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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回:兄长

    阁廊地上铺的是木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别的声响。

    余知葳夏锦繁显然是先后就听见这种脚步声了,夏锦繁当机立断,一把扯住了余知葳的手腕子:“余家妹妹,你怎的这般不知礼数出口狂言?皇家婚娶的事儿怎么能是我们这种姑娘家能随口拿来当笑话说的?”

    余知葳看着钳住她腕子的手,险些就把她掼起来扔到旁边的水池子里去。可她又不好轻易露出自己的功夫底子,只好装作掰不开夏锦繁手腕的模样,也装腔作势地大喊起来:“姐姐你把我腕子快捏断了,妹妹才来京中,怎会所有人都记得住。不过是忘了姐姐的名字,你也不能这般污蔑我啊。”

    戏台上锣鼓胡琴的声音远远飘进耳朵,台上台下水池边俱是一处好戏。

    来者站定了,冷冷开口道:“夏姑娘。”

    余知葳连夏锦繁的手腕都不掰了,高兴得险些涕泗横流。

    那声音是余靖宁的。

    夏锦繁尴尬地转过头来,勉强又把“夏氏招牌笑容”挂在了脸上:“世子爷。”又瞟了一眼他身后,接着道,“谭寺正。”

    余知葳:“姐姐,好疼啊,你别捏我腕子了。”

    夏锦繁从容不迫地松开了手,冲着余知葳笑道:“对不住。”

    余知葳抬起手来冲着自己的手腕哈气,揉着手腕满脸的委屈,站在原地不说话。

    余靖宁踱步过来,冲着夏锦繁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面无表情地上扬了一下嘴角:“夏姑娘,余某奉劝一句,我们余家的姑娘,自有兄长来教养,还不需某些无关紧要的旁人来费心。”

    夏锦繁也上前走了两步:“世子爷多心了,不过是小姐妹间争执两句罢了,犯不着世子爷在这儿横眉冷对的。再者说,若是余家妹妹当真犯了错处,世子爷定然是不会包庇的,您说是不是?”

    谁知余靖宁却忽然朝前又走了几步,一把捏住了夏锦繁的手腕。

    她没想到余靖宁会有此等动作,当即愣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挣脱时,却早已来不及了。

    夏锦繁惊慌失措,连声音都颤了起来:“余靖宁你要作甚么?”

    余靖宁神色寡淡地将脸凑到她面前,却又略一偏头,凑在了她耳边:“夏姑娘,若是现下来了第五个人,你觉得会如何呢?余某自然是无所谓,传出去了不过是落个浪荡子不肖儿的名声。不过钟鸣鼎食之家多出纨绔,人家说不定还巴不得我这般呢。可夏姑娘该怎么办呢?没关系,夏姑娘若是害怕,现下大可以继续扯开嗓子喊人。”

    夏锦繁脸色涨红,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你!”

    她听闻平朔王世子是最最无趣的那一种人,常年哭丧着脸,难得见几丝笑意,平日里既无玩乐之意也不和其他世家子弟结交,只知道仪鸾司世子府两地跑,实属是个“木头”。她万万想不到那个板正得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的余靖宁如今会这样与她说话。

    一旁儒雅秀致的大理寺正好整以暇扇着扇子:“余贤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夏锦繁暗暗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谭怀玠又开口了:“这哪里需要第五个人在,我难道不既是外人又是证人吗?”

    夏锦繁险些当即昏死过去,眼前黑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对着余靖宁道:“世子爷你究竟想如何?”

    余靖宁在她耳边小声道:“给夏姑娘两条路,第一,把你想污蔑我妹妹的话全都咽下去,我现在松开你,你自己回席上。第二,咱们俩就这么待着,一直等到夏二姑娘或是甚么旁的人来寻你,你若是等不及,谭二郎现在就去叫人。”

    夏锦繁脸上红红白白了好一阵,那张皮笑又不笑的画皮彻底跨了下来:“你松开我,我自己回去。”

    拉长脸的余靖宁这会儿反倒是笑了一声:“但愿夏姑娘守信用。今日事出有因多有得罪,余某不胜惶恐。”说罢这才松开了手,退出两步去,“夏姑娘请罢。”

    余靖宁手劲大,夏锦繁手腕一圈都被他捏红了,如今正疼得厉害,她顾不得这个,扯扯袖子遮住手腕,慌不择路逃走了。

    余靖宁瞧着逃走的夏锦繁的背影,冷笑了三声,回过头来看余知葳。

    说实在的,余靖宁方才的举动不仅吓着了夏锦繁,同时吓着了余知葳。她也从不曾想过余靖宁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愣在原地好久没有反应。

    余靖宁皱眉:“你愣着作甚?你过生辰,自己反倒跑得不见人影。”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的?”男宾席无需经过此处,余知葳不大相信他凑巧路过的。

    余靖宁给她打了个快走了手势,一边语气淡淡道:“我方才去寻谭二说事,谁料尤平家的过来找我,以为你在我这儿。我一问,才知道你回屋子换鞋了,这许久都不见人影,定是让甚么给绊住脚了。我便在路上寻了寻,果真找到了。”

    余知葳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今日多谢你了。”

    若来的不是他,余知葳也不知道方才她自己嚷出去那一段说辞能不能让人信服。

    余靖宁又是皱眉又是撇嘴:“你也忒不仔细了点儿,竟然还能着了夏锦繁道。”这句是他再寻常不过的训斥,与他平时如出一辙。余靖宁还是那个余靖宁,仿佛放在在夏锦繁耳边说那些威胁的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而是一个……余知葳从未认识过的人。

    谭怀玠从善如流在一旁打圆场和稀泥:“你也别太难为孩子了,她今日应付这么个大场面本来就不容易。”

    余靖宁照旧对着谭怀玠冷脸“哼”了一声。

    而这些余知葳充耳不闻。

    她是不该要靠甚么人护着才能保住自己的,所有能让人产生依靠和慰藉的,今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的软肋。

    但她不配、也不想有这种东西。

    朝堂闺阁和江湖一般无二,都是刀从里过的险恶地界儿,稍一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以后不会了。”余知葳道。

第三十二回:开宴

    日头转到了正中,便有些泼辣的少奶奶笑着闹了起来:“我说小寿星,你怎么还不开席啊,是把我们叫来就陪你看这咿咿呀呀?你可是主家。”

    这句话喊出来之前,余知葳正坐在陈月蘅旁边儿,看她把今日带来的礼拆给她看。

    是一架精巧的单筒西洋千里镜,上头的珐琅彩精妙绝伦,绘了好些生了翅膀的胖娃娃。

    余知葳将东西拿在手上把玩,笑道:“这小天使绘得怪可人儿的。”

    陈月蘅微微有些惊诧:“你认得?”她觉得依照余家的作风,她断不会认得这些个西洋画画的都是甚么才对。

    余知葳立即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给她看。

    好在陈月蘅也并未深究,只是兴致颇高地和她说:“快试试,我二哥哥说这是不列颠做的新式千里镜,比以往咱们大衡做的,和他们自己做的看得都清楚。军用的咱们自然瞧不见,这是他们拿给太太姑娘顽的。我二哥哥托了好些人才买上。”

    余知葳闻言立即试了试,刚把千里镜举起来,就瞧见不知哪位太太杂草丛生的鼻毛,吓得她险些把千里镜扔在地上。

    可取下千里镜的余知葳还是忍着惊魂未定,拍了拍陈月蘅的手:“真好,可真真儿是个稀罕玩意儿。”

    陈月蘅抿嘴笑,又对着余知葳道:“你晚上拿着这个看星星,保证比钦天监那些胡子白了的还厉害些。”

    就是这时候,那位吏部高侍郎的三儿媳妇笑着喊余知葳了。

    余知葳当即笑着回应了:“这我可得差个人去问问了,可别是我家的厨娘自个儿贪嘴,饿坏了我们高三奶奶,等会儿三爷该拿我哥哥问罪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众人便离了戏台落座,可以落箸吃饭了。

    勋爵世家清贵,好个曲水流觞的风雅,如今在世子府上,众人自然是吃流水席。长桌上引了水,用个削去上一半的竹筒流出来,注入到桌上的凹槽中,装在雕花木盘子或是莲花碗中的菜就顺着水流引在各人面前。仔细看去,那盘啊碗啊所雕花纹各不相同,也不过是些八仙过海三羊开泰一类的吉祥纹样儿,端的是金贵轻巧。

    引的水是热的,温着这席面上的菜,就不至于凉了去。

    主菜自然还是大衡惯有的,点心中却能瞧见好些罕见的西洋货,那些个西洋点心,装在或是琉璃或是白玉的“画舫”中,有的里面还镇着冰,点缀在各色热菜间。

    新派的家眷见了,不禁感叹一句这世子府兼顾各方,懂的博取众家之长,实在是难得。旧派的见了也不会说逾矩,反而是那些年少的姑娘们面上不敢显露,实则想尝尝这西洋点心的鲜想得抓心挠肝,趁着旁人不注意时便偷偷夹来吃。

    这席面当真是又精巧又气派,人人不由得都高看了余知葳一眼——一是因着世子府中主子只他兄妹二人,都还是少年人,却操持出这让人鲜少能挑出错处席面来。二是,给一位未出阁的姑娘过十二岁生辰,闹得这排场阵仗,定然是家里心尖尖上受宠看重的姑娘,今后京中谁也不能轻看了她余知葳。

    开席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众人手中的木箸还没挨上自己喜欢的菜,就又得撂下了。

    开端是猴急猴急跑来一个十岁上下还未留头的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了尤平家的面前。

    尤平家的呵斥道:“跑甚么!长了猴尾巴吗!也不怕冲撞了姑娘太太们。”

    那小厮是跟在余靖宁身边的其中一个,他被尤平家的这么一声呵斥,眼睛一红要哭,吓得浑身发抖:“世子爷,世子爷叫姑娘过去……不不不,世子爷要过来……”

    尤平家的再次张嘴要训斥:“甚么要过来要过去的,究竟如何了,出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该这么慌张,好好说话。”

    那小厮飞在天外的魂魄被尤平家的两声吼给吓回的躯壳,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说是有圣旨到了。”

    怪不得呢,这孩子是头一回见这样大的阵仗。

    可尤平家的却是世子府里的老人了,只微微有些惊诧,心中疑惑道,这时候来作甚,口上却不闲着,赶忙点了身旁两个小丫鬟:“还不快些准备着,将那接旨的托盘拿过来。”

    听闻今日是裘安仁裘印公亲来宣旨,余知葳惊愕之余不禁有些好奇——这内相究竟是个甚么模样?

    没让众人等多少时候,传说中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并东厂提督太监裘安仁便到了,余知葳跪在地上,只瞧见那人穿着皁皮靴,着一件赤红薄罗四合云纹的圆领袍衫,胸前坠着坐蟒补子,腰间束着顶妆玉带,挂着牙牌。余知葳略略皱了皱眉,这腰线可比她兄长的还细些。

    她没瞧见那人生的甚么模样,只余光瞥见一顶乌压压的三山帽。

    可他一开口,余知葳就愣住了——这声音她听过。于是余下甚么夸她“灵智秀慧”“秉德知礼”和唱出的一长串子礼单都没听清楚,只顾着回忆这声音的来源了。

    待宣完了旨,余知葳趁着接旨的当空儿飞快瞟了一眼裘安仁——果真是她在上元那日遇见的那个男狐仙!

