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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懿儿     烟花散尽似曾归txt下载     烟花散尽似曾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七回:黑血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头又落雨,早上谭怀玠出门的时候衣裳单薄,往世子府去的时候淋了些雨,进门就拿帕子捂着打了个喷嚏。

    高邈在余靖宁这儿守了一天,也是气闷了一天,一见着谭怀玠进来打喷嚏,赶紧让下头人去给他披衣裳:“如今这儿已有一个病着的了,要是你也病了,该怎么办?怎么不找个下人家去,给你送件衣服也成啊。”

    谭怀玠拿着帕子擦了鼻涕,正巧尤平家的找了件余靖宁的旧衣出来,让他把外衣换了,只道:“今日忙得很,顾不上那么多。”

    高邈一听这个就头疼,坐下来掐眉头,眉心都掐出一道儿红印子来了:“又是那蔺家余家的事儿是不是,真是气死我了。”

    “妈妈,今儿屋子外头着实冷,估计没多少时候屋里也冷下来了,你们世子爷如今招不得冷风,就提前点上炭罢。”谭怀玠也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顿时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吩咐了尤平家的这才与高邈说话,“你说的不错,的确是这些事,蔺家那两位如今脱了罪,如今只说是南边事态不安稳,南下不得,要在京里住一阵子呢。”

    “怎么,难不成他们还怕宁哥儿南下的时候,找人在路上把他们给暗杀了不成?”高邈正没好气的,一翻杯子里没了水,只好自己添上。尤平家的去添炭了,余下不懂事儿的小厮一类一概没让进来,只高邈和谭怀玠在屋中。

    谭怀玠给余靖宁头上换了个冰帕子,这会子他高热倒是减了些,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谭怀玠一边动作,一边道:“你怎么这般说话,就算是他们真怕的是这个,你也不能就这样说出来啊?”

    “我说的有错吗?”高邈哼了一声,“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干的甚么事儿,也知道害怕宁哥儿。不是我说,余家如今都这般了,还让宁哥儿往前线上去,这是安的甚么心?”

    “哎呀,得亏这儿只有咱们几个,你若是出去了,千万注意分寸,别口不择言的,给余贤弟再招来祸端。”谭怀玠不好上前去堵他的嘴,只好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了,一边解释道,“这回,是余贤弟自己要南下的。”

    “他做甚么南下?”高邈一个不注意,声量又放了好大,赶紧起身来探查余靖宁的情况,而后才又坐下来说话。

    他冲着余靖宁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他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南下,怎么上前线去,疯了不成?”

    谭怀玠叹了口气,只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前儿也是听了余贤弟的话,才明白过来利害关系。现今在南边的,那是余家的兵,他要是不南下去统领那些兵马,不是平白把自己手底下的兵让给了旁人,他家的兵权不就旁落了嘛。现在这个情形,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藩地就藩,这起子人必然要将他困在京城。与其这么被动挨打,还不如干脆自请去江南前线,也好将自家的兵权攥在自己手里头才是。”

    高邈也跟着叹气,上前去探了探余靖宁的情况,人还是昏睡着,看得高邈更是长吁短叹。

    “他说的没错,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上面忌惮他家的兵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眼看着要将蔺家扳倒了,谁知道又横生了这么些枝节。往后怎么办?还是这么下去,一直互相僵持着?”高邈一边说话,一边转着手上的扳指,这扳指本不是拉弓射箭戴的那种,就是个戴着好看的玩意儿,上头镂雕了个花样,照他这么转下去,不得一会儿就磨平了。

    谭怀玠听了这话,又想起当日余靖宁与他说的甚么“新帝”一类,便原话与高邈说了。

    高邈听了之后,脸色缓和了许多,笑了两声,道:“宁哥儿这回是看清楚了,原以为只有阉党和蔺太后那老妖婆喜欢作妖,不怪咱们那小皇帝的事儿。如今皇上也一天大似一天了,这才知道,他不过也是个想看着鹬蚌相争的人,心里也本来就是偏的。都说是不让结党营私,党争乱国,哪有做皇爷的看着底下臣子斗得你死我活,还冷着眼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他这回要是看不清楚,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再往后保不齐就是咱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又分得了甚么早晚呢?”

    谭怀玠站起身来,前后踱了几步,道:“咱们几个,到底也是少年时候就一起顽大的,咱们自然明白他的心,凡事也都能想到一起去,他若是有了这样的心思,与咱们又有益,咱们又怎又不帮衬不跟从的道理。”

    “我如今……”谭怀玠又走上前去,给余靖宁换了一块儿冰帕子,“我如今只是担心他的身子,他这样子,该怎么上江南前线去?战场上头刀剑无眼,他要是因为这回这么一场大病伤了身子,便是去了沙场,也没办法像他自己想的那般,将余家的兵权攥到自己手里了。”

    谭怀玠不知道的是,这般话,余靖宁也拿来评价过余知葳。

    她原本像自己想的那般,给余家开出一条路,扳倒太后,除了阉党,也算是为当初的顾家报了仇。可最后却困于深宫之中,玩弄些自认为不入流的伎俩。

    如今不知余靖宁能不能如愿。

    高邈和谭怀玠又闲聊了一会儿,高邈看着外头雨稍歇,便说是要回家一趟。谭怀玠想了想觉得也是,两个人总得换着来,于是就要世子府的下人去给他拿了把伞,要让人送他回去。

    正说着话,忽然榻上的余靖宁咳了几声,几人全都齐齐一回头。

    听这咳的声音,总感觉是人呛住了,谭怀玠和高邈两个,不等仆妇去扶,就抢先一步将人给扶了起来。

    余靖宁咳得厉害,底下的仆妇赶紧给端痰盂,一抬头,就见着他又呕出几口发黑的血来。

    “哎哟,这……”谭怀玠明显是吓着了,扶着余靖宁的手都抖了起来,这时候却听见高邈嚷嚷了几句。

    “醒了醒了!宁哥儿你瞧瞧我!”

第三百七十八回:一别

    余靖宁那日回家之后喝了药,便发起高热来,整个人都一直混混沌沌的,只听得身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听不清楚究竟是在说些甚么。

    他只觉得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自己却动弹不得。

    后来却全然冷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七八岁的模样,见着天上落着漫天的大雪,那是西北嘉峪关才有的雪,鹅毛似的大,抖口袋似的往下落。

    地上也积了好厚一层。

    余靖宁蹬着小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面踩,手里头抱着个从鸟铳上卸下来的铳刀。

    铳刀挺重的,起码对小孩儿来说是当真挺重的。

    雪正下得紧,余靖宁抱着铳刀不知道是要去找谁,险些就在雪地里丢了靴子,手上的铳刀也抱不稳。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抬头就瞧见巍峨的城楼。余靖宁离家的时候年纪还小,没到长个子的时候,嘉峪关在他的记忆里就一直很高,比他见过的守过的城墙都要高。

    这时候又是在梦里,自然是和别处不同的,这城楼在他眼里头就跟顶了天一样高,一抬头,仰得脖子疼。

    如今又落着雪,天上阴沉沉的,这城楼就跟是把天戳破了一般。

    小宁哥儿仰着脸看那城楼,落了一脸的雪,凉丝丝的,直往脖子里钻,他冻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拢了拢自己的领口。

    他缩着脖子,开始往城楼上面爬。

    这时候,楼梯也显得极高,余靖宁就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着。他一手抱着铳刀,又爬着楼梯,寒冬腊月里,竟然闹出了一头大汗来,背上的汗都黏黏腻腻的,里衣全都粘在身上。

    小宁哥儿喘的呼哧呼哧的,废了好长时间,终于爬上了城墙,站定了,前头正站着他父亲。

    余璞有余靖宁有得早,这会子还是瞧着颇年少的模样,背影瞧着长身玉立的,腰里还挎着刀。

    旁边站着他母亲。照理来说,这种天气,他娘那种身子本是不该在这儿的站着的,要是这种天气出了门,可不得闹出好大一场病。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也站在这儿,陪在余璞旁边。

    余靖宁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做甚么,冲着他们俩喊了:“爹!娘!”

    余璞先回了头,脸上带着笑的,而后再转过来的是他娘:“宁哥儿,过来。诶呦,还抱着铳刀作甚?快撂下,小心割着自己了。”

    余靖宁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瞧不清楚母亲的脸了。

    梦里头,他便也真以为自己七八岁,于是骇了一跳,呜呜咽咽哭起来。

    两个人几步就跨了过来,余璞一把拿过了他的铳刀:“怎么了?不听你娘的话,当真割着手了?”

    余靖宁手一松,铳刀就落在他爹手里了,他还只伸着手要他娘,越瞧不清楚,心里面就越着急,哭得更是汹涌:“娘!”

    平朔王妃身子弱,断然是没法抱得起来这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的,只是蹲下了身子,拿了绢子给他擦眼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瞧你也没割着手啊?大风里里的哭,脸都要吹坏了。”

    “娘,娘你别走。”余靖宁心里头委屈,哭出来哭得声嘶力竭的,把平朔王妃倒是给弄慌了。

    “不走不走。”平朔王妃,忙着哄儿子,余璞就站在一旁看着,一脸笑,得了他家王妃一个白眼,“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又何时说要走了。”

    余靖宁抬眼看了看他爹,见他将铳刀拿在手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登时就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抬眼望过去。

    余璞就哼了一声:“怎么,小子,不接着哭了?”

    余靖宁愣愣的,看着他爹,忽然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又想抽抽搭搭,可不知怎么的,竟然止住了。

    余璞手里拿着他方才抱上来的铳刀,两肩上落着雪,他也不拂一下,就那么看着余靖宁:“哪有人是不走的呢?”

    平朔王妃听了这话,立即就嗔道:“他刚才好,你这又吓唬他,这爹当的。”

    余璞看了一眼自家媳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哭甚么,这是有甚么天大的事儿,值得他余靖宁这样哭去。”

    “靖宁。”余璞止住了笑,唤了他一句,特地没喊他小名儿。

    余靖宁站在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父亲又没有那样高了。余璞苦笑了一下:“只有千年害人的,哪有千年防人的,这事儿不怪你。”

    这话忽然说出来突兀无比,七八岁的余靖宁听着也莫名其妙,可是往心里头转了一圈,竟然好像又懂了。

    “此事要怪,就怪我心软眼拙,看错了人。”余璞拍了拍自己的两肩,雪花就抖落了下来,落在了小余靖宁的眼睛跟前,“余家今后的路,便只能靠你了。你若是心里有怨,便去报了仇,解了怨,我都不怪你的。只要你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我为你取的名字,便是了。”

    余靖宁脱开了平朔王妃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抓余璞的衣摆:“孩儿明白了,爹你……”

    话没说完,余璞就朝后退了一步,没让余靖宁抓着:“话听明白了,你就别过来了,今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做决断便是了,我与你娘先走一步。”

    平朔王妃听了话,便也站起身来,摸了摸余靖宁的额头,轻声嘱咐了句:“你自己好好的,我们先去了。”

    余靖宁心里面闷闷的,像是有炭火堵在心里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只是点头,连句话也吐不出。

    余璞携了平朔王妃,沿着城墙往前面去了。大雪又刮起来,呼啦呼啦地吹,漫天散了白毛一般,顷刻间,那两人就走进大雪中去了。

    余靖宁往前抢了几步,又想起余璞的叮嘱,终究没有追上前去。

    这时候只听见耳边嘈杂万分,繁杂不已,胸口又一热,眼进便睁开了。

    他瞧见一屋子人都围在她周遭,面前是高邈和谭怀玠,高邈那性子急的,正捏着他手腕晃呢:“宁哥儿,你认得我吗?倒是说句话呀。”

第三百七十九回:剖白

    尤平家的余靖宁端了水漱口,又喂了些药进去,觉得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底下人又忙着去将大夫请来,谭怀玠坐在床边上,见余靖宁精神尚可,便开口问道:“余贤弟,你现下觉得如何?”

