靖宁很明显还不到临朝听政的年纪,白日里都忙甚么啊。还有,这么偌大一个府邸,全都是他一个小孩儿管着,挺不容易罢?

    尤平家的见主子们要说话,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余知葳正想着事儿,说话的时候没过脑子,张嘴就来:“那个……余靖宁。”

    余靖宁咬牙切齿:“我如今是你兄长。”

    余知葳:“大哥哥,这小皇帝今年几岁啊,牙长齐没有?甚么时候才能大婚。”

    余靖宁没好气道:“与你同年,三年后便能大婚了。”说罢好似又想起来甚么似的,强行按捺下了想要暴跳如雷的情绪,冲着余知葳数落道,“瞧瞧你那德行,我不将你关在府中好好教养几年,教成个闺秀的样子,敢把你放出去见人吗?”

    余知葳看着他头上一排暴跳的青筋,自知理亏,便没跟他抬杠,只应了声儿“嗯”。

    余靖宁又道:“我明日休沐,领你出去见个朋友,给我记住了,少说话,最好别说话!”而后他就往外头走,没走出两步又掉头转回来,“我现下要出门,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要惹事。听明白了吗?”

    余知葳点头。

    余靖宁这才出去了。

    余知葳给自己倒了杯茶,往嘴里灌去……

    啊!

    好茶!

    就是烫嘴。

    余知葳伸出舌头来呼气,心里大叹,怎么就阴沟里翻船了呢?

    谁知道方才转出去的尤平家的这会子又回来了,身后领了一水儿的小丫头,和余知葳差不多年纪,都才新留了发,在耳后打两个发髻,拿红丝绦系了。一水儿都穿着浅粉的交领琵琶袖短袄,罩着方领青布半臂短比甲,系着黛色马面裙,全都低着头跟在尤平家的身后。

    尤平家的走进来,发号施令道:“好了,都站定了,抬起脸来给姑娘瞧瞧。”

    余知葳听见这话,果真都往那些丫头脸上瞧去了。

    啧。

    竟然还真都是按照她的吩咐,挑了些“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杨柳腰”的!

    仿佛是她要给她们开脸纳姨娘。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尤平家的开口就说了:“姑娘才回家里来,想必也不想为个丫头的事儿糟心,于是奴婢就自作主张挑了些来——这些个都是性情好的,都好相与。余下的姑娘定夺便是。”

    余知葳原先好歹也是王府出身,虽说家道中落时年纪还小,但很难得都记得该怎么挑奴婢,很快就挑了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出来,余下的三等丫鬟就交给了尤平家的挑选。

    新换了衣裳的余知葳没骨头一般瘫在榻上,抱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很没骨气地想道:又回归万恶的地主阶级腐朽生活了啊。

第七回:怀玠

    余知葳很少在大清早的起来。

    这习惯无非是在倚翠楼养成的,数年日夜颠倒的作息闹得余知葳半夜睡不着,白日起不来。

    她昨夜在汤婆子烘得暖烘烘的被窝里翻来覆去闹出了一身热汗,起来喝了三回水,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才刚睡下,就被尤平家的唤了起来。

    余知葳瞪着两个眼睛愣愣看着尤平家的,半天没有动作。

    尤平家的:“姑娘,姑娘?”

    余知葳:“……”

    尤平家的不再喊这一只半梦不醒的余知葳,转头去喊旁人:“谷雨,惊蛰,过来服侍姑娘洗漱了。”

    这是喊的是余知葳的那两个一等丫头,这二人可不似余知葳似的脑子不清醒,迅速应了一声就有了动作。她二人低着头规规矩矩上前来,为愣愣的余知葳梳头净面。

    余知葳直到尤平家的不知道把甚么压在她脖子上的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面色铁青,声音虚弱:“我……我透不过气了……”

    尤平家的吓得大惊失色,赶忙将余知葳脖子上的金锁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这……这也没多重啊,姑娘是不是身子不爽快,要不要让世子爷请大夫来瞧瞧?”

    正巧撞上了,那“余知葳”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怪不得尤平家的要担心。

    余知葳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尤平家的的肩膀:“我没事,与你说笑的。”

    她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微微打了个激灵——她终于算是能想起来自己是个姑娘家了。

    余知葳梳一对儿反绾垂髫,戴两个点翠白玉环,着一身海棠红镂金百蝶穿花的交领琵琶袖短袄,领口袖口皆缘着白边,上头罩件水红方领短比甲,下头系着牙白五谷丰登妆花马面裙。

    她捏着赤金璎珞圈缡头上坠着的长命锁,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低低笑了起来。

    尤平家的叹道:“可惜姑娘不曾穿耳,戴不了耳坠子,不然还得更好看些。”

    余知葳嘻嘻笑道:“这个不忙,想甚么时候穿都成。”

    尤平家的不再多说,只招呼谷雨和惊蛰服侍余知葳穿鞋——是一双海棠红的羊皮小靴,精巧无比。

    余知葳直摇头,她多少年都没这个待遇了。

    收拾妥当,余知葳抬脚就往屋外走,她记得余靖宁给她传过话,说是在二门外等她。

    方迈出腿,尤平家的又在后面唤她了:“姑娘!”

    余知葳把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啊?”

    尤平家的拿出个昭君卧兔,整整齐齐戴在余知葳头上:“昨日又落雪了,姑娘身子弱,总要多穿些。”

    ……

    于是等余靖宁见到余知葳的时候,就是她裹着厚斗篷,戴着昭君卧兔,手上捧着个手炉的模样。

    余靖宁撇嘴“啧”了一声。

    余知葳皱眉:“怎的?”

    余靖宁拍拍自己大氅上的雪,轻飘飘道:“无事,上车罢。”

    余知葳一腔莫名其妙的怒火没处发,只好全咽了下去,权当取暖了。

    车马踏雪而去……

    走到半道儿上,余知葳忽然掀开帘子,没话找话一般和外头骑马的余靖宁搭话了:“大哥哥,我会骑马的。”

    余靖宁板脸:“不许。”

    余知葳不依不饶地讨嫌:“我不会摔断腿的。”心道,我看你这家伙能把脸板到甚么时候。

    余靖宁应声破了功,抬起手来“哗啦”一声就把余知葳掀起一角的帘子打下去了:“把你的脸给我藏好了。”

    余知葳坐在马车中挑挑眉,好了,终于找补回来点儿。

    那马车是朝着个酒楼去了,余知葳知道这地方,上头做的酱三丝好吃——有一回有个客人叫吃食,要她去跑腿。那会儿嘴馋,偷偷打开了食盒尝了两口。

    那酱三丝是配饼吃的,白口吃闹了余知葳个齁咸,但就算这样,她还是觉得简直人间美味。

    那会儿太缺吃的了。

    她满脑子思绪地跟着余靖宁上了楼。

    一仰头,雅间里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脱了大氅放在一旁,穿着青色四合云纹提花道袍,系着蓝丝绦,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他生得没余靖宁那种略带凌厉的俊俏,胜在一派温和清雅,冲着余靖宁点头笑了笑。

    余靖宁张口和他打招呼:“谭二郎。”

    那被唤作谭二郎的少年摇了摇头:“都与你这般熟识了,连句二哥哥都讨不到,我好歹也长你几岁。”那声音颇是好听,仿佛是寒冬腊月里早晨饮了一碗热豆浆,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畅。

    余知葳谨记余靖宁说的“少说话,最好别说话。”站在原地没甚么举措。

    余靖宁又回头瞪她了,满脸都是“你怎么不和他打个招呼?”