    余知葳抬起头来,只见那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嘴角挂着笑意,好似要开口要和自己说些甚么。

    余知葳再次感叹这裘安仁生的就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皮相。

    这裘安仁生一双多情的入鬓长眉,眉下一双瑞凤眼挑出一番勾人魂魄的弧度,瞳仁却是明澈透亮的,仿佛比寻常人还要黑些,瞧多了就微微有些眩晕,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朱唇未点,却自而生丹,面未敷粉,却照样白得欺霜赛雪。修长的手指一拂,就往赤红的衣袖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拂尘。

    这哪儿是个人啊,分明就是个锁魂的妖物,怕是整个大衡都要寻不出比他生的更好的了。

    那裘安仁朱唇轻启,轻声对余知葳道:“余姑娘,别来无恙?”

第三十三回:诗社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险些都要竖起来了,面上却依旧强作镇定:“托印公和皇上的福,民女一切都好。”

    裘安仁挑眉笑了笑:“那咱家就放心了。”

    余知葳很快掩盖了自己的惊愕,冲着裘安仁笑,龇了龇两颗小虎牙:“印公辛苦,不如留下来用饭?”

    裘安仁甩了甩拂尘,俯身道:“这就不必了,皇上还给咱家安排了旁的事呢,咱家这就先行回去了。”他眯了眯眼睛,笑成了一朵妖异的曼陀罗,“世子爷,余姑娘,后会有期了。”

    余知葳在心中感叹,这日后不见,恐怕都难啊。

    众人都依次回了席上,继续落箸吃饭,余知葳再次感叹这席面安排得好。得亏这盘子底下都有热水温着,不然经历此等插曲,岂不是好好的饭菜只怕要凉了,那就失掉原本的口味了。

    这一顿饭吃得历时许久,直到平日里午觉都该醒了的时候才结束,有些人家便已然要告辞回府了,只剩下些年轻的姑娘和少奶奶们。

    余知葳稍微喝了点儿果子酒,脸上飞红,更添两分姿色。其实她酒量还不错的,只是有个奇怪之处,她喝酒不上头,上脸。其实人清醒得要命,可脸上看着却好似醉的厉害。

    所以她装醉是一把好手。

    她微微眯着眼睛,做出些微醺的神情来:“咱们玩儿点儿甚么好呢?”

    高三奶奶很高兴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摸叶子牌。”

    余知葳嘻嘻笑了笑歪在陈月蘅肩上:“我不会打呀,这可怎么办,要是把今日收的礼全都输给高三奶奶了,我怎么和我哥哥交代呀。”

    陈月蘅摸了摸余知葳的发顶:“咱们不如今日就此结个诗社,今后也好一起顽?”

    陈月蘅这个提议一起,便有好些女孩儿应和了。可高三奶奶一听就摆手,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劳什子我哪儿会。”

    余知葳瞧着高三奶奶,桃花眼弯弯,笑眯眯道:“学学可不就会了,总不能大家都一起顽,三奶奶在一旁瞧着罢?一起顽岂不高兴?”

    这高三奶奶是个最最爱热闹的,一听余知葳撺掇立即就倒戈了:“那……要不我试一试。”

    余知葳冲她龇牙:“三奶奶肯定能成。”

    陈月蘅将黏在她怀里的余知葳竖了起来,笑道:“小六,今日你是主家,你来选个题才是。”

    余知葳支着下巴,思索道:“我诗文做的不好,曲子词倒是尚可,不如今日作两首曲子词来顽顽?”

    众女孩自然应下。

    余知葳从椅子上跳起来:“既然今日我做东,那我便先定下个规矩来,今后若是一起顽也有个依照,大家觉得可好?”

    小姑娘家,自然还是喜欢一起玩乐,先前京中闺秀不是没成立过诗社,只是一会儿聚一会儿散的,期间还糅杂着各种女儿家的矛盾,未必能聚得起来,今日再开一个自然也无妨,便都点头应下。

    余知葳见众人都应下了,便道:“今日我瞧这海棠花开得好,便以此为题。限韵填词,每人各抽一个词牌,两炷香的时间,写完后署上自己的诗号,再由……”余知葳环视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陈月蘅,“便由月姐姐依次念出。”

    陈月蘅点头。

    余知葳接着道:“我给每个人发一朵海棠绢花,若是喜欢谁的呢,便投到写了诗号的锦盒里,最后点数儿,评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大家看可好?”

    众女孩儿又一致应下了。

    一旁的丫鬟们忙着准备笔墨和写下主子方才提过的东西,一时间只听见纸张哗啦,却不闻人声。

    “那我抽韵了。”余知葳将手伸到立夏拿过来的小盒子中,摸出一块细长的小木牌来,看了一眼,“第六部。”

    旋即又有奴婢们端上旁的盒子,只一只手能伸进去,女孩儿们便各自从里头摸出一张写有词牌的字条儿来,都展开看了看,便思索着要动笔了。

    余知葳展开字条,发现抽了个玉堂春,她皱了皱眉,思量一阵,露出为难神色来。

    她抬头偷眼瞟了两眼陈月蘅,竟发现陈月蘅也在看她,赶忙收回了目光。

    陈月蘅抿了一下嘴,看着别处,手底下飞快地将她二人的纸团调了个个儿。

    余知葳十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回拿上的是临江仙。

    余知葳思索一番,下笔写道:

    “藏蕊清芬盈袖,低吟花落黄昏。

    双鬟小女半依门。

    看轻绯伴月,绾鬓角香痕。

    解语不言春日,东风方送仙魂。

    夜长竹塌酒仍温。

    晓风熏醉醒,旧梦忆王孙?”

    落款作“蕤灯君”

    两炷香毕,有丫鬟轻摇银铃,提示时间终了,诸位姑娘奶奶停笔,皆将手中的纸递给了收取的丫鬟。

    众人皆凑在了陈月蘅身边,催促道:“快念,快念。”

    陈月蘅随意抽了一张,起唇念道:

    “浣溪沙

    绯浅绛浓色尚温,飘零丝蕊过风痕,边池犹落解言存。

    年幼不识当李杏,岁增方认举辉恒。

    难书一纸玉棠魂。

    蓝田暖客”

    除却田双玉暗自偏了偏头,其余众人面上反应不大,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这“恒”字用错了韵了。

    陈月蘅起唇念了第二首:

    “好事近

    花落雨时分,薄带一腔春恨。

    借去两分颜色,不与玄都论。

    留枝上几许香魂,愿成节贞慎。

    风不卷伊归去,自有琅嬛近。

    雪海仙”

    这一首就要高明许多,暗暗有些姑娘捏着手中的绢花露出些端倪。

    接下来几个都不咸不淡的,直到陈月蘅又拿起一张纸来,却许久未开口。

    田双玉开口道:“月姐姐怎的不念了,是并未完成吗?”

    “非也。”陈月蘅摇摇头,抿嘴微微一笑,便念了起来,

    “赤枣子

    一个树,下栽根。

    然而花朵却无芬。

    要问这花多漂亮。

    赏花树下一堆人。”

    一时间满座的姑娘少奶奶夫人全都愣住了。

    余知葳捂着嘴,忍了好半天,喝了果子酒给她填上的两抹胭脂显得更红了些,最终是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如同是在堤坝上开了一个口子,众人的笑声便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第三十四回:宴后

    有人笑着起哄:“完了完了,这下那‘状元’非她莫属了。”

    陈月蘅拿着帕子掩住嘴,笑得直往上抽气,一边拽着已经笑得滚进她怀里的余知葳——她马上就要滚到地上去了。

    陈月蘅:“小六,小六你快起来。”可余知葳的状态显然是起不来。

    夏锦繁夏锦絮姐妹俩原本是端着矜持,憋着没笑,可是后来夏锦繁实在忍不住了,还是弓着腰用帕子捂着嘴闷闷笑了起来。夏锦絮有样学样,也学着长姐模样用帕子捂着嘴偷笑。

    田双玉拿帕子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擦去,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这是谁写的?”

    只见那高三奶奶脸色比果子酒上脸的余知葳脸色还红,甩着帕子哭笑不得:“好了好了,都别笑了,我都说我不会写,还非得要我出来献丑。你们今日可笑我笑开心了,明日得一人请我吃一顿!”说罢佯怒,将陈月蘅手里的纸夺过来,塞进自己袖子里不见人了。

    余知葳笑得爬不起来一通“好姐姐”“好高三奶奶”地叫唤,好不容易能将话囫囵个儿地说出来:“你下回还来我家吃,可别忘了,一定要来,你日日都来我都不嫌你烦。”

    陈月蘅一巴掌拍在她身上,笑道:“猢狲,有了新姐姐就把我丢开了,快起来!”

    余知葳坐起来抱拳讨饶:“好姐姐,我的好月姐姐,不丢开,我都不丢开,下回都还来我家顽。”

    众人大笑了一通,陈月蘅险些就念不下去了,最后还是撑着将剩下的念完了。

    “玉堂春

    早春寒巽。

    二月巴陵谁问。

    小雨蒙蒙,径点朱唇。

    丽质天生,不慕人间好,我自无香任尔论。

    艳色柔姿千种,仍留三许真。

    赧却扬州,铁冠时时念,盛赞何求子美文?

    月下蘅芜”

    “恨春迟

    好梦悠悠风雨扰,才睡去、犹盼人询。

    一色入妆来,半醉娇眉眼,几分月光醇。

    唯愿君根多连理,暗殿外、不负前尘。

    莫待棠归绛雪,千种花飞,方知迟悔春身。

    千山雪”

    一轮绢花投过之后,便由一旁侍立的小丫鬟进行唱票,评出了今日的头三名——月下蘅芜,雪海仙,蕤灯君。

    高三奶奶笑道:“我瞧出来了,这月下蘅芜定是我们月姐儿,是也不是?月姐儿当真是颇具才名,词也填得好,还会说洋文,我若是今后得你这么个姑娘,我做梦都该笑醒。”

    陈月蘅面上微红,轻声道:“三奶奶谬赞了。”

    余知葳将身子朝前凑了凑,离高三奶奶更近了些:“三少奶奶,你没听过吗?圣人说过,孩子家不能老夸的,不然生了傲气,今后就不学旁的东西了。”

    “你个猢狲。”高三奶奶冲着陈月蘅一甩帕子,“这又是哪位圣人的言语啊?嗯?别在这儿装啊,你那屋子就叫蕤灯榭,这蕤灯君是你不是?”

    余知葳抱拳拱手:“承蒙三奶奶厚爱,正是不才。”

    高三奶奶“猢狲猢狲”地笑骂了一通。

    田双玉疑惑道:“这状元探花都知道是谁了,这榜眼是哪一位啊?”

    夏锦絮嘟了嘟嘴,侧着头挺没好气道:“是我长姐。”

    众人便都偏头去看夏锦繁,只见方才在一旁一声不吭的夏锦繁理了理鬓角,又露出她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的笑容来,道:“不过是随便写写,竟然也能得个名号,实在是大家抬举锦繁了。”

    众人便又跟着恭维了几句,且按下不提。

    此时已是将近日落时分,诸位姑娘太太也都玩了个尽兴,所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都要打道回府了。

    夏家的车架上坐着一双穿得一模一样却一眼就能瞧出分别的姐妹,左边那个先开了口:“大姐姐,我怎的没瞧出那余知葳那首《临江仙》有何妙处。通篇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取个那么明显的诗号,不过是想让大家看在她是主家的面子上……”

    “你若是想得个名头,我回去写十个给你。”夏锦繁面无表情地放下的车帘,夏锦絮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锦繁接着道:“这种酸气话,我若再听见一次……”

    她未将话往下说,夏锦絮却早就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夏家的车架渐渐远去,余知葳却还站在门口送陈月蘅:“今日多谢月姐姐了,我先前抽着的那题目,可巧实在是想不起来是何格律,要是当场去翻词谱,那得多难看啊。辛亏月姐姐瞧出了我的难处,将自己的换给了我,不然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陈月蘅摸了摸她的发髻:“你今日也忙了许久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二人又一阵子道别,这才分开来。

    余知葳转身往自己院子回。她那并非是当真不会,不过“藏拙”二字便能解释,如今还不到她露锋芒的时候。

    不过,就算她写了玉堂春,也就是今日这水平了。

    甫一进屋子,便能瞧见余靖宁坐在桌旁,一边吹着茶一边道:“可算是闹完了。”

    余知葳笑着摇头:“是啊,可当真是辛苦大哥哥了。”

    余靖宁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拿起一旁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余知葳听着那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越响她脸色越难看——其实她也不知道余靖宁到底是打出了多少钱来,但是看着这声势浩大模样,恐怕是不少。

    他不会要自己还钱罢?