    余靖宁一口闷了那药,接过底下人端的水来漱了两口,拿巾子擦了嘴,冲着谭怀玠安抚一般地笑了笑:“先前躺着,总觉得胸口烦闷异常,这一口血吐出去,倒是清明了不少。我知晓你们皆是为了我好,这几日都守着,实在是辛劳。咱们这般交情,我竟不知拿甚么来谢你们了。”

    说罢,就朝着两人抱拳拱了拱。

    高邈忙将他按下了:“咱们十几岁时候便是一处顽大的,我就与你们几个熟识。如今谁不知道你家的艰难,咱们是朋友,这种事儿说甚么谢字,你现下只管好好的,活蹦乱跳的,那我就高兴。”

    谭怀玠也在一旁道:“高三郎说的极是。你这一番大悲大恸的,到底伤身。非是不让你往江南去,只是你如今形状,还是稍微再缓几日,待到身子好些了再上路。”

    余靖宁不用照镜子看自己,也知道这几天自个儿病成了个甚么德行,脸上瞧着该有多难看。他们这般的担忧,自然不无道理,于是应了几声。

    大夫进来,又与余靖宁相看一番,说了他性命无忧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高邈守了一天,人也乏了,于是与余靖宁又说了几句,便要回家去了。

    谭怀玠:“他今日守了你一天,原本早就该换我了,让他回去歇着罢。”

    余靖宁又与高邈道了谢,着人送高邈出去了。

    谭怀玠等着下人给余靖宁端了些清粥小菜,吃完了之后,就屏退了众人,问余靖宁道:“前儿你与我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余靖宁在月光底下,显得脸色愈发惨白起来,道,“我问心无愧,上面却心虚。如今有些人不死,死的就该是我了,娘娘还在宫中呢,若是娘家就这么垮了,她在宫中又怎么过活。”

    “后悔吗?”谭怀玠忽然问了一句,分辨不出,究竟是在问后悔甚么。

    余靖宁脸上的神情并不生动,凤目垂着,剑眉也没了往日里的精气神。他手里捏着锦被,锦缎都皱作了一团,如今仔细看去,这一双手可当真是瘦多了,骨节看着格外分明,也是惨白惨白的。

    好半天,他才笑了一声,听着当是在嘲讽自己:“后悔?后悔又有何用?一步走出去了,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余贤弟……”谭怀玠欲言又止,最终甚么都没说出来。

    “余家没路可走,我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余靖宁松开了锦被,他病着,原本是散着头发的,如今伸出手来,将那一头的乌发都拢了拢,“少阳王顾家、兑隅王荀家,前车之鉴都摆在那里呢。我们手里有了兵权也是罪,没有兵权也是罪,总归都是一条死路。”

    “至于……”余靖宁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了,千般言语堵在胸前,却找不出几个合适的词句来描述。

    他弯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将手指插进发中,喘不过气来似的长吸了一口。

    谭怀玠见他痛苦不堪,轻轻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我知你心中憋闷,你若是信我,便说出来罢。我知道你像来是这般,可如今不说,今后只怕是又要后悔。”

    余靖宁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他也没拿帕子,兀自咬了一阵牙,终于开口了:“至于小六,我是当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谭怀玠周身猛然一震——他这回说的不是娘娘,而是小六了。

    他自然知道余靖宁与余知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远超兄妹之情。但他毕竟是个外人,哪里能将内情知道的详细?又曾经因此事,被余靖宁给了一顿脸子瞧,虽说之后余靖宁也道了歉,但他始终再未过问过这些事情。

    不曾想,余靖宁如今,竟然要与他说这件事。

    余靖宁有些哽咽:“我不该将她又卷进这斗争中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已经经过一回了,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心中万般无助自然是无法言说。可我现今,又一回将她置于这种境地,我尚且难熬,别说是她了。”

    失而复得自然是狂喜,可得而又失,有该是怎样的绝望。

    “她本不欠我甚么,如今全是我欠她的。”余靖宁不敢见余知葳,他的小妹妹,原本就清瘦,周身没有几两肉,如今一瞧,更是添了几分憔悴,不复当初娇俏了,不必想都知道,她那是在为余家殚精竭虑地拚命呢!

    “可我也没法想,我要是不将她从那里头接出来,她又得过怎么样的日子。她本该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又怎好真在那样的臭水沟里,假充男儿过一辈子呢?”余靖宁说道这里有点激动,竟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好了,各种情绪全都糅杂在一起,将一张俊朗的脸生生扭曲成一副奇怪的模样,“我不该与她相识,也不该与她生了这样的情愫。说对朝廷,我余靖宁自然问心无愧,可我独独对不起她。”

    谭怀玠听罢此话,惊讶之余又不免要叹气——余靖宁从前从来不提这些,若不是今日难受得很了,又怎会与自己说。

    “从前看那些戏文,都说甚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那些竟是说些才子佳人的团圆故事;读罢了圣贤书,也只教人‘发乎情,止乎礼’,哪里有人给我指一条明路出来,我究竟该怎么办?”余靖宁猛然抬起了头来,看着谭怀玠,眼里瞧不见泪,却瞧着比有泪更觉肝肠寸断,“要知道,生者死了自然容易,可是生该怎么办?”

    余靖宁剖白了半晌,一句一句说得谭怀玠半个字也吐不出,想他和高邈皆是琴瑟和鸣的,独独余靖宁一人在这里受苦。

    “罢了,今时今日这种情形,本不是该聊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说来到底丧气。不过是我今日病气上来昏了头,说了半天胡话,让握瑜见笑了。”余靖宁披衣要起身,“我去往宫里递个对牌,我需得要见娘娘一面。”

第三百八十回:从龙

    余知葳收到余靖宁的对牌的时候,正巧是早上刚下了朝那一会儿。“大哥哥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余知葳瞧见递进来的东西,立即就“啪嗒”一声儿搁在了桌上,忙问进来传话的冷长秋道。

    冷长秋低头回道:“回娘娘的话,世子爷人已经醒了,听闻也不发热了,只是精神瞧着还不大好,脸色惨惨的。”

    “知道了。”余知葳听了这话,依旧忧心,又把递进来的东西抓着翻看,也没甚么特别的。她反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又拿起来好几遍,方才对着冷长秋道:“你让他用了午膳那时候来就行了,叮嘱他午饭多用些。”

    从前余知葳从来没召见过自己这位兄长,世子爷也从来没有进宫来看看自己妹妹的时候,如今这二人意态反常的行为,倒是让冷长秋有些诧异。

    余知葳像是瞧出冷长秋的心思一般,笑道:“她蔺太后想见自己的兄长就见了,她能见得,我又有甚么见不得的?”

    冷长秋赶忙应了,要出去给余靖宁递话,人都往门外走了,却又听见后头余知葳喊人了:“长秋,你回来。”

    冷长秋忙转过身去,看余知葳沉吟了一阵,又道:“罢了,你先去罢,到时候待他来了,我自问他便是。”

    冷长秋这才退了出去。

    余知葳坐在榻上,皱眉思索起来——余靖宁这会子是有个甚么事儿要寻她,这样急,竟然不肯等身子再好些。

    这么想着,一顿午饭也吃得味同嚼蜡了。

    稍晚些时候,余靖宁果然被小内侍引着进了余知葳宫中。

    这种时候,按照旧派规矩,本来是应当挂个珠帘子的,可是自蔺太后起,见甚么哥哥弟弟侄儿外甥的,就从来没挂过帘子。她都这样,余知葳自然也有样学样,乐得不挂帘子了。

    余靖宁一进来就要行礼,余知葳赶忙让人扶住了:“快别跪了,前日里就听闻大哥哥吐了好几回血,还又烧了几日,如今还要出来,身子如何受得了,赶紧免了。长秋,还不快去扶世子爷坐下,惊蛰赶紧去倒水来。”

    一群人忙忙碌碌将余靖宁安顿了,屏退了众人,余知葳这才抬起眼来看了余靖宁一眼——眼睛底下发乌,嘴唇却发白,脸色也是偏黄的。

    除了当初因着“无旨擅自领兵入京”在诏狱待了几个月,还没甚么时候弄成这样过,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余知葳心里头揪的疼,下意识就朝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娘莫要太挂念臣。”余靖宁听见了余知葳的声音,连忙跟着回话,甚至脸上还带出了几分笑意,“臣已经大好了,不过前几日连日喝药,又没吃甚么东西,这才看着憔悴了些。”

    “所以说要你中午好好用饭,究竟好好用了不曾?”余知葳这话一出,才觉着自己是逾矩了,只好闭了嘴,喝两口茶缓解一下尴尬。

    从前都是余靖宁训她,如今她这一“关心则乱”,却反了过来,倒是稀奇。

    余靖宁听了她这话,也觉得面上有些热,只能胡乱答了些甚么混过去,估计余知葳也是没怎么听的。

    一时之间,屋子里面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茶盖轻轻响动的声音。

    这两人一口茶喝了好半天,余知葳终于是想起来了余靖宁今日找她来恐怕是有些正事要谈,于是终于搁下了茶盏,对着余靖宁道:“大哥哥今日寻我来,是有甚么事儿吗?”

    余靖宁听了这话,果真觉得自己这一病病糊涂了,昨儿也不该给谭怀玠提些甚么男女私情,闹得今日险些误了正事。

    可是这话,他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去问,问出来余知葳自然更难受,他也难受。

    难不成告诉余知葳,“咱们家不如扶持一位新帝,你早些要个孩子”?

    余靖宁左右想了一番,这般终究不成,是以又是好半天没言语。

    余知葳觉得奇怪,于是抬着头问他道:“是有甚么为难的事儿吗?”

    她一这样,余靖宁便又觉得心里愧疚得很,想了半日,忽然站起身来,一掀衣摆,豁地跪了下来:“娘娘。”

    余知葳见他这般,自然又是吓得够呛,也顾不得旁的了,亲自抬手去扶:“你这又是作甚?你不必解释,我也知晓你为何要下江南战场去,我都明白的。京里头横竖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一日,他们就别想反了天去,你就放心南下便是了。如今闹成这个模样,我又怎么好放心,你是打算将我逼得急了,干脆去请旨,要你别去算了?”