    余知葳得令,开口小小声唤了句:“谭二哥哥。”

    谭二朝着余靖宁问道:“这位是?”

    余靖宁一脸的讳莫如深:“舍妹。”

    余知葳看着他这表情,心里暗自腹诽,怎么,我很让你丢脸吗?我今日明明乖得不能再乖了。

    那位谭二郎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必是先前与余靖宁互通过有无。余知葳一番察言观色之后迅速将他划归为了自己人的行列。

    余靖宁径自喝了一口茶,在谈正事前先和谭二寒暄了几句:“你和陈三姑娘的事儿如何了?何时过文定?”

    谭二撇嘴笑了笑,轻声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

    余知葳很快就看见了余靖宁脸上显而易见的鄙夷,好似在说“你这幸福都快写在脸上了,还说八字没一撇?”,果然如余知葳所料,余靖宁开口了:“我说谭怀玠,陈三与你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这八字有没有撇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余知葳偷笑,看来他没少被那二位荼毒。

    谭怀玠听见余靖宁恼了,这才吐了出来:“等过了年关便下定,明年年底就能成婚了,到时世子爷可得给小生些薄面,一定要来啊。”

    余靖宁摇头:“直说不就是了。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千小心万小心的,你还在这一咏三叹,你还真是跟朝上那群老头子越来越像了。”

    余知葳两眼一翻白——她那便宜哥哥又拉驴脸了。

第八回:京师

    谭怀玠好似早就对余靖宁黑如锅底的脸色习以为常了,笑盈盈道:“好了,二哥哥与你赔不是,你看好不好?”

    余靖宁脸色稍霁,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余知葳差点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吞下去,这这这……这余靖宁哪来的好运,遇上个这么又温柔又温润如玉的友人的?

    余靖宁似乎是不打算与谭怀玠再闲话了,直截了当切入正题:“如今我家的打算你也瞧见了,你们谭家打算如何?”

    谭怀玠微微叹了口气:“父亲……父亲大概有些交结蔺家的意愿。”

    余靖宁眉尖出现了一道很深的印记:“你们不是文官清流吗?”

    “这……”谭怀玠很不自然地摆弄了一下身前的杯子,“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我们读书立命,学的是圣人之言,本不该与勋爵之家有这样的结交。只是……我确是有做纯臣的打算,可父亲未必啊。”

    余知葳这回算是明白余靖宁那句“我见你一面不容易”的意思了,谭怀玠与余靖宁私交甚笃,但他二人却又分别代表了“清流文官”和“勋爵世家”,余靖宁本人更是身份尴尬,唯恐将两个集团扯到一起,所以才不得不时常避嫌。

    只是如今……谭怀玠和余靖宁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但事情却朝着他二人没有料到的地方发展开来。

    余靖宁面沉如水:“蔺家就这样势力大,连所谓的‘清流’都要往上凑了,今后他家在朝堂上一家独大一手遮天,这江山干脆改姓蔺算了。”

    “我也觉得十分不妥。”谭怀玠低着头叹气,“皇上还年幼,蔺太后此人又轻信宦官,实在是……唉,难以言喻。”

    这事儿余知葳知道,听闻蔺太后身边几个内侍都是生的好看的小白脸,拎出来个顶个的祸国殃民,不知道是拿来做甚么的。

    连市井小儿都知道的传闻,那可就不知道传得有多远了。

    听见宦官,余靖宁的脸更黑了:“你可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换了人了?”

    谭怀玠惊道:“谁?”

    “裘安仁。”余靖宁狠狠磕了一下茶杯,“二职皆是他领了,如今风头正盛,恐怕隐隐有些压过我们锦衣卫的势头了。”

    余知葳豁然开朗,原来余靖宁在锦衣卫中领职。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为皇帝的“批红”审核盖印,素有内相之称,东厂提督又是直属皇帝的特务头头,可谓是“指哪打哪”。

    可是谁不知道如今是蔺太后临朝称制,真正的掌权人并非那龙椅上坐的小娃娃,这“内相”和“提督”全成了她身边的小白脸——这分明就是蔺太后和裘安仁指哪,群臣们就打哪!

    谭怀玠再清风拂面的一张脸如今也布满阴霾了:“那你们怎么办?”

    余靖宁摇头:“我能怎么办,我平朔王世子说难听些就是拿来给他们拿捏的,我在锦衣卫中领的也不过是个出仪仗的闲差,给个好听的名头罢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事儿,我根本就插手不了。我们那指挥使也指望不上,他不过是个寒门出来的武举人,身后更无助力,空有一腔怨气没处发。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等年关时我与我父王上请安折子时夹带两句,看我能不能早些临朝听政。不能由得他们这么胡闹下去了。”

    这事儿不光余靖宁谭怀玠,连余知葳都知道难办——印如今在谁手上啊?谁乐意给你批。

    如今一桌子好菜摆在那儿,在这数九寒冬里正冒着热气,竟是无人落箸去吃。

    食之无味罢了。

    谭怀玠捏着手里的杯子,低着头思量:“我回去再劝劝父亲,看看还有没有甚么能转圜的余地。只是……”

    只是他今年春天中了二甲第九名,点了庶吉士,他这样年轻的进士还是大衡头一个。本应该顺顺当当进翰林院,入内阁,今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可他偏偏……避开了所有的正常路子,上大理寺报到去了。

    如今是个正六品大理寺正。

    虽说入了翰林院如今只能做个七品编修,比这大理寺正已然低了一品,但今后前途能同日而语吗?

    入了大理寺,顶破了天去也就是做到大理寺卿,天天审案子,和翻手就能权倾朝野的阁臣能一样吗?

    就为了这事儿,谭怀玠被家里老爷子关了两场禁闭,依旧没关出个所以然来。

    他如今说的话,那谭家老爷能听?

    想想也不能够啊。余靖宁叹了口气,翻着白眼劝道:“别招惹你家老头儿,去你兄长处许是还能说上两句……”

    可想了想谭怀玠那大哥,长得像弥勒佛,性子却像土地公,见自家爹爹活似小土地见了孙大圣——余靖宁再也没把话说下去。

    话说到这种份上,没人再想往下接了,气氛一度凝重得快要滴出水来。

    谭怀玠见气氛不对,有心缓解,便越过黑着脸的余靖宁,和余知葳搭上了话:“眼下快要过年节了,到时便又有机会走动,只是那时各家长辈都在,你们小孩儿也不好顽,况且与你们家结交的都不好相与,你哥哥还应付不过来呢。等过两日让你月姐姐给你递个帖子,上她家中顽去。”

    这所谓的“月姐姐”大概是谭怀玠那未婚的妻子。

    余靖宁又皱眉:“她顽劣得很,你费那心思。”

    谭怀玠这么几句话就将自己的表情调了回来,又是一派温柔和煦:“才留的发,还都是小孩子家,趁着这时候不好好顽一顽,今后出阁了就没多少机会了。何况你家妹妹身份贵重,你又为她今后定了那样一条路,可不好走呢,姑娘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

    余靖宁哼哼了两声,倒是再没怎么反对。

    余知葳心道稀奇,面上却不显,只是又细若蚊吟地道了句:“多谢谭二哥哥。”

    她本音柔嫩,年岁又小,听起来更是软糯

    谭怀玠笑着应了,又与余靖宁道:“你这妹子,性子也太柔了些,当心到时别被夫家欺负了去。”

    余靖宁一口茶就喷了出来,惊恐万状地瞪着眼睛,咳嗽了半天都缓不过劲儿。

    别人,欺负她?