    世子府的来源其实不太多,余靖宁在仪鸾司领着的也不过是个闲差,一个月没几个钱,皇家也不过是看着面子好看,过年过节的给余靖宁赏赐点儿“压岁钱”,余下的全靠当初平朔王记在余靖宁名下的几个庄子、铺面赚钱,虽说度日绰绰有余,但显然还没到能铺张的程度。

    余知葳在袖子里开始扳手指,她一个月的月钱才能攒下几个,以前更是穷得兜比脸还干净,就今日宴席那阵仗,把她卖了都未必还得起啊。

    余靖宁在一阵噼里啪啦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还好,还没到亏空的程度。”

    余知葳长舒一口气。

    她这心还没咽进肚子里,余靖宁又开口了:“只是所剩不多,今后都要开源节流了。”

    这……怎么个开源节流法儿?余知葳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余靖宁:“你下半年的新衣裳就都别做了。”

    余知葳:“……”

第三十五回:查港

    前朝大昭的时候,陆陆续续开了十三个港口,大衡自然也是萧规曹随地继承了下来,保留了十三港。

    离京师最近的,便是在天津卫的大沽港,如今春日渐暖,来往的船只自然也多了许多,里头以高丽,东瀛的船只最为壮观,船上竖起的大旗中十有八九都是他们。

    四月伊始,依照先皇隆武朝所制《十三港通例》,照例要对十三港进行一次年度大查,而距离京师最近的大沽港,则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亲自执行。

    今年还又添了个新条款,这执行者当中,添上了东厂。

    余靖宁暗自道了句“不成体统”,便伸了伸胳膊,背过身偷偷打了个哈欠——到了该换值的时候了。

    他在宫门外稍稍等了一回儿,就瞧见了刚刚毕了朝回朝外走的百官。

    他在里头一眼就瞧见了穿着青色大袖圆领袍,胸背缀着鹭鸶,腰上勒着素银带的谭怀玠。

    盯了一回儿,谭怀玠似有所感,或是说余靖宁的飞鱼纹曳撒太显眼,谭怀玠很快就看了过来。

    余靖宁冲他使了使眼色,转身离去。谭怀玠心领神会,出了人群往远处去了。

    绕过两条街,是个茶楼,谭怀玠常去,他轻车熟路上了二楼,果然就瞧见了余靖宁。

    他在曳撒上罩了个交领比甲,遮住了耀眼的飞鱼纹,冲着谭怀玠举了举杯子,言简意赅道:“明前茶。”

    谭怀玠坐了过去,也倒了一杯慢品:“果真好茶。”

    余靖宁扁扁嘴。

    谭怀玠见他神色斟酌一番,终是开口了:“你父王这回上折子……”

    “让驳回了。”余靖宁把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眉尖蹙起,“皇上,不,蔺太后说了,就算是亲王郡王,也该及冠后再临朝听政。后头半句我替她补上‘何况只是个世子’。后面还宽慰了几句,说若是十七八岁就罢了,可我如今才十五岁,这般早就临朝听政,也不怕累着孩子。”

    谭怀玠挑挑眉毛,他进士及第时才一十六岁,年纪轻是天大的好处和资本,可到了余靖宁这儿,反倒成了阻碍了。

    余靖宁这高贵的出身,没给他添半分助力,反而处处绊脚。

    谭怀玠想到此处,也不禁要宽慰他道:“别太担忧了,等你到了加冠的年纪,他们就再没有由头在这方面钳制你了。”

    余靖宁微微叹了一口气。

    等他加冠,还有五年。可五年之后还有余家吗?

    这个问题本该想都不敢想,可又不得不去想。

    余靖宁瞥了一眼谭怀玠的表情,见他一脸忧色,他知道这家伙惯会为他人着想,这会子恐怕在愧疚自己为何要提这事。他有心打圆场,便转换了话题:“这回清查大沽港,东厂当真遣了人去。”

    谭怀玠点头:“不仅去了,人还不算少,一半都是东厂的人。”

    “今后啊,还要甚么锦衣卫,光有东厂就够了。要派遣的时候也不用把人往议事的文渊阁叫了,直接躺在榻上一偏头安排就是了。”余靖宁撇嘴冷笑,面上阴霾挥之不去。

    谭怀玠却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我说余贤弟啊,你如今说话,可是颇得你家小六真传。”

    余靖宁想都没想,立即否认:“我怎会学她。”

    谭怀玠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还没等余靖宁再说甚么,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奔上了楼。这少年郎的眉目仿佛是画画时下了重墨一般,格外地清晰明朗浓墨重彩。只见他一边往楼上跑得咚咚咚,口里一边嚷嚷:“宁哥儿!余靖宁!我的娘啊,你果真在此处。”

    他瞧了一眼,又看见谭怀玠了,便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谭寺正。”

    谭怀玠自然也回礼:“高百户。”

    此人名高邈,家中行三,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一名百户,平日与余靖宁私下交好,因着他的缘故,余靖宁才能在北镇抚司中艰难地伸展开自己的拳脚。原本此次清查大沽港应该是要有他在其中的,可为了给东厂腾出一半的位置来,他便只能留在京师中了。

    如今一看这高三爷神情,就知道此事一定非同一般,余靖宁赶忙开口问道:“怎的,是又出甚么事了?”

    高邈方才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得头上冒汗,道:“春日里正是各家出游的时节,那港口上就停了好些游船,都是各大世家的。”

    海港附近商铺林立,繁华异常,又临着海,自然是个游玩的好去处。朝中各个世家,尤其是新派的,就异常喜欢凑这个热闹——权当是支持一下海贸了。是以,港口处,尤其是像天津、应天这种有毗邻南北两京天壤优势的港口,向来是会停着许多各家的游船,方便在海港处或是浅海处游玩。

    “这些大人我们也招惹不起,平时就是上去点个卯就是了,可今日……今日那黄化成不知道是犯得甚么毛病,偏偏就要让人上去细细地搜查。”这高邈口中的黄化成是此次东厂派出去清查天津大沽港的,年纪比裘安仁还大些,却算是他的师弟。若说裘安仁是蔺太后身边的头号小白脸儿,那这黄化成就敢称第二。

    余靖宁知晓东厂的人向来跋扈,还以为是和那些在海港游玩的大人们的家眷闹了不愉快,于是问道:“他们难不成是言语上有甚么不妥,和旁人闹了甚么龃龉?”

    高邈一拍腿:“若只是言语上起了龃龉那反而还好办了!是他们在甘曹甘大人家的船上搜出鸦片了!”

    大衡朝明令禁烟,官员私藏鸦片,依照《大衡历律》轻者流放,重者处斩!大衡禁烟令行得严,民间很难弄到鸦片,这事儿又还是在海港上出的,保不齐就要和“走私”勾连在一起,这岂不是罪加一等?

    甘曹乃是内阁阁臣,出了这样的大事,今后别说他自己,恐怕连子弟都难入仕了。

    更要命的是,这甘曹是个“新派”,还曾是陈家的门生!

    余靖宁恼恨地咬了咬牙,这下朝堂上可就有的闹了!

第三十六回:锦衣

    自大昭开国以来,新旧两派在朝中分庭抗礼,虽说多有政见不合,但好歹也共处了这么些时日,鲜少吵出今日这种阵仗。

    旧派世家打头阵,在朝会上吵了个天翻地覆。

    都察院的人仿佛吃了甚么灵丹妙药,全都亢奋无比,几条三寸不烂之舌比刀枪剑戟都还晃眼。

    只见左副都御使谭泽也就是谭怀玠的爹,拿着笏板朝前跨了一步,朗声道:“臣有言。”

    蔺太后起唇:“讲。”

    谭泽躬身道:“臣私以为,此次清查十三港,不但要查,还要严查。十三港海贸由来已久,能在自家的船上藏下那样数量的鸦片,绝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三港中不知藏污纳垢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应和下来。

    谁知有人高声嚷了句:“谭御史,十三港该清查,这自然是不错,可你后面几句‘藏污纳垢’究竟是何意?”

    这一声是从武将的队伍中传出来的,谭泽朝后一瞧,见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庞遒劲,目若寒星。谭泽冷笑两声:“怎么,郑指使是不明白老夫的话吗?”

    那锦衣卫指挥使郑嘉朝外跨了一步:“谭御史这是在指责锦衣卫以前都是在浑水摸鱼徇私枉法吗?”

    方才谭泽那一句,旁人听着的确是在说十三港本身的事儿,可听在郑嘉的耳中就有了别样的意思。

    他是个武举出身的,并无家世傍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就已是顶破了天去了。可他这样正经科举出身的,当然也就那么点瞧不起他们这种头上有祖荫的世家,总归有那么些清高。

    更何况,谭泽提的,还是他手底下的锦衣卫。

    谭泽冲着郑嘉一拱手:“既然郑指使自己都听出来了,那老夫就不必再点明了说出来罢?为何直到东厂出手彻查才能查出事端来,你们锦衣卫究竟渎职不曾,明眼人自然是瞧得清楚!”

    郑嘉脑后一凉,眼前无端就黑了黑。都察院,或者说都察院中谭泽这一派,摆明了是有备而来,是为了打压锦衣卫的!

    可谭家一个文官清流,打压锦衣卫又有甚么好处!郑嘉抬起头来,瞥了两眼金龙宝座。

    皇上倒是不起眼,却是他身旁站着的蟒衣内侍面带笑容,风华绝代,瞧一眼就险险要被勾了魂去。

    郑嘉当即就明白过来,打压锦衣卫,当然是要给东厂腾地方。谭家这是要上裘安仁的贼船了,谭泽如今这等做派,恐怕就是在给裘安仁表态呢!