    谁知道余知葳在这儿杂杂拉拉说了一大堆,余靖宁却依旧在地上跪着:“如今我嘱咐娘娘一句话,原是极大逆不道的,可如今余家这个情形,却是不得不说了。”

    余知葳的手忽然顿住了,她左右扶不起余靖宁来,索性坐了回去,只道:“大哥哥说罢,我必然尽心竭力。”

    说罢,而后又补了一句:“我是余家的女儿,大哥哥从前教我的,我都没忘。”

    余靖宁见她这神情,不由得鼻子发酸,一咬牙却将胸中的话吐了出来:“余家这一战,明眼人瞧见,自然都知道封无可封,再往后,便是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险路了。”

    余知葳听闻这话,登时敛了情绪,正色盯着余靖宁道:“大哥哥可是想出了甚么法子?”

    “若要再封,自然还有法子,只是凶险些。”余靖宁说到这儿,自然也是顾不得甚么儿女私情了,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拱了拱手,口中道,“从龙。”

    余知葳咂摸了一遍,也就明白了他这个“从龙”说的是甚么了,贺霄如今无兄弟无叔伯,要从龙也只能从他儿子身上做文章。

    这是要再扶持出一位幼主来。

    余知葳听到了这儿,倒是笑了:“你好歹也算是想明白了,当初我那打也没白挨。”虽然这与余知葳所说“不破不立”还是有些差距,但余靖宁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是不易了。

    余靖宁听了这话,登时是跪也跪不住了,当即就要给余知葳磕头赔罪,余知葳一伸手,赶忙按住了,又笑道:“你这人好没意思,两句玩笑话也听不出来,还与小时候似的。”

    只是,当真还跟从前一般吗?

第三百八十一回:丑哥

    没过几日,便是临近中秋的时候,如今半点寻不出过中秋的意思来,众人都是各怀心事,没人注意甚么节不节的了

    如今余靖宁正是丧期,又急着要往江南前线赶过去,于是册封仪式便减而又减,匆匆行过便上路去了。

    再翻过几天去,便是中秋,蔺太后又是有意在宫中开宴赏月,没几句话就被余知葳给驳回去了。

    “当初春日里头赏花宴就那么大开销,如今到了中秋,还要这般,哪里还像是正打着仗呢。”余知葳原话是这般。贺霄知晓余知葳刚没了父亲,正心虚着,于是便顺了余知葳的话。

    如此这般,宫中也没怎么闹起来,不过是几人聚在一处吃过了饭,而后就各自回去了。

    蔺太后给裘安仁放了一日的假,要他自己玩乐去。裘安仁便与一干党羽,上云韶院饮酒作乐一番,而后又拒绝了于见的盛情邀请,自己回私宅去了。

    裘安仁只穿了家常的道袍,系着宫绦,他的衣裳通常都要大几分,又是整个人晃荡在衣衫里头。他有些微醺,手里面握着扇子,那扇坠子就不停地晃荡,他嘴里面就哼哼着不知道甚么曲子,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

    他身侧跟着个小内侍,半大孩子模样,低着头给他打灯笼。裘安仁说是要散酒气,也就没乘马车,也没乘轿子,就这么慢吞吞晃晃悠悠地走回去。

    灯光昏暗,也就勉强能瞧得清楚路,昏昏暗暗间,也能勉强瞧见裘安仁的五官。他年近而立,却不见怎么老,不知道他年纪的,犹可称他一句少年人。

    裘安仁身边跟着的孩子换了好几个了,前面的有的是不合心意打发了出去,有的却是不知道缘故,总归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不见了。

    裘安仁盯着那孩子看,看着看着,嘴里歌儿的声音便越发笑了。小内侍低着头,也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给裘安仁打着灯笼,而后就被裘安仁一把揽了过去。

    小内侍不敢惊叫,只是喘气越发急了,就听见裘安仁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孩子,你往我这边来些。”

    小内侍不敢动,僵在原地。

    裘安仁就笑了,满口的酒气就喷在那小内侍的脖颈间,弄得人痒痒的,只想缩脖子。裘安仁就轻声道了:“知道你是个没服侍过人的,正害臊呢。知不知道,旁人想要我这么着,还不能够呢。如今瞧你是个生的清清秀秀的孩子,我心里头喜欢,这才与你亲近的。”

    那小内侍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都磕着:“九千岁爷爷厚爱,奴婢,奴婢……”

    见小内侍彻底说不出话来,裘安仁更是乐不可支,搂着小内侍歪歪斜斜地在街上走:“你怕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见着你这般模样生得好的,就是心里头喜欢。诶呦,你耳朵红甚么,怎么就怕成这样,我这是要抬举你呢!”

    小内侍勉强镇定,只是说了一声:“爷爷。”

    “我年岁也大了,如今这么装乖扮嫩的日子还能过多少时候?”裘安仁一双狐狸眼眯着,瞧着还是绝代风华,他说的极是,即便世上难寻出几个比他生得还齐整的,可人哪有不老的时候呢,“人无再年少,我都二十七八了,算是跟在娘娘身边跟得久的了。原先的时候,跟在娘娘身边的,那不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裘安仁这样年纪了还在蔺太后跟前伺候,显然已经是难得的厚爱了。更何况,裘安仁自己也知道该如何揽权,早就把手伸到政事上去了,就算是蔺太后不再怎么要他“服侍”了,那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他裘安仁。

    “娘娘最近喜欢的那个娃娃叫甚么来着?”裘安仁嘴里咂摸了一阵子,终于想起来那孩子的名字,“是叫……碧空。哎呀,管他是叫甚么碧空红空的,不就是个模样生的好看么。我瞧你比他来也不差,我把你也好好调教调教,送到娘娘身边去,你看好不好?”

    小内侍这会子哪敢应一个“不”字,只好瑟瑟缩缩地被裘安仁搂着,一边打着灯往前走,颤着声音道:“爷爷,到家了。”

    “到家了?”裘安仁抬眼瞧了瞧,正是到了自己的私宅,“是到家了,你叫甚么来着?”

    “丑哥儿。”小内侍答道。

    裘安仁带着酒气一挥袖子,险些将这小内侍给带倒:“胡说八道,丑甚么丑,以后不许再叫这个名字了!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叫甚么呢。”

    小内侍就扶着裘安仁跌跌撞撞往里头走,裘安仁嘴里面就嘟嘟囔囔地给他想名字,最后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拿手一指,就道:“今儿晚上月亮好看,叫望舒便成了。”

    大家都知道,裘安仁原是内书堂出身,一路进了司礼监,书跟着读了不少,蔺太后又喜欢这种能读书的内侍,是以裘安仁腹中是有些墨水的。

    这“望舒”,便是驭月之神的意思,正合着今日的景。

    丑哥儿不敢反驳,只好应下了,谢了半日的恩。

    他将裘安仁扶进了自己房中,周遭的人立即就过来给他打水换衣裳脱靴子。

    他府中的丫鬟也都生得好看,清一色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水葱一般。

    小丫鬟打水与他洗脸,这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人唤他,那人立在外头,喊他道:“厂公。”

    裘安仁抬眼,见是东厂的人,皱了皱眉头,酒瞧着也醒了几分:“甚么事儿?”

    那东厂的太监就站在门口冲着裘安仁行礼:“那林燮元传了信儿回来,要咱们给邢家大姑娘条活路。”

    “这个林燮元。”裘安仁笑了两声,“家中有娇妻,还惦记着御史家里的姑娘,还做出这副痴情的样子来,自个儿不觉得好笑么。”

    这种的话,门口站着那人没法子回,只好站在那儿等着裘安仁指示。

    裘安仁让小丫头扶着,往那榻上一歪,笑道:“他既成了事,那给她邢大姑娘一条生路又有何难?咱们又不是那不守信的人,你去给底下人说,让咱们东厂的番子,别盯着邢家姑娘了,让她爱干嘛干嘛去就是了。”

第三百八十二回:官道

    余靖宁大概是和西郊大营有些说不清的缘分。

    当初北上辽东平兀良哈带的就是西郊大营,进京平掩日之乱的时候,带的也是问西郊大营借兵,如今南下了,身边带着的,竟然还是西郊大营。

    余靖宁不大可能孤身南下,也没那个再从西北调兵的功夫,最好的办法,便是领着西郊大营南下。

    这营中许多人,早就与余靖宁混熟了,无论是当初的辽东总兵还是现今的闽浙总兵,总归都还是他。

    只是当初是世子爷,如今却是王爷了。

    余靖宁骑在马上,脸上还是没甚么血色,想是当初那一病,亏下了,这回还并未缓过来。只是瞧着精气神都还不错,坐在马背上腰板挺直。到底年轻,底子没彻底亏下去,只是如今看着形销骨立,让人心疼罢了。

    一旁跟着的人,竟然是在军工厂待了许久的车四儿。

    军工厂的燧发枪=火铳,车四儿带着人试了许久,刚开始的时候极其容易炸膛,去岁的时候互送谭怀玠自山东回京时用了一回,便又送回去改造了。

    如今虽有时还是会炸膛,但是比刚开始时要好了许多。

    余知葳在余靖宁出发之前,特地遣人去军工厂问过了话,听闻进度还算是顺利,于是就将车四儿从军工厂中调了出来,顺带着调了一批新的燧发火器拿给余靖宁使用。

    这是大衡第一批要应用于战争的燧发火铳,不知要在战场上发挥怎样的作用。

    车四儿行在余靖宁身侧,看了两眼自家主子,问道:“世子……王爷,天色也晚了,要不咱们在此处先歇一歇?”

    余靖宁冲着车四儿摆手,道:“不妨事的,咱们快些走,如今西北军全都待在南京城中,没个人统领,不好妄动。这样一直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早些赶到。这战事拖得越久,对百姓就越不利。再说如今国库是个甚么模样,我不说只怕你也知道,这仗已经打了小一年的功夫了,再拖下去,别说百姓受不住了,有没有军饷支持咱们打仗还是个问题。”

    车四儿见余靖宁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反驳,只好应了。

    正走着,余靖宁忽然喃喃道:“送我爹回京的,也是走官道的罢?”

    “是走官道。”车四儿提及旧主,不禁眼眶又有些湿,“老王爷回了京,虽说是风光大葬,可到底不是落叶归根,这……”

    “前些日子家中来了信,说是我娘也没了。”余靖宁低着头,只是鼻酸,眼里却不见了泪,那几天的大悲大恸,将他的精全都耗干净了,“信上说,也是八月初没的,竟与我爹没差多少日子。”

    车四儿知道,原先的平朔王妃本来身子就不大好,后头几年,本就是一口气在吊着,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余璞一起去了。

    “所以,我走之前与娘娘说了,把人送回嘉峪关去罢。”余靖宁捏着缰绳,眼睛看着前头,想起先前自己高烧昏迷的时候做的那个梦,他爹与他说“我与你娘先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他想到这儿,不禁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爹与我娘,鹣鲽情深这许多年,我小时候也都看在眼里,如今一同去了,也算是福分——总有个团圆的时候。我若是没能让他们生同衾死同穴,那才是真的不孝。”

    车四儿前几日听了余靖宁的透露,也知晓余靖宁这回南下心中想的是甚么,于是思索一阵,又问道:“娘娘她……怎么说?”