    她别欺负别人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余知葳暗地里挑了挑眉毛,忽然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满意。

第九回:教导

    离年节也不算太远了,那日余靖宁见完谭怀玠,他请的女先生就到了,还并着个教养嬷嬷。

    余知葳平白无故有些发抖——这余靖宁是打算在这小一月内,把她速成成个大家闺秀?

    她颇有些水平地暗示道:“大哥哥,古人云:‘揠苗助长……’”

    余靖宁说“住口”。

    顶着“住口”两字的余知葳很郁闷地睡下了,结果又是睡不着,早上被尤平家的拎起来上课的时候又是两眼发直。

    尤平家的十分担忧地说道:“世子爷这也太严苛了,姑娘本就身子不好,读书又辛苦,哪有这样折腾小孩儿的呀?谁家的姑娘不都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又不是男儿郎要上场考科举,作甚么这么辛苦?”

    余知葳心道姐姐您可说得太对了,旋即十分“娇弱”地倚在尤平家的的肩膀上:“辛苦些就辛苦些,我们平朔王余家不比旁人,大哥哥他这是为我好。”她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长睫毛扑闪扑闪,咬着嘴唇看向尤平家的。

    尤平家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撒娇手段,当即倒戈,磨刀霍霍地替余知葳当马前卒讨说法去了。

    余靖宁刮了刮手里的茶盖,轻飘飘瞥了余知葳一眼:“哦?你身子弱?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这眼神……呃……看着十分的危险……

    余知葳唯恐那大夫给她吃些甚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赶紧把后面要说的话咽下去了。

    于是该读书该学礼仪还是得学。

    余知葳很难受地揉了揉太阳穴,这该死的作息习惯该要怎么调啊!

    课上了小半个月,女先生和教养嬷嬷都十分隐晦地给余靖宁反应了一下情况。

    女先生刚开始好话说了许多,表示姑娘读书实在是不错,写出来的文章哪怕是下场考乡试也能得个秀才了,只是……

    余靖宁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惯常听人说话,这话的重点通常就在这个“只是”后头。

    女先生果然就说了:“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姑娘读书这样有天赋,显然是早前就开了蒙的,可为何不会背《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余靖宁长舒了一口气,这不是甚么大问题,不会背那就新学了再背就是了

    那女先生又道了:“她平日里行动做派,也全然没个姑娘的样子,是不是和教养嬷嬷有甚么不对付啊?”

    余靖宁:“……”

    刚送走了女先生,那教养嬷嬷好似得知那女先生要砸她饭碗似的,也来找余靖宁“说道说道”了。

    那教养嬷嬷道:“姑娘是个聪明人,只是……”

    余靖宁一个头两个大,又来“只是”了:“嬷嬷快请说。”

    教养嬷嬷叹了口气:“只是奴婢才疏学浅,实在是教导不了姑娘,还请世子爷另请高明罢。”

    ……

    余知葳被她的教养嬷嬷“开除”了。

    余靖宁好说歹说,要那教养嬷嬷留下来,谁知那教养嬷嬷也是个性子硬的,执意要走。

    余靖宁强忍下了想把余知葳扔出墙的冲动,耐着性子和那教养嬷嬷道:“小妹顽劣,实在是让嬷嬷费心了,是以,还是让小妹给嬷嬷道了歉再走,成吗?”

    那教养嬷嬷勉强答应了。

    余靖宁就领着教养嬷嬷怒气冲冲往余知葳院里去了。

    方进院子,余靖宁就听见一阵琵琶声。

    世家子弟大都六艺俱全,余靖宁自然是听得出这是个甚么曲子。

    是说昭君出塞的《塞上曲》,哀婉凄切,催人泪下。

    教养嬷嬷侧耳听了听,问余靖宁道:“姑娘会弹琵琶?”

    余靖宁想了想云翠,便答道:“应是会的。”

    那教养嬷嬷叹气道:“琵琶弹得这样好,照理说规矩也不该做得这般差,世子爷说是为何呢?”

    余靖宁沉默了许久没接她的话。

    见他没回话,那教养嬷嬷就自说自话道:“世子爷听姑娘这曲子,她心里有事。是以,并非是她做不好,而是她心里不愿做,有意为之。这才是奴婢教导不了姑娘的原因。”

    余靖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那教养嬷嬷接着道:“所以,道歉甚么的也不必了,奴婢这就告退了。”

    《塞上曲》思的是故国故人。

    但余知葳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透露过少阳王府如何如何,余靖宁想是她家中出事时年纪小,印象不深,所以没那么多情绪。

    如今看来,倒还真是未必。

    他迈步进了余知葳的院子。

    听闻有人进来,余知葳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猛然一顿,迅速抬了一下袖子,这才转过头来看余靖宁。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嘿嘿笑着:“献丑,献丑,脏您耳朵了。”

    接着灯光,余靖宁瞧出她眼睛微微有些红。

    他上前去,拉出小杌子来坐下,道:“你今后不必与孙嬷嬷上课了。”

    余知葳眉毛一挑:“她给你告状了?我可没将她如何啊。”

    余靖宁冷哼了一声,这才开口道:“你今后跟着我习武罢,你那三脚猫功夫,今后连自保都不成。”

    余知葳:“打住。开甚么玩笑,我那功夫二五眼?我那是没跟您好好打。”

    “好好说话。”余靖宁瞥了她两眼,“要么你和我重新打一回?”

    “好说好说。”余知葳伸手就要将裙子系起来,“给我样趁手的兵刃。”

    余靖宁问了句:“你惯用些甚么兵器。”

    余知葳边系裙子边嘻嘻笑道:“走江湖自然是短兵器趁手,我惯用剑的。大哥哥你呢?”

    “马槊。”余靖宁道。

    余知葳“啧”了一声。

    这东西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兵器”——马槊是重骑兵必杀武器,比长枪还要长出许多,几近算是冷兵器中的翘楚,马槊锋有明显的破甲棱,有八个面,普通的鱼鳞锁子甲、铁圜甲、明光铠,在破甲的槊之下,一击而破。

    且马槊极难造成,费时繁复,造价昂贵,一杆槊使用以及废弃的木材,可以造十架强弓,整杆马槊造出来,前前后后要花费三年时间。

    只是如今军中火器盛行,神机营当道,骑兵大都配的是火铳,这种重骑兵配备的冷兵器才渐渐不那么常见了。军中主帅拎一杆马槊,通常是用来长脸和彰显身份的。

    实在是他这种家里掌兵的世家子弟才能用得起的玩意儿。

第十回:剑法

    余靖宁看余知葳表情,自然是猜出了她在想些甚么,便道了句:“短兵器对长兵器吃亏,既然你要用剑了,那我便用刀罢。”

    那刀自然是锦衣卫所配銮带绣春刀。

    余知葳忽觉得这余靖宁有些看不起她——谁人不知这绣春刀是锦衣卫仪鸾司带来出仪仗好看的。

    她撇了撇嘴,哼哼道:“这倒不必,你要是实在觉得用马槊占我便宜,不如将那槊锋拆下来,且当个短剑用用。”