    谭泽没几句就将矛头一杆子先扎到了锦衣卫身上,不光是郑嘉,锦衣卫当中各个都难辞其咎。

    最轻也要落个“渎职”的罪名。

    郑嘉冷笑:“方才想起原先裘厂公一句话,我如今倒是觉得能给谭大人说道一番。我们锦衣卫,向来是对皇上直接负责的,谭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说皇上不圣明。”

    谭泽眉角挑了挑:“圣上自然圣明,不过是下头人有负天威罢了。穿着御赐的衣裳,却不好好为皇上办事儿,我朝中怎出了你这样一位狐假虎威的都指挥使。”

    不满十二岁的小皇帝贺霄听见又要扯上自己,张了张手指,从指缝里偷眼看了言阶下站着的唾沫横飞的臣子,顿觉全是面目狰狞不堪入目,下意识想要往后缩,谁知道后背竟然被甚么东西给抵住了。

    他哆哆嗦嗦取下一只手来,发现顶在他后背上的是一柄拂尘的杆子,那拂尘的主人伸着一双素白的手,端庄立着,将他两个眼珠子分了那么万分之一的光彩来,朝着自己那头转了转:“皇上,坐好啊,怕甚么,这江山都是你的。”

    不管这江山是锦绣繁华的盛世,还是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总归都是你的。

    贺霄惊恐万状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他的。

    这大衡要他母后和裘安仁就够了。

    若是早就布好了的局,那郑嘉自然是如何都开脱不成,朝会过后没多久便定下罪名来。

    甘曹还在诏狱里关着没审过也没个定论,反倒是郑嘉先遭了秧,还当真是一桩奇事。

    郑嘉半靠半躺在草垛儿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儿,百般聊赖地盯着屋顶发呆,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他翻了个身,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听声音大约是两人,都有功夫在身,不是不会收敛气息和脚步。

    那这样明显的脚步声,就显然是放给他听的了。

    “没想到我如今都这般了,竟然还有客人来瞧我?”郑嘉笑道。

    来人便道了:“郑指使。”

    郑嘉睁开了眼睛,脸上活泛了许多,甚至还难得露出点喜色:“宁哥儿。”他瞥了两眼他身后跟着的清秀男孩儿,颇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那男孩儿便道了:“小的名叫余追,是世子爷的一名亲卫,指使唤我一声小六便是了。”

    郑嘉笑起来:“我们世子爷哪里还需要亲卫,也不知是谁护卫谁。”

    余靖宁朝后瞥了一眼:“贫苦人家的孩子,算是救人一命罢。”

    他身后那小男孩笑了两笑,露出小虎牙来。

    郑嘉将自己扳得端正些,坐直了笑道:“难为你来看我。”他摇了摇头,笑道,“也不知道新的指使会换谁来,不过换谁都一样,不过都是些裘安仁的走狗。今后啊,就是东厂的天下了,可惜了咱们锦衣卫中那么多的好孩子了。”

    余靖宁咬了咬嘴,抬起头来道:“郑指使,我虽说势单力薄,但也可尽力一试,能保一点是……”

    “宁哥儿。”郑嘉抬头笑道,“如今这朝堂险恶,你若能平平安安地将自己保到临朝听政的时候,那就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别老往自己身上添那些有的没的的罪受。”

    余靖宁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句,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了上来,从他的后脊梁骨中抽走了一缕魂魄,只剩一具躯壳立在那儿。

    他低着头想了想,明哲保身,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他真的能做到隔岸观火吗。

    不能,他做不到。

    余靖宁如是想,将飞往天外的那一缕魂魄抓了回来,狠狠地按进自己的脊梁,挺成一杆拔节的翠竹,抖出一身雏鹰的羽翼来。

第三十七回:寒蟾

    新一日的朝会伊始,又是顶着吐沫上朝拧着朝服下朝,甘曹究竟该如何定罪,依旧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朝中各朝各派自然各有各的说法,若是按照“私藏鸦片”来,罢官免职,流徙三千里则罢;若是“走私鸦片”那可当真是死罪不可免,还要累及家眷了。

    可若要论上走私,那就要牵扯多方势力,没人乐意轻飘飘把自己的利益拱手让给他人的,这朝上一吵就再没安静过,最后以蔺太后一句“吵得哀家脑仁疼”而告终。

    重重珠帘后,先瞧见一只袅袅生烟的香炉,几缕烟气萦绕许久才四散而开,满屋中便是那清而不冷的香气了。

    只见一个华服美妇半歪半靠在榻上,瞧不出年纪,眉目疏落,却用颜色极艳的口脂点了唇。她高梳着狄髻,插着赤金的分心挑心各一对。着一件松花绿对襟立领琵琶袖长袄,织金云肩通袖作鸾凤和鸣纹样儿,下头系着石青的马面裙。鞋子脱在塌下,只着一双着了云袜的脚缩在裙子底下。

    她身旁半跪着个人,穿着赤红贴里,胸背缀了补子,腰间束着金玉绦环,上悬着牙牌、茄袋,左牌穗儿上用红绒辫系了个银镶鲨鱼皮刀鞘的小刀,不过六七寸长短,还另在旁边挂着一双小牙箸,登一双白麂皮靴。红色显白,穿在他身上,整个人更是欺霜赛雪。这人低着头,用一把精致的小锤给榻上的华服美妇捶着腿,一抬起头来,竟是那权倾朝野的印公兼厂公裘安仁!

    那美妇就朱唇轻启,唤道:“安仁呐。”

    裘安仁应了一声儿:“诶,娘娘,奴婢在呢。是奴婢锤得不得劲吗?”

    这便知这美妇是蔺太后了,她眼睛半睁半闭着,伸出手来,那指甲上染着红艳艳的蔻丹,她冲着裘安仁招了招手:“来,到哀家这儿来。”

    裘安仁乖觉,膝行上前,伏在蔺太后的榻边。

    蔺太后随手就搭在裘安仁头上了,却摸着的是他的三山冠,眉尖一蹙,抬手就拍飞了出去。

    裘安仁叩首:“奴婢该死。”

    蔺太后半直起身子,蹙着眉尖,低声道:“把网也摘了。”

    裘安仁依言将头上的网巾除去,放在地上,低着头不看她。只闻着头顶上人声响:“好孩子,你过来。”

    裘安仁依言将头凑过去,蔺太后将手放在他头上,来回摩挲着他的发顶,这才缓缓将眼睛又闭上了。

    若论皮相论美色,老天爷简直仿佛裘安仁的亲爹,鲜少能在他身上挑出来个错处,漂亮得像个假人,连那一把头发,也是乌亮乌亮,比过好些女子的云鬓去。头上是蔺太后手心的温度,裘安仁垂着眼睑,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很快就隐去了。

    蔺太后似有似无的声音飘在空中,仿佛香炉上飘的青烟似的:“给哀家背一段《滕王阁序》罢。”

    裘安仁想也没想,起唇便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少年味道,干干净净的,念起书来,倒是真真好听。

    蔺太后听他背完了整首,脸上浮出笑意来,道:“你上前来,给哀家按一按头罢。”

    裘安仁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转到她身后去,从她的太阳穴开始,轻轻揉了起来:“奴婢这般,娘娘觉着可还如意?”

    蔺太后微微颔首,转而谈起些别的来:“好孩子,难为你了,朝会时尽是糟心事儿,还得到哀家这儿来伺候。都是印公了,指使下头人做事便是,不必这般事事亲力亲为的。”

    裘安仁开口道:“娘娘的事,又怎好交给别人去办。奴婢不放心。”

    “你这孩子,怎的恁小气。”她伸出手指来,也瞧不见,就想戳戳裘安仁的脸蛋儿。裘安仁赶紧把脸凑上去,果然就让她戳上了。蔺太后微笑,转而言他:“你看这甘曹,该如何处置啊。”

    “奴婢不敢妄加揣度天意,还请娘娘指点。”裘安仁道。

    蔺太后笑了两声:“你这么通透一个孩子,还能不明白这事儿?哀家这是抬举你,别矫情了。嗯?”最后那个鼻音软糯,搔得裘安仁的睫毛颤了颤,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安仁虽说愚钝,但也知道‘放虎归山’二字如何写来,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咱们这局啊,那就是白做了。新派簇拥颇重,我朝又最忌讳这个‘结党营私’,如今此事一出,便能瞧见维护甘曹者众多,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新派人家的。若是这些人家都沆瀣一气情比金坚,皆抱作一团,那娘娘今后是否会受这些人的钳制。这大权又如何保证在娘娘、在皇上的手里,我大衡江山未免不稳。”此话仿佛是戳到了蔺太后的痛点,她太阳穴不安地突突了两下。

    裘安仁说完顿了顿,一撇嘴道:“奴婢僭越了,罪该万死。”

    蔺太后道:“无妨。”

    裘安仁目光并不聚焦,像是瞧着远处:“甘曹得死。”

    说到这儿,蔺太后反倒是笑了起来:“哎哟,好端端的日子,说甚么死不死的,真是坏了兴致。”她直起身子来,捉住裘安仁的手,“这瞧着就是握笔弹琴的手,哪儿能放在刀剑上见血啊,你说是不是?”

    “娘娘说的是。”裘安仁笑起来,温暖和煦,在蔺太后瞧得见的地方,他常年是脸上带笑的,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如何,见他总是一副笑脸。

    蔺太后不轻不重拍了他的手一下:“唤甚么娘娘,你唤一声哀家的小字,哀家高兴了,便赏你条人命。”

    甘曹的人命。

    裘安仁笑着起唇了,他唤:“寒蟾。”

    蔺太后捉着他的手,笑得咯咯咯:“我是云销雨霁,朗月当空时生的,就该字‘寒蟾’”

    ……

    半个时辰后,裘安仁才从太后宫里出去,手里拿着一盒儿珍珠粉。

    蔺太后是这样对他说的:“这劳什子是高丽的贡品,与咱们的东珠不相上下,宫里没几盒儿,你拿着搽脸罢。”

第三十八回:朝论

    裘安仁身量不算低,一双长腿一迈就出去老远,身后的青衫小内侍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没几步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就收敛了。

    见裘安仁没个笑脸,那小内侍立在一旁哆哆嗦嗦不敢说话,唯恐这位爷将甚么火气发在他身上。

    裘安仁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将手里那盒珍珠粉往桌上重重一磕。

    这玩意儿金贵,连装它的盒子都是掐丝珐琅的名贵物件,那小内侍生怕他把这东西磕坏了,吓得猛然一个哆嗦。

    裘安仁抬头了。

    他那双眼睛仄斜着挑了起来,睨了那青衫小内侍一眼:“怎的?”

    那小内侍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抖如筛糠,瑟缩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裘安仁翘起二郎腿来,口气重戾气更重:“既然知道自己该死,作甚么还一副求饶姿态。”

    那小内侍呆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裘安仁低着头,“哼”地冷笑了一声,道:“自己去领罚,明日别让我看见你站着出现在我面前。”

    那小内侍魂不守舍,一步三摔地出了门。

    只留裘安仁一人在屋中了。

    他将两条多情的入鬓长眉蹙了起来,眉心就拧作一团,瞧着如同丹青上的远山,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把那个小盒子拈了起来,似是把这女人家用的东西要往地上掷。

    踯躅了半天,最终还是攥进手心里了。

    那桌上有一面金嵌的玻璃镜,他将那镜子拉到手边儿,对上了自己的脸。

    他照着镜子,用手指轻缓地拂过自己的眉眼,眼中神色,有一瞬间近乎是痛心的,可很快,他就又笑了起来,媚而迷蒙。

    他打开了那掐丝珐琅的小盒子,沾了一点点在手上,往自己脸上抹去了。

    没人知道大衡第一宠宦的心里想的究竟是甚么。

    第二日朝堂之上,白拂尘往赤红蟒纹曳撒上一搭,他就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印公。

    裘安仁方高声宣过了“有本上奏,无本退朝”,还没等众人开始议论甘曹之事,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田信就先板着一张脸抢过了话头,煞有介事地躬身道:“臣掌管户部不过月余,却不知怎的,查出许多疏漏来。”

    蔺太后沉声道:“竟有此事,田爱卿请讲。”

    田信谢了恩,起唇道:“原先海港商户,无论大小,皆要上税,与关税无异皆是十五税一,自今年下半年起,改换为十税一。”

    蔺太后道:“不错。”

    “只是……”田信眉头皱了皱,语意一顿,旋即又道,“只是臣上下梳理一番,竟发现税收账目有错,还多是错在……海港上税和关税之上。臣想来,这户部是臣待久了的,各个儿都是皇上娘娘同臣一起细细考核过的,大约也不会有连账目都做不对的糊涂之人,那就是能是……”

    只能是单弘光在时留下的烂摊子了。

    乌压压的人群之后,低头站着一个谭怀玠,他似乎是想挪一挪靴子,终究还是忍住了,心道,单大人都下葬许久了,就这般还不放过,难道还要开棺拉出来鞭尸不成?