    车四儿是知道这兄妹二人的内情的,当初在辽东战场的时候,甚至还看出来一点耐人寻味的情愫。

    可这会子余知葳已经嫁做人妇了,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车四儿虽说也拿她当自家主子看,但是到底不是自幼看着大的,总害怕她和余靖宁、和余家起了甚么分歧。

    “娘娘是余家女儿。”余靖宁扫了车四儿一眼,眼中似有警示,“当初没出阁时是余家女儿,如今虽说进了宫,做了皇后,但与从前也没有甚么分别。”

    “属下记住了。”车四儿见余靖宁眼中有些不高兴的意味,连忙低头冲着余靖宁拱手。

    二人便再没有旁的话说,沿着官道一路朝前走着。

    这是夜里,哪怕是点着火把,也没法子急行军,路上的情况瞧不清楚,只能靠走的。

    “王爷,前头瞧着有一大堆人马,有些远,瞧不清楚是甚么人。”前头斥候跑得快,没一会儿就转了回来,与余靖宁汇报道。

    “咱们让让他们罢,想必是路上行商的队伍。海禁关了也有几年了,他们都不容易。”夜里头风大,余靖宁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几个斥候便散开来去,给兵士们汇报避让的消息。

    正给前头人让地方,前头又回来一个斥候,打马疾驰,烟尘滚滚地就过来了。下马的时候没站稳,险些就一个跟头摔在地上,他就着这个姿势,“噗通”一声就给余靖宁跪下了:“王爷!”

    “莫急,起来好好说话。”余靖宁见不惯这样着急忙慌的样子,声音中带着斥责,谁知道那小斥候竟然跪在地上没起来。

    不能余靖宁皱眉再训,那小斥候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孩子原先是车四儿手底下带的兵,虽说车四儿去了军工厂也有几年了,但是毕竟还是带过他,如今他这么一哭,车四儿忽然觉得面上挂不住,开口正要训他。

    却听见那小斥候哭腔道:“王爷,前头那队伍的旗子,小的瞧清楚了,那挂的是余家的旗子!”

    余家的旗!

    余靖宁的马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忽然扬蹄长嘶起来,声声泣血闻者落泪。队中的马像是受了召唤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嘶鸣了起来。余靖宁险些扯它不住,安抚了半天才让它安静下来。

    余靖宁翻身下了马,走到那小斥候的面前,抖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说瞧见甚么了?”

    “余家的旗。”

第三百八十三回:不孝

    车四儿跟着余靖宁就翻下马来了,他们走的是官道,在此处瞧见余家的旗,那前头那个队伍,就只能是送余璞返京的了。

    车四儿赶忙将跪着的斥候拉扯起来,扯着嗓门就开始传令:“骑兵下马!全都下马!赶紧把道儿给人让出来!”

    几个才传了令的斥候不明所以,站在队伍后面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着原话传递了一番。

    车四儿抬头再一看,余靖宁已经取了头上兜鍪,独自朝前走去了。

    他心里面担心,嘴上“哎呀”了一声,赶忙追上前去。

    余靖宁离开西北藩地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这会子都过去七八年了,余靖宁已然是将近及冠的岁数。从半大孩子长成个少年人,面貌体态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这群人都多久没见过自家小主子了,只怕是认不出来。

    果真,等他追到前头去,就见着了那领头的人问余靖宁道:“不知这位兄弟是何人?可否将路让开,我们好过去。”

    说话的人见他穿的甲不像是普通兵士,说话还算是客气,只是被个陌生人拦了路,多少还是有些不高兴。

    不等余靖宁说话,车四儿就赶紧从后头赶了上来,一取头上的兜鍪,对着那为首的人道:“五哥儿,是我!”

    那被喊了的男子一抬头瞧见是车四儿,脱口而出:“四哥?”

    “休得无礼,快下马来!”车四儿把兜鍪也抱在手里,立直了身子,斥责车五道,“这是世子爷!”

    车四儿一激动,又忘了余靖宁已经受了册封,成了平朔王了,如今情急之下,竟然又唤起“世子爷”来了。

    车五一愣,赶忙翻身下马,也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余靖宁面前,哭道:“世子爷!”

    他这一声哭出来,就再也没停,后面的人全听见了。而后,马上骑着的人全都下了马,稀里哗啦跪了一片。

    余靖宁两手按在车五的肩膀上,缓了两口气才说出话来:“我想再看一眼我爹。”

    “世子爷……这……”自从车四儿先前那一句世子爷,周遭的人全都忘记了余靖宁已然是王爷这个事实,全都唤着他从前的称呼,听得让人鼻酸,“如今我们在路上走了已经有小一月了,王爷的棺材早就钉死了,如今天儿还没彻底凉下去,王爷的尸身只怕已经……”

    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但谁都知道这个意思。

    余璞是八月初过世的,如今在路上已经走了这么久,才在路上遇见了余靖宁,这会子要是开了棺,里面的尸身早就不知道成甚么样子了。

    余靖宁没有再继续坚持,只是道:“不必打开,我只那么瞧一眼便是了。”

    车四儿赶紧给地上跪着的车五使眼色,车五顺着余靖宁的意思站了起来,将他往后带去,越过了几个人,就能瞧见余璞的棺材了。

    平朔王的寿木自然是早就备下的,但是不可能带着去南京,是以,这一副寿木是在南京城中找的——是个老人将自己的寿木送给了他。

    看着虽说仓促,但到底没失了体统。

    余靖宁是夺情出征的武将,自然是没法子替父戴孝的。反观是周围的人,全都穿着粗麻孝服。车五看着眼酸,将自己头上的孝冠除了下来,拿给了余靖宁:“世子爷若不嫌弃,就先带着属下这一个罢。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世子爷如今没法子给王爷戴孝,属下们是都知道的。如今在路上,又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世子爷戴这么一会子,朝廷也不知道。”

    余靖宁将车五的孝冠接了过来,车五十分有眼色地替他抱住了兜鍪,余靖宁端端正正将孝冠戴在自己头上,冲着车五拱了拱手:“多谢车五哥。”

    车五赶忙摆手推辞:“世子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今日……我……”车五方才本来就哭了一场,如今说话自然还是语无伦次的。余靖宁安抚了一下车五的情绪,兀自上前看那棺材去了。

    余靖宁盯着寿木看了一阵子,眼睛里干干的,没有眼泪。他知道泪不沾棺的道理,是以这会儿的情绪也是极其克制的。

    余靖宁闭上眼睛,想起来的总是余璞在他梦中的那副模样,太清楚了,怎么抹都抹不掉。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慢地跪了下去,冲着那棺材磕了一个响头:“孩儿不孝。”

    孩儿不孝,多年不曾承欢父母膝下,侍奉左右。

    孩儿不孝,未能替父南下沙场,以至如今这般局面。

    孩儿不孝,今日出征,生死便由天定,身后又无血脉,未能安父母魂灵。

    余靖宁对着余璞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磕一下,道一句“不孝”,待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周遭已经哭成一片了。

    如今行路,周遭人也没有随身带着香和纸钱的习惯,连路祭都祭不成,只能凄凄惨惨地哭成一片。

    余靖宁立在那儿,听着周遭的哭声,又狠狠咬了一遍牙,嘱咐车五道:“你们回了京去,无论朝廷说甚么,只要是打算让父王的尸骨葬在京中的,都不要听。等到进了京中,诸事若是不熟悉,皆可递话道宫里去问娘娘——她是个稳妥人,我已经叮嘱过她,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办事,你们有拿不准的,只管问他便是。”

    车五这会子哭得不行,连仪态也顾不上了,又不能不答余靖宁的话,只好站在那儿拼命点头。

    余靖宁等他一阵子,待到他情绪缓和之后,才又开口问他道:“你们夜里还在赶路,是打算今夜不歇了吗?”

    车五吸了吸鼻子,又点头道:“回世子爷的话,的确是这般,属下们不想让王爷在路上受苦。”

    “今日遇上了世子爷,那便歇一歇罢。”车四儿看了一眼傻愣愣的自家兄弟,赶紧把他的话头堵住,接着往下道,“今日这是因着缘分才在路上遇见世子爷的,我们便都停一阵,让世子爷与王爷多年未见,如今就这么点时候,还是再多待一会子罢”

第三百八十四回:弩箭

    如今还没跨过长江去,秋日里正是天气干燥的时候,车四儿随意将周围的枯枝落叶拢了拢,便生起一堆火来,让众人围坐在周围。

    余靖宁坐在火堆前,莫名地毫无睡意,只让车四车五两兄弟先去歇着。他们二人系先前又是哭又是与余靖宁说话,这会子也是精神尚可,于是也要陪着余靖宁坐在火堆跟前。

    树枝树叶烧起来,全都噼里啪啦地响,火光笼罩在余靖宁的脸上。

    余靖宁年轻,但也早就不是半大孩子了,与他当年刚入京城的时候,气质迥异。虽说不至于天差地别,但也全然不同了。

    余靖宁相貌生得像余璞,尤其是从车五这个角度望过去,那高鼻梁和余璞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他恍惚间觉得又瞧见了年轻时候的余璞。

    但他们还是不一样,余璞平时嬉笑怒骂,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平日里最喜欢和他们这些兵士开玩笑。但他一旦真要做甚么事儿,却又会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又是极其认真。

    余靖宁只得了他父亲一半的真传。

    没得上他父亲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质,任何时候都是极其认真的。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端着的,又克制,又内敛,如今他就这么坐在火堆旁边,从脸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心里想的是甚么。

    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过了好半天,还是余靖宁先开的口:“我爹他……他当初究竟是怎么死的?军中的军医向来也可做仵作之用,他们可细细看过了?”

    “回世子爷的话,都细细地瞧过了。”车五正看余靖宁的侧脸看得认真,忽然被点了名,脱口而出的还是从前的称呼。

    这会儿车四儿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开始纠正自家兄弟的错误:“如今咱们哥儿已然是王爷了,怎么还叫世子爷呢。”

    “啊,是我疏忽了,世子爷恕罪。”车五赶紧向余靖宁拱手道歉,看见余靖宁冲他摆手之后才敢往下说话,“军医细细地看过了,老王爷身上最重的伤乃是贯穿伤,伤口是刀上。伤口大小与卫所兵所配直刀一般无二,正是乱军中所用的刀。”

    他看了两眼余靖宁发现他正若有所思,于是继续往下说道:“当初老王爷这伤口,是让乱军中那个唤作‘老蒋’的人捅出来的,当初是谷副将将老王爷抢下来的。奈何道口前后贯穿,实在是无力回天,待到谷副将将军医唤来的时候,王爷已然……”

    余靖宁抬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点了点头道:“除了这一处刀伤以外,还有没有旁的伤处。还有,你说的谷副将,是谷成哥吗?”