    余靖宁倒也没反对,“嗯”了一声便当是应了。

    余靖宁对身边小厮吩咐了几句,便领着余知葳往外头走,在院子里站定了。

    如水的月光洒在余知葳身上,银灰将整个人都洗刷成了别样的颜色。

    余靖宁皱了一下鼻子。

    很快府中小厮就捧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长剑,一样正是余靖宁马槊的槊锋。

    余知葳将那长剑拿在手上掂了掂,“当啷”一声出了鞘,迎着月光看那银光流转的剑芒,赞一句:“好剑。”这话才说完,连起手式都未挽,刹那间就出了剑,脸上还带着俏皮的笑意:“领教兄长武艺。”

    余靖宁虽说是没料到余知葳这么快就出手了,奈何他反应更快,轻飘飘就让开了她这一招,反倒让余知葳有种用错力的难受感。

    余知葳方才是一剑朝着他刺了过去,余靖宁侧身避过之后,她并不停歇,也不回头,手腕翻转,将剑锋从自己腋下穿出,朝着余靖宁而去。

    恰巧以进为退地挡开了余靖宁一势。

    余靖宁手上的槊锋比余知葳所拿的长剑要短,自是要近身攻击,是以再度向余知葳靠拢。

    谁知余知葳足下轻轻一点,刹那间就退开了近一丈远。

    这回余靖宁明白她所说的“上回我是没好好跟您打”是何意了——上回在狭小的房间之中,如何打斗都是在方寸之地,余知葳躲也躲不开,只好正面对上他。

    但如今是在院中,她功夫又胜在轻灵,自然是让余靖宁近不了她的身。

    余知葳满院子乱窜,余靖宁就在她身后满院子乱追,没多一会儿就绕着院子没规律地你追我赶了七八圈。

    大冬天的,余靖宁跑得额上冒汗,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他这是着了她的道了。

    槊锋短于长剑,他就必要近她的身,而她恰好又善于“逃跑”,正好就这么一圈一圈地遛他的体力。

    余靖宁想着,脚下步子就慢了下来,余知葳一见他停下来,也十分好奇,跟着就慢了下来,想找准时机给余靖宁再填些堵。余靖宁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原也不是跑了这么些时候半分反应也无的。

    余靖宁撇嘴笑了笑,难道还就非要近她的身了?

    他佯作要朝前追去,谁知身子朝前倾了,足下却不动,手中槊锋就冲着余知葳飞了出去。

    有长必有短,她这样功夫以轻灵取胜的人,必然下盘不稳。

    果不其然,余知葳将那长剑横过来抵挡,挡是挡住了,可也被掷出槊锋时所携带的力量带了个仰面朝天。

    余知葳躺在地上半天没动作。

    大冷天的,她出了一身热汗,仰面躺在地上喘息,干冷的空气呛得喉管肺腑一阵生疼。

    余靖宁见她半天没有动作,皱着眉正想上前查看……

    谁知余知葳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当头就把余靖宁那槊锋掷了回去:“不服,再来。”

    余靖宁冷不防被这么来了一下,骇了一跳,但还是本能地上手去接——震得手掌又疼又麻。

    余靖宁拿着自己的槊锋,笑道:“成啊,再来。”

    等余知葳再在这个院子里窜了七八圈之后,很明显就体力不支了,撑着长剑大口喘息起来。

    不行,她不能一直这么被动,余知葳如是想。

    是以,等到余靖宁下一回再追上来时,她并未再躲闪,而是直冲着迎了上去。

    兵戈相见,铁鸣之声不绝于耳,两把铁器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叫。

    若是余知葳不那么到处乱跑,如今本该是能支撑下来的,可她方才被看出套路来的余靖宁遛着又跑了许久,力气显然就跟不上了。

    这么一刻不停地一直窜来窜去,是个大活人哪有不累的。

    没过多久,余知葳三两下就被余靖宁制住了,半蹲半跪在地上,手中长剑被槊锋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余知葳看着自己头上的汗啪嗒啪嗒往地上落,身上大汗淋漓,被冷风一吹直想打冷战。一张嘴喘气,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暴露在空气中,快结成冰了……

    余知葳手上和余靖宁较着劲,嘴上仍不服软,还道:“不行,不服不服,继续。”

    余靖宁看着她的发顶,声音沉得极低:“你看出自己的问题没有。”

    余知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甚么?”

    于是余靖宁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别光说不服,你瞧出自己有甚么问题没有?”

    余知葳沉默不语。

    于是余靖宁继续架着她的长剑,再次开了口:“你轻功很好,是没错,但你好似很喜欢‘逃跑’?”

    余知葳乱打哈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别乱打岔。”余靖宁皱了皱眉头,接着道,“上回你与我在倚翠楼中打斗,方寸之地,你不是更无还手的余地?的确这是你的优势,是你保命的秘诀,但同样的,这一点在有些时候会便成你的劣势,甚至至你于死地。”

    余知葳不笑了。

    “你功夫不扎实,这是事实。但除却这个,是你想逃,是你心里在避着,无论遇上甚么事儿,首先想到的就是避过去。”余靖宁抽了抽手上的槊锋,发现余知葳依旧还在拼死抵着。

    她仿佛是“哼”了一声:“功夫不扎实,这事儿我认了,可后面那句,你凭甚么这么说我?”

    余靖宁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膝盖上的雪粒子:“回屋说话罢,出了这样多的汗,冷风一吹再冻病了。”

    说罢也不等余知葳说话,半推半拽地把她弄回了屋。

第十一回:旧事

    余靖宁先让尤平家的服侍余知葳换衣裳,自己去厨房看着熬姜汤去了。

    嗯,其实他自己也喝了一碗。

    等到余知葳再见到他时,就是一个活似扔姜缸里涮了一圈的余靖宁。

    余知葳在换衣裳的时候想了半天,敢情余靖宁过来找她过招是要来教训她的?

    这可把她气笑了,他自己还是个多大的毛孩子,还好意思教育她?

    还有,他又知道些甚么。他不知道的事儿那可海了去了。

    所以见到满身姜味儿的余靖宁的时候也是话无好话:“哎哟,您掉甚么里头了?可真够味儿的。”

    余靖宁又重复了一遍他最常重复的话:“你好好说话。”

    余知葳“哼”了一声。

    她倒是想听听这年不过束发的毛孩子能跟她说道些甚么。

    余靖宁果真是拖了个小杌子出来,坐在了余知葳对面:“你究竟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很想回他一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但最终甚么都没说。

    “你自知自己功夫不扎实,所以极力避开此处,只用优势示人。”余靖宁道。

    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我不必要明知道自己不行甚么,非要还拿它往上凑。”

    这不是找死吗?余知葳心道,但这句话终究还是滑在嘴边没说出来。

    余靖宁低下头去:“我并非是说你趋利避害是错的。你今日若是体力尚存,依你的性子,若再投机取巧几回……”

    余知葳一个头两个大,甚么叫“依她的性子就要投机取巧”,她有这样吗?