    朝上众说纷纭,没谁能说出个理出来。

    不等他再想些甚么,只听有人高声而道:“先前新派言论诸位也都听过,所谓‘工商皆本,海贸兴邦’,如今瞧来,这开了海贸,未必就是兴邦之用。甘曹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又是新派,与管理十三港的市舶司不得不说是熟识非常,那么……未依照圣贤书立言立身,却去学蛮夷理论的人大都有私心,甘大人只怕也是给自己行了便利罢?”

    谭怀玠抬头,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天命之年的男子,面有红光,留着二三寸长的胡子,是个他熟识的人。

    内阁人不多,却出奇地新旧两派分庭抗礼,此人便是旧派阁臣万承平,颇是方正,只是为人古板了些,常不懂得变通,一直对与外邦互通往来之事颇有些微词。

    谭怀玠微微张开手掌,惊觉手心中,笏板上,皆是冰凉的汗渍——万大人恐怕是被田信那一帮子当了枪使了!

    只听那万承平道:“言说是要为大衡开太平,私下里却只是为了私利,方便自己些腌臜勾当。臣私以为,此案定要好好彻查,甘曹与市舶司来往密切,便也该仔细清查一番。另有一言,望皇上不计较臣不妥妄言——十三港往来之事,绝非朝夕可成,实在是错漏百出不可堪大用,万望皇上慎重。”

    这是……这是要按“走私鸦片”来查了。

    座上小皇帝贺霄呆了一呆,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他慎重些甚么,下意识转头要去看她娘。

    还不待蔺太后再起唇说些甚么,却听见有一少年越众而出,道:“臣有言。”

    蔺太后朝下瞥了一眼,不记得这清秀少年是谁,正要挥手要他先行等着,答过万承平再说,没料到他径自开了口。

    “臣以为,甘大人此事该查,但绝不是这等查法。”那少年举止恭敬,面上却似乎带着些旁的东西。

    “其一,甘大人言行,诸位大人并未少见,虽说读西洋书行新兴事,但从未与我大衡礼数有悖,也从未有过不和圣人之言之举,端方严正有目共睹。如今为何忽然做出这等事,究竟是当真一时猪油蒙了心,还是另有隐情,自然要好好彻查一番才是。我大衡向来历法严明清白,自然不能令任何人蒙冤。”如今朝堂之上一边倒,皆是阉党搅和,旧派冲锋,新派自知理亏也辩驳无能,实在是无人说出过这般言论。

    那少年仿佛还不痛快似的:“其二,我辈自幼读经读史,自然该知道‘三思而行’,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更不该要带着‘市舶司一定走私有鬼’的心思去查,那便是没有事也该查出事端来了。其三,我朝虽说以农为本,但商贾海贸之人尚且要讨生计,十三港所养所依百姓多少,妇孺皆知。因伤一指而断一臂,继而斩半身,实非良策。臣……”

    “你叫甚么名字?”蔺太后半途中打断了这一番慷慨陈词,揉着眉心问道。

    那少年长揖到底,朗声道:“臣大理寺正谭怀玠。”

第三十九回:书生

    万承平平白被抢白了一通,未来得及恼怒,却是先皱了眉。

    若他没记错,这谭家该是旧派的清流文官才是,不过最近又和田信这等人走得近,不知道打的是甚么主意。这谭家二小子……今日这话,恐怕不是他父亲教的罢?

    虽说万承平不开口,但自然有人开口,田信仄了一眼躬身的谭怀玠,道:“我听闻,谭家二郎年初定了亲事,定的是陈开霁陈大人家的三姑娘?”

    众人颇有些诧异,不知道田信为何要在这当口儿提起了这小子的私事,没过几瞬,有些反应快的却已经明白过来了。

    甘曹曾是陈家的门生,而陈家今后又是谭怀玠的岳家,他堂上这一番慷慨陈词,也不知究竟掺了多少私心进去。

    便见田信又开口道了:“年轻人啊,如今是在朝会之上,到底该分分公私。”

    谭怀玠恭敬非常,手心里头一握汗水不知怎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从容,和他从先与人温声闲谈时一般无二。他躬身道:“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自然辩驳也不该避亲,下官只说道理,不讲情分。”

    田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待开口,却听见那重重珠帘之后有人笑了一声。

    田信即刻闭了嘴,微微躬身。

    只听蔺太后笑道:“后生可畏啊……”

    “娘娘过誉了。”谭怀玠不再躬身,却是挺直了身板,再次高声道:“可畏的不是后生,而是人言和人心。剖肝沥胆方能立心,砸黑穿暗方能见明,自古忠言逆耳,良策诛心,若非心中不稳,何来畏惧?臣愿为大衡社稷肝脑涂地。”言罢拂袖撩摆,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站在小皇帝贺霄身旁的裘安仁挑了挑眉角,轻蔑地撇起嘴来。

    少年人啊,就是喜欢拿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腔孤勇和甚么对抗,他要肝脑涂地对吗?

    那就遂了他的愿罢。

    ……

    谭怀玠在朝会上的一番言论余靖宁全然不曾听见,他正忙着为锦衣卫的事奔走,今日恰好休沐,却也不能闲着,方从外头回来。

    是去探监了。

    原先去天津卫清查大沽港的锦衣卫,有些官儿的多少都有牵连,在狱中关了一串儿,锦衣卫自己的人关进了自己的诏狱,说出去都是一大桩稀奇事。高邈那一群算是因祸得福了,镇日里跟着余靖宁他们奔走,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他方进了二门,就瞧见尤平家的站在门口朝外张望,像是特地等他回来。余靖宁微微有些疑惑,开口问了句:“怎的了?”

    尤妈妈道:“姑娘吩咐我了,要我在此处等着世子爷回来,姑娘要奴婢说,她在议事的堂屋等您,请您务必去一趟。”

    余靖宁虽说满脸疲色,到底点了点头,朝着堂屋去了。

    见他进去,余知葳难得恭敬地起身迎了迎:“大哥哥。”

    余靖宁知晓这是有要事相谈的架势,断不敢怠慢了去,点了点头道:“坐罢。”

    兄妹二人坐定了,余知葳便先开了口:“你又去翻案了?”

    余靖宁“嗯”了一声,旋即就锁住了眉头。

    余知葳见他脸色,便知道此事不易,还是开口问了句:“如何了?”

    余靖宁锁着眉头,将放在桌上的两根手指敲了敲:“除却郑指使,我还问了旁的人,他们说,那日东厂的人和他们闹了些不愉快,黄化成便说两拨人分开清查,是以,上了甘家的船的,恰巧就只有东厂的人。”

    余知葳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那这事儿便能串起来了。

    果真余靖宁就如此说了:“定是东厂蓄谋已久要栽赃嫁祸,只是如今寻着了人证,物证却寻不到了。”

    甘家的船早就看管住了,虽说没过多少时日,但就算是只给几个时辰,也足够他们把所有痕迹抹掉了。

    余知葳砸了两下嘴,目光流转了一圈,这才侧头对上了余靖宁的眸子:“我这几日将你和谭二哥哥传回来的消息和我自己四处打探了一阵的消息一并琢磨了一阵……你先别管我哪儿来的消息,我说过我在江湖上有门路。”

    余靖宁脸色更黑了些,好悬没忍住要开口,终究还是甚么都没说。

    余知葳不顾他脸色接着道:“甘家的船上搜出了鸦片,除却甘家本身,首当其冲的便是因‘渎职’下狱的锦衣卫,再然后呢?你今日说恐怕是要栽赃嫁祸,我也这么想,按着这个来,所有的关节便可打通了。”

    “第一。”余知葳伸出一根手指来,竖在余靖宁眼前,“锦衣卫元气大伤,获利的是东厂,这个傻子都瞧得出来。”

    余靖宁陡然一挑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余知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话别是专有所指。

    余知葳似乎感觉到自家便宜兄长目光灼灼,停了口中的话,疑惑道:“大哥哥,你也别太忧心了,容易掉头发。”

    余靖宁顿觉不该与她言说其他,只好舒展了眉头,道:“无事,你继续说。”

    余知葳点了点头,并未在意余靖宁的表情变化,接着道:“栽赃过锦衣卫之后,下一步就是最好把‘私藏鸦片’这件事闹大了,往‘走私鸦片’上引。”

    很不幸,还就是让余知葳言中了,如今朝堂上果真是如此走向。

    她接着道:“田信那一群阉党大可以当搅屎棍,只把问题提出来,抛给大家,接着……新旧两派在海贸上积攒的嫌隙很快就会爆发出来,在朝会上争做一团。”

    阉党本来是没有甚么政治目标的,他们信奉的,不过是个“老佛爷万岁”,可此事之于蔺太后,也不过是她揽权的一种手段罢了。

    朝臣若是都报团取暖,有自己信奉的观点,有自己的小集团,那谁还去听蔺太后说甚么。

    上位者,大都希望臣子们做纯臣的,可心思纯净只知忠君的纯臣又何其艰难,哪来那么多高境界的人。于是乎,要大家吵起来,闹起来,彼此之间此消彼长不断斗争,自然不会有一端独大的情况,也当然是可坐收渔翁之利。

    没有甚么朋友党派的臣子,当然只能被迫做个“纯臣”。

第四十回:争论

    “蔺太后所需,不过权势二字,管他是新派旧派还是阉党,只要是妨碍了她老人家揽权,那就是她的敌人,大可一脚踢开来去。”余知葳哼哼笑了两声,“所谓‘谁让我不舒服,我就搞死谁’。如今海贸兴盛,明眼人和新派不必商量就能自成一党,她自然是不乐意了。方才除了一个单弘光,立即就轮到了甘曹,这是要将新派打散了,磨碎了,逐个分化各个击破呢。”

    “那么。”余靖宁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十分赞赏地瞧了余知葳一眼,“英雄所见略同。”

    余知葳得了夸奖,在余靖宁面前自然不必遮掩,显了两分得意之色:“所以大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办?”

    余靖宁不假思索道:“自是要将东厂这栽赃嫁祸的行为落实了,不但能摘除锦衣卫来,说不定连甘大人也能救下。”

    余知葳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余靖宁颇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咳嗽了两声:“是,你猜到了,这很难办,除却找出人证外,还并未有进一步可行的举措。”

    余知葳摇摇头:“咱们恐怕保不住甘大人。”见余靖宁未出言反驳,便知道他心里应当是清楚这道理,顿觉下面的话他应该能听得进去,便接着道,“若是换个旁的法子,说不准还是能将锦衣卫摘出来的。他们会往锦衣卫身上泼脏水,难道咱们还不会祸水东引吗?”

    余靖宁在桌上敲着的两根手指停了停。

    “虽说这是东厂头一回和锦衣卫清查天津港,但十三港市舶司向来都有东厂的督查在其中,究竟掺和没掺和过这种事他们自己清楚。若是出了这般私藏夹带走私一类的事,首先心虚的不该是他们吗?”余知葳将半个身子向前倾,轻声道,“他们会栽赃,自然我们也会。”

    “锦衣卫的确是有些疏漏,可若不是东厂包庇,锦衣卫又怎会查不出?”若是将这样的事端捅出来,那么不管是站在哪方的人,就该先本着一副“坚守大衡历律”的模样讨伐一番,这时东厂要先忙着撇清自己,当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再去管旁人如何。

    余靖宁皱眉:“不成。”

    这又有何不成,难道还有更好更容易的法子吗?余知葳心里恼怒,声音也不禁提高了三分:“又有何不可?”