    “世子爷,啊不,王爷说的是,就是谷成那小子。至于其他的伤……”车五皱眉思量了一阵,道,“按理来说,旁的伤处定然是有,毕竟在战时,哪儿有不受伤的道理。军医翻来覆去查了半天,只有一处伤是想不通的。”

    “你说就是了。”余靖宁拿了一根树枝,在火堆里拨了拨,火堆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车五看了看地上的火,觉得不需要接着往里面添枯枝落叶一类的,于是放心地开口接着道:“这伤口一看就是弩箭擦出来的,照理来说是轻伤,军医们一开始都没在意,可是到后来,谷副将闹了一场,非要军医们再验一次。众人都觉得他是因着老王爷过世,疯魔了,都劝他不要再生事端。后来还是有一位军医,顶着各种阻力,给老王爷又验了一回尸。”

    说到这儿,车五忽然声音放小了:“我们总害怕里头有朝廷的眼线,是以这事儿,除了那个军医,谷副将,还有咱们几个车家的家生子,再没旁人知道了。”

    车家的几个小子原来是余家的奴婢,家里面老人跟着主子上过了几回战场,就把小的也扔了进去,车家统共堂兄弟六七个,全都放在一起排辈,不分大小,都是余家的家将。

    “王爷这处擦伤上头,验出毒来了。”车五挠了挠自己的头,“他们军医都背医书,我听不大懂,反正说不是甚么厉害的毒,寻常人就能配出来。所以说,别说是个擦伤了,就是整只弩箭都射进去了,那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人。”

    “照理来说,往弩箭上淬毒这种方法,其实打仗的时候不大用的。一来是没有那么多的毒,二来容易误伤自己人,这种法子,倒像是江湖上的人用的。”余靖宁一手拿着树枝拨火堆,另一手做出了一个平日余知葳思考的时候喜欢的动作——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虽说他下巴上并没有那么一颗美人痣。

    “王爷说的不错,我们也觉得奇怪呢。”车五很自然地接过了余靖宁手上的树枝,替他拨了拨火堆,那火焰“簇”地一下,又窜地高了些,“原先与乱军们打仗,也没见有人淬毒的,况且这毒也不怎么厉害,甚至将这弩箭射出来的人,准星儿都不怎么好。”

    车四儿听到此处,不禁皱眉问道道:“那此人为何要往自己箭上淬毒,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四哥你先别这么说。”车五冲着自家哥哥摆了摆手,“我们当初想了半日,也没想出老王爷在何处中了一弩箭,最后总算想起来,老王爷就是因为躲这箭,才中了那老蒋一刀!而且这箭的方向来的蹊跷,是从王爷背后来的,可背后,都是咱们自己人啊!”

    余靖宁的脸色忽然就沉下来了,军中若是出了叛徒,那就是大事。揪不出来,不仅不知甚么时候又被人下了黑手,而且让大家知道了,还容易互相猜忌,弄得人心惶惶,极其扰乱军心。

    “此事还有旁人知道么?”余靖宁问。

    “没有了,我们正是因着这个,才不敢告诉旁人的。”车五说到这里,也陡然正色,“我们首先怀疑的是林燮元林巡抚,因着当初老王爷说娘娘去信提醒过。但这书生,一瞧就是没工夫的,我们在战后找到他,他也是在俘虏营当中,那群俘虏都说咱们西北军进了城,就见着他来救人了,所以……唉,不知怎么说了。”

第三百八十五回:信件

    车四儿不在军工厂中,里头做主的便是肖皖。余知葳当初考虑将车四儿指过去,自是考虑到余靖宁是车四儿旧主,与余靖宁更配合得来。

    余知葳这会子正在灯下瞧着车四儿的来信,里面附了好几张图纸,并着燧发火铳的解释,折腾了将近万言,直把余知葳看了个头昏脑涨。

    余知葳一边看着肖皖的信,一边在嘴里面嘟囔:“这个肖蛋儿,好端端的给我写这些来作甚?我又看不明白,直接与我说好不好用,会不会炸膛,怎么个用法不就完了嘛。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写了一大堆,我又不是要写《天工开物》,他至于吗?”

    惊蛰正给余知葳倒茶,听见这话,不由地就笑了一声。只听余知葳又道:“怪不得不乐意待在军中呢,他要是说话,也像这般的找不到重点,那伍长什长可不得气死过去。”

    惊蛰趁着这个机会,也往这信件上面扫了两眼,果真见到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串。肖皖的字虽说有长进,但是还是不怎么好看,少写几个还好,写多了,瞧着就觉得眼晕。惊蛰才看了两眼,就不由得也叹起气来。

    “你这小蹄子。”余知葳抬起眼睛来揉着太阳穴,笑骂道,“你这是与谁学的,都学会叹气了。”

    惊蛰哼了一声,把手里头的茶盘子放下,笑道:“娘娘喝茶就是了,问那么多作甚?”

    余知葳倒也没在过问,一边喝茶,一边将手里面的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肖皖要说的重点——这几次的燧发火铳试验过了,还挺好用的,娘娘这回让车四儿押送了东西过去,真是英明,我佩服至极。就是这个火铳它是第一批,还没开始批量生产,就只有这么些,凑出来我也很不容易娘娘要王爷将就着用罢。还有,我估计等到开始批量生产了,咱们这仗也打完了,估计是用不上了,不过备着总归是好的,以绝后患。

    就这么点东西,肖皖拿他那写多了就眼晕的字体,给余知葳文绉绉地写了上万言,余知葳拍下纸张来,就想接着骂娘了。

    她抽出一支笔来,惊蛰十分有眼色,赶紧跟着研墨。

    余知葳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这信上面了,酣畅淋漓地将这肖皖骂了好一通,这才谈及正事。

    她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是要递给新派当中各位大人的,直到全都写完了,才搁下笔去,对着惊蛰道:“冷长秋是不是还在文渊阁呢?”

    惊蛰听见说冷长秋,赶紧把脸转过来,笑道:“应当是在的,他这会子一般都在,中午就在文渊阁里头用冷馒头就对付了。”

    “诶哟,那可真是怪可怜的,你去把他叫回来,我吩咐他点事儿,顺带着让他回来用午饭好了。”余知葳把笔翻过来,那后边轻轻戳了戳惊蛰,笑道,“快去吧,慢点跑啊,别摔着了。”

    “奴婢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又会摔着。”惊蛰被余知葳打趣了两句,脸上竟然有些泛红,平日里这家伙被余知葳开玩笑开惯了,脸皮都厚了许多,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害羞起来。

    余知葳摇了摇头,看着人便出去了。

    新派这边,满朝愁云惨淡,余璞又才去世,见到谁不是要安慰就是要叹气——如今余家两个孩子,一个是天家妇,没有给臣子戴孝的道理,于是戴不得孝;另一个又是夺情出征,也是没法子戴孝的,余家这两个,还当真可怜见的。

    余知葳见到前几个的时候,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到后面,她自己都觉得疲惫不堪了。如今若是不再说说笑笑一番,恐怕她自己都要陷在这种悲伤的漩涡当中爬不出来了。

    她这几天,将新派的各种政策理了一遍,军工厂已经实行下去了,银庄也正在逐步地统一合并,这些日子学堂里的先生教策论,这两个题目都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了,说明是可行的。

    再下一步,就是等着余靖宁手里攥紧了余家的兵权,南下退敌,而后待到倭寇肃清之时重开海禁了。

    蔺家脱险的时候,恰好赶上余璞去世,大家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上头,根本没有功夫去理会他们。

    再加上蔺秩最近被他爹严加管教,也没有机会闹出甚么事端,外面的人又惹不到他们,很是在京城里头当了好久的缩头乌龟。

    余知葳冷笑了一声,好得很,这群人的账还没跟他们算呢。

    坤宁宫往文渊阁去,要花不少功夫,余知葳就趁着这个机会,将手里面的信件又都看了一遍,添添改改了一阵子。

    她如今在宫中不比当初刚进来的那阵子艰难,养得信鸽已经许久不用了,如今那群鸽子久不飞,全都养得胖墩墩的,但余知葳到底还养着,没把他们杀了吃肉。

    就当是给大寒小寒她们顽了。

    待到余知葳喝了三杯茶,惊蛰再不回来她就要自己叫唤着下头的小宫人去沏茶的时候,惊蛰终于带着冷长秋回来了。

    “娘娘。”冷长秋一回来就朝着余知葳道歉,“今日文渊阁中事儿多,内侍却少,奴婢让惊蛰姑娘等了好一会子,这会儿也让娘娘等急了,还请娘娘责罚。”

    “我倒是不太急。”余知葳看了看自己空空的茶杯,惊蛰立即意识到该做甚么了,赶紧招呼着下头的小宫人去烧水沏茶,余知葳看了她两眼,接着道,“要是急也是我们惊蛰姑娘急,真要罚,要她罚你就是了。”

    冷长秋面皮薄,哪里经得住余知葳这样打趣,登时站在原地,手足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

    余知葳看他这样,顿觉好笑,心情又好了一点,于是将手里头几封信全都交在了冷长秋手上:“这几样东西,在京中的,务必送到他们本人手上,千万不能出了差池。不在京中的,就找我们管用的锦衣卫,要他们安排人送过去。一样都不能找旁人插手,听明白了吗?”

    待到冷长秋答应下来,余知葳才挥手,赏他在坤宁宫中吃午饭去了。

第三百八十六回:互试

    余知葳的信很快就递在了诸位大人手里头,信件到的时候,谭怀玠正待在自家大舅子家,正好省得冷长秋再多跑一趟了。

    陈暄近日忙碌,自然是又待在鸿胪寺,只陈晖谭怀玠两个待在屋中。

    待到陈晖打发下人,给冷长秋递了好些碎银子,又好言好语将人送出去后,这两位“阁老”,才继续开始说话。

    大衡入秋时候,很快就能闻见冬天的味道,屋中已经烧起炭来了。只是还没到捧手炉的时候,手冷的也只能自己焐着。如今谭怀玠是在旁人家中,就更不好意思提这事儿了,于是乎只好拿手里的热茶暖手。

    谭怀玠抱着茶杯,幽幽地叹气道:“都说余贤弟的父王是战死,可是明眼人总能瞧出来,这事儿有蹊跷。如今蔺家一家独大,余家要是当真垮下去了,那就当真没有能和他们抗衡的了。”

    桌上摆着一盘残棋,原本是冷长秋来之前,他们二人正下着,冷长秋来了一趟,这两人倒是忘记了。

    谭怀玠抱着茶杯,陈晖就手里拿着颗白子,略略侧着头,细细思量着,没有说话。

    谭怀玠继续感叹:“话虽是这么说,但到底余贤弟与我们熟识,这么一来,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伯朝兄当初是没瞧见余贤弟的模样,吐了好几回血,烧了两三天,我当时都生怕他要过去了。此事无论是落在谁头上,想必都没法子好受。如今他撑着病体下了江南,我当然是希望他好,可那战场上刀剑无眼,又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其中做些甚么害人的事情,实在是个生死难料的去处。”

    陈晖低着头,落了一子:“余贤弟这么坚持,非要去江南,想必是有他一定要去的道理。握瑜,该你了,别忘了。”

    “诶哟,伯朝兄这走的,都不给小弟留个活路。”谭怀玠看着手底下的棋盘,见着陈晖趁他不注意,便突出重围杀了过来,将他的黑子堵了个死,他苦笑了两声,“都是我走神了,竟然让伯朝兄这样强占了先机。余贤弟他的确非要下江南不可。咱们文官只要有才学,有人举荐,有个立足之地是不太难的。可是武将就不一样了,他们靠的,不就是手里的兵权吗?”