    她在心里腹诽了好一阵子,才继续听下去。

    余靖宁嘴上不停:“你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你却选择了不断地躲避,最后耗尽体力错过了最佳时机。你这是怯了,你怕让我瞧出你的不足你的弱势来……”

    余知葳低头不语。

    余靖宁自然以为她是受教了,于是接着说了下去:“旁的事也一样。我今日听你弹《塞上曲》,是思念故国故人的。思故人……”他顿了顿,“我以前从未听你说过顾家的事,也从不见你流露出对顾家的半分思念,我不知道你故意不学规矩是为何,但保不齐与这有关。”

    余知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撇嘴。

    余靖宁接着道:“你说你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做不来无情无义之事,那你如今做派又是为何?你是在藏着掖着,你怕让人瞧出来会怎么样……虽说我不知道你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终于抬头了。余靖宁一直觉得她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以这一刻尤甚,他近乎在她脸上读出来了些她这个年纪十年后才该有的情绪。

    那些复杂的情绪通通被她敛进眼中,消失不见了。

    余知葳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于淡漠的口气开口和他说话了:“大哥哥很想知道吗?你若是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我有的时候在想,我为何是个女儿家。”余知葳冷冷地笑了两声,“我确是不敢想顾家的事,一点都不敢想。我母亲,少阳王妃,在狱中就死了,是被两个狱卒糟蹋之后自尽的,我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既是行六,先前便该有五个姐姐,有四个当时都过了十五岁,当然是被杀头了。余下我和我五姐姐,受些活着的刑罚。”

    她眼眶似乎红了一下,转瞬即逝:“发配教坊司,今后便以色侍人。我那五姐姐,当年年方十岁,是当时顾家最好看的一个小美人儿。”

    余知葳握紧了手,单薄的身子似乎有些微微颤抖,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地骂了一句:“那群畜生。”

    余靖宁查过,那顾五娘还没到倚翠楼就死了。

    “好啊,好得很,一群大男人,对着个小丫头下手,当真好得很啊。”余知葳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朝上抽了抽鼻子,“她把我藏在柜子里,和我说,无论看见了甚么都不要出去,也不要说话。”

    顾五娘自然是怕年幼的顾六娘不会听从她的话,找来了一把锁锁上了柜门。

    两扇柜门的缝隙里,她瞧见了全部。

    顾五娘就是这么死了的。

    当时押解的是两拨人,去教坊司的女眷,和兑隅王一部分流徙五千里发配充军的族亲。

    人咽气的时候那几个押解犯人的卒子才觉得慌了,生怕押解的犯人当即反水把他们几个杀了,胡乱编了个由头报了上去,就说顾五娘出意外死了,也再没敢对那六娘做甚么。

    余知葳被从柜子里抱出来的时候,发疯狼崽子似的张嘴就要咬那群卒子,是个兑隅王的远方族亲,给挡了一下。

    那一口咬得他血肉模糊。

    那个老人家俯身在她耳畔道:“孩子,你要忍着。”

    她要忍着,年幼的狼崽子咬不死人,反而会轻而易举地被人掐死。

    除非她长成一匹真正的狼。

    她那时候就学会把所有眼泪全都咽到肚子里了。

    “父兄为奴,妻女为妓。世子爷怕是没尝过这滋味罢?”余知葳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是一滴泪都没掉,反而发癔症一般笑了起来,“谢天谢地,好在我兄长们的年纪都足够杀头了,不然他们该怎么活着啊?”

    “像我一样吗?”余知葳指着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我娘,嗯就是云翠,我会是甚么样子。我该怎么活啊?”

    “我怎么想顾家,我又怎么提顾家?我怕我一想起来就要疯掉,可我怎么能允许我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呢?”余知葳睁着两个眼睛,眨都不带眨一下,“我又怎么去学那些教女儿家‘卑弱’‘敬顺’‘曲从’的东西,我是被充作男儿教养方才能有如今的样子的。”

    “我怕甚么?”余知葳哼哼道,“我没世子爷这般挺得正立得直,我还真是甚么都怕。如今你都知道了,你可高兴了?”

    这回换余靖宁说不出话来了。

    余知葳收敛神色收敛的很快,不过停了两句话的功夫,她就从一个发疯的狼崽子重新变回一个冷静而淡漠的余知葳了。

    她神色淡淡:“不过世子爷教训的对,人是该适当地屈从于时势的,是我任性了,今后不会了。我会和教养嬷嬷赔不是,也会与她好好学。”她眨了眨眼睛,“只是……人的悲欢虽然相似,但并不相通,还望世子爷,今后不要随便来管我的私事了。”

第十二回:年节

    余靖宁如遭重击,同手同脚地从余知葳院中出来了。

    余知葳本人反倒是像没发生甚么一般,裹了被子便睡,第二日眼神直愣愣地早起照旧读书。

    也的确和教养嬷嬷赔了不是,再没找过事。

    同样的,也再没在余靖宁面前讨过嫌,甚至见他的时候还能面无表情地来一句:“兄长万安。”

    可不上蹿下跳的余知葳还是余知葳吗?不说她自己心里难受不难受,反正余靖宁是够难受的。

    但他又不好不过脑子地去问她一句:“诶?你怎么不跳了?”

    是以,他二人就这么半尴不尬地消磨了小半个月。

    ……

    狐兔归穴,燕雀归巢,要过年节了。

    女先生和教养嬷嬷告了假,要回家去过年,府中便又剩下余家“兄妹”两个。

    余知葳难得早上睡得晚些,到了辰时才起身。

    一起来就瞧见床头摆着个剔红的盒子。

    这种正巧摆在她视线里的东西,那肯定就是要给她的,余知葳仰头喊人:“尤妈妈。”尤平家的家里那口子叫尤平,至于为何叫她尤妈妈,是因为她自个儿也姓尤。

    尤平家的立即就笑眯眯地伸个头过来:“姑娘醒了?”

    余知葳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问道:“这是甚么?”

    尤平家的快把自己笑成个包子褶儿了:“世子爷拿来的,吩咐奴婢一定要等姑娘一醒了就给姑娘——姑娘不打开瞧瞧?”

    余知葳心说打开就打开,我还怕你不成,这余靖宁总不至于无聊到给她送个老鼠虫子过来——反正她也不怕。

    余知葳视死如归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枚赤金红宝的子母纽扣。

    这东西是用来别交领袄子的领口的,没甚么用,就图个吉利好看。大衡朝过年节的时候,也有给孩子送这纽扣的习俗,寓意和长命锁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知葳将那纽扣翻过来倒过去,来回看了几遍,“嗤”地笑了一声:“他哄小孩儿玩儿呢?”

    “吧嗒”一声将那纽扣扔回了盒子。

    尤平家的颇会察言观色,立即就赔笑道:“奴婢先服侍姑娘洗漱,等会儿替姑娘将这东西收着。”

    余知葳点了点头。

    因着是在年节,打扮地颇是喜庆,余知葳梳一对儿鬟,一边插一支赤金红宝累丝华胜。着一件牙白福禄双全提花暗纹的琵琶袖交领短袄,领口带领护,袖口有掐牙。外罩着件赤色对襟方领半臂比甲,下头系着银红八宝宫灯织金马面裙。

    尤平家的道:“外头又下雪了,姑娘穿靴子罢。”

    末了,临出门,余知葳忽然在门口顿住了。

    她在门口极其不自然地跺了跺脚,瞥了尤平家的一眼。尤平家的不明所以,但还是凭着多年伺候人的本能“回避”了一下。

    余知葳深吸一口气,又转回了屋子里。

    她将那小剔红盒子打开,端详了里头的赤金子母纽扣好一阵。

    余知葳咬着嘴,眉头拧得跟锦衣卫北镇抚司要捉她下诏狱似的,终于是往床头上拍了一巴掌,下了好大决心一般把那纽扣拎了出来。

    她站在镜子跟前儿将那纽扣别在了自己的领子上,撇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我给你面子。”