    余靖宁见她语气不善,不禁也带着些怒火:“这是要坐实了甘大人‘走私鸦片’的罪名,是弃他与不顾。”

    “甘大人保不住了。”余知葳深觉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关二爷,虽说关二爷脸红他脸黑罢,但不义薄云天照样对不起天地良心,她翻了老大的白眼,反唇相讥道,“你自己心里又不是不清楚,非得我将这事儿戳到你门脸儿跟前你才能承认吗?”

    余靖宁也冲着她咬牙切齿:“不试试又怎知不成?”

    “若是郑指使没有性命之忧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事端哪有能由得你裹乱瞎试的时候,等你那一大圈子兜回来,他俩就手拉着手黄泉路上唱歌儿罢!”余知葳先前还往嘴里塞云片糕,这会儿也不塞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说服这位气红了脸充关二爷的世子爷。

    还没等她想出法子来,尤平家的急急从外头回来,道:“世子爷,姑娘,谭二爷身边的小厮万卷来了,好似急得不行。奴婢知晓谭二爷与咱家熟识,便没通报就让人进了大门了。如今人在外头候着呢,世子爷和姑娘看,要不要让他进来。”

    余靖宁沉声道:“让他进来。”

    那万卷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满面泪痕,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哭腔道:“求世子爷救救我们家二爷。”

    余靖宁陡然一惊,赶忙问道:“谭怀玠他出甚么事了。”

    那万卷道:“今日小的照例在宫门外头等我家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下朝,谁知左等右等,只见了老爷和大少爷,却不见了我们二爷了!小的远远地瞧着,老爷和大少爷的脸色都难看极了,大少爷和老爷说了两句甚么,老爷就勃然怒道,‘他这是自作自受,权当谭家没这么个儿子。’我就起了疑,不敢去问老爷,只敢上大少爷跟前问了问,他……他说,我说们二爷下了诏狱了!”

    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连谭二都牵扯进去了?余知葳顿感脑子一片浆糊,听见余靖宁开口问道:“下狱也总该有个缘由,究竟是因为甚么?”

    那万卷愣了愣,机械地复述起来:“大少爷说裘印公说‘既然谭家二小子和甘曹同声一气,那就去陪他同甘共苦罢。’嗷嗷,大少爷还说,那个什么裘印公跟老爷说了‘你家二小子有出息,出息极了,今后指着他就成了,也不必搭咱们这么条破船。’我就求大少爷了,说二爷是你亲兄弟,难道就不能想法子救救他吗,大爷就说‘小二下狱我又如何不痛心,可我哪里能拗得过父亲’。”

    万卷说完,又磕头,磕在地上“砰砰砰”地响:“小的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人,跟着二爷才识得几个字,也听不懂那些官老爷说的话都是何意,只知道我们二爷现下万分危急,而且连父兄都不顾他了。小的知晓世子爷向来与我们二爷交好,如今恐怕只有世子爷能为我们二爷说两句话了!”

    余靖宁赶忙伸手将他拉起来:“你先别忙着哭,你现下就与我一同出门,去找北镇抚司的高邈高百户去问问情况,咱们再寻将那谭二郎救出来的计策。”

    万卷连连点头,似乎又想跪下磕头了,余靖宁扯了两把才把他从地上捞起来。那万卷软着腿脚,道:“小的替我们二爷谢谢世子爷,小的今后给世子爷当牛做马!”

    那余靖宁一边把万卷往外头扯,口里一边斥责道:“说甚么胡话,你给你家谭二当牛做马就够了。”

    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甚么似的,回头和余知葳道了句:“情况紧急,这回就先不带你了。”

第四十一回:躲藏

    西四牌楼处摆摊儿的多,常见的是穿短打老头儿,裤腿儿宽大,裤脚上都缠着布条,没有穿袜子,只登着一双麻鞋,嘴里一声一声吆喝着:“臭豆腐,酱豆腐,卤虾小菜酱黄瓜。”

    自然也有老妇,穿了褐布衫,系了蓝布裙子,头上的包头朝前打着结,腰间围着个青布围裙,也吆喝:“活秧的豌豆哎!多给的豌豆,赛过榛瓤。”她带着的应当是自家的儿媳,还算颇有几分姿色,有些怕羞,总掩着口,只替她婆母买卖算钱称斤两,从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子来,来回路过的人不是瞟她的脸就是瞟她的手腕子。听说这是寡婆媳两个,那小寡妇大约也能算个“豌豆西施”之流,若叫个细酸文人见了,怕是还要说笑两句“文君当垆”的典故,虽然豌豆和杜康美酒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远。

    不过她家的豌豆总归好卖些。

    此处市井气颇浓,不大讲究,路上又挤又乱,却是热闹非凡。

    沿着街边走过来一个小少年,穿着直裰,才留的发,拿布包着头,一路走一路顾盼,走到那豌豆西施的摊子跟前,那老寡妇就叫了:“诶哟,这不是小六子嘛!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娘说送你上书院读书去了,读得怎么样啊?诶诶诶对了,上回你们倚翠楼那扫地的丫头上我这儿赊下的还没还呢,回头跟她说一声儿,让她甭忘了啊。”

    豌豆西施也才十几岁年纪,掩着口看着小六子笑,脸上就飞了几抹红。

    余知葳思量了一下,决定先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她皱着脸,将自己的手伸给那老寡妇瞧:“书院的先生呲我,还打手板,拿着那么尺把长的寸把宽的木条子,甩得呼啦呼啦响,倍儿疼!”

    老寡妇就笑:“哎哟哟,你这么个拔份儿的文曲星还挨板子,那书院的先生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啊呀,要是我儿子还在,也就和你一般年纪,小哥儿们做个伴儿,一起读书去多好。”

    余知葳扳起脸来,一脸的高深莫测:“诶,话不能这么说。文曲星也是先生打得才做出文章来的。”

    老小两个寡妇就一起笑骂她:“夸两句,尾巴都翘到天上了,一点儿也不面软!”

    余知葳跟着嘿嘿了两句,从襟口摸出来个簪子,转头就跟那豌豆西施说话了:“姐姐,这簪子,包了银的!若是戴姐姐头上,姐姐离上了月宫的那位也就差一丸仙丹了。……你看能还上那赊的吗?”

    那小寡妇正脸红,立即就说“能”了。

    老寡妇仄斜着眼睛骂了她一句,抽手拿过那簪子,瞧着还成,骂余知葳道:“小兔崽子,那先生的手板子打少了。”

    余知葳又嘿嘿地笑,两眼弯成两弯小月亮:“您今儿个搽得甚么粉儿啊?铅粉颜色灰,恐怕不是罢。”

    老寡妇不明所以:“啊?我今儿没擦粉。”

    余知葳立即就把眼睛眯起来了,嘴张了老大,赞道:“哎哟,奇了奇了,吃豌豆也能返老还童啊,下回我得多来点儿。”

    这寡妇算是听明白了,这小崽子是兜着圈子夸自己呢,脸上立即就缓下来一半儿,笑骂道:“你小子,忒油!”

    余知葳又笑了两声,凑近了打听道:“您瞧见咱们胡同那几个花子没?”

    “哪几个花子?”老寡妇方才被余知葳灌了半壶酒,正五迷三道着,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

    余知葳嘴里头啧了几声,仿佛是在思量:“就见天儿墙根儿底下杂耍那几个小孩儿,黑不溜秋,拖着大鼻涕的。”

    “你才多大年纪,叫人家小孩儿。”老寡妇嗔了他两句,转眼就犯了愁,眉头皱了皱,“诶,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好些日子没瞧见了。”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腾”地就竖起来了,脸上却还挂着笑:“嗨,那几个不省心的,先前欠我的钱还没还呢,别是想赖账!”

    她与那寡婆媳两个一番道别,便径自去了。

    余靖宁同谭怀玠的小厮去了高邈处,余知葳便和尤平家的说了一声儿,独自出去了——是去找二狗,蛋儿,锤子那几个。

    上月就听他们几个小的说邵五爷上天津卫接货去了,她在掩日里也没个身份,不好管束,掩日又与她有些恩情,也不好告诉旁人。只能是先嘱咐了他们仨,再将这事儿藏下来。

    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出了甘曹这档子事儿。

    她特特出了一趟门,找了他们仨一回,打探打探消息。

    那三个倒霉孩子先是哭了一通,接着泪眼婆娑地开始说话了。

    先是二狗开了口:“师父统共上了三趟天津卫,第三回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堂里也派了人去寻……都没有过结果。”

    蛋儿抢着接话道:“六师叔七师叔他们几个都去了,七师叔也没回来。”

    余知葳急急:“那六爷呢?六爷探到消息没。”

    三个小崽子齐齐摇头,都说没有。邵七是和他带去的那群人一起失踪了的。

    邵六每日急得焦头烂额,照理来说,这掩日又不是没有官道儿上的人,就算是犯了点儿甚么事,也该是很好保下来才是的,如今这究竟是怎么了?

    兄长也不见了,七弟也不见了,实在不知道这天津卫究竟有个甚么吃人的鬼怪,专门吃他们掩日的人。

    余知葳当然知道,邵五邵七的失踪恐怕和甘曹一案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她身份特殊,此等大事也实在是不方便与他们几个细说,只能好生安抚了一番,便让他们赶紧躲藏好了。

    离掩日和官兵都远点。

    掩日这段时间自顾不暇,只怕是顾不上这么几个小崽子,若是逃了当然是最好的时机。

    谁知今日再来找,竟然来一点儿影子都没见,还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春末夏初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被尤平家的实行了“春捂秋冻”政策的余知葳本该是一头热汗,她如今却是从后脊梁朝上搜搜地冒冷气。

    她站在街边暗暗抽气——但愿是他们几个藏得太好了。

第四十二回:高邈

    高三奶奶有点儿微微的郁闷。

    锦衣卫一半的人马都折在甘曹一案中,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余下因祸得福的一群人如今总算体会到甚么叫“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了——他们各个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家高三爷年纪轻轻,本是蒙着祖荫做了个百户,混吃等死拿俸禄倒也乐得清闲,可这事儿一出,虽说是听闻要升职,却也忙得家都回不成了。

    自从甘曹出了事,她家三爷就没回来过,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儿回了趟府,面还没见着呢,就说是来了客,还说是平朔王世子来了,于公于私不得不见一面。

    哼,下回见着他家小六,可得好好罚她杯酒,高三奶奶愤愤想到。

    只是想到这儿,不禁疑惑起来,明明是余家长女,乳名怎的唤作小六?是有个甚么说法?

    任凭她在自己屋中如何想,余靖宁和万卷却是在前堂见着了高三奶奶好些日子都没见过的高邈。

    那高邈听了两句,看着余靖宁和万卷险些跳起三丈高来:“哎哟我说宁哥儿,谭二郎朝上那一番话说的漂亮啊!我在御道上站着听得我都想抽刀助他,说真的,我也老早想这么说来着,奈何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说不出来啊。真的,我以后要多跟谭二郎学学。真的,他真的好厉害。”

    高邈这一串儿“真的”闹得余靖宁火蹭蹭蹭往上冒,抽着眉毛喝了一句:“高三郎!”