    谭怀玠看着手底下的棋子,思量了半天,也没找找地方落子,不由得口中啧啧起来:“伯朝兄,你还当真是不给我半点儿机会啊。”

    陈晖手边是个装棋子的小罐子,他就顺手将手伸了进去,慢慢摩挲的这些棋子。他这一副棋,是家里的藏品,平日只有待客的时候,才会拿出来,黑子是玛瑙,白子便是白玉,握在手心里温润无比,分外舒适:“是当真没有活路吗?自然是有路可走,就是看你想要走甚么样的路了。”

    谭怀玠两根指头夹着黑子,笑道:“走怎样的路,都可以吗?”

    陈晖抬眼,瞧见谭怀玠正定定地盯着他瞧。今日谭怀玠为何来,又为何要与他说这样一番话,他心里本来就明白了有七八分。如今他在此处,瞧见了谭怀玠这样问他,就更清楚他这是在试探了,于是笑意更深了些:“只要是在棋盘之上,自是如何都可以的。”

    谭怀玠听罢这话,立即将手伸进装棋子的坛子中,随意摸出一把棋子来,稀里哗啦全都倾倒在棋盘上头。他用的力气不算小,方才棋盘上的半盘残棋,就全都被他这么一洒给冲散了。

    如此一来,黑子白子,在棋盘之上杂乱无章地拥成一团,咋一看,竟然是黑子多,白子少了。

    陈晖看着这盘棋,不由得笑出声来,拿手点着谭怀玠:“你啊你,平日里瞧着是最规矩不过的一个人了,可是没回总是你做的出其不意之事最多,要我说你甚么好?”

    谭怀玠拱手冲着陈晖摆了摆:“伯朝兄谬赞了。”

    陈晖脸上笑意不变,只是端起茶杯来掩住了口:“我这是在夸你么?”

    “如何不是?”谭怀玠并没有唤下人们过来,而是自己动手开始收拾棋盘,他将黑子和白子归类好,重新放回了小罐子当中,笑道,“伯朝兄知道我今日是来试探的,伯朝兄也试探过我了,如今我这般毁了棋局,伯朝兄也并未生气,那我便当伯朝兄是明白了,且应允了。”

    “你果真聪慧,我当初没看错你。”陈晖将装白子儿的小罐子往谭怀玠面前一递,谭怀玠就抓起了那一把白子,全都放了进去,玉石互相撞击的声音清脆好听,陈晖就就着这个声音开了口,“你就不怕我听懂以后,就将此事捅出去么?”

    “伯朝兄这话就说的有意思了。”谭怀玠看陈晖全然是笑着与他说话的,于是胆子也略大了些,半开玩笑道,“我自是不怕,若是伯朝兄将此事捅了出去,就不怕月儿受到牵连吗?若是牵连得再广些,只怕都要牵连到自身了。”

    这话说出来,陈晖彻底笑了:“你这小子这般胆大,开玩笑竟然敢开到我头上来了。还有,你回回都拿月儿当挡箭牌,早知现在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将月儿嫁与你。”

    “现在才说,可不是晚了?”谭怀玠也笑了,待到二人笑够了之后,谭怀玠才冲着陈晖拱手赔罪,“是小弟失礼了,舅兄恕罪,恕罪。”

    “这会子倒是知道唤舅兄了,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陈晖唤了下人过来,给他二人新换了茶,依旧是滚滚的两倍茶水,朝上冒着烟气。

    陈晖吹了吹茶,抿了一口,而后道:“他从前是世子爷,如今是王爷,想做甚么,我们自然明白。不过只有一点,我们如今拜他,自是因为他是王爷,可若是要把他当皇爷拜,那是断然不可的。皇位上做的人只要还姓贺,便算不得谋君窃国,无论上头做的是谁,咱们都应当拜他。”

    说罢,陈晖抬头瞧了谭怀玠一眼。

    谭怀玠听了这话,便知晓事已经成了,赶忙道:那是自然。

第三百八十七回:太极

    余靖宁自那日过后,便和车五等人一路北上一路南下,分开行走了。

    众人一路急行军,没过多少时候就到了南京城。

    南京大捷之后,龚老八等人朝南退守,一路跑回了苏州,而且探子带回来的消息表明,如今在做决策的已经是老蒋了——当初余璞把龚老八捅了个膀子对穿,想来才过了这么些时候,他只怕是也下不来床。

    出门来迎接的是谷成,余璞拿谷成当干儿子看,他便与余靖宁是幼时的兄弟,如今这么多年未见,谷成竟然快认不出余靖宁了。

    谷成心中感慨万千,冲着余靖宁俯身下拜,口中道:“王爷。”这两个字儿一出口,谷成就忍不住,又带上了哭腔。

    余靖宁听了也心中大恸,赶忙上前去亲自扶起了谷成,唤了一句:“成哥哥。”

    谷成抬起头来,认真看了几眼余靖宁,觉得他虽说气质与从前年幼的时候大不相同,但眉眼间依稀还是那个模样,不由得彻底哭了起来:“宁哥儿啊”。

    他没忍住,一把抱住了余靖宁。

    谷成人高马大的,比余靖宁还高出些去,更何况余靖宁前些日子病着,人又清瘦了许多,谷成这么一抱,给人一种“余靖宁若不是穿着甲,就要被谷成把骨头勒断了的错觉。”

    余靖宁也用力回抱了谷成几下,不由得想起了些幼时的事情——当初谷成就比他高,他牟足了劲儿想长过他,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谷成竟然生得更高了。

    这些令人眼酸又鼻酸的童年旧事,全都跟着这个拥抱浮上了水面。

    “咳咳。”旁边一声轻咳,忽然打断了这兄弟俩的叙旧,众人转过头去一看,竟然是因着情绪太过激动,把林燮元给忘了。

    谷成松开了余靖宁,余靖宁也重新整装站好,看着林燮元。

    林燮元这家伙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冲着余靖宁拱手拜了拜:“臣闽浙巡抚林燮元,见过平朔亲王。”

    “不必多礼。”余靖宁知晓这人恐怕与自己父亲的死脱不开关系,但这会子也不方便撕破脸,只是淡淡的,“早听说林巡抚年少有为,在京中的时候也不常来往,竟然由此错过了,还当真是可惜。”

    林燮元低着头,脸上还是谦逊无比的模样:“臣之才名,不过萤火之光,怎敌王爷如皓月普照。皓月之下,又怎见区区萤火?”

    余靖宁笑了一声,他原本就一直绷着脸,这么一笑,外人看来也就只是牵了牵嘴角:“林巡抚果真会说话,请罢。”

    余靖宁一伸手,要把他往帐子里引,这个动作倒是让林燮元愣了一下——原本是余靖宁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怎么说也该要他这个官衔最高的“闽浙巡抚”来给余靖宁介绍一下南京城。

    谁知道,余靖宁竟然先“请”他。

    这不就是暗地里在警告他,这里是余家军,如今南京城里的,也是余家军的营地。

    可是林燮元愣了也不过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回归,也伸手与余靖宁道:“请。”

    谷成挑了挑眉毛,他是最不耐烦弄这些人情世故的。当初余璞身上的伤口查出有毒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怀疑林燮元,谷成险些当即就冲出帐子去,将林燮元撕成八瓣。得亏是几个车家的将他拦住了,不然这局面估计要一发不可收拾。

    这回南下,车儿车三和车五都跟着来了,当时车三就将人拉住,道:“咱们如今也没有证据,你这么贸然出去将他杀了,倒霉的只能是你。王爷已经不在了,你还想被抓回京城受审吗?再这么下去,谁领兵?”

    谷成哄着眼眶,要把车三从自己身上撕开,叫道:“人是在咱们军营里杀的,谁能拿我回去?你打算拿我回去吗?”

    “你疯了不成?”车三气急,一拳打在谷成鼻梁上,给谷成锤了个口鼻出血,“如今这南京城里头,有多少朝廷的眼线,你知道吗?你这般意气用事,难不成就真的能成事了?若是王爷还在,非得拿了你副将的衔下来不可!”

    这话骂完,谷成的鼻血和眼泪就一起淌了下来,弄得狼狈不堪。

    从此之后,他基本就不怎么见林燮元了。

    如今想起这事儿,谷成自己还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气自己。

    方才看了余靖宁的反应,忽然看出一种余家父子一脉相承的气质来。

    小王爷好气度,谷成心里头这样想到道。

    “知晓王爷今日要到了,臣便在营中给王爷备了宴,还请王爷赏个光?”林燮元与余靖宁寒暄了几句,便要把余靖宁往自己帐子那一头引。

    “宴就不必了。虽说我如今是夺情出征,但到底还是孝期,这种事还是免了罢。更何况,如今又是战时,百姓也都吃不饱,就不要破费了。”余靖宁出了京城之后,便换了衣裳,甲胄下头衬的是白曳撒,料众人也挑不出他的错处去。

    林燮元听了他这话,脸上的笑意也不变,只道:“说是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些家常小菜罢了,不过就是想着王爷行军劳苦,在路上又总吃不上热饭,想给王爷接风洗尘。新做的饭菜,虽说家常,但到底吃着舒坦些。”

    “哦。”余靖宁的眼角眉梢扬了扬,这个神态让他看起来,竟然和余知葳有一种莫名的相似,“那敢情好啊,多谢林巡抚了。等会儿差了人,要他们送到我营中去便是。”

    嗯,其实连说话方式,也颇得余知葳真传。

    林燮元又碰了了软钉子,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这……”

    “南京城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主将了,如今我一来,又有各种事务需要交接,我可不敢耽误军机啊。”余靖宁仿佛感觉到了林燮元的吃憋,心情不由得也好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带了几分真情实感,“你说是不是啊?林巡抚。”

    林燮元这会儿那敢说不是,只能挂着笑容,道了句:“世子爷说的是。”

第三百八十八回:接风

    林燮元并没有打自己脸的意思,很快就将做好的各种饭食送进了余靖宁的帐中。

    送菜的小伙计掀开了帘子,见谷成和车家的几个都在里头,挨个问了安之后,便退了出去。

    余靖宁背着手站在帐中挂着的地图面前,长叹了一口气:“父王这习惯,果真是多年都没有变过。”