    她方才反复看那纽扣的时候,那底上有一个篆书的“葳”字。

    尤平家的背着她的身儿,用帕子掩着口,低低笑了一小下。

    世子府的春联自然是有人贴,不用主子们操心,家中没有长辈,余知葳需要做的只是去给他兄长问安罢了。

    进了堂屋,余靖宁也是穿戴一新,正坐在圈椅上看今日送来的礼单。

    听见余知葳进来,他伸手就递了几张单子:“诸位大人说是给平朔王余家大姑娘贺新年的礼,你有压岁钱了。”

    旋即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瞥见了余知葳领上的纽扣,神情微微一滞,不过很快没再起波澜,温声道:“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余知葳略略扫了一眼,不过就是些花儿粉儿钗啊环啊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余靖宁要给她置办新的还需有些时日,是以,她正好还缺:“穷得都快拆东墙补西墙了,还谈甚么喜欢不喜欢,我自然得照单全收啊。诶?上回谭二哥哥说的那些虎狼之辈呢?今日都来吗?那个……”

    余靖宁一边儿对着手里的单子,一边儿吩咐下人将它们整理入库,就这当空儿上还颇有闲心地给余知葳递了个眉头紧皱的眼色。

    余知葳显然是没看见,嘴上还是没停:“上回谭二哥哥说要月姐姐给我递帖子,帖子我也没见着,那谭二哥哥他们来不来……”

    余靖宁百忙之中忽的咳嗽了一声:“谭怀玠何德何能要你唤他二哥哥,酸死人了。”

    余知葳心道你管的到宽,张嘴就要往回怼:“不是你上回让我这么唤他的吗?”

    “那是当面儿。”余靖宁咂了一下嘴,“你如今是在家中,与我说话时自然不必如此。”旋即一副,“你甚么样子我不知道”神情。

    余知葳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她就不该收余靖宁那破扣子!

    余靖宁哼哼两声:“你谭二哥哥不来,明日也不会来,明日我不在家。”

    余知葳想着是要入宫请安,谁知余靖宁又开口了:“我上过折子了,家中没有长辈领着,我也不在,你尚且年幼,身子又弱,无需入宫请安。”

    “那你明日去作甚?”余知葳眨眼睛。

    余靖宁一边和余知葳说话,一边手底下还要忙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

    这些活儿原本是该当家主母做的,可这平朔王妃远在藩地,余靖宁又未娶亲,显然府中是没有“主母”这种人的存在的。

    他还真辛苦,余知葳难得良心发现一回。

    余靖宁自然不知道余知葳在想甚么,接着道:“明日皇上要祭天,我所属锦衣卫仪鸾司,自是要随驾的。”

    大衡初一时确有此习俗,不但祭天,祭完天还要围着长安街走一遭,以示天威。

    这种时候,天子身旁一般扈从众多,声势浩大,余靖宁必然要随着出仪仗。

    他从一堆账本中扒拉出个脑袋来看了余知葳一眼:“你若是闲暇,也可以带上府中护卫,过来瞧上一眼。”

    余知葳正处在良心发现中还没缓过劲儿来,于是颇有忧色地皱眉道:“这……我在家里见天儿的给你添麻烦,就不去了罢,我学学处理家中事务。”

    余靖宁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沉下脸再没说话。

    余知葳眨巴两下眼睛,这……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第十三回:仪仗

    余知葳三十儿说过要“学习家中事务”,很快她就后悔了。

    她算术不好,看着鱼鳞账就头疼,抬起头来都快眼睛劈叉人畜不分了,她十分“娇弱”地扶着胸口看向尤平家的:“尤妈妈,我眼睛疼,头晕。”

    尤平家的颇是疼她,赶忙道:“姑娘快歇歇,出了屋子看看远处,要好受些。”

    余知葳咬着嘴唇儿露着小虎牙,冲着尤平家的“嘿嘿”笑:“我想出府去,我大半个月没出去了。”

    尤平家的也看着余知葳嘿嘿笑:“姑娘是不是想上长安街看世子爷?”

    余知葳欲盖弥彰:“嘿嘿嘿嘿嘿,我……我就是……”

    尤平家的将厚斗篷往余知葳身上一裹:“好了,姑娘,想去哪儿便去罢,奴婢不往外说。”

    余知葳桃花眼一眯,就成了两牙弯弯的小月亮:“都说相由心生,看尤妈妈生的这样好看,就知道是个心善的——我回来给妈妈带燕支阁的胭脂。”

    她朝门口儿跑去,到了门口儿还不忘转头跟尤平家的回头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泛着粉红的桃花色,长睫毛扑闪了一下,就把笑意扑到尤平家的的脸上了。

    尤平家的笑着摇头:“姑娘真是。”

    ……

    不出余知葳所料,长安街周围人山人海,全是来仰仗天子威仪的。

    余知葳虽说是爱热闹,但以前从来不往这凑——人挤人有甚么意思,况且这时候万一有个人想不开了要行刺皇上,那还不是要殃及池鱼?

    可这会子毕竟不一样,她吃人的嘴短,是“受邀”前来的,还真就得往跟前凑去了。

    到底是形容尚小身量单薄,她很轻松地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边儿。

    裹在乌央乌央锦衣卫里头的皇上没瞧见,却还真就一眼看见余靖宁了。

    少年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量修长,又细又高,腰板挺直的时候就如翠竹拔节一般,一身赤红的妆花飞鱼纹曳撒穿在身上当真好一派飒沓风流。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修长而微带薄茧的手指搭在腰间所配銮带绣春刀上,微微用力,从白皙的手背上隐隐瞧出一点青筋来。

    余靖宁脸廓本就棱角分明,又生得剑眉凤目,高鼻薄唇,如今这样严肃地扳起一张脸来,瞧着更是有种锋芒毕露的美感。

    余知葳暗地里摇头啧啧,得亏是在锦衣卫仪鸾司里领闲差,要是当真进了南北镇抚司,还不是白瞎了这张好脸。

    余靖宁身前身后走着许多拿金瓜金锤的“大汉将军”“校尉”和掌着华盖的“力士”,但没一个有他这般显眼的。

    恐怕这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除却来仰仗天子威仪,多半是还有来瞧平朔王世子一眼的想法。

    余知葳摇摇头,微微带着一点笑意,自然自语道:“还真像模像样的。”

    正想着,那满面端庄正经的平朔王世子就转了转眼珠子,往人群里望了一眼,像在找寻着甚么。

    余知葳瞧见了,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家兄长个面子,立即伸脖子晃胳膊,冲着余靖宁提高了声音喊道:“大哥哥!”