    高邈的“真的真的”戛然而止。

    余靖宁这才放缓了声音,皱眉道:“我们二人如今这般着急,你好歹也识着些时务,与我二人说一番朝上是个甚么情景,谭二他究竟如何了。莫说甚么‘今后’要与谭二学学之事,我都怕……”

    我都怕他没有今后了。

    高邈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子,暗暗忏悔了一下自己的激动过度,这才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朝会上发生的事:“今日朝会,万承平万大人说不但甘曹该查,连十三港海贸之事也该重新考虑考虑。谭二郎先是给甘曹说了情,又是言及海贸不能断,更是言语中明里暗里贬斥阉党之意。紧接着田信那起子人就说他公私不分,再然后……你们就都知道了,裘厂公亲下了令要他下狱。”

    高邈又思量一阵,忽而一拍大腿,高声道:“坏了!这关的不是咱们锦衣卫的诏狱,下的是东厂的诏狱!”

    万卷两眼一翻白,险些晕过去。

    余靖宁头发根都冒着凉气,好歹把万卷给扯住了。他扶了万卷两把,对着高邈拱手道:“好歹相识一场,还请高三哥看顾着些谭二,莫让他在狱中遭了不测。”

    起码得撑到他想办法把他弄出来那一日。

    高邈也正色拱手回到:“尽力一试。我定去为谭二郎上下打点着。今日说要给我升千户,虽说品级还是不高,但到底也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知能不能将他调到咱们的诏狱去。”

    “三哥费心了。”余靖宁冲他揖礼道,“我便先替谭二谢谢三哥了。”

    高邈赶忙把他扶起来,口中道着:“不敢当不敢当,你说得对,到底相识一场。如今这般形状,也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能让这绳子在我这儿断了。”

    高邈引着余靖宁再次落了座,摸了摸下巴上才刮过的胡茬,皱了皱眉道:“还有一事……我觉着十分不妥。”

    余靖宁拱手:“三哥请讲。”

    高邈口中啧啧了两声:“谭家小二的父兄委实太不像话了些,自家的儿子出了事,不说奔走罢,好歹也该忧心忧心,他家那两位,怎的好似要着急忙慌和自家人撇清关系似的。尤其是谭泽那老爷子,当庭便说甚么‘有子如此,家门之大不幸矣’,教谭小二听了不寒心么。若是出来了,今后和一家人又该如何过活?”

    余靖宁在心里默默叹气,虽说自家处境危险,但好歹自家人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自己背后是自家人,绝不怕身后出事。可谭怀玠这儿,连自家人都不和自己一条心,该是多难捱啊。

    原先还劝自己要冷静,要三思,要给自己留条退路,真不知道他这一腔孤勇是哪里来的。

    他摇摇头:“谭家老爷子我不想见,他那个大哥到还可以见上一面,不知能不能说通。”

    高邈就立即站起来了:“宁哥儿说得对,必是要去一趟的,我同你一起!”这厮说好听了是行动力极强,说难听了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唤了自己的心腹小厮过来,吩咐道,“你去同三奶奶说了,就说我有事,今晚未必能回家,她不必等我,自己先睡了便是。”

    那小厮点头称是。

    高邈立即跳了起来,对着谭怀玠道:“走走走,宁哥儿你刚好也出了门了,也不必回府了,咱们现下就逮那谭大郎去!”

    说罢推着余靖宁就往外走。

    余靖宁被他猛然一搡,踉跄了两步,但很快就站稳了。

    连方才的凄惶都压下去了许多。

    几个少年疾步朝外走,余靖宁有心道谢,却又觉得方才已经道过谢了,再在人家耳边嚷嚷恐是不大好,于是只好与他拉扯些闲话。

    “你如今常常不得空,尊夫人怕是要辛苦许多了。”余靖宁道。

    “哎呀。”高邈抓一抓耳朵,嘴角一撇很不屑的样子,眼里却是带着笑的,“女人家,麻烦!一日不见就要哼哼唧唧,你说咱们也不是那书香人家,闹个甚么‘如隔三秋’啊。”

    说着说着,连嘴角那一点不屑都掩去了,全然成了一副笑模样。

    余靖宁在心里嘟囔,他就不该提这茬儿,这家伙跟谭怀玠提起陈月蘅一个德行。

    想及此处,心里却生了些别样的感受。

    不过是提起一两句,便能忍不住要挂着笑,这究竟是个甚么样的感觉?

    余靖宁很难想象,除却年纪小的缘故,也是因为他清楚,自家娶妻恐怕比嫁女儿要难得多——娶个高门要惹得上头人不快,觉得他家结党营私,可若是随便聘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别说他家了,皇家在百官面前,面子上都挂不住。

    可是说起嫁女儿……

    他真的,要把余知葳往火坑里送吗?

第四十三回:大郎

    高邈骑在马上,对着余靖宁道:“谭大郎这厮,据说是在云韶院有个相好,常常往那边去,如今去了应当是能揪出来。”

    余靖宁偏头:“你打算怎么把他揪出来?”

    “这……”高邈完全想不到这个“怎么”,于是胡乱答道,“直接揪不就好了。”

    余靖宁挑了挑眉毛,对他附耳道:“你先去镇抚司提一队人来。”

    “是了。”高邈松了缰绳,以拳砸掌,“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打起来了该如何?那当然是人多占便宜啊!”

    余靖宁:“……”

    云韶院名头大,大的离谱,朝廷还没它屹立的时间长呢。

    进了云韶院,闻见的便全是脂粉气,所谓“倚红偎翠”便不过如此。如今,谭家那位大爷正倚在个姑娘身上喝果子酒。

    那果子酒颜色鲜艳,几人又笑闹着,一不小心就泼在衣衫上头了。

    那姑娘穿了个红衫子,里面露个白主腰,那酒就恰恰泼在白底子上头了。

    那姑娘娇笑着搡了谭怀琅一把,娇娇俏俏笑道:“大爷,都怪你,你瞧瞧我衣裳都脏污了。”

    谭怀玠容貌肖父,清隽而有秀骨,体态纤长,谭怀琅却是生得像亡母,一副富态模样。胖人怕热,不过是初夏季节,随便动动手脚就闹得满头满身的热汗,旁边好些个姑娘给他打扇子。

    他一手捞过那姑娘来,调笑道:“怕甚么啊,美人儿当配花儿,我便在那酒渍上画朵花儿便是了。拿朱砂过来。”

    云韶院的姑娘莺莺呖呖地,娇笑着就端了朱砂过来,还嗔道:“大爷就疼她,怎的不给我画。”

    “诶”谭怀琅一抹嘴,仿佛抹下了千八百斤的油,他撇嘴笑了笑,“别忙,一个一个来,爷都给你们画上嗷。”

    他刚在那姑娘身上落下一笔,就听见外头乱七八糟地吵嚷起来,仿佛还掀桌倒凳的。

    谭怀琅眉头皱了皱,开口骂道:“臭杂拌子,这是要作甚?”说罢,将要站起来朝着外面骂两句,外头那乱七八糟的一片都闯了进来。

    当头一个飞鱼纹曳撒的锦衣卫高声道:“奉皇命禁烟,闲杂人等肃静退开。”

    谭怀琅当即一个哆嗦——最近风声紧,查的严,他早就将那些大烟膏子处理掉了,可如今这一激灵,才想起自己原先在云韶院还藏了一副烟杆子,也不知她们收起来没有。

    他双膝一软,不由得就跪了下去,给那少年锦衣卫来了个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来的是个百户,虽是武官,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个都察院九品检校,官高他三品。官大一级都压死人,别说如今这般形状了。

    他伏在地上颤着声儿唤了一句:“大人……”

    那锦衣卫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声音挑高了三分:“怎的抖成这样,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谭怀琅赶忙摇头,哆哆嗦嗦道:“不是……没有……”

    那少年锦衣卫就颐指气使起来了,指着谭怀琅道:“此人形迹可疑,着先押下去审问,你们几个,也别愣着,去旁的屋子也搜搜。”

    谭怀琅除却之前看东厂将他弟弟押下去,还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急忙求饶道:“大人……我都招了……不不不,大人我冤枉啊!”

    这别开生面惊世骇俗的求饶,险些就把那锦衣卫听笑了,他忍着笑,再次发号施令道:“将他的嘴堵了,押下去。”

    一群人在云韶院浩浩荡荡闹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还真是查出不少和鸦片多少有些瓜葛的来。

    倚在门框上的余靖宁撇了撇嘴,心道,果真是鸦片害人啊,拼着丢了命的危险,也该要留在身边再吸一口。

    的确该禁!

    正想着,高邈就从楼上叮呤咣啷地下来了——方才捉谭怀琅的少年锦衣卫正是他。他一边跑一边笑:“我说宁哥儿,你这假公济私的一招可真是绝了,我都没想到能藉着这刚安排下来的‘清查’名头把谭怀琅给控制住呢。”

    余靖宁险些给他气得闭过气去,甚么叫“假公济私”啊,传出去也不怕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一行人押着几个云韶院的常客回了镇抚司。

    因着要“假公济私”,是以当然先审谭怀琅。

    高邈抱臂而立,嘴角噙着笑:“行了,你方才说要跟我招甚么,如今就囫囵个儿的全招了罢。”

    谭怀琅:“小人冤枉。”

    “冤枉?”高邈变戏法似的,一连拿出了好几杆烟枪,笑着问他道,“哪个是你的?”

    高邈心虚,立即就去瞧,眼神在那几杆烟枪上看了几遍,却没找出来自己的,刚想开口答:“没有。”

    此时,一直立在一旁的余靖宁才第一回开了口:“若是全然没用过这东西,也不必去找了,你这已经算是招了。”

    高邈高高兴兴笑起来:“夯货,这里面没你的。”

    如今这谭怀琅才晓得利害,更是打摆子打得像发疟子,竟是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余靖宁见他这般模样,气急攻心,一拳打在他鼻梁上,那鼻血“唰”地就瀑布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谭怀琅手上捆着,也擦不得,只好受着,听余靖宁怒道:“你兄弟如今落在诏狱里,你还在云韶院里找姑娘抽大烟?真不知道心肝是怎么长的!”

    打了一拳,余靖宁却也好似冷静下来一般,冷冷不屑道:“你们谭家嫡出两个儿子,你这个长子无能,没甚么建树,反而是次子出挑。像你这般蠢笨之人,恐是要怕弟弟今后出挑得过分了,你父亲该把家掌在他手上,如今这是盼着他死呢?”

    语调波澜不惊,说出来的却尽是诛心之言。

    他再度开口,冷笑道:“你家若是没了二郎帮衬着,就靠着你这么人,谭家就算是搭上了蔺家田家裘安仁的船,也迟早要败了!”

    谭怀琅年长余靖宁七八岁,如今被他这样数落这,却是半分不敢言语,只听着他斥责。

    余靖宁在谭怀琅面前踱了几步,边走边道:“原本是打算规劝你两句,让你们自家人也好好想想办法救你兄弟,顺便规劝一下你父亲。”他停了步子,强忍住想往谭怀琅身上啐两口的冲动,冷冷道,“但如今见你这副德行,想来你也不过只能说出些‘我如何劝得了父亲’这般的废话,你便在牢里好好待着等你父亲将你们二人捞出来罢!”

第四十四回:艰难

    虽说并未血脉相连,但余知葳和余靖宁罕见地达成了一次心意相通——他们如今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和满心的乱麻,还是差不多为了同一件事。

    虽说方向不太一样罢。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黄昏将近了,余知葳正从西四牌楼往世子府回。

    她并未骑马,也不好在路上撒开了跑,是以虽说是抄了路程最短的小路行走,但脚程倒还不算快。

    “布谷……”绕过个胡同,余知葳不知道怎的,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杜鹃声。

    她陡然一个激灵,都这个季节了,怎的还有杜鹃叫唤,只怕是人学的罢?