    如今余璞去世,又来了余靖宁,车五押解余璞的尸体回京,却又来了车四,这帐中竟然还是这么多人。帐中的人心中忽然都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来,本应当是甚么都变了,却又好像是甚么都没变。

    余靖宁转过头来,看着送进来的饭食道:“我瞧那林巡抚倒是准备得挺齐全,大家都坐下来罢。如今这儿都是咱们余家的自家人,又是在军营里面,就不讲究甚么食不言了,大家边吃边说罢。”

    众人齐声道了谢,依次落了座,余靖宁举了酒杯与众人共饮了一杯,便都开始举箸吃菜了。

    “我久在京中,耳目闭塞,传回去的消息也不过是管中窥豹。”余靖宁吃了两口,便停了箸,与众人说道,“你们便将现今的情况与我讲讲,我好做部署——只先提战事,私事靠后再谈。”

    众人皆知晓这个“私事”究竟是个甚么事,于是也都停了箸,打算向余靖宁汇报战况了。

    “那日我们进了南京城中,乱军们便开了另一处城门逃窜出去了。”谷成第一个开口说话,也没客套,就直接说到了正题,“自他们逃出去之后,期间还来骚扰过几回,但都没有甚么用处,于是没多久,就又往南边去了。如今退回苏州城中去,南京城中无主将,我也不好擅自部署,几次派了小股部队前去打探,消息倒是探回来了些。此后便说王爷要来,我便也没有擅自行动,一切都等着王爷来裁决。”

    余靖宁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还有甚么吗?若是想起来了甚么,直接说便是,不必拘礼。”

    车三思量了一阵,便站起身来,冲着余靖宁拱了拱手:“既然王爷这样说,那我就不顾及了,想起来甚么就说甚么了。”

    “但说无妨。”余靖宁冲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爷也知道,我车三当初是带探子和斥候的,从前就是这般,如今也是这样。”车三车四是堂兄弟,眉眼之间有些像,脸也是方方的,只是身量要矮些,也更敦实,“我的探子当初往南边去,倒是探出一些消息来。”

    余靖宁身子朝前倾了倾,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龚老八带的乱军其实并不是投靠了倭寇,而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他们的兵士并不混在一起编制,而是完全分开的。”车三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车四怕他把碟子和筷子装下去,连忙给他拿开了点,“我的人上回去探查了,龚老八那一群乱军的确是在苏州之中,但是倭寇的主力还在浙江,嘉兴便有很大一批。”

    余靖宁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夸赞一句,这车三就又十分激动地将自己的话接上了:“后面我还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虽说是捕风捉影,但是想来,应当也有些道理。当初龚老八是借兵攻打南京城的,进了南京城以后,曾经一度打算将那些借来的倭寇全都杀掉。后来是老蒋劝阻,才就此作罢的。”

    “那后来如何了?”余靖宁问道。

    “后来,后来便将这些倭寇放出了南京城,说要他们自己回浙江去。”车三转着眼睛想了想,如实给余靖宁汇报道,“再往后,就没打探出来怎么样,也不知道这批人究竟如何了。但属下以为,他们既然这般,若是当真撕破脸了,总有能看出来的时候。只不过,这会子撕破脸总是不好的,如今咱们还在这儿呢,他们自己内部起了内讧,那不就一吹就破了?就算龚老八那起子乱军总被人骂不是个东西,投靠外族,占了城之后没甚么老百姓愿意归降的,那他们也不宜这时候撕破脸。”

    余靖宁听他说完了,这才又开口道:“他们内部的事端,放到战事结束了再折腾,其实是最好的。但是对我们衡军来说,他们最好是闹得要多厉害有多厉害为妙,从内部瓦解,其实要妙过一切办法——就像这两回攻打南京城一般,你们应当都明白罢。”

    众人当然都明白,也这样回答了,余靖宁又敬了众人一杯酒。

    一群人又吃了一会子,余靖宁才又搁下箸道:“南京城中还有当初的川军和南京军的残余是吗?”

    谷成立即站起来回话:“回王爷的话,确实是如此。当初的川军和南京军一起,还有一些当初的南京义勇,都编在一个队伍里头。”

    余靖宁赶忙摆手要他坐下:“今日说话就都坐着说罢,总站起来,也不好吃饭的,今日是说些要紧事,礼数做的太过了,总要耽误时间。”

    谷成冲着余靖宁告了两句罪,也就坐下来说话了:“不知王爷问他们是……”

    “原先朝廷中说,咱们大衡是因着水师疲敝,才在抗击倭寇的时候这样被动,总在陆上打,怎么也将他们赶不出去,总是走了又来。如今又加上乱军,更是这样。这乱军原先是大衡的兵,甚么脾性利弊咱们自己也都清楚,与他们在陆上打,虽说骑兵不大适合在这种江南丘陵打仗。但就单是论经验,和勇猛,怎么也是咱们余家军占便宜些。”余靖宁将箸搁在架子上,两手交叉着放于桌上,“朝廷中新派这些‘重海防’的观点,我其实是深以为然的,便想着这些川军南京军中的兵士,如今并没有甚么归属感。不如完全打散了,归入我们的队伍里,在专门分出一部分来,操练新军——这部分人就专练水军。虽说练出来的新兵也许比不上他们总在水上跑的这些人,但是总归再遇上他们的时候,咱们的人不会陷入被动。”

第三百八十九回:鱼目

    车五进京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余靖宁的信,在面见过贺霄之后,就托付冷长秋送给了余知葳。

    余知葳在得空的时候,立马就拆开了信件,通读了一遍,见是将当初余璞的死因描述了一遍,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现今最重要的任务,是当初余靖宁走之前安排下来的——让余璞的遗体落叶归根。余知葳知道他是个甚么心情,也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夺走了父亲的命,还妄想夺走家里的兵权,那难不成连父亲的遗体都要占有吗?

    余知葳看完过后,就在灯下将信件烧了。

    余璞的棺木如今停下灵堂当中,今日车五面见贺霄,待到明日,就该到文渊阁中议事了。

    她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只是还有一个担忧——如今余璞的尸身怎么受得住呢?

    现今大衡的汉人,还是不怎么能接受火葬的,要光是骨灰运回去,那倒还好。只是这种办法,只怕不能实行。如今就只盼着天气冷的快一些,天寒地冻的时候,肯定要比现在强啊。

    余知葳烦躁地烧掉了手里的信纸,唤了冷长秋过来:“长秋。”

    冷长秋恰巧给余知葳取墨去了,这会子才回来,于是远远地应了一句:“娘娘稍等一等,奴婢这就过来。”

    余知葳没瞧见人就听见了声音,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派冷长秋去做甚么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待到冷长秋过来之后,余知葳才笑着与他说:“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方才让你去哪儿了,这还到处喊你呢。得亏你这会子回来了,要是没回来,我还不得到处找去?”

    “娘娘忙碌,想不起来也是有的。”冷长秋将手上的东西搁了下来,“奴婢有心让娘娘多歇息歇息,只是娘娘如今的确是歇不下来,奴婢又不好说这话了。”

    “现今歇与不歇都是一个样子,左不过时不时都要出些事端,估计要么等到尘埃落定,要么等我到百年之后,才能提歇这个字。”余知葳支着下巴,看着眼前的灯火,皱眉道,“我小时候看话本子,听过一个说法,挺新奇的,说来与你听听。”

    冷长秋立即就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侧耳倾听。

    余知葳抿嘴笑了一下,道:“这话本子上说女孩儿出嫁之前,都是珍珠。出了嫁之后,就渐渐失了光泽,到最后,竟然成了鱼眼珠了。”说到这里,余知葳便直起身子来,自嘲道,“想必我如今就是在这变成鱼眼珠的路上一路奔走,骑了快马似的,停也停不下来罢。”

    “娘娘不该这么说的。”冷长秋站在一旁,认真想过余知葳的话之后,出言道。

    余知葳不过是说来自嘲,说一说放松心情,也就过去了。她想着冷长秋定然要反驳的,但是没想到他神色竟然这般认真,不由得又有了兴趣:“嗯?为何不该这么说?”

    “想必这个话本子中,说女孩儿家出嫁之后成了鱼眼珠,是要说她们囿于后宅之中,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争抢不休。可她们当真想变成鱼眼珠吗?奴婢想是未必的,只是她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办法保持自己是‘珍珠’”冷长秋按照自己的话,把这个“鱼眼珠和珍珠”的言论,仔仔细细给余知葳分析了一遍,“可娘娘与这些人不同,娘娘争的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虽说娘娘也揽权,可是想要改变如今的现状,手里非得有权利不可。鱼眼珠只争自己的利,娘娘是新派中人,是为大衡争利,为天下争利。就说娘娘的眼界手段和见识,又怎是那些囿于后宅,囿于后宫之中的鱼眼珠呢?”

    “你这一通马屁拍的,倒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余知葳被冷长秋这话给逗乐了,哈哈大笑了几声,让底下的小宫人给冷长秋端了个小杌子,要他坐下,“你这是护着自家主子,抬举你家娘娘呢,我可受不起。”

    冷长秋这才觉出自己话说的有些夸张过火了,于是坐在小杌子上尴尬地笑了笑。

    “不过你说得对。”余知葳等笑完了,重新拾起桌子上的奏章以及乱七八糟的信件来,拿起笔,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没有人想做鱼眼珠的,我也不想,那我就只能再努努力了。”

    冷长秋十分认真地又给余知葳捧了个场。

    余知葳:“你最近进步了不少啊,都会这么夸人了,是跟谁学的,你别日日和惊蛰那蹄子混在一起,都学坏了。”

    就是夸的实在是太认真了,总是让人发笑罢了。

    冷长秋听见了惊蛰,脸上竟然露出些心虚的神态来,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甚么一般。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坐在小杌子上,尴尬地笑了笑。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余知葳看着冷长秋的表情,算是印证了心中某项猜测。若是真的,那就不便再说下去了,“此后还有正事要做,惊蛰正忙着给我准备敷眼睛的帕子呢。你就先在这儿伺候一会儿笔墨罢,今日文渊阁就不去了,明日估计还有一场好战,今日就先歇着罢。”

    冷长秋几句话应了,此处按下不提。

    【PS:贾宝玉曾有著名的关于女性的“珍珠与鱼眼睛”之论,第五十九回,春燕提到宝玉曾说过: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又写道: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远去,方指着恨到:“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

第三百九十回:归根

    第二日早朝过后,一干人等果真是要在文渊阁中见车五了。因着办的是余知葳父王的丧事,虽说她乃是天家妇,戴不得孝的,但总归不能让人半点儿也不管,平白寒了臣子的心。是以,当日文渊阁中,余知葳也是在列的。

    车五本就是余家的家将,有半个奴才身份在里头,因着他们兄弟几个有军功在身,是以才能在文渊阁见人了。

    车五拜过了众人,贺霄便差人扶他起来,赐了个小杌子,让人坐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对人说道:“这平朔亲王,到底是当初父皇的异姓兄弟,也算是朕的伯父。如今他去的仓促,也没个预备,前些日子才差人去寻了块好地方,先下了葬,待到地方建好了,再迁进去也不迟。”

    车五不过是个家将,更何况贺霄这话也本无和他商议的意思,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和善罢了。他哪里能反驳,只好又站起身来应了几句是。

    余知葳却在一旁笑了笑,道:“修墓的事,倒也不必这样再破费,如今国库中……”她说到这里,便也再没往下说,只是瞥了一眼田信,田信先前才被余知葳打压过一次,当了好久的鹌鹑,这回见余知葳又看他,心里不由得就又发起慌来,赶忙把头低了,不敢回话。

    如今正打着仗,国库的情况也不算是太好,众人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大兴土木修陵墓,的确不是甚么好事。

    余知葳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众人都听的明白,只有贺霄一个人还笑呵呵的:“在路上原本就耽误了那些时候,如今早早下了葬,才能安抚了平朔亲王的心。”

    “若是想要告慰我父王的在天之灵,不如让他落叶归根。”余知葳将贺霄又与她打哈哈,和和气气的说话,于是也不与他红脸,也只细声细语地道,“我父王原在西北的时候,早就修好了墓,原是该和我母妃同葬的。如今我母妃葬在西北,父王又怎好葬在京中?祖制也没让夫妻分同两穴的道理。”

    贺霄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又道了句:“平朔亲王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如今再回西北去,路途又遥远,怎么再好耽搁呢?”