    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扔花的扔花,丢帕子的丢帕子,余知葳有样学样,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掏出一方帕子来,也兜头朝着余靖宁扔过去。

    照着余知葳的准头,应该是能刚好扔在余靖宁脸上的。

    可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好真把手帕扔在余靖宁脸上,于是控制了一下力道,那水红的,用朱砂色的线绣了朱竹的帕子几乎就擦着余靖宁的身子落在了他的马蹄边儿。

    余靖宁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微不可见地寒战了一下,将方才偏向余知葳的眼珠子赶紧又转了回去。

    余知葳露出两颗小虎牙,颇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等瞧不见余靖宁了,余知葳才离了人群,想着去街上逛逛,顺带着给尤平家的带上一盒胭脂。

    路两旁的姑娘太太身边前呼后拥,簇拥着一大堆人,像她这样自己跑出来的还当真是少见。

    余知葳一手拿着根冰糖葫芦,叼下来一颗鲜红的山楂球儿高高兴兴嚼起来。

    另一手拿着几包糖炒栗子,想着等会儿回家了分给余靖宁吃,他定然没吃过这种市井上卖的小玩意儿,她余知葳就带他尝尝鲜。

    她嘴里动着,脚下不停,方向却不是往燕支阁去的,转向了旁的方向,朝着个胡同进去了。

    还没走到胡同口,就听见“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余知葳听这速度不慢,赶忙退让开来,谁知还是让一个人撞了一下,一包糖炒栗子就这么跌在了地上。

    还没等余知葳出言喊两声,那群人已经急急从她身前过去了。

    余知葳翻两个白眼,把地上散落的糖炒栗子捡起来,一个一个塞回纸包里,便塞边嘟囔:“一个二个的都要干甚么,大过年的在大街上散德行,还都当自己锦衣卫仪鸾司了。”

    那群人看着也就是护卫家将之流,这么猴急猴急的也不知道是要干甚么。

    余知葳捡完了糖炒栗子,抽身闪进了胡同,亮开了嗓门大喊道:“二狗!锤子!蛋儿!都出来了。”

    声音刚落,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滚出三个拖着大鼻涕的煤球儿,嗷嗷乱喊着:“大哥!”

    等到了跟前儿,那三个煤球就成了三个十来岁的小崽子,一个矮蹾子,一个罗锅儿,还有一个对眼儿,破衣烂衫的,要怎么寒碜怎么寒碜。

    那矮蹾子长吸了一口气,惊恐万状地似乎长高了三分,仔细一看原来是踮着脚:“大哥?”

    对眼儿的一双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接话道:“是女的???”

    余知葳双手叉腰,没好气地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儿:“女的怎么了?女的也是你大哥!都滚过来吃糖炒栗子。”

    三个小崽子嘿嘿嘿地围到了她跟前,从她手里接糖炒栗子吃,那个罗锅儿边吃边乐呵:“大哥,您这是……这是……这是做厂公去了?”

    余知葳一脚把他踹了个翻倒:“去你的罢。”

    厂公那是太监啊!!!

第十四回:失踪

    方才挨了一脚的锤子揉了揉摔在地上摔疼的屁股,抽抽鼻子想哭,被余知葳又呵斥了一句:“不许哭,不然不给吃了。”

    锤子这才止住了眼泪,从余知葳手里又拿出一颗来吃:“大哥我错了。”

    三个小崽子蹲在地上,胡乱把壳儿用牙齿咬开,将在寒风里冒着丝丝热气的栗子肉往嘴里塞。

    矮矮的二狗边吃边嘟囔:“真好吃诶。”

    这三个都是胡同里讨饭吃的乞儿。

    余知葳裙子一拎,也蹲在了地上,低声对他们三个道:“今日大哥带的钱不多,只能买这些了,下回出来的时候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对眼儿的蛋儿抬了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余知葳,只道:“大哥这是上哪儿去了,以后还能不能见上了。”

    “大哥……”余知葳叹了口气,顿了许久,“大哥去把自己以前的东西讨回来。”

    三个崽子懵懵懂懂看着余知葳,只知道“嗯嗯嗯”

    余知葳依旧蹲在地上和三个小崽子说话:“等我今后有机会了,就给你们找些正路子走走,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也不必在这儿这么讨生活了。”然后就跟着一串儿听不清的嘟嘟囔囔,“好说也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我这好容易脱离了阴沟,也不能让这几个小的做滚地泥鳅……”

    二狗满嘴塞着炒栗子,唔唔哝哝又开了口:“大哥教过我们认字的。”

    蛋儿接话:“我们打架也打不过大哥……”

    余知葳一人一巴掌拍在他们后脑勺上:“出息。你们就认那百十来个字,也就会打打群架,是些甚么很骄傲的事吗?”

    他二人吃痛,连忙道:“是是是,大哥教导的是。”

    余知葳拍拍裙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行了,时候差不多了,下回再来看你们。”

    三个崽子跟着也站了起来,怀里嘴里塞的全是栗肉:“大哥回见!”

    余知葳回头摆了摆手,从胡同里出去了。

    这三只与她不打不相识,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上集买东西,险些在路上被人抢了钱,就是他们仨干的。

    这她哪能忍,当即将三个人都好生收拾了一番,摁在地上嗷嗷叫着全向她求饶。

    余知葳着急买东西,便一人面上啐了一口就走了。

    谁知此后竟然被这三个家伙给缠上了——他们天天闹着要做自己的小弟,说要和她学功夫。

    打架还打出三个跟班儿来了,还真新鲜。

    余知葳上燕支阁买了胭脂,揣着最后一包糖炒栗子,一边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一边朝家里走。

    京城里向来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从那三个崽子窝的地方回家去还得有一段时间,余知葳见天色还早,也不着急,就慢悠悠在街上逛着。

    正哼歌哼得高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余知葳!”

    她听着是她大哥哥的声音,赶忙转过头去,见那少年人连赤红的飞鱼纹曳撒都没换,勒马停在她身后五步的位置上。

    余知葳:“诶?这么巧?”

    当头而来余知葳的俏皮话,余靖宁非但没笑,脸色还黑如锅底,半点儿没好气,“你给我过来。”

    他趁这当空儿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有些迷眼睛。

    余知葳不由得一愣,这天气滴水成冰的,他是怎么闹得一头热汗?

    余靖宁一开口就让她听出不对了,他气息不稳,微微有些喘:“你上哪儿去了?”

    余知葳“如实”答道:“我答应了尤妈妈,要给她带一盒胭脂回去。”

    她那脾气没见过好的兄长额头上青筋暴跳,一手紧攥着缰绳,似乎出言要呵斥她。

    余知葳自知理亏,便想着要服个软,委屈巴巴缩了缩脖子。

    她大哥哥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无事。上车回家罢。”

    余知葳一看他身后果然跟了辆马车,便状若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低头上了车。

    他二人安静得就像外头的天气一般,这才是不对的地方——反必有妖。照理来说她这位兄长脸色已然差成这样了,她竟连句斥责都没讨着?余知葳实在忍不住了,掀开帘子问余靖宁道:“是出了甚么事吗?”