    余知葳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攒在耳朵上,就差嫌少阳王妃当初怎么没生出八只耳朵来了。

    “布谷。”

    余知葳这回算是当真听清了,她赶忙把抓住的那一点声响按进自己耳朵里——真的是三长两短!

    她激动不已,赶忙应和起来。

    果真,不多时,从墙头上探出三个脑袋来,冲着她小小声地唤道:“大哥,大哥……”

    余知葳刚忙将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朝着那三只去了。

    直到走到了跟前儿,她才开口道:“如今瞧着都全须全尾的,想必都没甚么事——你们躲了个甚么好地方?”

    蛋儿抹了两把鼻涕,先开了口:“大哥教过咱们,灯下黑!我们没出京城,就是离了西四牌楼和八大胡同,上河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换上平时过年节穿得衣裳,瞧着就像好人家的孩子了。”

    二狗急急忙忙接口道:“我们碰上个菜馆子招跑堂的,就假作我们是三兄弟,家里没了大人,讨个营生做。那掌柜的敲我门可怜,就收着了。”

    余知葳点点头,小叫花子常要假扮甚么“老父病亡,无钱下葬”之类的事儿来乞讨,演技应该都很好,她显然无须担心。再看一看这三个,果真是洗干净了,收拾整齐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少年了,若是不仔细瞧,全然瞧不出和以前那三个乞儿有何干系。

    正想着,锤子高高兴兴地从褡裢里扯出一大串子铜钱儿,笑嘻嘻道:“大哥,自己卖力气挣来的果真不一样,揣在身上倍儿踏实。”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儿桃酥,“嘿嘿,大哥,新买来的,先给你吃一块儿。”

    余知葳翻翻白眼,哼道:“你小子还知道孝敬我啊?得了,我不吃那玩意儿,你自己留着,饿了的时候垫补点儿。”

    锤子嘿嘿笑着掰下来一块儿就塞进自己嘴里了。这下二狗和蛋儿老大的不乐意,吵嚷道:“说好了这两块儿是专给大哥吃的,你怎么自己吃上了?这两天吃得还不够多吗?”三只闹哄哄的,险些在墙头上直接打将起来。

    余知葳:“……”

    “小兔崽子们,也不怕摔下来把屁股跌成八瓣儿,都停下,说正事儿了。”余知葳皱眉小声呵斥道。

    那三只这才停下,六只眼睛眨巴眨巴,全都盯着她瞧。

    余知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在市井上混,最近出了甚么事儿,自己心里可清楚。”

    他三人的表情登时就凝重了三分。最后,二狗带了哭腔开口道:“知道。还有,师父和七师叔都下狱了。”

    虽说余知葳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嘴里没来由地有些发苦:“所以你们几个照顾好自己,莫让师父在牢里还要牵肠挂肚的,明白了吗?”

    三只点头如捣蒜。

    锤子叹了两口气:“师父和七师叔入掩日的时候都是断指立誓的,他们绝无可能将掩日供出来,堂里也绝对不可能保他们出来……”

    这话的尾音凄惶极了。

    余知葳知晓他要说甚么。

    掩日帮大业大的,又是与官员有些勾结,怎会轻易受他人所牵制,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是以,出了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推一个替罪羊出来。

    而邵垒这种替他们跑腿儿、有个芝麻豆儿大点儿职权的分堂主,当然是个不二人选。

    他恐怕是出不来了。

    蛋儿愤愤,一拳砸在墙头上,气道:“大哥,我觉得帮里出了叛徒了。上天津港接这么危险的货,起码官堂和商堂是要和咱们堂里交接的,有官堂的人在,怎么会连天津卫查港多了东厂的人,查得也更严了都不与师父说,不过一句消息的事儿。这是有人要阴我们师父呢!”

    余知葳皱了皱眉,不排除有人借机要除掉邵垒夺了分堂主的可能性,但说不定只是有人觉得自己在官场上的利益,比在掩日帮派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身份要重要的多。

    她暗中咬了咬嘴唇,十分艰难地开了口:“若是大哥虽说如今富贵了,却依旧救不出来五爷,你们会怪大哥吗?”

    三个崽子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大哥又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就能把师父放出来。”虽说如此,可三个崽子还是红了眼眶,强忍住没有大放悲声。

    余知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若是大哥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救不了五爷,还要拜托五爷帮忙呢?”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疑惑地问道:“帮甚么忙?”

    “作证。”余知葳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尝到了一点微微的血腥气,“是我这个大哥没做好,早就说带你们出来了,却到如今还没动作。现下五爷性命有难,不仅救不出他来,还得……还得……”

    不管是给甘曹翻案,还是弃了甘曹给东厂泼脏水,邵垒走私的罪名都是坐实了的,根本无力回天。

    而她也没那个劫诏狱把邵五救出来的本事。

    等等……她是没那个劫狱的本事,可余靖宁既然玩得出“狸猫换太子”那说不定也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呢。

    只是……她这样就得欠余靖宁一个天大的人情了,但他们俩之间的牵绊,自然是越少越好。

    余知葳扬起脸来,对着三个神色复杂的崽子道:“我再试试,说不准还有办法。”

第四十五回:共商

    余知葳回世子府的时候,已经天色擦黑了,尤平家的正在二门候着她,一见了她就道:“陈家老爷太太和三姑娘来了,您和世子爷都不在家中,奴婢便私自做主将他们留下来先伺候茶水了,您看您要不先替世子爷招待一下?”

    余知葳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去把衣裳换了,随后就去。”

    谭怀玠出了事,陈月蘅定然心里忐忑,绝不会不管不顾,但瞧着谭家自己那态度,恐怕只能是先想到能与她家联络联络,想想法子了。

    尤平家的点头称是,赶忙唤余知葳的两个大丫鬟谷雨和惊蛰来伺候姑娘换衣裳,她自己再去前厅侍候客人。

    不过半刻中,余知葳就换好了衣裳,上了前厅,向着客人敛衽行礼道:“陈伯父,陈伯母,月姐姐。”

    陈月蘅赶忙上去将余知葳扶住,拖过来坐在凳子上:“你是主家,还要拜我,还不快坐着。”

    余知葳冲她露牙笑了笑。

    陈家太太上来携着余知葳的手:“你们家里就两个孩子,平时支应艰难,今日我们还要来叨扰,当真是过意不去。”

    余知葳拍着她的手安慰道:“伯母别这么说,今日伯母来定是为了谭家二哥的事,咱们几家不说以前如何,瞧着如今这形状,定是要同气连枝的。都是在一条船上遭大浪拍打,哪里来的甚么叨扰不叨扰。”

    说到此处,那陈家老爷陈开霁也开了口,道:“想必宁哥儿和长姐儿今日出门,也是为了谭家小儿奔走,老夫在此先谢你们一谢。”

    虽说陈开霁是新派,但顾忌余家是旧派人家,余知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见他这样的外男已是不易了,若是唤余知葳闺名实在显得不成体统,只好依着行辈唤一句“长姐儿”以示长辈亲昵。

    余知葳瞧出他的用心,赶忙冲着陈开霁福道:“我们小辈儿哪里当得您一个谢字,晚辈先前也说了,虽说咱们几家有新派有旧派,但到底还都是有些良心盼着大衡好的,本该患难与共。”

    陈开霁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摇头道:“谭家小二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连我们月姐儿也说了‘若是她在朝堂上,也当如谭二郎一般风骨’。就算他今后不是我家姑爷,那我也当助他一助。老夫已经上了折子替怀玠求情,只是这甘曹原是我家门生,怀玠今后又要娶我们月儿,只怕如今老夫开口说话没人信得。今日便是来问问你们年轻人有没有甚么好法子。”

    余知葳皱眉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晚辈不成器,先前只想得一个法子,当时谭家二哥还并未出事,但晚辈想来若是整件事都解决了,阉党等人自顾不暇,谭家二哥自然就平安无事了。只是此法不算是光明磊落,兄长也未应允,晚辈如今不敢贸然开口。”

    谁知那陈开霁冷笑了一声:“他们东厂和阉党难不成就光明磊落了?他们玩那阴私伎俩,我们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读了书知晓了‘以德报怨’,便也该知晓后面还有句‘何以报德’,长姐儿实在不必顾虑……”

    余知葳刚想开口,却听见尤平家的急急来报:“世子爷回来了。”

    几人连忙朝着门口去看,发现回来的不止余靖宁,还并着个飞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高邈,几人连忙一阵子见礼。

    陈开霁开口问道:“怎么连邈哥儿也来了?”

    余靖宁冲着陈开霁供一拱手,答道:“我们今日抓了谭家大郎。”

    还不等陈开霁开口问究竟是为何抓了这谭怀琅,高邈就急急忙忙接上了话:“先前上头下了旨,让彻查鸦片,我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去了一趟云韶院,果真是抓着了好些聚众抽大烟的,那谭家大郎也不干不净的,顺带着就一并抓了。”

    余靖宁沉声道:“谭家统共只两个嫡出的儿子,若是全下了狱,他家迟早要败。况且谭家老爷也不是那能完全不要面子的人,我们手里握着他家大郎,也好逼着他们自家出手救谭二。”

    陈开霁不禁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手脚快些,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余靖宁低头拱手道:“晚辈不过是个领了虚职的武将,朝中之事还得仰仗伯父。”

    陈开霁冲他笑了笑,心道,旧派的孩子好是好,就是忒“规矩”了些,总是客套,他有心扭转话题,便道:“方才你家长姐儿说,先前想了法子,只是顾忌着你又觉得心里头不踏实,所以并未说出来。可如今正是集思广益的时候,不如让姐儿说来听听。”

    余靖宁在路上不是没思量过。

    他确是想保下锦衣卫指挥使郑嘉,又想让甘曹沉冤昭雪,可这哪有这么容易。不过才隔了几日,谭怀玠就也因着这事受了牵连,若是再这般拖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进去多少人。

    他所想固然是好的,可是既不周全,也不妥当,时间又长又难成事。余知葳的说法,虽说是弃了甘曹,但好歹有明确的可行性,说不准就能将如今阉党的路子打偏了,让他们达不到目的。

    顺便保下郑嘉和谭怀玠来。

    余靖宁冲着余知葳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说。

    余知葳收到了这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因为陈开霁在场还是余靖宁终于想通了,可不管是哪个,总归是愿意听她的法子了。

    她开口道:“晚辈以为,阉党闹出甘曹一案,不但是为了打击新派,同时也是为了在朝中搅浑水,拿着旧派人家当枪使,他们好渔翁得利。他们知晓我朝明令禁烟,一旦出了事儿大都是难以转圜。但是,十三港市舶司向来有东厂的督查在其中,他们连自己未必都摘得干净,若我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诬告回去,说是因着东厂的长期包庇,才导致了鸦片走私如此猖獗,他们必然要大费精力将自己摘出来。除却甘大人还是保不住以外,余下收到牵连的人,阉党和东厂必然无暇顾及,便能保下命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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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散尽似曾归介绍:
“平朔亲王家的余知葳知道吗?”“当然知道,明明个姑娘家,却撩的一手好妹。她那双眼睛啊,又轻佻又俏皮,眼泛桃花,一看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你们是不知道,就这么个人,指望她别三天两头上房揭瓦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可是也就是这么个人,站在了京城的九门之下,把脊梁骨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纵然身微,拼死一试。”==============一个身世乱七八糟却撩的一手好妹的姑娘拆东墙补西墙守城门的故事烟花散尽似曾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烟花散尽似曾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