    余知葳和贺霄说话,那便是神仙打架,底下的凡人若是不想遭殃,那就一个都别言语,全都静悄悄地听着。

    余知葳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劝,只好顺着这个话往下说:“如今这天气也是渐渐凉下来了,越往北走,原本也就越冷。这个月份,西北都该下雪了,如何不能回去?”

    贺霄先前也就是想着将余璞葬在京城当中要方便些,可听余知葳这么说,心里头又有些动摇。

    但这毕竟周遭一圈人都在,他不好在众人面前,觉得自己只知道听余知葳的,于是不知说了两句甚么,又将话题给岔了开来。

    余知葳倒也不再提,只是在贺霄询问和安抚车五的时候,心中又有了计策,便把先前那事抛开,暂且不打算再提了。

    平朔亲王下葬,原也不是甚么大事,众人只在文渊阁中商议了一番,便各自散去了。

    余知葳照旧由冷长秋搀着回坤宁宫。

    这路程长,余知葳素来又不怎么爱乘轿子和步辇,就这么一路走着回去,冷长秋便在路上想了半晌,开口问余知葳道:“娘娘,原本这平朔亲王的事情,照理来说怎么办都成的,在京中大办丧事,葬在京里是恩赏;风光大办完了,送回西北再下葬,也是恩赏。皇爷怎么好似偏偏不乐意要王爷葬回西北似的,这原也没有甚么妨碍啊。”

    “早知他这般,我就该说要我爹就葬在京中。”余知葳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说不出来这神情是无奈还是轻蔑,“原先的时候,主意净是我与蔺太后在做,如今他大了,不想要外头的人总说他是个‘幼主’,亲政了与不亲政又有何分别,就想着要自己拿主意呢。我今儿若是说要我爹葬在京中,说不准他就能找出些理由,要我爹葬会西北去。”

    冷长秋不好说皇爷的不是,于是只好低头听着,想了一会子,又开口问道:“奴婢常听文渊阁中的老爷说,凡是要参与政事的人,走一步,就要想到后头好几步去。奴婢愚钝,实在没瞧出来,娘娘的兄长吩咐娘娘这事,是有甚么目的?”

    “我原先想来,的确是没想出甚么由头来。”余知葳一边走一边瞧了瞧天色,天色不大好,这要是放在辽东或者是西北,就真是要下雪的天气了,“我只当是大哥哥他心里头难受。再者说,我自小是寄养在庙中的,家中许多事儿都不清楚,只知道我爹娘的情分极好,是一对儿教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如今去的时候,竟然也是一同去的。我们做子女的,总得全了父母的心愿,要他们好歹去了也该是待在一起的,哪有两地葬的道理。”

    冷长秋在一旁细细地听着,却也还是觉不出究竟这事情有甚么深意来,待到余知葳将这一段杂杂拉拉的都讲完了,他也没悟出道理来。

    “我原先只是这么想,到底是自己的家里事,就算我小时候没养在家里头,那也是血脉至亲。我就想,就算这是感情用事的事情,也该做。毕竟,那是我哥哥,我爹娘。”余知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冷长秋一心都在这件事究竟有甚么深意上,竟然没注意到。

    “可是在他们送我爹上京的路上,我自己倒是琢磨明白了,这事儿还是有文章可做的。”余知葳看了看旁边听得认认真真的冷长秋,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是甚么吗?”

    冷长秋摇了摇头。

    “皇爷的态度啊。”余知葳又看了冷长秋一眼,发现他果然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你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怎么都行的事儿,可皇爷非不许,就不会有人生疑吗?”

第三百九十一回:分兵

    余靖宁在治军方面,不可谓不雷厉风行,这点倒像是和余璞一脉相承的。没怎么过问林燮元的意见,就将那些川军拆分重组了。

    如今在南京城中的兵士,加上那些杂杂拉拉的人,统共有个十一二万。余靖宁他们又在当地招了些兵马,和当初的南京义勇并在一起,只不过此后就不必再称义勇了,全都是正规军。这样一来,就统共拉出十五万人的队伍来,这十五万中,分出了五万,专练水军。

    这五万水军当中,既有西北军的骑兵,也有川军南京军的步兵,甚至有新招来的兵。但余靖宁说了,从今之后,不再提甚么川军南京军从前的番号,只唤作“闽浙水师”便是。

    南京不临海,却沿着长江,新建的水军全在长江里头操练——船是原来南京军的,当初乱军仓皇从南京城中逃出去的时候也留下了些船,西北军甚至征用了南京港口的一些商船做战船。

    车四儿原本就是军中工匠出身的,借此机会又招揽了一大批工匠,集体改造这些战船,将拉来的炮装上去了一部分。

    余靖宁是个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水,但哪怕是这样,他也跟着新建的闽浙水师训练着。余靖宁没怎么操练过水军,一切全都从头学起,南京军里还剩下不少水军的老兵,全都一齐上阵帮着余靖宁操练。他好歹比谭怀玠强些,上船还不至于吐得昏天暗地,几回下来,也就适应了。

    当然,他每日要做的事儿,自然不止这么些。

    远远望去,长江面上“两军”正对垒,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炮声。虽说放的是空炮,但听起来也是声势浩大的,没多一会儿,就分出胜负来了。

    几艘船开始靠岸,胜者自然可以歇息,败者就得多练着些。

    余靖宁刚从甲板回到码头上,就听见谷成在船上跟着嚷嚷:“王爷好狠的心,就留下我一人在这看着这群猴崽子操练,自己倒是跑下去了!”

    余靖宁听见了,不由得被逗笑了,也不回头:“你就知道和我闹,再多说几句,小心军法处置你。”

    谷成在船上听了,也就哈哈笑了一声,也就过去了。

    余靖宁上了岸,随手摘了兜鍪,就见到车四儿远远迎了上来:“王爷!”

    余靖宁几步走过去,车四儿就接了他的兜鍪,问道:“如今离着用饭还有些时候,王爷要不去歇歇?”

    “不忙。”余靖宁一边朝着自己的帐中走去,一边与车四儿道,“先回帐子,要与你和谷成商量些事儿——名都!”

    “诶!”名都哐哐当当地从码头上跑过来,边跑边喊,“王爷!小的在这儿呢!”

    “你去与谷副将说一声儿,要他看一会儿,就往我帐里去,我有事与他们商议。”余靖宁撂下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名都应答的声音:“知道了!”

    车四儿不知道余靖宁要说何事,只是跟着余靖宁大步地朝前走,没一会儿就进了营帐之中。

    甫一进营帐,就瞧见那地图上不知道甚么时候被余靖宁拿朱砂笔画了两个大圈,一个是苏州,另一个是嘉兴。

    余靖宁背着手站在这张巨大的地图面前,语调平静地对车四儿道:“方才在船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打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没多久,谷成就掀帘子进来了,给余靖宁行完礼之后,又想起方才的事儿来,对着余靖宁笑道:“王爷若是要叫我过来,方才直接叫我过来便是,怎么这会子才要我过来。”

    余靖宁转过身来,让他们各自坐了,而后在自己面前摆了个沙盘,对着谷成笑道:“那是你手底下的兵,他们打输了,你可不得跟着人一起受罚?”

    余靖宁来南京的这几日,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已经瞧不出来当初在京中连吐三口血的那种苍白和瘦骨伶仃了,甚至有的时候还能和底下人说笑两句。

    谷成倒是不觉得,可车四儿原先就和余靖宁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他如今这种情绪之下隐藏着甚么。

    可余靖宁毕竟是主子,他也不好提,于是只能有时候旁敲侧击地问着。而余靖宁给的回答也大都是:“我很好。”没错,他从表面上看来,也的确很好。

    所以车四儿心里也免不了要疑惑——王爷这是真的变了性情么?

    他又抬眼看了一下余靖宁,见他正在摆沙盘,脸上没甚么太多旁的表情。车四儿皱了一下眉头,没多说旁的话。

    “我这几天理了一下众人打探回来的消息,可以确定的两件事是:第一,龚老八带领的乱军多盘踞在苏州府之中,只怕是想待到合适的时机重新进攻南京,我们在这里只守不攻,不是个办法。”余靖宁在沙盘上指了一下苏州,身旁的两个人赶紧伸头去看,“第二,除了借兵给乱军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倭寇就没有离开过浙江境内,最近的是在嘉兴。上回车三手底下的探子回来报,说里头领头的叫武井一郎,是闽浙两地打了几年的倭寇的头目。”

    余靖宁话说至此处,看了两眼周围的二人,似是想要他二人发表甚么意见。

    车四儿沉吟一阵,率先发言道:“我先前听三哥说,武井一郎并不是一直都在嘉兴的,这是先前乱军攻南京的时候,他为了给龚老八支援方便,才待在嘉兴的,不知何时就要走。是以,属下认为,此次是攻打武井一郎的好机会。”

    “正是如此。”余靖宁点头赞许,“不止这些,如今他们的主力还都在陆地上待着,乱军本就是大衡人,他们甚么形状我们自然清楚,想必打陆战是不如我们的。那倭寇也不用说,原本就是水上的霸王,咱们的水军还在吃奶呢,如何能与人家去比。是以,就趁着他们还都戴在陆地上这个机会,狠狠打他们一次。”

    他在沙盘上又指点了两下:“我领人去苏州,成哥领人南下,去嘉兴,我若是顺利便去和你汇合。这些日子那些战船还暂时离不了车四儿你,你便留守南京城罢,如此兵分三路,你二人还有甚么异议吗?”

    谷成和车四儿都表示无异议,两人抱拳齐声道:“属下遵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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