    余靖宁绷着一张脸,扯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没回她的话。

    余知葳皱了皱眉头,这事情可真是不妙了,扒着窗口问他:“是不是出事了?是家里还是今日长安街出了状况,你别瞒我。”

    余靖宁转头瞥了一眼扒在窗口掀着帘子的余知葳,嘴唇动了动,最后叹气道:“秦侍郎家的四姑娘不见了。”

    余知葳一惊,这秦四娘芳龄十三岁,好似前几日才定了亲。

    余靖宁低着头:“就在她们家前呼后拥的护卫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当时还满城满街都是锦衣卫。”

    余知葳忽然想起了在她面前跑过去那群护卫家将一般的人,恐怕正是在找这秦四娘,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人找到了吗?”余知葳咽了咽唾沫。

    余靖宁摇头。

    这……若是过了夜还没寻回来,这姑娘家的清誉就要不得了——就算找回来说不定也会被夫家退亲。

    余靖宁转头过来,又是板着一张脸,终于出言道:“你倒好,人群散了我在哪儿都寻不到你,遣人去问了也说你不在家。余知葳你……你……”

    余靖宁后一句话憋得自己面色通红,在嘴边转了好半天也没吐出来,最后一扯缰绳要上前头去。

    余知葳见他神色不对,忙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猛地一顿,胯下那匹马刚扬起了蹄子又不明所以地落了地,十分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他第二回转过头来,瞪了余知葳两眼,终于是看似波澜不惊地将方才那句话吐了出来:“余知葳,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余靖宁两缕头发从飞鱼服所配翼善冠中掉了出来,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脑门上似乎在冒着热气。

    仪仗中极重仪容,这只能是出了长安街之后弄出来的。

    余知葳心中有愧,咬了咬嘴唇,解下自己身上的厚斗篷来,从窗口递了出去:“大哥哥,你身上出汗了,让冷风吹着容易受凉,你多穿些。车里不冷,我斗篷给你穿。”

    余靖宁盯着余知葳的手和那件红斗篷半晌,忽然“哼”了一声。

    他一夹马腹,扯了扯缰绳就上马车前头去了,撂下一句——“你不必管我。”

第十五回:月蘅

    忙忙碌碌的,年节就将近尾声,年初一发生的“秦四姑娘失踪案”查了许久也不见结果,衙门和大理寺的诸位大人愁掉了一把头发,也没丝毫进展,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紧接着街头巷尾议论这事儿的风头也渐渐蒸发了。

    毕竟过年节可供嗑瓜子闲磕牙的事儿实在是多,也没谁日日揪着“秦四娘究竟和哪个小厮私奔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显得自己上不了台面。

    而余知葳终究是在初八的时候收到了谭怀玠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的帖子——邀她十五那日在陈家用了晚饭之后共赏花灯。

    余知葳雀跃了好一阵子,好在不是闷在家里。

    余靖宁看了两眼那帖子,沉吟了一下:“既是要上街看花灯,那谭怀玠必然是要去的,先前才出了事儿,他绝不会放心陈三一个人出去。”

    余知葳眨了眨眼睛,露出小虎牙,产生出一点不可名状的笑意来:“哦~”

    余靖宁盯着她,把两条俊俏的眉毛拧成了奇怪的形状:“你这又是在作甚?”

    “没甚么。”余知葳拿着手上的帖子翻看,落款处是秀丽的簪花小楷,“原来那所谓的‘月姐姐’是唤作‘月蘅’啊。”

    余靖宁根本没听见余知葳在说甚么,兀自皱着眉思量了半晌:“不如我随你一起去罢,也好再见谭怀玠一面。”

    余知葳一挑眉,这厮果然是为了见他的谭二哥哥。

    待到上元那日,余靖宁果真是跟着余知葳一起出了门。

    京城权贵大都住在一处,是以,陈家离世子府自然也不会太远,饶不得多少工夫就到了。

    等到了陈府门口,就见着几个下人在外头候着了,他们一瞧见在前面骑马的少年郎和余家车架,就知来的是余家兄妹,刚忙迎了上去:“世子爷和余家姑娘来了。”

    将马匹交给下人们,余靖宁轻车熟路走在前头,余知葳提着裙子跨门槛的时候就瞧见二门处站着的两个人了。

    左边是个十七岁上下的少年郎,穿一身月白四合鹤纹的直裰,勒革带登皂靴,显然是谭怀玠。他身旁站着个约莫十五岁的女孩儿,身量娇小,梳着个小流云髻,戴一支八宝攒珠钗,着一件莲青立领偏襟的琵琶袖长袄,领口圈金,袖口掐牙,双鹿衔芝的提花暗纹流云浮光的。外罩着件雨过天晴蓝对襟直领广袖披风,自膝起露出一截牙白妆花马面裙。

    那女孩儿生个鹅蛋脸,一双秀眉之下生着睡凤眼,目光柔和,嘴角含笑,看着就知道是个性子温软的人。

    和谭怀玠果真是一对儿璧人。

    余知葳欢欢喜喜上前去,自来熟地携住了陈月蘅的手:“是月姐姐罢,姐姐那名字就起的好——‘月下蘅芜’听着便该是仙子才有的名字,也果然人如其名,‘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说的便是姐姐这样的女子了。”

    那陈月蘅抿嘴笑了笑,开口道:“余家妹妹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洛神。倒是妹妹这张嘴生得跟抹了蜜一般,让姐姐好生喜欢。”

    讨人喜欢这事儿余知葳最在行,更何况是讨这么一位美人儿的喜欢,当即就扭股糖一般缠了上去:“先前许久没收到姐姐的帖子,我还以为姐姐嫌我生得难看,不喜欢我呢。”

    陈月蘅笑着将黏在身上的余知葳搂进怀里,点着她唇下那颗小痣道:“怎会?瞧见没有,这叫美人痣。妹妹既生了美人痣,又怎会长得难看?”

    余知葳心道,啊,真好,我被温香软玉拥在怀里了。

    正当这时,余靖宁再次皱起了眉头,出言道:“小六,休得无礼,站姿要端。”

    陈月蘅将余知葳扯出来,扶好了站直,嗔道:“你家小六这不才留发,还是小孩子家呢,作甚么管她那么严。”

    余靖宁站得腰板挺直,仿佛是年初一在天子身旁伴驾,硬生生板出一张翰林老学究的脸,皱眉沉声道:“今年便要十二了,也算不得是小孩子,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余知葳嘟嘟嘴,一脸委屈。

    看了半天的谭怀玠终于摇摇头,笑着开口:“好了,不站好当心一会儿要跌跟头,咱们快进去罢。”

    余知葳心中立即鄙薄起了余靖宁这个便宜哥哥——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自己,怎么人家谭二说话就让人如沐春风,你说话活似我欠了你二百两银子似的。

    想着想着,就更不想理他,携着陈月蘅的手就进了门。

    后面剩下余靖宁和谭怀玠二人大眼瞪小眼。

    谭怀玠一伸手,脸上笑容不变:“余贤弟请罢。”

    余靖宁面无表情朝着谭怀玠拱了拱手,也踏足进去了。

    陈月蘅和余知葳正说得开心:“我父亲母亲说了,咱们年轻人在一起聚,断然就顾不得甚么规矩甚么体统了,他们在场要弄得我们浑身不舒坦,是以今日便不来了。咱们就在小花厅用些饭,等会儿啊正好出门看花灯消食。”

    说起这陈家,还真是稀奇。

    这个陈家祖籍在开封府,好似两三朝之前还和当时的皇家有甚么关系。改朝换代了数次,这陈家也沉沉浮浮了好几朝,在前朝大昭的时候还出了一位讳怀笙的治世文臣,位至内阁次辅,与当时的内阁首辅裴荣并称“定元双璧”。

    等到了今朝,陈家儿郎竟还是位极人臣,陈月蘅的父兄在朝中能说上些话——她爹爹是吏部尚书,长兄进了内阁。

    前朝大昭时便有“定元开关”,开海禁之事至今将逾百年,大衡自然隐隐现出了百家争鸣之态,而如今的陈家,竟还是难得的“新派”——不重男女大防,重视女儿家读书,好接受新事物。陈月蘅的二哥如今就在鸿胪寺,那叽里呱啦的西洋话会说好几种,就连她和她在内阁的大哥甚至都会说上几句。

    余知葳想到这儿就连连摇头。

    很不幸,她家还就是个“旧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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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